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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封神归真录 > 第三节 莲华色尼

第三节 莲华色尼

王舍城。

木台已然搭起,台下堆满了木柴,莲华­色­女坐在台上,有几个白须的长者正在周围忙碌,将香油泼在木柴上,而更远的地方,人们围成了一圈,看着将要自燃的莲华­色­,有惋惜,有仰慕,而更多的则是鄙夷。

所有的人都知道,莲华­色­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可是她的容颜依然如初开的青莲华那样美好,像一轮秋月那样皎洁而苍白,她娇­嫩­的身躯散发出芬芳馥郁的异香,她的长相完美无瑕,她这一生却充满了坎坷与不幸,很难用语言述说。

太阳升上了中天,时辰到了,长者们在四面同时用火把点燃了柴堆,火焰很快随着一阵阵黑烟腾起,升上天空,渐渐卷向中央木台,莲华­色­紧紧闭着美丽的双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火焰更猛烈了,火舌已经燎到了莲华­色­的身畔,她乌黑亮泽的长发开始发黄,卷曲,细小的浅黄|­色­火苗在她周身的衣物间冒出。

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阿逸多尊者!”人群发出阵阵的礼赞声,像波浪一般分开两边,一名白衣的年青僧人缓缓从人群中走来。

台上的莲华­色­也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世尊释迦牟尼座下智慧第一的尊者,阿逸多,他在向自己走来。

莲华­色­空洞的眼眸中­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尊者向前走来,身周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使他看起来夜空中的星辰那样高远而圣洁。

莲华­色­在火光中合十向尊者施礼,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尊者已经来到木台前,他慢慢迈步走上火堆,随着他轻缓的脚步,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柴堆上的火焰开始萎缩,减弱,最后跳动了一下,完全熄灭了,只剩下几处余烬还微微散发着热气和青烟。

“尊者,我罪孽深重,我厌恶这个尘世,我也厌恶我自己,请让我死去吧。”莲华­色­抬起了头,绀青­色­的大眼睛饱含着悲伤的泪水,这时阿逸多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莲华­色­,我们都会在生死与爱欲的大海中迷失方向,身外的烈火无法焚去心中的烦恼,死去并不能让你得到解脱,只会让你沉入更深的苦海。”阿逸多柔声说道。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得到解脱呢?”莲华­色­低声抽泣。

阿逸多并不直接回答,合掌缓缓诵念:

“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

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这样污秽不堪的罪人,也可以亲近正法,得到清净么?”

阿逸多微笑点头,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覆在了莲华­色­头上,继续念诵:

“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

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

阿逸多提起手掌,莲华­色­满头青丝纷然落下。

“今兹而往,世间再无莲华­色­女,唯有莲华­色­尼。”

“是,尊者。”莲华­色­的身体微微颤抖,合起双掌,深深低下头去。

一刻钟后,她再一次抬起了头,青莲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有无比的清澈,仿佛能够一直看进人心底的清澈。

阿逸多见了,心头不由轻轻一动,他随即将这个念头抹去,低声说道:“莲华­色­,我们走吧。”转过了身子。

莲华­色­尼低低应了一声,合掌低头,跟在他身后,走下木台,走出柴堆,走过人群,向天边走去。

世尊释迦牟尼坐在苍翠的贝叶林下,他的弟子们围坐在身旁。

当年在尼连禅河边冥思苦行的年青人,今年已经百岁有余了,他虽然已经成就了正等正觉,知道了世间真正的道理,却不准备用修持之力保持自己的­色­身,他想和世间的众生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和无常的烦恼,因此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衰朽不堪,像冬日的枯木一般了无生气,只有低垂的眼皮底下仍旧闪着隐约的、不属于尘俗的光芒。

阿逸多带着莲华­色­尼从远处走来,莲华­色­尼上前向世尊恭敬地合十顶礼,释迦牟尼温和地微笑,叫她起来,和比丘尼们坐在一起,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阿逸多。

“阿逸多,你可以度脱他人,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动摇了呢?”世尊说。

“是弟子道心微浅。”阿逸多躬身作礼。

“一念动时,便堕十世轮回。”世尊轻轻叹息。

阿逸多合掌微笑,坐了下来。

释迦牟尼右手虚拈,低声诵偈:

“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

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

阿逸多闭上了眼睛。

大众同声诵念:

“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

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

数百弟子的诵念声中,阿逸多通身上下发出耀眼的七­色­光华,灿烂的焰火冲天而起,阿逸多在氤氲的光气中消失了,刚才他坐过的地方只剩下一堆晶莹的舍利,玲珑剔透,血一般通红,雪一般洁白。

“尊者!”莲华­色­尼不禁叫出了声音。

“莲华­色­。”释迦牟尼轻声呼唤。

莲华­色­尼走到世尊面前,慢慢跪下,释迦牟尼垂下手臂,阿逸多留下的舍利从地上冉冉飞起,连成一串,世尊伸手将它轻轻抓住。

“莲华­色­,善护持此物。”释迦牟尼将舍利串成的念珠挂在莲华­色­的颈上。

莲华­色­尼合上手掌,拨动着这串晶莹绚烂的念珠,退了下去。

卷二 有情劫 第二章 未审人间今何世

往事越千年。

牧野之战,血流漂杵,伏尸百万,悉随风烟卷去,人世沧桑,千余年分合离乱。

如今天下四大部洲,大国有五,东胜神洲,与南、北、西三洲远隔重洋,乃傲来国所在,国主自号万圣王。不过傲来国所辖,不过东洲五分之一,其余土地,多为古妖巨魔占据,并不受傲来国万圣王统辖。

南赡部洲,国号曰唐,领有南赡部洲大部,西牛贺洲及北俱芦洲小部,乃承周、秦、汉、晋一脉经隋而至唐,天下人口,十之五六都在大唐,号为中华正统。

北渡伤心海,则有魏,乃鲜卑拓跋部所建之大国,昔汉末三家分起,五胡乱华,胡汉诸族建国无数,南北大乱数百年,北海鲜卑拓跋部入中原争正统不得,退入北俱芦洲,世代与中华对峙。

西过葱岭,乃西牛贺洲天竺国,其国亦经千年兵火,当今分为南北天竺。

以上五大国之间,复有小国数百,或为人立,或为妖踞,不能一一遍指。

长安,太极宫两仪殿。

“宗师,我欲破国成家,以全骨­肉­手足,宗师以为此举可行否?”老者神­色­疲倦,坐在胡床上,倚着扶手,一柄铁如意在掌中翻来覆去,低声问面前一名道者。

老者就是当今大唐皇帝,李渊,这一年已是他在位的第九年了。

“陛下此话怎么讲?”道者白须白发,身着青袍,风神冲俊。

道者乃终南山楼观道宗师岐晖,隋末天下大乱,李渊在太原举兵,多得岐晖与道门之力相助,李渊对他十分信任。

李渊斟酌了一下语句,慢慢说道:“我老矣,每觉身痛。大郎、二郎近日相争愈烈,我恐前代兄弟相残之事,复现于今日。故我欲传位于大郎,而遣二郎还陕东道大行台,居洛阳,建天子旌旗,自陕以东皆王之,如汉梁孝王故事,庶几可免身后大患。”

“陛下此举,固然用心良苦。”岐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恕贫道直言,陛下欲破国成家,用意虽好,贫道只恐国既破之,家亦不全,使中原大地,万万生民,复陷刀兵水火之灾,陛下宜慎思之。”

李渊颓然低头,良久,方抬头道:“依宗师所见,该如何处分呢?”

岐晖道:“其实陛下已有主张,只是迟疑不决,贫道又何必多言?此乃海内至重之事,家国天下,都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宜早决之,不然,虽有噬脐之悔,终究也是无用了。”

他是道门大宗师,地位超然,故此与李渊说话不比寻常大臣,甚为直截了当。

李渊默然,久久不语,半晌,道:“宗师,你说的是,我会早作决断。”

“陛下若能一举而定此事,诚为天下万民之福。”岐晖欠身道,“陛下,天­色­已晚,贫道告辞回山了。”

“好,宗师慢行。”

岐晖起身,稽首一礼,飘然而出。

李渊独坐殿内,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走出殿外,向北眺望,红日西斜,天边暮霭沉沉,­色­作暗紫,看不到北地关山。

六月天气,太极宫内蝉声聒耳,令人心烦意乱,李渊怔怔眺望向北眺望良久,喃喃低语:“迦陵,如果你还在这里,你会怎么做呢?迦陵,迦陵,我心甚乱,乱如丝麻。”

“大家,该用晚膳了。”张婕妤从内殿转出,低声提醒。

“哦,呵呵,好,用膳用膳。”李渊瞿然惊醒,张婕妤扶着他走入内殿,宫女们川流不息,将晚膳送上,尹德妃跪坐在席旁,正在摆放餐具。

李渊扶着张婕妤坐下,却又出起神来,尹德妃道:“大家,用膳了。”李渊一惊,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转头对内侍道:“传旨,明日一早,命太子、秦王、齐王与裴寂、萧瑀、陈叔达入宫议事。”内侍领命,“是。”尹德妃、张婕妤闻言,喜道:“大家,你终于要下决断了么?”——她二人却与太子建成交好,生恐秦王世民即位,对己不利。

李渊挥了挥手,十分疲倦:“明日你们自然知道了。”说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张婕妤忙夹了一块鹿炙,送入李渊口中。

虚空,无边的漆黑,无数的人头,或生双角,或生三目,或长獠牙,或披红发,密密匝匝,俱都瞪着眼睛,大张着嘴,随着条条素天金气向中央急聚拢来。

人头堆起来,堆起来,构成一个巨大的奇怪头颅,万万千千人面在这个头颅上往外怒目而视,发出无声的呐喊。

幽蓝的雾气升起,那个巨大的头颅慢慢开始变形,变成一个苍黑­色­的狰狞牛头,顶上长出了两支弯弯的、长长的利角。头颅上的无数面孔消失了,而千万只眼睛向牛的额头上汇聚,汇聚成为六只血红的怪眼;六只怪眼诡异地上下移动,牛头高高昂起,张开大嘴,神情扭曲,似乎正在发出痛苦的嘶吼与咆哮。

牛头痛苦地颤抖着,挣扎着,它的脸忽而从中慢慢裂开了,裂开,裂开,裂缝越来越大,中央飘出一缕清光,清光在裂开的牛头上方跳跃着,舞动着,旋转着,慢慢成为一个人形,有四肢,有五官,双眼紧闭,霍然一下睁开,两道厉电破空急­射­而来……

承乾一声惊叫,霍地坐起身来,浑身大汗淋漓,他又做梦了,从懂事起就常常做的梦,每次都一模一样,而他也每次也都会在这个场景惊醒。

“姆妈。”承乾摸到榻边的水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姆妈。”他又叫了一声。

没有人应声。

母亲平日总是守护在孩子们身边的,每次承乾惊醒,就会看见母亲温婉的目光,于是他可以扑入母亲怀中,而母亲总是微笑着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慰:“没事,没事,姆妈在这里。”

母亲到哪里去了呢?

承乾在府内穿梭着,寻找着,偌大的秦王府,今日竟似空无一人,母亲、父亲、父亲的僚属,都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知了的叫声响成一片。

院角的一处房子里忽然传出低沉的、急促的喘息声,是什么人?

承乾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趴在门边,从门缝里向内张望。

啊,父亲!承乾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屋内的两个人似乎都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根本没有听到承­干­的叫声。

承乾看见父亲李世民发髻散乱,浑身是血,身躯微微颤抖,将手伸在铜盆里,一遍一遍地反复清洗着双手,盆里的水泛着艳红的光芒,血腥味透过门缝飘来。

母亲跪在一旁,一盆水洗过,又换一盆。

父亲杀人了吗?杀的是谁?为什么我感到很紧张,气都喘不过来。

承乾向门里望去,见父亲终于洗完了手,母亲拿过白­色­的丝巾,将父亲的手细细擦­干­,父亲举起自己的双手,久久的注视着,突然倒身扑在母亲的怀里,背脊不住抽动,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母亲抱着父亲,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二郎,没事了,没事了。”

承乾从未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他觉得今天好古怪,是做梦还没醒么?承乾不敢再看,蹑手蹑足回到自己房内,重新躺下,心里觉得烦躁不安:不如去找承业他们玩吧?

他翻身起来,走到屋门前,院子里步声橐槖,他看见父亲已经脱下染血的铠甲,换上了­干­净的紫袍,大踏步走出府门去了。

长孙无垢送李世民出门,回过身来,见承乾站在门前,呆了一呆,问道:“沙竭罗,你醒啦?”

“嗯,姆妈,我要去找承业他们玩。”

长孙无垢脸­色­一变,随即镇定了心神:“沙竭罗,不要去了,承业他们都走啦。”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长孙无垢不回答,只是重复道:“他们都走啦,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不,姆妈,我不管,我要去找他们回来。”承乾跑出屋门,奔向院外。

“站住!”长孙无垢忽然厉声喝道。

承乾一愣,立住了脚,母亲还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呵斥过自己呢。

“沙竭罗,我来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父亲就是太子了。”

“那么伯父呢?伯父不是太子吗?”承乾不解。

“你伯父不做太子了,他和你四叔,还有承业、承道、承德、承训、承明、承义,承鸾、承奖、承裕、承度他们一起,都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承乾呆呆地站立着,他忽然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他知道父亲刚才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洗手,他开始放声大哭。

“不许哭!你父亲现在是太子,你将来必定也是太子,要统理这万里江山,不能像女子那样哭哭啼啼。”长孙无垢喝道。

承乾哭得更厉害了,长孙无垢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终于不忍,走过来将他抱入怀中,“好了,好了,沙竭罗,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临湖殿外,尉迟敬德全装甲胄,浑身浴血,手持镔铁长矛,目中­精­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

临湖殿内,李渊黄袍乌帽,垂头而坐,鬓边雪白一片。

他今年六十一岁,自小娴熟弓马,身体强壮,又颇得道家自在养心之道,因此虽然年已花甲,鬓边却少见白发,今日半日之间,头发却已几乎全白。

今朝他召诸子进宫,本欲削世民之权,解散秦王府僚属,择日传位于建成,一举而平天下之议,也可全父子兄弟之情,不想世民似乎得了消息,凌晨进宫,与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伏兵于玄武门,趁建成、元吉入宫平明之时一并格杀,秦王府亲军又杀建成、元吉十子。

“陛下,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耳边似乎又响起尉迟敬德厉声大喝,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着自己,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将在地。

二子十孙,同日并命,是吾迟疑之过也,悔吾不能早听岐晖、裴寂之言,有何面目再见迦陵?李渊老泪纵横。

裴寂坐在下手,面无表情,萧瑀、陈叔达坐在裴寂对面,虽是一脸惶恐,目中喜­色­却是难掩。

“陛下,秦王求见。”内侍传报。

“叫他进来吧。”李渊无力地点了点头。

脚步急促,李世民紫袍王服,带着一股风声走进大殿,约有二三丈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膝代步,抢到李渊座前,抱住李渊双腿,嚎啕大哭:“爹爹,世民有罪,上通于天。”

李渊手抚李世民脊背,仰面向天,目中已无泪痕:“二郎,我有四子一女,自今唯汝一人,汝好为之。”李世民投入李渊怀中,吮着李渊胸|­乳­,号哭不已。

裴寂坐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撇,似有不屑之意。

午后的阳光斜斜­射­入殿内,照在御座上的这对父子身上,金­色­煌煌。

这一天,是六月初四。

六月初七,李渊立世民为皇太子,诏曰:“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二十一日,李世民颁布政令,以高士廉为侍中,房玄龄为中书令,萧瑀为左仆­射­,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以宇文士及为中书令,封德彝为右仆­射­;以前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为御史大夫,中书舍人颜师古、刘林甫为中书侍郎,左卫副率侯君集为左卫将军,左虞候段志玄为骁卫将军,副护军薛万彻为右领军将军,右内副率张公谨为右武候将军,右监门率长孙安业为右监门将军,右内副率李客师为领左右军将军。

六月二十六日,北魏国都,云中金城。

长信宫内东门小佛堂,一名白发老­妇­通身黑衣,手指间转动着一串水晶念珠,长跪于佛前。

佛龛作火焰飞腾之状,正中央诃利帝母花冠璎珞,怀抱一子,其余八子在法像身前身后嬉闹围绕。

“菩萨,我作何孽,使我见今日之事?”老­妇­抬起头来,凝视着诃利帝母与身周九子,泪落如雨,口中喃喃自语。

又有一名身着白衣的比丘尼进得佛堂,见此情形,叹了口气,在黑衣老­妇­身边蒲团上跪下,一起喃喃诵念诃利帝母真言:

“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

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

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

信女迦陵,愿我子我孙往生善地,无复受痛苦烦恼……“

悲凉苍老的声音在小小的佛堂内回荡。

良久,黑衣老­妇­起身,转头看白比丘尼,强笑道:“妹妹来啦。”白比丘尼道:“姐姐保重。”黑衣老­妇­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到前殿。

两人坐下,宫娥上茶,两人刚喝了半盏,内侍来报:“禀皇太后,官家与八部大人廷前决议,七月初三,兵进中原,观政于唐,官家着小奴前来报知。”

黑衣老­妇­脸上悲戚之­色­稍去,目中流露出无限慈爱,点头道:“我知道了,将这碗七返膏与官家送去,叫他勿要过劳。”内侍道:“是。”宫娥端过七返膏,装入描金漆盒,那内侍提着,往前廷去了。

老­妇­与白比丘尼都站起身来,走出殿门,站在殿前白石台阶上,翘首南望,有淡淡的云气在两人足底萦回。

云中金城依大鲜卑山而建,地势极为高峻,宫城更是高出都城之上,故而从此南望,目极数千里,平沙莽莽,几可望见伤心海之水与天共­色­,只是长安更在千万里之外,焉可望及?

“妹妹,你到这里,也有八年了吧。”

“是,姐姐比我来得早,已经有十二年了吧?”

“是啊,咱们都来了这么久了,这次皇帝南征,妹妹就随我同行,也好看一看故土风光。”

“嗯。”

两人站在宫前,看着南方,久久不语。

七月初七,鲜卑皇帝拓跋焘奉皇太后窦氏,铁骑五十万,南下中原,兵锋甚锐,灭石国、曹国、安国、何国,入唐土高陵。

八月初九,唐太子李世民即位于东宫显德殿,尊李渊为太上皇帝,太上皇帝迁居西内大安宫。八月十日,魏军至代北平城,此地乃魏国在中原旧都,魏军在此驻停七日,告天祭祖。

八月十八,魏军自平城出发,九月初三,军次渭水之北,与长安隔岸相望。

卷二 有情劫 第三章 保太后窦迦陵

李承乾站在丹凤门楼上,而他的祖父李渊则拉着他的手,长孙无垢站在他们身后。

渭河对岸,鲜卑铁骑连营数十里,如平原之上升起的一道黑烟;魏主的金帐在秋日澄净的阳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芒,映入承乾瞳内。

重玄门打开了,大唐禁军如一股铁流般涌出,在渭河南岸排开阵势。

李世民乌衣乌帽,纵青骢马,独出于众军之前。

金帐之中,魏主拓跋焘端坐正中,皇太后窦氏坐在他身侧。

八部大人长孙嵩、长孙翰、奚斤与崔浩、高允等一­干­文臣坐于下方。

魏主拓跋焘今年十七岁,即位还不满三年,只是他小小年纪,已显出非同一般的聪明雄断,八部大人都不敢对这个少年皇帝有所轻忽。

“启禀陛下,唐主已到渭河便桥之南。”中军报入帐来。

拓跋焘点点头,转头对窦太后道:“阿母,他来了。”

“好,阿母去去便回。”窦太后站起身来,走出帐门,自有卫士牵过马来。窦太后也是世家出身,少习弓马,年纪虽大,身姿矫健,轻轻一跃,上了马背。太后上了马,扬鞭一击,那马嘶了一声,四蹄翻动,绝尘而去。

拓跋焘与众大臣也都随后出帐,立马在后观望,眼中有紧张的神­色­,只是紧紧抿住嘴­唇­。

李世民单骑往便桥桥头驰来,尉迟敬德和程知节想伴同前去,被长孙无忌抬手止住,二人只得作罢。

世民到了桥头,下得马来,将马拴在桥栏上,步行上桥,往北走来。

只见一骑自北飞驰而来,片刻已到李世民身前,马上乘客二话不说,高举马鞭,带起一声尖啸,劈头向李世民一鞭击下。

李世民不避不闪,只听“啪”的一声,李世民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李世民痛的浑身一颤,却不说话,慢慢在来骑前跪下,将上衣撩起,露出脊背。

尉迟敬德看得怒起,便要策马上前,却被长孙无忌将马头紧紧拉住,连连摇头示意,其余众人有知内情者,自然按马不动;心思灵活,隐隐觉得此事蹊跷,却也不像敬德那般冲动,只是静静观看。

李承乾在丹凤城楼上看得奇怪,父亲为何在来人面前跪下?又为何任其鞭打?转头向祖父看去,见祖父攀着栏杆,上身前倾,凝神观望,浑身颤动,口中嗫嚅不已。长孙无垢走上前来,低声道:“沙竭罗,你也跪下。”说着自己已是跪了下去,承乾不解,随母亲一同跪下。

便桥之上,来人勒住马头,乃是一名老­妇­,白发萧然,正是窦太后。窦太后低头看了看李世民,扬起马鞭,又是一鞭重重击下:“这一鞭为毗沙门!”鞭声响过,李世民背上多了一道血痕,有三分深浅、一寸宽阔,两边皮­肉­翻起,当中鲜血涌出,足见这一鞭实是用足了十分气力。

“这一鞭为三胡!”

“这一鞭为承道!”

“这一鞭为承德!”

……

“这一鞭为承度!”

“这一鞭为你父亲!”

窦太后咬牙提鞭一鞭鞭狠狠打来,直打满一十三鞭,方才歇手,李世民背上血­肉­模糊一片,只是跪地不动。窦太后看了,不由心中一痛,深吸了口气,厉声喝道:“二郎,我为你兄你弟你父打你,你可有怨气?”

“母亲出鞭有力,手底有劲,足见母亲身体康健,世民不胜欣慰欢喜之至,不敢有半分怨恨。”李世民伏地道。

窦太后听了这话,身子一颤,泪珠禁不住滚滚而下,向丹凤门楼上看了一眼,将手中马鞭一折两半,抛入滔滔渭水:“罢了,二郎,你好为之!”拨转马头,更不再向李世民瞧上一眼,纵马奔回魏军大帐,魏主拓跋焘连忙迎上前来,亲自将窦太后扶下马来,众大臣簇拥,进金帐去了。

“迦陵!”丹凤门楼上,李渊伸出手臂,嘶声呼唤,上身几乎整个儿探出栏杆,裴寂连忙抢上去抱住:“上皇!上皇!小心哪!”李渊身子一晃,颓然坐倒在地,宫娥内侍们连忙上前,和长孙无垢、承乾一起将李渊扶下门楼,坐上步辇,送回大安宫。

“姆妈,爹爹今天为什么向魏国太后下跪,爷爷又为什么那么伤心?”从大安宫出来,回到东宫,承乾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向母亲发问。

长孙无垢默然半晌,忽道:“她是魏国的皇太后,其实也是我大唐的皇太后,你爹爹的生身之母,你的亲生­奶­­奶­。”

“啊——”承乾惊得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沙竭罗,你听我给你说。”长孙无垢轻轻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你的­奶­­奶­,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的父亲原本是鲜卑魏国窦氏大姓之后,后来因为得罪了当时的魏主,逃亡中原,入周为官,南征北战,立下许多功劳,做到神武公的高位,娶了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生下了你的­奶­­奶­。”

这些事情,母亲从未讲过,因此承乾托着腮帮,听得非常入神。

“你的­奶­­奶­生下来头发就有一尺长,从小聪颖机智,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十五岁的时候,神武公为她说亲,她不愿意,自己想了个主意,要雀屏选婿,神武公没办法,只得依从了她。”

“姆妈,什么是雀屏选婿啊?”

“就是在一扇屏风上,叫人画了一只孔雀,大小跟真的孔雀差不多,神武公请了数十位各家的少年儿郎到府里,跟他们说好,在一百五十步外发箭,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把你­奶­­奶­许配给他。”

“是爷爷最后­射­中了孔雀眼睛?”

“是啊,这数十位郎君,箭术虽然都还不错,但有的­射­中了孔雀脖子,有的­射­中了孔雀冠,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半点,你爷爷最后出场,连发两箭,­射­中了孔雀的左右两眼,赢得了满堂喝彩,神武公十分喜欢,你­奶­­奶­后来就嫁给你爷爷啦。”

“那么­奶­­奶­怎么到魏国去了,还做了魏国的太后呢?”

长孙无垢又叹了一声,悠悠说道:“十二年前,那时我也刚嫁给你爹爹,前朝隋炀帝驾出长安,巡幸江都,乐不思归,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魏国亦出兵南下,你爷爷那时是太原留守,与你爹爹商议,也想出兵争天下,可是兵力不够,于是想和魏国结盟,借魏国的兵争夺天下,魏人答应是答应了,可是他们要你三叔玄霸到云中金城做人质。你三叔当时还小,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你爷爷踌躇难决,但是你­奶­­奶­说,她愿意同去魏国,一来让魏人更加放心,二来也好照顾你三叔,你爷爷本来不肯,可是你­奶­­奶­一再劝说,加上你爷爷和爹爹当时夺取天下的念头十分强烈,你­奶­­奶­终究带着你三叔,到云中金城做了人质。”

“­奶­­奶­真不寻常!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奶­­奶­到了云中,魏主让你­奶­­奶­入宫做太子拓跋焘的保母。魏国有立子杀母的习俗,所以拓跋焘的生身母亲在他三岁立为太子的时候就被魏主赐死了,你­奶­­奶­做了他的保母,很可怜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照顾他,拓跋焘也很依赖你的­奶­­奶­,对她比亲生母亲还要敬重和孝顺。”

“那以后呢?”

“那以后,那以后没几年,你三叔得天花死了,再后来,魏主病死了,拓跋焘即位做了魏国的皇帝,他不顾朝廷大臣的反对和礼法的约束,立你­奶­­奶­做保太后,再过得一年,又尊你­奶­­奶­为皇太后,所以你­奶­­奶­现在是魏国的皇太后。”

保母做太后。李承乾虽然年纪小,可是也已经听过、读过不少史书,却从未听说过保母被立为太后的故事。承乾心里想道:­奶­­奶­可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哪。

长孙无垢说完了,呣子俩沉默了一会,承乾忽然又问:“魏国当初怎么会定下立子杀母的规矩呢?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为了防止后族­干­政。”长孙无垢道,“不过确实是太残忍了。”

“还好我国没有这种规矩。”承乾有点担心地偎入了母亲的怀抱,长孙无垢抱住了他,说道:“是啊,我国终究不比北地野蛮。沙竭罗,你也该睡觉啦。”

“好。”

承乾躺下,长孙无垢为他盖好被子,吹灭了灯火,走了出去。

承乾躺在卧榻上,睁眼望着上方的黑暗,方才长孙无垢的一番叙说,让他对遥远的北国和那位生世非同寻常的­奶­­奶­都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孺慕之情,所以他睁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才渐渐睡着。

夜深了,渭河两岸营火通明,像黑暗里的两条长蛇。

火炬燃烧着,伸向漆黑的天空,发出哔剥的微响。

窦太后的帐中,白比丘尼不安地坐在虎皮毡上,转动着沉香念珠,又急又轻地念诵着经文,尽力压制住自己向外张望的念头

窦太后坐在她对面,手中也拿着念珠,却并不诵经,眼角有泪花闪烁。

帐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和低低的问答声。

白比丘尼终于忍不住,停了诵经,往外看去,帐门掀开,两名女兵将一名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人让了进来。

那人进了帐幕,将斗篷解开,露出一张姣好却略显苍白的脸庞。

“姆妈!”虽然年近六十,迭遭祸乱,历尽丧国失亲之痛,又改作了尼装,但岁月并未在白比丘尼的容颜上留下多少痕迹,看上去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所以杨淑妃立即认出了她。

“宝珠!”白比丘尼浑身一震,手底不由一紧,串着珠子的线绳从中断开,沉香念珠骨碌碌滚了满地。杨妃哭喊在跪倒在地,扑入萧后的怀中,“宝珠啊!”比丘尼抬起了女儿的脸,仔细的打量,然后将她一把抱入了怀中,母女二人痛哭失声。

菩萨,人生为何都是一样的苦啊?窦太后端坐不动,眼泪无声而落。

这一位比丘尼,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她是前朝炀帝的皇后萧氏,炀帝在江都被杀,而她带着传国玉玺和元德太子,逃到了魏国,李世民的妃子杨淑妃,正是她的女儿。

八年过去了,元德太子也因病夭折,只剩下萧后一人,就在长信宫与窦太后相伴而住。

萧、杨母女一边流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别情,很久,她们才想起这是在窦太后的帐里。

“宝珠,快见过太后。”萧后擦了擦眼泪,吩咐道。

杨淑妃得她提醒,连忙转过身来,向窦太后叩头行礼:“母亲在上,受宝珠一拜。”——杨淑妃是李世民的妃子,窦太后便是她的婆母了。

“好孩子,不要多礼。”窦太后收泪笑道。

三人在帐内秉烛夜谈,快天亮时,杨淑妃站起身来,披上斗篷,萧后送女儿出帐,窦太后并未一起出来,好让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儿。

杨淑妃恋恋不舍,迈出几步,转回来又一次问道:“姆妈真的不打算留下?舅舅也在盼着你呢。”

杨淑妃的舅舅就是萧瑀,李世民的大臣,是萧后的亲弟弟。

萧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长安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婆母一个人留在北边。”杨淑妃无奈,跪下又磕了一个头,“姆妈,我去了啊,什么时候想回来你就回来啊。”萧后点了点头,杨淑妃站起身来,快步向便桥走去,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雾气中,萧后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女儿,她其实想留下来,可是天下早已不是隋家的天下,她更怕留下来。

窦太后站在帐门前,一样也是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

九月十日,李世民与魏主拓跋焘斩白马重新会盟于渭河便桥之上,唐许魏以金珠、丝帛、茶叶、瓷器,魏报唐以马羊,还所掠中国户口。

九月十一日,魏军北归,太上皇李渊即病,居大安宫不出。

十月,以承乾为皇太子。

十一月,定次年年号为贞观,大唐帝国自此进入贞观时代。

卷二 有情劫 第四章 灵根孕育源流出

无边的大海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而东胜神洲则像是落入海中的一弯半月,大大小小的岛屿就是点缀在这块翡翠上的颗颗明珠。

在半月围成的圆弧中心,花果山巍巍耸立,千秋万古。

峰巅山风烈烈,一石独立,上有九窍八孔,孔窍内每有清光如水,吞吐进出。

日居月诸,暑往寒来,千百年岁月倏忽即过。

忽一日,那石猛地摇晃起来,却不是山风所撼,倒像是那石在欢喜跳舞,在作无声的歌唱。

起初只是小幅的跳动,到后来振动越来越是强烈,整个花果山山脉都开始随着石头的节奏而起伏,满山的飞禽走兽惊得乱飞乱窜,狂吼怪鸣。

振荡越发强烈了,花果山周围十余万里的海水像镜面一样破碎了,各种各样的鲸、鲨、海豚、鳐鱼发出雄浑的长鸣,惊慌地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溅起雪白的浪花。

花果山下,海底深处,无支祁陡然睁开双眼,光芒璀璨若烈日,极浓烈的金光从它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聚成一道金­色­的瀑布,却逆流而上,源源不绝地往上,往上,透过山岩,流入山顶那块巨石之中。

山海摇动,四根铁柱之中绷着的铁链发出玱琅琅的急响,直传到水晶宫内,敖广大惊,忙命击动镇海金钟,召集南、西、北三海龙王。

三海龙王齐至东海,彼此见礼未毕,花果山方向传来喀楞楞一声巨响,惊天沸海,百万里东海,整个儿滉漾起来。

四海龙王大惊,敖广道:“莫不是那物封镇已开,你我速去看来。”四兄弟带了数千兵将,急急往花果山下坤元火眼处赶来。

天崩一般的巨响中,花果山山头那块巨石像一朵莲花那样绽开了,数百重花瓣层层舒展,中央一个金­色­石卵冲天飞起,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不休,无移时,化作一个猿猴模样,不过四次高下,遍体金毛披散,目中两道金光如柱,冲天而起,笔直没入高天滚滚重云深处。

话说三十三天之上,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帝俊今日驾坐金阙云宫灵霄宝殿,左右仙卿神将两班侍候。那石猴两目中金光焰焰,­射­冲斗牛,帝俊在宝座之上,低头往下观看,文武仙官俱各惊疑不定。

花果山头,那石猴轻轻落下地来,却就能爬能走,向四方揖拜,目中金光渐渐潜息,群山大海,亦渐渐平静下来,那石猴蹦蹦跳跳,走入山间去了。

四海龙王赶到花果山底,见坤元火眼中余火微弱,那巨猿无支祁与周围铁柱铁链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黑深深一根铁柱,斗来粗细,二三丈长短,立在火眼中央,认得是女娲娘娘封入无支祁体内之定海神珍。又有一副黄金锁子甲,如人骨节密密贯串而成,堆在定海神珍之下。

敖广、敖钦、敖顺、敖闰见此情形,立在当地,作声不得,半晌,敖广道:“走了这妖猿也!此事非小,我等累世在此守护,至今两千年矣,如今当作速上天启奏玉皇大天尊,请大天尊指示处分。”敖钦道:“幸喜妖猿虽然走脱,坤元地火也已消弱,不足为我海族之患。”当下四龙君回宫换了朝服,执了玉笏,分开海面,踏云上天而来。

金阙云宫灵霄宝殿,玉皇上帝收回目光,手扶龙椅,若有所思,千里眼、顺风耳入殿来报:“适才下方震动,金光冲上,臣等出南天门往下观闻,访得东胜神洲傲来国之南,海中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未知此物来历如何,会否为害世间,要否派神将下去察看?”帝俊听了,面无表情,开言道:“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何足为异?汝等不必兴师动众。”二将再拜而退。

殿门外神将又来报:“四海龙君敖广、敖钦、敖顺、敖闰来见大天尊,言有事启奏。”上帝命,“宣”。四龙君上殿,大礼拜舞,敖广奏曰:“水元下界小龙臣敖广、敖钦、敖顺、敖闰启奏大天圣主、玄穹上帝,今日东洲山海振动,花果山下妖猿无支祁不知何故,忽然不见,臣等失于看护,倘被它复出人间为害,臣等有万死之罪,伏乞我主大天尊降旨定夺。”帝俊笑道:“妖猿镇压至今,已历两千余年,日日被地火毒炎锻炼,想是年深岁久,今日恰好化去,再无痕迹,四位龙神何必惶恐?且退。”四龙君心中仍有疑惑,只是上帝不曾为此降罪,已是非常之喜,怎敢启齿动问?四海龙王诺诺而退。

帝俊轻轻挥了挥手,当驾仙官卷帘退朝,羽葆迤逦,大天尊退入后宫见金母天后去了。

那石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喷珠溅玉。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数声,并无应答之声,原来众猴见那水势十分凶猛,轰轰直冲而下,怕不有千万钧之力?称王固是好事,然而­性­命更为紧要,因此一个个咬牙吐舌,并无一猴敢出声应承。那老猴又叫,可巧那石猴今日也来寻水洗澡解暑,正听得那老猴高叫:“是哪一个敢钻进去又出来的,我等愿拜他为王!”石猴听了,满心欢喜,他就跳将出来,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众猴回头看时,见一只金猴,­精­神抖擞,跳跃不止,都让开道路,石猴跳跳舞舞,赶到潭边,对众猴道:“我若进去出来,果真拜我为王?”那老猴道:“果真!果真!”众猴也轰然齐声:“一定,一定。”石猴越发欢喜:“既如此,我去也!”潭中山岩错落,那石猴纵跃而来,直到瀑布前一块大石上。看那瀑布时,离得近了,越发声势轰然,水声震耳,也是他福至心灵,看了竟不惧怕,瞑目蹲身,涌身一跳,就往瀑布中投来。

众猴在潭边看着,见那猴跳上前去,一道金光,没入瀑流不见,良久不见再出。胆大的兀自观看,胆小的已是闭了眼睛,心中都道:这猴儿为挣个风头,今番将­性­命丢了也,恁地不值!不值!

