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了,人类终于克服了数千年来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如何长生不死。
从某一天开始,不管是谁,不管死法,统统没有人真正死成。
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苦苦研究原因,科学家跟医学家拼命提出许多专业解释,有的你我都可以想像得到,有的连十岁小孩都不相信。
最普通的解释如“无法死亡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这个解释获得许多国家的医疗资源全力支持,短期内所投入的研发经费甚至超过一个国家的国防预算。专家面红耳赤地呼籲,如果不快点处理好,这将是自爱滋病与流行性感冒面世以来对人类生存最具威胁性的传染病。
……詹姆斯想,那句话的文法大有毛病。
“细胞停止衰老是非洲古老寄生虫大举侵袭”这种似是而非的言论最可怕,因为细胞停止衰老是真的,后面的古老寄生虫什么侵袭的,就不晓得在胡说什么,这个长句子加上“非洲”这个特定区域,就让这种谣言多了一点证据确凿的可信度似的。
都是鬼扯。
类似滥用专业术语的例子还有:“太阳表面黑子活动造成地球磁力线偏轨”、“基因改造食品的恶果——人类终于破坏了上帝赐予的DNA组序!”、“盲目建造核电厂的悲哀,你看不见的辐射线将你的邻居变成活死人!”等等。
说穿了,就是各个利益团体为了强化自己的主张,无所不用其极将奇怪的大事件挂勾在他们关心的议题上,希望藉着牵强附会的解释,影响大多数人的看法。
詹姆斯很怀疑有谁真正被说服了。
“恐龙就是这样灭亡的!”这一条斗大的标题怵目惊心,被不知名的团体用十几条长白布漆上红字,横悬在布鲁克林区的十几条街上,恐龙灭亡是灭亡了,但干活死人屁事却没说到半个相关。
也有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声嘶力竭向国际社会控诉,认为这肯定是一起由美国主导的“生化武器毒素外泄所造成的大规模感染”,或者是更恶意的“这是基督教国家的生化武器攻击实验”,要求美国必须立刻释出解药。
如果詹姆斯没有身在事件中,恐怕也会相信这个指控就是事件的真相,但詹姆斯很清楚这一切来得莫名其妙。
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一切讲求证据,讲求逻辑,但世界的巨变近乎设定失控的三流科幻小说,最后连“地球暖化造成基因突变”这种荒诞的说法都刊在专家的报纸投书里,真的是非常好笑。
“想破头不如直接去干”这个观念毕竟还是挺管用的,关于活死人的“身体能力”被许多实验跟街头暴力联手给归纳出来,其结果也成了许多像詹姆斯这样的活死人生活指标。
例如把活死人的脑袋给砍下,活死人还是死不了,但身体并无法像恐怖电影里的疆屍一样,自己走过去把头捡起来再装回去。重点来了,如果把头给黏回身体,那——有的活死人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操作自己的身体。
但!有的活死人却没有办法控制身体,从此之后就只剩下一颗死人头。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若是把活死人的手砍下,再接回去,也是同理。有的活死人可以照常使用缝接回去的断手,有的活死人却是不行。有的活死人採取精密的外科手术,装模作样将断手萎缩的神经、乾瘪的血管、缺乏钙质的骨头全部都接得好好的,却连动一下都办不到。
但有的活死人只是随手用焊枪跟钉枪,硬是将被飙车族砍掉的大腿“焊接”回身体,照样行走如常。(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如果你生前是个瞎子,在你死后还是个瞎子。
但也有一些不算少的例子恰恰相反,突然重见光明的活死人也大有人在。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活死人将眼睛戳烂,那就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神奇的是,有些活死人可以抢劫别的活死人的眼珠装在自己的眼窟窿上,然后就突然又看得见了……是的,如你所料,有可以的、也就有不行的。
