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起齐德妃来,无为不及。”
说话间的女子,倚靠着徐徐春风,苍白的脸庞愈见孱弱,只是谈话的眼神,只见凌厉锋芒,却不带半分软弱。
一句话,便可见真章。她也是用寥寥无几数字,评断了对方的是非对错。
既然后宫再无厉害的女子,齐巧儿就应该平步青云,晋升妃位才对,如今还只是美人之位,实在是浪费了她的心血。
齐巧儿的身旁,没有一位婢女陪伴,显得身影寂寥。她挽着素髻,并未任何颜色装点,一袭浅色宫袍修身,细长眉目,秀美脸庞,失去精致妆容的她,比起往日来,添了几分清新自然。
她缓缓走向那个坐在长廊之中的女子,沉默了半响,才最终微微垂眸,朝着她深深欠了个身。
只着宽大藕色华袍,长发绾起,蛾眉淡扫,朱唇微红,眼波微转间,那一种气势,依旧毫无减退。即便如今不再是高贵的皇后,只是“楚夫人”而已,楚菁葶依旧不愿露出任何一分疲惫和颓然。
即便内心悲哀,也不会流露在表面,令其他人觉得她可笑可悲,楚菁葶烟波一闪,垂下眼睑,专注地绣着手中的团扇。
一人居住在这行宫之内,自然需要找一些消遣。不少人在背后诅咒她早日去地狱,偏偏她要活得比任何人都自在自如,长寿安康。她在心底无声冷笑,失去了后位,却依旧没有任何理由,逼迫她低头屈服,向所谓的命运妥协。
“皇后娘娘——”明白她不再是皇后,自己不再是美人,她早已失去了与楚菁葶谈判的资格,这般的称呼,却一如既往。
当年楚菁葶一眼看穿自己的少女心事,她才会心甘情愿,一步步走入不归之路。即使知道自己是楚菁葶手中的一颗棋子,但成为皇帝的喜爱之人,这样的诱惑,也令她甘愿献出自己的灵魄。
如今百转千回,她不在埋怨任何人,即使面对威逼利诱她,如今也得到孤独下场去任然不甘示弱的楚菁葶,不只是以为那一份尊敬的情分,她才愿意喊她一声皇后。
楚菁葶的心猛地一紧,这一声,喊得她仿佛无法从过往之中抽离出来。她似乎还是未央宫的主宰,还是后宫之主,数年来的感慨怨怼,不满怨恨,都在此刻暗潮汹涌。她收回了复杂的眼神,佯装神色悠然,幽幽放下手中的绣图,直直望入那一双眼眸之中。
她微怔了怔,惊诧于再齐巧儿的眼眸之内,见不到一分熟悉的情绪,只剩下死寂的安宁,像是,她第一次见齐巧儿一般。
想到了什么,她突地站起身来,绣图被袍袖拂落,无声落地。她的怒意,无处可遁,不悦在眼底泛滥肆意。她眼神一凛,苍白长指,直直指向了齐巧儿的方向,冷笑道。“我莫非没有跟你说过,不到最后就退出放弃,不单单会失去唾手可得之物,更是最最无用之人么?!”
“我曾经觉得你说得对——”齐巧儿苦苦一笑,她的坚决,她明白,即使花费余生的时间,都无法取代那个人的位置。说起来也可怜,没有结果的展望,即使心痛也要伪装成纳兰希的模样。但,当她精心装扮之后,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却依旧清晰地分辨出,她不是纳兰希。
她身上的宫袍,是那个女子最喜爱的款式用料,她发髻的饰物,是那个女子最常戴着的珠玉发钗,甚至,就连她身上的淡雅香气,也是和她一般无二。
她做到了最用心的一步,其实如今回想,她在最初的开始,就做错了。
她错的是,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在他的眼前,呈现不是自我的一面。却忘了,令他刻骨铭心的,永远都只是自己效仿的那个女人。
而不会是她。
“如今是觉得我错了么?!”楚菁葶不想失去这最后的一颗棋子,一旦齐巧儿死心,那么她在后宫,就再无操控的可能。她一把执起齐巧儿的手,惊诧于她的双手微凉,眼神一沉,半响无语。
莫非,皇帝已然发现她与齐巧儿的关系了?她已经在皇帝的眼中,看不到任何一分怜惜,一旦加上这一道罪名,她或许再无法爬起。
“我……“看透了楚菁葶的疑虑和紧张,一旦东窗事发,楚菁葶自然为求自保,不会保全她。她的心中尽是苦涩,原来她太过天真,忽略了自己在任何人的眼底,都无足轻重。而她,却因为执迷的迷恋,将最重要的人,推向万丈深渊,再也无法回头。
她浅浅一笑,眼神迷离,看不透其中的悲喜,低低吐出一句。“不再是后宫妃嫔了,他虽然不曾追究我身上的罪孽,但我清楚,我到底做错了哪般。人贵有自知之明,往往在经历伤痛之后,才能发现自己到底多么愚昧。”
“枉我对你栽培了这么久,你实在是不堪一击。”楚菁葶想来必定是齐巧儿觉得了无希望,才会请求出宫,源自女子被感情伤害之后的痛苦,那样的无法忍耐,她自然感同身受。当她看到皇帝对待纳兰希的温柔眼神,也曾经有过逃离的念头,不想再看,不想再听,不想在自己的眼底,感受他对其他人的特别。
但,她却不会轻易放弃,源于她高贵的身份血统,源于她本是皇后至尊,即使被迫驱逐,也无法蜕变成无欲之人。
她是堂堂恭亲王的血脉,正宗的郡主,她不会容许自己沦落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惨地步。
“或许皇后觉得对我失望,但我意已决,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告别。”她的目光渐渐失了光彩,细长眉眼,蒙上浅淡的阴霾。她不再沉迷于短暂的美好过往,视线落在不远方,她像是喃喃自语,细如蚊呐。
“死过一次了,也无法换来他的珍惜,我想我是算错了这一步……”
轻贱了自己,往后,都不该走这一步棋。她不愿再度看到,他眼底的轻鄙,那是比起冷漠无情,更加残忍的刀剑。
她不等楚菁葶愤愤不平的追究,再度深深欠了个身,毫不迟疑地转过纤瘦的身子,盈盈走出庭院。
楚菁葶即使心底愤恨不已,却也自然不会出面挽留,这一颗失去好胜心的棋子,除了落败,不会再有更好的结局。
不过,要想她承认全盘皆输,未免太早了些。
她银牙轻咬,装作镇定无事,缓缓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绣图,仿佛方才的一切,在她的心中,不曾激起一丝涟漪。
