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摆了摆手,力士赶忙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前走去。
邙山山道上,躺满了内卫的尸身,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斜倚在山壁旁,咽喉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已经凝固。铁制的囚车孤零零地横在山道旁,车内空空如也;车尾敞开的铁门随风摇摆,发出“吱嘎嘎”的响声,给这条寂静的山道平添了几分凄凉的气氛。
千牛卫已将山道封锁起来。狄公缓缓地走过去,身后,桓斌、李元芳、如燕紧紧跟随。狄公来到黄胜彦的尸体旁,蹲下身仔细地验看伤口。身后的桓斌道:“他就是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
狄公道:“我见过他。”
狄公沉吟了片刻,解开黄胜彦腰间系甲的狮蛮带,李元芳快步上前,扶起黄胜彦的尸身,狄公将甲胄从死者身上卸下来,而后慢慢蹲下身,将手伸进死者的怀中掏摸着。怀中空无一物。狄公的目光落在黄胜彦的牛皮护手上。他抬起尸体的手臂,解开牛皮护腕,“啪”!一件东西落在地上。狄公把它拣起来,定睛望去,那是一枚朱果金符。他抬起头来,望着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也看着他。
恰在此时,后面的桓斌走来,狄公赶忙将朱果揣进怀里,徐徐站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势,然后快步走到囚车旁,伸手敲了敲车身,铁板发出当当的响声。
李元芳轻声道:“是铁的。”
狄公点点头:“是什么人物如此紧要,竟然要用铁板制成的囚车来押运?”他环顾着四周,接着道,“可以肯定,内卫是在昨夜遇到埋伏,全军覆没的。”
桓斌道:“末将也是这么想。”
狄公道:“歹徒之所以袭击内卫,就是要救出囚车之中的犯人。看来,此人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且,内卫经办之事,肯定与皇帝有关。”
桓斌一惊:“您是说,这是皇帝交办的差事?”
狄公点点头:“你想一想,黄胜彦是内卫府大阁领,正四品上的官职,由他亲自出马押送犯人,不是皇帝钦差,还会有什么人能够调遣他呢?”
桓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错,不错。”
狄公道:“大将军,你命卫士们动手,清理现场吧。”桓斌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在囚车的另一头,几名内卫的尸身横躺在山道旁,如燕走过来,两眼仔细地搜索着。忽然,一名内卫尸身下露出的一点黑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到尸身旁,伸手从下面拉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口袋。如燕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向地上内卫的尸体望去:周围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如燕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囚车旁,狄公的一双鹰眼仔细地搜索着。现场除尸体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踪迹。他长长吁了口气,不由得惊叹道:“好利落的手脚啊!”
一旁的李元芳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你看过现场,有什么发现?”
李元芳一愣:“好像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狄公点了点头:“难道这不是发现吗?”
元芳愣住了。狄公道:“你想一想,内卫府的千牛备身都是军中千里挑一的健者,即使遭到伏击也不会束手待毙,定会作顽强搏斗。可你看一看,现场全是内卫的遗骨,竟连一具对方的尸身也没有!”
元芳思索着狄公的话,点点头:“肯定是伏击之后,歹徒们清理现场,带走了己方的尸体。”
狄公点点头:“不错。刺驾之事尚未了结,又发生了袭杀内卫的凶案,前后相差不到一天!这洛阳可真热闹啊!”
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是说,这两件案子有所关联?”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元芳啊,你再仔细看看现场,这个场面是不是似曾相识?”
元芳转过头来观察着,猛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手法很像‘蛇灵’所为!”
“不是很像,应该说就是才对!”
身后响起了如燕的声音。元芳转过身来。如燕走到二人身旁道:“‘蛇灵’的规矩就是,每次任务完成后,都要认真清理现场,绝不给对方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叔父,我刚刚看过了,所有手法,都是他们常用的,以前小女也是如此行事。而且,我在一具尸身下找到了这个。”说着,她举起左手,手里拿着一个缩口的黑布口袋。
狄公一愣:“这是什么?”