千真万确的是,如果你将活死人的头砍下后,用各种随你高兴的方式碾碎、烧掉、炸成焦片,那么这个活死人就“再也活不过来”——这是那些生化殭屍电影里唯一说对的事。
有的人在死后,身体的活动力回到生前的巅峰,跑得快,跳得高。有的人的屍体运动力,则维持在死前的水准。当然,有的人就变差了。原因不明。
有的人在死后瞬间复生,有的则是拖拖拉拉昏睡大半天才醒,也有些少数特例会产生梦游症状,过了几小时才重回人间。原因不明。
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大异变完全无法用科学去理解,只能在接受的过程中找到游戏规则,越快弄明白就越能假装出:“喔!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并非所有人都忧心仲仲看待这场异变。
前几天詹姆斯正好经过一个车祸现场。
红绿灯旁的回转路口,一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被一台宾士撞得连肠子都流出来,左大腿也歪得翻过去,样子无比悽惨。
詹姆斯看着女人的鼻孔一鼓一鼓冒着血泡,血泡越来越小,都快让詹姆斯想起什么叫做痛。
詹姆斯没事干,乾脆就坐在旁边的消防柱上,跟一大堆路人围着看发展。
不久,血泡变成了一堆碎泡,然后也不血泡了。
有个好事的路人从女人的包包里捡了手机报信,女人在附近上班的男友赶了过来,一看到满地的肠子,便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男友大叫:“依莲!醒醒!拜託你像其他人一样醒过来啊!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啊!”
真情至性,惹得很多围观的人都跟着擦眼泪。
每次都慢半拍的救护车终于到了,担架冲出后车门的时候,被撞惨了的女人却若无其事坐了起来,好像刚刚只是睡了场觉。
“我死了?像新闻里说的那样?”女人有点茫然。
现场没有尖叫,因为很多刚刚一起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将嘴巴拿来吐了。
不过詹姆斯却很感动她的男友一点也不怕她、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帮她将满地的肠子塞进她的肚子的样子。他边哭边笑,说:“感谢上帝!现在我们快点到医院把你的肚子补好,然后再把你的脚弄回原来的位置,不怕,不怕喔!要勇敢!”
詹姆斯想,过不了多久,救护车出动的急促嗡嗡声会变成绝响吧。
才一个月,数千年来建立的一切常识都不再管用。世界大乱。
“所谓的定义,就是要区分出谁是、谁不是。”
着名的英国哲学家兼作家阿兹克卡如此主张:“倘若依照以往哲学家笛卡儿的定义……我思故我在,那么这个世界已没有真正的死人了。所以我主张,死人应该分成‘前死人'跟’后死人',所谓的前死人就是死了就死的死人,后死人就是符合前死人的生理特徵、却持续拥有思考能力的新一代死人!也就是现在引发我们重新思考死人定义的那些东西!”
这个听起来拖拖拉拉的废话主张,迅速淹没在定义的大海里。
现在,就连大家要叫“那些东西”做死人还是活死人都无法决定,也有人硬是要费功夫发明新名词如“死不像死人”、“半生不死人”、“死亡边缘人”、“硬是不死人”、“全死不活人”等等。
每个称呼都有媒体跟着附和,让原本活着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詹姆斯对“活死人”这个简单的称呼比较有好感,因为其他的新名词听起来都有种嘲讽的稳义,或太具娱乐效果让死人不舒服。
这阵子除了死而复生的种种传闻外,所有的资讯都失去了魅力。例如詹姆斯在地下铁捡到一份八卦报纸,上面详载了两个礼拜前发生在俄罗斯的爆笑凶杀案。
为了争夺姑妈的遗产,凶手伪装成小偷潜进了豪宅,用刀刺杀了表亲死者后,再将死者塞进后车厢预备开到深山里弃屍。没想到凶手在弃屍途中,路过高速公路休息站时下车上厕所,复活的死者就自行踢开后车厢逃走。后来忿忿不平的死者亲自指控跟自己有远亲关系的凶手,凶手想赖也赖不掉,第一次开庭法官就给了死刑,连凶手自己也没反对。
可以想见的是,这个凶手将被处死,然后一脸茫然地从极刑房里走出去。
有什么意义呢?