她依靠着雕栏玉砌,眼波不闪,捉紧了手中的丝线,紧抿苍白薄唇,却又不经意陷入过往,尖利的银针,刺入她的指腹。
一颗晶莹的血珠,缓缓汇出,凝结在她蜜色指腹,她的眼神停留在此,觉察不到半分疼痛。
她的樱唇边,蓦然生出一丝诡谲的笑意,她以血沾着无声滑落的泪珠,在绣图之上,写下那个人的名字。
一抹殷红的颜色,无关炽热冷漠,它成为一种最真实的诅咒。
“如果我这一生,最大的不幸,是遇到你这么个了不得的对手。那么,纳兰希,你这一生的不幸,一定比我更加深刻。”她写完那最后一笔,眼神仿佛被抽离,灵魂也被拉开皮囊之中,她缓缓抬起了头,望向不远处的阴沉天气。
她突然笑开了,双目凝成一种诡异的颜色,冷眼看着那一个恨到骨子里名字,她咬牙道。“怎么办,你可一定要比我更不幸呐……我得不到的,岂能看着你轻而易举霸占了?”
“那个人喜欢你,迷恋你,将你当成无可取代的心肝宝贝不是吗?”
“但,你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她面色从容,从一边的篓子之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刀,还记得她也曾经有过一时的愤怒。如果不是芙儿为她挡了那一劫难,或许她也不清楚,此刻的她到底魂归何处。如今她已经想透彻,不会再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害自己。她眼眸一暗再暗,整个纤细的身子之上,只剩下阴冷的情绪。
她的神色认真,剪开了那一幅绣图,将那个血红的名字,拦腰截断,她的眼底突地浮现一抹嗤之以鼻的颜色,她冷哼出声。“再深沉的感情,再痴迷的眷恋,再隽永的牵念,都不可能在一起,绝无可能。”
她猝然直起身子,将残破的绣图,抛向空中,清风将那诡异的两半绣图,吹向不远处的花径。她无声冷笑,遥望着这一幕,渐渐握紧手中冰冷的银色剪刀,声音幽幽,像是来自幽冥的深远。
“这是,我对你们的暗咒。”
……
龙乾宫之内,白羽侯在一旁,眼看着皇帝,走出了内堂,他早已换下了金色龙袍,身影欣长,一如往昔。
君默然眼神平静,如今伸展双臂,身旁的左右,将那一套金色甲胄,披上他俊挺身子。
白羽眼尖,一眼就看穿了这一套沉重盔甲的出处,也眼睁睁看着那个温和的天子,负上一身肃杀之气。
“皇上——”白羽稍稍迟疑,却还是低低喊出口,打破了殿堂内出奇的死寂。
“有事?”君默然转过脸,这才发现角落白羽的存在,如今他一心在这一场战役之上,其他的,无暇顾及。
“这一场输赢,皇上很在意罢。”白羽淡淡一笑,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君默然听得清楚白羽的深意,薄唇微扬起笑意,风华无双,他不疾不徐地说出一句,眼神一分分深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若说不在意,似乎对此次的争斗,毫无信心。”
“若是败在以为女子手下,朕对自己,都无法交代。”不是因为她是女流之辈而已,重要的是他早已从端倪之中探到,这个女子非同一般,不只是拥有高贵身份的傀儡,谋略武艺,都不在话下。听闻她爱民如子,亲历亲为,得民心者的天下的道理,他自然封为上律。
他重视,所以不会掉以轻心,抿唇一笑,他放下双手,紧扣右手腕的金色甲片,潇洒自如。
“这是先帝的甲胄,皇上怎么会想起……”白羽笑望着皇帝的方向,小心谨慎地问道。
君默然闻道此处,眉宇之间的肃然,令他俊眉微蹙,他微微一笑,接过钱喜手中的金色头盔,直道。“这个天下,是先祖与父皇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得来不易。虽然如今太平盛世,战事鲜少,但朕也不会忘记,如何守护君家的社稷。”
视线缓缓落在一个沉重的头盔之上,金色的锋芒,令人觉得高贵无上,珍贵翎毛,幽幽闪着黑艳色光彩,他怀抱在手中,却不禁失了神。
像是一瞬间,落入似真似幻的镜像,他看到自己站在原地,那个女子,微笑着走向自己的身边,将手中的盔甲,小心置于他的头顶。她的纤纤素手,将金色系带,缓慢地牢系,指腹的温度,停留在金色甲胄之上,仿佛炙烫灼伤了他的双眼。
她的满目柔情,浅淡笑靥,抬眸的那一刻,无声胜有声,两人心中尽是无限感慨。他凝视着她,眼看着她的景象,渐渐模糊,最终一闪即逝,仿佛无际的花火。
她将他,送上沙场,彼此的心中,缱绻留恋,却也期待他早日凯旋归来。
……
“圣上?”白羽的声音,将他片刻的遥想,拉回了原地。
君默然的俊容之上,隐去了笑意,环顾四周,这座宫殿,是一如既往的华美,却也显得格外清冷。
或许,是因为真正寂寥了。
“圣上,请早日归来。”白羽行了跪礼,隐去心底的情绪,那件事,他如今先压下不说。皇帝的求胜心如此强烈,他不该令他分心才对。
君默然默默点头,钱喜替他系上黑色披风,他神采飞扬,一身浩然正气。
他脚踩金色黑底靴子,一步步走出殿堂,左右侍从打开双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一声声高低起伏的呼声。
他面无表情越过不远处的百名臣子,带着他们的万分敬仰,一跃上马,紧紧执着手中的马鞭,他的意气风发,尽在眼底。
低吼一声,策马奔驰,他将一身沉重,卸在身后,接下来迎战的,是一场无声杀戮。
翌日。
偌大的沙场之上,只剩下呼啸而过的烈风。
诡异的是,如今已是初春,寒风却依旧凛冽,宛如冰洞冬日。
一条无形界线,割开了誓不两立的两方军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君默然微微眯起双眸,审视着前方带队的那一抹身影。
与明艳俏丽无关,明知道那一身甲胄之下,包裹的不过是一具女儿家的身子,他却惊诧的,在这身影之上,见到飒飒凌风。
她的名字是,明月希吗?