如燕道:“这就是清理现场专用的证物袋。这种口袋有大有小,分为十多种,主要作用就是将现场留下的所有痕迹、证物,不管大小全部带走。”
狄公点点头。如燕道:“还记得崇州案时,从贺兰驿出来的那些黑衣人装塘报用的黑色口袋吗?”
李元芳道:“不错,我记得。后来在东柳林镇外,我们截下了那些口袋。”
如燕道:“这种口袋就是他们专用的。因此,叔父,可以断定此事必是‘蛇灵’所为。”
狄公点了点头:“如燕,你曾是‘蛇灵’的堂主,又是六大蛇首之一。你再看一看,这现场还有什么蹊跷?”
如燕笑了笑:“叔父,‘蛇灵’的这点雕虫小技,在您的眼中不过是小儿之戏罢了。”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欲盖弥彰。”
元芳大为诧异:“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如燕笑道:“李将军,你真的认为伏击是发生在这里吗?”
元芳愣住了,良久才道:“你的意思是——?”
如燕道:“这是个假现场!真正伏杀内卫的地点,绝不在这儿。”
元芳愕然,定睛向地上望去。忽然他抬起头来:“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如燕道:“这就是‘蛇灵’的惯用伎俩,移花接木,迷惑对方,令对手无从判断他们的真正目的。一年前崇州案时,赵文翙大军在契丹遇伏,可尸体却被运到了突厥的境内,就是个最近的例子。”
李元芳这才恍然大悟。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一个如燕,不愧是我狄仁杰的侄女!”
如燕笑道:“您倒不如说,不愧是‘蛇灵’的六大蛇首之一,还贴切些。”狄公笑了。
脚步声响起,桓斌快步走过来:“阁老,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可说啊。大将军,这条山路是通向哪里的?”
桓斌道:“据当地人说,这条路是通到邙山深处的。”
狄公眉头一皱:“哦?”
桓斌道:“我真是不明白,这些内卫为什么要带着犯人跑到深山里面去。”
狄公道:“大将军,请你找一名熟悉邙山地理的卫士随我到处看看。”
桓斌道:“是。”
不一刻,狄公一行已经骑着马飞奔在一条向北的山路上了。冲在最前面的千牛卫勒住马高声道:“大人,这条路就是通往东都的官道!”狄公点了点头,策马上前。忽然,岗下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
狄公回过头,向岗下望去,山脚下有一座寺院。他回头问那名千牛卫:“岗下的那座寺院,叫什么名字?”
千牛卫笑道:“大人,那就是白马寺呀。”
狄公双眉猛地一扬:“哦,那是白马寺?”
千牛卫道:“正是啊,我们是围着山绕了一圈才过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条官道是直通到神都吗?”
千牛卫道:“正是。”狄公道:“走,下去看看!”说着,他一声大喝,坐骑飞奔而去。
这是一段很短的峡谷,但地势非常险要。狄公一行飞马奔了进来,众人纷纷勒住坐骑。
狄公的眼睛四下里扫视着,山壁上有很多被刀砍过的印痕;地上是一摊摊隐隐的血迹。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转头对众人道:“这就是第一现场!”
说着,他翻身跳下坐骑,身后元芳、如燕下了马,两人走到山壁旁,仔细地观察着。忽然元芳道:“果然是这里,山壁上有打斗过的印痕,地上有血迹。”
如燕点了点头:“而且,这样两山夹一沟的地势,是最佳的伏击地点。叔父,您真棒,您是怎么想到,凶案的真正现场是在通往神都的官道上?”
狄公笑了笑道:“当然是内卫。”
如燕一愣:“内卫?”
狄公点点头道:“可以肯定,内卫此行乃是奉密旨办事,这一点从黄胜彦亲自出马押运囚车这一行动,便可以得到证实。那么,他们办完事情会去哪里呢?”
元芳道:“回京交旨。”
狄公道:“就这么简单。”
如燕也笑了:“简单是简单,可必须要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想,否则,再简单也想不明白。叔父,小女今天又学了一招。”
狄公笑了。他转过身,问一旁的千牛卫道:“我们已经过了白马寺吧?”