□□□
这类莫名其妙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无名小卒有无足轻重的好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对那些努力活着的人比较困扰,但像詹姆斯这样毫无亲人朋友、完全没有社会地位的流浪汉,根本不需要烦恼为什么自己死不像死,更不必去思考这样的自己对其他活着的人会产生什么冲击。
省省吧。
詹姆斯终日漫无目的地闲晃着。
他可以在市立图书馆的视听间里连续租借八个小时的电影、歌剧、演唱会的光碟,也可以在书报杂志间里乾耗五个钟头读遍每一份报纸的每一则新闻。
今天早上詹姆斯在公园长椅上看人喂鸽子喂了三个小时,不,也许是四个小时吧。无所谓了,如果詹姆斯可以连续看人喂鸽子十个小时而不厌倦,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詹姆斯下意识瞧了一下路边的垃圾桶,里面有盒还剩一半的爆米花。
虽然多余,但詹姆斯还是忍不住将那盒爆米花捞起来揣在怀中,然后躲到树荫下享受。嚼一嚼,然后吐出来,只是做个样子回忆自己之前过的生活。
可惜吃了几个连精神上都索然无味,只好悻悻放弃。
“……”詹姆斯在公园里绕来绕去。
绕来绕去。他期待天快点黑,但黑了又怎样?
詹姆斯不再乞讨,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东西。
肯定是犯贱,詹姆斯从来没有不虞匮乏过,也无法习惯。
以前流浪的时候都花很多精力在找吃的,找喝的,无所不用其极。
想办法骚扰店家勒索点好处,直到店家受不了报警为止。
在昂贵的餐厅附近苦着脸徘徊、祈祷有钱人奢侈了一顿后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连肚子也填不饱、于是赏詹姆斯几个铜板。
街上的热恋情侣最容易施舍流浪汉一点零钱,因为没有情人愿意在对方的眼中是个冷血动物。
詹姆斯过去费尽心机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不只吃喝,找个暖一点的角落可以窝几天,偶尔抢劫酒钱大获全胜把自己灌醉,这些蛆虫般的作为,耗费了詹姆斯所有的人生。
现在则完全不必烦恼。
不必找吃找喝,也不必找醉!天杀的詹姆斯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完全没感觉,两者都只会让自己的肚子鼓了起来。就算睡在雪堆里也不怕冷死,因为詹姆斯已经死了。
流浪到底要做什么呢?
死不像死太容易了,让詹姆斯完全没事干。
提过很多次了,过去面对寂寥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睡觉。
顺利的话,一般人可以靠睡觉逃避三分之一的人生,流浪汉如詹姆斯则至少能办到逃避二分之一。如果加上酒,全部都逃避掉也不是难事——应该说,这就是詹姆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愿望。
但现在詹姆斯只是一直在发呆、发呆、发呆。
不发呆的时候,詹姆斯偶尔会想起那一个罪孽深重的冬夜。
或许是因为死不了并不算太坏,至少没有坏到足以成为“报应”,詹姆斯当初杀了那对夫妇的罪恶感还在,始终挥之不去。
如果那对好心的夫妇在被詹姆斯杀了后也能复活,就像鼎鼎大名的赛门布拉克一样,那詹姆斯的心里肯定会舒坦多了。不,说不定一点歉疚感也没有。
歉疚令死者也很难受,所以詹姆斯还是习惯发呆、发呆、发呆。
“真羨慕那些知道自己等一下要做什么的人。”詹姆斯对着空气说。
他坐在大树下已经连续好几个小时了,身上都是乾掉的白色鸟屎跟落叶。
没人想靠近他,他也没动机靠近任何人。
要站起来也找不到理由,一直坐着也不累,那便一直僵僵地坐着吧。
远远的。
詹姆斯看见一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找东西吃,心中竟有说不出的羨慕。
