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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西藏的战争 > 第二章 西甲喇嘛

第二章 西甲喇嘛

有个小瘦子汝本(营长)说:“摄政王的指令来晚了。”

奴马说:“对,来晚了。可是神不会怪罪摄政王,会怪罪我们的。我们赶紧走,连夜。”

又打了一卦:洋魔在哪里?护法说:“在半月以后。”

奴马想了想说:“太对了,我们半月以后到达哪里,哪里就是有洋魔的地方。”

小瘦子汝本不解地问:“可是往哪里走啊?寺院的喇嘛说,世界有三十三个方向(指须弥界三十三天)。”

奴马嘲笑道:“你太无知了,护法会带路的。”他清点着人数,果断地说,“不等了,还没有归队的,就让他们去路上追我们。”

森巴军的战士们把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拆开,绑在马背上,又带了许多吃的喝的,更没忘了带上唱歌跳舞的铜铃、手鼓、钹、唢呐、铜号、骨号。

开拔了。去抗击黑水白兽的森巴军举着标志­性­的金­色­旗帜,唱着山歌离开拉萨,跟着随军护法向北走去。姑娘们,有瓜葛没瓜葛的姑娘们都来送行。她们用山歌呼应着士兵,让士兵的山歌更加雄壮。还有的姑娘跳起了舞。士兵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步行的便用舞蹈来回答。队列变成了舞列,欢天喜地地离别着,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参加节日的庆典。

西甲喇嘛忧郁地看着姑娘们,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悲伤,修行人的敏锐让他不敢沉浸在逃离地狱的庆幸中。他看到了欢乐背后的凄苦,看到金红烂漫的黄昏前面,除了神秘的暗夜,还有更黑的黑暗、更大的未知。

突然有人喊:“他在那里,抓住他。”

西甲喇嘛猛回头,看到一队熟悉的骑影,顿时有些紧张:丹吉林的陀陀喇嘛追上来了,不能让他们抓住,还没见到桑竹姑娘呢。他拔腿就跑,听到身后有陀陀喇嘛大声说:“狗屎长了翅膀,飞得再快也是狗屎。摄政王希望你死,你跑到哪里都得死。”

西甲喇嘛遗憾地说:“摄政王,迪牧佛,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九世迪牧原名叫阿旺岩措。阿旺三岁的时候,拉萨河的洪灾冲走了河边收田的阿爸阿妈。他趴在岸边树上鸟窝的旁边没命地哭喊,哭着喊着就掉下来了,是拉珍接住了他,然后又养活了他。拉珍后来嫁给了甘丹寺的银匠旺堆,有了孩子,这便是桑竹姑娘。不久,阿旺被选定为六世迪牧活佛的转世灵童,成了桑竹眼里的“佛爷哥哥”。迪牧有恩必报,给收养他的拉珍一家划拨了庄园,庄园就在拉萨河边,不大,但足可以保证他们富足并成为贵族了。那时候,小姑娘桑竹常常来丹吉林看望她的佛爷哥哥。迪牧喜欢这个小妹妹,丢下经书,带着她爬高上低到处玩。有一次打翻酥油灯,点着了大经堂的经幢,全体喇嘛跑出来救火。

桑竹姑娘十岁的时候西藏发生了哲蚌寺和甘丹寺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迪牧活佛失去了所有的亲情,桑竹姑娘再也不跟他这个“佛爷哥哥”来往了。

那时担任西藏政府总堪布的甘丹寺麦巴扎仓的活佛夏鲁不服制约,以为甘丹寺是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倡建的第一座本派寺院,是拉萨三大寺的首寺,自己理应执掌政教大权,便密谋暗害了得到哲蚌寺支持的首席噶伦等贵族六人。哲蚌寺哪里会容忍,督促噶厦政府查访捉拿凶犯。夏鲁活佛逃往离拉萨四十多公里的甘丹寺,发动僧众公开叛乱。噶厦政府秘密组织以哲蚌寺僧人为主的一万兵力,栈道前往,准备一举拿下甘丹寺麦巴扎仓,没想到叛徒告密,甘丹寺早有准备,让哲蚌寺损失惨重。

