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看出他在害怕。白羽没有,纳兰璿没有。所有的人都没有。他们只认为他在愤怒,以为他在不悦……
循着月光,君默然走上以羊脂白玉砌成的曲桥,桥柱上雕有各式神兽,每走五步,便有左右对称各一尊,他的脚步最终停驻在那一扇双门之前,目光专注,似乎视线已然透过雕着精致花卉文案的窗户,望入其中。
他在等待她醒来,即便三日已经度过一日,与她相伴的时候还不若等她醒来的长久,但他的眼底却没有显露一分不耐。
白羽伫立在不远处,眼神渐渐深沉下去,马不停蹄地将大皇子接来,竟是为了这等呣子团聚的结局。他直到今日,才知道为何皇帝做出了那么多不合时宜的举动,原本的疑惑不解,如今都再明了不过。他对这个女子,不甚了解。
在她是纳兰希的时候,就觉得她的心思,无人可以看透,如今化身为他国公主,他才开始怀疑,之前的所有,都是她精心布置的计划。
但,木已成舟,她离开了暝国后宫,但留下了唯一的皇裔,这等行径,他却无权置喙。
君默然不再迟疑,推门而入,却已然看到她早已清醒,坐在床沿,他却一瞬间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
一步步靠近那一个阴影,他点亮了烛火,整个昏暗的房间,转暗为明。“小希,他方才来过,汤药正熬煮,是因为最近太过疲惫的关系罢。”
他说得随意,那是纳兰璿对他所说的原因,却不知为何,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席话从他口中逸出的时候,他才发觉得她已然掀开单薄锦被,弯下腰来。
她欲要下床,却身影踉跄,一个不小心右膝落空,一声惊呼后,她已然跌进他稳健的怀抱里。
“小心。”他神色一柔,察觉到怀中的人儿身子微微僵硬,她始终是低着眉眼,不看着他的眼睛,他只是觉得讶异愕然,却不曾深究下去。
她猝然抬头,白皙的肌肤之上,闪烁着瞪着他,吐纳声浓重而急促,眸里闪着怒焰。
末了,她先开口,一字一字,咬着牙关,说得愤恨。“不要碰我!”
他微怔了怔,却还是压下心底的情绪,降贵纡尊地赏赐给她最温柔的嗓音,却也是最关怀的语意,他的嗓音因为刻意放轻而显得更体贴无害。“你若还是觉得不适,我找太医来替你诊治。”
在听到那男人说诊治的片刻,她怒她愤,恨不得以双手扯裂那男人的温和笑靥,而这等激狂情绪在此时却无法沉淀下去……
“小希?你……”他的眼底突地印上一片诡谲的色彩,他不曾留意过,她到底醒来了多久,而她此刻更像是变得陌生,判若两人。
她冷冷望着他,他眼底的紧张,令她稍稍清醒,直到看到他愈发苍白折脸色,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手上的血如此鲜艳夺目!可她一点也不痛!
她的手边,到底何时多了这一把,精致的匕首?
她最终,还是变成了这样吗?
她还是,没有更好的结局了吗?
她恍惚失了神,他眼神一紧,猝然伸出手,想将匕身转向,不让它的锋利深深陷入她的细皮嫩肉里,那看起来好痛,血都染红她的掌心——比起匕首一半没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没有痛觉。
他目光一凛,笑意消失无踪,隐约间君默然好似看见明月希的清冽眸子转为魔佞血红。“你怎么了?”
她清晰地看到他胸前的赤红色,身子止不住轻轻颤抖,顿时瞠圆双眼,将最后一丝力量用来大吼:“不要看我!”
但是那丝力量仍只是细若蚊鸣,再大的力道和嗓音,也不过凝结停驻在她的喉间,才出口,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更多呕出来的刺眼鲜红。
她,知道自己如今不是往昔的模样。
那力道再大一分,她手中的整把匕首都可没入他的胸膛,她不知自己是何来的力气,源源不断地灌输给她无形的伤害之举。
那一双淡色的眸终于缓缓正视她,明明是澄澈似水的眼,却又深邃得令人捉摸不着。良久,他启唇,笑着问出的话语,却是令她痛彻心扉。
“当初,你娘亲就是这样……”
太多太多的血腥和不堪回首,他没有说出口,但是这寥寥数字,已经足够令她手足无措,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只是更多殷红的颜色汨汨而出,从她紧闭的指缝之中,淌下,滴落到身上的白色里衣之上。
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就算是一个字,也没办法。
君默然眉峰紧蹙,身子之上的疼痛,他察觉不到,只是她不断呕出的鲜血才是最大的刺目。
他扶住她的肩头,手心的温度似乎烫伤了她,她猛地从他的手下逃脱。挣脱开他双臂的禁锢,急急夺门而出。
她的脚步太过慌乱,身影在他的眼帘内转瞬即逝,像是穿透夜色的清风,他伸出手,也抓不住任何的痕迹。
他的眼神一分分沉下来,久久伫立在原地,胸前的一片濡湿炽热,也引不来他的半分关注。
身后一阵平静的脚步声徐徐传来,君默然蓦然转身,迎上对方的审视目光。
来者,正是捧着温热汤药的纳兰璿。
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君默然胸前的血色之上,黯然地望向那一把染血的匕首,面无表情地走入房内,将手中的汤药,置于烛火摇曳的桌面。