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对方的身影,她一如男子装扮,不过那精巧制作的亮银色甲胄,更加映衬出她的身材并不如男子一般高挺魁梧,相反,应是娇小动人。
银色的头盔,只露出一双眉眼,看不到她的整张容颜,相隔着这一段,他亦无法看透她的眼底,是否也闪烁着胸有成竹的意志。
头盔之上,一色嫣红翎毛,成为沙场之上,最画龙点睛的惊艳。
她扶着腰际的长剑,身姿挺拔不动,宛如青松之资,长剑上红缨飘动,耀眼了他的双眼。
难以置信,这世间有人,可以将冰冷的银色,与热情的红色,融入一体,也可以这等的夺目和谐。
明月希稳坐于赤色马背之上,她紧握手中琅邪,视线直直逼向那一方的首领。
从未见过他在沙场上领兵的模样,一切,仿佛在她离开的时候,彻底开始改变。
她想起了君默然的笑容,看似温暖包容,实则冷冷的,沉稳庄重之下,隐隐含着讥诮,仿佛在灵魂深处,有着无穷的锋刃尖冰。
君默然见她迟迟没有任何反应,眼波一闪,眉宇之间,划过一分复杂神色。
他的薄唇之上,隐隐逼出了几分笑意。
突如其来的笑嗓,不仅耳熟,更教明月希全身上下每分每寸发肤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就在明月希身侧的鹰,骑在黑色马背,他的眼神渐渐暗沉,心底明白今日主人面对的是何等的考验,只因她毫不迟疑,而令他的心,生出更多的感动和希冀。
她的洒脱,是否证明,她当真可以忘记,那一段过往?!
此瞬,气势如虹,两方顶尖对决,彼此紧握手中利刃,大将之风毕现。
谁爱的越深,越容易被牺牲。
君默然眼神一凛,只见那女子执起手中长剑,身后的千军万马,顿时沸腾起来,一股不同寻常的热气,蓬勃而来。
明月希檀口轻启,眼眸之中尽是决绝,身后红色披风翻腾着妖异高贵的颜色,她噙着一丝深沉笑意,高高执起琅邪,低喝一声。
“杀!”
卷四 第二十八章 弥天大谎
他的杀气,仿佛在此瞬,敌不过对方。
甚至,他的心底,生出戏谑的思绪,为何她的情绪如此强烈,仿佛将所有,都押作了这一场输赢的赌注。
输不得的人,是她。
若可以看透她驰骋之时的面容神色,或许他可以从中见到清晰的恨意也说不一定。
被夺去自己的国土和荣耀,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兴许她的确恨暝国,更恨他。
不过,若这个女人并不大意,应该清楚当年术国被灭之时,他还只是皇子而已,那么,那源源不断的怒意,到底是从何而来?
只是因为……当今的暝国天子是他,上一代的恩怨是非,也理应由他来承担?!他探究着这一些疑惑,不经意发现他对她的好奇,无法停止。
“圣上!”
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紧迫的声音,提醒他不该在这个万分紧要的关头,失了神,他抬起眉眼,已然看到那一抹银光,已然逼到了眼前。
他的俊容之上,再无任何一分笑意,身手敏捷,他从未将御驾出征,当成一种冠冕堂皇的戏言。
即使身份尊贵无疑,但他没有那么惜命,更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棋逢对手,他乐在其中。
拔剑出鞘,他的眼神一凛,天际的颜色苍茫,虽然不是艳阳天,或许更有些阴沉。但,他的情绪,居然是万分期待。
眼前的,是令他忍不住称赞的女子,真是好身手!
明月希微微眯起如墨黑眸,眼神一暗再暗,他如今审视的眼神,却突然令她的心开始警觉,莫非是已然认出了她?!