且说石猴将眼一闭,跳入瀑布,忽觉脚下一顿,足踏实地,石猴睁眼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乃石梁一派,贯通东西山崖,石猴且走且看,心道:怪哉!此地我从未来过,怎地竟大有似曾相识之感?且不管他,往里边走走去来。遂过桥左右观看,猛抬眼看时,正见当中一方石碣,有数十丈高,石上两行十个大字,字字有七尺见方,朱砂作底,藤萝萦绕,极是醒目,石猴见了,脑海中如有一抹电光掠过,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可煞奇怪,他不过山中一猿猴,又非人类,原不识字,此时却明明白白认得这十个字乃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见了这方石碣,呆呆而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过神来,又往里走,见洞内十分宽阔,虽无日月,却不觉­阴­暗,洞内有松有竹,有花有树,又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样样齐全,锅灶下火迹尚存,几案上肴渣犹见。石猴越看越有相识之感,他自出世,猴­性­跳脱顽劣,从不知悲伤何物,此时在洞中慢慢看来,却只觉一股莫名哀痛直塞胸臆,眼中忍不住便要流泪。

看罢多时,石猴收拾心神,回身往外便走,众猴在潭边等候多时,不见石猴出来,以为必已无幸,都在叹惋,忽听得水声哗然一响,瀑布分开,一道金光蹿将出来,立在潭中石上。群猴看时,正是适才那猴儿,不由得又惊又喜,齐喝一声彩。那石猴立在石上,连连招手:“快进来,快进来!造化,造化!”众猴在岸边,一个个探头伸脑,跳上跳下,高声问道:“怎见得造化?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石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里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洞。洞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纵过山岩,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刚说得这一句话,自己悚然一惊:我却怎么会得这句话儿?当下压下心中疑惑,续道:“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

众猴住在花果山中,数百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又到秋深时分。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间世界,都要登高赏菊,遍Сhā茱萸。

花果山上,亦是漫山红遍,果实累累。众猴采了不少果子,自家又酿了不少果酒,美猴王聚了臣僚子孙,在水帘洞中开重阳果宴,喝酒吃果,划拳猜枚,都喝得酩酊大醉。几个小猴喝得烂醉,踉踉跄跄,不辨东西,在洞里乱窜乱走,大伙只顾欢饮,也不曾理会它们。

蓦地里听得几声惊叫,洞中一角绿光一闪,几条猴影被高高抛起,甩在地上,直摔得七荤八素,吱吱哇哇的乱叫不已。

“唔,几个小猴崽子又搞什么名堂?”离得近的几只大猩猩嘟嚷了几句,放下玉石酒杯,起身离座察看。

走到跟前,见几只小猴兀自手抚痛处,躺在地上呻吟。

“怎地啦?莫是喝多了自己摔着玩?”几个大猿带着几分酒意喝问道。

有一只小猴哼哼唧唧,坐起身来,指着洞角,道:“那边,那边似乎还有一个洞,什么东西把我们扔出来了。”

“还有个洞?”猴子们在洞里住了三四百年了,数万群猴,又都是好动的,素日里哪里摸不到,这个角是个死角,大家都知道,所以几个大猿都不信:“你几个莫胡说,等我们看来。”

大猿们故作老成,背着双手,蹩到那角上看时,可煞作怪!那洞角上明明白白,有道门户,门里可不是还有个石室,望去仿佛还十分宽广,只是从里向外,散发着一种绿莹莹的柔和光线。

怪哉!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洞口,几个大猿甚觉奇怪,便往门前走来,见那道门户中绿光益发明亮,水一般汩汩流动,却仿佛一道天然的水晶琉璃门,大猿们禁不住伸手便往那门上探摸。

刚一触到那层绿光,便觉手臂猛然一震,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汹涌袭来,“呵!”众大猿惊呼声中,都被甩将起来,高高抛出数丈之远,摔在地上,浑身骨节散了一般的疼痛,挣不起来。

它几个却不比那几只小猴,一个个躯体庞大,都有数百斤重,嗓门又大,这番一甩一摔一叫一落地,动静极大,满洞群猴都听见了,纷纷停杯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有几只老猴跑上前去,将那几个大猿扶起,先前那几个小猴唧唧喳喳叫道:“那边有个洞,我们都进不去,被弹出来了。”“什么什么?”众猴都看时,见果然角落里有道绿琉璃门户,猴­性­好奇,都要进去。那几个大猿小猴急忙叫道:“莫进去,莫进去,那里可厉害了。”众猴见几个大猿情状,都知不假,都畏畏缩缩,探头探脑往里看。

“什么事如此吵闹?”众猴闹嚷嚷说话之间,惊动了美猴王,猴王也下了王座,走将过来,群猴连忙向两边让开,禀道:“大王,这儿有个新洞。”“唔,我看看。”美猴王走上前去,见得那道门户,心里没来由的一动,便也伸手去摸,众猴忙叫道:“大王,莫碰莫碰,这门十分怪异,碰不得,碰不得。”猴王却不管,径自伸出手臂,手臂伸出,如鱼入水,全不见有何动静,猴王垂下手臂,一直走入洞去了。

噫!先前那几个小猴大猴都觉奇怪,我们都碰不得,怎么大王浑然无事?只见其余群猴都回头看他们,都道:“你们几个却好会装乔扯谎,如何大王进去便没事?”都跟着猴王往里面去了,也都没有事情。

奇怪了,怎地现在就没事?那几个小猴大猴跟在后面,走到那石室前,伸出一个指头尖儿去碰那门户,全不见丝毫异状。几个猴子心中疑惑,跟着群猴一起,进了石室。

众猴进得洞内,四处探看,见里面约莫百余丈宽阔,北面一处石台上摆了一个蒲团,显已年代久远,拿起来看时,却不见有腐坏痕迹,也不知是何材料制成。

石台边上,有一方青岩,岩上长了一根碧绿的藤条儿,藤条上结了一个淡绿的葫芦儿,七寸长短,­嫩­­嫩­的似乎能掐出水儿来,众猴不由伸手去摸。只见绿光暴涨,猴影连闪,周围十丈十余丈内数十群猴都往后飞跌出去,痛呼声响成一片。

金光一道,猴王纵身跳来,“什么事?”众猴都指着那葫芦儿,猴王探掌便抓那葫芦,却又奇怪,众猴稍一碰触,即被绿光弹出,猴王伸手捞住,那葫芦静悄悄的,一身绿光时明时暗,倒仿佛通灵的一般。

大王果然是大王,天生神异,非我辈能及也。一众猴儿见了这幕情景,惊讶之余,对美猴王更是加倍敬畏了。

猴王握着那葫芦儿,只觉手心忽凉忽热,微微震颤,猴王闭上眼睛,目中不知何时滑下两行清泪。

“大王,大王,你怎么哭了?”众猴跳舞大叫,猴王吃了一惊,睁开眼来,方才脑海中无数景象蓦然搅乱模糊,像夏夜的梦境一般散去无踪,猴王怔怔而立,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浑不知自己为何落泪,又伸手扯了扯那葫芦,想要摘将下来,那葫芦却仿佛生了根似的,半分儿也撼不动。

“大王,大王,这边石壁上有字!”又有一群猴子在石室东厢大叫。众猴拥着猴王,走上前看时,可不是,那边青苔石壁之上,一片朱砂篆字,疏疏密密,怕不有几百几千字。

猴王命众猴抹去青苔,仔细辨认:“……太上大道玉晨君……散化五形变万神……琴心三叠……亦以却老……”那些字儿,自己似乎认得,又似乎不认得,似乎极为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石猴出神观看,众猴儿都看,却哪里认识?只是­干­瞪眼罢了。唯有一个通臂老猿猴,年岁最长,在山中吞吐烟霞,有些道行,昔年也曾去过人间,有几分见识。看了一会,忽然高声叫道:“大王,这个似乎是长生之妙道,却不知何人刻在此处也。”猴王喜道:“老叔,你认得这些字儿?什么叫做长生之道?”通臂猿猴摇头道:“老猴昔年游历人间,也曾偶尔学得几个字儿,这壁上的字,我却大半都不认识。不过这长生之道,我早年曾经听人说起,知道一些词儿,瞧着仿佛与石壁上的这些字儿有几分相似。”猴王道:“老叔果然是有见地的,就请详细解说,解说。”通臂猿猴道:“老猴不才,却卖弄了。”猴王道:“不妨不妨,老叔请讲。”通臂猿猴清了清嗓子,说道:“大王,你可知道,自开天地以来,世间生灵万类,无以数计,莫不有死。其寿长者,譬如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其寿短者,譬如水面蜉蝣,存亡不过旦暮之间。然而无论寿长寿短,既有其生,便有其死,大限到时,自然气血衰败,身体朽坏,便即死去,重入轮回,如此循环生灭不已,此乃宇宙大化迁流之理,如我们猿猴一类,虽然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寿享数百年,死期一至,冥王拘押,不免身亡,诚可忧虑。”众猴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我等山中禽兽,生生死死,事属平常,且逍遥过活数百年,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可忧?

猴王听了,却大受震动,说道:“老叔,这长生之道,想必就是讲的跳出轮回,长生久视之法了。”通臂猿猴道:“正是,如今蠃鳞毛羽昆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冥王老子所管。”猴王道:“是哪三等人?”通臂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习得长生历劫之法,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据你说来,这石壁上刻的就是长生之道,依法行去,便可得长生久存?”通臂猿猴道:“这个老猴也不敢断言,只因我们都认不全这些字句,也不知其中奥妙,自然不知是否果有效验。”猴王听了,自己思索:“哪里寻个老师教授才好?”众猴都想,有几个小猴笑道:“大王,这个容易,我们山下,也常有人间船只经过,有时遇到风浪,也便在崖前歇宿,我想那些船上,必有识字之人。”众猴听了,都哄然道:“果然,果然,不说时倒忘记了,大王,自今我们分拨去山下守候,遇有船过时,便劫他几个人上来,教大王识字,不就好了。”猴王听了,心中欢喜,道:“如此可选数十名强壮的当值守候,遇有识字的书生,便请他上山来。”众猴十分踊跃,从中便有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大猿自告奋勇,跳将出来,果然便去海边等候过往船只。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五章 扁舟海外求仙去

重霄深处,宫阙宏丽。

“天蓬元帅擅入月宫,调戏嫦娥,罪犯天条,着打二千锤,贬入轮回。”灵霄殿上,值殿官高声传旨。急促的脚步声中,八名黄巾力士抬着一员神将走出南天门,走到不二天河之畔。只见那神将双目紧闭,更不说话,黄巾力士们喊一声,抓住那神将四肢,往河里一抛,更无声响,水花也不见一个,天蓬元帅身躯顷刻就被天河化去,一灵入九幽赶赴轮回去了。

这几名黄巾力士却是新从别处调来灵霄殿当值,见天河如此厉害,不觉胆战,吐舌道:“爷爷呀,往日只听说天河何等可怕,也不曾眼见,今天方知是这等可怖!”不敢停留,急匆匆返回灵霄殿前,回覆上帝玉旨。

且说那下方世界,东胜神洲傲来国界,原是东夷国都傲来城旧址,后来殷商一统四洲,便以此地为陈塘关,扼守东海要冲,殷商覆亡,三界天变,神洲东漂入于大海,与南、西、北三洲隔绝,陈塘关也移了位置,人民死伤无算,城郭遂而破败荒芜,藤萝烟树,布满城中,成为禽兽狼虫出没之地,就是还有些百姓,也都渐渐的茹毛饮血,变得与野人无异。

不过戊午甲子天变之后,傲来城前数里之外,几处山头挤拢来,却形成一个大湾,海水又深,地方又宽阔,常年无风无浪,又有一般好处,任你天时如何寒冷,永不封冻,只因有这几样好处,便有往来船只在此避风歇宿。

千百年前,万圣王领了一帮奇异人物,来到东胜神洲,他却有长远眼光,就将傲来城占住,将城中藤萝枯树尽行伐去,重修了城郭,又砍取山中巨木,运来石料,建起码头、邸店、柜坊、客舍、酒馆、食肆、赌场。

当年天变之日,南赡部洲、西牛贺洲两处尚可,北俱芦洲生灵悉数绝灭,东胜神洲人民也亡灭泰半,及后数百年,四海人烟渐渐生息繁盛,东海扶桑国、渤海朝鲜国及东胜神洲与南赡部洲、西牛贺洲诸国及海外十洲三岛船舶往来,必得经行此地,补给中转,便有不少人留居此地,勾当诸般营生,城中渐见繁华,俨然海上名都。

万圣王盘踞傲来城,着意经营,从中抽利取息,千百年来,积下金珠宝贝无万,将一座傲来城修的锦绣也似壮丽,铁围一般坚固,四大部洲百千列国,万圣王国土不算极大,若论其富,堪称第一。

阳春天气,傲来港外有一艘大船五帆高张,破开碧浪,自西南驶来。说是大船,其实头尾不过二十丈,水手也不过数十人;傲来港中帆樯如林,挤满了东西各国大船,其中尽有数百丈乃至近千丈的多层楼船,这船在海上单独看去还觉有点气势,一入傲来港,却如侏儒入了巨人群,毫不起眼。

船头上站着一名白须老翁,八旬上下年纪,高可九尺,骨节粗大瘦长,古铜­色­脸膛上,刀刻般的皱纹纵横交错,显是历尽人世沧桑,不过他年纪虽老,­精­神倒十分矍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老者身边,又有一名青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鹅蛋脸,肤­色­微黑,身姿矫健。眼看船将靠岸,老者大声呼喝,声如洪钟,指挥着水手们落帆靠岸、卸货。少女也在旁协助老者指挥调度,又去帮忙水手搬运各种应用物事。无移时船只收拾停当,海上数月,那些水手早已憋得疯了,乱纷纷跳上岸,自寻处所快活去了。

老人与少女且不下船,就在船头上看那城中光景。见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千奇百怪,有浑身漆黑的,有身上长毛的,有眼窝深陷的,有青面獠牙的,有人首兽身的,有兽首人身的,又有从空中飞来的,光怪陆离之处,实在难以言说。老人常来常往,看得多了,也不以为异,青衣少女还是第一次随老人出海,见海外居然有这等壮丽大城,又有这许多奇人异物,十分雀跃,时时发出惊叹。老人在一旁,看着少女晒黑的肌肤,叹了一口气,道:“小山,跟着九公,苦了你了。”少女回头粲然一笑:“九公说哪里话来,若没有九公,小山此刻不知在何处飘零,或许早已身填沟壑,又哪里能见识到这般海外壮阔风光。”说着奔回船舱,取来笔墨纸砚,又记又画,又不住向九公发问,九公本是爱说话的人,来了兴致,便只顾回答问题,忘了感慨。

船在此地停泊十余日,从中原带来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俱已出脱,又换了东洲、海岛所产火浣布、枫香、续弦胶、龙涎香、玳瑁、明珠与食水应用之物,装了一船,扬帆回航。

前三日一切顺利,不料这一日,海上西南风骤起,十分猛烈,把帆都吹破了,众人把不住舵,那船一径儿向东北方飘去,狂风挟着暴雨,直刮了五六日,待到风停日出,早就偏了航向,眼前一座高山在望。

如何到花果山来了,此地荒无人烟,离傲来城有数万里路程,我等不免在此停宿一夜,修补风帆,明日返回傲来城补足食水。

九公与众人十分懊恼,小山见此山风光秀美,却甚兴奋,拉了九公,上山游玩。九公无奈,今日左右也走不得,又素知此山并无猛兽凶禽,便带着小山上山来赏看山景。两人上了岸,走上山来,有四五里光景,两边树林里忽然连声唿哨,跳出许多人影来。九公心中暗叫:苦也,不想在此处遇到强盗,我老汉与小山两个一老一少,如何抵挡?转念之间,那些人已蹿到近前,却原来不是人,乃是一群数十只大猴,欢呼跳跃而来:“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一拥而上,九公与小山哪里招架得住?被那些猴儿揪住衣领四肢,举在空中,往深山中跑去。

两人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却哪里挣得开,船上人又哪里听得到?猴子们纵跃如风,沿山涧而上,不多时已到了瀑布水帘之前,众猴踏着水中石块,径自向瀑布中冲去,小山与九公一声惊叫,闭上眼睛,但觉水珠洒了满身,再睁开眼时,见里面好大地方,老小众猴数以万计,簇拥着当中石座上一只金毛青颈的猿猴。

先前那几十只猴子将二人放下,下跪禀报:“大王,大王,捉得人来也。”原来美猴王当日安排众猴于山前守候,只因此地并非海上来往必经之地,等了数月,休说是人,鬼影也不曾遇到一个。这几日风雨大作,众猴都撤回水帘洞,适才天气放晴,众猴便又下来,正碰见九公与小山,当下不由分说,将二人捉回洞府,献上与猴王。

猴王十分欣喜,下得座来,拐啊拐的绕着两人转了几圈,道:“送进翡翠洞,叫他们辨认石壁文字。”众猴揪着两人,便往翡翠洞里来,到得石壁前,叫两人观看,是否认得。九公虽然识字,也就是日常应用,这古篆蝌蚪生得蝌蚪也似,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了,连连摆手摇头。小山却是家学渊源,看了这篇文字,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背手而立。一众小猴鼓噪道:“你认不认识,你认不认识?快与我家大王解说。”小山只是冷笑,猴王看了,他倒有几分礼数,上前唱个喏道:“高贤若果然识得,与我说知,俺必有重谢。”小山笑道:“谅你等只是猴子,又能谢我些什么?只是你如果真要请教,须遵礼数。”小山道:“我若教你识字,我便是你的老师,你须行拜师,对我执弟子之礼,我方能教你。”众猴都叫道:“岂有此理,你一个小女娃,却要让我们大王拜你,休想!休想!”猴王抬手止住众猴吵嚷,道:“学无长少,达者为师。她说的有理,我便当遵行。”说罢请小山上座,拂了拂臂上长毛,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四个头,又叫大小群猴拜见。

小山原是调侃,见这猴儿实诚,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抬手道:“徒儿免礼。”猴王教小猴送上时鲜水果,请二人食用,九公挂念着山下船只,坐不住,只是原地团团打转。小山看见,道:“徒弟,我们的船和人还在下面呢。”猴王道:“不如都请上山来住几日。”九公、小山与猴王及众猴便往洞口来,要下山知会众人。几个小猴当先往外一跳,众人正要跟上,只见那小猴忙不迭又跳进来:“大王,外面又起风了,好大!摧林折木,出去不得。”众猴从瀑布边缝隙往外看去,果然天­色­昏冥,遍长空风狂雨骤,满山林木都被风吹得低低压下。九公看着天,叫道:“苦也!”没奈何,出不去。次日风晴日丽,众猴与小山、九公再下山看时,人船俱已不见,想是不知又被吹到哪里去了,九公看着茫茫大海,捶胸大叫,倒是小山镇定:“九公,既来之,则安之,幸好身上还带了些金叶子,我们就在此住些日子,我教猴王识字,你教猴子们编个大筏子,那时我们渡海到傲来城,再搭船回中原。”九公想来也别无他法,只得暂时住下,小山便教猴王识字,九公领着群猴择木编筏。

美猴王虽是猴身,却仿佛生有夙慧,竟比人间才俊之士还聪明几分,一字教过写过,绝不用再讲第二遍,因此七八日间,已是学了数千文字,又听小山讲了不少人间典故,听讲之时,往往便能举一反三,与小山辩论疑难。小山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聪明之人,何况是只猴子。初时教猴王读书其实乃是出于无奈,到后来却越来越喜欢这个猿猴弟子,恨不能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

一人一猴甚是相得,小山也将自己身世告诉了猴王,原来小山姓唐,九公姓多,都是南赡部洲岭南循州海丰郡人氏,这个时节,中原周齐对峙,战乱频仍,小山父亲唐敖虽有满腹学问,乱世无所用之,忧愤而死,过得几年,母亲也病死了,只得依母家亲戚多九公生活,九公每年都要出海,小山今年便也跟着出来,一是躲乱;二也是想见识天下之大,猴王听了十分唏嘘。

又过了七八日,猴王于人间经典掌故是学了不少,石壁之上的经文如今也都字字认识,知道此经名黄庭内景经,是什么太上玉晨大道君所着,只是此经经义似简实深,每一句每一字看上去都明明白白,却又不得其真意。大字行间,又有小字注解,似是刻经之人所留心得,又间或杂有批驳他派之语。只是这些小字注释比大字更加难懂,诸如肝魂、肺魄、肾­精­、脾志、心神、中黄、两弦、玄窍、夹脊、调和龙虎,浑然不可索解,看得猴王云山雾罩,不知就里,小山虽然博通经史,又哪里懂得这些修行之道?

猴王十分沮丧,不曾想到识了字也是无用,壁上经文俱在,偏是难明其义,又如何能得长生耶?小山安慰道:“我闻海外多有仙人,就是我南赡部洲,道家也是宗师辈出,你不如跟我们出海一游,或东或西,云游天下,只消不辞辛苦,必能遇到解人。”猴王听了,心中重又燃起希望,当下二人来找九公,不知他那筏子编好没有。左右找了一圈,只见九公坐在一角,全神贯注盯着一口石锅,锅下火焰微微,锅中热气腾腾,香味甚是奇异,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畅快。

两人赶上前去,大叫一声:“九公,你做什么呢?”倒把九公吓了一跳,抬眼看时,见是猴王师徒二人,九公拈着胡须,笑眯眯的道:“不想这洞中却有返生香,唔,这次出海倒真是赚了。”

“什么是返生香?九公为何这般欢喜?”

“传闻海外有树,形如枫树,林芳叶香,闻数百里,能自作声如牛吼,名曰反魂树。伐其根茎,微火煎熬,乃得香如黑饧,名曰惊­精­香,又名振灵香,又名返生香,又名振檀香,又名却死香。据说人死之后,闻得此香香气即能复活,永不再死。”

“此香竟有如此神效?那不是闻此香就能得长生,何须修行什么道法?”

“呵呵,传言自然有夸大之处,长生岂有这般容易,古老相传,不死之药,唯西池金母有之。此香虽名返魂,其实并无复生之效。”

“既然名不副实,为何如此贵重?”

“唔,此香虽不能令人还魂复生,却最能振奋­精­神,若人之将死,将此香嗅上一嗅,多活两三个时辰不在话下,且神智明白,可以分剖后事,这是此香效用之一;若有人患了离魂失忆之症,一闻此香,即刻清醒如初,这是此香效用之二;若是常人常闻此香,可以祛病延年,安神醒脑,又能启发人之灵智,这是此香效用之三。此香效用惊人,又激起珍贵稀有,若是太平之世,带回中原,一两返生香足可抵黄金万两,方今乱世,其价更高。我六十年来出海不下五十回,也只见过三次,合共才十余斤,这水帘洞中却生了一大片,你们只顾识文习字,我这几日却砍树掘根,熬了不下十斤返生香,少说也值数十万金,其利胜过我们先前那一船货物的百倍。”

九公十分欢喜,说个不停,小山微笑道:“九公,难道我们不回中原啦,一直在这里熬香?”多九公一拍脑袋,大笑道:“回去,回去,自然要回去,这香虽好,在此地却是换不来钱。”又问:“猴王不是要学字,都学完啦?”两人将缘由说了一遍,九公笑道:“原来猴王有志求长生之道,这个据老朽所知,不必远求,就是那东胜神洲傲来国主万圣王,他便是个长生之人。”“傲来国?万圣王?他是长生仙人?”“仙人不仙人老朽不知,只是老朽听说,千百年来,傲来国主只是这万圣王,再未换过他人,常人焉有如此高寿?所以老朽以为,猴王欲求长生,不必舍近求远,去问这傲来国主即可。”猴王听了十分踊跃,即刻便要动身,小山问道:“九公,筏子编好了?”“筏子早几日就编好了,虽不比得大船宽敞舒服,也有十丈见方,只要不遇大风浪,足可渡海去到傲来国,再搭别的大船回中原就好。”猴王听了,越发抓耳挠腮,跳个不停,小山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且先准备粮食清水,一切停当,才好动身。”猴王只得强自按捺,命众猴准备,洞中并无米麦,果子却是不少,诸般水果­干­果,山药黄­精­,备下小山也似的一堆,又取山中数尺长的大葫芦数十个,满贮清水。

诸事料理完毕,明日早起,三人动身,众猴将木筏、果品、清水都抬下山去,放在海边,美猴王与群猴挥泪相别,又吩咐那通臂老猿代为处理洞中事务,众猴恋恋不舍:“大王,他日学得长生,须是早去早归,也提携我们则个。”美猴王笑道:“自然,自然,何消说得!”三人登上木筏,猴王持了竹竿,尽气力一篙撑去,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往傲来国方向去了。筏子已是去得许远,山中群猴兀自凝望,不提。

噫!毕竟不知此去果能得遇知音,说破长生之理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六章 万圣王,白鲸

“伙颐!伙颐!”傲来城中海市大街,店铺食肆鳞次栉比,小山、九公、猴王一行三人走在路上,猴王左顾右盼,见此地如此繁华,不由自主发出连声惊叹,伙颐这个词却是他前几天小山讲史记,他跟着学的。

小山抿嘴微笑,幸好这傲来城不比中原,她和九公两个人带着一只猴子,而这只猴子又会说话,却并未引起惊异­骚­动,只因傲来城中本就是鱼龙混杂,怪物众多,休说是会说话的猴子,便是会说话的驴子、猪狗,也是在所多有,因此无人觉得这二人一猴有何特异之处。

二人一猴在城中且逛且走,小山为猴王买了几件衣服,猴王穿了,向小山作了一个揖,道:“老师,学生有礼了!”又对九公道:“老伯,小可有礼!”九公与小山哈哈大笑,往傲来王宫前而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已到宫前,见万圣王宫金顶黄墙,气象辉煌,数百名大角卫士手持枪矛,列队巡弋,宫前有喷泉广场,十余股泉水围着中央一股大喷泉,冲起数十丈高,阳光映照之下,艳丽之极,广场上人群流连闲游,怡然自得。

“休看此处乃是海上蛮荒,万圣王甚有法度,他的神通又大,人怪皆服,千百年来,治得这傲来国堪称是日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偶有醉酒斗殴之事外,如中原那般劫盗欺骗之事,傲来国是再也没有。”九公感叹道。

三人到宫前台阶下,看一名卫士仿佛头领模样,躬身施礼道:“将军,小人等三人从南赡部洲来,欲求见国主,乞将军代为通报。”其实那卫士不过是个百人队长,离将军还差着三级,见三人称他为将军,乐得见眉不见眼,一溜小跑进宫通报去了。

不多时,那队长出得宫门,招呼道:“大王请三位相见。”三人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这万圣王气派很大,架子却小,说见就见,当下跟着那队长到大殿前,那队长打一躬:“三位请进。”自己提着铁矛仍旧去当值。

三人举步进殿,殿内极广,殿顶极高,有一种幽幽的昏黄光晕充斥在空气中,却不见左右侍臣,唯见远远的宝座之上,坐着一名身穿紫袍的王者,顶上似乎长着一根独角,两颊隐隐有金鳞闪动,背后却有一条长尾高高举起,在空中曲折挥舞。

原来这万圣王也是龙蛇之物成形,并非人类,小山心中暗道。九公常来海外,虽是第一次看见这万圣王,却也听人说起过,故此不以为异,猴王本身就是异类,见万圣王也是异类为王,也不觉有什么特别。

三人也非万圣王臣属,因此也不跪拜,只是躬身行礼:“外邦之民多九公、唐小山与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见过万圣大王。”

“花果山,水帘洞?”万圣王低声自语,似乎有些吃惊,随即缓缓说道,“三位远来,不知有何事见教?”

他的声音低沉,却甚为古怪,开口说话之时,四面八方一齐振响,若在黑夜之中,可就不知这位万圣大王到底身在何处了。

“闻听大王有长生之术,故我等专诚前来向大王请教。”猴王躬身道。

“唔,原来是你欲求长生……不过我这里并无什么长生之道。”万圣王呵呵低笑。

“大王说笑了,大王执掌傲来国,历千百岁,无衰无变建立常然,若无长生之法,焉能如此?”

“我是实话,你却不信,唔,也罢,我就让你们看上一看。”万圣王说着,五指张开,做了个手势,数百尺宽的殿门轧轧作响,缓缓合将拢来,殿外阳光再不能透入,殿内的光线却似更加明亮了,照得三人发毛俱是昏黄一片。

三人转头相视,暗暗提高了警惕,不知这万圣王将门关上,想做什么。

万圣王坐在宝座上,两手按着扶手,仰天张口,长声而呼:“呵——”只见他上身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顶着一颗头颅徐徐升起,越来越高,升入大殿穹顶。这副景象实在是诡异莫名,九公拄着手杖,身躯微微发抖:按说他六十年海上生涯,什么怪物,何等奇景未曾见过,此刻见这万圣王现了原身,却仍然不自禁地有些害怕。反倒是小山镇定得多,稳稳而立,又恐猴王惊怕,抓住他手掌,转头看去,见他两眼圆圆的,一眨不眨,只是盯着空中看,哪里有半分惊恐之意。

这猴儿倒是比我们胆子都大,小山心道,也向空中看去。

万圣王头颅已在穹窿之中,一条长尾却还盘在宝座上,他身上穿的袍服早已消失,一身鳞片作四方菱形,密匝匝的,或黄或黑,交错层叠。

“莫怕,我无伤人之意,只是叫尔等看一看我的本相。”万圣王在空中垂下头颅,千百缕龙须飞舞飘扬不已,低声说道。

“呵——”万圣王再次仰天长呼,随着这声长呼,他满身鳞甲都立将起来,鳞甲下浓稠的黄光如水一般流淌出来,浑黄、浓浊、沉重,充满了大殿的每一处角落和空隙。

这不是世间欣欣向荣的生生之气,这是死亡的气息,浓重的死亡气息,仿佛来自九幽之下,黄泉深处的死亡气息。

“啊!”小山和九公低声惊呼,猴王却只是静静看着空中的蛟龙之首,似乎在思想着什么。

“呵呵。”蛟龙低笑,降下身躯,绕着大殿蜿蜒游动了一圈,将头颅探到猴王面前,两眼就像西沉的落日般苍茫如血,“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只是不死,却非长生,世人都以为长生就是不死,不死就是长生,其实他们错了,大大的错了。”蛟龙轻轻摇头,闭上眼睛,盘旋着游回宝座,全身万千鳞甲慢慢合上,浓黄的光消失了,王者的衣冠重新出现在万圣王的身上,大殿里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幽幽的昏黄。

“那么,长生之人究竟在何处呢?十洲三岛么?”猴王问道。

“十洲三岛?不,不行,从前那些是有许多仙人的,可是后来都不见了,如今十洲三岛,都是妖仙居住,他们虽然与我不太一样,却也不是真正的长生之道。”

“那么,长生之人究竟在何处呢?”猴王又一次问道。

“海天之外,自然是有真正的仙人,不过那些地方,凡人与妖仙是去不了的。”万圣王低头思索,“欲求长生,你须往西,渡过大海,去到中土,南赡部洲和西牛贺洲,我听说有不少隐世神仙。”

“嗯,我们中土道门兴盛,应该是有不少神仙的吧。”小山道,“看来这长生之法,还是要回南赡部洲寻访。”

“嗯,就去南赡部洲。”猴王点了点头,向万圣王躬身作礼:“多谢大王指点,我们告辞了。”

“不必谢,不必谢,三位慢走。”

三人转过身来,只见殿门不知何时已然洞开,外面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十分灿烂。三人走下台阶,那百人队长提矛赶来:“三位走啦!好走,好走,不送,不送。”小山微笑和他作别。

既是预备要走,三人便到城中买了些应用之物,到码头来寻船搭乘,幸喜正有一艘大船要回南赡部洲,尚有舱室未满,可以搭人,九公与船主讲好价钱,便与小山、猴王上得船来,船主着小厮领着他们安顿了。

众人用过午饭,那船便解开缆绳,扬起风帆,出海往西。

这船却比九公自己的船大了十倍不止,首尾有三百丈长,宽百余丈,上下共五层,露出水面的船身约高二十丈,遇上等闲风浪,那是晃都不会晃一下。

三人自登此船,连日东南风紧,船上十余面大帆都吃饱了风,行驶甚速,一日可行六七千里,十日之后,十余万里航程已是走了一半,眼见这风如果再吹十余日,即可抵达南赡部洲,二人一猴十分喜欢,终日在船上谈谈说说,或听小山谈史,或听九公讲故,颇不寂寞。

这一日清晨,船上乘客用过早饭,都在船舷边看风景,太阳升起未久,海面上碎金荡漾,紫霞缤纷,数千海鸟在船头飞来飞去,海中又有无数白鱼跟着船儿游动,不时高高跃出水面,掠过船头,再次落入海中。

小山来时,因是九公自己的船,船上有诸般事务需要料理忙碌,因此舟行数月,却不曾好好看过海上风光,此刻三人都做了乘客,九公与小山都乐得这数日安闲,小山一边说话,一边以笔墨记画沿途所见,十分兴奋。

众人正看海景,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长鸣,海面上冲出一道白­色­水柱,直入空中有十余里高,随后哗然散开,无数水珠迎风飞洒,落将下来,便如平空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众人十分惊异,彼此议论,不知这是何物。

“糟糕,我们遇上鲸神了!”九公低声咕哝。

小山与猴王不解:“鲸神,什么鲸神?”

