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行宫年久失修,奴才几个人许是要修葺上三五时日,麻烦您暂时去偏殿休息了······”
领头的工匠恭敬地陪着笑脸,虽说这行宫中住的是前正宫皇后,据说是个厉害的女人,但他们可不管那些流言蜚语,这是过年前的一笔好买卖,自然都想早日开工赚了银子好回家过年。
后宫中的女子,果然与宫外的庸脂俗粉不同,那眉目之间的态度虽不无清冷高傲,身上穿的,身边用得尽是一些精致奢华的物什,令他们开了眼。
虽然约莫三十开外的年纪,不若那些十六七岁的豆蔻少女,但那清瘦的女子的五官之上,依稀可见往日的风华。
她的身姿形态仿佛秋日的黄花,被冷风吹落在地面之上的萧索无声和苍白无力,她微微倚靠在软塌之上,眼波不闪,仿佛不屑回应下等人的姿态模样,说不清楚除了身边的两位宫女,这座行宫到底有多久没有出现过陌生的面孔了。
多年前的那一日,齐巧儿在这座院子了却残生,她骄傲的性情,是自然不会将她的死归结在她自己身上的。
所以,也休想变成孤魂野鬼,缠着她一生不放!
她想到此处,眼神一暗,嘴角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可要好好地活下去呢!
当年那个男子,自然也不会来见她,恐怕避而不见,是最好的方法。她以为,只要过简单的生活,就可以平息她心中的恨意和不甘。
但,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或许哪怕她死了,也决不能释怀,曾经那些荣耀与无上的权利,可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如今呢,她变得一无所有,在这个牢笼里了却终生,一堵围墙,便可以割开她所有的希望与寂寞。
而他们呢?试试在百度搜索
据说当年皇帝安排所以后妃回乡省亲,是走是留,全凭自愿。约莫有一大半的妃嫔的名字,出现在礼部昭示天下的名单之上,后宫早已如同虚设。
是对她的专情吗?!她无声冷笑,夹紧了身上的单薄小袄,即使她没有深谋远略,也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还是要天各一方。他们若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除非······
“除非他们疯了,否则,怎么可以?”
她的薄唇微微颤动,眼底蒙上一层轻雾,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抬起眼眸,不想继续缅怀当日的风光。
“夫人,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里的年货不够用,奴婢正想着今日出去采买,免得往后要用的说话,匆匆忙忙,可就糟了。”宫女玉儿在身边小声说着,打破了她的深思追忆,征求着她的意思。
“去吧。”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微微挑眉,神色依旧不变,依旧惜字如金。目送着玉儿转过身,她却突然叫住她,不知心中那暗潮汹涌作祟让自己不等安宁的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
“上次你做的酿圆子不错,再去买些回来--”迎上玉儿疑惑等待的神情,她丢下这一句,清瘦到近乎凹陷的脸庞上,依旧没有更多柔和的表情。她的语气已然平静一些,玉儿笑着点头,虽然伺候这样的主子也有不少麻烦,但这么多年来,若是她离开了,怕是也再找不到受得了夫人脾气的宫女了。
“是,夫人喜欢就好。”
楚箐葶微微蹙眉,扬起手来,略显苍白毫无起色的唇边,扬出两字。“等等。”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玉儿守候在一边,等着她继续交代事宜。
眼前的三五个工匠已然拿起梯子,爬上了屋顶修葺,驾轻就熟地握住手中的工具,忙活起来。
“买些烟花爆竹罢了。”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出口,只是没当过年的时候,这座偌大的行宫之内,就愈发显得冷冷清清了。
仿佛不知何时开始,她的心像是掏空了一般,从清晨到黄昏,从深夜到黎明,每一日,每一夜,都过的寂寞落寞。
“好的,夫人。”玉儿噙着笑意,深深欠了个身,朝着那扇拱门走去。
这一年的冬天,等待她的不过是一桌精致的酒席,而品尝咀嚼,吞咽下一年起始的人,也只剩下她自己。
等待到了,明年春来到,又会有何等的不同呢?
她垂下眉眼,无声苦笑,另一位宫女适时送上暖壶,她接过去,怀抱在怀中,并未起身离开。如今庭院的日光正好,虽说并不是十分温暖,却也不是沁骨寒冷。
“我先休息一会儿,晚点你叫醒我。”她缓缓滑下身子,躺上软塌,闭上双眸,察觉到一双温柔手,替她盖上厚重毛毯。
“遵命,夫人。”
她虽说闭上双眸假寐,只是过往的一幕幕,再度在眼前漂浮,转瞬即逝。那些如今想来有些模糊的面孔,齐德妃,雪充仪,毓美人,安姑姑,甚至,那个愿意为她挡掉一死的丫头芙儿······
太多太多的景象,那殿堂之中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那幕帘之后的阴谋决策,那隐藏在一张张不同笑魇之后的悲凉与无助,哀伤与愤怒,像是那巨石,压在她的胸口,愈发沉重起来。
曾经,她的手中握有无上权利,如何会沦为幽禁的地步?是她当真错了么?还剩老天对她太过残忍?
她所有的荣华,所有的惊艳,会是恍然一梦吗?