千牛卫道:“是的,早就过了,白马寺距这里将近二十里。大人,再往前走五十里就是来庭县,穿过来庭就到洛阳了。”狄公点点头。
忽然如燕喊道:“叔父,元芳,你们来看!”
二人赶忙跑过去。如燕一指地上:“你们看!”
石地上被车轮辗出了两道浅沟。元芳道:“这就是那辆铁囚车留下的车辙。”
狄公点了点头道:“大家分散搜索吧。”
山崖旁,一棵小树横生在崖壁上,几条枝叉向外伸出,树枝上挂着一张纸,随着微风来回飘动。狄公走过去,他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了。他转身叫道:“元芳!”
李元芳走过来,狄公一指树杈上的纸:“你去将那张纸取下来。”
元芳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身体如大鸟一般飘了出去,双脚在崖壁上一借力,已到树旁,他伸手将纸取下,回到了山崖旁,将纸递给狄公。
狄公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纸上绘着一个立方体,旁边是术算用的公式。
元芳奇怪道:“这、这是什么?”
狄公抬起头来:“这是术算之法。”他看了看身后的峡谷,又看了看手中的纸,陷入了沉思。
洛阳御书房里,狄公和大将军桓斌站在龙陛下,静静地望着坐在龙椅里的武则天。武则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很久,才以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狄公道:“据臣推断,应该是昨夜寅时左右。”
武则天点点头:“黄胜彦死了?”
狄公长叹一声:“正是。”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狄公道:“陛下,臣与大将军桓斌共同勘查了现场,臣以为,此事又是‘蛇灵’所为。”
武则天的手将桌案拍得生响,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好了,朕知道了!”
狄公一愣,他观察着武则天的脸色,试探着道:“陛下,黄胜彦应该是奉旨办事吧?”
武则天猛地抬起头来:“不,不是!此事你们就不必再查了。”
狄公愣住了,目光望向大将军桓斌,桓斌也正望着他。武则天缓缓站起身来,向后面走去,脚步非常沉重。
狄公轻声道:“陛下。”武则天停住脚步:“还有事吗?”
狄公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囚车内的是什么人?”
武则天腾地转过身,声色俱厉地道:“朕已说过,此事不要再查!”狄公惊呆了。
武则天长叹一声道:“好了,怀英,你们去吧。”
狄公说了声“是”,二人快步走出书房。
武则天的身体连连晃动,力士赶忙跑过来,扶住了她。武则天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老师,你终于逃出生天了!”说着,她狠狠一把将力士甩开,大步向后面走去。
狄公和桓斌默默地顺着宫道向外走着。忽然桓斌停住脚步道:“阁老,皇帝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她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难道她有难言之隐?”
桓斌摇了摇头:“皇帝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哎,阁老,不瞒您说,这两天发生的是我一生所遇到最奇怪的事情了。”
狄公笑了笑,没有回答,缓步向前走去。
夜,狄府正堂上,李元芳手里拿着那张纸,望向狄公。狄公徐徐踱着,忽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望着李元芳:“这两件案子一定有着内在的因果关联!”
元芳“哦?”了一声。狄公道:“你们想一想,刺驾案发生在邙山脚下的白马寺,而今天,袭杀内卫的凶案则发生在邙山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两者的距离仅二十里。而这两件案子又都是‘蛇灵’组织所为。我不相信,两者之间会没有联系。”
元芳道:“大人,如果能知道囚车里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也许就能够找出其中的关联了。”
狄公长叹一声:“是啊。可皇帝对此事讳莫如深,似乎一句都不愿提起。”说着,他张开手,手中放着在黄胜彦尸身上发现的那枚朱果金符。
元芳轻声道:“大人,这古里古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狄公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此物绝非黄胜彦所有,而且,定然与皇帝有关。”
元芳一惊:“哦,为什么?”