其实,喝不喝药,并无太多差别。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要救她,即便她无法回应自己的情感,他也再无任何资格对她作出长久承诺,但这一点,毋庸置喙。
他自然要比自己幸运许多,因为他得到了她的回应。即便是与眼前的君默然相比,感情和付出,关怀和信任,他不比君默然少,不比他淡。
“她是身患重疾了罢。”君默然轻轻瞥向他的方向,眉峰并未舒展开来,望向那一碗深色药汤,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嗓音低沉,说得极慢。
他的伤口并不深,她突然将匕首送入他胸怀的那一瞬,远远没有看到她那一双诡异妖魅眼眸和呕出太多太多鲜血时来的心痛,无法呼吸的窒息。
“我相信舞阳的离开,即便你对她当真没有心爱的情绪,她始终也是你的妻子,你应该还念着夫妻之情,也该知道——”他见纳兰璿依旧沉吟不语,稍有不悦,却还是掩饰的完好。他眼波一闪,语带深意。“生离死别,到底是何等的悲哀。”
“若她时日无多,若她无药可救,若她非要离开,告诉我,我有权知道所有真相。”他不想从纳兰璿口中听到这般的噩耗,毕竟她看似弱不禁风,弱不胜衣,却并不是娇弱的女子,她和舞阳不同,她涉猎武学,身手敏捷。但,如今她看上去很不好,除了做最坏的打算之外,他别无他法。
他要从纳兰璿的口中,得到最明确有答案,才有时间作出自己的决定。至于她……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她亲手伤了他,自然是万分不愿再看到他的。
“你不在的话,她万万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纳兰璿最终开了口,冷淡无法掩盖,可惜的是她妄想的三日之期,感情宛如炽焰一般轰轰烈烈,在暗中滋生蔓延,如何挨过去三日的时间?
想必,就算是面对着他的每一瞬,看着他的专注和温柔,都会是最大的痛苦。
他怜惜明月希的不好过,却又不懂她为何如此偏执,她一心要给彼此一个完满的结局,殊不知——命运如何还会给她,扭转乾坤的机会?
“如果不想她死,如果不愿看她痛,三日之期一过,就远远地走开,再也不要回来。”纳兰璿压下脸,掏出洁白的帕子,将精致匕首收在其中,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眼底的深沉,却无法看透。
“要我对她不管不问?”君默然无声冷笑,纳兰璿轻描淡写的残忍,他做不到。他在暗中紧握双拳,强忍下冲动的欲望,他的面色铁青,俊容之上只剩下冰雪的温度。
“不管不问,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纳兰璿紧握着那一把小巧匕首,眼神一暗再暗,嘴角笑意,隐约闪烁着苍茫。“你问我懂不懂何谓生死离别,我当然明白。既然她已经将整颗心,所有的感情都交给了你,你就算离开,还有什么不舍?”
“就算我离开,她就可以好了?”君默然无声冷笑,眼前依旧浮现着方才那一幕,他清楚纳兰璿不会说出任何真相,他转身,走向门旁。
“情到深处,不只是想着要如何霸占她的一生……你坚持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的自私,对她而言,有害无益。”
纳兰璿目送着他远远离开,了然他的脚步为何如此匆忙,神色为何如此不安,可以在这个天子的脸上看到这样真实的情绪。
这,是头一回。
但愿,也是最后一回。
这是一场,任何人都逃不开的逃亡。
月光的光彩,宛如圣洁的白绸,披盖在她的肩头,一丝一丝柔和的光,氤氲了的形体,周身的五彩祥云,仿佛隐约闪现,随着飘飘衣袂缓缓流动。
而那水中的倒影,却真实地打破上一刻的幻象,她即使早已洗清了双手血腥,却还是无法洗去所有的愧疚自责。
她安静地依靠着树干,她瞥向自己的倒影,那一副微红的双眼,苍白的唇紧紧抿着,黑眸里有着混乱的愤懑和难受。她别开眼,不再看着自己的狼狈。
那不是她。
她心中的声音,一遍遍地叫嚣着,怒吼着,咆哮着,方才那作出刺伤的举动的人,不是她!
“你要我,变得跟你一样么?你要我,永远都失去吗?”她原本只是低低地问着,只是突然话锋一转,眼底猛地添了凌厉的神色,朝着自己的倒影,低吼出声。
倒影在水面之上摇晃着,幻影被打碎,明月希氤氲的脸孔仿佛被风吹拂的流云,缓缓扭曲,唯一不变的是光晕下淡然轻抿的唇。
她恨自己,为何要在最后的关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虽然,她的心,早就无法控制,或许她此刻,才是真正的恶魔。
即便无法与他在一起,但是至少他们的情感不会流逝。但若是她当真伤害了最爱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更不会,奢望对方的原谅。
那是,要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也断了他们一切的可能。
她隐约看到了幻象中的自己,安然地步入那清亮的湖水,将满身的血色褪去,她渴望如此获得救赎,肌肤上沾着他鲜血的地方,仿佛燃起一片火焰,她无可奈何的想要逃脱出去。
“小希!”身后的声音急促而短暂,化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找到这一处明月宫后方闲置的院落,原本以为她不会藏匿在这个角落,等待他的却是比失落而归更大的震惊!