很多事马上就可以想像。
监狱开始大暴动。
有几个废除死刑的州,拥有刑期无限累积的判决惯例,很多被判了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是三百年的大恶棍,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当真得在监狱里度过数个世纪之久,有志一同在监狱里发飙了。
在美国东岸的辛坦纳监狱里,有一个被判了两百五十年的连续奸杀犯撕烂棉被,在牢房里上吊自杀后如预期般复活,他在早餐时间站在公共长桌上宣佈自己已死、并打算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出监狱的时候,却在走廊外被狱警拦了下来。
这段对峙的画面被监视器捕捉,然后遭不肖的狱警卖给媒体而曝光。
“对不起劳克,你得滚回你的房间先!”一个狱警挥动电击棍,摇摇头。
“我可是死了!”那个叫劳克的活死人耀武扬威地说。
整个餐厅的囚犯都大声叫好,有人鼓掌,有人拿碗敲桌子,等着好戏上演。
几个戒备的狱警用棍子大力敲打门柱,喝令囚犯停止骚动。
“我不想跟你玩文字游戏,劳克,你如果不回去马上就有苦头吃了。”为首的狱警像往日那样,神气地左手扠腰,右持电击棍指着劳克的鼻子。
“哈哈!苦头吃?我倒想知道你们可以拿我怎样?”劳克狂笑。
气不过的狱警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的电击棒啪搭一声就往劳克的肩膀砸下。
十五万伏特的电流如猛虎出柙,但劳克连动都没有动,只是站着。
“……”劳克看着劈哩啪啦冒着焦烟的肩膀,吃吃笑时,嘴巴还可以看见青色的电流在牙齿间急窜:“省省吧,你们需要先将我抬进停屍间摆个姿势拍照,再将我送出去的话,老子也可以配合!但你们终究得让我出去,因为我已经死了!你们没有权力囚禁一个死人,听懂了就快点拿担架来!快!”
刚刚出手电击的狱警一时呆了。
“我说——快!”只见劳克不耐烦地伸手按向那狱警的胸口。
强大的电流在劳克身体里过水转了一圈后、瞬间灌进狱警的身体里。
一声巨大的闷响,狱警往后飞倒,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释放死人!”
劳克大吼,高高举起还隐约冒着电气的右手。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全餐厅几百名囚犯都兴奋极了,不管其他的狱警怎么吹哨子敲棍子,全都狂拍长桌大声叫好,有的还当场拿塑胶餐刀做出割颈自杀的模样。
什么都沸腾了。
这些原本就因不受社会控制而被扔进监狱的人,全都瞬间还原成野兽。
“你们没有权力囚禁我们几百年!你们是什么东西啊!上帝吗?魔鬼吗!”
“释放劳克!释放死人!世界末日到了,我们立刻就要离开这里!”
“没有权力!你们没有这种权力!”
“立刻枪毙我们!然后让我们死着出去!我们宁愿死着出去!”
“法律一点也不公平!我要重新见我的律师!”
所有狱警面面相觑,不敢再吹哨子。
这种局面如果强力压制的话,站在第一线的他们立刻就会遭殃。
上面的人当机立断。为了平息随时都会演变成暴动的骚动,两个担架立刻冲进餐厅外的走廊,一架抬走了被电晕了的狱警,一架还真的请劳克躺了上去。
“伙伴们!我先走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劳克竖起大拇指接受众囚犯的欢呼,在吼声与掌声中被送往停屍间的方向。
当天晚上,又有五个人成功自杀。
五具屍体一边聊天、一边被狱警扔上担架装模作样地抬定。
待在牢房里的数百犯人齐声唱着美国国歌、欢送那些死不瞑目的死者离去。
报纸上说,隔天典狱长在晨训时公开对受刑人演讲,呼籲冷静:“我相信!死人很快又会真正死了!大家不必担心在监狱里度过没有尽头的死亡!我无法保证,但我相信,上帝终究会让所有人安息的!”
