阴霾重重的天空中,游走着闪电的瞬间,三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以他们无与伦比的悲壮和惨烈,体现着人性中往往被多数人忽视的一种境界。总有人在这橱窗前稍加停留,向这幅罕见的名画投去匆匆的一瞥。但他们都不会逗留太久,就像不会有人因为韩起科此时的哽咽,埋怨,沮丧,懊恼和无奈,因为他的郁闷和绝望,而改变自己作为新一代“风雪夜归人”的行程……更不会因此而改变这黑夜里亮灯窗户的数目和它的亮度,改变那些摩天大楼的姿态,当然也不会去改变任何一盏灯下正在发生的笑语和龃龉。世界还是世界。人们还是人们。生活还在照常进行。路必须靠你自己去走。有别人走的,就应该有你走的。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哽咽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这时,那个也就三十来岁的小店主一手端起饭碗,一手用筷子指了指他,嚷了一声:“嗨,哥儿们,别在雨地里站着啊。你不怕淋。我的电话机还怕淋哩。”他一哆嗦,才觉出,自己拿着这话机,竟然一直站在短促的屋檐外,也许是在有意寻找一种冰凉吧。他忙道了歉,缩回到屋檐下,跟电话那头的“薛姐”说了声:“我没事。一会儿,再跟您细说。”便撂下话机,付了话费,上前边又找了一家兼营公用电话,又卖面食的小饭铺,进店堂安安生生地坐着,重新拨通“薛姐”的电话,很平静地向她说明了自己被空调售后服务部“解雇”的经过,并再三强调,这很正常,没事儿。自己已经换了四五个工作了,再换几个,大概就可以稳定下来了。到那时候,一定去看她。然后就挂了电话;等了十来分钟,见“薛姐”没再呼叫,便去要了一大碗撒了青蒜碎末的羊杂汤、两个贴饼子,再加一碗白皮面、一碟油泼辣子和两个生蒜头,用筷子搅着,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这时他才觉出自己是真饿了。那羊杂碎汤和青蒜末儿是真香。
那油泼辣子是真够劲儿。一切都那么的过瘾。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天多没进一口热食了。
多少会有些“蹊跷”
回到那间六平方米的小屋跟前,掏钥匙去开门,那门却已经是虚开着的,再推门一瞧,屋里居然坐着两个穿警服的┤恕…
吃饱喝足。(那小饭铺里的羊杂碎汤,其中的“汤”,是可以免费添加的。末了,他还破例要了二两散装老白干,皱起个眉头,下了个决心,端起酒杯,一仰脖梗,一口全出溜了。)满脑门的晕热,满天的雨夹雪还在淅淅沥沥噼噼啪啪地响着。摇摇晃晃地回到那间六平方米的小屋跟前,悉悉索索掏钥匙去开门,恍惚间发现那门是虚开着的。他呆了一下,想想不对头,这才吃惊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个马虎大意的人,现在又独自一人在省城漂泊,出门关窗上锁,走道看右防左,是既定养成的习惯。这门是怎么打开的?谁打开的?我没喝糊涂啊。出事了?他定定神,推门去瞧。屋里当然没开灯,但凭着从窗户子里透进的那一抹微弱的路灯光,他还是看到了床沿上居然坐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再仔细一看,还不是警服,是那种灰兔皮似的保安服。他忙后退,让自己一脚留在门里,一脚却退至门外,然后压住酒的晕热和心的惊颤,低声问:“你们是谁?”“你说是谁咧?”其中一个大高个儿一边起身,一边嬉皮赖脸地笑着反问。那声音听着耳熟,却一时间还是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谁。他一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边忙伸手去门框旁摸索灯绳;拉亮灯再看,嗨,还真是熟人,是那个空调售后服务部的。那大高个儿是服务部的一个小头目,也是个“打工仔”,但管着一帮子保安。这小子一直住集体宿舍,曾跟他借过这小屋的钥匙,说是要上这里来“会一个刚谈上的女朋友”。后来这钥匙一直没还。听说韩起科被解雇了,这小子今天带了个保安方面的朋友来,想把韩起科介绍给一个新公司,也去当保安。
那天,韩起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这份差使。他只是问了大高个一句:“我底子潮,给人安空调都不要,还能当保安?”大高个告诉他:“那家公司好像知道你的情况。但人家老板政策水平高,肚量大,就是不跟人计较这些。现在就有这一号老板。你就别哆嗦了。”韩起科追问了一句:“真的假的?”大高个立马不高兴起来,指着韩起科的鼻子骂道:“我操,我蒙你干球啊?”韩起科忙点点头,陪着一丝笑说道:“那就多谢了。这小屋的钥匙你就继续留着使吧。不过,有两件事,还得请你老哥多包涵。一、每回带女朋友来,最好再带个备用床单。考虑环保的需要,临走前,务必把你们各种各样的遗留物品帮着收拾净了。二、千万别每回都换新人。这样闹不好会给左邻右舍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我这小屋是专门用来容留卖淫的。最后搞得派出所那帮爷们再来找我麻烦,我可承受不了。小弟我底子潮,蹲过十年大牢,胆儿小。您大哥千万多包涵。”大高个哈哈大笑,拍着韩起科的肩膀头,满口应承了下来。
也许真是那家公司老板的政策水平高,不计较起科有前科“底子潮”,在韩起科战战兢兢地渡过了试用的两个月后,他不仅没解雇他,还正式录用了他;不仅正式录用了他,还把他一家伙调到了公司营销部做了营销员。那天晚上韩起科又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早早地到公司在经理室门外等着了。见到那个同样很年轻的老板后,他把自己那份刑满释放证的复印件(正件他用一个塑料袋装起,压在褥子底下了)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老板问:“干吗?
“他说:”公司领导那么信任我,我得让公司领导全面了解我……“那个年轻的老板无奈地摇着头苦笑道:”韩起科啊韩起科,你怎么还那么傻可爱呢?你是不是还想跟古时候的人那样,在自己脸上刻上‘囚犯’两字,在全世界人面前做这样一个广告?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增加别人对你的信任了?“韩起科忐忑地说:”我没想要增加谁对我的信任。但是……“老板一口打断他的话:”没啥‘但是’的!“韩起科不说话了。那位年轻的老板也不说话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老板说:“好好干吧。现在说啥也没用,就是好好干。”一个月后,因为走家串户跑推销而瘦得脸上只剩两只大眼睛了的他,营业额上到全营销部的前七名。那天老板又把他叫到经理室,让他把那间六平方米的小屋退了。公司从下个月起为他提供一间两人合用的住房。他一愣,忙问:“规则上不是说营业额只有在前五名的营销员才能享受公司这样的奖励吗?”老板又苦笑道:“韩起科啊韩起科,你怎么老不长记性?谁能得奖励,谁不能得奖励,谁说了算?啊?是我在这儿当老板,还是你在这儿当老板?”韩起科忙闭住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赶紧哑巴了,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乖乖地说了声:“谢谢。”便要告退。
老板破例站起来跟他握了一下手,还特地叮嘱了声:“领到住房钥匙,城里有什么人得去看望、拜访的,就该去看望拜访了。”当时他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声,待走出经理室,回过头来再一品味,觉得老板这话好像是有所指似的。心里不禁有些疑惑了。他干吗特特儿地要提醒我去“看望”和“拜访”谁呢?但当下里他兴冲冲地只顾着去领那奖励房的钥匙,去办那必须办的一应手续,就没再往下细想,回到营销部,端起茶缸子,刚喝了一口冰冷的凉茶,却接到“薛姐”的祝贺电话。这可真让他大惑而不解了。“您……您消息怎么那么灵通……”
他诧异地问。“你以为你薛姐是干吗吃的?听着,拿到那奖励房的钥匙后,是你请我吃饭呢,还是我请你吃饭?”她爽爽地问。这时,他迟疑着放下茶缸子,呆坐着前思后想一番,开始真的觉察出,这件事里头可能多少会有些“蹊跷”了……
有迹可寻的蹊跷可疑之处
后来,他终于觉得可以去看望“薛姐”了。省博离省军区大院并不远。走出省博大门,“薛姐”就指着军区大院里掩藏在大树丛林深处的一幢家属楼说,“那是我家。”他淡淡地应了声:“哦。”“薛姐”很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啐一口道:“我跟你说话哩,你咋不答应呢?”他说:“我应了。”她问:“就那么一下不咸不淡的‘哦’,算答应?”他说:“那我还能说什么?‘哎呀,薛姐,您家的环境真好。楼也气派。请您带我上您家去坐坐吧’。我能这么说吗?您会带我这样的人上您家去吗?”“你是什么样的人?啊?你怎么老这么不自信?”“薛姐”反驳道,胖脸上同时掠过一绺他一时不好理解的阴影,并且在很深沉地瞟瞥了他一眼后,就不说话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没头没脑地叹气道:“我知道你小子前些年纯粹是在人跟前装老实。其实一肚子鬼机灵。嘴也能说着哩!”随后她招手要了个出租,径直向韩起科分到的那处住房驰去。上车前,她都不问一下韩起科刚奖到手的那套住房到底在哪儿,上车后,却一口就跟司机把去向说了,而且说得很详细很准确。车起步后,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紧挨住韩起科。车走了一会儿,她便暗中握住了起科的一只手,慢慢地捏弄着。她的手依然是凉凉的,潮潮的。属于多肉细嫩,却又挺有力度的那一种。
出租车开到离那处住房还有半条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再上不去了。房子太拥挤。街巷子太狭窄。不必到城市规划局的沙盘上去查看,你也能发现,这儿是全城地势最高的地方。而且有一种突然陡起的感觉。据说前清那会儿,都护府还在这高处设过点将台,秋风萧瑟时,龙旗猎猎。民国大乱几十年,这儿成了著名的刑场,刀光弹影中,月黑天高。解放又是几十年。这儿曾建过几个大型苗圃和工人住宅区。在“我们工人有力量”的雄壮歌声里,变刑场为“新生活的摇篮”,它曾是报纸电台宣传的重点对象。后来搞战备,从口里往这儿内迁来两三家几千人的所谓“三线”大厂子,这儿又成了省城一个重要的“工业区”。但这几年,这几家大厂全都面临重组改建。大部分工人下岗,大部分设备停产,大部分领导则另有重用。厂区是荒凉了。但厂区外,却“热闹”非凡。无数个由下岗工人自谋生路而建起的小摊儿小店小公司,拥满街道两旁。在这里你可以同步买到好莱坞任何一部最新影片的碟片(当然是盗版的),也可以买到世界上最奢华最富有身份地位号召力的名牌箱包、手表、佩刀和裘皮大衣(当然也都是仿制的)。在某个院落深处和拐角的阴暗地里,你甚至还可以淘买到成色不错的海洛因和闪烁着神秘烤蓝光泽的国产军用手枪。每年都有一些人在这儿攫取到他们人生的“第一桶金”,因而暴发起来,得以把家从这儿搬往城里新建的高档住宅小区。但每年仍会有更多的人往这儿涌入,企图在这儿为妻儿家室谋取一份糊口的钱财。要最简练地概括它的资质和面貌,惟有两个字最合适,那就是“生动”。当然,不可避免的,每年也都有一些人上这儿来混水摸鱼,疯狂作案,因而也在这儿束手就擒。公司给韩起科租下的那个住房,就在原先一家大型机械厂政治部大院里头。属于那个政治部大院的宣传科小院。宣传科小院也不小。院子里有两三棵粗壮的老榆树。没下雪前,树下已经积着厚厚一层黄黄的落叶。厂子改制,政治部的人最早被撤并。这院子已经有两三年没人打扫了。空地上还堆放着许多早已生了锈的生铁铸件。它们高大、斑剥,错落交叠,现在安卧在雪窝之中,却让韩起科时常想彷徨其间。那种感觉就跟在冈古拉高地上寻访古尸和原始陶罐一样,总有一星半点悲凉和壮烈由此渗出。グ峤来住以后,韩起科才知道,所谓的“两人一间”,起码目前,真正的房客还只是他自己一人。公司里的人还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那儿“折腾”。因为在可以想象到的时间段里,公司方面可能再不会安排人去那儿住了。他问为什么。公司里的人都笑笑,说,只要有人替你掏房钱水钱电钱,又没人半夜突然来敲门查你身份证、暂住证,你问那么多干啥呢?省点劲儿吧。事后,回过头来再想,他才明白,这些都是有迹可寻的蹊跷可疑之处。只要心态从容一点,早就应该瞧出这是一种故意的安排。但当时他没循迹再往深里细想细究。