手中的琅邪感受到了怒意,身下的赤色马儿奔驰的速度太快,她的手中沁出些许湿意,心中不由自控的微微颤抖,划破了掩藏极深的平静情绪。
他,却在下一瞬,出了手。
两柄长剑,交缠在一起,发出耀眼光芒和清脆共鸣。
“你的眼睛,会说话。”
就在彼此僵持的那一刻,她居然听到他开了口,原本低醇的声音,在盔甲之内变得沉闷,像是无限压抑的阴霾,猛地席卷而来。
君默然沉声笑道,她给他的感觉,是稳中求胜,如今她眼底转瞬即逝的情感,却令他察觉仿佛面对他,她有的不是恐惧,而是逃避。
“说的是——”他诧异她有着的双眸,令他勾起无限过往,这等的绝美重眸,世间本该少有。“速战速决。”
明月希眉峰紧蹙,只因被他看穿了心事,她猝然用力抵挡回剑,抽身跃起,无暇理会身后的千军万马,到底厮杀到何等地步。
擒贼先擒王,虽然这一句话,用在君默然身上不算合适,只是其中的深意,倒是一样。
的确,她如今想得,不是夫妻间兵戎相见的难堪和纠结,而是在最短暂的时间内,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快的捷报。
双足轻点马鞍,她凛然气势不减一分,纤细的五指缓缓握拢刀柄,匕芒闪过的速度太快,仿佛天际划过的闪电,眼帘一眯,再看清楚时,那柄她惯用的防身武器,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君默然微怔了怔,在战场上失神,无疑是犯下最大的错误,即便在此刻丢失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
明月希的身影旋转,最终稳当落于原地,她不敢置信的是眼前的那一幕,睁大清冽眼瞳,身侧的厮杀声,在一刻间泯灭。
他不清楚,那莫名的微醺是来自于何处,他虽是君王,却并不多情。或许,比任何一人,都要坚守自己的感情。
没来由的,他怎么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敌国公主,失了神,失了魂魄,甚至,忘了他们此刻身处的是沙场,血雨腥风断肢残臂到处可见。
他该做的,是尽早将手中利剑,割断对方的喉咙,了结这一场自不量力的较量。
该死的,他居然迟钝了,心软了?!
他垂下双眼,望着那残留一半的匕刃,仿佛陷入思忖。明月希紧了紧手中长剑,却不曾趁着他松懈的时刻,再送上一剑。
即使明白是她迟疑了,犹豫了,她却还是冷眼看着他,生怕他拔出匕刃的那一刻,鲜血宛如清泉,弥漫了她的双眼。或者,她宁愿,她不曾太好胜。
多么矛盾,明明是她狠心下的手!先下手为强,并不是值得轻鄙的借口。
鹰被困在不远处,被几个敌兵包围着,前方的境况,他看得并不算太过清楚。他一心牵挂着的,是明月希被暝国皇帝伤害,猛地冲出重围的那一刻,清晰地看到对峙的两人,其中过于死寂的氛围。
下一瞬,君默然胸前的银色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不用多想,自然明白此刻的她,心底并不好过。
即使说了不会相认,不会相见,亲手伤了曾经是最亲密的人,如何继续无动于衷?!
君默然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力垂下右手,不去拔出那一片银光,只是他还未抬手,一把长剑,冷不防逼到了他的脖颈。
只差一毫,就可以割断他的喉颈,对方就在他的身后,不过瞬间的工夫,他太过大意,而对方赢了。
他平视着眼前的方向,那一匹马的背上,早无任何身影。心中悚然大惊,她比他想象的、期待的,更加无情。
鹰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坐在皇帝身后,情不自禁握紧双拳。只见寒光毕现的琅邪逼着那个男子的喉咙,长剑的主人却不再逼近一分,仿佛已然是手下留情。
明月希的目光,冷冷瞥过眼前光景,不过半个时辰,两方死伤无数,令她作出这最后一步的,实则是悬殊的实力。
是她太过任性,拒绝了项云龙的提议,才会在短短数日,落得这么惨烈的下场。
如今的她,骑虎难下,前方是虎,后方是狼,她无法松懈。
项云龙自然不是好惹之人,他突然起兵,在边关叫嚣挑衅,一半兵力调转到后方,要兼顾,已然令她身心俱疲。
不曾想过身前的皇帝,居然如此狡猾,他用假象,迷惑了众人的双眼。
她得知的消息,是他带着一万军队前来,她迎战之余居然忽略了有一支队伍,竟然绕了远路,从火炎国的边境,借着山峦起伏的优势,悄无声息地逼向此地。
在应战时候才知道这一切,已经太晚,却无法停战,她焦头烂额,勉强上了战场,支开了弓箭队埋伏那一支军队,只可惜如今探子来报,寡不敌众,情况并不乐观。
一旦那八千精兵,从背后突袭她的兵士,这一场,她不战而败。
不想看到她的子民,尽数躺在她的脚下,成为毫无温度的尸首。她的忽略,不该付出他们的身家性命,和他们赤忱忠心,作为最大的代价。
“想要我放你一马,还是要继续这一切?”君默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带着陌生的清冷,他的喉间血珠乍现,似乎是要他明白,她不是在说笑。
明月希凝视着身前这一个俊挺身影,清风送来他清雅檀香,她刻意忽略,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无声冷笑道。“即使赢了,你在我手中命丧黄泉的话,可也无福消受。”
“想要朕停战?”君默然眼内闪过一分笑意,身体的疼痛在他眼底,不若对她聪明的惊诧和欣赏,要来的多。他故意说得浅显,不流露自己的计划,不疾不徐地笑问一句。
她的出手狠绝,只是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已然令人侧目。
“笃定了我一定会输吗?我说的是你的锦囊妙计——”明月希觉得与他见招拆招,实在是一种煎熬,更何况,一旦没有他的命令,那八千精兵抵达这沙场,那就一切都太晚了。她银牙轻咬,眼眸愈发冰冷无绪,冷哼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么?”