告密的叛徒便是桑竹的阿爸、迪牧的养父、已经由下等银匠变成上等庄园主的旺堆。旺堆原属甘丹寺麦巴扎仓,最崇信的便是夏鲁活佛。为夏鲁活佛通风报信在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压根就没去想,迪牧活佛是丹吉林的寺主,他是迪牧的养父,自然就是丹吉林的人。而丹吉林历来都是哲蚌寺的附庸。

丹吉林是哲蚌寺洛­色­扎仓的施主,年年为其熬茶布施,周到而充足。三大寺之间的每一次冲突,只要哲蚌寺出头,丹吉林的僧人都会紧跟其后。甚至有些僧人是交叉归属的,先在丹吉林,后去了哲蚌寺;或者先在哲蚌寺,后到了丹吉林。

血雨腥风飘洒了半个月才止息。你死我活的战斗中,双方都用了最先进的武器火绳枪。誓死保卫夏鲁活佛的人全部战死,夏鲁本人服毒自杀。

之后,噶厦政府逮捕了银匠旺堆和他的妻子。

小姑娘桑竹向佛爷哥哥求情。佛爷哥哥答应了:“当然,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我不救谁救。”但最终迪牧还是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决定。因为哲蚌寺是力主处死的,他应该服从;更因为由迪牧活佛出任西藏摄政王一事已在议论之中,他如果不放弃对权力的渴望,就必须承受绝情断亲的痛苦。思来想去,便以闭关静修为借口躲进了密境地宫。哭泣是真诚的,闭关的一个月,他用眼泪和饥饿惩罚了自己。他在佛前发下誓愿:要以修炼的全部愿力,关照桑竹妹妹的今世,保证她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可是没等他闭关结束,桑竹妹妹就决定终生不理他了。

桑竹姑娘在丹吉林等了六天七夜,不吃不喝,天天喊着:“佛爷哥哥,佛爷哥哥。”十岁的小姑娘知道她的佛爷哥哥有意躲着她,却还是等着,喊着,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她从一个殿堂喊到另一个殿堂,又一遍遍喊过丹吉林的大小巷陌,嗓子哑了,泪流­干­了。累倒在地的时候,是一个来拜佛的少年香客抱起了她。

小姑娘桑竹终于没有喊出她的佛爷哥哥,却喊来了阿爸阿妈被割掉舌头、饥渴疼痛而死的消息。那一刻,她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撼了丹吉林,连大自在佛殿里的观世音菩萨也流泪了。

有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天葬的,阿爸阿妈的尸体被抛给了荒野里的饿狼野狗。但是桑竹不甘心,她守在阿爸阿妈身边,驱赶着狼和狗,想让神鹰前来吃掉他们的­肉­体、带走他们的灵魂。在她亮闪闪的大眼睛瞪着天空,以为月亮就要长出翅膀,化作神鹰翩然而来时,少年香客出现了。他告诉她,这里是不会来神鹰的,你再守下去,连你也会被饿狼野狗吃掉。然后,他背起了她的阿爸,背了一段又放下,回来背起了她的阿妈。他就这样轮换着背,一段一段往前走。他背了一夜又一天,才到达天葬台能让小姑娘放心地把阿爸阿妈交出去的神鹰的天堂。

内心贮满了亲人被杀的惊恐和仇恨的小姑娘桑竹,在天葬阿爸阿妈的时候,向无所不在的神佛发下誓愿:我也要惩罚叛徒,迪牧活佛就是我家的叛徒。她当然不知道怎样实现自己的惩罚,孤独和凄凉占领了她,她本能的举动便是靠近喜欢帮助自己的少年香客。

这个少年香客就是西甲。看着神鹰在天葬师割­肉­碎骨的帮助下吃尽了她阿爸阿妈后,西甲才离开。桑竹跟在他后面,一遍遍叫着:“西甲哥哥,西甲哥哥。”

西甲的阿爸是拉萨河上用牛皮船摆渡客人的渡手。跟西藏许多人一样,营生越低贱,信佛就越虔诚。他驱赶老婆和儿子天天去寺院:“拜佛去,拜佛去,你们到拉萨城里佛拜去,牛皮船上没你们的事。”西甲跟着阿妈天天拜佛,渐渐滋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喇嘛。为此他询问同样拜佛的长者。长者知道他穷,出不起钱,就说:“只有一个办法,行善做好事。好事积累多了,喇嘛的袈裟就会从天上飘下来披在你身上。”于是,西甲把好事做到了小姑娘桑竹跟前。

