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做出必须做手术切除她脑中病瘤的时候,她的恐惧,迅速传染了我。我那时即将大学毕业,在考研,她任性地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动脑部手术,无论如何,她都要在手术前,见我一面,如果失败,也算是最后的告别。那时距离考研,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听到她要做脑部手术的消息,我愣了许久,才说服自己,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着要见我的女子,是昔日那个鸟一样四处飞翔,且几乎不会在我的枝头栖息的她。
见到她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全被剃光,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状的塑料管子,白色的绷带从头上一圈圈绕下去,几乎盖住了她的眼睛。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是某个怪异的任人随意处置的标本,尽管气息尚存,可是却已了无尊严。
我很想朝护士大喊:这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们要将一个活得如此精致优雅小资的女子,变成这样难堪尴尬的病人?!
但我这样的喊叫,在冰冷的医院里,谁又能听得到呢?
出院的那天,照料她的护士说,没见过这么爱美的病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戴着帽子。一行人皆笑,而她抚抚新长出的一缕头发,却蹙了眉,低声道:比以前粗糙了呢,怎么能上得了舞台?她到底还是不能放下昔日那个熠熠闪光的自己。
但再怎么不舍,也得放下了。她的眼睛,在脑部康复之后,依然只能看清正前方的视域,她所属的文工团,出于她的健康的考虑,很快给她办理了内退手续,而这样一份善意,却让她几乎发了疯,许多次去敲领导的门,求他们让她上班,领导们起初还安慰她,说,为了身体,还是放弃工作吧,这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后来他们终于厌倦了她的喋喋不休,看到她来,就即刻躲开,任她怎么敲,都装聋作哑。那一阵她成了人人厌烦的祥林嫂,心里充溢着一股子热情,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大病,而有多少的改变,至少,我依然是那个她不怎么能够想起的孩子,而她,在我的心底,除了提前抵达的衰老,也还是那个爱美爱到成癖的女子。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少交集,彼此,是都不清晰的。
夏至来临的时候,我要出国,打电话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她突然就挂了我的电话。再打,已是无人接听。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何生了气,但因为琐事繁忙,想了片刻便将她忘记。这样直至出国前的一周,我收到她一个快递来的包裹,打开,是一个光盘,什么也没写。我放入电脑,看了几分钟便关闭了。那不过是她年轻时一次获奖的舞蹈演出,而这样的荣耀,她或许并不知道,一直都是我在极力抵触的东西。
是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我闲极无聊,再一次打开那张光盘,漫不经心地看,看到快要睡着的时候,音乐突然小下去,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身着病服的她,正对着医院白色的墙壁,随录音机里的乐曲,翩翩起舞。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她的影子,在温暖的墙壁上晃动。正是春天,窗外可以隐约看见明黄枚红纯白的花儿,拥挤吵嚷着次第绽放。而她,穿着肥大的病服,戴着草编的帽子,在闭锁的病房里起舞,是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
最后一个镜头,她朝向我,笑,说,小爱,这两段舞,一段,是跳给我自己,一段,则是跳给你,是为你一个人的独舞,许多年前,当我因为这段舞获奖的时候,却无法满足你小小的虚荣,与你共度学校元旦的晚会,现在,这样带有缺陷的弥补,不知,你还能不能原谅……
..。,,堂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