他看到的,正是她步入湖心处,渐渐被灭顶的惊险画面!
他的目光之中,那一个身影,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一分力度,湖水漫过她的肩头,她却还是一直往前走着,他的心猝然被狠狠撕扯着,不顾其他,紧随着她泡入湖中。
水花在周围翻腾,他一直在她身后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却像是沉迷在另外的专注世界一般,安然地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吼到伤口再度裂开,鲜血的味道再度弥漫,飘扬在水面之上,她却始终没有回头。
第一次,他觉得刻骨铭心的疼痛。他抓不到她,伸长了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却是看到的发旋也渐渐被湖水吞噬的黑暗。
她渐渐沉下水中,白色的衣袍在水中翻滚了美丽的弧度,她的三千青丝舞动着美妙的姿态,她紧闭的双眸,像是传说中最清丽的精怪,在深夜出没,蛊惑人心。她感觉到在水中才得到些许解脱,不再如此难受,湿意和冷意化解了她体内异样的血脉蓬勃,才令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的意识在飘浮。
身子在半空中载浮载沉,恬静的眼眸盈满秋水波澜,长长的睫不时轻扇。
她偏首,在灰雾水色里泅泳,当视线转向侧方,她看见一个男人静静距离自己不远处,沉在水中,也在看她。
那层她无法撞破的暗灰阻碍,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涟漪,修长的指,轻易穿透进来,轻轻梳弄她左颊凌乱腾舞的长发,动作温柔如羽,像是怕极了碰坏她。
他的手,终于触碰到了她。
她的眼神恢复到最平静祥和的时候,仿佛不掺杂这尘世间任何一丝污秽的颜色,那是彻底的冥黑颜色,她久久凝视着那一张面孔,思绪不禁飘到最远处,她眼神黯然,不知自己的心,为何生出哀伤的情绪。
“你为何要跟来?为何要这么做?”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是在水中,他如何可以突破心中对水的恐惧?她紧紧地盯着他,细小的水泡在她唇边生出,却无法发出任何直声音,也无法立刻询问。
他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笑意转瞬即逝,猛地用力将她带出水中。吞吐着呼吸的那一刻,他抓住她的手,愈发紧了,再也不愿松开。
她如今,变得清醒,她记得他幼年被推入水中的噩梦,是什么将他的恐惧吞噬干净,让他愿意与她一同沉入水底?
“你不怕么?”她呢喃着,眼神之中恍惚流露陌生的情绪。
“为了值得的那个人。”他挽唇,笑意飘过他上扬的嘴角,她在自己的眼中,依旧安然恙。
他眯着眼,望见明月希那头软质青丝在他面前像泼墨般披散,那道黑瀑的泉,流过他的肩颈心窝,完全覆住他。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平稳的心跳,但是不允许他碰触她,她几次她都拨开他的手,然而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总是在被她拒绝之后锲而不舍地重新抚慰着她,渐渐的,她勉强纵容他,让他的温柔细心填充她现在心里正剥落的缺口。
她的衣裳有大半是湿淋淋的,发梢不住地淌落冰冷的水珠,原先粉嫩的似樱的双颊因低温水气而冻得苍白。在那双乌瞳注视下,她埋首在他的黑发间,喃喃自语。她浓重的情感,一滴不剩地流入他的意识,深深地,敲进心底。陌生的刺痛,从胸口泛起,他蹙眉,将它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扎在心头,剜得好深。
君默然开口,声音浅如轻风,她在恍惚之间,却听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坚毅而认真,清澄而明亮。
“害怕它曾经吞没过我,更害怕的是——”他不愿回忆的,不是落水的悲惨经历,而是身为亲人也可毫不留情地置一个孩子于死地的冷酷。他眼波一闪,深深望向她,声音在风中飘散开来。“它像是贪婪野兽,连你都一并吞下。”
“我们要整夜都泡在水中吗?”他浅笑着问道,执起她的手,将她带离水中,夏夜的风袭来,并不是很冷,他却体贴,紧握她的双手,习惯地放在自己胸前。
但他却忘记了胸膛的伤口,她却看的仔细,眼底的落寞,一分不退。她细喃在嘴里,有着淡淡的甜,淡淡的苦涩,还有淡淡的揪心?陌生的情愫,排山倒海而来。“我不是有心——”
她开始厌恶,自己此刻的解释。
“我知道。”他的笑意形成温暖弧度,不以为然,那伤口并未伤及要害,皮肉之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看到她宛如风中落叶还要轻盈,像是下一瞬就要重重落地来的那一幕。
“伤了你才说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可耻可怕,不可原谅。”她苦苦一笑,她可以重新面对他,心境却早已不同了。她的体内到底还蕴藏着多大的可怕能量,到底下一次是否还会作出更加骇人的举动,一切都是她无法料及的未知。