狄公拿起朱果,指着后面的图案道:“看到了吗,这里刻的是三条卧龙,后面是九只飞凤,这样的图案民间是绝不敢用的。否则,便是大逆僭越之罪。”
元芳仔细地看了看朱果上的图案,点了点头。
狄公慢步踱了起来,口中喃喃地道:“这件东西是做什么用的?皇帝为什么会有今天这种表现?囚车中的人究竟是谁?此案与刺驾案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他深深地吸口气,“白马寺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白马寺,白马寺……”他回忆着白天进山探察的情况。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白马寺后园中,无头尸身躺在地上;假法能坐在殿中与众僧一起唱经;白马寺的大殿、僧房和后园……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
元芳轻声问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明日再访白马寺!”
白马寺大门前,钟声悠扬,香烟缭绕,前来进香还愿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人群中有几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正是狄公、李元芳和如燕,三人随着人流,缓步走进寺中。
正殿里沉香袅袅,朝圣的信徒们口念佛号,跪地叩头,狄公悠闲地走进来,一双眼睛四下里扫视着。李元芳道:“大人,您觉得这白马寺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狄公笑了笑,向殿外走去,边走边道:“元芳啊,上次我们提到过,那个假法能潜入白马寺不是为了刺驾,而是另有所图。”
元芳点了点头:“不错。”
狄公道:“那么,你觉得他所图谋的是什么呢?”
李元芳愣住了,他看了看身旁的如燕,道:“我想不出来。”
狄公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假如,那辆囚车中的神秘人物是藏匿于白马寺中。而昨夜,内卫们也正是奉了皇上的密旨赶到那里,将那个神秘人物提走。当内卫押解囚车连夜赶回洛阳,半路上却遇到了‘蛇灵’组织的伏击而全军覆没。假设此案的过程是这样,那么,对我刚刚所提关于假法能的问题,你能否作出合理的回答?”
元芳吃惊地道:“您是说囚车中的神秘人物藏在白马寺中?”
狄公笑了笑:“我只是在假设。你也循着假设的思路回答我的问题。”
元芳点了点头,沉思着。忽然他抬起头来:“如果循着这个思路,假法能的行为倒是合理了。他一定是为了探听这个神秘人物的下落,这才受到‘蛇灵’总坛的委派,潜入白马寺卧底。”
狄公点头:“非常好。说得很准确。”
狄公三人边说边向第三进院落弥勒殿走来。周围人流穿梭,喧嚣异常。狄公四下看了看低声道:“第二个假设,如果那个假法能已经在白马寺中发现了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他会怎么做呢?”
如燕道:“他一定会将消息传递给他所在坛的堂主。我记得假法能临死前曾说,他是隶属于血灵统领的第五坛,那么他一定会将消息传递给血灵。”
狄公点点头:“不错。那么,他又如何传递呢?如燕,你曾对我说过‘蛇灵’传送消息的几种办法,确实是既快捷,又便利。”
如燕道:“是的,组织传书采取的是先人传,后信鸽,而后再人传的办法。既节省时间,又隐蔽快捷。”
狄公点点头:“好,我们姑且假设,这个假法能欲将神秘人物的下落传给堂主血灵,那么,他是要靠口传呢,还是要在纸上写出或者画出来呢?”
如燕想了想道:“组织中人传递信息,一般是靠笔写,或者画。”
狄公点头:“好极了,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如果假法能已经发现了神秘人物在寺中的藏身之所,他便要以书信的方式将消息传递到自己的上封血灵手中。”
元芳和如燕点点头。狄公道:“好,第三个假设,如果这个假法能还没有来得及将消息传出,便被我们破获,那么,这份要传给血灵的书信会在哪里呢?”