她扪心自问,却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度过无数个春秋岁月。
“夫人,该用午膳了。”
这一句轻喃呼唤,令她幽然转醒,她缓缓张开双眸,眼底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她仿佛不过是小憩了半个时辰,却像是将过往的人生,走过一遭。
“你说,活得很长久,太长久,所有人都死在我的前头, 是我的幸福了吗?”她双眼无神,望向不远方的灰暗天际,方才晴朗的天空,已然变得阴沉起来。她捧着手中的暖壶,那温度已经逝去,仿佛她的那些年华,那些激|情,那些仇恨,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凉了。
如今还支撑着她去愤恨的,不过是一些残余的嫉妒,或许,是的是嫉妒。
宫女闻到此处,不禁抑眉微蹙,为何今日的主子的神情看上去格外落寞,仿佛在一瞬间失了魂魄的恍然呢?
“说说看,活到一百岁,老死在这里,难道就是我的宿命吗?”她没有理会宫女的迟疑犹豫的神情,继续轻声问道,仿佛是对着身边的空气对话,神色恍惚,眼神幽深。
“夫人--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宫女被她的神色吓出一身冷汗,猝然跪下,紧紧抱紧她的双腿,声音轻轻颤抖。
“不吉利吗?”楚箐葶微怔了怔,望着紧抱着她的宫女,嘴角浮现淡漠的笑意。“我怎么没发觉?”
“算了,算了······”她松开宫女的双手,一连几个算了,那语气渐渐变得轻忽,捉摸不定。她默默起身,紧抿双唇,不知那片刻划过心头的心绪,是否便是对余生的绝望。
真的,算了。
“夫人,慢点走,奴婢扶着你。”小碎步从身后急急传来,她紧随着楚箐葶的步伐,扶住她的右手。
“这点路,我还能走。”她突然眼波一闪,大力挣脱开来,厌恶如今任何人眼底的同情与怜悯,仿佛是对往日眼高于顶的自己一个绝佳的讽刺。
“奴婢失礼了,夫人。”宫女的脸色白了白,小声说道,楚箐葶不再回应她,径自走入一旁的花厅,宫女停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这几年来,原本就清瘦的主人愈发清瘦得不成|人形了。
花厅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当年修建行宫的说话保留下来,便是因为那花厅的布局别具一格,优雅清静,太祖皇帝很是喜欢,所以也就悉数保留。
宫女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侧,弯下腰,替她倒了一杯暖茶,轻声询问。“夫人,这座花厅时间也久了,要不要也让他们修正一下?”
“动动你的脑子。”楚箐葶闻到此处,仿佛是她无意间触及了王朝的忌讳,拨开她的手,滚烫的茶水溅上宫女的双手,她也不敢喊痛,楚箐葶面无表情地横了她一眼。“这座花厅,几十年来没有人动它,便是因为当年太祖皇帝的重视······想当年,老祖宗跟我说过,她也正是在这儿邂逅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当年老祖宗从花厅缓缓步入他的面前,当真是惊为天人,将她当成天上的仙子。”
宫女痕儿被烫红肿的手,却还是不敢缩回去,拿着一旁的巾子擦干桌上的痕迹,才愈发小心地重新倒了一杯茶,送到楚箐葶的手边。
楚箐葶早已分不清楚,或许是进宫的那一夜,老祖宗跟她谈起这件事,她才生出了对那个良人的无限憧憬。渴望着可以与老祖宗一般,也得到太祖皇帝的数十年专宠。但最终听说要被赶出皇宫,被幽禁在这座行宫之后,她的心情万分矛盾微妙。她也曾经渴望,有那么难得的心动,伉俪情深,却终究要在这里,结束所以的期望。
她遥望着花厅之中的各色兰花,若是当年她也与皇帝再次相遇,他的眼底只有她一个,而绝非 赏花大典之上,她的目光羞涩,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其他的女子身上,或许就不会是这般惨淡的光景。心中万分苦涩,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也不再那般坚定。“这可是皇朝的一段佳话美谈。所以,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跟往日一模一样。”
痕儿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正视她的眼眸神情。“夫人,奴婢明白了,是奴婢多嘴了。”
她突然移开视线,胸前传来一阵闷痛,不耐地挥挥手,不要任何人看穿她神色微妙变化。“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静静。”
“是,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只消喊一声,奴婢听到马上就来。”痕儿在心底暗暗舒出一口气,微微欠了个身,随即压低了眉眼,退出门外去。
“如今我一个人在这里,老祖宗,这莫非就是一种讽刺?”她起身,望向那两株在微风之中隐约摇曳身姿的白色兰花,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在浅淡的光线之下,更显得诡异深远。“我隐约记得,你说过,身为皇后,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在未央宫终老,要么,是在冷宫······”
她终究还是无法霸占那未央宫呀。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眼眸一暗再暗,毫无发觉那角落的房梁之间,已然落下些许尘土木屑,无声飘落在她身后处的地面之上。
仿佛是觉得疲累了,她渐渐掩上双眸,苍白的面色之上,添上更多复杂的神色。身子是一日不比一日,她隐约察觉的到,一开始她还愿意喝下那些汤药,到最后,她已经拒绝了所有汤药。
她病的不是身子,而是心呐。
谁叫她到头来,要输在那个女人的手下,才会将彼此的身份,彻底扭转了乾坤黑白。
“是我没用······”她趴在桌面之上,重重叹出一口气,虽然知道早已无法改变事实,独独想来,还是觉得浮华虚度。
“痕儿,你先帮我把菜洗了吧。”玉儿提着沉重的竹篮,走入庭院,望着独自坐在花厅门前阶梯上的痕儿,笑着唤她。虽然不曾想到会派来服侍前皇后,这座行宫离皇宫偏远,倒也清静,工作事宜也不若皇宫内繁杂,月钱也相差无几,主子脾气怪了点,但也算是一桩美差不错。
痕儿见她放下了篮子,将炮竹从其中拿起,收拾了些许时间,仔细洗干净手中的蔬菜。沉默了半响时间,才小声地抱怨。“方才痕儿似乎惹恼了夫人,夫人说要自己静静,就把我赶出来了。”
玉儿叹了口气,痕儿有时侯太过天真,性子又直接,自然无法周到处事。“你又说了什么?”
