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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疑似梦中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一刹那,萧十一郎只觉人生之中所有的情感全都袭上心头。

喜悦和悲怆、欣慰和孤愤、振奋和疲倦、还有那不由自主的激动和莫名其妙的平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四下里搜索着,寻找那琴声,那抚琴的人。

然后他就看到九曲桥后的八角亭里,正背对着门,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皎洁如秋月、清雅如春雪般的衣衫。

她的头发长几七尺,滑如丝缎,软如流水,压着她轻而柔软的衣衫直垂落腰际。

她的风仪恬静、温婉、清丽、高洁,美得可以扼住人的呼吸,凝住人的心跳,攫去人的灵魂,夺去人的生命。

就算是只看到一个背影,也让人忍不住以为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偶而落脚在此。

她前面的一张石桌上,却正放着一张焦尾古琴。

玩偶山庄显然已改变了很多。

本来修剪得十分整齐平坦的绿茵草地,现在已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几乎掩去了那曲折的小径。

本来清澈的流水现在已变得浓绿。流水中本来有几枝极尽妍态的芰荷,现在已变得蓬乱不堪、败叶满池。

就连那女子端坐的八角亭,朱栏也已斑驳,绿瓦也已为杂草湮没。

整个园子看起来已颓败、残破、荒芜、朽废。

门“吱呀”开的时候,琴声也嘎然而止。

但那抚琴的女子却并未回过头来。

她的身体突然僵硬、停顿,仿佛已不能动作。

萧十一郎自从第一眼看到那女子的背影,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仿佛已被那女子用魔法紧紧拘住。

他站在门边,似已无力举步。

可是他的呼吸却已不稳、艰难、几于停顿。

过了很久,他才分开蒿草,慢慢朝着那女子走。

园子仿佛突然变得很静,静得可以清晰听到萧十一郎分开蒿草走路的声音。

那女子听到有人慢慢走过来,整个人都仿佛已颤抖了起来。

她的脖颈僵硬,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萧十一郎慢慢走上九曲桥,慢慢走近那八角亭。

那女子的身子颤抖得更剧烈。

萧十一郎的脚步已停下来,眼睛痴痴望着那女子的背影,似在等待着。

这一刹那,天也在等待着,地也在等待着,白云也在等待着,微风也在等待着,玉如意和嫣嫣也在等待着。

这一刹那,这世上的万物都因为等待而停顿、凝结、驻足不前。

那女子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

于是,萧十一郎终于又见到沈璧君了。

沈璧君的脸还是美得让人心醉。

可是她的目光却是一片静默,静默得仿佛已看透了荣辱,看透了生死,看透了尘世间的一切。

她凝视着萧十一郎,仿佛很陌生、很怀疑,仿佛还不敢相信真的是萧十一郎。

她静默,她怀疑,她不敢相信,也许只不过因为她等待得太多,失望得太多。

过了很久,她的目光才迎上了萧十一郎的目光。

几乎在同一刹那,萧十一郎的目光也迎上了她的目光。

四目交汇,仿佛已被魔法镇住,再也分不开。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仿佛天地万物已不复存在,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璧君目中已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泪花滑落,沈璧君已冲过来。

沈璧君冲过来,扑进萧十一郎怀里,哭声已响遍了池塘、流水、假山、亭阁。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紧紧抱着,就像是拥抱着已支离破碎的梦。就算是残梦,她也绝不能让他再从怀里溜走。

萧十一郎也紧紧抱着她,也抱得很紧,就像是要用他怀中的温热来抚慰她那颗久已千疮百孔的心。

哭,只有哭才是真实的。

只有哭才能证明一切。

人生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哭。

哭可以表达喜悦,也可以表达悲伤。

人可以为了任何事而哭。

能哭,非但是件奢侈的事,而且也是件幸福的事。

天地万物因为等待那痛痛快快的哭声而静默,又在那痛痛快快的哭声响起时将静默打破。

内心压抑已久的激|情只有在哭声中才能宣泄,那无悔无憾的生命也只有在哭声中才能得到升华。

所以,哭才是永恒的。

沈璧君伏在萧十一郎怀里痛哭着,似是要将这两年来所有的委屈、哀怨、等待、煎熬、痛苦、磨难都哭出来。

一点不剩地哭出来。

萧十一郎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莫哭,莫哭……”

可是这明明是哭的时刻,又怎么能不哭?