“你怕是生病了。”他顿了顿,依旧牵引着她的手,缓缓走上离明月宫最近的小径,淡淡吐出一句话,话语之中满是关怀,只是不仔细听,极易忽略。
她默然不语,静默着望着身前的背影,嘴角的笑意逝去了。
他推门而入,她平静跟着进去,他压下她的身子,要她安分坐在桌旁红木圆凳之上。颀长健躯朝她的方向弯近,巾子连带她,落在她微仰的白皙脸颊两则,将她囚在其中,似乎要方便她擦拭他的头发。
他一手执起她的长发,发丝没有触觉,她不知道一络青丝已经沦入他手,他享受她细腻发质在指间滑动。
她的清丽花容上虽无太大的情绪起伏,他仍能辨清彤云飘挂其上淡然的晕红及坚持。
他收回了手中的巾子,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那一道清冷女声,徐徐传来。
“我并没有生病,可惜的是,我没有。”如果是,她或许可受到他的包容安慰,原谅她的一时冲动和可怕的伤害。
迷蒙的视线尚未凝聚在他脸上,嘴里却细细吟出他的名字,一直没停,好像那是她此时唯一知道的字眼。
他轻描淡写说着这一句话,转过脸来,“比起被你伤害,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寂寞逃避更加难受。”
长指抚上她的唇,让原本还想说下去的她乖乖闭上唇,水灿明亮的双眸,映照出他一脸严肃认真。
她的胸中,翻滚着满满的空白的虚弱,他指腹的温度,灼伤了她娇弱却无法开启的双唇相顾无言,默然安静。
那么幸福的残忍,她要不起。
在她心中,楚自相便是永世无法受到原谅的罪人,如今,她居然无法撇去那一半相同的血脉,成为与他那般相似的人。
她觉得,对自己生出了恨意。
如同当年,恨着楚自相一样。
她的双手紧紧攥紧他的衣襟,轻柔着扯开,当那伤口一寸寸暴露在自己眼下的时候,她的眼神闪烁着,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双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末了还是全咽回去。
君默然挑眉浅笑,把柔若无骨的身子轻轻推开,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
一夜,安然度过,她面对着身旁的他,紧闭着双眸,君默然淡淡睇着她强装的睡颜,明白彼此的纠结煎熬,无法轻易散去。
无情吗?
若真无情,又怎会入魔?
她咽下口中的满满苦涩,成为第二个楚自相,如何要求得比他更好的结局?
若他的心中对她没有半分迁怒和仇恨,岂不是推翻了所有的过往?娘亲深深迷恋着那个男人,当匕首刺入她的心口那瞬间,她如何可以宽容对待,到头来,如何会没有半分恨意?
所以,他也不会。
再多的情,再深的爱,都比不上伤害的深刻。
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然是清晨时候,天微微亮着,桌上的烛火隐约闪烁着。远远的,她瞧见君默然的身影,好似一朵曳过苍穹的洁净白云。他手执书册,走向屋外两株高树间,拢妥衣摆落坐榻上,神色淡漠地揽卷阅读,凝神专注。
她挽唇一笑,心口的暖意,带出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带着他不甚明了的情意,由她口中唱来更显清寂孤寥。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君默然捕捉到此时无意识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复诵,到后来,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随低喃一句。
她停下来,倚靠在门边,不远不近地观望着他,面容之上,再无其他多余的神色。
他还是理智的,至少一切该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没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见的他又很不一样,总是好浅的笑,变得如蜜浓稠;总是好淡的眸,变得炯然炙热。
她仿佛还瞧得好清晰,他深锁眉宇、紧抿双唇,倔强地说着,他害怕那湖水将她吞下,将她带走。
时光一点一滴流失,彼此目光无声交错之中,仿佛心中的执念,也渐渐被软化。
她抿着双唇,笑意浅淡生出,见他的视线突然转向另一方,她也情不自禁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盈盈走过来,越来越近的人,是玲珑。
而她怀中的孩子——即使许久不见,难免生疏,但她还是一眼便看出来,那是她另一个无法简单放下的牵念。
“君洛。”
她的眼神渐渐幽深,唇边逸出这一个名字,天际间,拨云见日,像她的心境。
卷四 第五十章 我的妻子
就算,她不能守望着君洛长大成|人,她也不愿他知道她的身份,只因她会舍不得他失去笑颜。
她眼波一闪,眼前的一幕,她已然凝视了许久。却,深深沉迷其中,察觉不到漫长的等待。
暖暖的风吹来了,吹起一地花瓣。
她距离他们的不远,花香四溢,氤氲了她的神采,凝望着他们的眼神渐渐浮现一抹复杂的颜色。
“天涯共此明月。”她久久伫立着,身影愈见孤寂,幽幽吟着这一句,目光黯然。至今,她没有后路可以退,不由自己。
“天涯,会不会太远?”