“是这花厅,我上趟就看到它里面的柱子似乎有细小的裂缝,木梁上也终日掉下灰尘,总是觉得心里头很不安。今日既然夫人叫上这些工匠修整屋子,不如将花厅也一道修整······谁知······”又遭到一顿骂,她扁扁嘴,白净清秀的脸庞上,隐约看到些许失落。
“这座花厅的确是修不得,碰不得的,何日它自然地坏了,塌了,陨灭额,便是它的天数,你别想这么多了,赶紧帮我打下手,今日我加了菜,等夫人用完了,你也多吃点。”玉儿自然清楚这花厅对于夫人的意义是多么重要,要说夫人心机深沉也没错,但她毕竟也还保留着一个女子对于未知的企盼和美梦,只是权力让她变得面目全非罢了。
玉儿见痕儿的双眼之中,眸光大威,她才凑到她的身边,在她耳边耳语一句,笑道。“你看你,还是这么瘦,不长肉。”
“玉儿姐,马上就过年了,外面是不是很热闹?”痕儿想到了什么,心中怨愤猝然消失彻底,清亮的眉眼发出亮光,毕竟是年轻的女子,贫民的身份,向来对过往的日子,格外向往。只是长久以来,留在这个行宫内,实在是乏味。
“当然了,每一家都生了火,炊烟袅袅,街巷上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呢。”玉儿笑弯了眉眼,背转过身子,从厚实的棉袄之内,掏出一颗蜜糖,送到痕儿的嘴边。“我偷偷藏了两块糖,给你尝尝甜头。”
痕儿用双手挡着自己的小嘴儿,细细品尝着甜味,却还是不放心地回过头去,那扇门还是紧紧关着,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不说了,赶紧把菜洗好了,送到厨房来,酿圆子要花费好些时间,你来帮我。”玉儿利索地起身,抱着面粉,走入厨房。
痕儿笑着点点头,口中的甜味还未彻底散去,心头变得暖暖的,但愿下一年,大家的日子更加好过吧。
痕儿专注地帮玉儿擀着面皮,一旁烧着火,干柴发出哗哗啵啵的声音,锅中的水已然开始沸腾,屋内白烟萦绕,热气和忙碌让彼此洒下热汗,闻着那香气,痕儿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们两个彼此挂着浅淡的笑靥,数年来的陪伴,宛如亲姊妹一般和睦,她们手中的巧手,渐渐捏出一个个的圆满。
轰!
一声巨响,突的划破了此刻的安然,痕儿的心仿佛被吓破胆一般,手中的团子也瞬时滚到地上。
玉儿微微蹙眉,望向那窗外的景色,神色依旧不变,却不无埋怨。“痕儿,你出去看看是什么声响,叫那些人手脚轻些,粗手粗脚的,吵到我们夫人就不好了。
“好,玉儿姐。”痕儿在身上擦了擦因为沾上面粉而染白的双手,轻快的跑出去。
隔着那咫尺的距离,她的面色渐渐发白,亲眼看着那花厅的房梁与柱子已经倒下,满目狼狈······房梁之下的身子底下,渐渐涌出殷红的血液······仿佛是天际最艳丽的红霞,染上了痕儿的双眼。
她僵立在那里,浑身都开始瑟瑟发抖,手足无措,而隔着些许距离另一方的屋顶之上,那些工匠仍旧红着脸,没有半分松懈,忙活着,对于远方的巨响,没有半分在意。
“痕儿,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若是来不及做好,夫人又要责怪了······” 玉儿迈出厨房大门,红润的面色残留稍许不满,痕儿就是个慢性子,不然她也不必操这么多心。
只是当她转过弯,那昔日的花厅从未有过的疮痍面目,彻底展露在她的眼前之后,她站在痕儿的身后,微张的双唇,居然吐不出半个字眼。
她毕竟比痕儿要年长些下一瞬,她已经转向那一方大喊,毕竟以她和痕儿的力道,根本就搬不动那巨大的房梁,虽然要救出的夫人,是否还有救,也很难说了。
但,她当然不能见死不救的。
“救人,救人哪!夫人被压在下面啦······”
几个工匠一听,脸色一变,马上从梯子上下来,跑向花厅救人。超过已经目光呆滞的痕儿,玉儿亲眼看着他们最终将早已压得面目全非的女子,抬出来,轻放在软塌之上,那背部已然都是殷虹鲜血,背脊骨也像是被折断般不堪入目。
“夫人,夫人你醒醒啊······”玉儿跪倒在那个女子的面前,透过那满是鲜血的面孔之上,那眉眼,那鼻梁,那不断逸出鲜血的双唇,都早已看不到半分生存的希望。
当那双手最终无声垂下的那一刻,玉儿的脸白了白,沾着面粉的右手轻轻探到那女子的鼻息,长睫撼动,呆若木鸡。
下一日的午后,当行宫之外萦绕的是美好圆满的氛围,而这行宫之内,最终却以哭喊声告终。
那些当年所谓一见钟情的美谈,情生意动的传说,仿佛跟随着花厅的倒塌,都在旦夕间,崩溃离析,化为尘土灰烬。
番外 第九十一章 一起白首
“混开!放开!放开我!”