沈璧君痛哭着道:“可是……可是这两年来,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寻你寻得有多辛苦?”

萧十一郎反反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

沈璧君哭道:“我本来以为你已死了,有好几次我都不想活了,可是我始终没有见到你的尸体,所以一直也不敢轻生。我心中一直保存着一份希冀和幻想,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萧十一郎轻轻拥着她,喃喃道:“你真是个傻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替你拼掉逍遥侯,就是为了要你好好活着,你怎地总是想着要死?”

沈璧君道:“可是你若是死了,我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不能?我死了,你岂非就可以回到无瑕山庄?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用不着再担心有什么人来打扰你?”

沈璧君摇着头,凄然道:“原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回到我从前的世界,就可以活得很开心,很快乐?”

萧十一郎道:“难道不是?”

沈璧君道:“不是。”

她泪眼凝视着萧十一郎,道:“在我的心中,只要有你在身边,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无论是过什么样的日子,就算是要我去流浪,去过狼一般的生活,我也是快乐的。”

这是句很大胆的话,可是她却说得毫不犹疑。

一个像沈璧君这样的淑女,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在她们那样的圈子里,一个有教养的女子应该随时都表现得矜持、含蓄和端庄,而绝不该是大胆、直率和露骨。

沈璧君本来也是那样的人的,可是现在却好像变了。

这种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倘若你最心爱的女子愿意放弃尊荣和富贵,愿意将一生都交给你,心甘情愿陪着你去流浪,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可是萧十一郎却在苦笑。

他苦笑着,道:“你知不知道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沈璧君道:“我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你不知道。你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种象,而且是最最表面、最最肤浅的象。”

他脸上带着凄凉的笑,慢慢接着道:“真正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到。那绝对不是诗人笔下的诗、画家手底的画,那是一种漫长得让人发疯的绝望和凄惶,是一种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孤独和无助,是一串串数不尽的打击和挫伤、拒绝和算计、鄙夷和冷眼,仿佛就是噩梦,却永远也没有惊醒的时候。倘若有人对你说狼的生活充满了冒险与刺激,充满了很洒脱的诗意,那么这个人一定没有真正过过狼的生活,因为当一个人真的变成狼并且开始流浪的时候,就会发现那种境地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忍受和适应的。你不能挣扎、不能奋斗,你没有力气,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寂寞如黑暗一般吞噬掉你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你却偏偏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可是你还是只好不停地向前走,虽然你从来也不知道命运会让你拥有什么,得到什么,但你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你生怕你会从此丧失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沈璧君沉默着,轻轻道:“可是,我不怕,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而且……”

她突然仰起头,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她的语声突然变得坚定,一字一字道:“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无论是多么可怕的孤独和寂寞,我都愿意与你共同承当!”

这是句更大胆、更露骨的话。

听了这句话的人,不被感动的却不多。

萧十一郎只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忍不住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紧紧拥抱着那份激烈的感动。

因为只有他知道,一个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

沈璧君这句话虽然只不过寥寥数十个字,但她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内心深处早已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激烈的矛和盾的撞击。这种撞击也许比这世上任何一次战争都来得残酷,也许比女子生育时的痛苦还让人倍觉艰难。

可是她却已说出了这句话,既不是敷衍,也不是造作。

萧十一郎拥抱着她,反反复复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子想呢?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去过我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你也像我一样痛苦。你本是人世间的仙子,你应该在人世间接受世人对你的尊敬、赞赏、羡慕、膜拜,你不应该到狼的世界里来受苦。”

沈璧君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轻轻道:“可是我已决定了,我既然已决定与你生死与共,患难相随,那就绝不会后悔。”

萧十一郎叹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执著的?”

沈璧君道:“在我想通了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你想通了什么?”