也许是在出租车上被“薛姐”捏住手以后,他便被“撩拨”得无法静心对待眼前的一切了,那天下了出租车,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声称“一次也没来过这儿的”“薛姐”居然在弯曲背静的小巷子里走得相当熟练,甚至比已经搬来住了好几天的他,还要“熟门熟路”。公司替他租住的那“大屋”,其实就是当年厂子里宣传科的办公室。那家伙真不算小,但堆放了不少做展览用的三合板五合板和缺胳膊少腿的展台之类的东西。窗户玻璃大都破损了,又都用油毛毡封补了的。进屋后,有很长一段路,既暗,又窄,跟个阴森的夹道似的。他住的那间房紧靠里头。所以每回都必须通过这条“夹道”。一直在他头里走着,并唠叨个不停的“薛姐”,一走到这儿却踟蹰了,不作声了,重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而且还派出另一只手来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待等起科打开房门,她却干脆再不往前走了,赖赖地站在房门口,不知在等待什么。韩起科这时心也跳得快要冲破胸壁了。四处是那么的寂静和幽暗。他慌慌地看看“薛姐”。“薛姐”却只是低头站着,而后稍稍地挪了过来,拉住了他的双手,把整个身子都贴近了他。他颤抖了,气喘了,嘴里发黏,胸闷得厉害,两只膝盖都有些发软了……他觉得一座辉煌的宫殿大门正在他面前隆隆地打开。他知道自己不该走进去。但是他真的无法拒绝这样的“辉煌”。他慢慢地抬起被她抓着的双手,原意是想抵住她正向他倾倒的身躯,但一旦接触到那份柔软和温热,那份带着柔软和温热的沉重,他才感到自己这许多年的拘谨,许多年的委屈和不平,许多年的朦胧不解,竟是那样的辛苦、荒唐和无望……他颤抖得越发地厉害起来。这时他听到“薛姐”问道:“怎么了?冷啊?”他说了声:“不是……”“薛姐”又问:“那怎么了?”他忽然粗野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是就是不是嘛!”为什么一切都要交代得那么清楚呢?那年被捕后,公安法院检察院的人都来提审。一遍又一遍地就这么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说什么,他们都不信。或者是故意地都不向他表示应有的那种信任。这的确曾让他沮丧万分。
那次经历说成是她的“初恋”也可
“薛姐”不作声了。但他还在颤栗,牙齿甚至捉对地叩击,并一声声地低吟起来。已经深入接触过好几个男人的“薛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这样强烈的反应的。她想拧过身来仔细打量一下韩起科,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拧了一下,却怎么也拧不动身。她发现自己的后腰被他的双手像铁箍似地搂紧了,而他整个人也同时倾倒了过来,并把滚烫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脸颊和脖梗上。那两只铁钳似的手越搂越紧,并不住地在她的后背和腰际摩挲,神经质地呻吟,不知所措地用他干热的嘴唇在她脸颊上脖颈间搜索着什么……她却本能地绷紧了全身,本能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本能地躲避着他的搜索和抚摸,但又在他疯狂的抚摸和搜索中,一点点本能地颤栗起来,燃烧起来。“薛姐”在那多次的异性接触中,有过一次最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或者把那次经历说成是她的“初恋”也可。对方也是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一个男孩,比她大两三岁。那年,军区大院所有的干部家属和娃娃都被转移到塔克勒河干校劳动。他们一帮子十来岁的男孩女孩则单独被编在一个大班里,安排在离校本部还有几公里的一个马场的马厩里喂马。除了喂马,他们这些也曾是“红卫兵”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也抽空替城里某一个造反派偷运长矛和单管火枪。余下的时间里,比如在下大雪的深夜,他们会裹着各自的被子,围坐在稻草铺起的地铺上,听那个男孩为他们朗读《牛虻》。无比感动的她,一直想象着他就是那个英俊多难而又高傲坚定刻薄的亚瑟,而自己就是那个悲天悯人而又热血沸腾的琼玛。大约在另一个下大雪的深夜,他们获知,得到他们由衷支持的那个造反派,突袭军区大院,而且动用了火器,逼得军区警卫连个别战士只能“违令”开枪自卫,造成了十四死五伤的全国特大惨案。初步查实,这次突袭事件是在军区内部一些支持这个造反派的人“默认”下发生的。这些人已经被摘掉领章帽徽,集中到学习班去,进一步接受隔离审查。(同时被隔离的还有那些“违令”开枪的战士。上头要查,是否有人在现场下令指挥了开枪。)而他们这个大班,大约有三分之一孩子的家长,卷入了这个事件,并都被隔离了。其中就有那个男孩的父亲和母亲。消息传来,班里一片沉默。而后是偷偷的饮泣。而后是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而后又是一片沉默。当天晚上,那些父母被隔离的孩子得到通知,他们将要被转移到离这儿更远的一个劳动班里,集中“学习”。而且连夜转移。那个男孩在转移的路上跳车“逃跑”了。他偷偷跑回塔克勒河谷,找到“薛姐”,向她“借”了些粮票和钱。他说他要到北京去,为自己冤屈的父母申诉,并为省里的这个“造反派”寻找北京方面真正的支持。“薛姐”把身上所有能找到的钱和粮票都给了他,并叮嘱他,不管申诉是否成功,一定要给她写信,告诉他的下落。为了防止泄密,他们约定了暗语。
她提议,如果他在北京寻求支持成功,就写上当年意大利爱国斗士们见面时使用的那句口号:“为了自由!”他想了想,说,这个不好,资产阶级的色彩太浓,“咱们说‘为了人民’吧。这个比较符合伟大领袖的思想。如果不成功呢?”他问。她想了想,提议道:“那就说,亚瑟牺牲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好,亚瑟总有一天是要牺牲的。她赶紧说,不管亚瑟会不会牺牲,琼玛永远想念亚瑟。他感动地看了看她,突然眼含热泪地对她说:“┠堋…能让亚瑟亲琼玛一下吗?”她迟疑了一小会儿,立即眼含热泪地点了点头,并马上在地铺上躺了下去。那次手忙脚乱的“亲吻”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书里的亚瑟和琼玛至死也没实现的肉体结合,他俩在那个晚上却在完全的恍惚中艰难地实现了。事后,他一边慌慌地替她扣上衣扣,一边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她却一直没说话。只是在他起身走出那个只有他俩的地窝子时,哽咽着说了一句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对第二个男子说过的话:“能再亲我一下吗?”
……以后,那个男孩再没回这个省。听说,不久就跟着被迫脱军装转业的父母,回了老家。
一九七七年后他上了大学,出国,拿绿卡,入美国籍。再后来做进出口代理商。在美国人那儿,代表中国。在中国人这儿,代表美国。一直到几年前,又一次聚会,才回当年的省军区大院。当时的政策,还允许军队经商,由一位早就从省军区调到省政府去任职、而且也退休多年的老领导出面,宴请他,想为省军区名下的三产企业在美国市场上谋一些出路。宴请的当天还找了一些当年同在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作陪。她也在被邀之列。在一轮又一轮反复推杯换盏的同时,他跟在座的各位非常动情地描述了自己在国外的爱国思乡之情,讲了许多既慷慨激昂又悔不该当年的话。她却一直没说什么。最后,他来给她敬酒,微笑着问:“怎么一声不响啊?是把老朋友忘了吧?我还欠着你一笔债哩。”然后他大声地绘形绘色地跟在座的各位把那天晚上“逃跑”出来,向她借钱借粮票的事讲了一遍。(当然,他只讲到此为止。)并声称,这次回省里来,就是要归还这笔“债”的。“包括利息。”他故意做了个很夸张的表情,强调了最后这四个字,引起一阵善意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然后,他还用更夸张的语调大声说,今天晚上,不管“薛小妹女士”提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她。于是,在座的各位就大笑着起哄,建议她,“跟他要十万美元!”“让这小子给你在开发区买一幢小楼。”“买一辆车吧。别的太不现实了。”她淡淡地笑了笑,端着酒杯走到他面前,说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如果你能满足我,就请你干了这杯酒。”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她略略地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只请求你,以后再回到这个大院里来的时候,怎么夸你自己都行,就是别夸自己爱国,更别夸自己还爱着这个大院。如果你这样的人都算爱国爱我们这个大院,那我们这些人又算怎么一回子事呢?能做得到吗?”此言一出,举座皆静。举座皆惊。见他一下子愣怔住了,她更是微微一笑道:“看样子这个要求对你来说还有点难度。你还得考虑考虑。那行,我先把这杯酒干了。你接着考虑。”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抽身退回到原座位上,再不吱声了,而且没等上完最后一道甜点和果盘,她就先撤了。
按住那只“罪恶的”手
所以当韩起科那天晚间在激烈的颤栗中,把手用力Сhā进她内衣衣扣的缝隙间,去使劲揉搓她的Ru房的时候,她本能地一把按住那只“罪恶的”手,并本能地用额头向韩起科的下巴颏用力撞去。韩起科闷闷地呻吟了一下,踉跄着,上身向后一仰,嘴里即刻便有血水鲜红地淌出。但他没有松开那只Сhā进衣缝去的手,并很快重新站稳了身子,重新去搂住了她的后腰。那股血的腥味,加上她发间的清香和颈窝里那股带着汗气的浓重的体息味儿,更是煽起他无名的激愤和冲动。哦,黑杨林外的旷野……旷野中的黑杨林……黑杨林,还有那盘旋在金黄一片的深秋芦苇荡上空的黑雀群……你倒下吧……倒下吧……黑杨林……黑雀群……他用力撕开她的外衣,一把抱起她,进了房间。后来发生的事,他怎么也记不太清楚了。但她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在后来多次单独在一块儿时,她总是要“逼”他回忆那天的细节。要他复述自己当时做过的每一个动作。他们总在争论,争论的焦点是,他把她抱进房间,一下把她扔到床上以后,她的衣服是怎么脱掉的。是她自己脱的,还是他“强行”脱下的。她说他疯了一般扑过来就撕扯她的衣服。他说,把她扔到床上以后,自己就喘着粗气,在床沿上坐着了。他说他自己当时完全不知所措,浑身发烫,谴责和侥幸,惧怕和冲动,像地狱里的烈火,轮番地煎熬着他。他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可以怎么办。他抱住自己的脑袋,惴惴地坐着,既不肯就此罢休,但又害怕自己心里那一股沸腾的岩浆般的冲动,会完全失控。后来,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只鞋掉在了床前,另一只鞋却还挂在胖胖的脚背上。
他说就是这一只挂在脚上的鞋和那只穿着丝袜的胖脚背,让他发了狠劲儿。他吼了声:“脱!”他承认是他下令让她脱的。但执行命令的却是她自己。他一连吼了三声。她逐一地脱去了衬衣和外裤等。她说,即便是这样,也是因为他当时太凶狠了,那神情那语气,完全跟个恶狼似的,完全容不得别人反对。他承认,自己当时就是一条恶狼,一条完完全全的恶狼……他问她,你听说过有关我的传说吗?在冈古拉,所有的人都说我是喝狼奶长大的。我有一群始终关心着我的狼妈妈。我经常想着要像狼一样吼叫,像狼一样奔跑,你已经看到了,我冬天是不用穿棉袄的。我这一生都会像狼一样去守护我那片荒原……ァ澳慊嵛我生个小狼崽吗?”后来他常常这样问她。甚至在呼哧呼哧地刚刚Сhā入的时候,他也问。但她从来都不跟他好好回答,有时就哼哼唧唧地说些胡话来瞎打岔,回避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后来他发现她在吃避孕药(因为他从来不肯使用那种塑料套套子),就感得特别泄气。有一天,他把她请到市内最阔气的一家韩国烧烤店,告诉她,他今天正式升任公司营销部的副主管了,而且公司把他的住房也换到了市内老城区的繁华地段来了。“啥繁华地段嘛,不就是省新华书店库房后头小楼里那间小屋吗?还不到二十平方米,卫生间里也没浴缸。
我还嫌它窗户子太小,屋子也太矮咧。“她撇撇嘴说道。他一下瞪大了眼,惊诧道:”哎,你这人。我的事,你怎么全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得那么细啊?“她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的事,我能不关心吗?再说了,公司安置你,事先总会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跟我商量一下。我知道你的事,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嘛。“听她这么解释,他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只是一时又说不上来哪儿不舒服;只是问:”我的事,他们干吗都要跟你商量?“她油腔滑调地一笑道:”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我老公么。“他一愣,挺直了上身,忙问:”真……真的?