她挽唇一笑,只因眼底的两人身影,一大一小,令她情不自禁想要微笑,想要扬起嘴角的弧度。
心,不再痛了,只剩下暖意包覆。
男人抱起小男孩摘下一枝杏花,两人笑得开心灿烂,擎着花奔回她面前。
落花如雪,轻轻飘过扬起的纤纤玉指,飘过她随便绾起的发,也飘过她清雅恬淡的笑颜。
数年前的不堪往事,在花蝶翩舞间,紧紧封闭。
君洛的眉眼之处,与他有几分相似,若是长大,或许也会是君默认这般的男子。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白嫩的脸上,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君洛停止了四处观望的瞥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明月希。
“我对君洛来说,是最陌生的人罢。”她檀口微起,轻笑出声,看透了孩子清澈目光中的生疏,心却传来隐隐疼痛。
君默认闻言,眼神一沉,君洛是当今的大皇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成为未来的太子殿下。他自然将得到万人宠爱,唯一可惜的是,他的身边没有生母陪伴。
“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看到他。”他的声音略微低哑,透着沉着的意味,明月希闻道此处,心中的温暖太过强烈,像是那漫天飞扬的花雨一般,要将自己的冷淡彻底掩盖。
“你太宽待我了......”
一阵清风,吹起明月希简单梳起的长发,她的笑靥像桃花,在暖风里漫舞。
君默认站在花树之下,目光依旧锁在她的身上,今日已是第二日,只是就算给他三年时光,他都看不够她。
在清风之中飞舞的粉白色花瓣,渐渐旋舞着飘落,数片落在君默认的肩头和发间,她心头一暖,曾经她看不透他的心,为无法彻底接近他而伤神,如今他将他的心意坦诚在她的面前,他们却无法在一起了。
至少,她不能让君洛看到有朝一日,她不受控制伤害君默然的残忍一幕。
君洛,绝对不能成为第二个明月希。
她对明月公主没有任何微词,她的蜕变只因为那是自己的梦魇,她太坚持,她清楚因此而即将失去生命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让君洛也跟她一样,因为仇恨而失去爱的勇气。
她踮起脚尖,没注意到与君默然贴的忒近,左手掌攀着他的肩畔支撑自己的身势,只专注在拂落他发间的轻盈花瓣。
君默然笑望着她,胸口似乎有什么,炽热的,强烈的,冲动的,就有从他还未结痂的伤口之中横冲直撞出来,满满的,溢出。
下一瞬,明月希从他的手中接过君洛,他身着精致的金色华袍,头顶柔软而娇嫩的黑色毛发,令她伸出手来,轻柔触碰。见君洛将头转向君默然的方向,她眼神一柔,继续安然的等待,若是他因为陌生而哭泣,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君洛他,就算不认得任何人,都不会将你遗忘——”君默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的视线,紧紧锁在她的身影之上。见她将君洛的小小身子,圈围在自己温柔的怀抱之中,她在他的眼底依旧是娇美的容颜,仿佛还是少女,却无一分妇人模样。
只是,时光将她的心,变得苍老。
“我没有非要他记得,或许不知我的存在,他会活得更加愉快。”她挽唇一笑,眼底升华出一抹调笑的意味,猝然凑过粉唇,在他的脸颊上,小啄上一个轻快地吻。君洛只觉得陌生十分,这等疏离而亲密的举动,已然令他小小的脸上,生出一分尴尬的神情。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仿佛说不出自己的心绪,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孩子只是愣着,不明就已地望着她,并未有太多的回应。
君默然竟迷失在她不经意的笑靥之上,她的举动造成了君洛的迷惘,对这等的反应,他想笑,又止不住温柔凝觑她的目光。
明月希看出君洛的茫然神色,也窥视到身旁的君默然菌容之上,那些微的嘲笑意味。她不满他的挑衅,她的讨好虽然在君洛眼底不具备任何意义,至少他没有以哭泣来回答她的失败。
她抬起眉眼,神色自若地在君默然的右边脸颊上印上一吻,随即离开,目光依旧落在君洛身上,心却突然被满满的甜蜜充斥着。
她稍稍转身,在君洛眼中看到了耀眼的光芒,她这才察觉到君洛全身的重量,居然比往日提着的琅琊这等寒铁重剑,还要沉着几分。
那其实是她的责任,她怀胎十月将他带到这个尘世,原本该教导他所有的是非对错。
但,他的位置却因为术国的缘故,被摆放在后面。
术国的责任,压在她的双肩上,察觉不到到底有多么沉重,却令她不敢松懈半分。君洛的责任,压在她的双肩之上,她感受到他的沉重,心底却是愉悦轻松。
君默然伫立在原地,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而他却是不经意,被感动了。他凝着眼,目送明月希粉软色的背影消失在檐下,长指不禁滑过她曾停伫过的温暖湿濡。
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吻。
却,轻易拉近三个人的世界。
如果他们三个人,可以一同生活下去,会是最完满的结局罢。
他淡笑着,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她提醒的声音,将他从美好的愿望之中抽离出来,他再度从云端坠下,落入现实的人间。
他加快脚步,袍袖化开力道,他急着回归到她的身边。
天长地久自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传说,但他此刻要做的,只是珍惜她还留在身旁的每一刻时间。
“君洛长大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嘴角的弧度愈发深了,怀中的君洛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将轻软食指,按上她唇边的笑花。或许在孩子的眼中看来,她也是微笑的时候,最为温和。
“如果跟你一样的话,也会是个明君罢。”她停下脚步,感受到他的双手,从背后轻柔包覆着她的纤细腰肢,最终将她的柔若无骨的身子,拉向他的怀抱。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紧紧怀抱着她,不愿松手,就像是她此刻环抱着君洛一样,她的十指紧了紧,抿着唇,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迷恋的越深的话,她曾经犯下的错,会更加不可饶恕。
“就算当上了天子,也有些事无法两全,有些人无法挽留——”他顿了顿,贪恋着她青丝之上淡雅的馨香,长唇的气息,轻轻划过她的脖颈,他说得极轻,却不难听出他的苦涩意味。
“你是百姓眼中的仁君,你是君洛眼中的慈父,这样就够了。”她一句带过,神色之上浮现着浅淡的笑意,仿佛不为所动的沉着冷静。
他的气息微乱,扰乱着她平静宛如镜面的心,一丝笑意,划过他琥珀色的眼底,他安然地问着。“那么在你眼中,我又是什么?”