如燕好像有些明白了,她脱口喊道:“啊,叔父我明白了,您是说……”
狄公笑了,轻轻嘘了一声:“不可说,不可说。”
如燕笑着吐了吐舌头。狄公冲二人努了努嘴,三人离开主建筑向白马寺后进的僧房走去。僧值静空站在院里,对几个管事吩咐着什么。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静空一愣,转过身来。狄公、李元芳和如燕站在他的面前。静空吃了一惊:“狄大人,你怎么……”
狄公轻轻嘘了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静空赶忙对那几个管事道:“你们先去吧,按刚刚说好的做,千万不要出差错!”几人答应着快步离开。
静空四下看了看,微笑道:“这位施主,这边请吧。”
狄公点了点头,随静空向后面的方丈室走去。方丈大师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茶杯发愣。房门一响,静空带着狄公等三人走进屋子。方丈抬起头来,一见狄公登时大吃一惊:“狄、狄阁老!”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师,别来无恙啊。”
方丈赶忙起身让座:“阁老请坐,老衲亲自奉茶。”
狄公道:“大师不必客气。本阁今日微服来此,是想问你一件事。”
方丈道:“阁老请讲。”
狄公道:“昨夜,是不是有内卫来到寺中?”
方丈登时一惊,目光望向静空,静空轻轻咳嗽一声,低下了头。方丈咽了口唾沫道:“回阁老,什、什么内卫,老衲不知。”
狄公笑了笑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方丈身在佛门,应了却世间相的痕迹,如此谎言托赖,不惭愧吗?”
方丈抬起头来:“阁老,佛门弟子出世为怀,不着尘相,何以俗事相诘?”
狄公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既无挂碍,俗事何能使大师着了尘世之相,说又何妨?”
方丈长叹一声:“哥利王将以血刃截割众比丘,老衲岂能心无挂碍,望阁老宽宥。”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静空,静空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身体转向别处。狄公略觉奇怪地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静空道:“而今室中只有你我五人,大师因何以哥利王为惧?”
方丈苦笑了一下道:“不可说,不可说。”
狄公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李元芳和如燕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半晌,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既然大师以合寺众僧性命为怀,本阁也不便强求。这样吧,就请静空师傅带本阁到假法能的住处去勘查一番,如此,大师应无挂碍了吧?”
方丈赶忙点了点头:“静空,你带狄阁老到僧房查看。”静空领命而去。第五进院落,是一排排僧房。静空带着狄公三人快步走来。
如燕轻声问道:“叔父,刚刚您和那个老和尚打什么哑谜呀?”
狄公笑了:“我请他讲实话,他却说佛门弟子不理凡间俗事。我对他说修佛当心无挂碍,方能四大皆空,说实话是佛门子弟的本分。他说如果说了实话,皇帝就要杀死合寺众僧,请我不要强迫。”
如燕茅塞顿开:“老和尚说的‘哥利王’就是指皇帝?”
狄公点点头:“是啊。最后,我问他,屋中只有我们五个人,怕什么皇帝。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如燕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一句也没听懂。”元芳笑道:“我也是。”狄公也笑了。
领头的静空在一间房子前停住:“阁老,这间僧房就是法能居住之处。”说着,他推开房门,众人走了进去。僧房里放着四张竹制的僧床,静空指着中间的一张道:“阁老,这一张就是法能的床。”
狄公点了点头,向身后的李元芳和如燕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到法能床前,动手搜查床上堆放的所有物什。
狄公走到山墙旁,沿墙慢慢地走着,一双眼睛仔细地搜索着一切蛛丝马迹。李元芳伸手拿起床头的竹枕,轻轻晃了晃,枕头里“扑鲁扑鲁”地响着。狄公转过身来,如燕也凑了过来。元芳又使劲晃了晃竹枕,里面的声音更大了。狄公道:“打开竹枕。”
元芳一伸手把它撕开,“啪”,一件东西掉在僧床上。狄公伸手捡了起来,他的脸色登时大变。李元芳一声惊呼:“内卫腰牌!”
果然,狄公手中拿着一块玉制的内卫腰牌。如燕吃惊地问道:“内卫?”
狄公将腰牌翻过面来,只见背面镌刻着:“内卫府殿值武全忠。”
如燕吃惊地道:“假法能是内卫?”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道:“真法能才是内卫!”
元芳道:“哦,真法能是内卫?”