他们真是这么认为的?“她哈哈大笑道:”瞧把你吓得!咋的了,不想做我老公?光想占便宜,不想承担责任?“他忙说:”不是不是不┦恰…我还想你替我生个娃娃哩……我……我……“她把壮实的身子往靠背椅上一靠,微笑着问:”‘我’个啥呢?“”┪摇…“他越发地结巴起来。”我啥嘛?快说嘛。“她娇嗔道。”我……我真的想娶你。想……想做你真正意义上的老公。“他努了把劲儿,把这段时间来一直在心里翻滚的那念头终于说了出来。
“你开玩笑哩。”她笑笑,瞥了他一眼,端起那杯果汁,刚要喝,就看到韩起科一下把脸探了过来,非常严肃地说道:“谁开玩笑,谁就是小狗。”同时,好像怕她跑了似的,把自己那只大手从桌子底下照直地伸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大腿。她忙惊叫了声:“哎哟,你这家伙!你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重吗?哎哟……”把烧烤店里几张餐桌上的顾客都惊愣了。他忙收回手,重新坐直身子。她假装果汁洒了,赶紧拈起几张餐巾纸去擦拭裤腿和桌椅,把周围那些疑询的目光一一打发了。“我是认真的,薛姐。”在接下来烤肉灶里发出的滋滋声中,他压低了嗓门,不断地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是认真的,薛姐。”“快别胡说了。
圣洁的肉体和最珍贵的隐秘
赶紧吃你的吧。“她也压低了嗓门,一直重复着这么句话,像是在糊弄着一个不听话的娃娃。这让他心里越发感到不是滋味儿。那天回到省新华书店库房后头那个小楼里,他就像个任性的孩子,由于自己的要求没得到满足,一直堵着气,不跟她说话。这样别别扭扭地僵持了一个来小时,她多次暗示他,该上床了,甚至脱了鞋,先上床去等着了,他也没答理她。自己无趣地在床上待了一会儿,她便苦笑笑自嘲道:”好吧,没人理睬,那咱就走。“说着,趿拉上鞋,拿起外衣和手包,还真往外走了。一直快要走到房门口了,他才呼地一下蹿起,冲到她跟前,截住了她,大声说道:”你别不说话呀。“她说道:”我没不说话呀。“他说:”那你说个痛快话,到底跟不跟我结婚?“她说:”你个傻二球蛋,干吗非得结婚?“他急了:”什么叫干吗非得结婚?不跟我结婚,你干吗要跟我上床?干吗……干吗还要跟我那样?“她却赖兮兮地逗着他笑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跟你哪样了?啊?“”人家跟你说正事哩。别跟我嬉皮笑脸的。难道……难道……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性伙伴而已?“她却立马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嘛,还真能耐了,真有长进了,满口臭词乱蹦了,还‘性伙伴’哩……谁教你的?跟哪个大学教授学的?哈,你真闹明白了没有?跟我解释解释,啥叫‘性伙伴’呢?“见他只是傻愣在那儿,直瞠瞠地看着她,看样子是动真格儿的了,真不能再胡球日鬼地跟他打哈哈下去了,她便收敛了唇边那嘲讽似的笑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她那只圆鼓鼓的小手,拍了拍他,说道:”好啦好啦,别啥事儿都那么当真。这是你最大的毛病。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这人一生吃亏,就在这一点上。大男子汉一个,干啥事,都得既拿得起,也撂得下。站着是座山,躺着就是条河。怎么着都行。许多事,要慢慢再说。有句话咋说的,叫‘从长计议’。对不?你要不想睡觉,那我可就真走了。今天晚上,我还真有个安排。区扶贫办老主任的老伴昨晚上我家来叨叨半天,说区里那些管事的真不是个东西。她们家老头退休才几年,最近找他们要几辆车临时用一下,给他们家老闺女办喜事儿,打了几回电话,只答应,不派车。这找到我头上来。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嘛!“说着,还真走了。过了十来天,见他一直不给她回电话,约他,也不出来,有一天晚上,她又去找他了。他还是闷闷地坐着,只管翻他那几张满是花花绿绿广告页的烂报纸,不愿答理她。”嗨,跟我装啥蒜呢?“她笑着上前,一把把他跟前的报纸全胡撸到地上去了。他这才急了,”嗵“地站起,怔怔地瞪着她,呼呼直喘,半天说不出什么话,而后嚷出一声:”你!“而后却又坐了下来,自嘲地苦笑笑,摇了摇头,冲她说了声:”行了……行┝恕…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你明白啥呀?二球蛋!“她一边啐嗔着,一边抡起皮包带,调侃似的甩打了他一下。却不料他受不了了,一下又站了起来,冲到她面前,怔怔地逼问道:”够了够了。别再跟我玩这套真真假假的了!我全明白了!“她也来气儿了,双手叉在腰间,略略地歪起上身,斜眄着眼光,哼了一声说道:”你明白个啥嘛?!屁大点事儿,就跟我闹这别扭?!你还像个男人吗?!“这句话说重了。韩起科一下跳了起来,吼道:”我不像个男人。你去找像男人的玩儿去。你不就是要个男人跟你上床吗?去啊。上东门外美容一条街去找那些‘鸭’去呀。“”韩起科,你狗日的,说啥呢?啊?你说啥呢?“”薛姐“真上火了,气恼万丈地冲过来,抡起手包,没头没脑地向韩起科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骂道:”你让谁去找‘鸭’呢?啊?你让谁去找‘鸭’呢?你这没头脑、没心肝的劳改员,杀人抢劫强Jian纵火犯!“足足砸了好几分钟。韩起科只是一动不动地由着她砸。后来她也砸不动了,就站在那儿直喘气;然后一偏脸,瞧见自己手包上的那些金属角角在韩起科脸上额头上脖梗子上砸出不少血红点点,有一两处还真砸破了皮,渗出一丝丝血水,正顺着韩起科油亮坚韧的皮肤纹络慢慢地往下蠕动。她便一下泄了那万丈无名怒气,从手包里掏出一包柔软的面纸,递给他,让他自己去擦那血水。他却不接。俩人就这样僵持了好大一会儿。她苦笑笑,往那把椅子上一坐,问:”真不想再答理我了?咋的了,开口说话呀,别跟活死人似的!“他依然闷闷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去打开房门,冷冷地对”薛姐“说道:”你可以走了。“
这一招,可真出乎“薛姐”的意外,也极度地伤了她的心。一时间,她脸色由紫红转青白,由青白转惨白,人整个儿都傻在那儿了,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喘喘地冲着韩起科威胁似地喃喃道:“好你个姓韩的……你……你……你别后悔!”说着就从大开着的门洞里冲了出去。
…………サ诙天傍晚下班后,韩起科没精打采地回到这个小楼上,却极其诧异地发现,“薛姐”歪靠在他房门的门框上,正等着他。他以为经过昨天那样一场“战争”,性子刚烈而又好强争胜的“薛姐”是绝对不会再肯见他了,更不会主动来看他。昨晚气走“薛姐”以后,他心里空空荡荡,乱得厉害,说不上是一番什么滋味在那儿翻滚搅动。不是后悔。不是遗憾。也无所谓后怕。更不是那种自嘲性质的失落。他只是不明白,如果不准备跟他结婚,那么“薛姐”在床上的那全部“作为”、全部“疯狂”,那让他心悸心碎的全部“炽烈”,到底又意味着什么?男女肉体的结合,难道还可以在婚姻家庭、灵爱相契以外,再找到一个更合理合法的依托?“薛姐”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女人啊。她拒绝婚姻,却又向他彻底敞开一个女孩最圣洁的肉体和最珍贵的隐秘,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呢?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ザ胖胖的“薛姐”昨晚回到家,前思后想,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跟这“傻小子”说说清楚了。
一种“尝新”的欲望?
有一些当然是说不清楚的,比如,为什么一见韩起科这个“傻小子”,她居然就被“打动”了,“吸引”了。仅仅是一种“怜悯”?一种“猎奇”?或是一种“尝新”的欲望?不能说自己对韩起科那种来之甚猛的情感中,完全没有一点这些因素和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韩起科最早在她心中引发那种奇异“颤栗”感的,不是因为“性”。她第一眼看到韩起科那苍白的脸色和他单纯执著的眼神时,强烈直觉到的便是:这“孩子”与众不同。胖“薛姐”这几年忙着跟许多人打交道。她发现,这些年在她周围发生的那众多的变化中,变化最大的恰恰是“人”。“人”的基质,“人”的色彩,“人”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反差都变得相当丰富,相当巨大,也相当复杂了。目不暇接和始料不及,是人们普遍的感觉。人们抛弃的失去的,跟得到的忐忑的几乎一样多。人们——特别是她那个圈子里的人,不断地闯入各种各样的禁区。由此产生的那种兴奋和惊奇,几乎天天月月都可能袭击她的心头,使她处于那种裂变的惶恐和喜悦之中。但作为一个女孩,尤其是在接受“正统”教育中长大的女孩,她还是敏感到,或者也可以说是本能地敏感到,“单纯”而“执著”的人越来越少了。
她还来不及对这现象和发展趋向做什么社会和道德价值的判定。在这里真正起作用的只是一个女孩、一个女人的“本能”。一个女孩和女人,无论她自身有多么强大,除非她是同性恋者,或者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她本能地对男人会有这样一种渴求,希望他(他们)既强大,又单纯执著。她希望他在对外时,是强大的,而在对内对她时,是“单纯”又“执著”的。
她们对“单纯”和“执著”的敏感程度和需求程度,要远远大于男性。我这样说,当然不是表示男人就不希望他的女人单纯和执著。但她和她们在这方面的需求的确要更内在化,更本质化,也显现得更急切一些。因此,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位胖胖的“薛姐”在哈拉努里,在韩起科身上,“天赐良机”地发现了一个“今世少有”的“尤物”——如果我们可以把“尤物”这个词挪用过来,也安在男人身上的话。
所以,那一瞬间,她心动了。而一向好为人师、好管他事的她,历来也喜欢跟年纪比自己小的男人交往。而从来没有得到过母爱的韩起科,从本能上说,也更能被这种充满母性的比较强大的女子吸附……サ比唬这一些,是不能跟韩起科说的。
那天晚上,两人先都默坐了一会儿,“薛姐”主动挨近了韩起科,一把拉住他的手,而后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子,贴在他的耳朵根前,说了一番几乎要让韩起科改变自己后半生生活路子的话。她说:“傻小子哎,你没仔细想想,我比你大多少,你算过这笔账吗?这三五年,你还可以叫我姐。再过些年,一结婚一生孩子,我就会老得非常快,到那时候,你就该叫我妈,叫我老外婆了……你别跟我起急,听我把话说完。到那时候,我们俩都没法一起带着我们的孩子上街溜达去。别人会说一个老太太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在溜达。到那时候,是你憋着好受,还是我忍着好受?还是亲戚朋友们瞧着好受?所以,咱俩,前世定下的,就这点缘分。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在这限度内享受这点缘分,不能贪心了。再说,你是一个有志气、有头脑的小伙子,你还有很长一段人生的路要走。走到哪儿才能告一段落,现在真的还很难预料。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用婚姻和家庭这把锁把你早早地锁定在我的裙边上,让你彻底变成我的人。我得问问我自己,我能拘得了你一时,还能拘得了你一辈子吗?要拘不了,那就是我后半辈子的悲剧。要拘了呢,也许就是你后半辈子的悲剧。不管是你的悲剧,还是我的悲剧,它总还是悲剧啊。咱们干吗非得手拉手地去演一场人生悲剧呢?咱俩真是有病啊,还是怎么的?我知道我是你这一生受用的第一个女人。你像所有那些还没变坏的男人那样,浑身散发着能让任何一个女人都醉心的清气。你以为我不希望跟你过一辈子?不希望真真正正地当着众人的面叫你一声‘老公’?但这个世界上有几档事情是能让人遂心如愿的?尤其是能让一个女人遂心如愿的?无奈吧。知足吧。咱们就在这无奈中,知足吧。”说完这段话,她松开了韩起科的手,搂过韩起科的脑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而后,拿起自己的手包,就走了。
韩起科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听着“薛姐”细软的平跟鞋发出的那悉悉索索声,一点点远去。他是被这番话真打动了,真说服了。但他哪里知道,这位胖胖的“薛姐”今晚并没有把所有想说的应说的都说出来。她跟他说的这些话,还不是最重要的。而最重要的那些,本应说,但又确实不能说。要知道,在婚姻问题上,胖胖的“薛姐”一直是很清醒,很冷静的。她“惊心动魄”地喜欢着韩起科,但她非常明白,韩起科并不属于她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她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并不会接纳这个“傻小子”,这个“小文盲”,这个有过九年大牢生涯经历的人。这个生活圈子既包括她的父母,她父母的战友,战友的战友,也还包括她本人的许多朋友——这些朋友遍布省城的各个重要岗位。他们拥有省城第一家西餐厅,第一辆宝马车,第一张高尔夫俱乐部贵宾卡,第一笔由民营公司做成的外贸生意,第一个由非官方名义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第一位三十五岁以下的省政协常委……他们虽然不一定拥有官方色彩和官方头衔,但都有相当深厚的官方关系。左右纵横。很容易就能把某位省领导的夫人或市委书记的儿子请出来吃饭。他们正在而且必将越来越广泛地深刻地影响这个城市的未来面貌。她的未来是和这些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在那个圈子里,“执著”有时还需要,而“单纯”,简直就是一个很幼稚很过时的“笑话”了。她曾把自己跟韩起科之间的事,悄悄地讲给一两位当年的女同学听过。这两位女同学现在也在这圈子里活动。她们听了,默默一笑道:“你真行,玩出花样来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劝了一句:“玩玩就行了。你不会当真吧?要当真,那可就傻得不能再傻了。”听到她们用“玩玩”形容这种关系,她心里既不舒服,也很不自在。她确信,自己是真的喜欢韩起科。绝对没有半点“玩一玩而已”的意思。但这也表明,自己是绝对没有那个可能把韩起科带进这个圈子去的,完全不可能。
韩起科既然进入不了这个她不可能离开的圈子,他们之间又怎么可能谈什么结婚和家庭呢?
这些话当然是不能跟韩起科明说的。
“薛姐”的“难言之隐”
后来的日子里,韩起科领悟到了“薛姐”的这些“难言之隐”了吗?应该说,仍然不是十分清晰,但毕竟还是有所觉察。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把自己放在周边那些人的人生天平上去约一约,做一番掂量。聪明的他自然也就慢慢体味出了在“胖姐”的那份拒绝里所隐含着的那种似乎无法避免的“残酷”来了……而后他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按说,人是不能冷静的。人一冷静,那些一直被掩盖被遮蔽在深处的问题,就会一点一点地凸现出来……
韩起科终于再度冷静了下来。二十多年来,他从没尝试着在个人的情感生活中“爆发”一回。现在刚遭遇一回爆发,又不得不冷静。人就怕“冷静”。一冷静,“坏事了”
,那些一直被掩盖被遮蔽在深处的事情,就一一地都从恒常的“枯枝烂叶”或“锦团花簇”
底下凸现了出来。许多事情的“真相”,也就从过去被自己忽视了的种种蛛丝马迹中,骤然地条分缕析地清晰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这将近一年的时光,自己实际上一直处在“薛姐”
的控制和操纵之中。小巷深处那个开澡堂的老板,环形路旁家具城的老总,火车货站装卸公司主任……以至于那个曾让自己“恨之入骨”的空调售后服务部经理,等等等等,当然也包括目前自己供职的这个电子仪器销售公司年轻的老板,他们居然全都是“薛姐”的朋友。她让他们雇他背煤、蹬平板儿三轮,在呛死人的闷罐子车车厢里卸运散装水泥,爬到十七层高楼的窗外去替人安装空调机,然后又让他们一次又一次解雇他,“磨炼”他,让他品尝新生活的滋味,积累“与魔鬼打交道”的经验。所有这一切,都是她蓄意安排的。包括这两个月来他所得到的如此迅速的提升,虽不能说完全是她蓄意“安排”的结果,但还是少不了她个人的“面子”和“人情”因素在里头。再比如说,公司规定给业绩创优的员工提供住房是真,但他现在终于搞清楚,自己两次所分到的那住房,都不是公司掏钱租的。这钱都出自“薛姐”的腰包。如果仅此而已,韩起科还可以忍受,虽然“薛姐”的这些做法,都有伤他“大男子”
自尊,但她毕竟是他喜欢的“薛姐”嘛,两人既然已经好到了那样一种程度,他能把这一切都理解成:她是“希望他过得比她好”。但是,紧接着,他又发现,还有其他人在跟这位胖姐一起操控他的生活。这个人居然是“赵老板”赵光!!再往下细究,他居然得知,开列在这份“操控者名单”上的家伙,还有:马桂花、范东、张建国、孟在军……也就是说,当他从哈拉努里“出走”后,这些小分队的原成员曾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他。通过不同的途径,最后都准确地把寻觅追踪的焦点定在了省博物馆上。他们找到了这位胖姐,并跟她秘密地“勾结”起来,充分利用了(准确点说,应该是“充分发挥”了)胖姐在省城某些圈子里的活动能力和影响力,“密谋”“策划”“制造”了这一切。
他(她)们想教导我怎么对待未来?而且还有赵光这小子!