喧闹的街巷之中,传来这一道低吼的声音,约莫是个男孩的声音,嘶吼近乎破碎的抵抗,伴随着下一声响亮的耳光子,却在人海之中,瞬间被彻底淹没。如今已是黄昏时刻,走动的百姓并不多,就连身侧的摊贩,都已然准备起身收拾。
距离不远处,三位蓝衣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尾随着他们的主事者,勒住马儿,停下了脚步。
带头的人,身着一般的蓝色绸衣,其上绣着漂亮的祥云瑞兽,在他的眼底看来,也不过是无用的花纹与点缀。不过这一身行头,是主子所赐,据说是世间唯有他禁军大统领独此一家,想到此处,他倒是穿的高兴。
“别不知好歹,你老爹早就把你卖给齐家当家仆了,你这个臭小子再不消停,小心大爷把你拉回去在你脸上烫个印记,到时候,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还是会被抓回来!”奴婢的命运,岂容他人任性反抗?魁梧男子的面色阴沉,难驯的野马他是看过不少,几顿鞭子之后,还不是照样老实干活?要怪的话,自然只能怪他摊上了个不成器的老爹了!
周鹰微微蹩眉,说不清在看到那个被男人甩了一个巴掌的少年,心中的情绪为何渐渐变得复杂。
那个少年身穿一袭黑衣,约莫十二三岁左右,大概与君洛差不多的年纪。少年的身子已然开始抽长,那太过沉重的颜色压得他愈发寂寥孤独,只是他的脸背对着周鹰,他看不清这个少年到底是何等的模样。
只是他一直在反抗,用手,用脚,挣扎,垂死不愿放弃,这些场景,落在他的眼底,激起不小的波澜。
三四个耳光,继续打在他的脸上,在他垂下脸的时候,黑发披散开来,暗暗低着头,半响无语。
不明白为何那个少年会停下反抗挣扎,看不到此瞬他的表情,周鹰面容之上的神色,却是愈发凝重起来。
就这点点血性而已?这么快就屈服了吗?
他却是不禁下了马,一步步走向那一方,那高大的中年男子以为黑衣少年屈服了,便满意地将绳索勒住他的双手,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
少年的口边,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云淡风轻的嗓音冷然似冰,稚气的脸庞轻吐出血腥的誓言:“我会杀了你们的,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周鹰的身子一僵,明明是个孩子,却顽固的跟自己一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般或者,若是他放手不管,或许这个少年,会跟他自己一样。
他一眼就看得出,他身型不差,适合练武,但这般冥顽不灵的个性,在世人眼底看来是不识好歹,若是当真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或许才是扭曲了他的人生。
跟着主子久了,看上去的确冷酷,其实却是心软的可以。
他微微含笑,猝然跻身,周鹰的身影挡在少年与男人之间,他火红着双眸,抡握死紧的拳直接挥向男人。
男人应声倒地,身后的一干人等随即上前,却在周鹰看来不过是些虾兵蟹将,不出五招就一一制服。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我们齐家的家务事,有你们什么事?他的卖身契都在齐家手里,钱财两讫,就算是官府,也奈何不得。”男人见这一个俊挺的男子风度不凡,他身后还跟着属下,想必也是有钱有势之人,不好轻易得罪,但他身为总管,若是带回一个臭小子都办不到,怕是迟早要被老爷夫人责罚。所以,他也没有干违背王法的勾当,直起腰杆,也充足了气势,横着说道。
“是吗?我只是好奇,像这样一个孩子,他值多少钱?”周鹰避重就轻,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虽然称不上特别干净,那隐藏在乱发之后的那双眸子,却令他侧目。那其中充盈的,是杀意吗?
似乎,他的Сhā手,也并未要救他,少年的心寒了,紧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像他这样不乖顺,不听话的人,这个男人他为何要问价?是因为,他也想买他当奴仆吗?
“十两。”男人张开双掌,看这个男人再无任何动作,也就放下心来。
周鹰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果然骨骼不差,只是少年却马上闪开,眼底尽是愤恨。“十两买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是否太廉价了?”