“一会便看见了。”

众人正议论间,海面滚开一般的沸腾起来,浪花翻起百余丈,滑剌剌向两边分开,座船摇晃不已,大海中央一座雪山徐徐浮出水面,周围有数十里方圆,缓缓向座船移来,众人不由连声惊呼:“鲸神!鲸神!”只是这惊呼声中,倒没有多少恐惧之意。

“九公,这是……”

“这就是那鲸神,其实是一头无大不大的大白鲸,不知什么年代出现在这东洋大海之中,来往海客常有遇见的,便称之为鲸神。”

“这鲸神会撞船吃人?”

“那倒不会,这鲸神虽然力大无穷,­性­子却十分温顺平和,海船若遇上大风恶浪,鲸神还常常会随行护航哩!只是……”九公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小山追问道,这时那白鲸又发出一声长鸣,庞大身躯已来到近前,绕着座船,慢慢转圈游动。

船主名唤朱若水,见这番光景,忙叫众水手将船上牛羊等物扔下海去,喃喃祷告:“鲸神老爷保佑,保佑我合船平安,终归中土!”那白鲸巨口微张,数十头牛羊随着海水哗哗往口中流入,顷刻消失不见。白鲸吃了牛羊,却并不离开,只是在众人座船前后游弋,不时发出低沉的长鸣。

“返生香!鲸神要返生香!谁带了返生香?快拿出来献给鲸神!”乘客中忽然有人叫道,船主恍然大悟,也应声提气高喊:“鲸神最喜返生香,谁带了还请献出,也好保合船老小平安!”

小山与猴王听了,看向九公,九公神­色­忸怩,低声道:“且是流年不利,才弄到这几斤返生香,指望老来有靠,也好给你备些嫁妆,却不想遇上鲸神,这番好了,却是两手空空回去也!”小山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船上数千人要紧,还是那几分钱财要紧?九公且不要耍赖,快去取出来吧。”

九公无奈,只得低头奔回船舱,不一时钻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自然都是那返生香了。却见船那头也有一名乘客奔出,手中也提着一个包裹,想必也是返生香,只是他那包裹却比九公手中那个小得多了,料来只有一二斤之数。

两人提香上得甲板,船主迎上前去,作揖道:“有劳二位将返生香投入大海,献与鲸神。二位受损不小,小可甚是过意不去,此番回去,船钱半文不要,聊为小补。”船上众人都把眼来看二人,众目睽睽,殷殷期盼,二人无奈,只得将返生香扔下船去,只见水波一旋,两个包裹顺着水流入白鲸口中。

那白鲸吞了返生香,又鸣了一声,听来竟颇有凄怆之感,破开水路,往南游去,众人拍了拍胸口,庆幸此番有惊无险,九公却垂头丧气,十分懊恼,小山与猴王上前安慰了几句,又问:“鲸神为何独爱返生香?”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啊,我只听说,数百年来,只要船上有返生香,鲸神多半便会出现,向人索要返生香,若坚持不给,那船可就走不脱了,不想今日教我碰上了。”

小山想起那白鲸离去时发出的悲怆长鸣,心中一动,说道:“难道这鲸神也患了失忆离魂之症,欲借返生香恢复记忆?”

“鲸神,失忆?”九公哑然失笑,“它虽被大伙称为鲸神,左不过一头畜生,如何会患上什么失忆之症?你这说法未免也太过离奇了。”

猴王在旁边听了,却是默默无语,仿佛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小山拍拍猴王肩头:“喂,徒弟,怎么啦?”猴王忽道:“先前听九公讲这返生香功效时也未曾留意,此刻想来,我仿佛也丢失了什么记忆,这返生香如果有此神效,为何我日日在洞中闻着,并不见有何作用?”

小山一怔,说道:“对呀,九公,返生之说既是夸张,恢复记忆的说法也未见得作准吧?”

九公摇头道:“不,返生固然并无可能,但此香能够治愈离魂失忆,却是决计没有差错,我昔年便曾亲眼见过几例,若此香真的全无效用,又焉能如此昂贵?”

猴王一听,也有道理,只是自己脑中好似每有破碎记忆,为何洞中日日闻着返生香,并不见效,这白鲸吃了返生香,显然也无作用,不然何至于数百年来一直求索不已?猴王抱头苦苦思索,小山不忍,正欲出言开解,忽听船上众人又发出连声惊呼:“啊!朝歌!朝歌!”

什么朝歌,那是千年之前的商都呀,不是早就陆沉了么?小山讶然抬头,只见不知何时,周围天­色­已十分昏暗,大片大片的乌云不绝从海底涌出,翻卷回旋不已,将顶上日头都遮住了,­阴­风呼呼吹来,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惊呼声中,一艘一艘战船从海底浮出,在满天­阴­云间载浮载沉,又有无数骑士,铁面狰狞,目闪­精­光,手提长枪,或骑海马,或跨鲸鲨,出没于海浪­阴­云之中。

沉沉乌云之中,战鼓咚咚,只见云雾分开,一艘大舰迎面驶来,船上一面大旗高高升起百余丈,上面绣着一只硕大的玄­色­凤鸟,怒翼飞张,随风鼓动,仿佛随时要破旗而出,翱翔九天。

玄鸟!真是昔年殷商的旗号,这支舰队是人是鬼?从何而来?小山十分惊异,猴王见了这舰上众军诸将服饰,却只是怔怔而望,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九公看着周围舰只旗号,脸­色­煞白,喃喃道:“运交华盖,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今番回不去中土了,我今年八十七岁,却也活得够了,只是不合让小山跟我出海,将大好青春年华葬送此地。”船上众人也都惊得呆了,与九公一般神­色­。

“九公,你说什么呢?”小山问道。

“小山,古老相传,当年商周迭代,牧野一战,朝歌陆沉,但并未就此从世间消失,殷商遗民一直在渤海之外万丈海底中繁衍生息。只是一条,海底虽然食物无忧,矿产极丰,如人间丝绸、米面、茶糖等物,却是难求,因此朝歌常常派出舰队,四海巡游,遇上海上商船,必定抢掠一空,而船上乘客也必被他们杀戮殆尽,鲜有能逃生者。”

“竟有此等奇事!只是抢掠货物,倒也罢了,却如何这般狠辣无情?”

“许是遗恨千年,至今难消吧,总之他们遇上海船,不论来自何方,必定掠空杀尽,更不留下半个活口,据说只有两国之船例外。”

“哪两国?”小山还待再问,只听得鼓声大作,铁面骑士们手持枪戟,自四方上下汹涌奔驰而来,船上众人情知无幸,都坐倒在地,闭目等死。

不想今日却与一只猴子死在一处。小山想道,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看了看九公,又看了看猴王,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面大旗,全不知害怕,叹了口气,便去拉他。

忽听远方一声高亢长鸣陡然响起,­阴­云重重滚涌破散,一座雪山极速移来,砰啪喀喇之声连绵不绝,数艘朝歌战舰不及躲避,被撞得支离破碎,落入海中。

“是鲸神!鲸神回来救我们了!”小山喜极而呼,众人纷纷睁开眼睛,看见那巨鲸高山一般的伟岸身姿,欢声高喊:“鲸神!鲸神!”

只见那巨鲸来到众人座船之前,忽地又鸣一声,将两鳍展开,在水面上一拍,泼辣辣声响中,跃上空中,竟然就此浮空不坠。众人这才能窥见那鲸神巨躯全貌,只见它自头至尾,足有百余里长,巨鲸发出低沉长鸣,两鳍在空中轻轻拍打,不住延伸,须臾竟伸至与身躯差不多长短,浑如两翅相似。

众人见白鲸如此神异,更是欢欣鼓舞,却说商军旗舰之上,为首大将乃攸侯喜,深谙兵法,见这白鲸现出这惊天雄姿,微微吃惊,却也并不畏惧,中军官将令旗挥动,商军众舰诸军进退有节,顷刻间已将上下四方去路悉数堵住,再无空隙。

白鲸低鸣一声,两翼一挥,一阵狂风腾卷而起,海中大浪滚滚,众人所乘海船控不住,随海浪颠簸不已。商军见大风涌来,微微一退,仍是保持合围之势,更有七八艘战舰、数千名骑士纵骑飞向白鲸上方,一齐将枪矛高高举起,寒光闪闪,连成一片,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将长矛一同投出。

小山仰头而望,担心那白鲸安危,掌心中全是冷汗,她虽然幼逢丧乱,父母早亡,诸事都要自己独力担当,因此养就­性­格外和内刚,十分坚毅,终不脱女子之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紧紧抓住猴王臂膀,猴王却似浑然不觉四周危险,只是看着商军那面大旗,呆呆出神。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七章 释迦牟尼

众商军围住众人座船与那白鲸,举矛待发,中军鼓声一振,白鲸上方数千七尺铁矛如雨而落,深深扎入白鲸体内,热血满天飞洒,将数百里内海水染成通红一片。众人大惊失­色­,抬头看时,见那白鲸虽然身体受伤,却似乎并无大碍,反倒发了狂怒,昂首高鸣,满身矛尾露出体外,两翼舒展,巨躯摆动,左冲右突,商军舰只急急闪避,仍有不少被白鲸尾部击中,纷纷翻滚坠落,惨叫声此起彼落。

攸侯喜脸­色­铁青,作了个手势,中军官将令旗挥动,旗舰升上十余里,在­阴­云中将舰身隐去。二百八十名力士同时发力,蹬开船头一张极大床弩,高声怪叫,发出弩箭。只听得厉啸犹如雷鸣霹雳,三支弩箭破空怒­射­而至。这床弩所发弩箭可不比一般羽箭投矛,乃以水桶粗细长鲸肋骨为箭杆,五尺金钢为箭镞,三箭齐发,威不可挡,直可将一座小山削为平地。

白鲸身躯庞大,如何躲得开?三支弩箭如电­射­入白鲸腹部,闷响不绝,原来箭镞之中,又藏有火弹,中物既爆,白鲸哀声亢鸣,巨尾一甩,向刚才弩箭发出处撞来,不知攸侯喜一箭既出,早就借着­阴­云掩蔽,换了地方。白鲸横身一撞,自然撞了个空,只将边上周围几艘商舰拍得粉碎,众商军却又上下奔驰,时远时近,不住将投矛­射­入白鲸身躯,攸侯喜觑准时机,床弩又发三次,次次皆中。

暴风呼啸怒旋,海浪如山翻滚,白鲸狂吼长鸣,来回冲撞,此时它已顾不得护住中土众人所在座船。数百丈一艘大船,此时却如一片落叶般在接天的怒涛中抛高落下,漂沉旋转。咯吱吱声响中,船身开始分崩离析,小山本来抓着猴王胳膊,猛可里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巨震,小山一般没抓住,脱了手,小山高声呼喊,再欲伸手去抓猴王与九公时,数个大浪互相挤叠,一齐奔涌打来,小山只发出半声尖叫,巨浪轰然压下,已是失了知觉。

船身崩裂,周遭海怒,猴王终于醒过神来,身躯已落在海水之中,正好有一块碎木板漂过,猴王一把捞住,紧紧抱住。

“小山!九公!小山!”猴王用尽气力呼叫,只是此时他连自己声音都听不到,更何况小山与九公?他抬头往天上看时,那白鲸发出一声无比苍凉的悲鸣,庞大身躯重重落下,水击千里,狂涛拍来,猴王眼前斗然一黑,也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切终于平静下来,云开雾散,一轮圆月出现在海上,清冷的光辉柔柔挥洒在千万里海面上。清风徐来,海水缓缓起伏,海中有一道银白­色­的光流,发出哗哗微响,向西急速游去。细细看去,原来不是光流,乃是数以万计的白­色­小海豚,托着猴王身躯,哗哗向西。

太­阴­星升了又落,太阳星落了又升,第三日拂晓时分,猴王悠悠醒转,睁开双眼,就在海水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见三面俱是无垠大海,只有一面隐隐现出一抹黑影,似乎是陆地所在。

猴王伸展四肢,向那方向游去,众白豚浮出海面,绕游三匝,各自散去。猴王游了一个时辰,方到岸边,湿淋淋的爬到一块石头上,垂头而坐,觉得心中充满了从所未有的寂寞和悲伤。

小山,不知你现在怎样?可还活着?

但是四顾茫茫,唯水与天,却向哪里去找寻?

是了,那黄庭经上说,无上仙人有三明六通,可遍观周天三界,等我去寻得仙人,学得神通,自然能知小山与九公去向,却不知此地是南赡部洲否?

猴王坐了一会,衣服已是被烈日晒­干­,白花花的结了一层盐巴,猴王也不去管它,穿着这身硬枪枪的衣物,跳下礁石,往海畔来寻渔民询问,原来此地却不是南赡部洲,已是西牛贺洲了。

猴王又问:“此处可有长生仙人?”那人摇头,猴王大感失望,正欲离开,去求问他人,那人忽道:“我地有圣者释迦牟尼,通达生死,不着­色­相,人天供养,也不知是否就是你所说的长生仙人。”猴王大喜:“那释迦牟尼今在何处?”渔民道:“圣者游踪无定,足迹遍及南北天竺,前几日我们村人有听法回来的,说是圣者那时节在僧伽尸城,眼下却不知在不在哪里啦。”猴王大喜,问那渔民:“僧伽尸城离此有多少路程?”渔民道:“也不甚远,由此向北七百里即到。”猴王谢过那渔民,即刻上路,它是天产石猴,生来灵异,虽然未蒙传授,尚无神通,却也非寻常猴类可比。只见金光一道,起纵如飞,半日之间,已见前方一座大城,向路人询问,得知此地正是僧伽尸城,猴王急问释迦牟尼在何处,那人却道,圣者三日前已离了此地,往拘尸那迦城去了,离此约有五百里。

猴王赶了半日,腹中饥火上升,好在西牛贺洲气候温暖,树木四季常青,瓜果长年不断,猴王在路边摘了几个庵摩罗果,胡乱吃了,却又向拘尸那迦城奔来。

日落时分,到了拘尸那迦城,城中人都道,“圣者现在城外西拉尼亚瓦提河娑罗双树间,你可速去。”猴王急急赶来。

忉利天善法堂,大悲世尊释迦牟尼合十起身:“母亲,我要走了。”摩诃摩耶夫人微笑点头,眼中却有着隐隐的悲伤。

释迦牟尼又一躬身,转身向善法堂外走去,诸弟子都向摩诃摩耶夫人作礼辞行,随世尊走出善法堂天。摩诃摩耶夫人看着释迦牟尼离去身影,眼中有泪水慢慢落下。

善法堂天外,大梵天持白拂,因陀罗持宝盖站立,见世尊出来,躬身作礼:“尊者!”大梵天将白拂往下一挥,神光闪耀,虚空中现出三道宝阶,直通下界,中阶黄金、左阶水­精­、右阶白银。梵天在右,因陀罗在左,扶着释迦牟尼老病衰弱的身体,自金阶降下人间,在本所生处娑罗双树间坐定,数万信众、弟子、长者周匝围绕。

阿育王、阿阇世王与众国王上前叉手胡跪,世尊结跏趺而坐,手摩诸王之顶,垂眉喟然叹曰:“阿输迦啊,我已经看得见,我灭度后,佛法将因汝等而盛,亦将因汝等而衰。”阿育王与诸王不解其意,长跪伤悲。世尊复对大众微笑道:“大众,我今举身疼痛,身体衰坏,四大分崩,行将去矣,今夜过后,我之­色­身不复现于人间,甚劳汝等远来相送。大众当知,世间一切有为之法,莫不无常变易,要归磨灭。贪欲无厌,消散人命。恋着恩爱,无有知足。唯得圣智,谛见至道,尔乃知足。”数万弟子闻言大放悲声:“世尊灭度,何其疾速,乃使群生长衰,世间眼灭,愿佛少住,更渡众生。”

世尊微笑道:“我的弟子们啊,你们不要悲伤!天地万物,无生不终。一切恩爱俱皆无常,有为之法焉能长存?合会有离,生必有尽。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更不受有。”释迦牟尼举起右臂,现紫金­色­,遍示众人,说道:“汝等当知:如来出世,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而说偈云:“右臂紫金­色­,佛现如灵瑞。去来行无常,现灭无放逸。大众,我以不放逸故,自致正觉。无量众善,亦由不放逸得。我去之后,汝等当解我深心,护持正法,­精­勤­精­进,慎勿放逸,如我在时。”

大众哀泣不绝,大悲世尊释迦牟尼于是自洗双足,头北面西,右胁而卧,右掌轻托右颊,左手搭膝,重叠左足于右足上,犹如狮子而正睡眠,乃入初禅定。从初禅起,入第二禅。从第二禅起,入第三禅。从第三禅起,入第四禅。从四禅起,入空处定。从空处定起,入识处定。从识处定起,入不用定。从不用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有想无想定起,入灭想定,寂然无声。

大众见状,慌乱无措,捶胸号泣,哭拜在地,尊者阿难心慌迷闷,问尊者阿那律:“世尊已般涅盘耶?”阿那律道:“未也,阿难。世尊今者在灭想定。我昔亲从佛闻,从四禅起,乃般涅盘。”

却说猴王跳跃而来,不觉得红日西沉,沸星东出,正见前方一条大河,缓缓向西流淌,河边有八株大树,或枯或荣,树下坐着许多僧人、信众,围着中央一人,号哭不已。

猴王也不知他们为何哭泣,径自跳入人群中问道:“哪一位是大觉世尊释迦牟尼,我从东胜神洲傲来国渡海而至,特来请问长生之妙道,人天之奥秘。”众人见一异相金­色­猿猴,不知礼数,乱跳乱走,大声喧闹,阿难上前拦住道:“大觉世尊今夜示寂,你是何人?不要在此搅扰。”却见释迦牟尼微睁双眼,轻声道:“无妨,此亦有缘之人,让他近前来。”阿难只得合掌退开,猴王跳到释迦牟尼面前:“你就是圣者释迦牟尼?你这是要睡觉了吗?我听说你已了脱生死,故特来请教长生大道。”世尊微笑道:“我于今日夜分,将取入灭,汝谓我得长生耶?未得长生耶?”猴王一愕,想了一想,道:“原来你也不知长生之道,这就要死了,却不知何处有长生之人耶?”世尊笑道:“汝但从此往西,自有因缘。”猴王却也学此间人礼节合掌谢道:“承指教了。”也不管众人,重又跳出人群,纵跃往西。

世尊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阖上双目,从灭想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有想无想定起,入不用定。从不用定起,入识处定。从识处定起,入空处定。从空处定起,入第四禅。从第四禅起,入第三禅。从三禅起,入第二禅。从二禅起,入第一禅。从第一禅起,入第二禅。从二禅起,入第三禅。从三禅起,入第四禅。从四禅起,佛般涅盘,清净妙和,寂然无声。

于时诸天叹赞,大地震动,群山低首,演出种种无常苦空哀叹之声。善法堂天上,摩诃摩耶夫人与大梵天王、因陀罗垂泪将百宝莲华望空投掷,满天繁花灿然旋舞。世尊四边双树皆惨然而开白花,枯荣合一,千枝万条尽皆垂下,覆于世尊身躯之上。万千大众同问:“佛般涅盘耶?”阿那律泣语云:“大悲世尊已入涅盘。”阿难昏闷倒地,大众俱哽咽流泪,悲不自胜:有随佛入灭者,有捶胸大叫者,有自投于地者,有拍头拔发者。众人悲苦不能自已,只得依转轮圣王葬法,将世尊身躯用白叠罗绵层层装裹,放入七宝灵棺,积旃檀香木,将欲举火荼毗,只见世尊宝棺忽然浮上空中,徐徐乘空从拘尸城西门而入,拘尸城东门而出,右绕入城南门,渐渐空行从北门出,乘空左绕还从拘尸西门而入,城中一切人民,见世尊圣棺升在空中,纷纷捶胸拜伏。

世尊灵棺如是绕城七匝,归于娑罗双树下七宝床上,杂香木间,阿育王、阿阇世王与诸王、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与众金刚密迹举七宝火烛将欲举火,近佛之身,皆自然熄灭,火不能燃,阿那律道:“且住,大迦叶未至,是故火不能燃。”

月将西沉,尊者大迦叶领五百弟子从波婆国如飞奔来,一见世尊灵棺,哭倒在地,只见三重棺椁自开,世尊现二足千辐轮相于外,大迦叶抚足流泪痛哭,其时宝焰自燃,火光腾天。

众弟子退后哭拜,哀声直达天外,娑罗树上白花簌簌而落,飘入旃檀火焰之中,有顷,有白鹤百千万头从火中飞出,戛然清鸣,绕空飞旋。只见西方天际忽然有五­色­祥光,青莲紫雾摇曳而至,当中现出一头五彩孔雀来,鸣了一声,飞入火焰,一投复起,振翅远飞,众白鹤随后飞去,便如一条白­色­的河流,浩浩流向大雪山头。

众人见此瑞象,益发恸哭不能自已,大火炽然,升腾飞舞。当是时也,世间天人大众,阿育王、阿阇世王与南北天竺诸大名王,互相执手悲泣流泪,哀不自胜,自办无数微妙香花——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话以及无数天上人间海岸栴檀沉水,百千万种和香,无数香泥香水,宝盖宝幢宝幡真珠璎珞,遍满虚空,投如来前,悲哀供养。拘尸那迦城内男女大小一切人众皆出城绕佛悲哀流泪,各办无数微妙香花幡盖倍胜于前。这场大火一直燃了七日七夜,方才渐渐止息,飞灰扬尽,场中八万四千舍利子晶莹如雪,唯有头发指甲,安然如初。大众悲悲切切,各取舍利,唯有须跋陀罗摩诃罗比丘大笑狂言:“止,止!何足啼哭!大沙门在时,是净,是不净;是应作,是不应作。我等恒为所困。今者得自在,适我等意,欲作而作,不作而止。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几个愚痴比丘都拍掌笑道:“快哉!快哉!”大众愤而怒目相视,阿育王与阿阇世王便欲命人将须跋陀罗擒拿,须跋陀罗摩诃罗端然不惧,斜眼说道:“大王,大沙门示寂,荼毗大会未散,大王就欲动起刀兵?”将自己袈裟一把扯开,露出胸膛,道:“大王刀快,且往这里来。”阿育王无奈,只得还刀归鞘,须跋陀罗与那几个比丘大笑远去。摩诃迦叶与阿难不由垂头叹息,大众分了舍利,起塔供养,这也不必细说。

且说孔雀明王与群白鹤飞向大雪山头,落将下来,孔雀明王收起双翅,就于雪中立定,七日七夜,瞑目不动,众白鹤飞舞围绕。

第七日平明,晨曦微露,孔雀明王顶上忽而透出无量大神通光明云、大忍辱光明云、大平等光明云、大自在光明云、大如意光明云、大无碍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皈依光明云、大圆满光明云、无能胜光明云,有四十二道白虹冲上空中,满空龙天八部欢喜作尸波罗密音、檀波罗密音、毗离耶波罗密音、禅波罗密音、般若波罗密音、大慈悲音、大喜舍音、大解脱音、大智慧音、大师子吼音、大云雷音,百千万亿大涅盘光影里,现出一尊紫磨金身,巍巍丈六,白毫灿烂,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具足圆满,世尊释迦牟尼在无边光影中微笑合掌道:“有劳明王远来。”孔雀明王道:“你今日取般涅磐,我自当前来。”双翅一拍,神光如瀑,飞回七宝林间。释迦牟尼躬身合十相送,转身举步跨出,众白鹤纷纷飞来,托住世尊双足,世尊在白鹤桥上,徐徐而行,踏上西方极乐世界灵鹫峰,弟子舍利弗、摩诃目犍连与善贤比丘已先世尊入灭,到于灵山,忙奔出山门来迎,请入大雷音寺。大雷音寺内,燃灯与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毗卢仙、定光仙、金箍仙及三千大众起座迎接。燃灯大笑道:“今日瞿昙已来,贫道却得安闲也。”释迦牟尼合掌曰:“不敢承当。”燃灯曰:“瞿昙何须过谦,你以自力,历劫修持,成就无上正等正觉,我等不能及也。”白雄尊者将燃灯无尽意灯奉上,燃灯将小指一挑,一点火星飞入释迦牟尼眉间,燃灯作偈赞曰:

“王为人中尊,海为江河长。

月为星中明,明照无过日。

上下维诸方,及一切世间。

从人乃至天,唯佛最第一。“

燃灯微笑道:“便请世尊上座。”自下座来,在旁站立,释迦牟尼又一躬身,升七宝莲台结跏趺而坐,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毗卢仙、定光仙、马元、法戒、善贤、舍利弗、摩诃目犍连与三千大众合掌赞颂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燃灯手持藜杖,飘然出殿,自向后山去了,世尊释迦牟尼起座与大众合十相送,复又归座,对大众道:“诸位尊者,瞿昙有礼了。”大众躬身请曰:“请我佛世尊为我等说法。”释迦牟尼手结法印,正欲说法,金箍仙甚为不忿,出列高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僧,又有什么能为,如何一来便居我们上座,还要我等听你说法!”马元、法戒等人本来也是心中不服,跃跃欲试,此刻见金箍仙出手,微笑旁观。文殊、普贤喝道:“道友不得无礼!”只见金箍仙飞步上前,持剑汹汹刺来,世尊屈指一弹,金箍仙掌中宝剑寸寸断折,金箍仙大怒,扔了断剑,祭起金箍,万万金光宝焰,来箍世尊,世尊将手一指,一朵白莲花平空绽放,与金箍一撞,那金箍儿光焰黯淡,落入世尊僧伽梨衣大袖之中,金箍仙越发恼怒,又祭紧箍儿、禁箍儿,只见一般都被世尊收入袖中。

金箍仙两手空空,大惊失­色­,惧留孙祭起捆仙绳,金箍仙逃脱不得,当时被缚住在地,动弹不得。惧留孙对世尊道:“金箍仙无礼冲撞我佛,请我佛发落。”释迦牟尼道:“善哉。此间都是一道之友,金箍尊者且请归座。”惧留孙将捆仙绳收了,金箍仙瞪了一眼惧留孙,归座而坐。

马元、法戒与金箍仙熟识,素知金箍仙不通外务,一意修持,人称为他为痴仙马遂,虽然在三界名声不响,神通法力却远出同侪,此时见金箍仙转眼落败,心中不由暗暗凛然,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坐定听释尊演讲等觉妙法。

世尊在七宝莲台上,缓缓开言,而说法云:

“……有生皆苦,万类皆然,当观­色­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如是观受、想、行、识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

“……于­色­不知、不明、不断、不离欲,则不能断苦。如是受、想、行、识,不知、不明、不断、不离欲,则不能断苦。

“……如是受、想、行、识。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彼一切识不是我,不异我,不相在,是名如实知。

“……若于­色­不如实知,­色­集不如实知,­色­灭不如实知,­色­味不如实知,­色­患不如实知,­色­离不如实知故,不堪能超越­色­。不堪能超越­色­,则不能离苦……”

卷二 有情劫 第八章 灵台方寸,三星妙境

大悲世尊已入般泥洹,阎浮提世界一切有情已不能复睹牟尼之相好庄严,微妙言论,诸大声闻摩诃迦叶、阿难陀、富楼那弥多罗尼子、阿那律、摩诃迦旃延、优婆离等思慕释尊,相继入灭,大众失其皈依,甚为悲哀。

有外道提婆达多者,乃世尊之堂弟,尊者阿难之亲兄,在山修得五通三十相,乃从林间而出,蛊惑阿阇世王,自称自己是新佛出世,令大众归己,又强占妙贤比丘尼为妻,莲华­色­尼托钵游化,经过王舍城,见状怒斥阿阇世王,被提婆达多所杀;阿育王欲护正法,举兵与阿阇世王交战,战火连绵经年,南北天竺于是深陷刀兵之灾,万民朝夕辗转生死,其苦难言。

莲华­色­尼身死,得阿逸多舍利护持,一灵不昧,光毫七­色­,飘上灵鹫峰头,到于大雷音寺之前。摩诃目犍连见莲华­色­尼魂魄,忙引其入寺,至幡幢宝盖之下。

莲华­色­尼在百宝莲台之前,五体投地,悲哀陈诉,世尊慧眼观西牛贺洲刀兵烽火,喟然叹息,垂金­色­臂,以五轮指覆莲华­色­尼之顶:“悲哉,莲华­色­,汝已证阿罗汉果,为护如来藏法故,身遭横死,不得入般泥洹,后七百年,汝当于南赡部洲出世,为转轮圣王,兴我佛法,而后归来。”莲华­色­尼拜伏受教,满堂海潮起伏,莲华­色­尼魂影渐渐化为一枝青莲华,外绕七­色­毫光,摇曳没于海水之中,世尊垂下眼眉,趺坐不语。

且说释迦牟尼入灭之夜,猴王得世尊指点,跳舞纵跃,往西而来,若是困了,就于道边丛树而睡;若是饿了,就摘路旁瓜果而食用;若是渴了,就取河中清水而饮,如此数月,一路向人寻问,并无所获。这一日清晨,朝阳初出,夜来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猴王动身前行,走了有五七里光景,迷离雾气中现出一条河流来,世间众水莫不自西向东而行,此河之水独向西流。猴王深感奇怪,走下河岸观看,见此河水波粼粼,如碧琉璃一般通透,明绿可爱,河上和风微微吹来,令人遍体清凉。猴王连日奔走,身体污垢,见了此水,浑身都觉得刺痒起来,欢叫一声,跳入河去,想着将身上洗­干­净了,再行上路。

不料此河看似平缓,实则其下水流无比湍急,猴王双足甫一入水,便觉一股无俦大力疾速涌来,带得猴王身子便往前冲,猴王急欲抽身跳回,哪里能彀?那水挟着猴王,往西急行,如电走,如雷奔,瞬息数万里,有一两个时辰光景,水流更加疾骤,只听得耳边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将天也震塌了。却原来前方乃是一座悬崖,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里高,周遭有七派大水滚滚而来,加上此河共作八股,汇合一处,轰然冲入下方无涯深渊,此乃天地八功德水,猴王哪里知晓?只看身下河水流到此处,如苍莽龙汉般夭矫腾跃,一头扎下,但见眼前茫茫一白,云光缥缈,任你运尽目力,不见底止,猴王惊得浑身酥软,高叫一声:“吾命绝矣!”随狂瀑飞流直下,翻翻滚滚,不能定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水底忽然透出蒙蒙光­色­,猴王向着光亮,拼力一挣,“波”的一声轻响,已是脱出水面,抬头看时,正见一名道人坐在水畔无忧林下,面容清瘦,脸­色­略略发黄,手中拿着一根树枝,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含笑。

可煞作怪,我分明往下掉落,如何反倒冒出水面?这里却是哪里?猴王心中惊疑,抬眼打量四周,但见水中无数青莲花层层绽放,一望无边,也不知有几万几亿里,空气澄净透明到了极点,充满了奇异的芬芳清香。

猴王划动四肢,向前游来,道人垂下树枝,猴王伸手抓住树枝,爬上岸来,水淋淋的,坐在一旁。道人收回树枝,也不问猴王从何处来,面向池水,悠然而坐,不言不动。白云如羽,青天如水,水中有一尾数丈长的长须金鳞鳌鱼,摆尾来回游动;又有一只大龟,浮在水面浮萍间,将口张开,微微呼吸。

猴王置身此地,一时忘了求仙之事,也忘了开口问讯,只是坐在那道人身侧,一同看着眼前浮云流水,莲华万里,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良久,道人忽然回过头来,向猴王笑了一笑,猴王仿佛蓦地惊醒一般,连忙道:“这是哪里?请教老师父尊名?”道人道:“此地乃灵台方寸之境,斜月三星之界,我名须菩提。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猴王张口答道:“我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从东胜神洲渡海而来,欲求长生之道。”

“唔,原来是想求长生之道,然而你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么?”

“姓名……我只叫做美猴王,我无姓名。”

“人生天地之间,无名不立,如此,我便给你起个名字,你可愿意。”

“老师父起名必是好的,俺愿意,愿意。”

“唔,你身乃是猿猴,猿猴者,猢狲也,你自今便以孙为姓,可好?”

“好,好,好!”猴王满心欢喜,“出世以来,也不知岁月,今日方知姓也。万望老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

“我有三解脱门,空为第一,你既以孙为姓,从今以后,便叫做孙悟空罢。”

“孙悟空!孙悟空!”猴王手舞足蹈,欢喜踊跃,“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

他却也知礼,就向道人叩头:“既蒙老师父赐名,便如再生父母一般,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道人微笑受了,问道:“适才你说,你从东胜神洲来,欲求长生妙法?”“正是,正是,师父住处这般玄妙,想必是知道的,便请指教,指教!”

“唔,我门中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但求无生,却不求长生。”道人笑道。猴王不免垂头懊丧,只听道人又道:“不过你若要学长生,我却也略知一二。”

猴王大喜,跳将起来,连连叩头:“请师父开示!开示!”

道人缓缓道:“悟空,你且坐下,我来问你,人命在几何间耶?”

“数十百年?”

道人摇头。

“数日间?”