这番演说引来底下无数的嘘声跟中指,当天又有七名重刑犯洋洋得意自杀。
原本这则监狱骚动的新闻,很快就淹没在很多条奇奇怪怪的活死人新闻里,同样被列为寰宇搜奇的那几个不断扩张的版面。
监狱在大骚动后第三天,劳克跟那些自杀死亡的重刑犯被两个从事劳务的囚犯意外发现,他们的“屍体”被“依法”关进了上锁的冷冻停屍库里,等待遥遥无期的法医解剖、确认死因。
就算是个死人,也有比死还可怕的刑罚足以崩溃他们。被封进连转身都没办法做到的窄小空间里,只要五分钟就足以毁掉一个人的神智。
何况是三天。
“放我出去!我发誓我不会再想出狱了!我会乖乖待在牢房里两百五十年!我会的!我真的会的!”劳克在里面几近崩溃地大哭大叫。
其他十几个自杀死亡的囚犯也同声求饶,淒厉的哭喊声震动了冷冻库墙。
震惊于残酷的真相后,冷冻库立刻被愤怒的囚犯拿铁铲撬开,一个接一个,恶贯满盈的劳克跟那几个死刑犯被放了出来,个个怒不可遏。
要知道,那伙死人每一个都是犯罪的资优生,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可不是越狱,而是第一时间冲进系统控制室干掉里面十几个措手不及的警卫,一边对着广播咆哮他们在冷冻库里受到的刑罚,一边打开几百间牢房的电子门,将所有重刑犯释放出来。
“杀光他们!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今天!我是指——今天!”劳克大吼。
几百个拥有“无法再待下去的理由”的重刑犯不顾一切冲向警卫,看见几个就干掉几个,没被逮住的狱警为了保命别无选择、罕见地动用了塔顶的机枪扫射。
这一扫射,上百个重刑犯当场死了……这也是最好笑的部分。
半小时后,监狱就被一大群活死人给攻破了!
死人也是有立场的。
死而复生的狱警被整得很惨,积怨已久的囚犯将他们的屍体扯得四分五裂,将他们还在尖叫的脑袋丢来丢去,有的头颅被拿去打篮球,有的被当足球踢,有的则被敲断牙齿……让还活着的变态囚犯轮流泄欲。
那些囚犯最大的错误,就是花了太多时间在监狱里开复仇派对。
活人的力量绝对不能小觑,监狱沦陷不到十分钟,典狱长的头颅才刚刚被大伙儿在大集合场中央“升旗”,浩浩荡荡的正规军队就闻风而至。
黑鹰直昇机震耳欲聋的呼啸压制了整片天空,螺旋桨将逆光刮成恐怖的碎片。
“操!”大集合场上,几百个囚犯不约而同抬起头。
“会不会太夸张了?他们要用直昇机对付我们?”
“要不要闪人了?现在闪人还来得及吧!”
“美国是讲法治的国家,讲人权的,再怎么说也得遵守逮捕程序!”
“放心吧,我们都死了,他们能怎么样!”
说这话的人,似乎忘了他们刚刚是怎么对待那些死掉的狱警。
不假惺惺浪费时间拿大声公沟通,从天而降的军人第一时间就用重型机枪炮,将那些自以为胜利的活死人重刑犯打成蜂窝。
先是轰烂他们的脚,打爆他们蠕动挣扎的手,再好整以暇地用大型垃圾车将乱七八糟的、还在呼吸、还在求饶的屍块扫进去,钜细靡遗地搅拌碾碎。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犯了,快点把我的身体接起来!求求你!”