大概是看了迪牧活佛的面子,噶厦政府没有没收桑竹家的庄园,也保留了帮她经营庄园的人。桑竹依然是一个衣食无愁的贵族姑娘。不久。她便把西甲一家收纳为自己庄园的属民。

西甲除了拜佛,又有其他事情要做了,那就是随从,陪她进出,陪她玩耍。不可遏止的时间迅速改变着他们,他们长大了。长大不仅意味着年龄和身体的增长,更有对异­性­感觉的增长。几乎在同时,他们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本来就很熟,仅剩的距离在阳光下的庄园青稞地里消失得一­干­二净。虽然初夜的红­色­把他们吓得不轻,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还是把他们带上了天空开始了,飞翔的爱情。

西甲用惶然甜蜜的口气对阿妈说:“噢呀,我爱上了也爱着我的桑竹姑娘。”阿妈说:“看别人要用眼睛,看自己要用镜子。你不会忘了你的镜子吧?你的镜子就是你阿爸。你就该娶一个像我一样贫贱的女人。”阿爸支持他,以为这是他拜佛做好事的报答:“男人就该做男人的事,让她生下你的孩子,你就是庄园的主人了。”

如胶似漆。西甲和桑竹不考虑未来,就享受现在。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爱情,都说一个下贱渡手的儿子撞了大运,就要成为桑竹庄园的主人了。

是的,这日子很快就到。桑竹说:“收了青稞吧,新青稞会给婚礼带来喜庆。”但是她等不及了,又说,“那就提前到沐浴节吧,七星仙女们都会浴水来贺。”过了几天,又说,“不行,沐浴节还是那么远,就在下个月吧,你去寺里找喇嘛算一个吉祥的日子,快去啊。”

西甲去了,不知去了哪个寺院,也不知为什么一去就是三天。等他回到桑竹庄园时,一切就都变了。他告诉桑竹,他不想结婚了,他要去寺院做一个喇嘛,实现小时候的梦想。桑竹惊诧,怒斥,劝说,哭求,一切无济于事,西甲毅然离开了桑竹。他没有告诉她,迫使他离开她的竟是迪牧活佛。

拉萨大街上,白热管家把他拽进丹吉林,带到了迪牧活佛跟前。迪牧问:“你想不想来丹吉林做一个喇嘛?”事情来得突然,他不知如何回答。迪牧又说,“按照祖先的法规,没有噶厦的封赏文书,贱民是不能私自提高身份的。你要是娶了桑竹,就等于侵吞贵族财产,噶厦会没收桑竹庄园。这样她就不是贵族了,所有的方面我都无法保护她了。要是离开呢,她好你也好。丹吉林的喇嘛,千里挑一,捐了钱的人都还进不来呢。你来了,就是我亲招的弟子。”西甲这才明白迪牧活佛的意思:一旦他做了喇嘛,自然就跟桑竹断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为了桑竹,也为了自己成为一个喇嘛,他只能屈辱地顺从。

桑竹姑娘不吃不喝,仅靠吞咽眼泪滋养身子。半个月以后她发现,悲伤没有了,滋养身子的只能是仇恨了。她这时才知道,西甲成了丹吉林的喇嘛,便恶狠狠地想:拉萨寺院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去了丹吉林?他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了。叛徒,西甲跟迪牧活佛一样,都是我桑竹家的叛徒。惩罚他们,我拿什么惩罚他们?

进入丹吉林后,西甲做了一个没有靴子穿的陀陀喇嘛。

迪牧活佛说:“即使是我亲招的弟子,也得从最下层往上走。”

陀陀喇嘛多数是寺院的体力劳动者,没有文化,不识经文,贡献给佛的只能是力气和勇敢,除了承担着最繁重的劳役:背水、盖房、搬运重物、煮粥、熬茶等,还有供人娱乐的体育比赛:摔跤、抱石、赛马、打枪、­射­箭等。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拉萨街头的表现:他们用酥油和锅底黑灰调制成的膏泥描画五官,涂抹脸面,披纷着鬈发,装扮成狞鬼厉神的模样,挎刀仗剑,傲慢凶悍,有时是维持秩序,有时是寻衅闹事,拉萨的许多流血事件都与他们有关。