这的确让韩起科感到无比的沮丧。那天赵光直接打了个电话来找他,说,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那咱们就别再躲躲闪闪的了,干脆见一面吧。他问,小分队的人,现在还有谁在省城待着呢?赵光告诉他,目前只有他一个。“如果你想见见他们,想在省城跟大伙聚一聚,我可以马上把他们叫来。这很容易办到。”韩起科说,“不用。”然后他又问赵光,我俩见面说啥?赵光说,那,可说的就太多了。比如可以谈谈你今后的生活安排。这一段,你适应得不错嘛。现在可以谈谈你下一步的计划了。赵光刚说到这儿,他很生硬地打断了赵光的话,说,我的事,不用麻烦。特别了解他脾气的赵光赶紧说,你先别挂电话。你既然可以接受“薛姐”的帮助,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们这些人的帮助?你要清醒,“薛姐”这人虽然挺仗义,对你也有一定的感情,但你别指着她能帮你一辈子,更别指着她会把你变成她的人……“我干吗要变成她的人?”韩起科立马反驳。“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怠…是说……“赵光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是说,她不可能让你完全进入她那个生活圈子。就算她是真爱你,而且是非常非常地爱你,你也构不成她情感生活的核心。请原谅我说得那么残酷。但这确实是个事实。你不可能完全拥有她。她充其量也只能向你开放她情感的一个部分。甚至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你将游离在她大部分情感之外。忍受这样的生活局面,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将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这也许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必须这么做。如果她真是个聪明人,她也就一定会这么去做的。她毕竟不像你我,她不是冈古拉人。她不会为你,为一个来自冈古拉的又没有任何事业根底的人,而感情用事地放弃自己最大一块利益。
这跟她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那跟啥有关系?“韩起科问。”也许……也许跟谁都没关系,只是……只┦恰…一种天意吧。“赵光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要害。但真的要他说,他也真不一定说得清楚。”天意?“韩起科一愣。”算了算了。咱们就别费那工夫,谈论这些玄而又玄的事了。对于咱们这些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了。千万别再让可能的机会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掉。只要真正安排好了自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胖姐姐’向你走来的……这里头总有一个适合你的……“赵光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到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接着电话便断了。开始他还以为是线路或者电话局方面的毛病,但再二再三地重拨,分明拨通了,但就是没人接。后来他才明白,刚才是韩起科听不得他说的这些话,故意挂断了电话。
“人群”往往不如“狼群”仗义
一个多小时后,“薛姐”得到赵光的通报,匆匆赶来,看到他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打点起来了,便多少带着一点委屈和不解地冲他吼道:“你这是干啥咧?”
他不作声。他觉得再没啥说的必要了。
“我说你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呢?现在谁都活得不容易。您老人家就多多包涵吧,别死抱着那么一点可笑的自尊心不放了。”
“别跟我谈自尊。我没有自尊。没有。”他冷笑笑。
“说你是文盲死脑筋呆瓜榆木疙瘩,你还不服气!谁不让你自尊了?你去自尊呀,拿着你那‘自尊’上二房东那儿去付房钱呀,上宾馆饭店去埋单呀,上‘卡拉OK、舞厅’给小姐去付小费呀。你还可以把你那‘自尊’隆重地包装在礼品盒里,上领导家去敲门呀……去呀!去呀!看来判你十年刑太少了。应该再让你坐十年大牢的!”脸红耳赤地数落着,她就去解捆扎铺盖卷儿的羊毛绳。韩起科却冲过去摁住她的手,不让她解。
她夺不过韩起科,便气恼地扔开绳头,站起来问韩起科:“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说:“你还用发愁?身边有那么些男人围着咧。”
她冲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啊呸!有那些男人怎么了?你见我跟那些男人怎么了?你这死脑瓜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不是不想跟你一块儿过……”
“别说了。我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他不耐烦地从她手里夺过捆绳,重新蹲下去捆扎铺盖卷儿,执意要离开。
“你知道个屁!”她用力一推,把他推了个仰天大跟头,不等他爬起,便把铺盖卷里的被褥全抱了出来,扔到空空的床板上。等他再纵身从地板上跳起,到床前来跟她夺那些被褥时,她却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低声说道:“留下。啊?陪我呆几年再说。呆几年,我……我为你生个小狼崽。行吗?”オッ髦道“为你生个小狼崽”之类的话是哄人的“鬼话”,韩起科那天却还是“留下”了。仔细想想,赵光和“薛姐”这些人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薛姐”的确不可能无视她必须倚重的那个“圈子”里种种虽不成文、却沿习已久的“礼法章程”和“游戏规则”。当今世界,谁都活在一定的圈子里,谁都在构筑着一定的圈子。从根本上说,人本来就是个群生群灭、圈生圈养的“动物”。家庭就是最原始意义上的“圈子”。这圈子无非小了一点。而“社会”不就是最广大意义上的一个“圈子”?它无非是所有圈子中最大的一个罢了。我们说“人”,更要说“人群”。我们说黑雀,也说黑雀群。人和黑雀是这样,狼,难道就不是这样吗?我们说“狼”,不也说“狼群”?回过头来说说最清高的学术界和硬装清高的文学界,不也充斥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圈子吗?有几个人是只认公道为父?而又只以真理为自己学问人生的惟一秤星的?面对大大小小的圈子,我们惟一能做的事,大概就是应该努力设法不被某一个圈子所局限。既挣扎在某一个圈子里谋利,又能透过各圈子设下的壁垒和围拦,去悉心地真诚地关注别的那些或大或小的圈子,把他人的生死存亡事当做自己的生死存亡事来做。能这样做的,已然就算是大好人了。因为,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去做的。也许这正是在许多时候,许多的场合下,我们竟然会说,某些“人群”真的还往往不如“狼群”仗义的一个重要原因。
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他和“薛姐”都没那心思自己做饭,上外头街边,随便找了个大排档,随便凑合了几口,回到省新华书店库房后头的那个小楼里,甚至都不想去开灯。那晚上,“薛姐”留下了。没走。上床后,他们头一回像一对陌生人似的,拘谨地躺在同一个被窝筒里,半天也不向对方伸过手去。黑暗中,他看到“薛姐”闭着眼睛,直挺挺地仰面躺着,缓缓地直喘着粗气,而后眼角处就亮亮地滚出两颗颤动的泪珠。而后她整个蜷曲了丰满结实的身子,索性侧转过去,背对着韩起科,大声地抽泣起来。他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忍心,便伸手去抱她。她一把抓住他冰凉的大手,把它贴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而后用牙齿尖使劲咬他的手指,并窒息般地恸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俩仍然做了一回爱。跟以往那无数次知冷知热掏心掏肺的“零距离接触”不同的是,这一回没等完事,韩起科就松了劲儿,并从那逐渐变得温软湿润扭动的身体上悄没声地滚落到一旁;而后赤身祼体地坐起,拽过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下身,并从衣服兜里取出一包新买的硬壳儿“红塔山”,小心地撕去盒面上那根细长的塑料封贴,取出一支来点着,默默地吸着。“薛姐”吃惊地一下坐起,问:“你学抽烟了?找死啊?!”说着,就伸手过来上他嘴边夺烟。她一扑,仍祼着的上身便整个白生生地一晃。她这是从“狼”嘴里夺食哩。
“狼”自然是永远也及不上“人”
当然要落空。紧接着,她又慌慌地夺了两回,都让他轻易地躲过了。“我跟你怎么说的?这一辈子别学抽烟赌钱,别跟那些男人似的,本事不咋的,先学一身臭毛病。我不要看你这样。”她微微地喘息着,脸却胀得通红,还嗔责,数落。他不还嘴,也不反击,只是一边小心地防备着她,一边却仍在一口一口地慢慢┑匚。“你气我?好吧!”她一赌气,侧转身躺下了,继续咻咻地喘。他斜瞄了一眼她那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柔软宽厚的光脊梁,却仍然保持着沉默,仍然在吸着他的那支烟。直至空气中月光中慢慢布满难闻的烟气,直至他自己都讨厌起那烟油的恶臭。但他没去掐灭它,只是由着它慢慢地在他手指间自燃下去,燃出一截浅白色的灰柱,陪着他一起在月光下,在也算黑暗的房间里,在“胖姐姐”赌气的喘息声中,默默地呆坐。后来,“薛姐”怕他着凉,也曾支起半边身子,想把他用力拉回到被窝筒里去的,甚至想把他重新拽到自己的身上来。但拉了一下,韩起科纹丝不动。再拉第二下,韩起科仍跟生了根的石墩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再拉第三下,她真生气了,拽过件衣服,裹住自己的上身和腰部,便上卫生间去了。
……一个多星期后,韩起科辞去公司营销部副主任的职务,正式投到“赵老板”赵光门下。这主意其实是赵光、“薛姐”和马桂花等人认真商量确定的。他们权衡了一下起科今后的前程,也不是说他就一定不能留在省城发展。但实事求是地说,以他的现状来权衡,他真还需要一个“进补”“见习”和“热身”的过程。假如现在就这样把他强留下,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高不成低不就,半死不活地做僵在一个相对低的层次上,搞得大家都会十分地遗憾和难堪。马桂花执著地认为,韩起科是一个有巨大潜在能量的人。在许多事情上,他能发挥他的巨大影响。赵光和“薛姐”没跟她争论。但在有一点上,这三人的认识却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韩起科的能量和影响,他相对的长项,目前还是在冈古拉和哈拉努里。而赵光留在哈拉努里的那个分公司,当前正缺这么一个真正能在那儿“压阵”的人。赵光到省城来发展后,把冈古拉和哈拉努里的公司业务暂时都交给了张建国。应该说建国干得挺勤谨,但在赵光看来,不是十分理想。“这孩子”……(这两年,原小分队的人发现,赵光这家伙说话口气越来越大,说到原小分队的伙伴,总是称“这孩子”,“那孩子”,好像他已成了他们的“爷”似的。对此,大家一开始总觉得特别别扭,在背后也有许多议论。但当面却谁也不说啥。只说是没必要跟这家伙去“计较”。时间一长,不仅不计较,对这称呼居然听着也不那么别扭了,甚至觉得也没啥不可以的了。唉,人呐。)赵光觉得张建国“这孩子”守成有余,拓展力不足。而,现如今,不能顽强拓展进取者,肯定也无法守成。如果把韩起科拿到那个位置上,都不止是“两全其美”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三全其美”。(既妥善安排了韩起科,又加强了哈拉努里分公司的领导力量,还不会太伤了张建国的自尊心。)三人商量下来,觉得最担心的当然还是韩起科愿不愿意屈尊去做“赵老板”的部下。赵光却大度地放量说,这好办,只要起科愿意上我的公司来干,他当老总,我当副手。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跟韩起科一提这事,他马上就同意了,不仅同意回哈拉努里,而且还斩钉截铁地不当那个“老总”。赵光又说,那就委屈你当副老总。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那你当什么?”大家问。他说:“我在这里是营销部副主任,上那儿还从副主任开干。我不想沾谁的光。否则,就免谈。”大家还想劝几句,赵光忙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咱们就听分队长的。别的我来安排。赵光这小子也是有办法。他立即以公司总部的名义给哈拉努里分公司发了道指令,改哈拉努里分公司为“总公司第二营销部”。该营销部暂时只设副主任两名。“现任命韩起科先生为该营销部第一副主任,全面主持公司在哈拉努里地区的工作。张建国先生为第二副主任。此命令自签发之日起立即生效……”这样,既满足了韩起科只当“副主任”的要求,又在实际上把哈拉努里分公司的操作大权交到了韩起科手上。这一点,正如赵光他自己在很多年以后很得意地总结的那样:拿我和韩起科相比,我承认,有许多地方我不如他。但有一点,是韩起科致命的,也是他永远及不上我的地方,那就是,在很难让各方都满足的关键时刻,我能做到既满足这个,又满足那个。在很难做到不伤害各方的情况下,我又能做到,既不伤害这个,又不伤害那个。您可别小看了这个“既……又……”的能耐,这可是在一个群体中当好领导者所必需的基本素质之一。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善于妥协和善于斡旋的能力。说一句开玩笑的话,在这一点上,“狼”自然是永远也及不上“人”的。
回哈拉努里的前一天晚上,“薛姐”来给韩起科送行。韩起科备了一点酒菜,(特地买了红葡萄酒和专门用来喝葡萄酒的大肚子酒杯,)还点了两根白蜡烛,穿了件天蓝色的新衬衣。
无法接受这种“清醒”
“薛姐”爽朗地笑道:“干吗呢,要跟我搞诀别仪式呢?”他笑笑,没多说话。“薛姐”一边喝,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她特别爱吃的那种蒜泥醋汁芥末凉拌海蜇皮,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了不少嘱咐的话。他却仍只是笑笑,不说话。吃完,喝完,说完,满脸布满红扑扑酒晕的“薛姐”,喘着长气,先把鞋蹬掉了,再往床上一倒,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扣,然后像个大白猫似的,慵懒地蜷曲起身子,冲韩起科招招手,让他过去帮她扒衣服。韩起科收拾了碗筷,在毛巾上把手上的水迹油迹擦净了,去坐到她身旁,握着她胖胖的凉凉的小手,低头坐了会儿,然后探过身去,抚平她散乱的短发,又替她把衣扣一粒一粒地慢慢扣起,说了声:“挺晚的了,回吧。”“薛姐”一愣,侧过脸来,考询似的打量了韩起科一眼,一声不吭,就从床上坐起,穿上鞋,拿起自己的那件纯毛风衣和名牌手包,板着脸向门外走去了,但走到楼道口却又站住了。省新华书店库房后头的这幢小楼,其实只是幢简易楼。房门外的走廊是敞开式的。楼梯也是敞开式的,直接挂靠在楼体外侧的山墙上。站在楼道口,越过那一片片高矮不一新旧不等的屋顶,就能看到老人民广场上那一丛丛浓重的树影和新省委大楼广场上璀璨的灯光。韩起科料到她会生气,也料到她会拿起风衣和手包,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但就是没料到她居然好像受了千万重委屈的小丫头似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在急火火冲下楼梯的那一刹那间,收住了脚步。于是他在她身后也静静地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粗粗地喘息。他知道只要他再往前移动半步,柔柔地贴住她后身,再把两只手从她腰后抄到她身前,或轻,或重地把她围抱住,甚至都不用说什么道歉的话,一切不愉快都会“灰飞烟灭”,一切又都会变得跟从前似的那么“简单”“明了”。她会立即尽释前嫌,返转身来,倒在你怀里,赐你一千个一万个“大嘴巴亲吻”。他知道,“薛姐”是真喜欢他,真需要他。但现在他已经同样很清楚,她不可能让他进入(或占据)她生活的全部。在这方面,她是那样的清醒,就像在装修布置一套新房似的,哪个家具哪件装饰品该陈放在哪个位置上,该占多大的一个地盘,该动用多大一笔预算,该在某个局部达到一种什么效果发挥一种什么作用……她心里绝对有数,都安排得恰如其分,不会发生任何一点错位、越位、不到位现象。而他,也就是她心中这幢“新屋子”里众多她“心爱”的“必要”的“家具”“装饰品”中的一件,永远只能是“其中之一”。他不责备她的这种“清醒”。但却无法接受这种“清醒”,也不能接受这种“清醒”。在要返回哈拉努里的前夕,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她生活中的“身价”和“位置”。其实,韩起科,你进一步想过这个问题吗?在现代社会中,谁又能占着谁的“全部”?想占全部,可能吗?应该吗?ァ霸僖膊桓我见面了?”她突然转过身来怔怔地问。
“……”面对这样一种伤心的逼问,他多少有些难堪,内疚,躲过她灼灼的目光,只说了句:“时间不早了。要不……要不,我叫个出租送送你?”