劳克用他仅剩的右脚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呸,你当然不会再犯了。”
一个军人拿着发烫的冲锋枪,叼着烟,伸脚将劳克的脑袋踏成浆糊。
后来这件事大大登上新闻头条,连马赛克都懒得打,主要意义还是活人想要恫吓死人不要太嚣张——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凌虐死人。
毫无疑问美国真正是一个讲究人权的国家,但那是指活人。
有阴谋论说,正规军队之所以能够在辛塔纳监狱暴动后十分钟立刻赶到现场“再屠杀”,是因为政府早就筹划了一场镇压活死人的秀,而监狱正是这场秀上演的最佳场所——没有人会同情那些恶贯满盈的死人。
这起监狱大暴动只是个前奏,后来很多监狱都有类似的情况——活囚犯在攻击狱警的过程中前仆后继死去、再用不死之身夺取监狱的控制权,接下来军队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动,将佔领监狱的活死人无差别地轰成碎片,碾碎再焚毁。
一连串监狱大暴动与随之而来的大清屍,社会恐惧终于到了临界点。
当白宫召开自波斯湾战争以来最大的记者会时,到处流浪的詹姆斯正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公路餐厅里,将无所事事的自己塞进一张蓝色塑胶椅子。
桌子上一杯别人喝不完的咖啡,半碗生菜优格,还有一盘光是将蕃茄酱沾了乱七八糟、却没有认真吃掉的薯条。
在三个月前这肯定是一份隆重的大餐,但詹姆斯现在只是纯欣赏。
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盯着电视看,有的神情紧张,但大多无精打采。
“不吃了吗?”一个年迈的清洁工指着詹姆斯眼前的剩食。
“……我还想多看一下。”詹姆斯赶紧阻止。
电视机里,美国总统在白宫前发表一份疾言厉色的紧急命令。
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严肃地念着稿。
“午安,美国。
“不管我们是怎么称呼你们的,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死亡边缘人?够了,你们知道这些都是在说你们,仔细听好了。
“从此时此刻起,美国正式进入紧急戒严期,这段期间内所有的死人都得遵守现在的法律,每一条都得遵守,不准偷窃,不准抢劫,不准超速驾驶,不准任意穿越马路,在商店里拿每一样东西都要付钱!如果你们做出任何危害活人生命的行为,警方、国民兵与正规军有权将你们就地斩首焚毁。希望家里有死人跟你们一起生活的活人家庭,大家能彼此约束,高道德标准地要求你们死去的家人与朋友。
“同样的,如果我们之间有任何活人,恣意对死人做出种种伤害对方的暴力行为,例如性侵害、截肢、枪击、斩首等等,一律都不允许,否则任何执法单位都有权力将犯罪的活人扣押审讯、视情况长时间监禁。未来你们所要面临的刑责,将不只是毁损他们屍体这么简单,紧急戒严期间的犯行,全部都适用即将修拟出来的新法律。
“没错,新的法律。
“在紧急戒严期间,我们的国会将马不停蹄地修改美国宪法,各州的法律也会同时快马加鞭做出大量的修改,好符合未来的需要。共体时艰,是每一个活人与死人的责任,希望在未来的法律中,伟大的美国能同时保障活人与死人的权益,包容死者,保障活人。
“天佑美国。”
美国总统低首,在胸前划十字。
镁光灯蜂拥而上。
10
一只苍蝇停在沾了蕃茄酱的薯条上。
詹姆斯假装打了一个呵欠,但其实他不需要。
“你们我们的,听起来真不舒服。”詹姆斯嘀咕。
正在拖地的老清洁工附和着:“幸好也有一些活死人在生前财大势大,不然我们死人根本没办法跟活人谈判。”
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那名老清洁工。
从他刚刚的谈话内容听来,老清洁工似乎也死了。
既然死了,但他干什么还在这里拖地?
拖地做啥啊?