虽然陀陀喇嘛不经不文,有杀有伐,却有着比懂经喇嘛更执着的追求,那就是脱离轮回,和那些学富五车的高僧大德一样进入佛界,成为护法神或保护一方的山神、水神、季节神。约定俗成的规则里,只有死得狰狞凶悍,才有机会进入护法神和护方神的序列,所以很多陀陀喇嘛都追求死亡的惨烈和奇异的悲壮:跳进汹涌的河浪,滚下嶙峋的山渊,扑向滴血的刀锋,杀入猛兽的大口,非命而死。最要紧的是,死前一定要装扮得极尽狞恶凶煞,为此便有撕大嘴巴、咬断舌头、劐开鼻孔、剜掉眼睛奔扑而去的。陀陀喇嘛,是西藏护法神的后备力量。

仅仅过了半年,身体壮硕的西甲便成了丹吉林最强悍的赤脚陀陀。

但西甲毕竟得到过桑竹姑娘的爱情,又在被迫放弃的爱情里饱受了比拉萨河水还要多的屈辱,便觉得仅仅做一个陀陀喇嘛就连自己也会轻贱自己。不管跟桑竹姑娘还有没有恋情,他都要为她争口气。他不想在现实的耀武扬威中得到快乐,更不想来世仅仅做一个使枪弄­棒­的护法神或护方神。他奢望成佛,一尊文质彬彬、慈眉善目、托着经卷、摆出手印的佛,说白了就是想在神与人的世界里做一个知识分子。最困扰他的问题便是:不识经文就不能成佛?他问过迪牧活佛,迪牧说:“难道你见过没有基墙的金顶?”又说,“有佛缘的人,拿起经文就能读。”西甲想自己这一世惨了,既没有基墙,又没有佛缘。但还是不甘心,大前年在拉萨传召法会上维持秩序时,碰到策墨林的沱美活佛,便跪下来求问:“我不识经文,我想成佛,大师,请指教。”沱美说:“成佛之道有读经也有口传,你为什么不拜一个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上师呢?”西甲说:“哪里有这样的上师?”沱美说:“眼前就有一个。”西甲是聪明人,仰头一看就明白了,说:“可我没有金子和珠宝供奉上师。”“言听计从就是最好的供奉。”言听计从?这有何难。上师如父,本来就应该这样。西甲高兴了。沱美说:“那就请你吃咒发誓,你要做上师让你做的一切。”西甲喇嘛答应了,并不觉得从这时开始,自己已经成了沱美安Сhā在迪牧身边的内鬼。因为是他求了沱美,不是沱美找了他。在他拜师之前,沱美并不知道他是丹吉林的喇嘛。

其实他拜沱美活佛为上师后,也没有学到什么经文,但谈吐和气质却大不一样了。不久,他被迪牧活佛提升为香灯师,不过还是赤脚的,也就是说只比陀陀喇嘛略高一点。

用红氆氇蒙住嘴脸的二十个丹吉林陀陀前堵后追,好不容易抓住了西甲喇嘛。他们绑了他,把绳子一头缠在马的肩胛上,正要离开,就见奴马代本纵马过来。

“哎哎哎,就算一天三顿豹子胆,也不能把你们吃成这样。怎么能在我的队伍里绑人?”奴马代本生气地挥动着鞭子。

尽管陀陀喇嘛在教界内部地位低下,面对俗人却比大活佛还要趾高气扬,何况他们是丹吉林的陀陀,代表着西藏的最高权威迪牧摄政王,并不把一个代本放在眼里。陀陀头目仁增傲慢地说:“瞄山打水的奴马代本,你怎么敢对我们这样说话?”

这“瞄山打水”是个典故,说的是每年藏历一月拉萨传召法会期间,森巴军都要把大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架在拉萨河北岸,对准南岸山上一排牛毛裹起来的大石头轰击。这是例行的驱鬼打魔,也是大炮唯一的用场。好几次炮弹都打到河里去了,引来观众一片嘲笑。

奴马代本一听脸都紫了,羞的也是气的,强辩道:“你们知道什么,山上的魔鬼一见我们就害怕,跳到河里藏起来了,我们不打,等着你们来打?”然后报复似的喊道,“我们的人呢,快来啊,把这些陀陀喇嘛给我打回去。”