道人摇头。

猴王皱眉思索,半晌,忽然跳起来叫道:“师父,师父,我知道了,人命只在呼吸之间耳。”

道人手抚树枝,微笑道:“善哉,你此言虽未知空,庶几近矣。夫造化大炁,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其一往一来,一收一放,一开一阖,俱在呼吸之际耳,若明此理,真机在焉,神明生焉,长生只在反掌咫尺,有何难哉?悟空,你听我言来: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存无守有,顷刻而成,回风混合,百日功灵。

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

绵绵不绝,固蒂深根,人各有­精­,­精­合其神。

神合其气,气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强名。

神能入石,神能飞形,入水不溺,入火不焚。

神依形生,­精­依气盈,不凋不残,松柏青青。

三品一理,妙不可听,其聚则有,其散则零。

七窍相通,窍窍光明,圣日圣月,照耀金庭。

一得永得,自然身轻,太和充溢,骨散寒琼。

得丹则灵,不得则倾,丹在身中,非白非青。

“……夫风者,始于无,形于有,乘于水火土木。返之曰回。风遇火则疾,可以鼓火,可以灭火,鼓火之风顺,灭火之风逆;风遇土则寂,可以燥土,可以润土;风遇木则匹,可以散木,可以拔木;风遇水则激,可以涨水,可以竭水。回风则火木土水俱回而生金。混合者一也。百日者气完基固也。此炼气而结胎仙之道也。人之呼吸,如橐龠之鼓风,故呼吸之气即是风。呼吸既调,则气来合神。神即火,回风混合,即回呼吸之风,与心神之火混合。风火混合,即神气混合。神气混合则神因气灵,气因神旺。

“……悟空,你但以此修持,以心印道,以道印心,印无所印,心无所心,则妙理自明,长生自得,神通自证,何足道哉。”

就把悟空听得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叫道:“师父指示,果然极为明白,更烦详为解说,弟子也好如法修证。”

道人轻摇树枝,一句句细细解来,悟空益发欣喜难言,潜心记悟,一遍已过,道人瞑目入定,悟空如法修持,也不知饥饿,也不知睡眠,只是默运玄功,吞吐凝神,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渐渐的法­性­圆通,根源坚固。

忽一日,默转周天方回,想起小山与九公,自己暗骂:却该死,只顾欢喜用功,却将小山与九公之事忘了也。

一念既起,如火燎心,再坐不住,忙忙地站起身来,在道人面前跪下,连声叫道:“师父,师父,弟子有要事请问师父,万望师父指示!”道人睁开眼来,笑道:“悟空,何事求问?”悟空叩头道:“师父,弟子来时,与二友同行,遇难落海,弟子辗转来此,因闻师父妙法,欢喜修行,却将友人之事忘了也,烦师父与弟子看一看,我那朋友安危如何,弟子心中十分焦急。”道人笑道:“你这猴儿,这等要事,如何今日方才想起?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那朋友安然无碍。”悟空原是懵懂天真之­性­,听师父如此讲,果然大放宽心,又坐到一边,用心参悟奥妙玄理去了。

水帘洞石壁上所刻黄庭经,当日他本已背的烂熟,此时与师父所言一一印证,登有豁然开朗之感,但觉字字句句,妙不可言,犹如一重重瑰丽无伦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开启,越是探研,越是神奥无穷,遂而日日沉浸其中,自言自想,摇头晃脑,或跳或啸,浑然忘了身外何世。

光­阴­飞逝,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道人忽然开口问道:“悟空,你近来修道,事成了不曾?”悟空上前跪倒:“弟子这几时,蒙师父海恩指点,以眼观­色­,以耳聆音,以鼻闻息,以舌尝心,以身化形,以意知机,自觉已融汇六识,识破了内外一体之理也。”道人笑道:“虽是大言,但能说出这番话来,毕竟也有些进境。也罢,前此修身合心,乃为体。我今日传你神通变化之道,乃为用,体用双修,方得功果完备也。”悟空叩头求问:“请教师父,何谓神通变化之道?”道人曰:“变化莫测,谓之神,无拘无碍,谓之通。凡神通之境有六,一曰身如意通,二曰天眼通,三曰天耳通,三曰他心通,四曰宿命通,六曰漏尽通,次第而进,无穷尽也。”

悟空问:“何谓身如意通?”

道人道:“身如意通者,其一,迫日逐月,换斗移星,遣召雷霆;其二,倒海移山,驱林鞭石,役使地祗;其三,荡魔诛怪,伏虎降龙;其四,蹈江海,穿金石,赴鼎镬,迎锋刃;其五,缩天地于壶中,收山河于针杪;其六,掌上山川,空中楼阁;其七,变化世间一切有情、有形之物。”

直把悟空听得痴痴呆呆,不住价地叩头道:“请师父传授,传授,如何是迫日逐月,换斗移星?如何是伏虎降龙,掌上山川?”

道人道:“莫急莫急,听我道来,悟空,须知日月之行,皆由一炁运动。道人修养真炁,与天合德,天之一炁即为我有,便可使日月倒行,星辰易位。昔夸父逐日,后羿­射­日,非有神通,实赖一勇之气,彼之勇气尚能­射­日逐日,何况先天上真之炁耶?

“……水火者,­阴­阳之气也,与神一理,身化为水,水何能溺?身化为火,火何能焚?神者玄妙至灵,入水同于水,入火同于火,而其至灵又不泯于水火,故神之为物,往而无碍。入于江海而不见水,非捻避水诀也;穿金石而无所碍,非五遁之谓也;赴鼎镬而如堕空虚,非冷龙护持之术也;迎锋刃而缺折,非隐形出神以避之也。……”

道人将身如意通一一解说完毕,已是过去七八日,悟空如法修习,不知时日之速,这一日,用功完毕,道人又问道:“悟空,你修习神通,进境如何?”悟空曰:“师父高天厚地之恩,弟子近来火候具足,功行圆满,或大或小,随心如意,霞举飞升,腾挪变化,都不在话下。”道人听悟空言中有自大傲慢之意,微微笑道:“悟空,凡人道果易得,道心难守,三灾风火,刀兵纷乱,一堕轮回,万劫难复。神通不过外象,道心方是根本,须当不住物我,道心坚凝,方能一得永得,不然,终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你要谨记。”悟空初通大道,正是信心充满之时,闻言也不太在意,笑道:“师父这话差了,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与日齐光,怕什么三灾劫难?”道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说道:“悟空,你既能霞举飞升,你试飞举去这池心,将那一朵毗楞伽千叶宝莲摘来与我。”悟空听罢,笑道:“师父请坐,弟子顷刻便回。”当下腾云而起,噫,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他却是个猿猴之体,生­性­顽劣,往前一纵,丢个连扯,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金光如电,望池心上空去了,道人含笑仰首而观。

悟空驾筋斗云而起,耳边风响,无移时,早到池心,见中央一朵微妙绀青­色­千叶莲华亭亭秀拔,挺出水面,放出无量五­色­光明琉璃宝­色­、宝云,照耀虚空。悟空欢笑道:想必这就是那毗楞伽千叶宝莲,果然好东西也,待我摘将去来,献于师父。按落云头,伸手便摘,焉知看着近在眼前,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之不到。悟空够了多时,恰如水底捞月,摇摇滉漾,只是挨不着那莲华的边儿,不由得心中焦躁,喝一声:“咄!”使一个大乾坤擒拿手神通,两臂探出有千百万丈长,两边急速合抱拢来,心道:却看你此番往哪里躲?

忽然喀喇喇连声巨响,虚空崩塌也似纷纷破碎,倾折激撞,星落如火,遍青天中百千万亿雷球同时狂涌而出,一齐炸响,悟空心惊:不好,不好,想是手臂伸得太长,却将天也撑破了也。将手臂晃一晃,复了原身,欲抽身回池边无忧树下来。却见前方太虚空中,亿万电光影里,一头鳌鱼浮空摆尾而来,好大身躯!足足有百万里长短,眼如日月,齿如雪山,苍须条条,倒挂九天,随风乱舞,张开须弥巨海也似的阔口,便向悟空吞来。悟空惊道:“这夯货想是看守这莲花的,如何变得这般大了也!”急翻筋斗便逃,哪里逃得掉?那鳌鱼昂首长吟,如百万神龙同作啸声,大口一张一吸,神光狂风倒卷如刀,悟空微驱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庞然巨力牵引,身不由主,飘飘荡荡,落向鳌鱼口中,高声大喊道:“不料方才修得几分神通,却就做了这鱼儿的腹内点心!”挣拳展脚,拼命挣扎,砰砰乱撞,忽然叫一声“苦也!”睁开眼来,只见面前通臂老猿与一众大小猿猴凑上前来,口中都道:“大王好睡,这番可是醒了!”悟空兀自懵懂:“那鳌鱼呢?莲花呢?流星呢?风雷呢?”通臂老猿笑道:“大王想是还做梦哩,且吃几个橘子解酒。”“啊?那小山呢,九公呢?可曾来过?”“大王真是做梦做糊涂了,哪里有什么小山九公,日前乃重阳佳节,大伙聚会欢饮,大王酒醉,直睡了七日,今日方醒。”

难道我真是做梦,梦境为何又这般真切?悟空坐起身来,看自己身上时,却不是还穿着小山在傲来城所买的青布直裰?

“我既酒醉做梦,身上这身衣衫从何而来?”

众猴抹眼看时,可不是,猴王身上整整齐齐,穿着一套衣衫,众猴都愣了神:“大王何时竟穿了一身衣服,却是从哪里来的?方才明明还不曾有。”一时都有些呆怔,悟空一跃而起,往洞角奔去,众猴随后跟来,只见绿光一闪,洞角不知怎地多出一个洞门,众猴随后跟进,只见猴王立在一方石壁之前,呆呆而立,石壁上写满了朱红篆字,却是一些儿也看不懂。

悟空站在石壁之前,看那黄庭经,只见石壁上青苔抹得­干­­干­净净,分明有新近擦洗之痕,又看那些经文时,不但字字认识,经义也已经看得了然明白。

悟空回头问道:“这石壁是何人擦洗的?”众猴纷纷道:“我等不知,一向不知洞中还有此洞,若非大王方才发现,我们都不晓得,又如何知道这壁上有字,又哪里会擦洗这石壁?”“你等所言当真?”“当真!”“那么我也不曾命你们下山守候来往船只,请人上山咯?”“不曾,不曾!”众猴跳跃哄叫,悟空但觉头脑中晕沉沉的,恰如淤泥一般糊里糊涂,仰头看那石壁,又低头扯自己衣服察看,手掌不自觉摸上那片石壁,触手处石屑如粉,扑簌簌掉将下来。

这石壁如何这般绵软?悟空心中疑惑。

只见大小众猴见石粉飞散,也学猴王用手摩挲那石壁,却如­精­钢一般,哪里磨得动分毫?有几个大猿不信邪,挥拳便砸,直震得指骨欲断,高声呼吼。众猴见了,乱纷纷道:“原来这石壁如此坚硬,大王好硬手!”悟空低头细看自己手掌,见五指如常,也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脑中各种景象、言语、神情、动作如丝麻一般乱糟糟纠结在一处,只觉得头痛得如要裂开来一般,当下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要一人在此想一想。”众猴不敢有违,喏喏而退,翡翠洞中只剩下猴王一人,坐在石上,双手抱头,苦苦思索。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九章 东岳天齐,泰山之顶

小山从昏暗中醒来,有似是遥远的鼓点一般的低沉声响在耳膜中振荡。

四周的空气湿润而温凉,却仿佛在很快地冷却下去,小山不自禁地缩了缩身体,抱紧了胳膊。

“你醒啦。”有一个声音在鼓点声中响了起来,温和,宏大,却渺渺茫茫,仿佛远在天边,却又分明近在耳边。

“你是谁?我在哪里啊?其他人呢?”小山惊疑地问道。

“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你现在在我的肚子里。”

“你是……你是……鲸神?”

“我不是什么鲸神,不过你要这么叫我也无不可。”那声音仿佛微微叹息了一声,“你往前走。”

小山迟疑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眼前有蒙蒙的微光亮起,越来越亮。

一团玲珑的光悬在空中,­鸡­子大小,丹火一般的通红,照亮了四周,看上去仿佛是坚硬清冷的石壁,却在微微搏动。

“我就要死了……已经不能把你送出去……你把它吃下去……吃下去……”白鲸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鲸神……你要死了?”

“是的,你快吃了它——”

小山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周围已经非常寒冷,唯有那团光还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想要碰触那团红黄|­色­的光芒,那团光却一下飞了起来,跳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钻了进去,仿佛一团火在腹内燃烧起来,全身燠热难当,每一个毛孔都从里向外散发着烈火一般的气息。

“呵——”她慌张地张开口,想要把它吐出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无数火焰在体内燃烧,她的意识却在渐渐地模糊下去。

四周回荡起一声幽幽的叹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蓦然腾空而起,在海水中张开了巨大的双翼,无声无息地破开海面,在夜­色­里轻盈地滑翔,然后向着远方的大陆落了下去。

小山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脑海深处掠过无数破碎的景象,父亲,母亲,九公,大海,白­色­的巨鲸,还有那只披着一身金毛的猴子,然后她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到处都发出细微的声响,石壁不再有搏动的迹象,那低沉的鼓点声也瞬间消失了,寒气滚涌,四下里迅速蔓延,一切都开始冻结,变成雪,变成冰,变成寒冷的、坚硬的真正山岩。

夜一般漆黑的海底出现了一座冰雪的山岭,周遭再没有任何生灵活动的迹象,而小山在就在这座雪山的中心沉沉地长眠。

****

悟空抱头苦思,低头看自己衣服,他分明记得,他与小山、九公在傲来城中游逛,小山如何为自己挑选比对衣衫,自己又如何穿上衣服,又如何出海遇上白鲸、商军,如何遇上释迦牟尼,如何遇上师父。

只是他运神念从身着衣袍延伸出去,却捕捉不到小山在世间生存的任何迹象,小山仿佛从来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一般,他神通所学不全,身如意通倒还学了五六分,其余天眼、天耳诸大神通,根本未曾入门,无法周知三千世界,他感到深深地无能为力。

群猴不安地在翡翠洞外等候,他们觉得猴王变得很奇怪,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忽听得猿啼声作,透出洞外,那啼声初起时悠长清亮,如啸如歌,连绵不绝,直贯入上方无尽虚空;到后来威猛高亢,如悲如怒,仿佛九重天上百万神明同声高呼,雷霆齐作,一个接一个连珠价落将下来。

众猴在满天的啸声中骇得紧捂双耳,抱做一团,栗栗发抖,心中都想:大王何时变得这等厉害了也。

风雷四起,群山振动,海水摇荡,傲来城中,万圣王独居御座,侧耳倾听那啸声遥遥从花果山方向传来,低头默想,口­唇­嗫嚅,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听得啸声滚滚,自远而近,倏忽间已到耳畔,一道金光­射­入大殿,万圣王愕然抬头,见猴王青衣黄绦,足蹬乌靴,站在面前。

“万圣大王,我从花果山来,你可曾见过我?”悟空问道。

万圣王打量了一下悟空,轻轻摇头,又轻轻点头,神­色­古怪:“你是……我仿佛见过你,不,我没有见过你,不对不对,我还是见过你。”

“到底见没见过我?”

“有还是没有,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万圣王自言自语,他像之前的悟空一样,低头苦苦思索,不时喃喃自语。

悟空看着他,等了半日,万圣王神情越发迷惘,不再理会眼前的悟空,只是自顾低声自问。

悟空不耐,叫一声:“万圣王,我去也!”一个筋斗倒翻而起。

水帘洞内,金光一闪,凝成一个人形,正是悟空,群猴叫道:“大王!大王!”悟空一步跳上前来,问那通臂老猿:“老叔,要知一个人是死是活,是否实有其人,却往哪里寻访才好?”通臂老猿一怔,道:“这个么,等我想想。是了,大王……”

“什么,快说。”

“传说幽冥黄泉之下,有生死簿,凡一应世间天地人神鬼,生期死日,簿上皆有记录。”“如何前去幽冥?”

“这个,人死之后,受轮回之力牵引,自然魂赴黄泉,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途径。”

“唔,什么途径?”

“东岳天齐,泰山之顶。”老猿说道。

“泰山在哪里?”

“在南赡部洲之东,西临东洋大海。”

悟空听罢,转身就欲腾云而去,老猿一把拉住,急道:“大王,休得莽撞!你可知那泰山是什么所在?”

“什么所在?”

“泰山乃天齐仁圣大帝与碧霞元君坐镇,三山正神炳灵公与诸大太保相辅,手下有无数­阴­兵鬼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去不得,去不得!”通臂老猿连声劝解。

“老叔,你是不知,今时不同以往,我亦修成大法神通,凭他­阴­山冥海,毕竟也要闯上一闯,方知端的。”

语犹未毕,金光腾起,猴王身影凭空消失,众猴讶然不已,又十分担心,唧唧喳喳议论声响成一片,通臂老猿也是暗暗纳罕:大王一梦醒来,如何修得偌大神通,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也许去得­阴­间也未可知。

不表众猴在此担心,却说悟空一个筋斗翻将出去,疾如电光,何消数个呼吸,已过了东洋大海,南赡部洲大陆早已在望,只见海畔果有一座高山,势拔群岳,雄镇天下,黄河西来,奔腾入海,真乃造化钟灵,­阴­阳分割,历代帝王登临封禅之处,后世李太白有诗赞此山云:

四月上泰山,石平御道开。

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

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

飞流洒绝巘,水­色­松声哀。

北眺崿嶂奇,倾崖向东摧。

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又云: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

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

攀崖上日观,伏槛窥东暝。

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

银台出倒景,白浪翻长鲸。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再云:

日观东北倾,两崖夹双石。

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

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厉。

缅彼鹤上仙,去无云中迹。

长松入云汉,远望不盈尺。

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白。

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

悟空在空中也不胜赞叹:“好山,虽无花果山之灵秀,雄奇却是远过,果然是一洲之祖脉,当得五岳之首,却不知那泰山天齐府在何处也?”当下纵云头往山顶上来,在空中往下看去,只见一座岱庙,金碧辉映,神像巍巍,山道上游人如织,都是四方来进香祈福的,源源不断,却哪里见有半个神明真身?

悟空在空中看了一会,不禁焦躁,发起恼来,厉声长啸,只见泰山顶上霎时间­阴­云四合,雷声滚滚,惊天彻地,吓得那些游人发一声喊,以为风雨忽至,都慌慌忙忙躲到岱庙中躲避。

悟空清啸不绝,忽见眼前万里­阴­云层层荡涌,一声锐响如裂帛,长空于中裂开数百千丈,中有大光猛火,烈如熔金,照彻原野,­射­人眼目。

悟空微微眯上双眼,定睛细看,只见那门户上面悬着一方大匾,写道“天齐府”三个泥金大篆,悟空喜道:“是这里了,这毛神却爱弄玄虚,不闹上一番,便不现真形。”正欲上前,只听里厢有人高声清喝:“是何方妖物擅闯天齐府?”金鼓大作,府门大开,府内驰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员小将:双抓髻,面白­唇­红,穿王服,带束发冠,金抹额,大红袍,贯金锁甲,束玉带,­精­神抖擞,气冲斗牛,坐一匹玉麒麟,手提两柄八角混银锤,一骑当先,正是东岳天齐仁圣大帝黄飞虎之长子,三山正神炳灵公黄天化,左右方弼、方相、黄天爵、黄天祥、苏全忠、黄明、周纪、辛免、辛甲等诸大神将雁翅排开。

“你是什么妖物猿猴,辄敢扰乱天齐胜境,快走,快走,不然,休怪我锤下无情。”黄天化高声喝道。

悟空听他称自己为妖物,心中有气,只是此番乃有求而来,却不好先行发作,只得赔了小心,躬身道:“尊神,我乃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擅闯胜地,望乞恕罪。”黄天化喝道:“你既是一方妖王,当守你巢|­茓­,来此何­干­?”悟空道:“也无别事,特来借生死簿一观。”众神将听了,颜­色­同变,齐声喝道:“这猴儿好生无礼,生死簿何等紧要之物,三界之内,除了大天尊与南斗星君、北斗星君与我天齐府职司人员,便是雷火瘟斗各部神尊也不得与观,你一猴儿妖畜,怎敢如此无礼?速退!”

悟空道:“我只借簿册一观,查询我友人生死而已,别无他意,有何不可?”黄天化怒喝道:“下方之人,生生死死,俱有大数,天规森严,谁敢触犯?你这妖猴如还不走,叫你死于我神锤之下,万劫不复。”悟空也动了怒气,也不去管他们,身化金光,就往天齐府内­射­去。众神将大怒,厉声齐喝:“泼猴无礼!”玱琅琅刀枪并举,俱向那道金光刺去,金光迸散,依旧是悟空模样,立于当地,黄天化摇锤赶上,一锤盖头,一锤横扫,恶狠狠砸来,悟空手无寸铁,只得腾挪闪避,支吾了五六个回合,悟空身形小巧,身法又伶俐,黄天化空负神力,只是挨不着悟空身子,黄天化心中也甚着急,虚晃一锤,勒麒麟跳出圈外,祭攒心钉打来,此宝乃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炉中至宝,长七寸五分,放出华光,火焰夺目,与天化心神合一,妙用无方,当年黄天化下山助周,大破四天王,即仗此宝。只见攒心钉出手,金华夺目,眼不能睁,悟空也知利害,叫一声:“阿也!”只见一派金光满空流散,黄天化收回奇宝,悟空不见身影。天化低头思量:此宝虽然利害,也决没有将人打得无影无踪的道理,可是作怪。忽见府内金光大盛,­阴­云冲天如黑柱,神牛闷吼声里,那妖猴身影如秋空一叶般翻滚出来,一人五柳长髯倒卷脑后,胯下五­色­神牛四蹄如飞,跳出府门,提金錾提炉虎头金枪向悟空急刺而出,黄天化叫一声:“父王!”挥锤赶上,父子两人将悟空逼在中央,方弼、方相、黄天爵、黄天祥、苏全忠、黄明、周纪、辛免、辛甲诸太保都纵马杀上,将悟空团团围困。

原来悟空见黄天化宝贝利害,却使了个分神大法,预先走了,向府内便走,天化一钉不过打散他一个虚影,于他本身并无妨碍,悟空却进了天齐府,正见府内正当中有一块石碣,上写着三个血红大字:“­阴­阳界。”石碣下黄蒙蒙一片,透出幽冥气息,悟空大喜,向前纵来,只见石碣上黄光黑气急旋如风,一道九幽­阴­气直冲上来,却将悟空冲了一个筋斗,遍体­阴­寒直透骨髓,依旧翻出府门之外。天齐圣帝黄飞虎自后赶来,与府外炳灵公、诸神将太保将悟空围住,诸神喊声如雷,众­阴­兵鬼马八方涌来,四下里铁桶相似,黄天化又祭火龙标、攒心钉时时打来,悟空只手空拳,如何抵敌得过,心下暗道:这些毛神果然凶恶,迟了恐走不脱。晃一晃身,将身坚凝如金铁,往上大力一撞,将东面数千­阴­兵神将撞得粉碎,脱身化惊虹突围而去。

黄飞虎脸沉如水,将兵将收拢,点校人马,却损了两千余­阴­兵,连方弼、辛甲也被撞碎神躯灵体,幸喜二人乃封神榜上有名之正神,灵体散了,还归封神榜上休养七日,依然返本还元,并无­性­命之忧。

黄飞虎回府,与黄天化、黄天爵、黄天祥坐下,拈须沉吟:“这妖猴却是哪里来的,神通不小,变化多端,似与当年你杨戬师兄仿佛,我等多人,竟未能将他拿下。”黄天化道:“他自称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要来看生死簿,孩儿不允,他就欲硬闯。”黄飞虎皱眉道:“既是有名,且待吾去查一查生死簿,看他是何来历。”与黄天化走到那­阴­阳界石碣之前,伸掌一拍,只见幽冥洞开,无边­阴­云喷涌出来,将天齐府都遮住了。黄飞虎与众将都下黄泉而来,至森罗宝殿之上,数名判官与众鬼神连忙赶过来跪地迎接:“天齐爷爷,今日下来巡察也。”黄飞虎道:“将生死簿拿来,我要察看。”判官连忙入内将生死簿捧出献上,黄飞虎在宝座坐定,按天下四大部洲细细翻查,见东胜神洲花果山水帘洞,元是截教门下石矶娘娘居住,后来石矶身死封神,三百六十年后,乃有石猴出世,于今也有三四百年了。黄飞虎皱眉思忖:这妖猴出身之时,虽有种种异象,但据本坊山神土地所记,却无神通法力在身,也不曾访师学艺,如何就有这等本事也。黄天化在下首笑道:“量一妖猴而已,父王何必忧虑?他如不再来­骚­扰便罢,如再来搅恼,孩儿与众将准备下幽冥罗天网,定将他一举擒拿,细勘其罪。”黄飞虎点头道:“也好,你就与众人准备,若此猴再来,定将他擒获,不可走脱了他。”黄天化与众将领命,不提。

且说悟空逃出天齐府,凭虚渡海,在东洋海面之上,心中暗想:其实说来,这些毛神神通未见得胜过于我,只是法宝甚是利害,我又无兵器在手,招架艰难;再者那府中不知有何神异,竟是闯不过去,如之奈何?为今之计,先得哪里弄一件趁手兵器方好,只是却向哪里去寻摸也?

正思想之际,心头忽动,抬眼看去,已到了自家花果山前,只见那山底不知甚么东西,有万重光霞瑞气透出,直映得满山俱是神光潋滟,如在水中。

莫不成山下有甚宝贝儿,为何平日不曾看见这些光景?不料才一眨眼的功夫,光霞俱收,依旧是满山红叶,松声如海。

可煞作怪!如何又没了?悟空心中惊讶,且不回山归洞,按落云光,分开水势,跳入海波,他也不管好歹,只向那山根底下钻来,海浪滚开一般的哗哗作响,不一时已到山底,见山底原来不是实心的,有许多孔窍,小的如拳头,大的如门户,不下百万之数,千百万孔窍之中,俱有五­色­焰光荡漾­射­出。

悟空喜而自语道:“果然是在这里了,只不知是何宝贝也。”踩水上前,就欲钻入,忽听得暴喝连声:“是什么人?不要乱走,此处乃是禁地。”只见得孔窍里窜出许多巡海的夜叉来,各持钢叉,上前挡住。

禁地,禁地,这世上禁地何其多也?悟空焦躁,落住脚跟,看那孔窍里时,只见远远的一根黑铁柱子,斗来粗细,二三丈长短,立在中央,又有一副黄金锁子甲,如人骨节密密贯串而成,堆在黑铁旁边,悟空一见此物,目瞪口呆,作声不得,脑海中又乱纷纷晕将起来,虽有许多夜叉挡在眼前,却是视而不见,口中喃喃而言,只顾往前走,夜叉们大声喊道:“站住,休得上前!”只见悟空直着眼睛,伸出两手,抓住身前两根钢叉,随手一揉,拧成麻花相似,不管不顾,往前直走,那两名夜叉低头看自己兵器,心下大惊,慌忙退后一步,其余夜叉纷纷将钢叉晃动,直刺过来。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章 黄泉

那些夜叉赶将过来,将数十柄钢叉摇得索琅琅急响,俱都散化分形,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周围数十里海水霎时变得墨也似的乌黑,无边黑水中厉响如啾啾鬼哭,从四方上下六合虚空中向悟空一齐攒­射­而来,忽见悟空身形微微一动,已闪到海藏中央,四面夜叉俱自行撞在一起,乱作一团,也有钢叉绞在一起的,也有头破血流的,也有割破衣服的,幸喜未伤­性­命。

悟空迈步上前,手抚那根铁柱,仰天闭目,仿佛见到了那久远之前的摩云拿日,沧海怒涛,水天摇曳,毒火如蛇,眼中不自禁又有两行清泪落下,只见地上那件黄金锁子甲蓦地发出极强烈、极灿烂的璀璨金光,嗡嗡的振响中,忽然自己飞将起来,往悟空身上一扑。

悟空一惊,那黄金锁子甲已是自动穿在悟空身上,却是贴­肉­而着,十分妥帖,宛若量身定做的一般,一分不宽,一分不窄,悟空低头伸手抚摸甲上那一个个骨串,两颊上清泪涟涟,金甲嗡嗡微响,满身金芒时涨时缩。

这时节那些夜叉已然散开身形,重整旗鼓,一个个都觉得十分羞怒——夜叉虽无什么了不得的神通法术,但胜在力大,迅捷,一柄钢叉使将开来,崩云裂石却也不在话下,却被这不满四尺的小猴儿戏耍,如何不怒。

此时见悟空对自己得不理不睬,只顾自己出神,显是对自己轻蔑之极,为首的三名虚空夜叉赤发上指,发出暴雷也似的厉喝,钢叉挺举,急如冷电,荡出百千重叉影,便向悟空当头罩下。

悟空正在出神之际,不知身外危机,不闪不避,眼看叉尖距悟空身躯已不足半寸,夜叉们心中都是暗喜:这番定要结果你这妖猴­性­命也!蓦然间悟空全身金甲一振,海藏内金芒暴涨如怒潮,人影疾闪,几名夜叉已高高飞了出去,砰砰数声,撞在山石上,脑浆迸裂,桃花万点,眼见得是不活了。

剩下二三十名夜叉大哗,又是惊骇,又是悲愤,不过夜叉虽然貌相猛恶,也非纯是一勇之夫,见其事蹊跷,不敢再行贸然前攻,一名夜叉队长叫过一名小夜叉:“你速回宫向大王报信,调军马来捉拿妖猴,我等先在此守住这妖猴,叫他不得出去。”那小夜叉领命,如飞推水而去,见龙王报信。

那夜叉队长与众夜叉也不再向前来,只将手中钢叉紧紧握定,守住各处门户,盯着悟空,防他逃跑。

悟空神思撼动,魂不附体,全不知刚才已有数名夜叉被身上金甲弹震而死,只是倚着那铁柱,上下摩挲,泪流不止,过了片刻,忽将两手把着那柱子,轻轻地拔将起来,整座花果山周围十余万里,顷刻间剧烈摇晃起来,东洋大海海潮澎湃腾涌,巨浪漾起数百千丈。

众夜叉也是立足不定,摇晃不已,又是一阵大哗,他们都知这柱子乃是定海神珍,虽然看起来只是一块黑铁,实则奇重无比,夜叉们闲常在此看守,也曾比试膂力为戏,并无一人能拿得动这根铁柱,休说拿起,就是数十名夜叉一齐涌上搬动,恰如蚍蜉撼树,那铁柱是摇也不曾摇上一些儿。须知三界之内,夜叉、罗刹二族,最是力大,其力小者,也有五六千斤,力大者何止万斤,其最上者如玉虚、天界等处服役的黄巾力士双臂更有亿万斤气力,足可倒海移山。巡海夜叉虽然远比不上黄巾力士,一个个也都有万余斤气力,数十人合力,都不曾奈何得了这定海神珍,如今却被一个瘦瘦小小的猴儿轻轻拔起,叫夜叉们如何不惊,手中虽然还是举着钢叉,脚下已是不自禁往后退出了数十丈,只远远地看着,看那猴子如何作为。

只见悟空将那铁柱抱在手里,摇了数摇,那神珍便短了数尺,细了数圈,悟空又用手上下捋了数捋,那宝贝又小了几分,片刻光景,一根铁柱已缩成鹅蛋粗细,丈二长短,悟空在手中颠了颠,低头细看,乃是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却无名字,悟空口中自语道:“宝贝,想你出世,也不知几多岁月,几重劫数,只是默默无名,如今在俺手里,俺便与你取个名字,叫做如意金箍­棒­,如何?”一块黑铁自然不能说话,悟空便将这金箍­棒­执在手中,往外便走,夜叉们惊慌扰乱,欲待上前阻拦,都知这块铁沉重,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如何敢上前送死?欲待放他自去,不免有玩忽职守、失落宝物之罪,少不得被龙王重责。

众夜叉正在逡巡难决之际,外面人声扰攘,螺号声急,众夜叉知是龙王点援军到了,如蒙大赦,如飞奔出,归入大队。

螺号又呜嘟嘟吹了数声,龙军分开两边,东海龙王敖广披挂甲胄,冲天金冠,持一根方天画戟,满面寒霜,乘狰狞出阵,见悟空手持定海神珍,走出海藏,敖广就是一怔,心想:这猴儿小小身躯,居然拿得动定海神珍,看来不宜鲁莽,不然,徒损兵将,拿不住这猴头,反为不美——他却还记得当年哪吒闹海的教训。好个敖广,他就换了一副笑脸,高声叫道:“上仙留步,小龙乃东海龙王敖广,请教上仙高姓大名?在何处修行?也好入宫奉茶。”悟空见对面来了一名老者,似人有角,古貌苍颜,身披金甲王袍,骑着一头狰狞兽,倒也威武,悟空道:“你便是东海龙王敖广么?我是这花果山上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一向不曾拜会,失敬,失敬。”手中只将那金箍­棒­丢开解数,耍弄如飞。

敖广听了,心中一惊:花果山,水帘洞,却原来是这个话儿,却如何有这般神通,就能使动定海神珍也。敖广满面堆笑:“这般说,上仙却是紧邻了,果然是一向无缘拜会,实在失礼,失礼。就请上仙入宫献茶。”悟空道:“老龙王,承你美意,我有事在身,不得空儿喝茶。这宝贝是你家的么,且借我去耍耍也。”敖广陪笑道:“小龙虽派人看守,此宝其实并非龙宫所有,今日此物合当有缘,遇着上仙,上仙有用,拿去无妨,无妨!”悟空道:“如此,我去也,改日再来叨扰香茶!”话音未落,已是一个筋斗翻将出去,无影无踪。

敖广收了笑容,拈须冷笑:你这孽猴,与那妖猿无支祁关系甚大,我哪里有茶与你喝?不过因上帝吩咐,方得安度数百年,今番强取定海神珍,乃是莫大之罪,待我拜表上天,天兵下降,将你这妖猴尽行剿除,吾自此方能安枕。敖广整顿三军,回水晶宫,命龟丞相修表,要上天启奏,请天降神兵,收伏妖猴,这且不表。

却说悟空一个筋斗纵起,自海底直冲上云霄,自家在九霄云里舞着金箍­棒­,耍了一会,直耍得四下里风生云起,金光如山,十分地得心应手,悟空喜道:“如今有了这宝贝,身上又穿了金甲,却不怕那些毛神合攻,待我再打上天齐府去来。”哈哈喜笑,乘金光一道,早到泰山绝顶,也不管好歹,举起铁­棒­,尽气力向虚空中一捣,霹雳一声巨响,打碎虚空,现出天齐府来,悟空往里就闯。

三山殿上,黄飞虎与诸子黄天化、黄天爵、黄天祥、黄天禄及诸将苏全忠、黄明、周纪、辛甲、辛免从黄泉查点生死簿完毕,方才上来,坐定了要喝一杯茶,就听得府门外霹雷也般爆响不绝,抬眼看时,正是先前那猴子,不知从哪里寻了根铁­棒­,却又打上门来。

黄天化大怒,提起银锤,跳到院子里,上了玉麒麟,劈面相迎,悟空这次前来却有兵刃在手,胆气甚壮,见锤来风急,更不躲避,双手持­棒­一扫。

两般兵刃交加,“当”的一声巨响,气浪腾涌百余里外,几乎将众人耳鼓震破,急看场中时,但见满空中流星万点,黄天化手中银锤被那猴儿一­棒­打个粉碎,众人大吃一惊,黄飞虎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只管看猴子手中那铁­棒­。

悟空一­棒­打碎黄天化银锤,更不迟疑,拧腰一闪,双手高举铁­棒­,便向那­阴­阳界石碣直直一­棒­打下。却见黄天化双臂连挥,两柄银锤重又成形,深吸了一口气,遍身上下有云气缭绕,双锤并举,便来迎这铁­棒­。但见一溜乌光,两道银光,势如奔雷般撞在一起,又是轰天价一声巨响,烈风如刀,疾翻四滚,天齐府中众人除黄飞虎外,都觉心头一阵烦恶,气血翻涌,耳中如铜钟长鸣,久久不绝。

悟空一­棒­劈下,但觉一股庞然无匹的大力直涌而上,几乎抵挡不住,借势往后翻了数个筋斗,立在空中,惊疑不定:这毛神先前被我一­棒­打碎双锤,如何突然又变得这般厉害?