“既然早就猜到了,就该早有准备。莫非——”君默然没有转身,清明眼神,却随即变得诡谲深远。他话锋一转,猝然凌厉十分。“术地的兵力,招架不住么?听闻,昨日在火炎国边境,已经硝烟四起了。”
明月希紧紧咬住下唇,这几夜为了国事而操劳,她却深深隐藏了心事,在此瞬被他拆穿,狼狈异常。她沉下笑意,气息半丝也不凌乱,冷冷眸子扫视过暗中逼近那一张一张陌生的脸孔,用眼神喝阻他们谁敢妄动一下,她手里细剑随时有本事取命。
“既然吃力,就该投降认输。”话音未落,君默然的嘴角,翻卷起笑意,手中的利剑,刺入身下白马的骨肉,马儿受到如此惊吓,猛地抬起双蹄,嘶声长鸣。
他不受任何要挟,不只是厌恶受人威胁,更痛恨,他也成为一个筹码。
那一刻,他的神情淡漠的好似天边的流云。
鹰匆匆杀出一条血路,却还是来不及,只见那一匹受惊的白马,带着两人,横冲直撞,离开了沙场中央,从一条小径,疾驰而去。鹰想要拦住,却被敌兵在背后袭击,他从马背上摔下,飞快在地上滚了一圈,抬起眼,却已然看到那匹白马就在眼前。
从马蹄下逃出生天,马儿狂嘶着,横冲直撞地往前冲出去,众人见马狂奔,吓得四处奔逃。
“主人!”
低吼声,在他的喉间涌出,他蓄起了手中力道,敌人的鲜血洗礼他全身,他一袭黑衣,愤怒染上他的眼瞳。
他,重新跃上黑马,在下一瞬,杀红了眼。
任何阻拦他的人,都不可饶恕,一定要死!
明月希很想离开,但是一想到他也负了伤,一旦她离开,疯狂的白马,可以将他带去多么危险的地方,她不得而知。
她不想心软,却无计可施。
她只需放下手中琅邪,纵身跃下白马,头也不回离开就好。
可是,竟然做不到。
“你已经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了。”
不曾想过,居然在这等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说话的嗓音,还是波澜不惊,置身事外的清醒和条条有理。
君默然的俊容之上,看不到半分神色,没有喜怒,他的目光幽深,他只是诧异,为何她还不愿离开。
疾驰的马儿,将带他们两人,去往何处,他也不知。只是他却不厌恶,与她同坐一起,即使无法看清楚她藏在身后的容颜,心底的情绪,却异常平静。
她看不清前路,他的身影,突然变得岿然,挡住她所有视线。
“前方就是悬崖,或许,你选择同归于尽?!”
纵使不看着他,她也能强烈的感觉得到他灼热的凝视。
她怔着,君默然的话像刀,字字都朝心窝口砍,她的眼前一片水雾拉地灼疼双眼。她猛然抬起眉眼,望向天际的阴沉,风雨云聚,当断则断。
他猝然回过头来,火红着眼瞪视她,明月希喉头紧缩,却不敢喊他名字。
她的心,在面对他的时候,终究带有些许的战栗,他长臂一伸,他捉得她好疼,长指深深陷入她的肤间,箝出触目惊心的指痕。
明月希想起他那成竹在胸的微笑,以及,最后的眼神。她不堪忍耐,一旦他看出更多破绽,迟早会知道一切!
她突然撒开手,离开他的遏制,君默然他定睛一看,顿时怒不可遏——晨曦初现,淡淡的光,照在急速下坠的女子身上。他想要伸出双手,挑出的却是她的头颈的甲胄,银色的光芒无声落地,她失去羁束的青丝散开,那一瞬,他看到的,是世上从未有过的绝世容颜。
而他的手,最终错过了他最珍视的。
这,仿佛就是预兆。
他们擦肩而过,她以为自己会重重摔落在地,却被人从身后一擒,下一刻就被拉回了马背之上,也同时拉进了一具温暖的男性胸膛里。
鹰的心中,尽是满满欣喜,呼吸凝重,却在下一瞬变得轻松无比。
他最终达到了自己的心愿,他想救她。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
她回过头去,悬崖边,只剩下那一匹倒下重重喘息的白马,再无任何人影。
她的视线,不敢置信地留在悬崖边,仿佛方才经历的波折,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她手中的琅邪无声落地,她的面容苍白的近乎透明,缓缓走近山崖边缘,仿佛每一步,都踏得分外艰辛,如踩刀刃。她是双脚踩在石子上,冰得好凉,咯得好痛,却还是一步步向他走了过去。
鹰心口一紧,凝视着她跃下马背,走向那悬崖边的身影,居然令他的心,痛到了极点。
初春的风透着蚀骨的寒意。
他不想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不想看到她,为了任何人而心碎,鹰久坐于马背之上,仿佛宿命如此安排,他注定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走向其他的男人。
这似乎是离她最近的距离,心却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她的眼帘,无声垂落。她跪坐在一旁,不敢再走向前一步,她从来都不是胆小的女子,却在此刻迟疑犹豫,生怕看到的景象,太过伤人。
低低的喘息声,在清风之中,徐徐传来,像是强忍着疼痛,将思绪混沌的她,彻底拉到此刻的清醒之中。
她惊愕地站起身,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忧伤的情绪哽咽在胸口,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梦中。
“你……你……”她仰着脸,深深地凝望着他,迫切地想从他眼中看见什么,眼神中有惊讶、有欣喜、有迷惑。
白马身后的不远处,站起一个男子,君默然有些许无力,却还是支撑着身子,他伸出擦破流血的双手,吃力地脱下沉重的头盔,冷眼看着伫立在不远处的她。
原来这就是,近在咫尺的天涯。
她的心情,急转直下,她的眉眼处,悲哀写下了此刻的惆怅。
她的存在,其实不过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她这次,又要怎么收场?