“不用。”她很生硬地一口回绝了,噔噔噔噔地快步跑下木质楼梯板,然后连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深秋夜晚那种特有的雾霭和悲凉之中……
具有重大含意的“预兆”
韩起科的事,也许打根儿上起,就不该由我来说,更不该由我来说得那么多。我真的怀疑我自己能不能客观准确地向你们描述这个“狗屁孩子”所经历的一切,尤其是他内心在这些经历中,所发生的种种变化和层层回澜。但是我总想说说他。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也仍然控制不住自己这方面的冲动,也无法忘记了他……デ氨呶宜档剑那天我从“灰鸭嘴村”回到家里,责怪马桂花,这么长时间一直对我“隐瞒”“封锁”韩起科返回哈拉努里的消息,而马桂花居然也“稀里糊涂”地接受了我这通责怪。其实,事后我细细一回想,在此前,我曾见过韩起科一面,而且那一面还是马桂花“引见”的。为了她的这个“引见”,我还嘲弄过她,生过一丝妒意。只是那回的事情,发生得十分仓促,跟韩起科的那一面见得也有些“没头没尾”,时间又很短促,就像大地震前某一个村子的某一个麦垛背后突然闪过的一道白光,总是难以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和重视。只有在事后,大祸发生了,人们才会捶胸顿足地后悔,如果当时能重视这道白光的启示,可能就会减少多少多少损失。但谁会把某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一个更不起眼的烂麦垛背后闪过的那一道微不足道的光,跟一场天崩地裂、山呼海啸的大地震联系起来呢?几百万年来,伴随着人的生生息息,大大小小的地震已发生过多少回了?但有多少人重视过这一道游走在地平线上、高岗背后、丛林中间、洼地底部的白光?人们在攫取眼前实利的忙碌中,总是轻视了那些具有重大含意的“预兆”……在掂量“眼前实利”和“预兆”的天平上,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地倾向前者。虽历遭惩戒,也一再表示“接受教训”,但还是“坚决不改”。这又能怪谁呢?ツ翘斓氖虑槭钦饷捶⑸的。当天,我约了马桂花回家来“谈话”。谈我俩的关系。到家已是午夜时分。那时,在农科所工作的马桂花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家住了。我父母经我说服,前年总算同意搬离畜医站,进城来生活。但他们住的是我原先在市政府大院里使用的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老两口不愿跟我们住一块儿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看到我和马桂花老这么“别别扭扭”。他俩“心烦”。他俩怎么也想不通,像马桂花这样,长得又好,又懂事,又肯干的媳妇天下少有,我怎么就不能跟她处好关系?他们总觉得是我在“欺负”她,有“陈世美”之嫌,又不忍心跟我“打嘴仗”,便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政策,搬走,另住。
ァ…前一段时间,我跟马桂花也长谈过几回。我告诉她,我对她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不想你去拿文凭,不想你实现啥“自我价值”,更不希望你跟别的那些夫人似的,装出一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样子,帮我去争狗屁面子。我没这个要求。我甚至都不要求你有多么温柔,多么体贴。我只要求你一个“本色”。你别“自卑”。即便像我们头一次见面时那样,你只穿着那双有破洞的布袜,但依然无所顾忌地露着你那个时而粉红、时而苍白的大脚拇趾,踩着嘎吱作响的地板,无所顾忌地来回走动。我需要你那样一种自信。因为有自信就会有活力,有活力就会有魅力。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描述,八九年前的那一天,你和韩起科从那个沙黑里克驻点站,把我接回冈古拉,那一路上的种种情景,当时你那么兴奋,甚至也很张狂。
“但来到我身边后,你还这么‘疯’过没有?没有了。你为什么不‘疯’了呢?你可以‘疯’啊……我的小桂花……”
我问过她“为什么”,“为什么会生活得那么别扭?”她惶惶地看着我,她说“不知道”。
她说她“没觉着别扭”。我忍了又忍,终于问了一个积压在我心头多年的问题:“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或者说,你一直丢不下你过去喜欢过的什么人?”“没有!没有的事!”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似的,叫了起来。“那我们……我们……”我喘着粗气,斟酌着下面所要说的每一个字,极艰难地跟她谈了自己思考多时才想出来的一个权宜之计:“我们暂时分开过一段日子。行吗?两个人都冷静地想一想,这些年,咱俩到底是哪儿错位了,并且对双方今后的生活,也都仔细掂量一下。”她当时一下怔住了,脸色立即苍白了,眼睛却干热干热的,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口接一口地倒吸着冷气。这时,我真希望她能大叫,能扑过来厮打,或者扑过来抱着我,或大声或小声地求饶……但她没有。她只是愣怔着,一口一口倒吸冷气,足足沉默了十来分钟,说了四个字:“好吧。随你。”就这样,我们“暂时”地分开过了。我让农科所的那位所长在单位附近给她找了一间房。我告诉那位所长:“别上外头乱说去。她只是想一个人有更多的时间读点书,熟悉熟悉业务。没别的事。”那位所长是我提拔的,自然是个明白人,连连点头答应,让我尽管放心。分开住后,我当然隔三差五地还经常去看她。她不时地也像那天那样,回来看看这个对她来说本来就一直是“陌生”的、现在应该说更“陌生”了的家……我们再没有亲热过,更没过过夫妻生活,不仅在心理上,在生理上好像都有了一层真正意义上的隔膜。
内心朦胧的一种冲动和向往
有一回,也像那天似的,她回来看我,在“家”里待得很晚。她还做了我爱吃的揪片子,煮了白水羊头,切了一大盘香菜末,熬了满满一小碗花椒红油,捣了一碟蒜泥,当然也没少了她拿手的“拔丝土豆”和“(洋)葱爆回锅肉”。还开了一瓶当时在这一带卖得挺好的奎屯大曲。很少喝酒的她,那晚还特意陪我喝了两盅,陪我玩了一会儿“老虎、杠子、鸡”。我也许是喝得有点儿高了,颤颤地放下玻璃酒杯,直愣愣地瞧着她,心里感到无比的委屈,酸涩。在我看来,她依然是那么的秀丽,那么的健壮,那么的纯真,我轻轻地吻过她……纵情地抚摸过她……期待过她……也真正地得到过她……我知道,她是尊重我的,敬重我的,感激我的,她曾经为我展开过她的一切,我像一阵狂暴的热风从这片紫花苜蓿地上“劫掠”过。我向自己郑重做过承诺,我要做个最负责任的男人,要尽心呵护我的“小桂花”。即便在与她分开过的一段日子里,有过那么多的女子,(说“多”,也许有一点夸张了,说“很有几位”,却不含一点自负的意思,)向我表示要到我空关着的家里来“看望”我这位“领导同志”,替我收拾那个“可怜”的家。有一两位甚至明确暗示,她们在我这儿并不期待什么“结果”,只是希望能照顾一下“可怜兮兮”的我。对此“善意”,我都婉转地却决绝地“谢绝”了。我无意把自己塑造得那么“崇高”“圣洁”。但这的确是我那段时间里的真实写照。那天喝完酒,小桂花进厨房去洗碗了。她说已经太晚了,她得赶紧走了。我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走进厨房,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连我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大意总是:留下吧,别走了,何必呢,等等等等。她以为我在跟她开玩笑,也就没怎么搭理我,只是背着身,在水池子跟前洗她的碗。她一心一意地洗着。她做任何事都是那么一心一意。干净利索。而她一心一意的时候,正是她最吸引人的时候。早就过了换季的时候了,人都只穿单衣单裤了,她却还穿着毛衣。(估计下边还穿着毛裤哩。)大概也是因为从小就在荒原上生活的缘故吧。荒原上基本没有春秋天之说。往往脱掉棉袄皮袄,过个三五天六七天,就得“光膀子的干活”了。所以,她(们)对季节的感觉,远不如这边的人那么敏感。在衣服的换季方面,也远不如这边的人勤快。(当然,这边的人又远不能跟口里的人相比。)毛衣还是结婚时我给她买的。后来我说再替你买一件吧。她死活不要。现在看来,毛衣已经嫌小了。是的,这些年,她还是长大了。毛衣紧紧地绷着她。衬着她的结实,又衬着她的忧郁。一时间让我涌出许多许多的歉疚感。哦,小桂花,我真的没能照顾好你,没能让你过得像想象的那样舒心。小桂花……我走了过去,一把把她轻轻地揽了过来,然后握住她那双湿漉漉的手,轻轻地嘟哝着:“桂┗ā…哦,桂花……桂┗ā…”我感到她浑身上下整个都哆嗦了一下,然后惊恐似的用力抽回了手去,不知所以地看着我,并身不由己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慢慢地向后退缩去……ァ…那天,她还是回她独居的小平房去了。以后,她还是会顺便来看看我,我也隔三差五地会去看她一下。但从那以后,我俩再也没在一起喝过酒。没有了……オァ…那天晚上,马桂花一见我,就告诉我,韩起科回来了。我对她说,今天晚上,我俩不谈韩起科,也不谈任何人,只谈我们自己。她却固执地又重复了一句,韩起科回来了,他要见你一面。当时我真有点恼火。说老实话,我一直有这种感觉,马桂花之所以不能全身心地融入我的生活,很大的一个障碍,就是因为她一直存在着一个怎么也消除不掉的“韩起科情结”。对此,我其实是一直“耿耿于怀”的,只是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把它表露在脸面上而已。为此,我做过一件挺“阴暗”的事:私下里派人调查她和韩起科过去的“关系”。但所有的调查结果都告诉我,他俩之间没那种“事”。即便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也是马桂花作为十六七岁的一个女孩,内心朦胧的一种冲动和向往。(话又得说回来,那时节,在冈古拉荒原上,对韩起科有“冲动”和“向往”的女孩又何止马桂花一个哩?!)ァ跋爰我,干吗不直接给我打电话,走什么夫人路线哟!”我一边换拖鞋,一边不紧不慢、不阴不阳地问。回到家中,能看到马桂花,我自然是高兴的,但她一张嘴,又是“韩起科”,我心里的那点不痛快,遮拦不住地发作起来。
“啥夫人路线嘛?人家不是不敢直接来打扰您这位市委领导嘛?”她为他辩解,脸微微红起。
“他不敢来打扰市委领导,就敢打扰市委领导的夫人了?”