沈璧君道:“我想通了一个人内心的快乐和宁静永远不是尊荣和富贵可以比拟的。”

萧十一郎叹道:“你想错了……”

沈璧君道:“我没有想错。”

她将脸轻轻偎依在萧十一郎的怀里,轻轻道:“以前……以前我囿于礼教,有很多事都不敢想,不敢做,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以后,我已能明白,其实世人所推崇的礼法教化并不是多么神圣了不起的事,真正值得人珍惜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一个人可以背叛礼教,可以被人不齿,却不可以不去珍惜这种情感,更不可以得到了却轻易舍弃,因为这种情感绝不是虚名薄誉和金珠银宝可以买得到的……”

她的语声轻柔得就仿佛是春风吹过隋堤的柳枝。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只好不说话了。

因为他已说不出话来。

可是沈璧君却还有话要说,因为她想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

只听沈璧君轻轻诉道:“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和逍遥侯走上那条不归路后,我就已决定,今生今世要永远地陪着你,你死了,我就陪着你死,你活着,我也陪着你活着。”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我替你杀逍遥侯,倒并没有想着要你报答我。”

沈璧君道:“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要我报答,可是我却非报答不可,因为那一刻,我觉得我若不能陪着你死,我简直就不配做人。”

萧十一郎叹道:“假如你还是想要报答我,那就不必了。”

沈璧君也叹道:“我本来确实是想报答你的,可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我已不想报答你。”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因为现在我的想法已变了,我的人也变了。”

一个人的想法若是变了,人也会跟着变的。

沈璧君确实是已变了。

原本像她这样矜持端庄的淑女说不出来的话,现在她已能说得出口;原本像她这样知书守礼的淑女做不出来的事,现在她也已做了出来。

可是她看起来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高洁、娴静、端庄、温柔、不染半点尘埃,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

也许改变的只不过是她的心。

一个人在经历过无数次的痛苦、折磨、打击、彷徨后,在经过无数次尖锐的矛盾和冲突后,他的心,他的思想是不是会变得更旷达,更直接,更尖锐,更纯粹呢?

萧十一郎并没有问沈璧君,她是怎样变的。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知道沈璧君一定会说出来。

可是沈璧君仿佛还不想先说这件事。

她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说。

她的眼波就像是水一般温柔,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轻轻地道:“以前我虽然已决定要永远地陪着你,陪着你同生共死,可是却并没有决定要嫁给你,因为我还是不愿对不起连城璧,但现在我却已决定……”

她面上突然布满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的目光避开了萧十一郎的目光。

她的声音也断续了起来,充满了女子最动人的羞涩。

只听她轻轻地、低低地道:

“决定嫁给你,做……做你的妻子,永远……永远做你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头已低垂得几乎钻进了萧十一郎的衣服里。

萧十一郎仿佛已完全被震惊了,仿佛是高空中的霹雳打下来,打得他连动也不能动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他就像是个活脱脱的大笨蛋一样,呆在了那里。

因为他永远也想不到沈璧君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讳忌就将她对他的心意说出来。

沈璧君垂着头,仿佛想看萧十一郎一眼,却又不敢。

她忍不住轻轻道:“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女人本不该这样子说话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不过想不到而已。”

沈璧君道:“你想不到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到你会如此痛快、如此直接就将你的心意说出来,你以前本不是这样的人的。”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轻轻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轻贱?”

萧十一郎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我不会,我只不过觉得你很有勇气、很大胆,因为在这世上敢如此直接就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的女子并不多。”

沈璧君垂着头,轻轻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有勇气,我只不过很害怕。”

萧十一郎道:“怕什么?”

沈璧君道:“怕你会再躲着我。”

她语声突然变得幽怨、苦涩了起来,道:“我现在才明白,这两年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踪影,并不是因为你已死了,而是因为你一直就在躲着我,你甚至就一直躲在我身边,可是,无论……”

她的语声已嘶哑、已哽咽。

她轻轻咬着嘴­唇­,可是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无论……无论我……我怎么样,你都不肯出来见我。”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经历了无数次痛苦挣扎,已将等候萧十一郎生的希望转化成死的痴守后,忽然知道萧十一郎原来并没有死时,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也没有人能形容她在一直抱着对萧十一郎的追忆和缅怀,独自默默向世人证明着她对真情的执著和对礼教的背叛时,忽然知道萧十一郎原来就一直躲在她身边,却始终不肯出来见她的那一刻,内心的幽怨和委屈。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只轻轻将她拥到胸前。

沈璧君就任他轻轻拥抱住她。

生命中所有的委屈、哀怨、等待、煎熬、痛苦、磨难都在这轻轻的拥抱中完全融化、消弭、荡尽。

这世上已几乎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挂怀。

只要有这么一次拥抱,就已足够。

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玉如意的冷笑声。

她忍不住回过头来,立刻就看到了玉如意。

玉如意正站在九曲桥头,正冷冷地望着他们,脸上带着冷冷的讥诮,冷冷地道:“两位的情话说完了没有?”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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