“还认得我?你是那个人,是不是?”他的情绪已然沸腾到了极点,他一步步逼近她的身子,眼神凛冽,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段时间,在她身上发生太多不幸,她抑或只是单纯忘记了他,受到了药性的控制,就和君湛清一样。
他这般想着,即使话语之中,忘记尊贵的自称,也麻木不自知。
那是很简单就可以做到的,如果她也是这样,而莫名其妙成为敌国公主,那么,他不只不该恨她,更应该以宽容的心,去慰藉她,包容她。
但,她此刻闪烁的眼神,只说明了一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那么,理由只有一个。
她,在说谎。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而被蒙在鼓里,愚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的人,是他自己。
静默了半晌,直到被他握住的手腕处传来催促的收紧,她迎向他瞅住她不放的视线,那对深邃如暗夜的黑眸,坚毅地在等她回答。
“我就是,你们都想要除去的祸害。”
她对他的疑问,避而不谈,因为睿智如他,自然已经得知了答案。她的身子僵硬着,就连语气,也变得不受控制。
“我的名字,是明月希。”
君默然闻到此处,胸口如遭巨石猛烈地撞击般,他闭眸,咬紧牙根,抵御着回拥她的欲望和冲动。
卷四 第二十九章 何苦偏执
“楚氏,你,都把我重新归来的这一日,当成是一场噩梦。”明月希顿了顿,如墨的眼眸,愈发深沉莫测,她的嘴角牵扯着苦涩万分的笑意,低低说了句。“但,我终究还是活着回来了。”
“你不必解释,你为何说谎。”君默然清楚即使说服自己无数次,不必再去牵念,去还是暗自渴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却不曾料到,老天跟他开了个最大的玩笑。
他们是有缘无份,还是造化弄人,被迫的相遇,却是在两国交战的沙场之上,手中的利刃,便是要取对方的项上人头。
明月希心中百转千回,檀口微启,最终还是将那些不知所谓的话语,吞咽下腹。这一句,她听得清清楚楚,字字清晰,她直直望入那一双眉眼之内,突地收回了手,仿佛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疼痛的厉害。
君默然眼看着她抽离的动作,手边只剩下毫无温度的虚空,方才可笑的举动,不合时宜的心软,都在此刻,找到了借口。
“可以停战。”他越过明月希的身子,颀长身影,覆盖着一身金色的光耀,本该闪耀逼人,如今却显得孤独寂寥。并没有考虑太多,他的视线掠过她无法掩饰的疲惫,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四个字。
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心底生出几分寒意,他为她考虑,令她更无地自容。她的自尊,仿佛就要崩溃,强忍着最哀伤的情绪,她强装镇定,语气坚强,不留余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君默然轻瞥一眼,俊美面容之上,再也无法看到一分熟悉笑意,他常常舒出一口气,语气坦然。“是朕累了。”
明月希的视线,紧紧锁在他的身影之上,他双手不停地淌血,形成一种刺目的红。他怀抱着金色头盔,英姿勃发的束发,在她眼底肆无忌惮地扰乱情绪。
这种心情是陌生的。
她以为可以很坦然,面对他也不觉得伤感,为何此刻只觉得陷入一片无声黑暗,了无希望,心痛的想要大声呼喊?!
为什么,我们不能都诚实一点,直接一点呢?
君默然的目光,离开她的眉眼,不再停下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鹰冷冷地望着他,经过他的面前,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磅礴,走向明月希的身旁,扶住她的那一刻,感受到她冰凉的温度,不禁微微蹙眉。
细长的眉眼,斜斜望向那一个俊挺的身影,那个男子的身份,比起自己的卑微低贱,自然是荣光万丈。
但,他看似轻描淡写的情绪,转头就走的决绝,令他痛恨。
只因,那个人,伤了她的心。
她身穿银色甲胄,绝世容颜加上英姿飒爽,像是绝美雪莲,伫立在寒冷高峰之上。她的眼神依旧落在君默然的身上,在最终,见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然后,听到他清漠无绪的声音,幽幽传来。
“朕想见见舞阳。”
“好。”明月希咽下心中满满当当的苦涩,如今他们之间,没有误会,只因彼此了解,已经走到最后的境地了。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破碎,不再宛如天外之音,清绝悦耳。
目送着,他远离悬崖边缘。
她无声跃上赤色大马,与鹰视线交错那一瞬,她强作轻松,浅浅一笑,勒紧缰绳,旋即调转马头,离开。
奔驰而来的马背之上,众位将领面色慌乱惶恐,一见皇帝的身影,才放下忐忑的心,跃下马,恭迎他回帐内歇息。
“圣上,你受伤了,臣马上安排军医,替您诊治。”领头的副将,带着几位侍卫,一同护送着君默然离开。
“不过是小伤——”君默然望着双手之上的鲜血,汩汩而出,淡漠的眼底,并未染上一份颜色。他若当真受了伤,痛的为何不是身体,而是心?他紧紧握住双手,坚硬的金色甲胄,包裹着他的身子,所向披靡。不曾想过,原来藏在深处的心,才是最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另一位将领,觉得还不甘心,声音宛若洪钟,中气十足,等待皇帝下一刻发号施令,领命杀敌。“圣上,不必担心,援兵过不了半个时辰就到。臣不负众望,一定带兵,杀的片甲不留!”