一个坐着轮椅、手上垂吊着点滴,手里却拿了一罐冰可乐的驼背老人莞尔,大表同意:“那些负责修法的国会议员,至少有一半都超过五十岁,不管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踏进棺材,他们终究也会一死……就跟我一样,嘿嘿,嘿嘿。”
詹姆斯看着坐在轮椅上喝可乐的老人,心想,这老家伙肯定非常期待在翘毛后,能藉着神蹟摆脱ρi股下的双轮怪物吧。可以或不可以,谁也说不准。
老清洁工用力将隔壁桌子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袋里,再用抹布仔细将桌面擦乾净,说:“没错,这件事最矛盾的地方在于,你们这些活人迟早也会变成我们,所以法律修改之后也不见得是坏事,对死人好一点,就是为还没死的活人铺路。话说现在啊,到处都是对死人不利的传闻,嘿嘿,据说外面有越来越多的疯子到处猎杀我们死人,说是替天行道,嘿嘿,真不晓得他们有一天要是死了,会作何感想啊?”
那些仗着无法可管到处恶整死人的疯子,指的是各式各样的飞车党、肾上腺无节制爆发的青少年帮派、新纳粹极端份子、临时找东西试枪的黑手党,以及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等,一大堆。
这些疯子施加在死人身上的手段,比起往日的3K党要夸张一百万倍。
詹姆斯在八卦报纸上看过很多恐怖的新闻,所以随身都携带几支烟、一只塑胶打火机,如果远远遇着了那些疯子骑摩托车用铁炼拖着死人游街,詹姆斯就得若无其事地点着烟,装出很享受吞云吐雾的样子遮掩一下。
“冒昧请问一下,你是怎么死的?”詹姆斯随口问道。
老清洁工暂停手上的动作,指着胸口:“两个礼拜前,心脏麻痹。你呢?”
“也是心脏麻痹,三个月了。”
詹姆斯说谎。这是他自以为还拥有羞耻心的证明。
“三个月?那不就是活死人刚开始席卷全世界的时候吗?”轮椅上的老人打岔。
“正是,身为先驱者,当时我可是吓了一大跳。”詹姆斯自我解嘲:“不过讲难听点,我连好好活着时都没人关心,现在死成这样也不算什么。”
“既然没有人死掉可以例外,你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轮椅上的老人点点头。
“我也是,一直没事干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还是来拖地。”老清洁工说。
“拖地能换来什么?钱吗?现在你又不需要那种东西。”詹姆斯问。
“也许吧,我一死,就先请假在家里闲耗了两天,最后还是来打卡上班了。”
“那我呢?像我这种流浪汉,生前只求醉死在路边……”
詹姆斯懒得再说下去。
三个月来,他已经漫无目的地闲晃了好几个地方,跨越了两条州界。
即便是最无欲无求、避居山野的隐士,也得花时间找东西吃。与其说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匮乏,不如说他的人生就像一望无际的砂砾旷野,不晓得要栽种什么,反正什么也长不出来。
“如果你不计较薪资的话,像你这种什么也不需要的死人,应该不难找到工作才是。”老清洁工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沿着这条公路走,大约二十哩的地方有个购物中心工程,那儿就有一大批从东南亚招募过来的死人,他们不会累也不会想睡觉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时连夜赶工。你要是想打发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烦了。”詹姆斯玩着手指间乾乾瘪瘪的薯条。
他之所以成为流浪汉不是没有原因的。
做什么都很累啊,詹姆斯叹气。
“我说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了,你怎么办?”老清洁工不是什么哲学家,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一直无所事事下去吗?”