“你是我的夫君,一辈子的夫君。”她并没有多少迟疑,重复着这一句,眼底的光彩,渐渐大盛,心中的心血沸腾着,又在四处撕扯着疼痛,但她不在乎了。她将这一句话尽数说出,强压下喉间的血泉,她缓缓转过身去,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心口,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我早已不再是暝国的皇后,但我会是你,君默然的妻子。”她的声音,轻微挤压着无法抒发出来的悲哀,她的声音低低的,清冷的,徐徐飘在空中,随即吹散开来。
君默然知道那是她的承诺,只是一想起之前的往事,他曾经以为,他们的手腕上,早已被接上了一条无形的红线。这个念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或许那是不该有的希冀,他想到此,苦苦一笑,只可惜他如今的笑意,只有正对着他的君洛看得到。
他来不及说出什么,她却不等他的回应,继续说下去,令他的心意添上几分凉意。“皇位的位置,你可以留给真正想要的女人。”
“我以为,那是你真正想要的。”他不是恶劣而无耻的男人,不会因为无法将她挽留在身边就将专注的目光,移向更多比她温顺的女子身上。她的身上,有统领六宫的魄力和手段,他以为可以让自己所喜爱的女子坐上皇后的位子,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他似乎失算了。
当后位无法挽留她的不告而别,当皇子无法牵绊她的坚决心肠,他早就犯下了错误。
“曾经的纳兰希想要的,可惜她被复仇包覆着整颗心,没有看清楚,那虚名的确可以得到手,但却不是她应该要的。”她微微眯起双眸,曾经的炽焰在眼底燃烧,她只知道要得到最大的权力,才可以将复仇的计划,颠覆到最大。
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后位。至少,如今的明月希不需要了。
君默然的神色一柔,心中的暗潮汹涌,他刻意忽略。“即使为了我,也不能回到从前了么?”他没有他多的筹码,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在事过境迁之后,她当真还记得他的情意,彼此的心不会变得遥不可及。
“我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我是爱你的,却不会再回去了。”明月希眼波一沉,檀口微启,她说得比任何人都要坚决,他若是了解她的性情,自然不该再问第二次。
他此刻的沉默,她不是感受不到,却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对他的更大考验。“我想你,会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原因。”
君默然冷抿着唇,眸中闪动着火焰,他的声音低沉。“我不清楚。”
他要从她的口中,听到真正的理由。
“即使你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变成那样的女人,你仍然坚持要将我留在身边?仍坚持要时时见到我?”她反问他,不留半点余地,她说得时候是平静的,仿佛令人误以为她是不带半分情绪的。
“哪样的女人?”他的眼神透露着些许冷淡,继续逼问着,一如她的执着。
“被杀的女人,以及......杀人的女人。”当然,或许成为后者,更加容易。她朝着他微笑,却说出最残忍的话语。
君默然闻言,蓦然静默了,皇城里,有多少原先青嫩娇美的稚气姑娘,成立后妃之后,下手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残更狠,有些是为了保护自己,有些是为了爬得更高,有些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不能担保明月希不会成为其中一个。常伴君侧,她即使可以游刃有余地坐在后位之上,却会真的快乐吗?会真的自如吗?
明月希浅浅一笑,却不再说出更多的理由。当然她也有些想为他留下来的念头,但只是想想,又被理智的自己全盘否决。她不在那群女人之中,不代表她是特别的,她同样与别人争着同一个他,即使拥有后位又如何,当年的楚菁葶不是照样迷失了自己?只不过或许她争到比其他女人还要多一些些的他,或许在其他人的眼底,他依旧是宠着她,惯着她,却依旧抹杀不去背后的哀伤。
是女人都善妒,她不例外,却不想费神去指控什么。她只是不太表露自己的情绪,她是喜是怒,与他人无关,她不想被任何人窥探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真正害怕的是,被当成事红颜祸水呢。”她轻笑出声,话锋一转,化解着彼此的沉默死寂,她伸出手轻轻拉着他的指尖,这份感情,是需要距离的,长相厮守比不上他亲眼看着她成为另一个老妖妇来的更加可怕。当年楚荣仪也是因为仗着那姣好容颜的关系,才得以在后宫受宠那么多年,最终成为外戚专权的始作俑者。
“我最想要的是祸水红颜承诺她会留下来,为我。”他要的比任何一次都要明了直白,更加纯粹,他直直地望入那一双眼眸,却看到她的眼神一闪,落在君洛的身上。
她轻轻的笑声,从口中弥漫出来,她似乎是朝着君洛的方向说得,但是话锋却直直指向了君默然。她漫不经心地吐出四个字,听到他可以这么说,她自然是欢欣的。“贪得无厌。”
他望着她,神情复杂,与她目光交会,低低呢喃着。“是我太贪心了吗?”
