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轻轻推开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伤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泪双垂。哀声祈求:“请你回头看看我,潮远先生。我甚么都不在乎,甚么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对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泪潺,可怜我的楚楚,却无语对望,徒有空叹。
我不顾一切投入他怀中,紧紧拥抱他。他亲触着我的唇,亲吻我的酸楚。遥遥巫山,如是梦幻一场。
“沉若──对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开,频频摇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种挣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断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云永远遥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终究渴累而死;而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徒留一声空哀叹。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语,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任泪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么祈求,他还是不能爱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模糊的眼中是他伤痛无奈的不能挽留。
我转身跑出去,擦肩而过一个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后他的追唤,恰似海潮痛声的叹息。
像初识的那琴声琤琮,弹奏着一曲纯情哀伤的詠叹调。
新一年开始,阴雨就一直一断,假期最后的一天,更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镇日落着淹洪的大雨。
妈冒雨去开工,回来时,全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浑身湿透漉漉的。
“妈!你怎么淋得这么湿?”我赶紧拿条干毛巾给她,催她进去换洗。“你赶快进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
“没关系,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妈轻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膠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赶快去洗澡,以后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许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里又惊又痛。她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说没甚么,你不必大惊小怪──”妈不以为然地摆个手,咳嗽了两声。“只是有点着涼,吃颗药就好──”
“请问……”门口有人轻声在探问。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惊讶。她甚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我?
“你朋友?”妈问道,又咳嗽一声。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进去。“你赶快进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妈边咳边走进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来訪,一时乱了我方章,我也就将妈轻忽,没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见。请坐!”我招呼着宋佳琪。
她额首微笑,略略打量着阴暗简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杂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问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
“对不起,突然冒昧来拜訪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样亲切美丽。含笑问侯我:“很久不见了,你可好?多年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她微顿,凝目看着我。然后说:“变得疏淡美丽。”
我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确知她的来意。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说:“没听明娟提起,我还以为你人在欧洲呢!”
“圣诞节前就回来了。因为临时才決定,所以也没有通知阿姨他们。”她的笑容依旧,态度轻描淡写地。
我跟她并不算真正的认识,也没有交情,她为何会突然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江潮远吗?她突然回来,也是为江潮远吗?
“你突然来找我,有甚么事吗?”
她不再笑了,端斂起姿态,正视着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圣诞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潮远的屋子里跑出去──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沉默不语,对她的询问。
她并没有非要回答不可,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潮远,对吧?”
我略低了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看我几眼,继续说着,语气很温和。
“我想你大概听明娟说过,这几年我跟潮远相处得不很好;我们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私底下各过向的,同床异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跟潮远的关系越来越淡,彼此的感情还是存在;我爱潮远,我会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结婚以后,一直过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如此。”
她停顿一下,态度一直很平和,甚么委婉。
“我跟潮远,我们两个人一直很恩爱,虽然现在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有点疏远,但我们毕竟还是夫妻,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们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对我严厉的要求。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们之间。”
“我──”
“我知道你喜欢潮远。但是,请你别忘了,他是我的丈夫。”这些真实,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Сhā进我心口。
“我没忘……”我低低说着。就是因为这个不能忘,所以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
“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宋佳琪低头对我道歉。大家閨秀良好的教养,使她一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泼辣,反而温和委婉,倒像无理的是自己似。
“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的声音很低,一种绝望的无力。
“那么……”她站起身。“我告辞了。打扰你了。”
她对我再点个头,态度始终那么谦和亲切温柔。
我无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处被挖去一个窟窿,填满了痛;泪反而好像干了,再流不出来。就那样怔坐着,直到被浓稠的黑暗包围。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內一片安静,静得太诡异,突地一阵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阵战慄。
“妈!”我猛想起妈。她淋了一身湿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后就把一切忘记。
我往她房间走去,一缕细微的喘气声由她房中传出来,牵引着我的神经。
“妈!”我快步奔过去。
妈躺在她床上,喘着一口口的热气,半陷入昏迷。
“妈!你怎么了?”我冲到床边。她的身体好汤,发着高烧。
“若水……若水……”发着高烧,半陷入昏迷的妈,口中不断呢喃叫着我。
“妈!”我慌了,哭叫起来:“你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随即到客厅,顫抖的手指却怎么也拨不动。好久,才撼动那条线路。
我冲进雨中,拚命拍叫着阿水嬸家的门。
“阿水嬸!你快起来!我妈她──阿水嬸!”
我又拍又叫,隔一会,里面有了动静,阿水嬸睁着惺忪的双眼来应门。
救护车呼嘯而来。阿水嬸和阿水伯也赶来,看到妈发烧昏迷不醒,叫说:“夭寿啊!今天在工地,看她咳个不停,早叫她休息回家算了,她说是不听,还淋了透天的雨,拚个要死做甚么?你妈她喔,就是歹命!”
救护人员急速将妈抬进救护车,阿水嬸跟着我也上了救护车,一路跟到医院的急允遥?nbsp;
我在急允彝饨辜钡嘏腔玻阿水嬸几次要我到椅子上坐会休息,我只默默地摇头.医护人员来回地进出,我的心越是焦急难平.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护士小姐,急声问道:“护士小姐,我妈怎么了?要不要紧?。縩bsp;
“病人高烧不退,转成急性肺炎,目前医师正在全力抢救中。”匆匆丟下一句话,就赶着走了。
我頹靠在墙上,无声祈求着上苍。
“若水,你别担心,你妈不会有事的!”阿水嬸过来安慰我,但妈的身体情況本来就不好,她又没有好好休息过──“阿水嬸!”我悲痛难抑,哭了出来。
上苍啊上苍,请你──请你──
但是,妈还是没挨过那天晚上。
出殯那天,我彷彿在远远、疏落的人群后,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远。
阴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后,听说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欧洲。
我没有再见过他。妈的死,让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爱都已经过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我不再祈求上苍,我恨这片不语的天。
除夕前一天,连明彥蓦然出现眼前,也许感染了我的伤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层落寞。
“我明天就要离开。清晨的班机,先来向你辞行。”我们从尘埃中走过,踏着斑駁的足跡.
“是吗?”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先祝你一路顺风。”
他看着我,欲言无从。叹一声,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我默然摇头。我没想到那么远的事。
他又看着我,问道:“你不想去见他吗?”
他?我愣了一下,又摇头。
“跟我已没有关系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所有的爱都已过去,终将会成为往事,然后,慢慢泛黄褪逝,越去越远,终至不留任何痕跡.
连明彥落寞的容颜叠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与我相对,在做无言的告别,却又突然地开口,声音暗哑。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抬头望着他;缓缓垂下眼。
“你还是──”他低了低头,笑得落寞。抬望远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对着我。“他人在巴黎。”
然后转身背开,离去的背影在说,这一去就不再回头。天涯四方的那种寂寞。
苍天漠漠。我不再仰头。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张直飞巴的单程机票,透着天空蓝的封箋,上头没有落款。我怔望着那片蓝颜色,望着它化成一片苍穹,将我埋葬进里头。
我已经无力再仰对青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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