轮椅上的老人将喝光光的可乐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棒,万分珍惜地咬着。如果他的主治医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这种吃法,一定会乾脆一点,在轮椅边的点滴包里注射氰化钾让老人瞬问暴毙。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讳。
“什么意思?”老清洁工瞇起眼睛。
“我是说,我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无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说得出口的人生目标,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时候,手里能抓着一只空酒瓶。”詹姆斯也不是哲学家,但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发自肺腑:“人生有个无论如何都会抵达的终点,让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弃啊。”
“现在呢?”老清洁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耸耸肩,他不知道。
“……”
老清洁工之所以会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为有一天终究会死去。
人们常常戏称:“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两件事,就是缴税与死亡。”
缴税这件事其实相当不公平,因为富翁总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纳税,而普通老百姓却拿国税局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进棺材,当真是什么也带不走。
自人类尚未拥有文明之前,就有阶级。
拥有文明后,阶级差异就更剧烈,最简单就是有钱跟没钱。
钱也许买不到快乐,但却可以买到很多可以让人快乐的东西,穷人竭力抗拒这样的事实,却缩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发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说法。
例如文学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说:“有钱人跟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有钱人的钱比我们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觉得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一辈子踩在平凡人头顶上的所谓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结晶在死亡发生的那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阖上眼睛,穷人富人一样腐烂为尘土——这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知安慰过多少平凡人、教导过多少平凡人心灵富足比金钱势力更为重要、催眠过多少平凡人这样的观念:“那些有钱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现在?
死亡看起来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大概会很高兴,原来死后还是可以享受生前挣来的一切。
对老清洁工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来说,他一向不畏惧死亡,也不是那么在意死亡之后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还是地狱之类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这让他一连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没真正发过牢骚。
可现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洁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暂时不去理会他。
这份迷惘在两个月前也曾袭击过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个死人迟早都会产生同样的焦虑。最不可能成为哲学家的人都会被自身的窘境挟持,被迫思考这样的问题——不过最后都只有放弃思考才能“假装摆脱窘境”。
“无法安息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差劲吗?”轮椅上的老人满嘴的咖啡色,一副讨人厌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当期待心脏停止的那一刻呢。”
詹姆斯随口:“既然眼巴巴想死,为什么不乾脆自杀呢?”
享受久违糖分的轮椅老人幽幽说道:“自杀的话,就进不了天堂了呢。”
詹姆斯终于噗哧笑了出来,起身,用力拍拍轮椅老人的肩膀。
“你瞧瞧我,瞧瞧他,天堂已经客满了。”他认真地说。
“嘿嘿,就当作我还想享受一些活着的滋味吧。”轮椅老人依旧咧嘴笑道:“我看新闻报导说,你们死人霸佔了所有的优点,就是没办法吃喝拉撒睡,那我该怎么做呢?我只好在心脏停止之前多干这些以后干不了的事啊。”
无法吃喝拉撒睡,是。
还有无法产生性欲。
这一点老人连提都没提,显然老人已经失去它很久了。
“老家伙,你的作法是对的,现在能吃多少算多少。”
詹姆斯转头看着老清洁工,问道:“你明天还会来拖地吗?”
“……”老清洁工再度陷入沉思。
过了很久,老清洁工缓缓地点头。
“我已经习惯拖地了。如果不拖地的话,我怕我会疯掉。”
“拖一百年的地才会疯掉吧。”詹姆斯失笑。
“谁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也许明天我们就死了,也许后天。”
“也是。上帝在想什么没人清楚。”
詹姆斯想了想,提议:“也许我们可以结伴流浪。一个人实在非常无聊啊。”
“还是不了,还是不了。”老清洁工失落地拒绝。
詹姆斯走出了那间简陋的公路餐厅,出去外面走一定,吹一吹感觉不到的风。
他打算启程到下一个还没决定的地方,但他暂时不打算离开。
明天跟后天,还有大后天,甚至下星期,他都打算在这附近闲晃。
有部日本电影的对白:“死亡的存在,让人们思考生存的意义。”
真是放屁。
有了死亡,生存的方式有意义跟没意义差别才不大咧。
反而绵绵无绝期的“活着”,更能逼迫人们认真思考生存的意义吧。
不管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总之不会是拖地。
那个老清洁工始终会想通的,那个时候再一起流浪吧。
詹姆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