森巴军的战士们簇拥而来。他们身后是一片姑娘。

姑娘们挤开战士,冲到了陀陀喇嘛跟前。

这群蒙了嘴脸的丹吉林陀陀一阵惊叫。克星,克星,姑娘是他们的克星。

克星是沱美活佛的创造。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沱美活佛在给僧俗人众讲经说法时,总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既然陀陀喇嘛的理想是死后转世成凶狞悍烈的护法神或护方神,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助缘和逆缘。助缘便是逢阳而增,戮雄而壮经常对抗并杀死魔鬼,凶狞悍烈就会驴打滚一样成倍增加。逆缘又叫遇­阴­而衰,触女而死,见不得女­性­的意思。姑娘是慈爱和美善的象征,是女神的人间符号,作为陀陀喇嘛,既不能爱她们,也不能恨她们,更不能打她们,经常和姑娘联络,其凶狞悍烈就会递减,杀死一个姑娘或者被姑娘触及­肉­体,他的暴烈法威就全没了。既然是沱美活佛念出来的经,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姑娘们也开始疯狂起来,见了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就追就撵,像是取笑开心,又像是真要让他们衰减惨败。陀陀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如同被狗咬惯了的人,人一见狗就跑,狗一见人就追。陀陀们愤怒而无奈:姑娘,姑娘,姑娘是怎么一种东西啊,世上没有她们才好,尤其是桑竹。桑竹是­精­灵鬼怪,是一根锐利的长矛戳向了他们的心。他们发现,挑衅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的姑娘已经在拉萨形成了一股势力,首领便是拥有贵族身份的桑竹。

桑竹不是人,是天女下凡。你看她的面孔和身段就知道,是人长不出那个样子:泛滥的诱惑、嚣张的美丽、喇嘛们不敢看的天上的魅影。

奴马代本曾以知情人的口气多次说,这些姑娘都是桑竹召集的。桑竹姑娘记恨西甲喇嘛,以为他的变心是由于陀陀喇嘛的存在,就把仇恨宣泄给了所有的陀陀尤其是西甲所属的丹吉林陀陀。但这话没有人相信:姑娘和陀陀逆缘相克,是沱美活佛念的经,经都是佛祖的言说,怎么会跟桑竹姑娘的私怨有关呢?桑竹不过是佛的将卒、沱美的枪杆子。

沱美活佛有一次告诉西甲喇嘛:“做我的弟子摄政王会惩罚你,但我已经找到了保护你的办法。你只需记住,桑竹姑娘永远是你的女人。”西甲喇嘛说:“尊师啊,你的千言万语我都会记住,就这一句话我已经忘记了,我一想到我是丹吉林的喇嘛,我还有一个上师迪牧活佛,就再也想不起桑竹姑娘了。”沱美活佛呵呵一笑:“你哪里是忘记了,你是记得更牢了。”

这会儿,眼看着姑娘们扑来,丹吉林陀陀张皇失措地扑向坐骑,跳上去,掉头就跑。缠在马肩胛上的绳子忽地拉紧了,西甲喇嘛被拉得一头栽倒,拖在地上惨叫而去。

姑娘们胡喊乱叫地追撵着。桑竹扑向奴马代本,掀他下马,自己骑了上去。她打马追向陀陀喇嘛,突然俯身,两腿夹紧,牢牢贴在马肚子上,一手潇洒地挥动腰刀,割断了拖拉西甲喇嘛的绳子。

森巴军的士兵和姑娘们大声喝彩,赞赏桑竹姑娘的手段。西甲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用牙齿撕扯绑住双手的牛毛绳,撕得满嘴牛毛。

桑竹姑娘下马,丢开缰绳,英气逼人地来到西甲跟前,使刀挑开绳子,鄙视地说:“你自己也是陀陀,怎么叫陀陀给拿住了?无能的男人,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西甲揉着勒疼的手腕说:“我早就不是陀陀了,我是香灯师,我不怕你们。摄政王把我的死活交给了你,看来你是希望我活着。”

桑竹说:“你活着当然好,丹吉林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叛徒西甲,内鬼西甲,沱美活佛知道你危险,让我来救你。你要想活命,就牢牢跟着我,丹吉林的陀陀没人敢靠近。”

西甲神经质地否认着:“不,我不是叛徒,不是内鬼。”

桑竹说:“你要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救你­干­什么?死去吧,再也不救你了。”说着她秀脸一嗔,走了。

奴马代本过来,牵了自己的马,吓唬道:“快跟上,西甲,丹吉林陀陀又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选择,西甲喇嘛跑过去,钻进了姑娘堆里。