“这咋能算打扰?”
“不算打扰,你脸红个啥?”她这么精诚为他辩解,更激起了我的不快,便索性支起了眼角,直直地点戳了她一句。
“我怎么脸红了?”她大红着脸否认。
“你自己瞧。”我随手扔了一面小镜子过去。
“……”她没接镜子,也没往里瞧自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那意思仿佛在说:“我又没做啥亏心事,我没必要脸红。我也不会脸红。”她常常这样。明明很自卑,却不承认。明明活得像个受气包似的,却总说自己挺自在。明明脸大红,又不肯承认。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诚的。没有半点故意要掩饰或矫装的成分。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现状?还是略有所知,却惶惑地不想去承认它?这正是最让我伤脑筋的一桩事情。有时,我真的觉得她有点可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我有时也想,当时假如不娶她,让她跟着父母落实政策回老家去,是不是会好一些?老家离冈古拉千山万水,那儿的一切不会那么容易地触动她记忆库中的那些陈货。那样,也许她就会比较容易跳出对冈古拉的这些顽固的记忆,比较顺畅地去接受和正视新环境所要求于她的一切,而“塑造”出一个新马桂花来……
不会有贪污受贿之嫌
我是第二天下班前见到韩起科的。那时他刚回哈拉努里,在赵光那分公司里当他那个“副主任”。他有点拘谨。“喝茶呀。上我这儿来,还拘谨啥么?是不是要喝奶茶?我这可是最好的花茶。我去北京开会时,在他们那个马莲道茶叶一条街买的。那家伙,整个一条街都是卖茶叶的。听说华北几省的茶叶商都上那地方去搞批发。真是大手笔。”我指着那杯新泡的茶,对他说道。“是的……这茶挺好喝……挺好喝……”他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附和着说了一句。“怎么样,当公司老总的味道,不错吧?”我往椅背上一靠,笑着问。“我哪是老总。不是的。”他忙声明道,“打工仔。赵光的打工仔。”“这个哈拉努里分公司不是已经明确由你来主管吗?”我问。“那也还是在打工。重大决策,还是得赵光说了算。这小子行呐。”他谨慎地说道。“你也不错嘛。”我夸了他一句。赵光这个分公司,是我们市里一个利税大户。现在既然交到韩起科手上了,我当然不能怠慢他,更不能小觑他。“不行。
我不行。“他谦和地笑道。这时,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这小子这么些年,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人是充分长开了,好一副男人架子。上嘴唇上居然像西亚的阿拉伯人似的,留起一抹黑黑的胡髭。白净的国字脸上却总显出一种疲惫和忧郁的神情,恍恍惚惚,好像心事挺重。
我猜着,他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才找我来的,便等着。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迟疑了一会儿,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我还是回哈拉努里来吃这口‘回头草’了。看来,我真不是一匹‘好马’。回来,一切都得从零开始,真的是很难。不过,能找到顾书记这样一个老领导,老熟人,也算是我不幸之中的万幸吧。今后希望顾书记,多指点,多关照……”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又默默地坐着了。我模棱两可地哼哼着向他点了点头,却在暗自问自己,眼前这位满嘴说着这世界上最俗最俗的客套话的人,真是“韩起科”?几年前,我初到冈古拉,他“傲慢”得都不肯叫我一声“顾校长”,而今天,却以“找到顾书记这样一个老领导,老熟人”,为他的“万幸”。类似这样的客套话,狗屁话,我每天能从无数人嘴里听到无数遍。可以说,我早已不把这一类话当“人话”
听了。
只是从来也没想到过,韩起科有一天也会跟我来这一套。这一番风水轮回,还不到十年光景啊。这就是人生?我心间不禁微微地颤栗了一下。
默坐了一会儿,他歉疚地说:“如果顾书记要不嫌我烦,以后,我想常来向您求教。不过您尽可以放心……”说到这儿,他又说了句很滥俗、很没水准、也很不可笑的玩笑话:“我……我不会来跟您借钱的……”
“哈哈哈哈,说啥呢?借钱?你们这些办公司的人跟我们这些穷官僚借钱?哈哈哈哈……”
ァ啊…我也不会来特别为难您的。就是……就是……有啥想不通的事,请老师还给我指点指点,顾问顾问。”他又认真起来。
“顾问,可以啊。但那是要付顾问费的。”我跟他调侃道,并故意用一种咬文嚼字的语调,很夸张地把最后那句话强调了出来。
“付。当然要付顾问费。您说咋付吧?月薪制?年薪制?还是计件制?”他赶紧问。问得很认真。
“哈哈,顾问费,还有什么计件的?”
“那就是……那就是……您对我们做一次指导,我们就付一次酬。或者这样,年薪制,再加计件。行不?我马上给您正式发个聘书,回去就办这件事,聘您为我们分公司高级顾问。”
他向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急切地探问,还跟我来真格儿的了,居然完全看不出,我说这话,只是在逗他“玩”哩。“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跟你开玩笑哩。你不知道,党政领导干部是不可以介入企业具体的经营活动的,并且也严禁从企业获取任何报酬。你想害我呢?你这个韩起科!”他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问道:“明着不拿,咱们暗着拿。不行?”
这时,我立即从靠背椅上直起上身,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子,嗔责:“哎哎哎,你这个韩起科,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了?什么叫明着不拿,暗着拿?啊?谁教你的?”
他脸微微一红,说道:“赵光说……”
我立即打断他的话。这时,我非常想提醒韩起科,以我这些年对赵光这小子的了解,他绝对是一个“好人中的坏人”。他很聪明,很机灵,很会办事,也有相当的组织能力和协调能力。也许从他行为总体的动机和目的来看,作为一个“人”可以说他是个好人。但他绝对能做得出“很坏”的事情来。比如韩起科说的“明着不拿,暗着拿”那一套,正是赵光玩得最顺手的把戏。这小子几年前就给市上好几位领导的亲属在他的公司里安排了个“虚职”。不用这些亲属去上班,他每月照样给他们开工资,每季度都给他们分红利。他用这样的方法,“合理合法”地报答那些领导一贯以来对他公司的支持和关照。那些领导因此也不会有贪污受贿之嫌。后来,纪委发文禁止领导干部的亲属在本地经商。他又想了一些别的办法,比如说,他又找到某一位领导多年前退休的老司机去他公司就职,通过这位忠诚的老司机,继续跟那位主管领导保持来往。等等等等吧。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两类人最不好相处,也最难防范。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
一类就是赵光那样的“好人中的坏人”。另一类则是“坏人中的好人”。跟这两类人打交道,稍不留神,都有可能陷自己于不拔。回过头来,恐怕连叫爹叫娘的机会都找不见……但又觉得这些话在这时候从我嘴里说出去,很不合适。赵光毕竟还是哈拉努里市新补上的政协委员。多年的利税大户。而且的确也没发现他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所以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赵光这小子有能耐,这些年眼光放得很开,头脑搞得很活,企业也做得挺大,应付方方面面的关系也很有点办法,很有点手段,不过……”说到这儿,我停顿了一下,略略地整理了一下思路,以求把下面的话说得更准确一点。“不过,起科啊,在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积累了一些人生经验以后,你应该懂得,凡事都应该开动自己的脑子,去过滤,澄清,严格地用党的方针政策去过滤,去澄清。过去盲从高福海是不可取的,现┰凇…现在盲从赵光,恐怕也是不可取的吧?你说呢?”
“是。是。”他诚恳地看着我,连连答应着。而后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当时不太理解,也不太愉快的事。在我说了那句“过去盲从高福海是不可取的,现在盲从赵光恐怕也是不可取的吧”以后,他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有些坐立不安了。没过几分钟,突然起身说:“不耽误顾书记了。您时间太宝贵了。我……我下一回再来看您吧。”然后丢下两盒西洋参含片,两盒蜂皇浆口服液,两瓶茅台,两条云烟,就匆匆走了。当时,我还真有点纳闷,这小子干啥呢,怎么这么没意思呢?说走就走了?难道就是为了给我送这点根本不值什么钱的东西来的?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大磨难之后,怎么还显得那样的不沉稳,不老练,不谙人情世故呢?当时,我真的认定这小子“完了”,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了。甚至想,下一回再说要见我,我还真得考虑考虑,要不要拿出这点“宝贵时间”,搭在他身上哩!随后,杂七杂八的琐碎事一涌上来,也就把他彻底给忘了……オナ赂舳嗄旰螅我才知道,那天,正是我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过去盲从高福海不可取,现在盲从赵光恐怕也是同样不可取的吧”,极大地震动了他,甚至都可以说“震撼”了他。一下子让他坐不住了。关于“盲从高福海”的问题,他曾有过某种程度的反思;但“盲从赵光”……盲……盲从赵光?这可能吗?他韩起科盲从赵光?哈哈。哈哈。简直是滑稽可笑嘛。
纯属无稽之谈嘛。起先的几秒钟时间里,对我的这种说法,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排斥,反感,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他才没有加以反驳,但也愣怔了一下。而就在这格登一愣的刹那间,一种雾似的迟宕和莫名的疑虑从他潜意识中涌出,并慢慢攀升,扩散。“难道我真的没盲从过赵光?赵光……”他突然这么反问自己,脑子里迅速闪出回哈拉努里后这一段时间以来,跟赵光之间多次交往的画面、交往的感觉、交往的自省,以及交往中曾隐隐产生过的某些疑虑……他开始有点发呆了。
离开省城前,赵光曾找他长谈过一次。赵光亲自开车,把韩起科拉到公司驻省城的“临时办事处”。那地方离老人民广场不远,在一条大斜街的小巷子里。这个地段的房价高得出奇。赵光花高价在这样一个小院子里租了几间平房。重新做了一番装修。窗棂都改成了多格似的那种,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为了求得整体的一致,征得房主的同意,他把没租下的那几间厢房的外墙,也都粉刷了。把它们的窗棂也做了同样的油漆和改装。他自己兼了这办事处的“主任”。院子应该说是相当的幽静。青砖墙上布满了很厚一层的爬山虎藤。深秋时节,藤子和叶子纷纷地都转换出那种橘黄和棕红颜色,给清凉的院子平添了许多热烈和明快。真可以说是难得一块闹中取静的好住处。“办事处”里还专雇了个厨师,雇了一个很年轻的女服务员。他俩刚落座,那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孩便用托盘送来了两盅盖碗茶。女孩举手投足间,让人看出是受过相当的专门训练的。“省城里的业务还没怎么太开展起来,有必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在这样一个地段租房子来做这么个办事处?”进了屋,韩起科就小声地问赵光。院子的幽静,干净和房间里陈设的规范,使他自觉不自觉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赵光只是笑笑,并没做什么回答。后来韩起科才搞明白,正因为公司业务没怎么搞起来,赵光才需要这么一个“办事处”。这办事处,实际的用途就是招待一些关系户来吃住和“休息”的。吃好玩好的同时,再谈生意。搞文学的都知道一句名言,叫“工夫在诗外”。而在生意场上,就更得是这样了。几天后,韩起科回冈古拉,看到一系列让他惊喜、又让他瞠目结舌的变化,其中也有类似的东西,让他不胜感慨,这自然是后话了。
“一会儿,就在这儿吃中午饭。我这厨师,走的川菜路子。白案红案都行。很有几个拿手菜,能端得上桌面。你尝尝。”赵光笑道。
“嗨,啥川菜鲁菜的。大牢里呆这么些年,但凡有点油星子,有点肉片子,在我嘴里嚼起来,全都是好菜。那天在哈拉努里聚餐,你没瞧见?我一个人把餐桌上的肥肉块全包圆了。白花花的纯油膘,我足足吞了有大半碗。”韩起科也笑了笑,说道。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赵光笑着叹了口气,安抚道。
赵光今天特地把韩起科叫来,是要对韩起科有所交代。赵光为人精明。他懂得,“韩起科”这块牌子在哈拉努里、在冈古拉的相当一部人中间,会产生相当的商业效应。但实事求是地说,他力邀韩起科到他公司来做事,还不完全是一种“商业谋划”。这里还是有相当的情感因素。也就是说,他跟原小分队的那些人一样,对这位原先的“分队长”,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也许说是“敬佩”更恰当一些?),一种“怜悯”。对他依然保有着一种“战友情结”。
求得一个必须的“大前提”