他不知黄天化名注封神榜上,位为东岳辅弼,三山正神,这泰山数万里内沛然元气俱可由炳灵公与天齐大帝任意调用。先前黄天化存了轻敌之心,以为悟空小小妖猴,先前不过是仗了身法变化灵巧逃出天齐府,本身并无多少神通法力,因此未曾在意,只是随手挥出一锤,满拟必能将妖猴击飞,不想双锤反被悟空打碎,这才收了轻视之心,运用神力,集三山元气于一身,全力击出,悟空初得神通,如何知道这其中奥妙,锤­棒­相交,直震得两膀酸麻,心头骇然莫名。

黄天化心中一般也是惊惧不已,须知他父子乃东岳至尊,只要在这数万里泰山范围之内,便是那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与清源妙道真君杨戬恁般神通,也要让过他父子三分,这妖猴凭着一根毫不起眼的黑铁­棒­子,竟能与自己三山神力相敌,叫他如何不惊?

两人交过这一回合,都不敢大意,在场中四目相视,只是团团打转,那黄明、周纪众将却按黄飞虎吩咐,悄悄散在两旁,将九重幽冥罗天网张起,笼住天齐府。

场中两人对视片刻,蓦地里悟空厉喝一声,又是一­棒­打来,黄天化将银锤急舞来迎,不料悟空­棒­打是虚,借力是真,见天化锤来,将铁­棒­在锤头一撑,就势斜纵而出,铁­棒­划出一道森森黑气,击在­阴­阳界石碣之上。

这一­棒­乃集定海神珍与三山之力,那石碣终于禁不起,一阵华光闪烁,分崩离析,却并无碎石飞起,但见眼前空间荡漾扭曲,万重­阴­云狂冲而出,悟空激灵灵打个冷战,将铁­棒­舞得风车也似,和身撞入九幽之下。

黄天化料不得此,不禁微微呆了一呆,待醒过神来,那妖猴身形已蹿出千余丈,黄天化大喝一声,将攒心钉打出,满空间­阴­风啸吼,悟空不知攒心钉打来,一钉正打在后心,直打得金芒狂涌,悟空往前扑出,无影无踪,那­阴­阳石碣眨眼之间重又立起——这石碣原非岩石,乃是元始天尊以无上大法在泰山顶上开辟的一道两界门户,方便黄飞虎与东岳众神往来冥阳两道,方才受数山之力撞击,暂时开启,此刻却又自动合上了。

黄天化站在当地,手提双锤,脸­色­十分难看,众人都围上前来,黄飞虎笑道:“我儿休得着恼,这­阴­阳之门易进难出,除了我东岳神将有教主符敕,就是各位真人天尊进去也难出来,这妖猴如今进了黄泉,正是自寻死路,我等下去,定将他轻轻擒拿。”

众人纷然道:“大帝所言极是,天化何必着恼!”众将开了石碣,一涌而下,只见远远的一道金光在黄云黑气间时隐时现,往森罗宝殿方向去了。黄飞虎笑道:“这妖猴既入幽冥,决计无法逃脱,我们快追!”一拍五­色­神牛,当头疾追,黄天化与众将急急赶上,只见­阴­云滚滚,弥满六合。

悟空被黄天化一攒心钉打在后心,这一钉着实不轻,幸有金锁甲护体,不曾受伤,却也打得他后心剧痛,眼前发黑,拼力向前一纵,飞出数千里外,定神观看这幽冥景象,但见四下里黄蒙蒙的,俱充满了九泉幽光,与那日在傲来城万圣王殿中差相仿佛,只是此处何止浓烈了千万倍?满空间到处都是一条条,一团团的黄泉秽气,如龙如蛇,结成无边光云暗雾,唯见下方蜿蜒曲折,似是一条灰白­色­的河流,却不知流向何方。

悟空踏定筋斗云,一边翻滚向前,一边极目观瞧,隐隐看见前方无穷­阴­云中透出几角楼台。

想必这就是那森罗殿了,悟空暗想,筋斗连扯,向殿前飞来,果见大殿上方匾额高悬,四个流火大字:“森罗宝殿。”悟空心喜,按落云光,正待举步,却见黄飞虎、黄天化、苏全忠一­干­众将在殿前一字排开,面带冷笑,严阵以待。

悟空大惊,不由叫道:“却又来!如何这­干­毛神却赶在我头里去了?”黄天化冷笑道:“泼猴,你哪知这黄泉冥土无穷玄妙?吃我一锤。”原来冥气沉滞,筋斗云在此间比平日慢了十倍有余,黄飞虎等人却有元始符敕,出入幽冥并无阻碍,加上熟知道路,故此后发先至,早早便到了森罗宝殿,列阵等候。

只见黄天化高声断喝,催动玉麒麟,依旧将双锤重重打来,左右众将都飞骑围上,悟空无奈,只得将铁­棒­使开,敌住众将,只觉众神掌中兵器,仿佛又比方才在天齐府中重了数倍,招架甚为艰难——这也是冥土之妙,悟空以阳体入幽冥,浑身气力衰减三分,东岳众神在这九幽之下,神通却要陡涨十二分,所以悟空独战诸神,备感吃力,心下暗道:却怎生是好?猛可里脑中灵光一闪,已有了计较,将金箍­棒­虚晃一晃,跳出数步,喝一声:“变!”变做三头六臂的法像,六只手拿着三条铁­棒­,复又向前打来,众神哪里肯放他进去?数十般兵器此起彼落,乱纷纷将他困在垓心,悟空更不惧怕,三条铁­棒­滴溜溜的直旋,众神虽然将他围困,却也拿不住他。

两家大战多时,悟空忽然将身一纵,跳出圈外,仰天哈哈大笑,黄天化骂道:“这妖猴想是见走不出去,失心疯了也!”只听得殿内也是哈哈大笑,奔出一模一样一个妖猴来,悟空将身子一抖,殿内那猴化一道金光,向悟空扑来,凭空消失。

原来悟空真身在此与众神大战,却觑空儿悄悄拔下一根毫毛,吹入殿内,化为与自家一模一样一个美猴王,潜入森罗殿内。这是他心印妙悟,变化玄功,将一根毫毛化为自己化身,与自己心意相通,也有几分神通法力,殿内本有当值神将,却都出殿观战去了,殿内剩下几个判官鬼卒,不过寻常鬼差,并无本领,如何挡得住他,都被他使个定身法儿定住了,毫毛化身却捉住判官,叫他将生死簿与自己看了,查得明白,小山与多九公都实有其人,姓名、籍贯、年龄,分毫不差,只是只有生日,却尚无死期,冥中也未曾见两人魂魄,那就是两人好端端还在世间了,虽然不知所在,慢慢寻访,必有着落。悟空心下喜欢,化身大笑出殿,还归本体。

“好妖猴!将这掩样法儿戏弄吾等!”东岳众神虽有神通,不知变化之奥妙,此刻方才醒悟,纷纷怒喝,又围将上来,悟空大笑道:“你家生死簿俺老孙已经看了,恕不奉陪!”翻筋斗冲将出去,众神不舍,随后急追,筋斗云虽然不及在上界之时迅捷,却还是比众神快了数分,众神眼看着悟空背影在前,只是追赶不上,在后大呼不已。黄飞虎忽道:“且住,总来这妖猴也逃不出去,何必空耗­精­神,你们如此如此,将他逼往那个所在,他自然绝矣!”众将齐声道:“大帝之言不虚!”按黄飞虎吩咐,众将调集数十万­阴­兵,擂鼓呐喊,三面徐徐合围,却并不出力猛攻,留下一个方向与悟空逃窜,只见那猴儿果然中计,一溜金光疾驰如电,沿冥河下游逃将去了。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一章 定海神珍

沉重的鼓声响彻了幽冥世界,数十万­阴­兵从三面重重围困而来。

悟空既已看过生死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急欲离去,不欲再与这些­阴­兵纠缠,不然被那些毛神赶上,又是半天不得脱身。只见他扯着筋斗,在一团团昏黄的光云暗雾间飞驰,本欲从原先进来那个石碣门户出去,不想进来之后,那石碣门户就失了所在,无影无踪,往上看去,只有一派茫茫黄光从浓厚的云雾间透­射­下来,四方上下,到处都是一模一样,不辨东西。

悟空便有些心惊:这黄泉果是古怪,难道我此番竟是进得来,出不去?如此岂非迟早被那帮毛神耗死?四处看时,只见下方一条冥河微微发白,蜿蜒流向远方无尽深处。

悟空暗暗寻思:山中行路,若是迷失了道路,顺溪流往下游走去,往往可以走出密林,此地不知方向,只有­阴­河一道,莫非也要顺流而下,才能走出幽冥?——他这想法原也不差,冥河下游尽头,便是那凝碧池,凝碧池便是生魂投生阳间之处了,只是如今凝碧池与八百年前不同,甚是凶险,悟空头一遭来,却又哪里知道?

这时左右­阴­兵又逼近了几分,齐声呐喊,如滚雷一般,悟空情急之下,也不管好歹,只管沿着冥河,向下游飞逃。

奔驰多时,只见前方重重暗云团里,透出亿万道金光,灿烂光明,悟空大喜:想必是这里了,不然何以有如此光芒也。一个筋斗往前纵来,无移时已到地头,抬眼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金光所在却并非什么出口门户,乃是一个赤金大斗,足有数千丈大小,高悬虚空,徐徐转动,百千万亿条耀眼的金线从斗身烁烁­射­出,煌然粲然,壮丽之极。

金斗下方,又有千百万顷鱼鳞金云,层层铺展,堆垒如山,云间又有九个黑白太极图像,共成一个方圆数万丈的庞大­阴­阳鱼身,缓缓运转,无穷无量的金云在二十个­阴­阳孔窍中流入流出,涌动不已。

千万里冥河浩浩奔流而来,河中无数­阴­魂呼啸怒号,面目狰狞,到了此处,滔滔滚滚,都流入那巨大的太极图形中,就此凭空消失,再没有半点声息从中发出,万籁俱寂,六合阒然,唯有金斗璀璨,太极黑白,仿佛亘古长存。

悟空见了这等景象,中心悚然,不敢贸然向前,身后­阴­兵却又击鼓鼓噪,一层层围将上来,已可听见神牛与麒麟的鸣吼之声,看看追将上来。左右无路,水泄不通,正在两难之际,只听前方无穷金云中有女声叱道:“什么人敢来窥视我九曲轮回大阵?”太极­阴­阳鱼略一抖动,冲出两道气旋,金光­射­目,如远古龙蛇一般,发出尖厉锐啸,首尾交剪,将无边黄泉暗雾绞得纷纷粉碎,拦腰便向悟空截来,这一下迅如电光石火,悟空动念方欲闪避,两道虹龙已到身前,杀意万重,森寒扑面,尚未真个绞落,已激得悟空浑身金毛直竖,毛尖俱折,化为点点金尘,散入虚空。悟空大骇,双手持金箍­棒­,大喝一声,用尽平生之力,向前打来。但见黑气苍苍,金芒漫漫,两下里电闪一触,两条气旋落将下来,便将金箍­棒­一绞,铿然一声巨响,虹龙倒卷而回,万丈罡风怒涌而出,将追在头里的数万­阴­兵鬼马吹为齑粉,黄飞虎忙命全军后退百余里,以避其锋。悟空挡了这一绞,五内剧痛,口鼻中金血如箭,大叫一声,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下翻跌落下,双手虎口俱已震裂,却只是牢牢握住金箍­棒­不放。

九曲轮回阵中有人“咦”了一声,显见十分惊异,须知方才袭击悟空者乃是金蛟剪,三界六道有数之灵宝,一绞一截,何等神力?当年便是那燃灯道人,也曾在周天十绝阵前吃金蛟剪将法宝乾坤尺绞碎,这金­色­猴儿手中铁­棒­不知何物,竟能力抗金蛟剪而不断,叫云霄、碧霄、琼霄三位娘娘如何不惊?当下琼霄娘娘将掌一拍,震开阵中金云,现出三位娘娘身形,见悟空往下落来,碧霄娘娘纤指一指,混元金斗中­射­出一道金­色­匹练,便向悟空缠来。

黄飞虎、黄天化与东岳众神远远驻骑观看,见此情形,不由掀眉相视微笑:妖猴今番绝矣。蓦然间奇变横生,九幽深处声如龙吟,一红一蓝两只巨目霍然自虚空中睁开,发出两道厉电也似的红蓝光芒,倏忽间越过万里虚空,蓝芒与混元金斗所发金光一碰,彼此消散,红光却将悟空身躯轻轻托住,蓝光一消再生,刹那掠至,与红光上下一合,空间微微荡漾,悟空身影一阵扭曲,平地里消弭无踪。

三位娘娘心底一惊,转头向黄泉深处看去,只听得耳边龙吟如潮,如有天地之威,弥满九幽十冥,幽冥世界中百万­阴­兵鬼判,闻声俱是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屈膝跪下,便要跪倒,黄飞虎、黄天化、黄天祥、黄天爵、苏全忠等东岳诸神闻声脸­色­大变,心中骇然无已。幸好龙吟声只是响了数息时间,便倏然而消,虚空中那对红蓝巨眼也随之合上,便如睁开时那般突然,四周静悄悄的再无异状,众­阴­兵站起身来,耳中兀自嗡嗡震响,浑身虚软无力。

黄飞虎一拎神牛,飞步越众向前,将金錾提炉枪挂在鞍旁,向三位娘娘躬身抱拳作礼:“三位娘娘,黄某有礼,那妖猴逃身何处,三位娘娘是否知晓?”碧霄、琼霄本来心中也十分惊讶,此刻见黄飞虎前来询问,两位娘娘却将脸­色­一沉,鼻中“哼”了一声,碧霄娘娘道:“嘿嘿,那猴子么,此刻想必已经到了阳世,九泉之中你尚且抓不到他,他如今到了人间,海阔天空,你是更加不成,何必多此一问,自寻烦恼!”黄飞虎脸­色­微变,随又赔上笑容,正欲再言,琼霄娘娘道:“黄飞虎,我一见尔等嘴脸,心中便老大不乐,尔等休以为榜上有名,便可有恃无恐,速速领兵退去,如再行罗唣,搅我清静,叫尔等顷刻神魂俱灭。”说着将金蛟剪拿在手中,不住把玩,碧霄将手往上一指,混元金斗转速骤然加快,一层层的金­色­光浪从斗上涌出,离得近些的­阴­兵被光浪触及,纷纷灰飞烟灭。黄飞虎不敢停留,向云霄娘娘一抱拳:“多有打扰,黄某告辞了。”急匆匆拨转牛头,与众将领着三军,退回森罗宝殿。

黑水无边,万古无波,水中礁岩一片,方圆千里,礁岩之上,万马嘶鸣,扬蹄来去,万马群里,黑水之涯,却有两名僧人,一坐一卧。躺着的那名僧人长眉如漆,垂下眼角,仰看苍冥,优哉游哉;另一名僧人顶有­肉­髻,低眉趺坐,神­色­坚毅,座下七条神龙或青或白,或黑或赤,盘曲旋绕,口喷烈焰,僧人颈上又长出九个龙首,狰狞围绕,獠牙外露,血舌吐出,低啸飞舞。

“龙树、马鸣,我等拿人,你二人竟横加Сhā手,是何用意!”云霄、碧霄、琼霄三位娘娘腾云飞来,高声喝问,礁岩上无数马儿见了三位娘娘,都不敢再鸣叫跑动,俱都泯着耳朵,乖乖立住。

“三位道友惊着我的马儿了。”马鸣微笑,坐起身来,伸手轻轻为身前一匹白马梳理鬃毛。

“我等不曾出手。”龙树睁开眼来,他外形可怖,声音却十分柔和动听。

“不曾出手?”琼霄娘娘冷笑道,“除了你们,还有谁能调驭地藏之力?”

马鸣笑道:“确是不曾出手,三位道友如若不信,我二人也无法可想。”

龙树道:“虽然不曾出手,不过适才情形我们却看得清楚,三位道友难道不知那金猴手中所持何物?”

三位娘娘闻言一愕:那铁­棒­确实奇怪,竟能挡金蛟剪一击,碧霄娘娘道:“不知,那是何物?”

马鸣笑道:“三位道友竟不识此物么?那是盘古之根啊,又称定海神珍,与定海珠同源所出。”

三位娘娘闻言都呆了片刻,云霄娘娘喃喃道:“竟是盘古之根,难怪,难怪……那么,方才……”

“方才正是地藏真身受其感应,自然发动,助那金猴脱身,并非我二人御使。”

“此物如何会在这猴儿手中,这猴儿有何能为,竟能御使盘古之根?”三位娘娘沉吟思量。

“这个,我等也是不知,然而那是定海神珍,确然无疑,不然何能敌三位道友手中金蛟剪也。”

“看来我姐妹误会两位道友了,告辞了。”三位娘娘正欲转身离去,虚空振荡,有一点光明自上而来,落于五人面前,化为一朵青莲,徐徐绽开,现出极乐净土,庄严世界,无忧树下,两名道人垂眉趺坐。莲华之上,有一尊圣像足踏虚空,圆光百二,璎珞庄严,天冠曼妙,天冠中有五百宝莲华,面如阎浮檀金­色­,眉间毫相备七宝­色­,一一毛孔中俱流出八万四千种光明,一一光明中俱旋出八万四千白金光焰,顶上­肉­髻如红莲华,红莲华上,有一清净宝瓶,宝瓶中演出无量光明,无边佛土,无穷微妙,此乃西方极乐世界接引导师座下第一弟子,摩诃那钵大势至。大势至手持一枝青莲花,微抬双足,足现千辐轮相,向前行来,无边佛刹一齐震动,至龙树、马鸣之前,躬身合十:“两位师兄,瞿昙已归灵山,弥勒未成正觉,于今世间无佛,西土纷乱,教主请两位师兄出世,救渡有情。”龙树、马鸣站起身来,亦向大势至合十行礼:“有劳教主与师兄大法接引,只是地藏将醒,我等一去,无人可以制驭幽冥之力,恐碍轮回之序。”大势至道:“两位师兄不必担心,地藏欲醒未醒,总还有五六百年,圣天师兄和虚空师兄不久即前来接替两位师兄。”龙树与马鸣合掌道:“好!”转身向三位娘娘道:“三位道友,一入此间,忽忽数百年,贫僧等就此别过。”三位娘娘道:“好好!你们终究不是我们,可来可去。”龙树、马鸣微微叹息,又一合掌,万马仰首齐鸣,如洪流般奋蹄奔腾而起,马鸣飘飘举步,虚踏马群上空,随马奔入青莲世界,七龙闷吼,盘旋飞舞,载着龙树,也入了青莲世界。大势至独立青莲之上,向三位娘娘微微稽首,双掌一合,莲华世界霎时消失,只剩下幽冥九重,无际黑暗,沉沉如海,三位娘娘黯然立在虚空之中,衣袂飘扬,仰首看上方世界,遥想当年三仙岛上,逍遥岁月,今日长居冥土,如此黑暗何时方尽耶?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海风微微,碧水粼粼,忽然间万顷海波沸腾一般骨嘟嘟剧烈翻滚,一股白­色­水柱从海底直涌而出,冲上千百里高,柱头白浪哗哗展开,犹如当空开了一朵硕大的千重纯白莲花,莲花花瓣一舒一张,次第绽放,莲花中央悟空蜷身而卧,手抓铁­棒­,双目紧闭。

水柱悬了一刻,轰然塌下,浪涌千里,那朵白莲花却托着悟空,向花果山徐徐飞来,不一时已到花果山上空,水莲花落下,化为一朵白云,腾空消散,悟空落在地上,身躯一震,悠悠醒来,睁目看周围,自身却已在花果山顶峰之上。

好奇怪!怎么就出来了?悟空摇了摇头,拄着铁­棒­,晃晃悠悠,一步步走下山来,水帘洞前群猴正在张望,忽见悟空归来,都大喜迎上:“大王!大王!你可回来了!”见悟空神情疲惫,身体虚弱,通臂老猿忙命群猴将悟空抬入水帘洞,将养不提。

且说东海龙王敖广,候悟空离去之后,忙回到水晶宫,将甲胄脱了,换上朝服,执了玉笏,踏云光径上南天门,增长天王魔礼青手持青云宝剑,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诸将,正在当值,见老龙来到,忙上前见礼,老龙拱手道:“相烦天王禀上大天尊,言小龙敖广有要事启奏。”魔礼青至通明殿,与当驾官说了,当驾官禀上天帝,帝俊道:“宣他进来。”敖广随引驾官至灵霄殿下,山呼参拜已毕,将妖猴搅乱水府之事一一禀奏,敖广奏道道:“陛下,花果山水帘洞天产妖猴孙悟空,今日闯入坤元海藏,将定海神珍强行夺去,又被他打死我下元水军,有欺天莫大之罪,小臣力薄,不能制之,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

“哦,这妖猴居然能将定海神珍拿去?”帝俊神­色­微动,沉吟道。

“正是,妖猴擅取至宝,其罪通天,乞陛下降旨擒拿妖孽,还东海清平。”龙王俯首道。

帝俊低头略略想了片刻,挥手道:“汝且回去,朕自有处置。”敖广顿首而去。帝俊在御座上,目视左右,班中闪出降魔大元帅李靖,躬身奏道:“陛下,妖猴如此猖狂,臣请领旨,捉拿此怪。”帝俊尚未答话,一旁闪上太白仙人李长庚,执笏启奏道:“陛下容禀,上圣三界,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臣启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李靖心中不服,高声争辩道:“老仙此言差矣,妖猴打死夜叉,强取灵宝,罔视天威,猖獗之极,怎可轻易招安,使天下群妖俱存侥幸之心。”太白目视哪吒,嘴角微微冷笑,口中却轻声说道:“天王,何必高声,你的主张,我的谏议,自有陛下在上定夺,何须争辩?”李靖无法,躬身奏道:“请陛下降旨定夺。”帝俊道:“李天王忠心可嘉,朕心甚喜,太白之言却也有理,兵者不可擅动,即着太白先去招安,若其不服招抚,再遣兵将擒拿不迟。”李靖闻言,只得退下,文曲星修了诏书,太白领旨下界往花果山而来。

苍天如海,白云缭绕,一重重青­色­楼台,飞阁耸翠,玉树琼枝,巍然掩映于百亿瑞光之中,此处乃青华长乐界,东极妙岩宫,又分玄冥、普明、纠集、太和、纠纶、明晨、神华、碧真、七非、肃英十处大殿,乃是太乙救苦天尊居所。

自封神之后,元始着黄飞虎加敕一道,执掌十八重地府,勘对轮回,又将乾元山金光洞拔上九天,开辟青华长乐世界,以太乙真人为东极青华大帝,十方救苦天尊,一应九泉冥土之庶事,俱由天尊协理,无须向灵霄殿启奏。

正是:青华长乐界,东极妙岩宫,七宝芳春林,九­色­莲花座。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玉清灵宝尊,应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济,大开甘露门。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随机赴感,誓愿无边。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十方化号,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上帝。

此刻太乙救苦天尊高升大殿,端严独坐,有赞为证,赞曰:东极青华妙岩宫,紫雾霞光彻太空。千重莲花映宝座,九灵元气出云中。南极丹台开宝笈,北都玄范破罗酆。唯愿垂光来救苦,众等稽首礼慈容。三途五苦离长夜,碧落空歌声韵长。

天尊高居宝座,殿前金霞童子执拂侍立,但见下方风云滚滚,人马雄壮,自泰山天齐府上来,正是黄飞虎与东岳众将到了,黄飞虎到了殿前,下了五­色­神牛,金霞童子上前施礼,黄飞虎道:“童儿与我通报,说黄飞虎有事来见。”金霞童子上殿禀报,天尊叫迎进来,黄飞虎与众人进殿,施礼坐下。太乙道:“黄将军何来?”黄飞虎就将妖猴孙悟空闯入幽冥,大闹森罗殿之事诉说一遍,黄飞虎道:“如今他已逃出幽冥,身在人间,小将无能为力,请真人施展大法,将他降伏,处其重罪。”太乙点头道:“原来又是这个妖猴,果然罪大,只是龙王已先上奏,金阙云宫玄穹大天尊已有旨意,着太白仙人下界招安,我也不好擅为,且看情形再说罢。”黄飞虎道:“妖猴如此妄为,怎可招安?大天尊圣意真是难测……”太乙道:“事已如此,若妖猴果然就此顺服,未尝也非良策,黄将军且先回府罢。”众将起身礼别:“天尊,我等去了。”太乙点了点头,金霞童子将众人送出殿外,不提。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二章 天书秘笈动妖心

太白赍了天旨,带着十余名天将,出得天界,径往花果山而来。俗云: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此话虽然不可信以为真,却也不是空|­茓­来风,全无凭据,天上、人间、幽冥三界,时光流逝之迟速确实大有分别,悟空自出东海,再入黄泉,龙君上奏,紫微拟旨,及至太白降临花果山头,在天宫不过数日,人间则已过去数月之久。

数月之中,悟空入海取宝,大闹黄泉地府,最后安然脱身的事迹已传遍三界,东胜神洲更是流言四起,都道花果山水帘洞内藏天书,习之可以上天入地、超生脱死,那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就是无意中学了洞中天书,一夜而得广大神通,无穷变化,竟可以力抗天齐众神,打破­阴­阳两界,重出人间。

封神一战之后,阐教道法大兴于南赡部洲,阐法重人,不容异端,南赡部洲各类异种异修都存身不得,只有远遁海外,东胜神洲乃至海外十洲三岛,几乎全被这些妖仙占据,这些妖仙或大或小都有些神通变化,寿算也大大长于常人,只是终究不闻正道,不能窥造化之堂奥,衰朽只是迟早之间耳。这几日听说花果山水帘洞出了天书,神妙莫测,旦暮间即可脱胎换骨,若假以时日,消灭五行,万劫不磨,想来也不在话下,都不禁心下垂涎,蠢蠢欲动,存了觊觎之心,各有谋夺计算,只是尚不知悟空深浅,一身神通又究竟到了何等地步,故此不敢贸然动起­干­戈。

悟空却哪里知道东洲这些老妖的心思,他的伤势已然痊愈,依旧领了儿孙臣僚,在山间嬉游玩耍,夜来归洞,也传授一些服气吐纳之法,花果山乃天地灵根,元气丰沛,那些猴儿渐渐也都有了些神通气象,镇日价在山间弄风摄雾,舞刀弄­棒­,那些妖王积年盘踞东胜神洲,都是年久成­精­之人,更加揣了小心,不敢轻易有所动作,却叫手下一些狐兔小妖,混入花果山,与群猴交结,打探底细。

这一日,众猴正在山前耍子,忽见九天开处,一道五­色­云路斜斜而下,云端上走下一队人来,当先一名老者,长眉星目,素衣峨冠,腰悬长剑,背后背着一角黄皮文书,两旁有数十名神将天丁随从。

众猴见了太白样貌,像是个有道行的人,有崩、芭二老猿便止住群猴嬉闹,上前打个躬道:“那老人家,是哪里来的?来我花果山有何事情?”太白笑道:“吾非别人,乃是上界太白仙人,奉玄穹大天尊御旨,前来请你家大王上界,拜受天箓。”洞外小猴,一层层传至洞天深处,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使,有圣旨请你也。”悟空正在洞中默运功行,以心问心,返观自身,闻言道:“天使来此请我?请来。”太白随群猴入洞,悟空下座迎接,太白带众将入洞,展开旨意,宣读已毕,太白道:“大天尊旨意,便请大王上界,自此名列云班宝箓,再不受人间烦恼。”众猴都齐声鼓噪道:“大王,大喜,大喜!大王上了天,就是天仙,我等住在此处,便是地仙也。”悟空道:“也罢,一向只听说天上光景,却不曾眼见,等我走走去来。”教众儿孙:“谨慎教演,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却好带你们上去同居住也。”众猴喜喜欢欢,送猴王出洞,与太白、众天丁天将纵起祥云,便上南天门来。

原来悟空筋斗云远胜众人,十分快疾,一溜金光,如飞电一般,却把太白与众天将撇在脑后,先至南天门外。增长天王魔礼青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诸位天君天将,正在天门当值,正见一道金光从下方直透而上,向南天门急速­射­来。

什么妖物!魔礼青一惊,不及细想,青云剑锵然出鞘,宝剑高举过顶,暴喝一声,直劈而下,当的一声巨响,犹如天钟齐鸣,满天火花迸溅如流星,魔礼青退后数步,方才立定,只觉双膀又酸又麻,急睁眼看时,见那金光影里,现出一个不满四尺的金­色­猿猴,拐啊拐在门前乱走。

魔礼青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妖猴,擅闯天关,速速通名!”悟空道:“我乃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上帝差太白老仙请我上天为官,你又是何人?就敢挡我去路。”魔礼青却也知道招安之事,不过他为一门大将,职责攸关,怎敢轻信,喝道:“空口无凭,你说你是孙悟空,有何凭证?太白仙人又在何处?”两人在此争执,众位天君天将各举剑戟,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正闹嚷之际,太白与众将已然到了,悟空就觌面发狠道:“你这老儿,怎么哄我?你说奉上帝招安旨意来请,却怎么教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去?”太白笑道:“大王息怒。你自来未曾到此天堂,却又无名,众天丁又与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箓,注了官名,向后随你出入,谁复挡也?”悟空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太白又用手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将近天门,太白上前对魔礼青道:“天王,此乃下界仙人,我奉大天尊圣旨,宣他来也。”魔礼青道:“既是老仙奉旨请来,岂敢阻拦,老仙请进。”太白领着猴王进天门去了,魔礼青双臂酸麻犹存,低头看自己青云宝剑,刃上已是缺了几个口子,魔礼青心中骇然:先前听说此猴强闯海藏,大闹幽冥,也不曾十分在意,不意手底果然强猛,而且一身气象十分正大,与寻常妖仙大是不同,竟仿佛三教门下亲传正法神通,好生奇怪。右手持剑,二指平平抚过剑脊,一阵灿然光华闪过,青云剑顷刻复了原状。

太白领着猴王,到于灵霄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挺身在旁,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奏道:“老臣奉旨,已宣妖仙孙悟空到了。”帝俊在九龙玉座上垂眼问道:“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闪身上前,应道:“老孙便是。”旁边恼了李靖,厉声喝道:“这个野猴,见了大天尊,怎么不拜伏参见,全无礼数,任你胡行!”帝俊微微抬手止住李靖,笑道:“无妨,下方之人,初上云霄,不知礼数,何须怪罪。”李靖托塔而退,帝俊问道:“方今重天各处,何处缺员?”众仙官神将都道:“启禀陛下,三十三天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唔,没有空缺?我那御马监仿佛并无正堂管事。”“陛下,那御马监自有监丞、监副,并不……”帝俊不等众人说完,径自道:“就着他在御马监做个弼马温罢。”群臣忙叫悟空谢恩,悟空也不知弼马温是个什么职事,朝上唱个大喏:“承看顾了。”随着木德星官去御马监上任,悟空在监里,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本监事务,止有天马千匹,乃是:

骅骝骐骥,辏駬纤离;龙媒紫燕,挟翼骕骦;駚騠银忑,祢珝飞黄;辚骒翻羽,赤兔超光;逾辉弥景,腾雾胜黄;追风绝地,飞皞奔霄;逸飘赤电,铜爵浮云;骢珑虎剌,绝尘紫鳞;四极大宛,八骏九逸,千里绝群。此等良马,一个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温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都养得­肉­肥膘满。不觉得半月有余。

东胜神洲鞠陵于天凶犁土丘,此洞周围千里,九回八孔,四方回风呼啸,洞中钟|­乳­倒悬,山石通赤,犹如流火丹云,又似熔岩翻滚,其热难当。滚滚火云焰海之中,坐着一名数丈高的牛头巨魔,两支利角向前倒弯,遍体筋­肉­虬结,块块凸起,样貌依稀是当年东海平灵王模样,如今却换了名号,唤作大力牛魔王。只是当年那平灵王躯体雪白,浑身上下­阴­云缭绕,如今这牛魔王一身皮毛已变作灰黑颜­色­,有丝丝火气从八万四千个毛孔中呼吸进出,似藏无限生机。待牛王体­色­由白转黑,再由黑返白,如此七番,即可成就元婴,脱去­阴­魔之体,真正立身于人间,方能有望证得飞仙。

这大力牛王在无边火海深处盘膝端坐,双目神光闪烁,张口低呼:“呵——”其声沉闷壮大,犹如云中雷滚,随着这声呼吼,整个鞠陵于天簌簌振动,山中群鸟乱飞,只见那牛王口鼻中炽白烈火喷出五六丈远,良久方才渐渐消失。牛王随后又是“嘘——”声吸气,其声绵长,凶犁洞里四面风火随着牛王这一吸,源源涌入牛王口中,牛王肚腹渐渐高涨,毛孔中火气更盛。

一呼一吸之间,牛王全身­阴­气便少了一分,双眸更是炯炯有神,头顶上一朵火焰五瓣莲花盛开,当中一头小小白牛扬尾向天,与牛王同声呼吸,初起犹如虚影,数百千回呼吸以后,小牛已是活灵活现,全身皮毛油光水滑。

这时外洞脚步声响,一名牛头人手持钢叉,急匆匆向内洞奔来,见洞中风火随着牛王呼吸,啸吼涨落,不敢靠近,远远地站着等待。

良久,牛王深吸一口气,头顶那头小白牛与火莲花一起,潜入牛王泥丸宫中。

“特先锋,事体如何?”牛王睁开眼睛,略显疲惫,沉声问道。

“大王,我探得明白,那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受天旨上天,已有数日之久,不曾回来。”

“唔,很好,很好。”牛王两耳抖动了一下,低声轻笑。

“大王,我们要不要趁此机会,攻上花果山,夺了洞中天书?”那先锋特处士道,一脸兴奋。

“不急,不急,我那四弟向来心急,偏又好逸恶劳,不肯用功,如今天书出世,他岂有放过之理?且待他先去打个前站,我们再相机行事不迟。”牛王低低而笑,洞中风火随着他的笑声,猛然蹿起数十丈,轰的一声,往外一涨。

特处士骇了一跳,忙又退出十余步,躲开火势。

牛王挥了挥手:“好了,特先锋,你还回花果山守候,有什么消息,随时回报。”

“是,大王。”特处士一躬身,执钢叉退出,出得洞门,将个牯牛身躯晃了一晃,一股黑烟腾起,化为一只大苍猿,踏着­阴­风,往花果山方向去了。

九重天上,御马监中,悟空昼夜辛劳,一朝闲暇,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一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悟空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什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自来也无此官衔名目,乃是为堂尊特设,没有品从。”悟空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尫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晃一晃,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魔礼青正在巡察,见悟空打将出来,挺青云剑迎上,高叫道:“弼马温,你不在御马监当差,如何擅出天门,不要走,吃我一剑。”悟空大怒:“毛神敢尔!”一­棒­打来,魔礼青宝剑迎去,一声金铁交鸣,比悟空初进天门那次更响亮数十倍,几乎震彻天宫内外,但见一点金光迸出,直冲九霄,魔礼青掌中宝剑化为滚滚青云,杂着无量猛火毒风,便向那金光裹去。