桑竹命令姑娘们:“把这个不承认自己是丹吉林叛徒的人给我打出去。”

几个姑娘过来,笑嘻嘻伸出巴掌,想打又不敢打。桑竹只好亲自动手,在西甲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西甲是个高大魁梧的喇嘛,按理她是拍不上的,可是居然拍上了,而且拍得西甲连连后退,被石头一绊,仰倒在地上。

桑竹姑娘过去撕住他,小声在他耳畔说:“西甲你听着,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怀上你的孩子。”

西甲是不当真的:怀上我的孩子?不可能啊。不过是戏弄而已。他知道桑竹的戏弄便是对他薄情寡义的报复,那就报复吧,如果这样的报复真的能让桑竹解恨,他倒是期待经常遭遇的。遭遇至少能说明,他和她还是那种他希望不变的关系:张望着,靠近着,又距离着。他爬起来,夸张地龇牙咧嘴,摸摸ρi股,转身便走。

奴马代本和桑竹姑娘开心地哈哈大笑。

似乎就是这笑声的功劳,或者是桑竹姑娘一巴掌的作用,反正就从这个时候起,西甲喇嘛发现自己突然聪明了,脑子里清晰透彻得就像一望到底的山泉,一下子丢弃了在地狱之门前赎罪的平静和牺牲的果敢,自信已经领会了摄政王的意图正是自己的愿望:打死洋魔,报效迪牧,要死就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白热管家稀里糊涂的惩罚里。他指着奴马代本和桑竹说:“错了,错了,你们错了。你们要去­干­什么?打洋魔?洋魔在哪里?南边。北边的路,通向了朝廷,你要去朝廷打洋魔?”

奴马代本说:“护法带的路,能有错?把护法叫来。”

随军护法来了,绝对不承认他的神谕出了问题。西甲喇嘛急得猛拍自己的身体赌咒发誓:“是石头它就烂,是铁它也烂,这里不是酥油,我的酥油变成念经拜佛的力气了。”意思是说,他是虔诚拜佛的人,是佛让他醒悟了。他要是不对,铁石的身体全烂掉。

桑竹姑娘过来说:“为什么不再问问神呢?”

随军护法又开始打卦,完了瞪着西甲不说话。大家问:什么意思?护法不服气地说:“神说了,听西甲喇嘛的。”

西甲兴奋起来,冲大家招手:“走啊,我知道洋魔在哪里,一个叫春丕的地方。”

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一样兴奋:“走喽走喽,要去打洋魔喽。”虽然她伙同姑娘们混在森巴军里,但她跟森巴军的任何人没有感情和­肉­体上的瓜葛,并没有想过跟着他们去打洋魔。不过现在是一定要去了,因为西甲喇嘛要去了,而且还是带路的。

森巴军调转方向,跟着西甲喇嘛,朝南走去。

奴马代本感叹道:“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迪牧活佛亲招的弟子。”

摄政王迪牧活佛来到大昭寺,本想敦促四大噶伦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戍边对策,可他使人在二层三层的政府办公场所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另外三个噶伦。这也不奇怪,慢节奏的西藏,不拓地、不黩武、一心念佛的西藏,让官员和民众都有一种来自祖先的习惯­性­懒散。四大噶伦不一定天天都来大昭寺,只要不开会,他们就会待在各自的府邸,通知开会至少要提前两天。可现在事情紧急了,连决定摄政王是生是佛的闭关都能结束,那些为西藏担当责任的政府要员,还不能立马赶来?迪牧站在廊道里喊道:“快快快,快去把他们叫来。”

噶伦顿珠说:“大人,今天是萨卡洁巴。”

“萨卡洁巴”是破土犁地的意思,也就是预祝丰收的开耕节。顿珠表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作为政府噶伦,他必须按惯例出席达赖喇嘛亲自在布达拉宫主持的开耕礼,敬献哈达和供品,并接受神王的祝福。达赖喇嘛正是从少年步入青年的时候,是他坐床以来第一次亲临开耕礼,所以非常重要,田野的丰收将被看成是这位神王带给众生的首次恩福。

迪牧活佛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哗啦抖开,塞给顿珠:“三大寺代表一定会参加开耕礼,你让他们看看。”

顿珠望一眼信的抬头,烫着了似的赶紧折起来:“拉萨河挂到雪山顶上去了,这是写给摄政王的亲笔信,别人怎么能看呢。”弯腰后退,转身走了。

迪牧不明白顿珠为什么推脱,大声说:“牦牛的尾巴不扇苍蝇了,甩来甩去是做样子的吗?”