同样是冈古拉荒原上长大的他,在精明之外,依然保留着荒原人固有的那种“好帮助人”的“热血”劲儿。从这个角度说,他是真心地提供方便条件,以帮助韩起科改变目前的生活“困境”,并且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把哈拉努里分公司交到韩起科手上的“义举”。但是,真把哈拉努里分公司交给韩起科了,他又有许多放心不下的地方。或者说,冷静下来想一想,他还是很为韩起科担心,也很为自己那个哈拉努里分公司担心的。韩起科脱离现实社会已有八九年了。而这八九年间,正是这个社会发生巨大变化的八九年。除了国旗国号国歌没变以外,这些年,连宪法都在不断地修改补充之中。(有一度,有人提出要变更国歌内容,让当时的中央领导明智地制止了。)如果韩起科依然用他当年管理小分队的那一套办法来管理分公司,或者用他在监狱里获取的人生感受来处置分公司面临的重重复杂而又极其微妙的人际关系,那,事情一准要砸锅。赵光相信韩起科会付出非常人所能付出的那份努力,去重新“学习”。但有些必须打的“防疫针”,他还是得提前给这位原“小分队队长”见血见肉地打上。
他着重要给韩起科说清,“商”和“政”的关系。处理不好各种层次层面上的“政治关系”,你就绝对地不要设想着能把这个“商”经营好了。其次他要提醒韩起科,务必处理好公司业绩和地方行政长官业绩之间的关系。这是细化处理“商”“政”关系的关键项目。作为分公司的受托经营者,你当然要“惟公司利益为上”。但是,这个“为上”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不能伤及当地行政方面的利益。不仅不能伤及,而且还要“周到地顾及”。只有这样,你才能理顺方方面面的关系,为公司在当地的发展,求得一个必须的“大前提”。由此而“一顺百顺”。
“一顺百顺!”赵光说到这里,又特地用很重的语调,重复强调了这四个字。“否则,就‘一损俱损’。”然后他又补充了这样几个字,力图从反面来加深韩起科对这个问题的印象。
当然,还有一句话,他非常想说,却又不能直露地说出口,那就是他特别想提醒韩起科,千万千万,不能再像过去似的那么“一根儿筋”了。赵光一向认为,当年韩起科放那把火,就是他那“一根儿筋”的思维方式产生的直接后果。“一根儿筋”让这小子犯了大罪,吃了大苦,出了“大名儿”,也总让人为他操着一把心。而后,这小子起身在他身后的那个大柜子里取出一大包扁扁的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让韩起科猜。韩起科疑惑地打量打量那包东西,再打量打量赵光,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一大块“扁家伙”能是啥玩意儿。赵光嘻嘻地笑笑问:“真猜不出来?连这都忘了,分队长哎,我真该打你的ρi股了。”他解开外头包着的几层旧报纸,露出里边的真家伙时,韩起科真的愣住了,心里还一热,一酸,差一点都把眼泪逼出来┝恕—那里头包着的竟然是当年他小分队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他们小分队的队徽。
一只伸展着双翅的黑雀和一颗通红的五角星。ァ澳闶铡…收……收着它,干吗呢?”韩起科怔怔地问。他真不愿意赵光看到他此刻眼眶会忍不住地湿润起来。
“怎么了,我不该收藏它?”赵光故意问道。
“不不不不……”
赵光告诉韩起科,那年他被捕后,小分队办公室马上就被封掉了。当时小分队的人都非常紧张。不知道韩起科在办公室里还存放着什么文字材料,这些文字材料里记载的内容会不会加重韩起科的“罪行”,会不会连累小分队的其他成员或连累冈古拉别的什么人。决定连夜翻窗进去把相关的文字材料全部“偷”出来。偷了两回。头一回是张建国孟在军去的。偷出的东西没啥用。大伙还不放心。赵光又去偷了一回。还是没偷出什么有用的材料。应该说,办公室里本来就没什么能连累谁的材料。一帮十六七岁的狗屁娃娃,能攒什么“材料”?!大伙只是在当时那样的气氛下,神经有些过敏罢了。后来,韩起科正式被判刑了,事情也慢慢平静下来。赵光却又去“偷”了一回。那回的行动,谁也不知道。他自己决定的。他只偷出了这块“队徽”。一直把它当个纪念品悄悄带在自己身边。
“我们就是这样一群黑雀。来自冈古拉的黑雀。我不想让自己忘了这一点。你说呢?”很少让自己动情的赵光,说着,眼圈也略略有些红润起来。
当时韩起科没吱声。重新看到这块“队徽”他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感。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天在赵光整个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怎么吭声,赵光说的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极其新鲜,绝对新奇的。他生怕漏掉了什么。他想判断这些话中,哪些更重要,更紧迫,更需要他牢牢地记住的。但一时间他又没法去做这个判断。他没有做判断时必须的理论参照“标杆”,也没有做判断时不可或缺的经验依据。所以只能从赵光的表情上、语气上去猜测它们的重要性,因此就听得特别的专心致志,两眼也一直死死地盯着赵光。一直到谈话结束,到中午饭的餐桌上,他都没说什么话。一直在暗自消化、琢磨赵光说的这些话。
场长政委请来的“贵客”
他直觉到,赵光这是在跟他“交底儿”。这些话句句都带着赵光这些年挣扎奋斗时付出“血气”和“汗气”。都是“肺腑之言”。这里没有一句是空话虚话。句句都显得那么的沉甸甸。应该说,回到哈拉努里后,他之所以会那么着急、又那么虚心地通过马桂花来找我给他当“顾问”,也是因为在认真回味了赵光的这些经验之谈后,他担心自己领会不透,也落实不好,而把公司的事搞砸了。这方面他又显示了他那一贯的“一根儿筋”的执著了。
后来,他又去了一趟冈古拉。他去冈古拉是为了考察公司业务,同时又以他那特有的“一根儿筋”精神,结合实际情况,思考、制定出一个适合他去做的“商”“政”结合方案。在冈古拉转了十来天。转的结果,可以说令他感慨万千。他几乎完全认不出那个曾经的“冈古拉”来了。过去人们常用一句老话“物是人非”,来形容时过境迁所给人产生的悲凉感。而在那十几天里,只用这个“物是人非”来形容冈古拉给他的感觉,显然是很不够的了。人,自然是已经没几个能认得的了,即便是物,也早不是曾经的那个“是”了。那条黑杨木板路早拆除了,只留了一点痕迹在磨坊拐角处的小树林里。自从场部通上了从外头大电网送来的电以后,就建起了由电力带动的面粉厂,那些个老式的用水做动力的磨坊在长满了蜘蛛网以后,必然就挨个儿地倒塌。替代那条黑杨木板路的是一条去年新修的水泥路。有一千来米长,八十多米宽,据说都可以起降波音飞机。(他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冈古拉花这么多钱,修建这么高规格的一条水泥路?只是为了让上边来的领导惊讶一番,真切地感到此地“旧颜换新貌”而已?)场部机关、子女学校和幼儿园都正在翻盖新楼。一个个沸腾后又平静下来的石灰池和大堆大堆的红砖、杉木杆儿散布在各个工地的各个角落。而包围着工地的则是一排排一幢幢他熟悉的破土房和覆盖着枯黄杂草的土包。天气还不算很冷,四处依然是泥泞,寂静和空旷。而只有这些泥泞、寂静和空旷,是真正属于他记忆深处的东西。这两年冈古拉有钱了。几家世界知名快餐企业进军中国大陆后,都认定冈古拉的土质和自然环境非常适合出产他们那“炸薯条”所必须的“马铃薯”。于是蜂涌而至,由他们提供技术,提供资金,提供当种子用的块茎,还派来专家手把手指导,在冈古拉相继建立了几个相当规模的专属“马铃薯种植基地”,这使得冈古拉土豆的产量和身价都急剧地往上翻了多少倍,成为冈古拉一大财富增长点。另一大项收入,就是赵光给搞起来的“甘草和肉苁蓉”买卖。这次回冈古拉前,还让韩起科进一步体会到了赵光在冈古拉的“声望”。原先对自己回冈古拉,他多少还是有些顾虑。因为当前在冈古拉主持工作的领导,大部分都是当年那批退伍军人。自己跟他们发生过直接的冲突。他们也都知道他的底细。他担心他们不会欢迎他到来,甚至还担心他们会暗中刁难他算计他。但事实上,当这些领导知道韩起科是作为赵光的全权私人代表,来冈古拉考察进一步开展“甘草和肉苁蓉”的深加工业务时,他们开着玩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韩总啊,你多年都不回来了。冈古拉人民想念你啊!来来来,一定要干了这三杯酒!”他们把他安排到特地给外国马铃薯专家盖的那个小楼里去住套间。一日三餐都由场长政委副场长副政委亲自陪着在专门的小餐厅里用餐。小餐厅里悬挂的是枝形水晶吊灯。
那些外国专家每年只在“马铃薯”种植和收获季节来个一二十天。从理论上说,这小楼一年里总有十个月的时间是空关着的。但实际上,这小楼一年四季都在营业。五个年龄分别都只有十八九岁的女服务员、穿着紫红云纹团花织锦盘香扣中式上衣,深藏青板丝呢西裤,肉色丝袜和塑胶底坡跟圆口黑拉绒面布鞋,二十四小时轮班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这个“贵宾楼”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可能都接待不了一位外宾,但“内宾”却续续不断,都是农场的关系户,是场长政委请来的“贵客”。天天晚上得开好几桌麻将,得烤一两头全羊。(这一些,都让韩起科骤然间想起了赵光在省城设下的那个“办事处”。)韩起科看到,其中一位副场长左手的无名指和右手的中指上各戴着一颗巨大无比的“金镏子”。他还满嘴喷着酒气,指着左手上的那个金镏子,告诉韩起科,这是“我老婆”。又指着右手上的那个,说,那是“我小情儿”。(他不说“情人”,说“情儿”。)他还笑着问韩起科:“你……你……你有几个情儿?两个?三个?哈哈,别脸红。”他告诉韩起科,场里几位领导都在哈拉努里市中心买了房子。政委的房子买在省城。“我们不能跟他比啊。他快退了,他女儿女婿早把家安在了省城。”他让韩起科下一回一定上他在哈拉努里市中心的那个家去喝酒。但韩起科到连队去看时,连队职工住的,基本上还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老土房。清静的阳光和同样清静的风在布满羊尿羊粪蛋气味和苇子草的空地上游荡。韩起科问那位副场长,场里经济条件好了,为什么不拨出一点钱来,改善一下连队职工的住房?那位副场长告诉韩起科,现在连队里的职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概念中的“职工”了。那时的职工,老的差不多都退了,小的都上外头挣钱去了。
天地日月的精妙结晶
现在在大田里干活的,都是新近从口里招来的合同工,季节工。他们也是冲着钱来的,跟候鸟似的,在这儿度过了它们需要的那个季节,拍拍翅膀,就会走。只待来年再见了。除了极少数的以外,其他人都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所以,“这些家伙对住房没有很高的要求。有个窝,能遮风避雨保暖,就行。当然,你要愿意让他们住宾馆,更好。但谁会那么傻呢?韩总,让你在这儿当场长,你会把钱往那上花吗?”你还真不能说他说得没一点道理。所以,你上那些外来打工人员的“家”里去看,屋子里的陈设都特别简单。一张土块搭的床,铺板上胡乱扔着几条旧被褥;再加一个水桶,两袋米面,再加上一根擀面杖和一口铁锅。有的屋里连个桌子都不置备,因为他们随时都准备走,所有家当必须简化到用一个肩膀头能扛走的程度。“这样,他们会好好干吗?”韩起科疑惑地问。“不好好干就扣他钱呗,不给他们开支呗。这很好办嘛。”副场长笑道。还补充:“现在比你们那时候好管理得多了,简单明了得多。一切都归结到一个字上:钱。”说话间,他老自觉不自觉地挥舞他那只左手,金戒指的光亮因此也一直在韩起科眼前闪烁。
这使韩起科疑惑。因为他怎么看这位副场长,都更像一个工头,而不像经上级党委组织部门广泛征求民意、内部严格考察并正式下文任命的“副场长”。踌躇之余,韩起科也试着问自己,“副场长”为什么就不可以像一个工头呢?也许现在的副场长就应该更像一个工头才对……ズ起科没把这些疑问直截了当地向冈古拉的那几位领导提出来。他准备带回去跟赵光探讨。
在现场,他不知道再问些什么。但总觉得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
让他最痛心的一件事是,前些年刚开始挖这“甘草和肉苁蓉”时,为了搭建工棚,以安置那一批批潮水般突然涌入的民工,把冈古拉地面上现有的那些黑杨树白杨树胡杨树几乎全都砍光了。而每年这成千上万人,拿着成千上万把铁锹鸭嘴锄在荒原上,疯了一般地进行地毯式搜索挖掘,严重破坏了高地上的植被,也改变了小区域气候。沙漠化的现象正愈演愈烈。原先他住的那两间小木屋跟前的那口泉眼已经干涸了。金红鱼也不见了。据说是,这是第一口干涸的泉眼。往后还会有多少泉眼,多少湿地沼泽要干涸,还很难预测。如果那些泉眼湿地沼泽和苇子滩都消失了,那么,黑雀群也会离开这儿。如果对这种蝗虫般地“掠食”不加以紧急节制和制止,冈古拉以后还能不能剩得下一块半块好地让你们这些直立行走的“动物”
来种土豆苞谷,同样是一桩很难说得准的事情啊……フ庀窒笠丫引起各级组织的重视。从省里开始,包括冈古拉,每年都有一笔专项资金投入,修复原来的那些白杨林和草场。是的,白杨树是可以依靠人工栽培的方式,重新栽植起来的,但是要复活当年的黑杨林却是绝对地不可能了。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说过可以用人工培植的方法来栽植黑杨树的。它完全是大自然造化的结果啊。完全是大自然精灵的结晶啊。亿万年的造化,天地日月的精妙结晶,居然毁于一旦。
现在重要的是要制止……起码也得节制对甘草和肉苁蓉的挖掘。
而组织人无节制地采挖野生甘草和肉苁蓉的,正是赵光。
“你说咋节制吧?我听你说说。”回哈拉努里,他赶紧找赵光。赵光在自己那幢假三层的小别墅里,这样反问韩起科。
“公司的钱赚得够多的了。你赵光个人啥也趁了,房子,车子,位子,(去年赵光成了哈拉努里市最年轻的政协委员,)高抬贵手吧,我的赵总。”韩起科一路没有歇息,和司机倒换着开车,只用了十来个小时,从冈古拉赶回了哈拉努里。离开冈古拉前,他就打电话给赵光,让他立即回哈拉努里。“啥事么?我这里还有点事儿,丢不开手哩!”当时赵光还在省城。“要不你来省城?”赵光建议道。“我不去。你回来。”他断然说道。“啥事么?啊?