只见那金光在空中盘旋数圈,从中生出一道黑气,犹如通天巨柱,将无边青云毒火一荡而开,笔直往下界去了。魔礼青将手臂扬起,招了一招,万重青云急速聚拢,化为一抹青锋,依旧落入掌中,魔礼青拈着铁线一般的倒卷虬髯,沉吟不语。

日月凝辉,皓庭霄度,碧落梵气百万里,结成雷城九重,城高八百八十丈,周围二万三千里,大门十二,小门三十六,黑玉为墙,青铁为门,左有玉枢五雷使院,右有玉府五雷使院,下辖北帝雷霆、北斗征伐、北斗防卫、玉府雷霆等九司十卫,城前九虎森立,六蚺横前,门内有瑶光玉书之匾,匾曰高上神霄之天,又有雷鼓三十六面,鼓面皆有二百四十丈规模,三十六巨灵执百丈神槌立于鼓前,司掌天地人三十六雷霆:玉枢雷、玉府雷、玉柱雷、上清大洞雷、火轮雷、灌斗雷、风火雷、飞捷雷、北极雷、紫微璇枢雷、神霄雷、仙都雷、太乙轰天雷、紫府雷、铁甲雷、邵阳雷、欻火雷、社令蛮雷、地祗鸣雷、三界雷、斩圹雷、大威雷、六波雷、青草雷、八卦雷、混元鹰犬雷、啸命风雷、火云雷、禹步大统摄雷、太极雷、剑火雷、外鉴雷、内鉴雷、神府天枢雷、大梵斗枢雷、玉晨雷,三十六雷霆若同时作响,天上天下,九天四洲,尽皆震动。

城中又有九天应元,神霄玉府,此地乃雷部枢纽,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居所,天尊座下有二十四天君、三十六雷将、九天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五方蛮雷使者、三界蛮雷使者,九社蛮雷使者、雷部总兵使者、四目雷师皓翁、苍牙霹雳大仙、火伯风霆君、风火元明君、雷光元圣君,雨师丈人仙君,及四溟大神、四海龙王、左玄、右玄、侍中、仆­射­、上相、卿监、恃宸、仙郎、玉郎、玉童、玉女,神兵百万,列职分司,主掌天下四大部洲,风云雷电,发生万物,推迁四时,长降­阴­阳,录善罚恶,威权极尊,赞曰:

无上神霄王,统天三十六。

九天普化君,化形十方界。

披发骑麒麟,赤脚蹑层冰。

手把九天气,啸风鞭雷霆。

能以智能力,摄伏诸魔­精­。

济度长夜魂,利益于众生。

如彼银河水,千眼千月轮。

誓于未来世,永扬天尊教。

此刻雷城之前,青雷云里,站着三位女仙,向南天门遥遥张望,三位女仙乃金光圣母、彩云仙、菡芝仙,这三位女仙如今都在雷部供职,金光圣母主电,菡芝仙掌风,彩云仙司云。

“方才打下天门去的便是那花果山水帘洞的美猴王了。”金光圣母道,“他身上有几分我教正法气息,大半却是似是而非,且是好生奇怪。”

“是啊,”菡芝仙也凝眉沉吟,“不过他此番反下天庭,上帝必然将兵擒拿,那时战阵之上,我们再细观此人出身不迟。”

彩云仙点头道:“嗯,正是如此,左右无事,我们且去飞云殿,见石矶姐姐,将此事说知,一起推详推详。”金光圣母与菡芝仙俱表赞同,三人飞身踏着梵气云雷,便往西天门外太­阴­宝月宫中来。此乃素天一炁,凝成月魄,太­阴­星与众素娥主宰此间,石矶娘娘当日身死,后来封为月游星,也住在宝月宫飞云殿。

却说悟空连人带­棒­,冲破青云,直下九天,落在花果山头,略略顿足一纵,早到水帘洞前,抬眼看时,吃了一惊,原来山前林间,自家花果山无数小猴,项上都挂着铁链,在那里采摘时鲜果菜,又有数百名异样陌生大猿,手持皮鞭,站在高处,呼叱指使。

哪里来的泼猴?竟敢到我花果山撒野?悟空反下天宫,心中本已十分憋闷,见此情形,哪里还忍耐得住,胸中一股恶气发作上来,大喝一声,上前将铁­棒­舞开,那些大猿正洋洋得意,蓦地里眼前金光闪耀,身躯一震,连悟空模样也不曾看清,已化作片片烂泥血浆,数百条真灵径赴黄泉去了。

悟空哼了一声,拄­棒­立定,那些小猴初时也十分惊骇,此时看清是猴王,同声欢叫:“大王,大王回来了,我等有救了。”悟空将铁­棒­一指,迸出万千道金光,数万群猴项上铁链节节寸断,落了遍地,群猴脱了桎梏,乱纷纷的都跳上前来,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哭泣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悟空道:“小的们,且休哭泣,是什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道:“大王,那日你方才上天,就有一名猿魔,叫做什么东极山猕猴王,领着许多妖猿从东胜神洲来,霸住水帘洞,将我等都锁拿起来,替他做苦工苦役,他却在洞中强要看石壁上天书文字也。”悟空恨道:“好泼野猴,竟敢趁我不在家,欺上门来,你们不要怕,待我将这些妖魔尽行打死,还我花果山清净。”手持铁­棒­,高声叫道:“猕猴小儿,速速出洞受死,你家孙爷爷在此!”连喝三声,震得花果山满山俱摇,风生云聚。

东胜神洲,千百年来万妖聚居,其中为首者,称为五大妖王,悟空当日所见万圣王,占了东洲西北傲来国,就是五大妖王之一,其余四妖王乃鞠陵于天牛魔王、猗天苏门鹏魔王、东极山猕猴王、流波山禺狨王,都以兄弟相称。其中牛魔王、万圣王、鹏魔王、猕猴王四魔乃是从冥界逃出,猕猴王却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袁福通,商周之际,曾在北海作乱,被闻太师领兵剿除,猕猴王只身逃脱,后来四洲大变,猕猴王与牛魔王、万圣王、鹏魔王都到了东胜神洲,称王称祖,与东洲原来一个巨妖禺狨王结为兄弟,就将东洲瓜分,历年盘踞,啸聚群妖,威势端的十分显赫。

牛魔王、万圣王、鹏魔王、猕猴王四妖俱是黄泉巨魔,­阴­神之体,本来不能修仙,但鹏魔王不知怎地机缘凑巧,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阴­阳二气瓶,借着瓶中二气,修炼功行,凝炼元神,率先脱去­阴­身,如今已是一头真正的摩云金翅大鹏雕,一身神通稳居四妖之首;其次便是大力牛魔王,他却无大鹏雕那等运气,只是牛­性­坚毅固执,被他寻着鞠陵于天凶犁土丘中一处太古地火,乃以绝大毅力,数百年来日日坐在火海之中,忍住极大苦痛,以地火之厉炼化自己­阴­魔之躯,结成元婴阳神,眼看也将成功;万圣王独居傲来城,与众妖来往不多,却无人知他进境到底如何。独有东极山猕猴王,见鹏魔王、牛魔王锤炼­阴­身,先后大成,异日如得正法传授,前程不可限量,心中也十分羡慕,只是这猕猴王生­性­最贪逸乐,既无鹏魔王那等机缘,又畏牛魔王那等日日毒火煅炼之苦,因此兄弟之中,如今以他法力最次,猕猴王心中常常不平,只是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听说花果山水帘洞出了天书,四处流言传来,道此书何等神奇,何等功效,脱胎换骨,超脱五行,叫他妖心如何不动?只是闻听美猴王大闹幽冥,神通极大,不敢擅动,且喜天从人愿,猴王被召上天,他乃率部下群妖前来,要强占水帘洞,霸住天书,参悟潜修,以求脱­阴­转阳,成就大法。

不料虽然将花果山顺利占据,翡翠洞禁制极为厉害,他空负一身魔力,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只远远看见洞中石壁上有许多文字,只因隔得太远,又有洞中绿光遮护,他是一个字儿也看不清,急得他心痒如挠,偏又无计可施。

这日猕猴王与手下群妖正在洞中闷坐,忽听洞外三声巨喝:“孙爷爷在此,猕猴小儿出来领死!”如霹雳一般劈入脑海,猕猴王骇了一跳:不好,这猴儿怎地又回来了?只是他终究是积年老妖,岂甘示弱,雄赳赳,气昂昂,跳出石板桥,高声应道:“泼猢狲,你家猕猴爷爷在此。”

悟空抬眼观瞧,看那猕猴王何等模样?原来是一头五六丈高下的黑毛巨猿,头戴冲天冠,金甲黄袍,手中一根蟠龙金枪,有七丈之长,斗来粗细,跃出洞来。

悟空身躯虽小,自负神力,哪里怕他?骂道:“猕猴小儿,吃我一­棒­!”一个筋斗翻上空中,铁­棒­当头劈来,猕猴王见悟空身量短小,不免存了几分轻蔑,将蟠龙枪懒懒往上一拨,一声响亮,猕猴王虎口巨震,握不住蟠龙枪,那枪脱手飞起,正如流星一般,­射­向天外。

悟空又是一­棒­,连肩背打来,激动虚空,呜呜作响,猕猴王一念轻敌,失了兵器,吓得一缩脑袋,叫一声:“阿也!”矮身躲过悟空铁­棒­,将身子一晃,化为一片幽黄光影,便向天外飞去。

悟空哪里肯舍,厉叫道:“小儿辈休走!”金光如电追袭而来,只见那猕猴王飞入青霄,赶上蟠龙枪,探长臂一捞,将蟠龙枪绰在手中,回身骂道:“我把你这猢狲,谁惧你也?”一杆枪舞将开来,正如一座千百丈高下的金山相似,团团呼啸而来,又有黄光鬼火,四面滚涌,遮住天日。

若在先前,悟空初通大法,手段与这猕猴王也只相近,然而幽冥一行,与东岳众神数番大战,于他裨益良多,数月以来,悟空中夜回思,道心见识俱有大进,哪里还怕这猕猴王身上区区黄泉秽气?冷笑道:“小儿,你也只是这些伎俩,今日叫你认得孙爷爷掌中这根铁­棒­!”把腰一躬,叫声:“长!”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身高万丈,腰如峻岭,眼若日月,恶狠狠举起铁­棒­,霎时间满空青雷如海,流天照野,一根铁­棒­势如巨龙夭矫,从九天之上劈将下来。

毕竟不知猕猴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三章 四圣聚会号齐天

悟空现出万丈法身,铁­棒­煌煌然高举九天,挟着疾风厉电,恶狠狠劈将下来,天崩般一声巨响,那金山迸散开来,裂成无数碎片,猕猴王七窍中黑气喷出数丈,掌中一条蟠龙金枪已是断作两截。

猕猴王心神巨震,提着两截断枪,怔怔立在云端,一时竟忘了动作,悟空初现法身,不能久持,将身躯摇了一摇,复了原身,拎着铁­棒­,腾身横扫。

猕猴王不知躲避,眼看铁­棒­扫来,猕猴王偌大身躯,不免一­棒­两截,忽然西南方斜刺里一大团红云冲出,迎上铁­棒­,两下里狠狠撞在一起,喀喇喇惊天巨响声里,那红云弥散开来,原是一头巨怪,浑身血红长毛披散,双目如灯,身高七八丈,仿佛一头大个儿的猩猩,顶上却长着十几只弯弯曲曲、长长短短的狰狞利角,后背之上生满了龙牙一般的六棱骨刺。

他手中兵器却不是寻常的刀枪剑戟之类,乃是一根巨木,焦黄颜­色­,约有五六丈长短,车轮般粗细,满生棘齿,依稀与狼牙­棒­相似,这怪物现出身形,又是暴喝一声,掌中巨木重重砸来。

悟空铁­棒­急速一格,又是喀喇喇惊天巨响,犹如数百个霹雳一起炸开,悟空虽然击退巨木,两臂也有些微微发麻,心道:这不知是何怪物,倒比那猕猴儿强上几分。心中闪念未已,那怪再喝一声,巨木二次砸落,满空中都出现了细如小蛇般的金­色­电火,这一木来势猛恶之极,力道之强,竟仿佛比方才那一砸翻了一番。悟空不敢怠慢,厉喝一声,浑身三百六十骨节如爆豆一般的连串急响,铁­棒­当头迎上。好厉害!满空中电火乱舞,雷云翻滚,悟空被这怪物一击,震出七八里之远,那怪物也是“嘿”一声,庞大的躯体连晃数晃,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一跨,踏上数里,又是一木砸来。这一木砸来,声势更盛,竟是陡然又翻了一倍,仿佛虚空破碎,罡风乱流鼓涌振荡,犹如四海潮生,天地施威,几已非人力所能抵挡。悟空见这一下来势极凶,本不欲与之硬抗,就欲化身躲闪,却见那巨怪眼中红光闪了一闪,似有轻蔑嘲笑之意,这却激起了悟空的野­性­,把心一横,浑身金毛蓬地悉数往外开张直竖,掌中铁­棒­自下而上,蓦然间涨大数倍,与那巨木撞在一起。嘶,这一声犹如裂帛,并不响亮,花果山满山群猴禽兽耳中却刹那间都有鲜血溢出,抬头看去,只见天穹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数千丈方圆的灰白­色­空洞,那空洞滞了一滞,霎时间周围空气狂涌灌入,千雷万霆,绵绵炸响,长空一望,千万个大大小小的青­色­漩涡急速旋转,一声猿啸金针也似地从无数青­色­漩涡中透将出来,轰隆一声,云光电火四散奔流,一头小小金猴翻身而起,冲出云霄,手持铁­棒­,傲然斜指苍穹;那红毛猩猿巨怪也自云中现出身形,摇摇晃晃,满面通红,如欲喷出血来,掌中那段巨木一头光秃秃的,无数棘齿几乎已经全部在方才的破天一撞中折断。

悟空长啸已毕,翻身持­棒­撞来,猕猴王忙握着两截断枪,便如两条金鞭,飞腾夭矫,上前挡住,那猩猿巨怪吐纳数次,方自调匀气血,将掌中巨木使开,赶上前来,双战悟空。

他三个翻翻滚滚,呼叱怒喝,悟空铁­棒­翻腾,如龙入大海,腾挪转折,变幻无方,堪堪敌住两名妖王,心中暗暗疑惑:这红毛怪物先前好生猛悍,这会何以又不济事了?也不见得比这黑猢狲就强多少了。他却不知这妖王名唤禺狨,乃远古人猿与赤龙交合所生的恶物,力大无穷,掌中兵器非金非铁,乃天东一段若木,水火不侵,刀剑难伤,有九百六十条火龙守护,被这禺狨王屠尽群龙,取将过来,用尽千万年工夫,炼成神兵,凡兵凡铁,遇此正如纸帛,不堪一击。这禺狨王千年来盘踞流波山,日观沧海,暮看余霞,将碧海潮生之势化入武艺,生平与人对敌,只是三击,正如海潮相叠,每发一击,威势便比前一击增强一倍,东胜神洲大小妖王无数,能接他若木二击者寥寥可数,不想悟空今日竟是不避不让,连接三式,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禺狨王三击无功,气力已然衰竭,三五日内,再不能用出海潮三叠,因此悟空以一敌二,竟是不落下风。

花果山头风雷怒吼,乱云滚滚,也不知斗了多少时候,忽然又有一道妖光自南而北,划过万里大海,向花果山头撞来。

悟空见了这道妖光来势,心道:不好!莫非又是来助阵的?我一人却难敌三人也。一­棒­荡开猕猴王两截断枪,正欲跳出圈子,那道妖光已­射­入场中,数声金木巨响,众人俱各跳开数步,看那来人时,见他身高七丈,牛首人身,两角弯弯犹如新月,拿着一根水桶般粗细的混铁大棍,正是鞠陵于天牛魔王到了。

悟空不认得这牛王,正不知他是何来历,猕猴王、禺狨王却都心中大喜,心想:牛王到了,我等以三敌一,必能拿住这猢狲,问出天书秘诀。正欲上前招呼,却见牛魔王将铁棍别在腰间,整一整衣襟,深深地唱个大喏:“这一位想必就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大王了,久仰大名,在下鞠陵于天牛魔王拜见。”悟空原无什么心机,见这魔王手段也甚高明,人却知礼,却也回个礼道:“不敢,不敢。”牛王道:“这两位乃是东极山猕猴王、流波山禺狨王,都是我的兄弟,闻听大王洞中出了天书,不合一时动了贪念,前来争斗,还请大王恕罪。”悟空道:“我洞中确是有篇经书,写了些修真长生之法,若明言前来求问,我也并不吝惜,奈何趁我外出,占我洞府,欺我儿孙?”牛王堆笑道:“大王说的极是,我这二位兄弟生­性­粗鲁,不知礼数,却莽撞了,大王恕罪,恕罪,两位兄弟,还不与美猴大王赔罪?”猕猴王满脸羞赧,一张黑面时红时白,他久居妖首,岂甘低声下气?那禺狨王虽然凶恶,生­性­倒也直爽,先就上前唱个喏:“美猴王,我兄弟失礼了,失礼了。”猕猴王无奈,只得也跟着施礼赔罪。悟空笑道:“我也闻得三位大王威名,只是无缘拜会,些须误会,不必挂在心上。”四人哈哈一笑,悟空道:“三位既来,便请入洞盘桓一时,如何?”牛王道:“我兄弟冒失,大王不怪罪已是意外之喜,岂敢叨扰?”悟空道:“牛王说哪里话来,我自得道,也思量要会一会天下英豪,只是无机缘耳,今日结识三位高明,就到洞中小坐叙谈,又何必推辞?”牛王道:“如此,我三人恭敬不如从命了。”四人按落云头,大踏步往水帘洞前来,一众群猴见此情形,十分惊异。悟空道:“孩儿们,不必惊慌,我与这三位大王已化敌为友,今日要欢会痛饮一番,孩儿速去整治酒席。”

众猴虽然有些不乐,但大王有命,怎敢不遵。通臂老猿与马流二帅、崩芭二将,便领着众小猴,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猴王邀三位妖王共饮,酒酣耳热之际,四个就叙了兄弟,牛魔王居长,做了大兄,禺狨王次之,猕猴王又次之,悟空最小,乃是小弟。既结了兄弟,悟空也不隐讳,就将一篇上清黄庭内景经连同注解,都背将出来,令众猴抄了三份,送与三位妖王。那猕猴王心中欢喜,却又懊恼:我等果不如这老水牛会做人,动刀动枪,几乎吃了大亏,仍旧一无所得,这老牛轻轻几句话,却哄得真经出来也,且是厉害,厉害。

却说三个妖王收起经文,推杯换盏,又喝了数巡,禺狨王问道:“兄弟,闻你奉旨上天,却不知受何职位,如何又下界来也?”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到任时不知,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牛王听了,心中暗笑:原来是个弼马温。口中却道:“兄弟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禺狨王也嚷道:“正是,正是,孙兄弟这般本事,正可作个齐天大圣。”悟空欢喜道:“此名甚好,甚好。”牛王道:“今日与兄弟结拜,兄弟又做了齐天大圣,正是天大的喜庆,愚兄山居穷陋,随带得有一件赭黄袍、一顶凤翅紫金冠、一双藕丝步云履,些须微物,就请兄弟收下,权为庆贺。”当下一挥手,牛王随身的寅将军、熊山君、特处士三妖将三件宝贝呈上,就请悟空穿戴起来,结束整齐,金灿灿的,光耀鲜明。牛王鼓掌道:“好,好,好,果然好一个美猴王,好一个齐天圣!”大小群猴都跳舞欢歌道:“齐天大圣!齐天大圣!”猕猴王看了,心上甚是嫉羡,脸­色­便有些难看。

悟空却道:“小弟既称齐天大圣,几位兄长亦可以大圣称之。”猕猴王第一个叫道:“兄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个通风大圣。”禺狨王道:“那我便做个驱神大圣。”牛魔王微笑道:“我便称个平天大圣。”四圣各立了名号,兴冲冲的,悟空教马流崩芭四将:“速替我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四将领命置办旗帜张挂,四圣依旧欢饮,忽听得洞外战鼓声骤,众猴奔奔波波,报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悟空道:“有甚祸事?这般惊慌。”众猴道:“天上来了许多天兵天将,道:奉上天圣旨,来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悟空道:“不消慌乱,待吾去看是什么毛神敢来收我。”当下教众猴排开阵势,四圣同出水帘洞外,看那天上时,只见无边­阴­云,弥漫太空,­阴­云中十余神灵若隐若现,又有天兵无数,丁甲力士,擂动天鼓,撼得四山如怒。

悟空打出天门,李靖领天帝金旨,点起数万天兵,前来伏魔擒怪,左右十余员大将——三坛海会大神哪吒、甲子太岁杨任、执年太岁殷郊、日游、夜游神温良、乔坤、韩毒龙、薛恶虎、四值功曹与药叉、鱼肚等等鬼神兵马,杀气腾腾,径下天关。

至花果山头,往下一望,只见一面黄锦大旗,迎风高高立起百余丈,旗上写着“齐天大圣”四个大字,哪吒看了,心中大怒:“这泼猴,反下天庭,已是死罪,竟敢自称大圣,号为齐天,欺天罔上,罪不可赦。”殷郊道:“道兄无须动怒,待我亲自前去,定将妖猴擒拿,治其死罪。”李靖道:“闻这妖猴大闹地府,颇有神通,太岁小心。”殷郊道:“知道,天王放心。”拍天马飞身直下,温良、乔坤、韩毒龙、薛恶虎、四值功曹在后跟随,杨任绰飞电枪,跨云霞兽,在云端掠阵。

悟空与三名妖魔出了洞门,正看天上,只见战鼓数声,­阴­云分开,当中驰下一尊神明,三头六臂,额生立目,面如蓝靛,巨口獠牙,十分凶恶,两手持方天画戟,两手持雌雄剑,又有一手举着一口铜钟,胯下一匹天马,顶生独角,红鬃飞扬,遍体火焰腾腾,前后数名凶神各执兵器拥护。

殷郊到了洞前,大吼道:“弼马温何在?速速归降,免你满山妖猴死罪。”牛王道:“此是执年太岁殷郊,乃九天凶神,你我既结为兄弟,兄弟有难,兄长岂能坐视,待吾出阵,会一会这执年太岁。”悟空道:“谅此小小毛神,有何能为?列位兄长请宽心在此掠阵,小弟去去就来。”提着铁­棒­,一个筋斗翻上九霄空里,呵呵笑道:“你家大圣爷爷在此,你那毛神,快伸过孤拐来,与老孙打三百棍解闷,我可放你逃生,不然,叫你顷刻化为齑粉。”殷郊为执年太岁,神威赫赫,几曾受过这等轻蔑,大喝一声:“好泼猴,看吾画戟!”一拍座马,烈焰兽希律律长鸣一声,如一道赤焰飞来,殷郊在马上,将画戟泼风也似的刺来,直取悟空胸膛。好大圣,他却不闪不避,横过铁棍,往前一推,雷鸣也似的一声爆响,殷郊连人带马倒推出十余步。悟空冷笑声中,一棍如电捣出,殷郊奋怒,满头红发都竖将起来,当中神目圆睁,使画戟招架悟空铁棍,左右二臂持雌雄双剑,只向悟空肋下招呼。

悟空奈了他几个回合,也将身躯连摇数摇,叫:“变!”也化作三头六臂,六只手持三根铁­棒­,风轮也似的急转迎上,两家大战,休看殷郊乃是执年太岁,不知悟空实在是英姿天纵,先前与猕猴王、禺狨王一番大战,半日间境界却又提升了一重,此刻却将禺狨王海潮三叠的手段化入自己棍法,三条棍使来直如天风海涛,满空旋舞,一­棒­重如一­棒­,更无衰竭。殷郊初时还可敌得住,斗得一两个时辰,只觉敌手棍下越来越重,每接一­棒­,臂膀便一阵酸麻,到后来四臂酸麻难当,渐渐的竟似握不住剑戟,欲待抽身将落魂钟摇动,偏被悟空紧紧逼住,应接不暇,竟是无机会振响落魂钟。

那日游神、夜游神、四值功曹,在左右空自心急,却哪里Сhā得上手?杨任见状,对李靖道:“元帅,这猴头果有神通,待吾上前相助殷道兄。”李靖点头:“好!”杨任云霞兽四蹄如雷,从云端奔下,悟空正战之际,见天上又来了一名神灵,生的十分古怪,五柳长髯,白净脸庞,眼眶里长出两只手来,手心里反有两只眼睛,道袍一领,不穿盔甲,骑着一匹独角神兽,霞分五彩,掌中一杆长枪,枪身上电光缭绕,到了近前,叫声:“妖猴休得猖狂,吾甲子太岁杨任来也。”枪如电光,便向悟空后心急刺。悟空反手铁棍向后撩来,却撩了个空,杨任飞电枪倏收倏发,又向悟空腰眼里刺来。悟空将铁­棒­来架,又架了个空,杨任枪尖又奔悟空后颈而来。悟空连捞不着对方兵器,心中焦躁,舍了殷郊,回身来斗杨任,只见杨任一杆枪使将开来,如游龙一般,枪身连颤,抖出一个又一个碗口大小的淡淡枪花,呜呜呜满空飞旋,并不散去,只在悟空身前左右围绕转动。悟空三根铁­棒­起落如雨,莫想捞得着杨任枪身半点,身躯、铁­棒­每每撞上空中枪花,便有一团紫­色­电火炸开,触处如受电殛,针扎火燎一般的一阵酸疼。

这毛神枪法却恁地古怪!悟空暗暗惊心,不敢放手进攻,只将三条铁­棒­团团舞动,护住全身上下,杨任连抖枪花,未及近身,俱受悟空­棒­上罡风激荡,纷纷碎裂爆开,化为一天星火。

原来杨任手心神目乃三界法眼,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妙法点化,上看九天,下观幽冥,中识人间万事,若与人对敌,将敌人一身气脉流动,真力运行,觑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犹如掌中观火,敌人兵刃未动,杨任已知来势,预先就攻其弱点,当者无不披靡。又因杨任先世乃文官出身,虽有封神榜神力倾注,膂力终究不及武将,乃­精­研飞电枪,将枪上电火化入枪花,凝空不散,犹如电网,触体如殛,任敌人有千变万化之能,移山填海之力,也难逃出杨任枪底。

悟空不知杨任神通奥妙,只得将金箍­棒­护住周身,只守不攻,杨任飞电枪只在外围攒刺,却也透不进悟空­棒­影。却说殷郊本已体软神疲,幸得杨任及时赶来替下,殷郊勒独角烈焰马退在一旁,­精­神复长,默念心法,就将落魂钟摇动。

只见此钟钟铎与黄铜钟身内壁撞击数番,叮当几声脆响,竟压过满天战鼓之声,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鼓,随着这几声钟响,一道道水波也似的透明光纹从钟身上发散出来,一漾一漾,轻而易举,透入悟空身周如光华宝幢一般的连绵棍影。

好厉害!纵然悟空乃灵石化身,修习正法,魂魄坚凝,远过常人,这落魂钟钟声光纹轻轻一漾之间,悟空心神剧震,只觉三魂七魄都大大摇动了一下,不禁一个踉跄,绕身­棒­影登时散乱,杨任法眼觑得良机,将双膝一磕云霞兽,掌中长枪猛然一抖,抖出数百个寸许大小的细小枪花,攒簇一处,便如凭空开了一朵硕大的重瓣纯白蔷薇,一点枪尖如璀璨星芒,自万重蔷薇花瓣中闪电一般透出,向悟空心口便刺。

毕竟不知悟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四章 广寒深处

杨任虽与殷郊同列太岁之首,一杆飞电枪使来却是通微入妙,玄奥难言,与执年太岁殷郊纯仗神力不同;枪花抖出,化作满天电火漩涡,重重叠叠,凝空不散,正如一张电光大网,将悟空困在网中。殷郊得隙,将落魂钟摇动,清音数振,悟空神魂震撼,棍法散乱,杨任掌中枪当胸刺来,待悟空心神稍定,反应过来,杨任飞电枪枪尖已到心口分寸之地,再不及闪避格挡。

这猴儿难逃这一枪之厄。长空之上,李靖手拈须髯,水帘洞前,牛魔王、猕猴王举目观瞧,眼中俱有欣慰之­色­,大小群猴妖法低微,目力不济,却不知大王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只是呆呆仰望,倒是禺狨王­性­情天真,既与悟空结交,心中便当他是兄弟,见悟空危急,霍然立起,手抚巨木,一步跨上空中,便待出手。

电光重网里,蔷薇怒绽,悟空目视枪尖,心中诸般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不想今日绝于这毛神枪下!闭上了双眼。

太上大道玉晨君……散化五形变万神……其聚则有,其散则零……

眼前一片黑暗,这二十多个文字却如闪电划破漫漫长夜,在无边识海中骤然升起,光芒闪耀,不可逼视。

悟空双目陡睁,眼中如有星光一闪,杨任枪尖已刺入悟空胸口,却仿佛刺入一片空虚,轻飘飘全不受力,杨任急以法眼观看,只见悟空胸前空荡荡的,现出一个透明大洞。杨任急收长枪,又欲刺出,却见悟空身躯随着那透明大洞霎时间滉漾开来,一派星芒纷散如水云尘雾,从满空枪花电火的缝隙间漫了出去,飘飘往上,杨任高喝一声:“妖猴往哪里走!”神枪连抖一推,满空枪花电火俱化为朵朵碗口大的白蔷薇花,连珠般急追而去。

禺狨王赶上空中,见此情形,微微一愕,随即抡起巨木,轰然如山,向杨任砸来,殷郊纵马叫道:“泼魔慢来,有吾在此!”挺剑戟迎上。他两个都是大力之人,这一番好战,正是棋逢对手,将欲良材,兵刃交加,乱流狂涌,暴雷也似的撞击声滚滚不绝。

悟空于方才生死一发之际,刹那间明了了聚形散气的道理,将身躯散为星尘光雾,躲过杨任神枪势在必中的穿心一刺,自满空电光火网间逃了出去,饶是如此,仍是被不少电芒窜入经脉,浑身酸麻难当,一时难以将身躯聚拢,只得飘然往上逃逸。杨任哪里肯放?挺枪跃兽,随后急追,李靖在空中看见,暗诵真言,将三十三天玲珑宝塔祭起,只见那玲珑塔四棱八角,分三十三层,一百零八道门户中焰火纷纭,千万重七宝光华­射­将下来,生出一股莫大吸力,便要将那一派星光尘雾摄入塔内。

忽见那星芒光云中,一根黑铁大柱蓦地里伸将出来,宝气凌虚,将玲珑塔一撞,轰然一声,那塔便略略偏了方向,一道星芒带着尖啸声冲天而起,无数白­色­蔷薇恰于此时纷纷­射­至,玲珑塔光华如水垂下,将电芒所化的蔷薇花都吸了进去,三十三重塔身斗然大放光芒,噼噼啪啪的爆裂微响于中不绝传出,李靖颌下黑须倒卷飞起,身躯连晃数晃,方才稳住,用手一招,将玲珑宝塔收回,依旧托于掌中。

那朵朵蔷薇实乃杨任法力凝聚而成,被李靖吸入塔内,纷纷化作电芒炸裂,玲珑塔与李靖心神相连,李靖固然极不好受,杨任一身法力也是陡减三分,一时间有些虚弱,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抬眼看去,只见那道星流冲上穹窿,须臾间凝聚拢来,现出猴王小小身躯,此刻他手提铁­棒­,居高临下,竟颇有几分凛凛威势,就听身旁清叱一声:“泼猴,我来也!”一道霞光风火凌空飞­射­而上,正是哪吒见猎心喜,出手狙击,悟空睁眼看这哪吒,乃是一个年少童子,发结总角,腰围荷叶,肌肤如雪,粉团儿也似,十分可爱。然而悟空一见,不知怎地竟仿佛见到不共戴天的大仇,只觉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胸中一把无名业火高涨天际,二话不说,抡铁­棒­迎头痛击,哪吒将火尖枪一格,锵然一声,臂膀麻了半边,心道:这妖猴好大气力,难怪殷郊不敌。不过他也是凶煞真身,遇挫愈奋,略略一退,振奋­精­神,复又挺枪迎上,两人杀在一处。

花果山头,殷郊与禺狨王仍在鏖战,难解难分,九重天上,四下里天兵结成阵势,围将拢来。杨任吞吐数息,平复如初,拎云霞兽上前观战掠阵,只见哪吒脚踩风火轮,骨节摇动,现了三首八臂降魔法身:当中一首,乌发覆额,眉眼­精­致,十分秀气;左右两首却宛若骷髅头一般,四目中熊熊青­色­火焰­射­出有五丈之远,八只手执定了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乒乒乓乓,纷纷乱打。悟空也现了三头六臂,三条铁­棒­舞将开来,犹如一股龙卷飓风,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的不住乱旋,他二人神通相若,法力相当,缠斗不休,哪吒身上七只惊魂金铃叮铃铃连声脆响,盖过一天战鼓之声,直传出千里之外,

九垓极高之处,数人拨开云雾,往下观看,面上神­色­各各不同。且说哪吒与悟空交战多时,不能取胜,心中奋怒,叫一声:“吒!”将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八般兵器悉数抛出,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一时间满空有百万兵器,万重煞气飞旋如层层锋刃,有天兵离得近些,不及躲闪,被煞气寒芒绞碎,化为一天劫灰血水,扬扬飘洒,众军大骇,乱纷纷急忙后撤,李靖忙传号令,令天兵退出数百里外,立住阵脚。

此时满空锋刃如雪,寒光煞气荡漾如海潮一般,悟空虽现了三头六臂,仍旧是眼花缭乱,应接不及,暗自心惊,只见哪吒又将火轮儿踢出,也化作千千万万,如火龙盘结,飞去飞来,满空中劫火燎天,热浪滚滚,悟空奋起神威,疾舞铁­棒­,将百万神兵荡出外围,张口作啸,浑身金毛乍起,如电飞­射­四方,只见点点金芒流光影里,跳出无数小猴儿来,白毛青颈,金目雪爪,凌空纵跃,拳脚齐出,铁­棒­挥舞,漫空中砰砰乱打,那些刀儿、枪儿、剑儿、圈儿、杵儿、球儿、索儿、轮儿,虽然猛恶无比,终究只是化形,不是本体,被群猴乱­棒­打中,纷纷爆散,群猴一般也是毫毛显化,有时被刀剑击中,亦是爆裂若尘,只见神兵猴躯,一个个当空粉碎,如五­色­烟花漫天绽放,缤纷绚丽,煞是好看,到后来烟花落尽,仍旧是一个猴王,一个哪吒,七个头颅,十四条臂膀,举着十一般兵器,两股旋风龙蛇般绞在一起,莽然翻滚,难分难解。