“我们走,别管他!”男人有些不耐,挥挥手,一把用力拉过少年,想要尽快离开,好回去交差。
“就跟你们齐老爷说,人我要了。”周鹰淡淡一笑,邪妄的语气,不禁令在场的人,微怔了怔。
“你们算什么……”东西两个字还未出口,周鹰却已经拉着少年往回走,身后的属下挡在男人的面前,不让他继续靠近。在周鹰让少年上马离开之后,他们才亮出藏在胸口的腰牌,男人与身后的随从不禁睁大了两眼,摸了摸下巴,脸色愈发难看。
怎么会是禁军的腰牌?仔细衡量取舍,他们齐家虽然是富商之家,但终究在朝廷之上没有靠山,若是因为一个野小子而跟直接听命于女皇的禁军,似乎是个划不来的买卖。想到此处,眼睁睁看着他们彻底离开,男人脸色难堪地转身。
罢了,不过十两银子,还是回去跟老爷好好说吧。
“谢你救我。”隐约感受到身前这个男人到底有着何等尊贵的身份,少年双拳紧握,自小就艰辛的活着,任何苦难都咬牙撑过,要他说出一声感谢,自然困难。但他虽然出身低贱,也不想被人小看,嘲笑他没有礼仪。
“你觉得我为何救你,凡是都有原因,不是吗?”周鹰的脸上尽是笑意,他愈发意气风发,没有人看透他眼神的深沉颜色。
“与其成为无用卑微的仆人,还不如成为热血奋战的兵士,如果大人觉得我值得的话,我愿意终生报答你的恩德。”禁军的名字,仿佛成为他可以抓得住的最后一丝光明,他不想如此可怜的活着,他想要的是出人头地,跟眼前这个男人一般,强大有力。
“名字。”周鹰的唇边生出些许笑意,云淡风轻。
“秦月。”他压下眉眼,在周鹰看不得的地方,狠狠拭去嘴角裂开的鲜血。
秦时明月汉时关。
秦时明月……明月……
“真是个好名字。”或许,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缘分,鹰嘴角的笑意一分分扩大,声音之中显露些微的笑声。
“这个是我娘给我取得名字,可惜她没福气,没有嫁给一个好男人。”少年望着袖口染上的深沉颜色,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话。
“这么说你爹?”鹰说得漫不经心,但他很清楚,若是他没有Сhā手,或许这个孩子的命运,会走向另外一条不归路,他会毁了自己。
始作俑者是谁,他自然明白。
少年苦苦一笑,他的心,只是想要离开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说得好听,是家仆,他从未忘记,市井之中流传的,齐家老爷实则喜爱恋童的消息。他从不甘愿有人摆布他的人生,即使那个人是他爹,也不可以。“在他狠心将我卖给大户人家当家仆的那一刻开始,在他忘记答应娘亲临终好好照顾我的誓言,夜夜留恋酒肆烟花之地,那一刻开始,甚至,他变卖了娘亲的信物,这样的人,他就不是我爹了。”
鹰的眸光一暗,侧脸之上,看不出到底是何等的表情。至少,那个少年在他的面容上,看不到太多的同情怜悯。“有什么心愿吗?”
“我想成为大人一样的人。”少年的直接,却是换来鹰的爽朗笑声,若是培养更多的忠心属下,报效朝廷,保卫明家,才是他所想看到的。
鹰的浓眉轻扬,嘴角轻轻逸出那一句。“野心不小喔。”
少年的心头一沉,不知为何,心中暗潮汹涌,全部支撑着他,将心里话诉出。“我要活得像个人。”
周鹰的身子一僵,这一道声音,伴随着正在变声年纪的低哑声音,清晰地传入耳边。他决定要收留这个少年,正如当年,主子收留了他。
是主子,让他活得像个人。否则,他永远都是个杀手,傀儡,可笑的玩偶。
他的笑意一敛,宫门就在自己的不远前方,他无声握紧手中的缰绳,说道。“往后就跟着我吧。”
“谢大人。”少年心中自然欣喜,只是从表面上看来,也没有太多的笑意欢悦。
“叫我大哥吧,虽然我约莫长你两轮年纪,不过我与你很有缘,也谈得来,那就不必有太多规矩了。”鹰扬起衣袍的浪花,无声跃下,走向宫门,眼看着那两排侍卫尽数对他行礼,少年小心地从马背上,跳下。
“秦月会努力练武,保护大哥。”少年看得出,这个大哥的身手不凡,若是他可以练成这等的武艺,那么自然什么都不是问题。
“小鬼,错了。”鹰没有背转过身,脚步稍稍停留,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以为我是出自私心把你带离那个地狱的吗?”
“你要效忠的人,不是我,而是明家人。”明白少年的疑惑,周鹰灵光一闪,却突地想起了宫内有个人,已然成为众人麻烦的起源,要是自己可以找个人帮主子分忧解难,或许也不差。
明家人?
当今圣上?
“想到了,我给你找个小主子,你保护好她便是。”
鹰大步走入宫门,嘴角的笑意,渐渐扬起,看起来,分明有几分诡异的意味。
明羽那小丫头,或许便是他的劫难。
暝国龙乾宫内,对于白羽的疑惑,银发男子从书卷中抬起黑眸,眸中的冷芒丝毫没有掩饰。两个轻淡的字句从君默然的唇间被抛出,他挑起眉梢,侧了对方一眼,“对于朕的话,你有任何异议吗?”