君默然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苍穹,他的眼神渐渐幽深,宛如大海一般,深邃莫测。“传朕的指令,退避三舍,停战休息,十日之内,不得再战。”
耳边的马蹄声,渐渐小了些,他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像是要刺穿他的身子。在守护着她的那个邪惑男子身上,他感觉到了满满的敌意。
他淡淡一笑,眼眸恢复了原本的清明,术地对他而言,根本就没有她那般重要。
这一场战事,可有可无。他赢无可厚非,她输情何以堪。
但,即便他割舍了这一块土地,她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曾经以为,他们之间有的,不过是偶尔疏离的隔膜,原来隔着的,是更大的国仇家恨。
这像是幽幽银河,阻碍他们走向对方,即使如今相见,也觉得万分遥远,仿佛天际的璀璨星辰,遥不可及。
“皇上,这可是大好的反击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呐!”
“还望皇上三思!”
“圣上!”
……
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却无动于衷,眼底的坚定,昭示了他的决定,不再更改。
心的某个角落,似乎渐渐被灌入了太多太多炽热铁水,最终变得坚硬麻木,钢铁一般沉重。
孤独的将军帐内,君默然的面前,是一点隐约烛火,他已然脱下了刚硬的金色盔甲,换上了常服。
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袍服一角以银线绣着姿态优美的蛟龙,泛出柔和的白光,让人眼前陡然一亮。墨黑的长发微微飘动在他几乎没有瑕疵的脸上,格外有种神秘的诱惑力。
他神色木然,啜饮热茗,茶汤下肚,未进食的腹腔缓缓疼了起来,他忘了自己空着腹,喝下清冽解腻的茶,自然伤胃。
他还记得方才的那一幕,她就站在悬崖边,眼底的悲怆,无法隐藏。她的脸色白得像纸,表情比天空的霾云还要阴沉,像藏着狂风暴雨。
她自然是担心他的,或许,她并不是那般无情。
这般想着,心地落入几分暖意,多少有些慰藉。
他举起白色茶碗,眼神平静,双手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令人看不透,到底其下的伤口,到了何等的地步。
脖颈处的细小伤口,形成狰狞的残缺,还在暗中隐隐作痛,他却不再理会。只因他紧握她的手那一刻,感受到她的寒冷如冰,她向来是个坚强的女子,从不轻易落泪,从她手心中的温度,他窥探到她心中的挣扎。
他知道,却不戳破。
震惊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的他,只剩下平静如水的心境。
“圣上这是怎么了?明明占上风的是我们,怎么就愿意放过敌军,吃这么大的闷亏呢?”帐外不远处,两名面露不甘的武将,低声议论。
“皇上的心思,岂是我们可以了解的?想必,是有更深的用意罢。”
另一方的军营之内,忙碌的身影,到处可见,虽然最终两方停战,不过在此次争夺之中,死伤也约莫七八百。
军营之内的篝火炽燃,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小声响,映照出那一片天空,宛如不夜天。
一个英武身影,身着术国特有的威武甲胄,宛若不倒松柏一般,久久伫立在明月希的帐外。
“周将军,帐外阴寒,为何还不入帐内?”
一道冷清的声音,猝然从帐内传出,男子微微蹙眉,最终转过脸来,那英挺而沧桑的面容之上,右眼隐藏的是独当一面的笃定和深沉,只可惜他的左眼,由黑色布料,紧紧蒙着,黑色系带,令他更添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势。
在被敌国奸细突袭之后,他便失去了自己的左眼。
“是,公主。”
周将军沉下神色,沉声回答道,扬手掀开门帐,大步走进帐内。
明月希垂眸一笑,悠然自若地执起在暖壶中烫热的热茶,倒向桌案上的青色茶碗。“外面关于我的质疑声,相信不少。”
“臣明白,若不尽早从这场战争之中抽离出来,后方难防,届时,我们的境地,会变得更难看。”更何况,他在外围来看,此次惊动了暝国天子御驾出征,本该没有如此简单,便达成停战的协议。对方本该是孤注一掷,不容有失的,如何会愿意放弃这个眼看着术国最后一股力量陨灭的大好机会?一旦除去明家的势力,术地再无可能东山再起,也不会再是天子眼中一个威胁了。
“臣佩服公主的大义凛然,站在最高处的人,需要如何取舍,往往是他们无法明白的。”
明月希浅浅一笑,并未打破这一份沉默,将茶碗推向对方,眼神沉敛。
周将军坐于明月希的对面,一抹烛光的光亮,投在她的容颜之上,她还未卸去身上的银色甲胄,一身幽幽银光,宛如天际明月洒下的月辉一般的皎洁无暇,光明圣洁。“想来,若不是公主亲自面对了暝国皇帝,他不会主动让步。”一旦前方的暝国牵制术国的大量军士,后方的幽罗国之战,也无法平息,两方夹击的结果,只能是惨败告终。
闻言,她了解的点点头,扯出一抹被看穿的难堪与幻灭的心痛所融合的笑容。“我只想着在这一次,彻底结束与暝国的恩怨。不曾料到。居然还会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在臣看来,如今更加凶险之人,是幽罗国的项云龙。”周将军见她眼神一凛,杀气在其中暗自翻腾,明白她是被惹怒了,毕竟贸然起兵攻打陷入战事的术国,不是君子所为。
明月希常常舒出一口气,眼波一闪,语气不免夹杂多少惆怅。“他许下停战的诺言,是十日之内。与项云龙的纠葛,必须在这个期限内解决,否则……”
君默然没必要,屡屡退让的,她亦没有任何的借口,非要他手下留情。如今前方停战,她方可将一半兵力,调离到后方,支援后方战事,虽然不想输给君默然和项云龙任何一个,但是她清楚君默然的承诺,已然是给她最大的让步。