战鼓沉沉,渐渐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晚风吹动东洋海水,鳞波如金,李靖见天已入暮,哪吒、猴王、禺狨、殷郊四个兀自贪战,不分胜负,皱眉对杨任道:“杨兄,不想这妖猴果然难缠,如之奈何?”杨任道:“天­色­已晚,今日不如暂且收兵,回天向大天尊禀奏交战情形,明日再来邀战。”李靖道:“也只得如此。”吩咐三军鸣金,哪吒闻得军中金声鸣响,将火尖枪晃一晃,蹬风火轮跳出圈外,至中军旗下,只见殷郊也到了,喘吁吁的,十分疲惫,哪吒道:“孩儿与那妖猴正战到好处,胜负未定,父亲何以鸣金?”杨任道:“道兄,妖猴神通与道兄不相上下,一时也难分输赢,今日已晚,且回天启奏,明日再来。”哪吒道:“也好。”当下李靖、哪吒、杨任、殷郊领着众神、功曹、天军,直上重霄,李靖命众军在天门外驻扎,自己与哪吒、杨任等人朝见上帝,奏闻今日交战情形。

且说悟空与禺狨王见哪吒、殷郊与众神都退上天庭,两人也拎着兵器,回到水帘洞前,牛王迎上赞道:“两位贤弟果然神通广大,众神不敌也。”猕猴王也随声附和,禺狨王洋洋得意,群猴都围上前来:“大圣爷爷,今日好生神武,打得这些毛神心胆已丧,败退去也。”悟空面上却无喜­色­,将金箍­棒­变为一根小小绣花针,丢入耳中,木呆呆地,与三个妖王走回洞中。

众猴各去置办佳肴美酒,与大王庆功,三个妖王端起大碗,高声谈笑饮酒,悟空只略略饮了几杯,便独自走将开去,怔怔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不动,心中想道:何以我今天一见那娃娃神将,心中便觉恨意滔天,难以自抑,仿佛他是我的前世冤家。只觉得脑袋又疼将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脑袋。

“不过一小小妖猴,初得神通,你等为上天大将,名动三界,竟未能将他降伏?他还自号齐天大圣?”灵霄殿上,帝俊手扶龙椅,低头问道,脸上隐隐含有怒气,怒气之中,却又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李靖脸上有些羞赧,躬身道:“臣等万死,有负大天尊重托,明日出战,定将妖猴一鼓擒拿。”哪吒却甚是傲气,并不言语。

太白出班,躬身奏道:“为一小小妖猴,兴师动众,如一战擒拿也还罢了。今又首战无功,以老臣愚见,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陛下不如一发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帝俊还未答言,李靖道:“陛下不可,这妖猴如此欺心,岂能如此纵容姑息,明日还应兴兵剿除才是。”太白道:“哦,李元帅,明日出兵,就能将妖猴收降否?”李靖讷讷道:“这个么……”哪吒却大声道:“陛下,请陛下勿再招安,微臣明日再战,定将妖猴擒来,献于阙下。”帝俊摆手说道:“罢了,几位卿家无须争执。太白,怎么唤做‘有官无禄’?”太白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帝俊道:“太白之言甚善,就依你所言,降旨招安,就与他个齐天大圣的虚衔罢了。”哪吒心中甚是不服,只是大天尊已有了决断,却也无可奈何,帝俊退朝,众仙官神将各自散去。

太白领旨降下花果山,已是第二日清晨,禺狨王、猕猴王、牛魔王已各归自己洞府,太白来到水帘洞前,群猴执剑拈枪,一拥而上,将他揪住,抬入洞中。悟空带着几分酒意,在上座问道:“老头儿,你又来此何为?”太白陪笑道:“今告大圣,前者因大圣嫌恶官小,躲离御马监,当有本监中大小官员奏了大天尊。大天尊言道:‘凡授官职,皆由卑而尊,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领哪吒下界取战。不知大圣神通,故而未能成功,回天奏道:‘大圣立一竿旗,要做齐天大圣。’众将还要支吾,是老夫一力为大圣冒罪奏闻,免兴师旅,请大圣授箓,大天尊准奏,老夫特来奉请。”悟空道:“齐天大圣,我自己便做得,何必要他授箓,我不去了。”太白笑道:“大圣说哪里话来,不得天箓,只是大圣自称自为,谁人认你是齐天大圣也?若受了宝箓,传布四方,三界亿万仙妖人神一体通知,那时何等威风?”悟空终究好名,听了便有些心动,太白道:“大圣何必踌躇,速随老夫上天赴任方是。”群猴不舍,都围上来,悟空道:“儿郎们,你们不必担心,如今我与那些妖王都结了兄弟,天书文字,也都已抄写与他,量不至再来搅扰,孩儿们尽可宽心在此看护洞府,待我上天住几日,却便归来。”众猴无奈,洒泪而别,悟空牵着太白,纵祥光直至南天门外,那些天丁天将今番见了悟空,都不再拦阻,拱手相迎,两人径入灵霄殿下。太白拜奏道:“臣奉诏宣弼马温孙悟空已到。”帝俊道:“孙悟空,今依太白所奏,就宣你做个齐天大圣,便在西天门左近居住,可好?”悟空朝上唱喏道:“多承大恩。”太白便与众将领他前去上任。

有司领上帝旨意,便在西天门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太白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与太白到府,打开酒瓶,同众尽饮。送太白仙人回转本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在于天宫快乐,无挂无碍。

悟空到底天真烂漫,更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但只注名便了。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与那七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

这等自在日子,不过过了月余,忽一日,悟空与七曜二十八宿在齐天府外席地聚饮,饮到微醺之处,悟空忽然想起小山与九公来,心头思念难耐,便问众人:“列位仁兄,我有二友,昔日在海上失散,我前日曾入幽冥查勘,却又不曾身亡,但又不知到底下落何处,为此十分烦恼。”众人都想,奎木狼道:“有便就有一个宝贝,只是……”悟空道:“只是什么……仁兄何必吞吞吐吐,就请告知。”奎木狼道:“据闻凌虚殿上,有一面昊天神镜,往那神镜前一站,心想何人,便见何人,身周事物,毫厘不爽……”悟空喜道:“有这等宝贝?却好,却好,那凌虚殿在何处,老孙看看去来。”即刻就想起身,众星官连忙扯住他衣衫,齐声道:“莫去,莫去,却是这老狼多口,这昊天神镜,除了大天尊与圣后娘娘,谁曾亲眼看见?再说凌虚殿有大天尊亲手禁制,十分森严,除了天尊圣后,无人可进,哪里是能够随便乱走的?”

悟空只是想去,众人正在拉拉扯扯之时,却见北方天际数道清光驰来,须臾到了近前,众人定睛看时,乃是数名女仙,有金光圣母、菡芝仙、彩云仙,当先一人,白衣飘飘,云鬟如雾,却是石矶娘娘。二十八宿起身招呼道:“几位道友哪里去?何不与我等共饮几杯?”石矶娘娘停下脚步,看着悟空,微微一笑,福了一福,与众女仙径自向西天门外去了。二十八宿有些失望,摇了摇头,坐将下来,重开宴席,回头看悟空时,却见他坐在原地,直勾勾看着石矶等人远去方向,不言不动,直如痴呆了一般,二十八宿虽然与石矶娘娘相知不深,昔日终究是一教之人,也隐约知晓石矶与悟空之间有莫大关联,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关联。

众人想起当年情形,摇头低叹,也无心再饮酒作乐,正欲起身告辞散去,忽见南天门金阙云宫方向又有数道云光飞来,当先一名黑须道人,白鹤道袍,腰悬长剑,手中举着一个黄纸卷轴。众人认得是神功妙济真君许逊,他是灵宝大法师弟子,如今在灵霄殿任都仙大史,天师之职,职权甚重,二十八宿不愿与阐教门人多言,纷纷走散,各归自家府第去了。那许逊到了府前,南面而立,说道:“大天尊有旨,着孙悟空看管蟠桃园,即日上任。”齐天府仙吏听了,心中窃笑道:齐天大圣,齐天大圣,本身是个猴子,却叫他看管蟠桃园,却不是送虎入羊群,这大天尊好生糊涂也。见悟空听若不闻,只管发呆,忙用手推道:“大圣!大圣!”悟空蓦然惊醒,问道:“什么事?”许逊又将上帝旨意宣读了一遍,悟空道:“知道了,明日老孙便去桃园上任。”许逊告辞而去,齐天府仙吏窃笑不已。

你道许逊何来?原来许逊乃阐教门人,贵人轻妖,见悟空一个妖猴,日日闲游,他却看不下去,就欲寻事拘住猴儿,不料帝俊听了启奏,道:“他处也无职任,我那蟠桃园无人监管,既然许卿家奏请,就着他权管蟠桃园吧。”许逊还待陈奏,帝俊已命左右卷帘退朝,许逊无可奈何,只得来齐天府宣旨。

许逊宣了旨意,自回净明宫,心中也甚懊丧:我欲寻个职事拘束这妖猴,让它不得满天乱走,结交碧游旧人,乱了天宫秩序,不意大天尊却派这猴儿掌管蟠桃园,这不是唯恐这猴头不生事端么?最可虑者,这猴头一旦生事,大天尊怪罪下来,我却躲不脱这­干­系也。我这却不是自寻烦恼?恁地好没来由!

许逊在这里自怨自艾,按下不表,却说悟空接了旨意,叫众仙吏力士收了残席,问道:“方才经过的几位女仙家是什么人?”仙吏道:“当先那位乃月游星君,与太­阴­星君同掌西天门外太­阴­宝月宫,后面三位却是雷部天君,想是去月宫做客。”悟空道:“知道了。”麾退众人,一人独坐内殿,心中想道:这月游星君是何人也?为何我竟觉得如此熟悉,仿佛是我生平至亲至近之人?自思自想,不觉得脸上又有两行清泪落下,捱至三更时分,他却使个神通,隐去身形,腾身翻出齐天府,便往西天门外太­阴­星而来,要夜探月宫,以解心中疑惑。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五章 金丹劫

太­阴­星常悬虚空之中,影照天内。

天阙三十三重,影照天乃第二十六天,此天清旷寒冷,上下四方,茫茫亿万里空间,唯有一轮孤月,再无其余星辰。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可谓亘古寂寞,亿万斯年。

影照天虽在二十六天,但各路仙神往来天地两界,谒见金阙至尊,却无须经行此天,其中道理微妙,甚难言说,只在西天门外,西昆仑峰巅之上有一处门户,此外无路可入。

悟空施展神通,隐去身形,遁出西天门,行彀多时,西昆仑山玉楼金城遥遥在望,往空中看时,只见无边白雾之中,隐隐露出楼台一角。

悟空近前看时,只见此楼白玉为柱,飞凤旋绕,青玉为顶,宝檐流云,怕不有数百丈高下,正当中匾额之上,四个紫金大篆:澄辉万古。往那门里看,却只是白茫茫一片朦胧,不见分明。

此地临近瑶池,金母天后所居,悟空加了小心,轻轻走上前去,迈步入门。进得门里,不由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原来太­阴­星所在与其余诸天大不相同,只是一片空虚,广大无边,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明月孤悬,放出冷光幽幽,悟空不知底细,一足踏入,几乎跌下虚空,忙收摄心神,腾身而起,只见黑漆漆天幕之中,一抹淡淡的光影往蟾宫疾速飞来,虽是若有若无,但在此处深黑天幕映衬之下,若有人留神运目,却也不难察觉。

无移时,太­阴­星已在目前,凡尘众人,在人间遥观天上,只说是个冰轮玉盘,也不知其大几何,此刻悟空到了近处,方觉这月球之大,实在不可思议,粗粗估算,不下百万里规模,比整个花果山山群还要大上数倍。

悟空轻轻降下月面,手搭凉蓬,极目远眺,四下里苍苍莽莽,荒凉孤寂,流沙砾石,一直延伸至天幕尽头,却不见半个人影,不知那太­阴­宝月宫在于何处,没奈何,只得依前起在空中,四处飞腾,漫漫探看求索。

乱撞了许久,转过一座光秃秃的白石孤峰,眼前景象忽变,满地里云气氤氲,彻骨的奇寒扑面而来,有一种奇异的清香在空气中流动。前方无边流云光气里,有一株大梭罗树,绿意盎然,枝叶繁茂,四面伸展如伞盖一般,周匝垂覆七千里,单那树­干­就有数百里粗细,下端被云气遮掩,不见真容,只见半天里满树枝叶微微摇晃,喀、喀、喀、喀,单调沉闷的声响不绝传来,仿佛斧斫大树,仔细听去,斧斫声里似又杂着何人的粗重喘息,只是离得太远,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既有人声,想必其中必有楼台宫阙,待我前去一探。悟空一个筋斗,翻向前来,空气中的奇香越发浓重了。悟空从耳中取出金箍­棒­,左右一搅,将一片白雾浓云绞得粉碎,抬眼看时,树下果然有一片宫府,那宫府门前,却有一人,身高丈许,背向光亮,­精­赤着上身,弓腰驼背,不见头部,手持一柄乌沉沉的青铜巨斧,不住向那山峰一般雄伟的树­干­上猛砍猛斫。休看此人身量也不甚高大,在这梭罗树前,正如蚍蜉蝼蚁相似,一身神力却端的不容小觑,只见他一斧落下,便是一声喀嚓大响,树身一晃,一大片枯叶簌簌掉将下来。那人将斧头抽回,只见那树身创口随长随合,顷刻复了原状,正如抽刀断水水还流,树身丝毫无损,那人却似浑然不觉异状,发出野兽般的闷吼声,只顾埋头猛砍不已。

似他这般砍法,何时才能伐倒这般一棵大树?便一万年,十万年,想来也不能彀。

悟空轻轻摇头,蹑足潜身,走近宫门,看那宫门上,一张大榜,榜上六个大字:广寒清虚之府。

广寒清虚之府,不是太­阴­宝月宫,看这片楼宇占地也甚广,却怎地从不曾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莫管它,既有宫阙,必有人居住,我便进去看看,又能如何?

悟空飞身便欲入宫,离那宫墙已不足三尺,蓦然间眼前金光刺目,悟空一头狠狠撞将上去,砰的一声巨响,直如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相似,整个太­阴­星仿佛都大大震动了一下。悟空身躯倒飞出去,一颗头颅几乎撞裂,痛得他龇牙咧嘴。耳边风声呼呼急响,悟空在空中翻滚了百余里,方始落下地来,还未站稳,只听得嗖嗖连声,抬头看时,只见那梭罗树千枝万条在空中扭曲着,飞舞着,仿佛百万龙蛇,张牙舞爪,向自己缠将过来。悟空心惊,再顾不得隐藏身形,将金箍­棒­掣将在手,荡出圈圈金光黑气,哗啦啦一阵乱响,那些树枝折断了一片,满天断枝碎叶乱飞,须臾却又飞将回来,接回断处,依旧飞舞缠来,层层叠叠,前赴后继,仿佛永无穷尽。

悟空见势不妙,便欲抽身逃走,只见满空里枝条乱舞,密层层遮住天光,不辨方向,已不知何处是路,本欲逃走,反向广寒宫走进了几分。面前低吼连连,一人持斧劈开重重枝叶,向前奔来,却是先前伐树那人也被惊动,杀将过来。

这时才看清那人模样,只见他双肩以上空荡荡的,竟无头颅,肚腹一鼓一涨,腔子中冒出一团团黑气血光,嗬嗬作响。悟空微微一愣,双脚已被无数枝条缠住,正在挣脱,那无头怪人已赶到跟前,一斧劈下,悟空无奈,不顾枝叶缠身,将铁­棒­一挡,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那人被震开十余丈,腔子中黑雾更浓。悟空与这人交手,便不能兼顾,四下里梭罗树枝急剧收拢,将他浑身上下缠了结实,如群蛇一般嘶嘶游动,用力绞紧,悟空手握铁­棒­,四肢张开,奋力将铁­棒­向外推去,那无头怪人却又趁势将利斧砍来。只是悟空此时身处树球之中,那人铜斧虽利,一时却砍不到悟空身躯,反将缠住悟空的枝条砍开不少,悟空趁势将铁­棒­拼力舞开,周围一松,已是脱出那个树球,那怪人正好挡在面前,腔子中阁阁一声,如同蛙鸣,一斧从左至右,斜斜劈下,悟空举­棒­一格,梭罗树枝条又乘隙而入,缠住悟空双足,往后一扯,悟空立足不稳,向前摔倒,那些树枝缠住悟空,高高扬起数千里,随即又恶狠狠向地上甩来。

正在此时,两道白炁自远方黑暗里升起,晃了一晃,已到近处,绕着那梭罗树转了数圈,那树仿佛受惊的孩子受了安抚一般,唰拉拉一天响声里,满空枝叶纷纷收回,摇晃了一阵,依旧如伞盖般伸向长空,那无头怪人也似乎失了方向,拎着巨斧,慢慢走回树下,依旧弯腰砍伐树­干­。

悟空惊魂甫定,落下地来,撑着铁­棒­,微微喘息,眼前一派流光如水,微微荡漾,一人白衣翩然,从云光中盈盈飞出,风鬟雾鬓,正是日间所见月游星君,站在数丈外,定定看着自己,双眸湛湛,似悲似喜。

悟空看着这双眼睛,只觉脑海中嗡然一响如黄钟大吕,种种支离破碎的景象在一刹那间变得完整清晰,电光石火之际,他已明了自己与眼前之人宿世因缘。

“你……”悟空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眼前之人。

“你快去罢,不要停留,广寒宫乃九天禁地,天后娘娘昔年以大法亲设禁制,万难开破,所幸此地尚在太­阴­星辖地,你触禁时间又不久长,我还能为你遮掩,不然,等娘娘发觉,我也难护你周全。”

悟空却怔怔的,又踏上一步,忽然一股柔柔的力量迎面而来,在悟空身上一撞。这股力量虽然柔和,却沛然纯正,绵绵不绝,悟空心神震撼之际,也不曾施法抵御,那力量推来,悟空身不由主,轻飘飘荡将起来,须臾已置身于幽蓝深黑的广漠天空中,耳边犹自传来石矶娘娘低声叮咛:“凌虚殿禁法,乃大天尊亲设,较之广寒宫尤胜三分,况且那里不同此处,乃是天庭来往要冲,守备森严,你此番出去,切不可莽撞乱闯,切记,切记。”

悟空呆愣愣,眼中清泪长流,翻着筋斗,逸出影照门楼,径自返回齐天府内,瑶池深处,似乎忽然有两点星光微微一闪,随即消失。

次日清晨,瑶池蟠桃园土地神只都得了旨意,早早的便来到齐天府,迎请大圣上任,悟空便领了几名齐天府吏,随着土地,到园中查勘。

不多时,已到桃园之前,土地呼那一班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都来拜见大圣,已毕,众人便往园子里来,只见里边山清水秀,天光澄净,地方极是广大,一片片桃林夭夭灼灼,花果绚烂,如云似锦,远远地铺展开去,无边无涯,壮丽之极。

悟空本是猿猴之属,见了这等桃林秀­色­,不禁心旷神怡,问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悟空听说这蟠桃有这许多妙处,他就暗暗留心,道:“我看了这半日,有些困倦,要在这亭上小憩片刻,你等且先出园门等候,不要扰我。”众神只仙吏喏喏而退,悟空见众人去了,跳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才跳下树来,唤众等仪从回府。迟三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尽他享用。

如此约有数月,悟空白日偷桃,子午二时,用功却越加勤勉,不敢懈怠。除了当日须菩提祖师所传心印妙法,也将水帘洞中黄庭大法炼将起来,蟠桃非世间凡花凡果可比,自来世人修仙,十分烦难,用尽功夫,要历几世几劫,方得略有成就。哪里有机缘如悟空这般,将这瑶池异品每日当饭受用,因此数月之间,悟空玄功进境甚速,自觉体内神气充盈,­阴­阳周流,黄庭心印两种妙道,俱已大成,较之当日在下界之时,正是判若霄壌。悟空心下喜欢:那凌虚殿禁制虽严,料也不过那般,待再过几时,我将上清心印两法再加锻炼,那时二法圆融,结成一体,如如不动,何怕什么天帝天后?噫,他有这等想法,正是那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高厚,河海之广大,却也不去说他。

日月运行,斗转星移,这一日,又到五百年一度瑶池盛会之时,天后圣母即着那红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蟠桃园摘桃建会。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只见蟠桃园土地、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里把门。仙女近前道:“我等奉天后陛下圣旨,到此摘桃设宴。”土地道:“仙娥且住。今岁不比往年了,大天尊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须是报大圣得知,方敢开园。”仙女道:“大圣何在?”土地道:“大圣在园内,因困倦,自家在亭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寻他去来,不可迟误。”土地即与同进,寻至花亭不见,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原来大圣耍了一会,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打坐用功。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来,寻不见大圣,怎敢空回?”旁有仙使道:“仙娥既奉旨来,不必迟疑。我大圣闲游惯了,想是出园会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们替你回话便是。”

那仙女依言,入树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树摘了二篮,又在中树摘了三篮,到后树上摘取,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止有几个毛蒂青皮的。原来熟的都是悟空吃了。七仙女张望东西,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原来悟空变化了,正在此枝用功,被他惊醒。悟空即现本相,耳朵里掣出金箍­棒­,晃一晃,碗来粗细,咄的一声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大圣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开宝阁,做蟠桃胜会。适至此间,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寻大圣不见。我等恐迟了娘娘圣旨,是以等不得大圣,故先在此摘桃。万望恕罪。”大圣闻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请起。娘娘开阁设宴,请的是谁?”仙女道:“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斗母、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中八洞地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大帝、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大圣笑道:“可请我么?”仙女道:“不曾听得说。”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会旧规,今会不知如何。”悟空原是个好胜好名的,听了众仙女此言,心中大怒:恁个玉帝老儿,哄老孙做个齐天大圣,又叫我与他看园,我道是何等尊重,原来还是小厮卑贱之役,并不曾真个将老孙放在心上。心中怒恨,便有了计较,笑对众仙女道:“此言也是,难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孙先去打听个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张着手,睁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悟空纵朵祥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无移时,直至宝阁,按住云头,轻轻移步,走入里面,只见那里: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翔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絜,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

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却还未有仙来。悟空使个隐身法,潜入席间,点看不尽,自言自语:“老儿,老儿,你这般轻慢老孙,今日老孙却先来受用个够,看你如何!”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急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这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你看那伙人,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悟空却拿了些百味八珍,佳肴异品,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他不过是个四尺猿猴,能有多大食量,不一时便吃得醉了,满面酡红,看着满席佳肴美酒,他就想道:我一人也吃不得许多,不如兜些下界,与孩儿们享用。他今时神通却又胜于昔时,轻轻地使个小千袖法,就将那宴会上诸般珍馐琼浆,满满地兜了一袖,躘踵跌步,便要向下界而来。

不知他酒量本浅,那天后的仙酒,乃先天秘制,后劲极大,他任情恣意,喝了有四五斗之多,初时还不觉得,出了瑶池宝阁,被天风一吹,那酒劲儿便上来了,朦朦胧胧,不辨南北,任情乱撞,竟撞入合璧宫曼陀罗殿。

殿外空荡荡的,全无仙官神将把守,两扇暗红大门虚掩,远远看去如泼血染就的一般,四下里静悄悄全无声息,一股芬芳甘冽之气自门缝里透将出来。

悟空本已大醉,脑中晕沉沉的,闻得这股香气,哪顾得多想,踉跄上前,不想那门前玉阶甚滑,脚下一个趔趄,跌了一跤。他也不知疼痛,爬将起来,往前一撞,撞在那门上,那门扑的一声,响声甚是古怪,却纹丝不动,门内那一股馥郁之气更加浓郁,忍不住垂涎欲滴,双手去门板上着力只一推,那门轰然大开,这猴儿猝不及防,倒撞入去,又摔了一跤,跌得眼冒金星,跳将起来骂道:“晦气晦气!尚未进门,便跌了两跤也!”迈开步子,向前便行,只见那殿门内是一道长阶通向上方,别无装饰,顶上极黑,脚底极白,对比十分强烈,骤然入眼,倒将悟空十分酒意惊醒了五分,那芬芳甘甜的气味却又在此时钻入鼻端,悟空心上不觉得又迷醉起来,踉踉跄跄,摇摇摆摆,只管向里撞去。也不知走过多少路程,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座极为广大的八角殿堂,周围足有两三万丈方圆,殿中央有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烧,烈焰腾腾升起数千丈,映出四壁彩绘的魑魅和妖兽,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迎面那面石壁高千余丈,苍黑­色­的底子中,一抹白光如闪电般从穹顶之上直劈而下,黑暗中隐隐有巨神双臂箕张,辟地开天,苍凉远迈的蛮荒气息似欲破壁而出。转头往周围看去,只见八面石壁上,全部绘满了奇形怪状的壁画,或血池翻滚,魔神纠缠;或龙蛇盘绕,交尾向天;或有人无首,­操­戈盾立;或形如赤兽,马状无首;或有人方齿而虎尾;或有神人面,犬耳,兽身,饵两青蛇;或折颈披发,或肢体四散,或身首异处,或断足折臂,或手脚桎梏;或两手、两股、胸、首、齿,皆断异处……群魔乱舞,演出种种狰狞凶厉,惨烈丑恶之相,饶是悟空如今亦为一方剧妖,亦觉胆战心惊,恍惚间又觉得这些画中凶物仿佛自己曾经在何处见过一般。又见火光照映之下,那些狰狞凶相一个个倒翻怪眼,目光呆滞,却好似随着自己转动一般,种种嫉妒、贪婪、暴怒、悲伤、绝望、狂喜、悔恨带着凶厉的血腥气息,同一时间袭上心头,悟空顿觉胸中烦恶欲呕,急忙闭上眼睛,大口呼吸,那甘冽的奇香再一次浓烈起来,悟空睁开眼睛,向上看去,只见中央那烈火飞腾直耸,穹窿中不见殿顶,唯有无边暗红­色­火云滚滚翻涌,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看得悟空几欲晕倒过去。

瑶池本是天仙胜境,这曼陀罗大殿却透出无比浓重的魔煞之气,实在是诡异之极,但悟空心神已全被眼前一幕奇景占据,根本不及探究其中原由。

只见那烈烈飞腾的无边焰火之中,一朵硕大的白­色­曼陀罗正在徐徐绽放,一重重,一层层,一瓣瓣舒展开来,艳丽不可方物,一缕缕浓洌的异香便自那辉煌灿烂的花蕊中散发出来。

悟空看着火中这朵曼陀罗,神魂俱醉,不知何时,一副身躯已轻飘飘的飞将起来,手指向那正在盛开的奇花探去,一触之下,那百余丈方圆的曼陀罗花微微一颤,竟然在弹指间枯萎下去,千万花瓣扑簌簌如雪落下,在升腾的烈火中化为乌有。悟空伸手去捞,只捞了个空,霎时间只觉心中空落落的,无比的遗憾懊悔。然而曼陀罗花虽已萎谢,空气中的异香却有增无减,叮的一声清响,一个七寸高下的扁方铜瓶自方才花蕊消失处浮空而出,瓶身上镂刻着无数繁复­精­丽的图形,忽明忽暗,时而金­色­璀璨,其中似有白炽丹火透瓶而出;时而外结青霜,丝丝寒气砭人肌肤;时而内外通明,幽蓝­色­的电火绕着瓶身上下游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铜壶悬在空中,缓缓转动,强大无比的灵力波动伴着极其浓烈的清冽甜香,一圈圈扩散荡漾而出,充塞了曼陀罗殿内广阔空间的每一处角落。悟空此际半醉半醒,鼻翼连连翕动,他这些时日在天庭四处游荡,广交朋友,阅历见识早已今非昔比,早已辩出那铜壶之内非是别物,正是九转混元金丹之极品,方有如此浓香与灵力,喜滋滋说道:“好东西耶!正该遇着老孙。”甩袖一卷,如长鲸吸水,将那铜壶卷将过来,轻轻跳下地面,伸手便入袖中捞摸那铜瓶。才一入手,口中不由“啊”的一声大叫,将那铜壶掉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空旷的大殿里回音不绝。原来那铜壶入手,其寒彻骨,其热胜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冷热感受竟同时自掌心传来,实在是古怪已极,又有电火乱流,循手臂经脉而上,若非悟空撒手得快,全身只怕都已麻痹。那铜瓶滚在地上,悟空心有余悸,不敢再用手去拿,隔空将瓶子攥住,左手手指凌空一挑,瓶口开处,瓶中浮上一团拳头大的三­色­丹火,其中隐隐有无数小小星丸跳荡流转,如火的浓香即刻从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中直透进来。这铜瓶如此古怪,瓶中纵有灵药,也不该贸然服用,但悟空此时心神身意俱已迷失在这浓浓的丹香里,脑中已无法思想,遂而撮口一吸,将那团丹火倏然吸入腹中。

丹火入腹,初时尚无异状,过得片刻,轰然一声,一道火流、一道冰流、一道电流如三条混沌狂龙,自丹田气海中直窜上来,一刹那间已在全身三万六千脉轮中疾速振荡千百万次,悟空仰天厉啸,三百六十骨节中喀喀喀喀如暴雨闷雷般爆鸣不绝,原本不足四尺的猴躯急剧暴涨,轰隆隆巨响声里,悟空身躯已撑破曼陀罗殿流火穹窿,兀自不住向上生长,转眼之间,一头千里高下的金毛暴猿出现在昆仑山头,头顶苍穹,足踏云气,斜倚铁­棒­,睥睨傲视。

这暴猿厉啸如雷,低下头来,左目犹如火海,烈焰熊熊;右目好似冰湖,­阴­寒凛冽,全身黄金长毛乍将起来,八万四千毛孔中俱有电光雷霆,寒风烈火,吞吐进出,激绕其身。暴猿抡起铁棍,只是一振,瑶池天穹已塌了半边,暴猿大踏步跨出,足踏雷火,一步千万里,须臾已到了三十三天南天门前,大喝一声,一棍砸下,魔礼青急抬头将青云剑一格,喀喇一声,宝剑粉碎,倒翻出百余里。暴猿再将铁­棒­一扫,天门崩塌,数万天兵魂飞魄散,化作满天劫灰,如雪纷扬。

那暴猿体内丹气狂奔如海,神智已失,只仿佛记得还要去凌虚殿看上一看,一根铁­棒­卷地乱扫,将南天门里常融殿、神霄殿、朝会殿、三元殿夷为平地,滚滚荡荡,往凌虚殿前打来。

真个是当者披靡,一路上天将神兵,俱都抵挡不住,纷纷在棍下化作游魂齑粉,散碎纷飞,被这暴猿直杀到凌虚殿前,殿前有先天大将隆恩真君王灵官正领众将值守,见状喝道:“泼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将身晃一晃,也现出万丈法身,三只眼中有千丈烈焰,手持金鞭,赴面交还,金铁交加之声如天崩地陷一般,也不过五六个回合,王灵官被暴猿一棍击中肩膀,大叫一声,身躯霎时萎缩下去,翻在一旁,挣挫不起。暴猿打翻王灵官,更不迟疑,高举铁­棒­,向凌虚殿猛力劈下,轰隆!金芒烁烁腾起千百万丈,荡漾一分,这暴猿径闯入殿。

此殿与曼陀罗殿又大不相同,殿内竟是别有天地,茫茫渺渺,四望无极,苍莽云汉中百千万亿琉璃宝珠重重叠叠,无穷无尽,联成一张青­色­巨网,包容宇宙,一一宝珠皆映现自他一切宝珠之影,又一一影中亦皆映现自他一切宝珠之影,无量宝珠无限交错反映,重重影现,互显互隐,重重无尽。

暴猿见此光景,不禁呆了一呆,那天地间无量宝珠光网蓦然间同时大放光明,自暴猿周身毛孔中旋流而入。

暴猿浑身巨震,体内三股丹火交相纠结,越发炽盛,又有一道素­色­金流从泥丸宫急冲而下,一道郁郁青炁自足底涌泉|­茓­飞速升起,五道狂猛莫俦的真元丹气在体内纠缠盘旋,交相攻战,自顶门以至足底,尾闾、夹脊、玉枕,三关九窍,阳窍­阴­窍,雷霆霹雳,一一冲开,一身之内,譬如乾坤世界,风雷鼓荡,劫火燃烧,弱水狂涌,万刃齐出,在一一骨节、脉轮、玄关、祖窍间来回冲刷,此刻的悟空已浑然失去知觉,七窍中五­色­氤氲光气狂喷数百千丈,更不知身处何地,自己何人,所为何事,只管将金箍­棒­擎在手中,疯魔一般的旋舞乱打,只见一股数百丈粗细的五­色­风柱自凌虚殿中旋将出来,八方乱旋,风柱所过之处,三十三天上七十二重宝殿如沙尘般一一分崩离析,化作滚滚乱云,四处奔流。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有情劫 第十六章 为问狂心何时歇?

云海横流,雷火炽然,金阙云宫通明殿外,一头暴猿挥­棒­狂舞,口中厉啸惊天动地。

三十六员鸟首人身的雷将舒展千丈青翼,越空而来,又有二十四天君、九天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五方蛮雷使者、三界蛮雷使者,九社蛮雷使者、雷部总兵使者、四目雷师皓翁、苍牙霹雳大仙、火伯风霆君、风火元明君、雷光元圣君,雨师丈人仙君,手持青剑、神斧、宝钺、法杖、云幡、电镜、火蛇、风索、陀罗等等千百般法器,布满空中,或隐或现,将暴猿重重围困,三十六面雷鼓在青冥云气中起落沉浮,雷将们赤着上身,持槌击鼓,响彻重天,却并不向前进攻。

一尊庞大的金­色­玲珑宝塔自乱云间浮出,三十三重塔刹光明大盛,呜呜的低啸声中,向那暴猿压将下来。

又有一根青­色­九节宝杵,长七百里,昂首如飞龙,带着滚滚狂风,自斜刺里向暴猿腰间扫来。

那暴猿见了,一声长啸,五­色­光团往前一旋,数声金铁戛鸣,金塔与宝杵同时向外如电­射­出,无影无形。李靖、韦护二人胸口仿佛受铁锤重击,踉跄退出百余丈,哇的一声,齐齐吐出一口鲜血,染得衣襟如桃花盛开一般,招手欲将法宝收回,却已失了感应,想是二宝中元灵已然崩散。二人脸­色­大变,正待飞身追去,东天门外忽有一线青玄光华透出,顷刻间成为滔天碧浪,向那暴猿急速卷来。

是师尊出手降魔!哪吒三首八臂,足踏火轮,立在杨任身旁,大喜叫道。

他与杨任、殷郊方才上前截击暴猿,数个照面之间,殷郊被那暴猿一­棒­击碎神体,还归封神台,杨任飞电枪亦被击溃,两手空空,哪吒奈了七八个回合,也被那妖猴一­棒­打中后背,直打得三昧真火喷出六七丈,骨软筋麻,百骸欲散,不能再战。

只见那玄青光华以不可抵御的无边威势,光浪腾起数千里,眼看就要将暴猿身躯与雷部众神一齐淹没,蓦地里虚空中一道白毫流旋而出,须臾涨大如须弥山,那青玄光潮猛涌而至,被这须弥白毫一阻,便不能再向前进。

青华白毫略略一持,同时消弭,光纹余波微微荡漾,二人自虚空中现出身形,东首那人足踏麻鞋,青袍飘舞,黑须飞卷,神情冷峻,正是东极妙岩宫太乙救苦天尊;西首那人身披僧伽梨衣,顶有­肉­髻,赤足持一串数珠,眉间有悲悯之­色­,却是灵鹫山大雷音寺大觉世尊释迦牟尼。

太乙天尊肃立云端,飘飘飞扬的衣角垂将下来,脸上青气一闪即隐,道:“如来何以至此?”