“如今就将太子立为储君,是否太早了些?圣上身体强健,跟当年先皇的情况并不同……”白羽如今依然满头发白,神色苍老,双眼却依旧犀利。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是朝廷之中或许有别的声音也不一定。
“君洛也该接受历练了。”君默然淡淡一笑,他不会看错人的,长大的君洛跟之前的自己,愈发相似了。
径自陷入沉思之内,他的眼波一闪,声音低醇。“朕要你在暗中辅佐君洛,在三年之内,让他成为有担当的男儿。”
他的笑意渐渐流失下去,若是这是他急于求成,那也是出自私心。“朕迟早,要将君家的一切,交到他的手中,希望他,别叫我们失望。”
他们的孩子,应该不会让他失望的。
他的目光带着淡的看不出的笑意,飘向远方,那是术国的方向,想念怀念敌不过相思的力量,他突然想要兑现,那个誓言。
一起,白首。
番外 第九十二章 要下江南
枝叶影影,绰绰春风,在树荫间温柔地浮动,扬起一缕缕柔顺的青丝,拂过佳人如玉的双颊。
君默然早就越过宫门,他的脚步已经停留,他以为自己想来足够沉静,只是时间越久,这份感情,越是无法割舍搁浅。
那站在不远处的倩影,那是他心心念念想见的明月希,他的俊容之上浮现些许笑意,悠然闲雅地望着她。
叶缝渗落的淡光点亮了她唇边恬静的笑,让她整个人显得光彩熠熠,却是惹得他心猿意马,视线无法移开。
望着脚边的池水,她似乎径自陷入了遥远的沉思,不过当他的身子越靠近的时候,她还是敏锐察觉了。
下一瞬,那一双有力的手臂,缓缓环住她的腰际,像是蛇一般,越缠越紧,不愿松开一分。
那淡淡的檀香味道,混合着风中的青草香味,萦绕在她的身边,她被他从身后紧紧抱在胸前,她的双手环抱着胸,微微眯着双眸,任由湖光山色都印入她的眼底,指腹轻轻划过他的手背。
说来也奇怪,她似乎感觉到今日他要来,便当真见到她了。方才刚与纳兰璿谈完正事,由着玲珑陪伴说了会话儿,独自在池边观望景致的功夫,便当真盼到了他。
她愿意对自己的心坦诚,那便是她的确也是盼他早日前来的,哪怕之前的六年时间,她从未说出等待太过漫长。
她没有任何理由要他一直等着自己,而她故作冷静,那样,不公平。
君默然缓缓压下俊脸,贴上她的芙颊,彼此的身躯愈发贴紧。他温和的声音,送入她的耳边,宛若身侧的清风一般随意,却又字字落在她的心上。“临行前,君洛说很想你……他向来是个冷静的孩子,如今也愈发沉稳老练,唯有谈及你的时候,在他身上还隐约看得到几分孩子气。这样的话,可不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儿该说的任性话。”
“你把他逼得太紧了,君。”明月希隐约听得出他藏有的深意,挽唇一笑,猝然转过身子,抬起媚眼的瞬间,让君默然看清楚那一双清冽的眼眸。“你如今正值壮年,这么早就想当太上皇吗?”
“这么说也没错。”君默然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绪,将他的双手拉住,贴上自己的胸前,迎上她的眼神,额头低着她的眉心,下一句语音很轻,唯独她才听得到。“会很荒唐吗?”
“若是我暝国的百姓子民,我约莫会这么想,天子在这个时候立了储君,怕真真是可惜了。”她轻叹一口气,眼帘之上,覆上清明笑意,她不疾不徐地道来。“你在百姓的眼中,向来是位明君,登基不过二十年,如何有了退位的念头?但凡翻阅史书,这数百年来,多得是天子防着儿子,防着孙子,防着每一位皇亲国戚,怕的便是他们夺了他身下的位置,恨不得可以坐上皇位,一直到老,到死。”
“觉得我与那些皇帝,太不同?”他轻轻扬眉,洒脱的笑意落在明月希的眼底,不禁令她再度有些感动。
“你向来是不同的。”她迎着他审视目光,檀口微启,从他的禁锢之中抽离出来,握住他的手掌,要他跟随着她,越过曲桥,走入凉风亭。
“还在为君洛担心么?他是三个孩子中的兄长,也最为老成聪慧,可以寄予厚望。这江山迟早都是他的,与其藏在我的身后,不让他触碰,倒还不如早些让他经历,放手一搏。”
“皇室的孩子都是早出师,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她坐在他的对面,微微一笑,君洛自小的时候,常常出入明月宫,文从左相纳兰璿,武从大将军周鹰,如今虽然未满十三岁,却已经文武双全。若这般的大智慧,还无法稳坐皇位,那她也想不出来,世上到底还有第二人,配的上这储君的名分。
明月希从石桌上的瓷盆之内,取出一颗早已洗净的青梨,送入他的手中。淡淡一笑,神色一柔,问道。“一路奔波,渴了罢。”
君默然的心头一暖,她的温柔体贴,无不提醒,她早就成为他的妻子,结发妻子。他却是先送到她的嘴边,笑道。“你也吃一半。”
“梨子是不能切开的。”明月希轻摇螓首,眼波一闪,虽然不想拒绝他与之分享的好意,“你不知这个民俗吗?分梨,分离。”
“我并没有要分开的意思,这样吧,你就咬一口。”君默然见她显然也误会他的意思,虽然他从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不过却不想违背彼此永不分离的美好寓意,依旧没有后退,停留在她的粉唇边。
明月希被他的话语惹得轻轻一笑,顺遂他的心意,咬了一口梨子,甜美的芳香,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
君默然就着她咬过的痕迹品尝着梨子的味道,神色悠然地问了一句。“君烨与明羽这两个孩子呢?怎么不见踪影?”若是平日,早就跑来打扰他们的安然相处了罢,所幸的是,三个孩子虽然分别两地,但是相同的血脉,加上长子君洛的包容照顾,让他们的感情特别的好,毫无生疏之感。
除去那双生子君烨和明羽的小打小闹之外,偶尔为彼此添加麻烦之外。细细看来,这三个孩子,动静皆宜,聪慧敏捷,已然是当父皇最大的希望。
“他们跟着姑姑出宫游玩去了,今日事术国的香花节,他们可不想错过任何的热闹。”想到那两个总是戏弄众人狡黠,令她偶尔也觉得头疼的孩子,不禁微微蹩眉,不过他们撒娇贪恋的模样,却又令她此瞬的神色变得释然一些。
说起来,也真是任性到了头。