“即使站在离你最远的地方,我却依旧拥有着最完整的你。” 这,就是她的心愿,朝朝暮暮在眼前,无时无刻都可以相见又如何,她不觉得到时她得到的是完完整整的他。
而她的心,也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心,因为她这辈子,都是他一个人的珍宝。
“我并不觉得,我们的结局是惨烈的,相反,这是一种幸福。”君默然安静地倾听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当然,她离开之后,并不意味着他就失去了她,她将自己的心倾注在他的身上,彼此都不会更改意愿。
只是,有一些遗憾而已。那种失落的,说不出来的心酸而已。
幸好,他们都深深爱着彼此,相信时间和距离,都不再会成为之间的阻碍了。
他为她动情,扣住她的后脑不放,不让她洒落绵绵细吻的唇离开他的身体。她不再回避,顺遂地回应着他的深情,过去的一幕幕,都在她的眼前淋漓尽致地描绘着,他对她的宽容和挚爱,是她永远的宝藏。
而他,当然不要她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被指责的炮灰,将那些前尘往事翻出,称呼她为红颜祸水。
如果这就是她口中心魔,他愿意为她扫除这等的顾虑。
他最终不舍地从她口中退出来,他低头,将尾指的玉戒取出,套入她的中指,它淡淡笑着,异常温柔地吻着她的指节,也吻着那只玉戒,立下誓言——
“而暝国天子,为你,终身不娶。”
暝国天子的妻绝对比君默然的妻还要危险。若成为暝国的皇后,代表她会面临皇族的一切礼法干涉,亦逃不开与后妃时刻算计斗智斗勇的难关,就算她想置身事外也未必能如愿,就算她聪颖过人,善于谋略也未必不会在哪一日被他人所伤,所以他准备将她藏起来,安置于暗处,做他单单纯纯的妻子。
“既然你不要做皇后,那我就不需要任何皇后了。”他笑得畅然,明月希缓缓迎上他淡色的眼瞳,半晌无语,最终才呐呐说道。
“君洛,你觉得你父皇做得对吗?”她并没有奢求他的承诺,她只是要给他一个理由,让他安心离开,而他,却将余生的时间,都耗费在她身上了。
她自己光是想......背脊都凉了,即使充斥在另一半心中的,是异样的甜蜜感觉。
但,还是隐约觉得不安。
“他在笑——”君默然的眼神渐渐幽深,没有放过孩子脸上一分的微妙变化,他低低吐出一句话,万分坚决。“他觉得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
卷四 第五十一章 情何以堪
“我猜得果然没错——”
周氏眼波一闪,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她看起来不若在深宫之内勾心斗角阴沉狠戾的上位者,只是如今吐露这一句话的时候,没有笑意的脸上,居然尽是寒霜。
“把所有知情的人,都请到宫中来。”她站起身来,不为所动地拂拂手,示意跪在不远处的侍卫退下。
她的直觉太准确,那个男人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瞥而已,她居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
虽然,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但她还是无法压制自己心底的,震惊和愕然。
“皇太后,张大人在外等候。”一位身着碧色宫衫的年轻侍女,从门外徐徐走来,径自走向周氏的身旁,在她耳畔压低声音说道。
“请他进来。”她无声冷笑,正坐在殿堂当中,她可也正想找他呢。张斯未可是她最得力的心腹,如今稳坐着二品大臣的位子,若不是当年她主动扶持,他不过是个六品的芝麻小官而已,如何平步青云?
“上茶。”见那身穿墨黑色朝服的中年男子尾随着侍女而踏入大堂中央,她沉住气,张斯未坐在下堂的红木椅上,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然听到周氏先发制人。
只见她优雅接过下人奉来的茶,啜得慢条斯理。“我看张大人的办事,实在是令人放心不下。”
“太后,这几日我都派手下严密监视,项府那儿并未有任何动作。若不是太后对他心存仁慈,给他这些时日慢慢等死,我们一早拿下,早就可以除去项云龙这个后患。”显然张斯未早就有所准备,他说的感慨十分,似乎令人万分信服。这一席话,周氏安静地听着,带着浅淡的笑意,项云龙对他们呣子,是一种劫数,她自然不可能看之他死的痛快。
但,今日的她,不是想谈这件事。
“你急什么?我又不是要怪罪于你。”她轻笑出声,眼看着张斯未的神色稍稍缓解紧张,她却突然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丢下一句话,冷淡的意味,已然令人无法忽略。“我跟你,可是要翻一翻二十多年前的旧账。”
“微臣不明白——”张大人在此刻看不懂周氏脸上的表情,她若不是在故弄玄虚,莫非......又出了事?