“赵光急着追问。”见面说。不费你手机钱了。“”哎呀,手机能花我多少钱嘛。快说。“
“还是见面说吧。我还有别的问题,要跟你请教哩。”“嗨嗨嗨,到底出啥事了么,痛快点,别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屁话!”“还是见面说吧。”这一回他挺沉得住气。
见面后,听完韩起科激动的叙述(应该说“控诉”),赵光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反问了一句:“你以为这事儿只关系到我赵光一个人?”
“这事儿还跟谁有关系,我不管,我也管不了。那些人跟冈古拉都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赵光,你有。我有。”
“你在冈古拉就瞧见那些黑杨树消失了,白杨树减少了,草场有一定的荒漠化……”
“不是‘一定的’荒漠化,而是‘很严重的’荒漠化,我的赵总!”
“你为什么没瞧见那些新盖的楼房,新修的水泥大道?你听没听冈古拉那些老职工跟你说,现在冈古拉几乎家家都有万儿八千的存款?”
“别跟我揣着聪明装糊涂。你知道我这会儿跟你说的是哪一档子事。”
“起科啊起科,看来你还是没听明白离开省城前,我跟你苦口婆心掰扯的那一番话。商、政……商、政……这两者的关系……”
“我不觉得这档子事,跟‘商政关系’又牵扯上啥关系。”韩起科直愣愣地反驳道。
做点什么事来赎赎我这个‘罪孽’
“……”赵光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呆坐着了,过了一会儿,才苦笑了一下,抬起头问韩起科:“小时候,你玩过滚雪球的游戏吗?从大高坡上,往下滚雪球。一开始团上一个篮球那么大的雪球,鼓捣着往下滚。雪球越滚越大,往下出溜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了一定的程度,你就没法制止那雪球了,只能跟着它跑。这时候的它,只服从一个法则,那就是重力加速度的法则。这时候,谁要去阻挡它制止它,它就会毫不留情地把谁撞到一边的路沟里去,让这个人脑袋开花,血流成河。但是……雪球还会按它自己的运动规律,继续往下滚┒……”说到这里,他稍稍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本能地撩起衣服的一角,擦了擦左手中指上戴着的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目光却依然注视着韩起科,仿佛在观察他对自己刚才那一番话的反应。这戒指是他这回刚从省城带回来的。以前还没见他戴过。韩起科瞥了那戒指一眼,那样式跟冈古拉副场长手上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圆环环上顶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方框框,那框框里铸着的是一条昂首待飞的盘龙。韩起科从来都不喜欢“龙”这个玩意儿。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华夏民族偏偏要拿龙这个东西来做自己的象征?他尤其不喜欢它那模样,嫌它霸气,凶煞。嫌它的那副“尊容”不带半点宽容和善良。龙从来只归皇帝一个人所有。它分明是千百年血腥皇权的象征。皇帝老儿把它刻在大殿上,绣在大袍上,印在圣谕上,吓唬文武百官黎民众小。它从来就不属于平头百姓。早已奋争着向民主共和的方向前行的华夏民族,干吗要以它来自喻自诩呢?说得不好听,就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顺民,从古董店里买回一把沾满了他祖上鲜血的屠刀,居然欣喜万分地到处跟人说,看呐看呐,这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哎呀呀呀……ァ笆堑模甘草苁蓉,最早,是我带人搞的。但搞到现在这个程度,早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甘草苁蓉项目已经成了哈拉努里重要的利税来源。大家太穷了。政府穷。老百姓更穷。实在是太穷了。穷的时间也太长了,长得让好几代人都麻木了,麻木得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东西叫‘绝望’,叫‘后果’。只要有钱挣,都不顾后果。这状况,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是了解的。穷啊,有一点甘草苁蓉的收入,就跟疯了似的,一下全扑了上去。唉,(他又叹了口气)关起门来跟你说句悄悄话,包括哈拉努里地区的一些领导,也是我这‘甘草苁蓉’项目的受益者。这些年,地区GDP的数字上得很快,政绩‘明显’,不能说跟这个‘甘草苁蓉’项目没一点关系。你想啊,成千上万人涌入哈拉努里和冈古拉挖甘草苁蓉,同时带动多少三产项目跟着繁荣,得产生多大的连锁反应。这些领导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在暗中支持我这么干,他们也需要由致富而改变地区现状的政绩,否则怎么能争取再往上提一格,在现有的,或更高的岗位上多待几年呢?“
“但是……”韩起科急切地想打断他的话。
“别跟我说什么‘但是’。我明白你这个‘但是’是什么意思。你无非是要说,我们得考虑考虑一百年后会怎么怎么样。这些当官的心里也非常明白。有的也在考虑一百年后的问题。
但是,具体环境,具体情况往往逼得他们只能考虑眼前……把谁放到他们这个位置上,都得是这样。把你放上去,你会咋样?“
“你倒挺会替这些当官的着想的。”
“将心比心,都是人。”
“那我们就这么继续挖下去?挖到冈古拉最后成一片沙荒?”
“当然不会。自从得到这第一桶金以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做一点什么事情来赎赎我这个‘罪孽’。”
赵光告诉韩起科,对付眼前这场新的“大火”,简单地使用“灭”的办法,“堵”的办法,“压”的办法,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它跟当年韩起科点的那把火毕竟有本质的区别。当年那把火,只带来伤害。而眼前这把“火”,确确实实给方方面面带来不小的“眼前实利”。上面要制定政策限制。下边他们这些人就得设法去“疏导”。要为这些疯狂的“刨土客”开辟新的谋生门路,以转移他们澎湃的能量,约束、减轻他们对冈古拉环境的直接危害;同时,还得把已经进行中的“甘草苁蓉”项目规范化,产业化,科学地进行药材采挖、药材深加工处理和药材的人工栽培研究,(比如说,把肉苁蓉中的有效成分进行提纯处理,做成拥有我们自己知识产权,具有中国特色的“伟哥”系列产品。行不行?)(这里,我要稍稍为一部分缺乏中草药常识的读者做一点简单的说明。甘草是适用性极广的一味中草药。就其特定的药用性能来说,主镇咳、祛痰、解毒。因此,有些大夫,有事没事,都会给你在药方里加上一味“甘草”。而肉苁蓉这东西对男人来说就太好了。它是特效“壮阳药”啊。在众多的男科疾病中,往往都用得着它。所以我才会拿它跟走红欧美的“伟哥”来相提并论。)赵光接着又说道,这两种东西毕竟是冈古拉特有的东西。放弃不利用,也是傻×的做法。如果随后又能加上一些行之有效的恢复植被和修复自然环境的善后系统工程,这样多管齐下,正反面一起出击,“创造冈古拉的新繁荣,赎我赵光之不赦‘罪孽’,以谢天下人。”
但是,要做成这几件事情,没有个几千万的资金准备,就别想启动。
该系统一颗“耀眼的新星”
几千万呐!钱从哪来?フ怨馑担找银行啊。
但银行为什么要贷给你这么些钱?你比谁多长了个脑袋呢,还是多长了条腿?フ怨馑担我也没比别人多长个脑袋,也没多长条腿,但我比他们多长了个心眼儿。这事儿,首先得看你这项目过不过硬;项目不过硬,不上档次,当然一切免谈。这一点,你头脑一定得清醒,银行不是慈善救济总会,更不是你家私人小金库,可以随意开支。但经验告诉我们,并不是所有过得硬的项目都能如愿以偿拿到想拿的那点贷款,这还得看你关系过不过硬;其次,你项目再好,没有人替你说话,或者说的只是坏话,这不就跟当年的王昭君一样了?自身条件再好,长得再出色,只怨君王无缘识得真面目,只能远嫁塞外自哀嗟。再有,还得看你在游戏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玩这把‘关系牌’的本事过不过硬。“关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长期经营的结果。你去问问当下中国的那些企业家。他们有多少精力放在经营“企业”上,又有多少精力是放在经营“关系”上的?多数人都会极痛苦地回答你,三七开,或四六开。而这所谓的“三七开”“四六开”中,大头是放在经营关系上的,只有小头才放在了经营企业上。假如有人咬咬牙跟你说他是五五开,甚至说是倒四六开三七开,这话一多半是假话。有了这三过硬,别说几千万,就是几个亿,也能从银行金库里置换得出来。这并非没有先例。当然,“在游戏规则许可的范围内”,这句话说起来好说,但做起来就实在太难了……也可以说是太难太难太难┝恕…因为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它的界限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模糊”,而且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模糊”。一不留神,后患无穷啊……フ怨獾恼庖环“肺腑之言”再次把韩起科说傻了。一时间,甚至都让他真假难辨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讷讷地问:“那你……那你在上头到底是有人,还是没人?”
赵光淡淡一笑道:“当然有啊。”
韩起科忙问:“谁?”
赵光笑道:“这人你也认识。”
韩起科追问:“到底是谁嘛?”
赵光答道:“宋振和。”
韩起科一愣:“宋振和?当年哈拉努里的那个宋镇长?”
宋振和早就不当这个“镇长”了。哈拉努里撤镇改市之前,他就离开了哈拉努里,调到县和地区去工作了;干了一段县委副书记,又当了一段地委组织部长,都觉得不怎么得劲儿。这个干大事的家伙一直没忘了他心中那个“开发冈古拉”的大计划。
他还是那样一种人,宁可在下一级组织当一把手,也不愿在上一级机关当重要的副手或幕僚。也就是俗话说的,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因为他很清楚,在中国这个体制下,尤其在基层,真正管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把手。只有一把手的那张嘴那支笔才能发生真正的实际效用。当时,他是县地两级领导班子中,主张哈拉努里撤镇改市最积极的人。他觉得,哈拉努里撤镇改市,能使它拥有更大的行政权力,去实施冈古拉的开发。为此,他出了不少的力,因而也得罪了一些人。(县和地区,尤其是县里的一些人并不愿意让哈拉努里撤镇改市升格儿。因为哈拉努里升格后,它将直接归地区行署领导,县里就管不了它了。而且看趋势,它还有可能成为一个计划单列市,直接归省管辖。这样,将来连地区行署的那帮人也得不到它的好处了。所以,即便在地区领导班子中,力主哈拉努里撤镇改市的同志,也不是太多。)哈拉努里撤镇改市成功,宋振和由于得罪了那么多的顶头上司,他的处境免不了“每况愈下”,自觉在这儿,政治上已无多大的发展空间,再不能勉强留在这儿了,就奋力去上边走动了一下,索性请求改行。
省组织部一位熟人建议他去金融系统试试。那个熟人告诉他,随着改革的深入,金融战线会显得越来越重要。中央已经几次下文件,要求各级组织部门严把金融干部关。但他当时确确实实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下决心改行搞金融。后来的事情,却应了那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也证实了省组织部的那位同志提示是“英明”的。他下大决心,去了省银行系统。不惜降格从一个信贷科副科长干起,埋头数年,迅速崛起,三十八岁那年,被任命为省某一个商业银行主管业务的副行长,是当时全省金融系统最年轻的一位副厅级干部,成了该系统一颗“耀眼的新星”。正式调离哈拉努里镇之前,他曾找小哈谈过一次话。他说:“我要走了。你怎么办?”小哈说:“你走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别这么说话么。
“她说:”赶紧把自己老婆带走。别的不用你操心。“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想在哈拉努里呆下去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帮你的。“她说:”好吧。你就等着我的电话吧。“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也再没去找过他。两人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宋振和这个人,还是有一定的个人魅力的。他走以后,镇机关的不少干部,尤其是那些年轻干部,都觉得心里挺空的。小哈为此也暗自流过几回泪。甚至有人说,自从宋镇长走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粉底小花对襟棉袄了。这话说得有些不靠谱。因为,从宋振和走了以后,小哈不仅连那件粉底小花对襟棉袄没再穿过,连所有的浅色衣服——春夏秋冬各季的,只要是浅色的,她都一概地收作压箱物了。个中原因,据说跟宋振和的离去根本不搭界。协理员大叔曾悄悄拽着她袖子,凑近了劝过她:”你咋底了咧?把自己打扮得跟个老虔婆似底。有这必要吗?“她反问:”我咋底啦?“大叔指指她穿的那身深色衣服,说:”你才多大点儿?胡话拌汤咧,为一个‘潘冬子’就这么苦自己!“她说:”什么‘潘冬子’狗冬子的,我为谁呀?我就是觉得自己老了。没别的原因。“您瞧,她说她老了。而那年,她才二十八周岁整。
“冈古拉再繁荣”的大计划
赵光告诉韩起科,宋副行长上任时间不长,很想做几件跟广大员工切身利益有关的事,在系统里树树自己的威信。这时候如果能帮宋副行长一把,从他手里贷一点钱,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那他也不可能一下贷给我们几千万啊。”韩起科说。
“干吗非得一下就贷几千万啊?能一下贷恁些,当然好;贷不了恁些,也不一定非得一口就吃出个大胖子来嘛。”赵光笑道。
“我们能帮宋行长什么忙?”
“我跟宋副行长接触过几次,把他请到我那个办事处好好地聊过。他对我这个‘冈古拉再度繁荣计划’非常感兴趣,还跟我谈了许多他年轻时的设想。在聊天中,他突然说到,银行系统有几幢家属宿舍楼旧得不行了。一直想翻修。可老也顾不过来。如果我们能免费替他把这活儿干了……”
“他说免费了?”
“他当然不会开这个口。我们也不该让他开这个口啊。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咱们还在场面上混个什么劲儿呢?得主动替他想到这一点。顺便,再替他们把几位行长副行长的家好好装修一下。”
“这是宋副行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说起科,你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整个干下来,我们得往里搭多少钱?”
“四五百万吧。也许还得稍稍地超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