“他们两个淘气鬼又给你惹麻烦了?”君默然闻到此处,好看的薄唇,拉开笑意的弧度,满目笑意柔情。他却是对他们有太多的好奇兴趣,每次看到他们,他们的小脑袋瓜里面,总是会有新的电子,叫人哭笑不得,却又偏偏无法生出半点厌恶。
“这两日要安分一些了,不知为何,他们越是不闯祸,更令我觉得不安。”她有时候会觉得可笑,她鲜少会觉得手足无措,有时候也冷漠的难以接近,无奈有了这两个孩子,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还是跟凡人一样。
君默然却是说得不以为然,淡然的笑意,却不无宠溺的语气。“小希,你这么想,实在是太小心了,或许是他们也觉得胡闹够了,体恤父母之心。”
体恤?那两个孩子,会吗?她浅浅一笑,却已然听到他的下一句,乍听上去是说笑调侃,细听下去却是再认真不过的情绪。
“他们不在,对我而言,却不无好处。”君默然眼神一暗,拉起她的柔意,要她走向自己,下一刻,按下她的肩头,要她坐在自己的双腿之上。
明日希早已习惯了与他的亲密,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微笑着看他。
君默然浅酌着她的双唇,当看到她的那一双重眸,隐约闪着微光的氤氲之后,才抽离出来。他扶着她的后背,神色一柔,说道。“你的呼吸,如今和我是一样的味道,这还真让我觉得我们仿佛有点不分彼此了。”
他的话带着梨子的清香,钻入她的鼻翼,在她还未回应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唇瓣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覆住。她猝然幽幽转醒,那不是他喜爱勾勒她唇形的手指,而是两片软得像棉花糖又热得像火一样的薄唇。
她被挑起了悸动,任由他衔住自己的轻柔地、一点一滴吸取她的呼吸,直到他滑腻滚烫的舌热情的滚入她口中,挑动着她唇齿中的津液时,她才突然震惊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后花园的凉风亭之内,或许会有走动的宫女下人来往,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前,想要猛地一推将他重重推开,那或许是因为控制不住急促地喘息彷佛快要窒息的地步。
不过,他却不让自己又逃离的机会。抵抗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清醒着沉沦,她的双手无助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彷佛在这一个漫长而激烈的亲吻之中,她感受到彼此的想念气味,他总是激起自己想要独占的欲望,让她无法继续保持镇定,与他一同跌入感情的泥潭。
君默然的眼神平和,握住她的柔夷,望着那淡粉色泛着光泽的指尖,低声说道。“喜爱他们的缘故,是因为喜爱你,因为他们是你生下的孩子。一开始,我并不曾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父亲。”身为皇帝,或许无法对出身不同的每一个儿女公平对待,因为感情的关系,想到孩子们的母亲是谁,自然无法避免喜恶。但是因为有了她,她给他的每一个孩子,他都最为宠爱。
闻到此处,明月希也不禁有一抹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淌过,安静的流过。或许,她也曾经对他有过偏见,以为他当真跟那些皇族一般,如今向来往日所谓的宠爱,或许也不过是虚无的幌子而已。
明月希的心头一暖,缓缓抬起眉眼,那重眸的颜色愈发冥黑幽深起来,这一句,脱口而出。“所以……在暝国后宫,你也是这般对待她们的吗?”因为不爱,所以不让她们有权利,有机会生下他的子嗣?
对于过往,她依旧还有些许疑惑,自然当年他并未当真垂帘毓秀,为何会封她为美人,为何也总有一两个妃嫔,被冠上专宠的留言,却不曾怀有他的子嗣。这些年来仔细回想,怕这些再小不过的工作,都是对皇后的一种试探,试探她是否坐得住统领后宫这个后位。他看似对后宫的纷争不管不问,却早已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的视线,紧紧锁在她的面目之上,温热的大掌,情动地抚过她的芙颊,语气坚定。“即使在令我心动的女子面前,我也不曾停下算计过。在先帝身上,我早就明白皇室之中的男女,鲜少能获得单纯的感情。”
“但是陪我到最后的人一一”若说算计城府,她有何等的资格,去责怪他,当年的信任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似乎是一种豪赌的奢望。所以哪怕是心动了,也从未盲目过。她的眼波一闪,她的感动逸出胸口,紧紧回握着他的双手,坚定地吐出三个字。“还是你。”
“这般的独处,实在是心生惬意。”他低低笑出声,在她耳边送来这一句,“有的时候,我也常常会想,狠下心来,把他们赶得远远的,不要让他们霸占了我的视线和时间。”
“是我太专注在他们身上,而忽略了你吗?”明月希闻言,蓦地垂下眼帘,诡异的伤感在四肢百骸间窜开。
君默然默默盯着她神色之上微妙的变化,若是当真爱上了,为了对方,即使放下自己的贪恋,远远的观望也可以,如今他却做不到,因为他不是圣人。
跟自己的孩子吃醋,这些,原本就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放在他身上,似乎可笑了些。
“烟花三月下扬州……”他想到此处,俊容之上,多了几分明朗笑意,如今三十多岁的君默然,气度风华却是一分不减。他决不食言,与她一同出宫,彼此不受牵绊不受束缚的平静生活,哪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好。至少可以朝朝暮暮,时时刻刻在一起。“多年前我跟你说过的,游江南的计划,为了孩子拖延至今,如今孩子们已经不再依赖我们,你愿意去吗?”