如果他将她恨到了极点,他远远可以隔岸观火,甚至,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看着术国与她一起灭亡消失,才可以解心头之恨。
周将军的脸上,并无太多神情,他坚定地重复一回,甚少扬高的语调仍能听出一抹不容置疑的肯定。“臣相信,术国遭遇太多风波,至今亦能众志成城,同舟共济,将来的前途,亦是一片大好光明。”
“是啊——”明月希轻抿一口暖茶,试图温暖毫无温度的心,高高束起的黑发,令她苍白绝美的容颜,更显得风华不凡。她的心意更加坚决,五指一收,紧握淡青色的茶碗,眼神隐忍。“术国,绝不能在我手中被颠覆。”
明月希一脸凝重,她的心事无法藏匿,如今的形势,也令她无暇分心。“听说这次,弓箭队死伤大半,周将军一定替我安抚兵士的家人,他们对术国付出的生命和忠诚,我都记得。”
“这是臣方才得到的名单,听闻在地宗山地段,尸横遍野,弓箭手为了阻拦暝国将士的来路……”后半句,周将军不再继续,他明白这一场战事,延续至今,一旦撑不下去,只是因为损失惨重。
他望着垂眸仔细凝视伤亡名单的她,眉宇之间,染上幽深阴霾。“其上,是死伤者与失踪者的名字。”
明月希凝神不语,视线掠过每一个名字,她粉色薄唇紧紧抿着,只是在下一瞬,她的呼吸凝结,在看到那一个字眼的时候。
姜武。
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她紧蹙着好看的眉峰,视线紧紧锁在这个名字之上。当然,人可有同名,但,会是如此的巧合,还是……她突然,不再想下去。
“主子——”一股寒意,随着夜风,自帐外袭来,明月希眼底的烛光摇晃,她听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猛地抬起眉眼。“听闻今日就停战了,我放心不下,就赶来了,你不会怪我罢。”
那么清浅的嗓音,竟然带来巨雷般的震撼,轰得明月希全身僵硬,脑袋一片空白。
那是,玲珑。
“奴婢见过周将军。”玲珑微笑着,朝着周将军欠了个身,明月希的眼神一闪,紧紧握住手中的名册,神色不乱。
“公主吩咐的事,臣会尽力而为。”周将军自然早就看出姜武对玲珑的情谊,也体恤这个憨直男子对待她的全心全意,如今事已至此,教人不敢触动她的情绪。他直直站起身来,眼前的茶还未凉透,他的声音之中压抑着沉重的叹息,低低说道。
“将军,慢走。”
明月希眼神一暗,其实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天意弄人,她却不该继续隐瞒玲珑。不过,一想到他们彼此心中有意,如今却要面临此等的噩耗,她突然生出几分犹豫。
她的沉默与异样的悲恸,印入玲珑的眼帘,毕竟她服侍明月希多年,多少看得出她的几分情绪波动。她不想听到昨夜所做的噩梦成为现实,内心的恐惧,变成自我逃避的借口,挤出几丝笑意,笑道。“主子,我熬了奶羹,正好暖暖身子。”
昨夜,她经历了最难过的梦境。她梦到了他,却是不详,她扶住他,姜武还在呕血,刺眼的腥血触目惊心,她用衣袖替他按住嘴唇,不一会儿,她的衣袖已经染上一大片鲜红,她焦急问道:“你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只可惜,怀中的男子,再无任何回应,他只是睁着沉静双眼,安静地目视着她。
那样的表情,突然令她那么害怕。
“玲珑——”听到明月希的低低呼唤,她从追忆之中抽离出来,突然身子一紧,万分戒备。
明月希的眼睑微微垂下,她的脸庞之上,再无一分笑意。“姜武他,也许回不来了。”
“什么?”她顿了顿,似乎没有听清楚,重复地问了一句,只是双眼,却已然变得湿润。“主子,你说什么?”
“弓箭队死伤大半,活着回来的人中,没有他。”顿了顿,明月希清晰地见到玲珑眼底的悲痛欲绝,她无法将姜武完整交还给玲珑的心痛,亲眼看着他们无法重逢的伤痛,在心底渐渐泛滥成灾。她手中的那一小本名册,已然被她蜷成纸团,她的眼神宛如墨黑,心酸无法忽略。
“若是再过两日,可以找到他的尸首,当然最好。不过,那是荒郊野外,收不到全尸的话——”
玲珑宛如遭到雷霆之击,她的眼神渐渐空洞,靠着墙缓缓瘫滑在地,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言犹在耳。
他骗了她。
言犹在耳!
他说,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除非,她不要他。那么,他会离开。
他说,他不会不见。
最后的那句话,成了最初。
“何苦偏执。”
明月希弯下身子,伸出双手,轻轻环抱那一具止不住颤抖的娇小身子,聆听着她的放声哭泣。她凝神不语,苍白的唇边,轻轻逸出这一句话。
卷四 第三十章 两情久长
“我早该猜到的,他虽然有百步穿杨之术,武艺却一般,连自保,都是难事。”
玲珑的眼眶红透了,却最终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她看起来,仿佛依旧清醒着,只是言语之中的悲恸,无法自拔。
“我却还激他……说了那些混话,该死的我!”
玲珑眼神一灭,猝然回过神力,不再继续陷入追忆。满满的指控,和着抽噎,从她咬得泛白的唇间硬挤出来。
“玲珑”明月希眼神恢复原本的清澈宁静,她将白嫩柔荑,送入玲珑的手中,只是满腔慰藉之言,却在此刻,无法说出口。
“你不是说,要成为配得上我的男人吗?”玲珑靠在明月希的纤瘦肩头,双手无力垂下,她最初明艳灵动的双眼,却在此刻,被夺去了最动人的光耀,仿佛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满满当当的怨怼,最终直直指向那个不归的男子,眼底迎来一片辣痛。“不曾想,你不只是个呆子,更是个说话不作数的男人!”
玲珑哭泣了一整夜,最终直到天际亮了,满身疲惫的她,才在明月希的身侧,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