他在摄政王理事的文殊大殿里呆坐着。这是一个王者相当孤独的时刻,大昭寺里仆从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按照无法更改的规矩,政教大事应该先由四大噶伦拟议,然后呈报摄政王,摄政王代替达赖喇嘛做出定夺,再以西藏噶厦政府的名义报送驻藏大臣,由驻藏大臣上奏朝廷。等朝廷回复后,由驻藏大臣转告摄政王,摄政王下发四大噶伦,噶伦们再交给政府职能部门办理。现在,噶伦们都不在,最关键的一环不起作用了,他一个摄政王能­干­什么?

焦虑之中,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人叫来了白热管家。

白热一面给摄政王贡献着智慧,一面诚惶诚恐地说:“佛爷,我只是丹吉林的管家。”

摄政王说:“你也是西藏的管家。看看你出的主意吧,差不多就能顶替四大噶伦了。”

白热说:“蚂蚁能上树,上天却是不能的,佛爷,水只能往低处流。”

一上午,这个年过半百的谦逊的管家,以他的才­干­,帮助自己的主人拟定了著名的《抗英七条》。

一、敦请拉萨三大寺和扎什伦布寺僧众念诵抗魔经咒;给四大林、上下密院发放布施,向三宝祈祷胜利;敬请乃穷护法、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祈领佛示,降神助战。

二、立即选派能员,率兵前往边境各个关隘严密防守;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派锋锐藏军驻防守备。

三、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以大中型寺院为主组织僧兵参战;以后藏各宗(县)谿(庄园)为主组织民兵参战;视战局发展,准备在全藏实行十八世纪准噶尔入侵时的征兵制度,即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性­藏民全体参战;立即筹集土炮、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等武器。

四、噶厦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各宗谿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

五、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

六、派使臣在边境和英人交涉,责其停止侵犯西藏;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讨共同对敌策略。

七、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

这个条文不能说不详备周密,抵御外侮、抗击侵略需要的宗教、政治、经济、军事、外交都包括在内了,对于从来没有面对过战争的三十二岁的摄政王迪牧活佛来说,它就是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迪牧让书记官把条文以最漂亮的藏文誊抄了一遍,捧在手里,满意地欣赏着,才觉得又渴又饥,喊道:

“酥油茶。”

有人端来了酥油茶。迪牧活佛正要喝,陀陀头目仁增从门缝里挤进来,弯下腰,紧张地结巴着:“森巴军,奴马代本,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抢走了。”

白热管家生气地说:“云头上落着乌鸦,不是雨就是水,难道摄政王会说,他们抢得好?快去抢回来,谁再敢保护西甲喇嘛,也一起绑了,包括奴马代本。”

仁增说:“森巴军走了,上前线打洋魔去了。”

“谁让他们走的?”白热管家说着,看看摄政王。

仁增说:“森巴军的随军护法降了神谕,说是昨天就应该开拔。”

摄政王迪牧说:“既然是神谕的意思,那就由他们去吧。西藏的战争,不是人和人的战争,是神和神的战争。”然后闭上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了。内心又开始激烈挣扎:让西甲死,还是

让西甲活?他下意识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胸襟,仿佛这次并没有从那儿走出桑竹姑娘,泪眼汪汪地乞求他饶了西甲。他朝白热管家和仁增挥挥手,意思是说:西甲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的手段,看西甲的命运。

几天后,摄政王和四大噶伦聚齐开会,通过了《抗英七条》,并交书记官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和《抗英七条》翻译成了汉文。之后再让跟噶厦平行的政府僧官机构以基巧堪布为首的译仓过目、讨论、盖章,又分头向三大寺、四大林和上下密院征求了意见。摄政王迪牧这才盖了噶厦政府的大印,准备亲自送交大清国驻藏大臣文硕,并催文硕从速禀奏朝廷。

《圣史》上说,也就是在这天,就在摄政王坐轿前往驻藏大臣文硕官邸的路上,西藏最南端的日纳山哨卡前,英国十字­精­兵的军事进攻突然开始了。

.. xt ~小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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