“何时?”明月希似乎也被说服,依靠在他的怀中,望着眼前的春风浮动,她安然地闭上双眸,听到他的提议,她其实也是欢愉的。
“下月初一。”他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着她一个点头允诺。
“宫中事务有左相担着,加上如今朝中也并无大事,倒也无大碍。”没有太多的迟疑,她似乎在第一时间答应他的要求,时间越久,感情却越显得诚实。她的嘴角缓缓扬起些许笑意,任由他抱着她,依靠着,吐出这一句。
君默然压下脸,薄唇边逸出些许温热气息,惹来她的心头痒痒的。“那就是答应我了?”
她但笑不语,却是长睫上闪动着些许湿润的颜色,他低下头,在她的眉心烙下一吻,将她温软的身子揽得更紧。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也不放你走了。”
随后,他微笑着起身,径自走向前方。明月希愣在原地,整个人像突然被抽光思绪一般,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没有感觉到她的尾随,脚步停下来,回头望向她。
“怎么不走?”
明月希不清楚心底的暗潮汹涌为何而来,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认出我了吗?”
君默然眉眼之上,还是浅淡的笑意,不曾收敛。“什么?”
明月希直直望向他,那虽是过往,却也从未提及,眼波一暗,认真地说下去。“我曾经出手伤过你。”
“我只察觉到那个少年当时的恼羞成怒,他就站在明月宫的废墟之上,一身白衣,彷佛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走的单薄。偏偏第二眼看上去,那一个背影之内,却像是蕴藏着无穷的能量。等我还想看个究竟,他却依然察觉,反手一击。”君默然径自陷入沉思之中,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那一刻的惊险,他还是记得清楚。他说着这一席话的时候,却分明看不出半分怒气,而是将此话说得万分甜蜜。
“直到前两年的一个深夜,我才突然想起罢了。很多事,很多细节,直到那个时候,才融会贯通。”君默然似乎不愿多谈,他也并没有在第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来,即使曾经怀疑过,却也并无一分把握与证据。直到许多年后,他才从她的口中听到,那个时候,她便已经从纳兰璿那边学的易容术,要将自己的真面目变得陌生,不过是小事而已。
明月希就站在他的身后,遥望着他的眼眸,彷佛这份感动,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那么包容,只是为了不让她有半分自责。
他有一副,好胸襟。
“我只是不敢回头面对你罢了,即使可以骗过所有人……我终究还是没有那份自信。我想那个时候,我还是害怕与你单独相处。害怕你将我看穿,唾手可得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毁灭。”
君默然朝她的方向,伸出手,作出暗中的邀请,剑眉轻扬,也是一如既往的洒脱气概。“如今你不需要骗我了,往事也何必再提?”
当年她虽然伤过他,但他没有忘记,那个白衣少年曾经返回看他的伤势,他只当少年不够狠心,如今佳人就在眼前,自然明白事出有因。
她在那个时候,还未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因为他而变得矛盾罢了。
明月希的心百转千回,有些回忆过分残忍,不过是当下而已。当风平浪静,尘埃落地之后,仔细回想,却藏有更深的味道在其中。
她与君默然相视一笑,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轻柔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道。“又快要有件喜事了。”
“你说,他?”君默然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淡淡一笑。
“他要成亲了。”她语中的他,是李泽昊。如果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李泽昊也已经而立出头的年纪,她为他寻觅的女子,彼此都包容体贴。甚至,他为了那位小姐,不再到处奔波自己的生意,或许往后就能在京城定下来。
“为他找一个合适的女子,其实是想挽留他,要他留在术国吧。”君默然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更多的情绪,但是心中却尽是暖流。
他眼中的她,其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冷漠。
明月希的目光,飘香不远方,她轻喃一句,神色莫辨。“他会是个负责的男人……为了生意,到处奔波走动,并不安全。他缺的从来不是财富,而是落叶归根的一个家。”
“如果我也可以幸福,我希望他跟我一样。”明月希察觉到内心深处传来些许一样的心酸,她垂眸一笑,语气不禁带着些许悲怆。想起他曾经遭遇的,她愈发动容。“他从未跟我计较过公平不公平,从未计较过,为何他无法拥有的,而我那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第一次,觉得伪装笑意,这么困难,她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嘴角扬起的笑意,像是千斤重量,要在下一刻垮下来。
“他当然会跟我们一样。”君默然的语气坚决,搂住她娇躯的那一瞬,却在对面的湖边,看到了李泽昊伫立的身影。他的目光投向那一方,朝着李泽昊点头示意。
明月希轻轻舒出一口气,神色渐渐柔和轻松许多。“我从未跟他说过,有这么大度的哥哥,真好。”
他抚上她的后背,轻拍着,抚慰她深藏不露的真心。“他若是连你的心思都感受不到,就不是你的兄长了。自然是因为你值得,他才会那么维护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