狄公道:“我想,这间房中的四个僧人,一定都是内卫。”
元芳、如燕愕然:“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道:“这四个人一定是奉旨假扮僧人,在寺中看守那个神秘人物的内卫府殿值。”
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假法能潜入寺中,通过暗中观察,发现了这四人的真实身份,他这才下手杀死真法能,以易容术化装混迹于四人之中,伺机找到关押神秘人物之所。”
狄公点点头:“看来,我的假设已经逐步应验了。元芳,叫静空进来。”
元芳快步走到门边,冲外面喊道:“静空师傅,请你进来一下。”
静空赶忙走进来。狄公问道:“这僧房中其余三人是谁?”
静空道:“法华、法严和法诚。”
狄公问道:“他们人呢?”
静空道:“说来奇怪,昨天千牛卫走了以后,他们也不见了。”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他:“昨天有千牛卫来过寺里?”
静空一惊,自知说漏了嘴,吞吞吐吐地说道:“是……大人,我就跟您说实话吧,昨天夜里,来了一帮千牛卫,强凶霸道……”
夜,寺院中正在做晚课,钟铃鸣响,梵唱阵阵。前三进院落中的大殿里,僧侣们进进出出侍奉香火。忽然寺门外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几名僧人面色惊慌,飞跑着冲进寺门,扔下手中的扫把,向后进奔去。随着号角的鸣响,寺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大步走进寺门;身旁,一队队怀抱钢刀的千牛备身无声地冲入寺内,霎时将白马寺全部封锁起来。寺中的僧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砰”!方丈的房门被踢开,黄胜彦走了进来。方丈率静空、殿头、塔头等一干寺内管事,从外面小跑着奔进来。黄胜彦劈头便道:“方丈大师,请你传下法谕,寺中所有僧侣全部回到僧房之内,任何人不准随意走动!”
方丈一愣:“将军,你们是……”
黄胜彦盛气凌人地道:“不要问那么多了,照我的吩咐办!”
方丈连连道:“是,是!”
黄胜彦板着脸道:“大师,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只要我发现庙内还有僧人走动,一概格杀!”方丈惊愕不已。
做晚课和侍奉香火的僧人们,在全副武装的内卫们监视之下,从寺中的各殿、堂之中走了出来,向后进僧房奔去。
黄胜彦率数十名内卫站在院门前,静静地望着寺中所有僧人走入院中,分散进入到一间间僧房里,他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僧值静空道:“还有人吗?”
静空赶忙道:“回将军,没有了。”
黄胜彦点了点头道:“好,非常好,有劳了。静空师傅,现在,就请你也回到方丈室内吧。”静空连声答应着,小跑着奔进方丈室。
黄胜彦冲身后的副将点了点头,副将一声大喝,掌中令旗挥动。两队内卫手持丈二宽的大黑布冲进院中,将方丈室及所有僧房的门窗全部封闭起来。
方丈、僧值和管事们面面相觑,人人一脸的惊疑不安。一名管事轻声道:“住持,这是怎么回事呀?”方丈轻轻嘘了一声:“住口!祸从口出。”
静空长叹一声道:“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千牛卫将军打开方丈的门对我们说,只要敢将此事说出去,就将合寺众僧全部杀死。大人,贫僧可是对您说了实话,您可得保寺中僧侣的性命呀!”
狄公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你刚刚说,千牛卫走后,那三位僧人就不见了?”
静空道:“正是呀,刚才您来的时候,贫僧正让各管头前去寻找。”
狄公的目光望向元芳和如燕。二人的眼中尽是钦佩之色。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法能床旁,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眼睛盯着竹床:“元芳,把床翻过来!”
元芳答应着快步走过来,将竹床倒了个个儿,放在地上。竹床的四腿是用粗竹做成,中间是空的。
狄公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左边一条床腿里,隐隐地有一点东西。狄公将手指伸进去,轻轻地夹起了一张草纸。元芳和如燕赶忙凑过来。狄公打开草纸。纸上绘着一幅图:松柏林和一座舍利塔。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狄公轻声念道:“握紧门环,拉两下,推两下,重重一敲。”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燕惊愕地望着他:“叔父,您真是神了,假法能果然已经找到了神秘人物的所在。”
狄公站起来:“走,去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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