她说得漫不经心,半眯的眸有着兴味。“当年,我吩咐你去处理的那件案子,你可记得?”她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茶杯,清澈茶水,才能平复她的心境。她的表面自如流露神情,垂眸微笑的表情,却猛然令张大人想起了那一件前尘往事。
他突然开口,试探地问道。“太后说得,是沈家的那个女子吗?”
“她没死?”周氏微微眼神闪烁,嘴角的笑意愈发深沉,却依旧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
张大人一脸惶恐,眉峰紧紧蹙起,语气沉重。“太后,微臣可是亲眼看着她悬梁自尽,太后不是也亲眼看到她的尸体了么?怎么事情过了二十多年,太后还在怀疑她的生死?”
她当然不是如此浅显的怀疑,她是亲眼看着那个女子的尸首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她派去的催命鬼魅,要她在白绫和匕首之中择其一,痛痛快快地离开尘世间。她眯起双眸,那个女子的模样,她无法深刻记起,只能隐约想起,看到她的第一眼,似乎是个美人儿,虽然身上没有一分华丽的装点,却像是一株清莲,面若芙蓉,清雅动人。
只是,当年她还未从太子妃蜕变成一国皇后的喜悦之中脱离,等到的便是这等的消息,她不是不清楚皇族男子的博爱情怀,当然她的夫君从太子的妻妾成群变成拥有三千后宫的一国天子,她也可以容忍。
但,她与他不过新婚三月而已,在他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时候,却突发奇想要走出皇宫,微服出巡。
她守在后宫深闺之中,等着他回来的那一日,她明白皇后必须要有一颗比任何女子都宽大的心,但新婚燕尔,却听到的是他在宫外与另一个陌生女子缠绵的噩耗。
她的心,再宽广,再无限,也比不过那天。
她的心,再宽容,再无谓,也敌不过心碎。
这,要明媒正娶的她,情何以堪?
男子皆薄幸,就算是天子,只是比平常男子更多一分冠冕堂皇的权利罢了。
她适时地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眼神平静宛如水面,不起一丝涟漪。“你们这群人突然破门而入,她当年是什么反应?”
“乡野女子,没见过大世面,自然无非恐惧惶然了。”张斯未噙着笑意,未曾说出的残忍,还在他的眼前模糊浮现。那自然是个容易令男子引出怜惜心意的柔弱女子,只是当年他受周氏的委托命令,只有成功除去这个女子,他才可以爬得更高。
他无法忘记,当他的手下,将那两个选择,呈现在那个女人的面前时候,她止不住全身颤抖。
特别,是在临死之前,知道她所邂逅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的瞬间,她安然闭上的双眸,眼角落下的一行清泪。在场之人虽都不是仁慈之辈,却都选择在那一刻,保持了沉默。
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停止最后的呼吸。
他早已记不清了那女子的容颜,但她悬梁的身影,宛如秋日落叶的惨烈,他却一直都记得。
“你似乎说过,她是个孤女,独身所住的小院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她眼神一暗,在新婚期间夺去她夫君的疼爱的女人,她不会大度到将她纳入后宫。
虽然,她往后要面对的敌人那么多,她却不想自寻烦恼。
多一个,少一个,其实没有多少差别,但当初的自己,觉得那是这一生都无法容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她第一次,学着去杀人,却不必脏了自己的双手。
也是她第一次,在权利之中,品尝到顺遂人意的美好滋味。
先皇是她所熟识的性情,在投入热烈的时候,在他喜欢一个女子的时候,就像全身着了火,只是这把火最多烧不过三天。
他的身边,不会缺一个乡村出身的孤女,百花齐放的后宫,会让最终回宫的天真,无暇顾及那一段邂逅,这是她所笃定的答案。那不过是他出宫的时候,觉得身心散漫,无人牵绊,对天真清纯的女子,短暂地迷恋而已。
于是,她痛下杀手,决不拖泥带水。
没有一个女人,会对毁掉她对终身大事投注的美梦的罪魁祸首,手下留情。
“正是。”对方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张大人推想着当初的情景,却不知为何,背脊都凉透了。
“你可曾知道,在那个女子死去三年之后,在先帝的生辰,他突然在寝宫对我大发雷霆?”她想到那一夜的回忆,眼神一暗,便是那一次开始,她居然生出了嫉妒,嫉妒一个......死去的女人。
三年的时间,他并未忘记她。
甚至,他仿佛知道了真相,虽然不再去宫外寻找,但却依旧没有忘记那个与他有过数月缠绵的女子名字,他在酒醉之后,对她咆哮,也是第一次,对她动手。
她隐约看到自己的身影,伫立在那一座寝宫,人影萧条。她黯然若失地抚着自己炽热的脸颊,眼神毫无闪烁。她只是低低地说着,声音宛如蚊呐,作为他盛怒之下的回应。
“如今这把火,烧了三年多,是铁也该熔了,你又是哪里不对劲,竟回头找我麻烦?”
他的歇斯底里,她的沉默冷静,却在最终化为彼此的界线。
他只是将自己的残留的爱恋,去交给其他的后妃而已,他对她称不上是万分冷淡,不过貌合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