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小良,是因为电影。准确地说,是因为盗版的电影碟片。
是在一个拍摄纪录片并狂爱电影的朋友家里,李小良背了一个很大的包敲门,我从猫眼里看见了,吓了一跳,以为是抢劫或者要饭的,赶紧让朋友过来。朋友却只瞥了一眼,便笑着打开了门,说,嘿,李小良,是不是又有什么好货来了?这个背大包的瘦弱大男生一步踏进门来,喘一口粗气,这才得意笑道:好货多着呢,全是市面上见不到的。
我听的有些胆战心惊,好像他们在进行什么违法交易。待那大包打开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上百张的碟片,而且全是正版碟店里买不到的好电影,从北欧到南非,再到日本和东南亚,那些地上地下电影节上放映却没有公开发行过的片子,李小良这里都有。
我这才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也就22岁左右的大男生,他长得很瘦,那个大包放在旁边,衬托得他愈发地瘦弱,好像有些发育不良。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骄傲的神色,而且踌躇满志,想要在北京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朋友是北京一个大学教授电影的老师,但对这个听说高中都没有毕业的李小良,却没有丝毫的轻慢,他很认真地听李小良介绍最近新进的碟片,还时不时地问他一些问题,就像做专业老师的是李小良,而他则是一个虚心的学生。李小良普通话有些蹩脚,但跟朋友聊起电影来,却眉飞色舞,毫无怯意,偶尔还听得出他有些卖弄,喜欢说一两个专业术语,完全能让门外汉听起来,油然生出敬意。
看得出朋友与李小良不只是买卖之间的交流,还有一层私人的关心。他说起最近生意不好,货源减少,对手也来抢顾客,他要费好大的精力,来发展一些忠诚的客户。又说房租也涨了,父母不体谅他在北京的辛苦,几次打电话来催他寄钱回家,幸亏他心眼灵活,留了一些活动资金,否则最近一个朋友遭人黑手,他一点忙都帮不上。
李小良显然是个很会察颜观色的人,知道我也喜欢电影,毫不犹豫地将一张意大利的电影碟片免费送我,说绝对适合我的口味。我简略扫了一眼介绍,便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竟然能够从我安静内敛的外表,一眼便窥出我会喜欢这类文艺气息浓郁的电影。
走的时候,李小良手里的大包瘪下去了,另一只手里却多出一个更重的摄影机,是朋友借他用的,他在门口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说,保证完成导演交给的自拍任务。我看着这个可爱的大男生,忍不住笑弯了腰。
我自此也成了李小良忠诚的客户,只要买碟,肯定去他那里选购。他的小店,开在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旁边,有些隐秘,不是电影发烧友,很难会注意到这个店铺。但在北京混了5年的李小良,却在这个小小的碟铺里,做着成为一个知名制片人的梦想。
慢慢地便听说了李小良更多的故事。他在高二那年,便借口老师批评逃离学校,开始了闯荡北京的梦想之旅。他最初去的是省城的火车站,给一个旅馆四处地拉旅客,但因为生意实在不好做,被老板用50块钱打发了事,他怀揣着仅存的50块钱,看着火车站上的时刻表,突然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开往北京的一辆火车上。他用一块钱买了一张站台票,躲在一个民工的大包后面便混上了火车。一路上他借着厕所这一方小天地,成功地逃掉了检票的乘务员,顺利抵达了北京。
出了车站,他站在喧嚣的广场上,像个傻子一样晕头转向地转了几圈,而后随便踏上一辆公交车,便开始了寻找一份能谋生吃饱饭的工作的历程。饥肠辘辘的他先去了一个饭馆,给人洗碗择菜端盘子,这一干就一直到了年底。他说电视里的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还在刷一大堆的碗筷,是老板过来,说,吃年夜饭了,他这才抬头看到外面闪烁的烟火,解下围裙坐在热气腾腾的水饺面前时,看到老板递过来的薄薄的红包,他差一点就哭了。
他很快地就辞了这份“施展不开拳脚”的工作,去了一个菜市场,这次做的是剁鱼工,天天给各种鱼开肠破肚,有些血腥,但却让他心里淤积的东西随着那刀起刀落,酣畅淋漓地发泄了出来。等到将体内废气排完之后,他便再一次辞职,去做了野保安,专门给一个建筑工地守夜间的班。
因为夜里闲极无聊,他便靠一个个的盗版碟片消磨时光,这一看便被电影吸引了去,突然想起中学时未竟的一个做演员的理想,他一下子变得热血沸腾起来,打听到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可以最近最快地触电,便毅然地丢了工作,和许多人一起,站到了群众演员的行列里去。
据李小良“吹嘘”说,他在好几个很红的电影电视剧里做过群众演员,有时候就站在某个大腕明星的身后,其中一次他的靓影还被远在甘肃农村的舅舅窥见了,几乎在家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应该算是他到北京以来,所从事的最值得称道的一份职业,既圆了年少时的梦想,又给亲戚朋友们带来了荣耀,简直有做了明星的感觉呢。
但群众演员的工作照例是没有做长,因为李小良说这份工作让他觉得虚无缥缈,每天早起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便跑去电影制片厂门口“站岗”,看到选演员的头出来,一群人饿虎扑食般飞跑过去,感觉里就像一个趾高气昂的人扔了块肉给街头的流浪狗,为了填饱肚皮,连点风度都不要了。
李小良当然是温度与风度都不愿丢的。他在被飞起的空弹壳炸得腿肚子生疼的拍摄现场,还想着如何能够做一株有遒劲枝干的法桐,任多少弹壳子溅上来,都岿然不动。别人领了钱之后都跑去饭馆,撮上一顿,而后剔着齿间残留的肉丝,继续踱到电影制片厂门口,开始新一轮的等待。而李小良则花一块钱坐公交绕着北京城转上一圈,一家家地看那些模样体面当街开着的店铺,遇到中意的,便微闭上眼睛,想象一番自己做了老板的阔气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