“善哉!”世尊双手合十,“蒙玄穹大天尊与圣后盛情相邀,我等来赴蟠桃盛会,不期正遇见妖猴作乱,故来此一观,不意冲撞了天尊大驾,还请天尊恕罪。”这时西天门外佛光浩荡,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毗卢仙等人相继到来。

太乙看了文殊等人一眼,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面沉如水,对世尊道:“如来甚深大法,既然来了,料妖猴再无能为。”转头唤哪吒:“哪吒、杨任,你二人点集天兵,随我下界走上一遭。”哪吒连忙上前,天尊将手放在哪吒头顶,一道先天真气自掌心涌出,须臾间已在哪吒全身经络中走了一个周天,随即倒卷而回,哪吒疼痛全消,神采奕奕,躬身道:“多谢师尊!”天尊又用手一指,杨任手中飞电枪重又凝聚,却省了杨任七日祭炼之功,杨任也谢过了天尊。太乙天尊再不向文殊、慈航等人看上一眼,袍袖一摆,竟而去了,哪吒与杨任连忙随后同行。

文殊、慈航、普贤、惧留孙四人看着太乙背影,微微叹息,只见释迦牟尼抬起手臂,袖中取出二物,正是三十三天玲珑塔与降魔宝杵,世尊对李靖和韦护道:“二位道友,你们的法宝在此,便请取回。”李靖、韦护二人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上前躬身作谢,取回自己法宝,不提。

通明殿前滚滚五­色­雷云光气之中,那金­色­暴猿兀自狂旋乱舞,他心志已然迷糊,也不知众人在侧,只是将一根铁­棒­向天空乱打,搅得六合间气浪狂涌,雷部千百众神散在空中,逼住光云气浪,使之不能外泄,雷鼓沉沉,一声一声,击在众人心头。

世尊微抬慧目,诵一声“善哉!”,向前迈了一步,众人眼前宝光一闪,不知怎地,世尊已越过众神重围,站在那暴猿身前。

世尊手持数珠,打个问讯:“孙悟空,你可认得我?”,这一声虽然柔和,却已用上了大金刚狮子吼无量神通,自满天猿啸雷鼓间清清楚楚传将出来,旁人听来只觉悦耳之极,倒也并无异状,暴猿耳中却如万雷齐鸣,震得他全身一颤,惊醒过来,停住铁­棒­,打量来人,半晌,迟疑道:“你?我好像认得你。是了,你是那个释迦牟尼?”

世尊笑道:“我正是释迦牟尼。”

“我好像记得那天,你不是说你要死了么?怎地还没死?”

“自­性­清净,生生死死,皆是虚幻,但以众生心惑,妄见生灭耳。孙悟空,汝今中心狂乱,且歇下狂心,便见菩提。”

悟空低头思索,只觉得脑中又迷糊起来,“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么叫做个众生心惑,妄见生灭,又什么乱心狂心,分明是你有意哄我!”暴喝一声,将铁­棒­向释迦牟尼打来。

世尊摇了摇头,将手伸出,张开五轮指,只见一头暴猿,千里高下的偌大身躯,竟入世尊尺许掌心去了。

那暴猿身入掌中,兀自不觉,发起狂­性­,轮着铁­棒­,风车一般的滚个不停,只管要扑将上前,打倒释迦牟尼,忽然体内三万六千脉轮内无边风雷水火一齐轰然爆响,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通身上下的五­色­氤氲光气也一时溃散,丹田中空空荡荡,再感觉不到半分真元丹气,扑地往前便倒。悟空全身一个激灵,霎时完全清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在瑶池宝阁偷喝那琼浆玉液来着么?”想要挣扎起身,四肢百骸软绵绵的,如粉碎了一般用不出半分气力。悟空大骇,拼命提聚真元,便在此时,世尊翻过手掌,轻轻一推,将悟空推出西天门外,五指化作五座山峰,乃地、火、水、风、空五座联山,将悟空压在山下,不能挣展,世尊又自袖内取出一个帖子,乃“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飘飘荡荡,落下界去,贴在那五行山上,即有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笼罩其山,上冲重霄。

雷部众神与诸菩萨尊者齐声赞叹道:“善哉,善哉!如来大法,炼魔安天,无量功德。”只见瑶池方向,八景鸾舆,九光宝盖,群仙簇拥,天帝、天后同时降临:“今日蟠桃嘉会,不意被妖猴搅乱,诸天神将不能降伏,多感我佛大德,镇此妖猴,寰宇清平。”世尊合掌道:“我不过适逢其会,见此猴猖狂,故而将其镇服。些许微劳,何劳大天尊与圣后娘娘挂齿。”天后道:“可惜今日盛会被这妖猴搅乱,教诸位尊者空来,我心甚为不安,异日当再设会筵,请诸仙与如来光临,一并奉谢。”世尊道:“多谢大天尊与圣后娘娘盛意,我等先回西方去了。”唤诸菩萨、尊者、罗汉,同回大雷音寺,世尊升了七宝灵台,慈航合掌请问道:“世尊今日以无量神通,镇压妖猴,但不知此猴可还有出世之日否?”世尊道:“现在佛镇之,自有当来佛解之,数该如此耳。”大众合掌称扬。

且说悟空被压在山下,只有一个头颅与一条臂膀探将出来,只听得一缕佛音缥缥缈缈,自天外飘来:

“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是故心乐虚空。若心在­色­,摄令在空,心转柔软。令身内虚空渐渐广大,自见­色­身如藕根孔。习之转利,见身尽空,无得有­色­。外­色­亦尔,内外虚空同为一空。是时心缘虚空,无量无力,便离­色­想,安隐快乐;如鸟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虚空,无所触碍。……

“孙悟空,你可记我经义,早晚诵持,若能有会于心,速离四大,解悟真空,自然不难脱身。”悟空挥拳对天怒骂:“释迦牟尼,你惯会哄人,老孙不信你,不信你!”只是如今法力全消,身子虚弱,便连常人也是不如,拼尽全力,骂声也不过传出七八丈,哪里能够传到天外?只听那佛音倏然沉寂,四周静悄悄地再无声息,唯有山风偶尔掠过,草木飒然作响。

花果山水帘洞前,群猴正在嬉闹耍子,使出悟空所传法术,也播风扬雾,穿林振木,又在那里将一块块千斤大石抛来抛去,玩闹不已。一小猴突然想起猴王,道:“大圣这一去好生长久,却有十余年未曾归家了。”众猴都道:“是呵,是呵,大圣莫是在天宫过得快活,却将我等抛撇在此处,再不回顾也?”群猴都唏嘘感叹起来,忽然见九天洞开,一团祥光紫雾徐徐飞出,将到花果山头。众猴以为是猴王回归,都鼓掌道:“才提到大圣,大圣便回来也,却好,却好!”都蹦蹦跳跳,上前迎接,只见那云雾分开,一名青袍道者袍袖迎风,当先站立,一众天兵神将左右围绕,刀枪并举,冷森森无边杀气扑面而来。

众猴情知不对,都惊慌鼓噪起来,通臂猿猴与崩芭马流四将终究镇定一些,高声叫道:“那天上来的是何方仙人?来花果山有何见教?”太乙天尊并不答话,冷哼一声,长袖一拂,一派太一青炁如浓雾般涌出,落到水帘洞前,登时化为实质,青岩重重,将洞口都封住了。众猴大惊,上前以刀劈斧砍,那青岩坚逾金钢,莫想动得分毫。今日天气晴好,群猴都在洞外游玩,只是洞中却还有数千老猴幼猴在内歇息,众猴见劈不开封洞青岩,都急得红了眼,吱呀怪叫,举着枪、矛、剑、戟,驾妖风黑雾赶上空中,向天尊搠来。

“左道余孽,死不足惜!”天尊冷声道,长袖拂下,罡风一卷一绞,冲在前面的千余群猴连通臂老猿、崩芭马流四猴在内,悉数化为飞灰,被山风一卷而散。

其余数万群猴也都正要赶上来,见天尊如此神通,下手又如此狠辣,都惊得呆了,发一声喊,扔下兵器,都攀林缘树,满山乱窜,希图逃得­性­命。

天尊吩咐哪吒、杨任:“你二人将天兵布开,围住此山,山中禽兽猿猴,但有微薄妖术在身,便是左道源流,一律格杀,不得有误。”两人领命,与众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一时间花果山上天昏地暗,群妖群猴被天兵围困,无处可逃,都被赶到一处林子里,哪吒将火轮抛下,放起火来,海上风来,助长火势,腾天燃起,群猴在火中悲呼哭号:“大圣爷爷!你在哪里?我们都要死了!”渐渐地微弱下去,这一片山林片刻烧作一片白地,数万妖、猴,略无孑遗。

太乙面无表情,道:“据闻东海数大妖王,都与那妖猴颇有往来,谅来必有互通款曲,谬种流传之情,哪吒,此间事已了了,随为师扫荡三岛十洲,将左道谬种悉数殄灭。”

“是,师父。”哪吒本嗜杀之神,数百年来在天庭养­性­修身,煞气已潜藏了不少,但方才一通大杀,闻着血火滋味,那凶厉之­性­又被激发出来,闻听要扫荡妖孽,十分踊跃,杨任前生终究是朝廷文臣,心中却颇为不忍。

“大王,大王,不好了!”夜风吹拂,万圣王在后花园中闲坐,喝了几杯酒,正要就寝,一名妖将慌慌张张,闯进内廷,大声喊道。

万圣王喝道:“夤夜闯入内殿,怎地如此不知体统,好好说话。”

那妖将战战兢兢:“大王,非是末将不知大王法度,只是事情实在十分紧急。大王,天庭太乙救苦天尊领着三坛海会大神、太岁天兵,扫荡东海妖仙,自花果山、东极山、流波山一路杀去,看这情形竟是要灭尽群妖,众位大王都已到猗天苏门会合,商议对策。”

万圣王失惊道:“此事当真?”自己现了原身,头颅高高升上空中,向远方观望,果见暗夜之中,东北各处,处处血光冲天,万圣王骇然不已:“我等在此千百年,一直与天庭相安无事,怎么突然杀上门来?”“详情我们也不知道,仿佛与水帘洞石壁天书有关。”那妖将道:“大王,我们也快到猗天苏门,与众大王一起商议因敌之策。”“原来如此,我就知道,那天书来历大有玄机,不可贪心。”万圣王此时反而沉静下来,瞬间已有了决断,“既是那太乙亲自出手,还商议什么对策,沙将军,你速集合诸将,随我逃亡。”“我等在此经营千百年,此刻却要逃往何处?”“唔,南赡部洲,是阐门法统势大之处,自然不可居留,看来只有逃过西牛贺洲万寿山,才有生机。”

那沙将军传令下去,不消半个时辰,群妖已将金银细软收拾停当,都装上一条十三层宝船,万圣王作起妖法,东风劲吹,径向西南上驶去,众妖回顾东洲,恋恋不舍,眼中都有泪水落下。万圣王喝道:“不要回首,但留得­性­命在,何处不可安身!”群妖无奈,只得同心戮力,一齐鼓动风帆,在大海波中疾驰,只见一道浪花,微微发白,须臾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傲来国中居民人等却都尚在梦中,全不知情。

卷二 有情劫 第十七章 称心

猗天苏门,山高九万仞,其势如龙,东临大海,遥对扶桑。

山间怪石峥嵘,一片苍黑,几乎寸草不生,十分险峻,鹏魔王所居混天崖更是形如剑齿,黑云围绕,狞恶非常。

此刻,淡淡的青­色­云气笼盖了整个混天崖,无边的血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映红了大海与天空,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和刀剑撞击的声音从青气屏障中隐隐传来,一点点变得稀落与低微。

忽有一道黑气,一道白气,如两条巨蟒般交缠在一起,自混天崖上倏然腾起,笼罩上方的青炁抖动了一下,一瞬间变得十分浓重而厚实,从四面八方裹了上去,黑白巨蟒在浓厚的青气包裹中颤抖着,挣扎着,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啸叫。

嗤——,裂帛般的长声中,岩石般厚重的青气猛然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黑白双蛇嘶然旋转着飞逸而出,顷刻间伸展成一团万亩方圆的金云妖火,隐隐有两翅探出云外,急速振动,满天上狂风卷地而来,金云妖火眨眼从山间天兵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太乙天尊站在崖头,一身青­色­道袍如水波一般起伏不已,脸­色­有些难看。

­阴­阳二气瓶果然奥妙无穷,鹏魔王昔年仗着这件灵宝,煅去了­阴­神之体,化为金翅大鹏鸟真身;今日太乙天尊一时大意,鹏魔王、牛魔王、猕猴王又仗着这件宝物,三妖合力,冲破了太乙天尊以青玄一炁所化的大弥罗微尘网,逃向西方。

金翅鸟一翅九万里,飞行之速为鸟中第一,既冲出弥罗微尘网,纵以太乙天尊此际无量神通,一时却也难以追及。

太乙遥看西方,心中思量:不想这瓶中­阴­阳二气如此神妙,一时不曾在意,却让他们逃了出去,左道邪法岂非因此传流?只是我若起身追袭,以这金翅鸟飞驰之速,追上时大约已过了南赡部洲,到了西牛贺洲了,那里是西方教下,我贸然在彼方动手,却又十分不妥。

“师父,山中群妖,尽已剿灭,我们却擒得这妖王来也!”太乙正在踌躇思量之际,耳边有人呼唤,抬头看时,却是哪吒、杨任二人押着禺狨王,走近前来,往地上重重一掼。

太乙领哪吒、杨任与天军攻打猗天苏门,牛魔王、鹏魔王、猕猴王、禺狨王四大妖王与四大妖王下属东胜神洲九十六洞妖魔云集此山,鏖战一日夜,天兵有太乙天尊亲临坐镇,大法加持,一个个­精­神百倍,勇猛无伦,群妖数量虽多,终究不能抵挡,九十六洞妖魔先后战死,禺狨王独战杨任、哪吒,不敌被擒。那鹏魔王却甚狡狯,初时将­阴­阳二气瓶隐而不用,待战局已定,太乙天尊略略疏神之际,骤然合力运转­阴­阳二气,突围而出,只剩下禺狨王一人,孤掌难鸣,被哪吒、杨任生生擒拿。

罢了,且让他们逃去西方,日后自然有计较之时。太乙想定,低头看那禺狨王,见他浑身上下,被哪吒混天绫缚得结结实实,分毫不能挣展,一双怪眼中却仍旧凶光四­射­,不肯屈服。

太乙道:“这等异种妖魔,就地格杀即可,何必带来见我?”

哪吒道:“师父容禀,这怪物乃东洲巨妖,十分凶悍,却也不是寻常魔种,我想师父如今住在东极妙岩宫,宫中广阔,乏人守护,不如将此怪带回青华,以为镇宫瑞兽,一来可增东极威仪;二来也立个榜样,使天下左道慑服。”

太乙想了一想,道:“这等说也有道理。”踏上一步,伸掌轻轻在禺狨王顶上一击,禺狨王浑身一颤,登时昏死过去,哪吒收回混天绫,众天兵用铁链将禺狨王捆了,抬将起来,浩浩荡荡,直奔傲来城而来,离城尚有千里之遥,天尊在九霄云里,法眼往下一看,见城中妖气全消,泯灭无痕。

天尊道:“罢了,这万圣王却甚知机,已先逃了,我们回去罢。”众人上天,先至东极妙岩宫,天尊吩咐哪吒:“将那妖兽穿了鼻子,拴在宫前华表下,与我守门。”哪吒依命办理,天尊与杨任、哪吒却上金阙云宫灵霄殿来。

灵霄殿前,张、鲁二班督着十万天工,重造宫阙,十分繁忙,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见天尊与两位大神到来,两位天工连忙上前施礼,太乙微微点首,径上灵霄宝殿。

“天尊亲身下降,荡涤妖氛,甚是辛劳。”正中御座之上,帝俊冕旒低垂。

“除灭妖魔,卫我正道,乃贫道份内当为之事,岂敢当陛下慰劳。”太乙微微躬身。

“我居此位久矣,做事常不免犹疑,观今日天尊行事,雷厉风行,果决分明,远胜于我,我欲请天尊摄理三界庶务,不知天尊意下如何?”帝俊道。

太乙听了,神­色­微变,一时不曾答话,殿上数百群仙诸神神情各异,哪吒却十分欢喜,若不是身在朝堂之上,几乎就要欢呼雀跃了,许逊立于左班,眼中也大有喜­色­,只不便表露出来,猴王大闹天廷,说起来与他的举奏不无关系,若玉帝查究起来,他不免要受牵连。现在好了,太乙师叔若主掌天庭庶务,我却不必担心受责了。许逊十分欣慰。

“天尊,你意下如何?”帝俊目光看向太乙,微笑着又问一次。

“陛下既有此命,贫道也不敢辞劳。”太乙道。

帝俊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丹墀之下的两班仙神,朗声道:“众卿听者,今后三界九天,一应庶务,皆听东极妙岩宫青玄上帝处决,救苦天尊所到之处,如朕亲临,传布上下诸司,令一体知闻。”

灵霄殿上的截教众神,多有不平者,只是阐教势大,怎敢多言,只得与群仙一同拜伏,齐声道:“谨遵大天尊圣旨。”

且说悟空被释迦牟尼施展掌上神通,压在五行山下,其地正当西牛贺洲与南赡部洲两洲交界之处,故后世又称此山为两界山。悟空身压山下,除了头颅与左臂探出山外,可以摇挣摇挣,全身上下,竟似与山岩浑如一体,再不能腾挪变化,昼夜六时,看尽了山间花开叶落,生死枯荣,天上斗转星移,日月经行,又见了些风雷电雾,冰霜雨雪,寒暑交侵,春秋迭代,匆匆数百余年,仿佛不过闭眼睁眼之间,中土南洲,已是大唐贞观九年。

这一年,唐太子李承乾十六岁了。

贞观这九年,在李世民的治理之下,大唐国力渐强,于是不免对外用兵,与北魏争西域、北庭之地,烽火连年,穆、康、米、毕、史、夏、尉迟、龟兹、楼兰、月氏、火寻、戊地、高车、吐火罗、乌那曷、拔汗那等西北小国夹在南北两个大国之间,苦不堪言,或灭于魏,或降于唐,长安市上,仿佛一夜之间便多出不少胡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尽是从西北战场流离而来。

太上皇帝李渊原本喜道恶佛,晚景不宁,忽遭玄武之变,这九年来,渐渐的变得喜看佛经,喜听佛法,端因道求长生,佛祈来世,今生只是这样了,他镇日转经念佛,只盼建成、元吉和十个孙儿能够受生善地,来世再无诸般忧烦。

九年来,他深居简出,整个大安宫充满了檀香的味道和诵念经文的声音。

“­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磐。”

白衣的青年僧人坐在李渊榻前不远处,转动着念珠,释尊传下的经文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

他是玄奘,当今大唐国境内最著名的法师。

承乾坐在祖父身边——这九年来,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惧怕,李世民与皇后长孙无垢除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几乎从不到大安宫请安,倒是承乾常常到大安宫陪伴李渊。

李渊今年快七十岁了,­精­神十分衰弱,听着经文,半睡半醒。

“师父,这是什么经文?”承乾忽然问道。

承乾在六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玄奘为他诵经祈祷七日七夜,后来病好以后,李世民就让他拜玄奘为师,玄奘给他取名“沙竭罗‘,这是沙门护法八大龙王之一的名字,玄奘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他能够护持世间正法吧。

“这是般若密多心经,前代鸠摩罗什尊者所译。”玄奘答道。

“鸠摩罗什是谁啊?很有名么?”承乾又问。

“是的,他是两百年前的大师,我们今天所读到的经文,大半都是鸠师和他的弟子们译过来,可惜我生得晚,未能与大师同代,亲睹风采。”玄奘轻轻叹息,他确实十分遗憾,不过内心深处,他觉得这篇心经译文似乎涵义有点缺憾模糊,并不能由衷认同。

这时李渊已经完全睡着了,鼻中发出轻微的鼾声,承乾轻轻取过软枕,放在祖父头下,又为他盖上锦衾。

“沙竭罗,我们走吧,让上皇好好睡一觉。”玄奘轻声说道。

“嗯。”承乾也轻声回答,转头说道,“你们好生照看爷爷,我和师父明天再来看爷爷。”宫娥内侍们低低应了一声。

玄奘站起身来,躬身一合十,向殿外走来。

大安宫,虽然也冠名为宫,其实是李世民做秦王时的府第,规模比之太极宫,何止小了十倍,因此师徒俩很快便走出了宫门。

玄奘要回弘福寺,李承乾却还不愿回东宫,要随玄奘到寺内盘桓一会儿,弘福寺却在长安西门,要过了西市才到。于是两人出了大安宫,骑马过布政坊,延寿坊,光德坊,往西市中穿来。

经过西市,南角上闹嚷嚷的,许多人挤成一团,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承乾虽然做皇太子有八九年了,东宫僚属一堆,平常翻来覆去,只是要他知行守礼,但十六岁的年纪,终究还是少年心­性­,见了热闹,便不禁要上去看一看,因此双腿一夹马腹,当先行去,玄奘微微摇头,策马跟上。

他们在马上,原比众人高出许多,因此虽然在人群之后,仍将场中光景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那边有个木台,木台上一字儿排开,站了数十名胡人女子,彼此以绳索相连,肤­色­有黑有白有黄,五官棱角分明,眼睛大而深邃,或金或碧,头发微微卷曲,身材高挑,显与中原人不同,有一个瘸腿癞疥道人站在边上,用手中藤杖一一点指,大声介绍其年龄、出身、价格。

原来是九姓胡人,承乾心想。

魏唐大战,九姓胡人国破家亡,或为唐军俘虏,或辗转逃来长安,被人买卖,长安贵人家以为新奇,纷纷抢着购买,充作奴仆婢女,宴会之时便叫他们侍候伴舞,互相夸耀,乃是贵人借以炫夸身份的象征,因此这些胡人胡女要价甚高,等闲人家却是买不起的。

承乾以往在亲贵大臣家里也曾见过胡奴胡姬,但亲眼在市上见到买卖胡姬,却还是头一遭,益发停马不走,一一打量那些胡女。

玄奘见得这副情形,双手合十,道一声:“善哉!”低声诵念经文,看那癞疥道人时,见他身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辉光,玄奘“噫”了一声,那道人忽而转过头来,眼角余光一闪,似是对玄奘笑了一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继续高声叫卖。玄奘控住缰绳,运天眼通再看道人宿命时,却如陷入了一片迷雾,此人仿佛竟是既无过去,也无未来,玄奘深感奇怪,皱眉思索。

承乾却打马进了人群,指着东首第三名的一个小女孩儿问那道士:“她叫什么名字?是哪国人?”

“她小名叫做明月奴,是穆国来的。”道士笑道,“郎君要买下她吗?”

“嗯,我要这明月奴,多少钱?”

“要十贯。”

“才十贯。”承乾道。

“是啊,只要十贯,这名女子便归郎君所有。”

承乾却踌躇起来,原来他自小便是太子,吃穿用度,俱有内库拨给,又哪里用得着什么钱财了?因此他此刻身上是分文俱无,却哪里有十贯铜钱给那道士?

“师父。”承乾回头招呼玄奘,玄奘看了看那道士,又看了看那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

“是了,出家人不蓄私产,身上哪里会带着什么钱财?”承乾懊恼地自语。

“郎君若不曾带钱,还请回府去来。”道士笑了笑,转过头去,又开始高声向众人叫卖。

承乾看着那女孩儿,女孩儿年岁不大,身子尚未完全长成,畏怯怯的,用碧水含烟似的眸子看着承乾,自有一种特别的意态,让承乾觉得十分熟稔,亲切,因而心动。

“且慢!”承乾叫道,解下腰间的一条犀角带,“那道人,你看这条带子可值得十贯?”

这犀角带是用西洲黑犀牛的角制成,镶金嵌玉,十分名贵,虽然算不上价值连城,也抵得上黄金数百两,承乾却不知道这腰带到底价值几何。

道人见了这条角带,眉花眼笑:“值得,值得,便一百贯也值了。”——却将这腰带的价格压下了十倍也不止。

“那好,这带子便归你,这女孩儿我要了。”

“郎君这犀带贵重,一名胡女实在难抵。”道士接过犀角带,用藤杖指了另外八九名女子,“这九个连同方才那个一起,都归郎君了。”

“不必,我只要这一名。”承乾道。

“这岂非贫道为人不诚,占了郎君便宜。不可不可,郎君若对方才这几名胡女不满意,尽可另选几名。”

“不必了,大众都在此地,这犀带是我宁愿与你,就要你这一人。”

“好好好,郎君果然大有古人任侠之风,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

道士满脸堆笑,解开索子,将明月奴领了出来,又从怀中取出契据,“郎君,人契都在此地,请郎君收存。”

承乾附身抓住明月奴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拉上马背,在自己身前坐了,拨马出了人群,对玄奘道:“师父,我不能去弘福寺了,要先回府了。”玄奘看着明月奴,欲言又止,只是一合掌,承乾挥鞭一击,那马四蹄扬起轻尘,穿过西市,往东宫去了。

玄奘坐在马上不走,只看着那道士,只见那道士笑眯眯的,依旧在那里叫卖,直到天晚,又卖出数人,歇市钲声响起,果毅军开始乘马驱人,众人都散去了,道士与身边几个凶恶道童牵着那些胡奴胡姬,慢慢的出西市去了。

玄奘看那道士,始终不得要领,摇了摇头,只得驱马先回弘福寺。

“明月奴,奴,奴,这个名字不好,从今以后,我叫你称心好不好?”东宫嘉庆殿,承乾打量着明月奴,说道。

“但凭郎君作主。”明月奴用并不很流利,却分外清柔的洛阳正音答道。

“称心。”

“称心在。”

这一天,是贞观九年十月初三,承乾并不知道,随着这个被他叫做称心的女孩子的到来,他一生的命数都将因此改变。

卷二 有情劫 第十八章 国丧

太阳从西方的地平线上沉落下去,净街鼓开始响起,声振八百下,则六街九衢,坊门皆闭,再不许城中居民穿行于坊里之间,要到第二日五更二点,坊门方才重新开启。

街鼓咚咚,催日呼月,后一百八十年,李长吉有诗咏官街鼓: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单调而冗长的鼓点声中,一弯素白的新月自东北天际慢慢升了上来,将并不明亮的月­色­洒向长安的一百一十处里坊。

净街鼓停止了,长安城一片沉寂,金吾卫的火把出现在大街上,朦胧的夜­色­中,到处响起了捣衣声,时序已入十月,家家都要为征人赶制寒衣。

曲江池映着天上的新月,微光瑟瑟,池头乐游原上,瘸腿道人拄着藤杖,西望长安,百坊千里,犹如棋局一般整齐,太极宫中王气冲空,直上数万丈,东宫上方,又有暗云一片,若隐若现。

古来大城,无出长安之右者,道人不禁赞叹,复又微微冷笑,整个人忽然模糊起来,扭曲成一团散碎的光影,渐渐在周围的空气中溶解。

满天微茫星斗间,一道绚烂的虹光一掠而过。

“称心,快看,流星!”东宫嘉庆殿,承乾拉着称心,指向西北方向。

“哪里……啊!”称心一眼瞥去,只见到一抹星尾,急急合掌发愿,已然不及,懊恼地低下头去。

“不要丧气,以后我每天陪你来守流星便是了。”承乾伸臂搂住了称心肩膀。

“嗯。”称心羞涩地靠进承乾怀里。

西牛贺洲,有山名竹节山。

竹节山周围数万里,峰顶常有­阴­云聚合,层层叠叠,直冲牛斗,似有妖魔往来。

­阴­云飞旋,一头狮子独踞峰顶高崖,对着天上星月,九首一齐长吼,群峰回荡,山间无论狮虎熊罴,狼虫彪豹,闻得狮吼之声,皆栗栗而战,缩首伏地,更不敢稍动。

光影闪烁,霎时聚成|人形,瘸腿道人扶杖从光晕间走出,那九头狮子口吐人言:“道友,为何这等模样?”

“方自人间游戏而回耳。”道人笑道。

九头狮子道:“事体如何?”

道人道:“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七八分总是有的。”

“吾为洪荒八万万魔众,谢上道友了。”

“你我既系盟好,又何必说这个谢字?”

九头狮子闻言,摇动九首,轰然大笑,“不错不错,倒是吾拘泥了,道友,既至此山,何不随我回洞府欢饮数杯?”

道人笑道:“道友之酒,比瑶池醴泉如何?”

狮子道:“醴泉甘冽绵长,却嫌太软;吾酒入喉辛辣,锋芒锐利,荡涤胸臆,最堪挥断愁肠。”

道人拊掌大笑,“人言美酒如刀,信然,信然,只是我尚有小事未完,却先别过,三日后必来叨扰。”

“专候道友光临。”狮子说罢,仰天吼了一声,四足在山岩上一按,火焰般的尾巴一甩,竹节山晃动了一下,崖间凭空出现一座洞府,九曲盘桓,中藏洪荒世界,似有无量狰狞面目在内浮空飞转,无边魔气滚滚而出,令人毛发为竖。狮子纵身跳入洞门,空间一阵荡漾,洞门倏然而合,竹节山头静悄悄的,只有四面寒蛩,鸣声不绝。

道人静立片刻,腾身依旧化作流星一道,徐徐划过长空,落下东海去了。

数日之后,侯君集征西而回,献胡女一名,惯弹琵琶,善歌能舞,李世民在两仪殿听她弹奏,惊为天籁,自此宫中游宴,琵琶女长随左右,十分受世民亲信。

承乾自那日得了称心,几乎日夜都在一起,渐渐便不常到玄奘处听经,却喜欢上了胡风胡食,常作胡语、着胡服,又漫游于市井,交结胡人侠客纥­干­承基,在宫中作胡人营帐而戏,只是此时还知节制,见大臣则正襟危坐,高谈节义,众人因此也不太在意他,以为只是少年好奇心­性­而已。

太上皇帝李渊在十一月得了风疾,行动艰难,御史大夫马周上书责皇帝不孝,大安宫规模狭小,卑陋低湿,不利上皇病体,李世民被他一通抢白,十分羞恼,却也无辞以对。贞观十年春,遂下旨于太极宫之东北,龙首原高阜之上营建永安宫,宫室未成,李渊已于贞观十年八月崩于大安宫垂拱殿,年七十岁。

天下十道四百州,各处道观寺院哀钟响动,李世民遣哀使告于魏国,两国兵戈暂息。

玄都观、兴善寺两处乃天下道观、佛寺之首,大设道场,钟声日夜不停,名僧名道以玄奘、岐晖,各披法衣,诵经持咒,种种仪轨,为上皇追荐冥福。

八月二十五日,大行太上皇帝灵驾于垂拱殿发引,出长安金光门,葬于三原县献陵。淮安王李神通已先李渊而逝,有旨迁其遗骨,以为献陵陪葬。

灵驾浩大,仪卫拥护,蔚为壮观,有六绋牵引太上皇柩车,每绋各长三十丈,围七寸,各有执绋挽士虎贲千余人;另有挽郎二百人,左右配挽歌二部各六十四人。李世民与诸王诸子百官随后缓行相随。

葬仪已毕,观葬人群中的玄奘六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了承乾。他远远地看着承乾,沙竭罗的神气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温厚,眉间隐隐多了一丝戾气。玄奘皱了皱眉头,定念谛观,见承乾额上仿佛有一缕淡黑­色­的火焰在跳动飞扬,身后更有一个巨大而狞恶的­阴­影张臂向天,似在发出声声厉吼。

啊!玄奘大吃一惊,低呼一声,凝神再看,那巨大的魔影与额上的黑火一起,像太阳下的薄冰一样消散无踪了。

“师父!”承乾也看见了玄奘,在马上向他点首示意,却不曾停留,径直从他面前过去了。

玄奘带着僧人们,慢慢向弘福寺方向走回,心中十分忧虑,刚才那黑火魔影虽只是一闪,但他深信自己不会看错。他虽已有半年未见承乾,但承乾身为太子,一举一动皆受上下瞩目,其日常行迹却也不难得知:我闻他近来喜与胡人交往,莫非是胡人中有邪人在他身上下了什么秘法禁咒,有所图谋么?

回到寺内,众僧各归僧房安歇,玄奘命侍候的沙弥退下,将门关上,独坐方丈,深深入定,他的神念如鸟一般从泥丸宫升起,飞上高空,向下俯瞰。

长安城中一草一木、一尘一沙,此时看来分外清楚,太极宫上空紫气弥漫,翻腾不息,其中隐隐有亿万金丝,光华闪耀,苍龙一般将皇城盘绕其中,只是龙光紫气围绕之中,果有黑气一缕,若有若无,自东宫中透将上来。

却是什么妖人?是否与上次那道人有关?玄奘将神念延伸下去,寻那黑气根源,东宫内外僚属,男女婢仆,连上次承乾带来的那名胡女在内,都是常人,俱无异状,那黑气不是发自旁人,就是出自承乾自己体内,再无其余根源。

“吁——”方丈之中,玄奘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脸­色­苍白,十分疲倦。

他宗法大乘,专重思维,修­性­不修命,虽然灵台清明,神念广大,可以遍察万物,却无半分法力在身,纯以道力­精­神支撑,作了这番探视,一时间身体如脱力了一般十分虚弱。

他端坐不动,深深呼吸了二十一次,站起身来,取过一旁水杯,一饮而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已是第三日清晨了,金黄|­色­的晨辉落在弘福寺层层殿宇的铜瓦上,折­射­出灿然的宝光。

玄奘站在方丈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际的朝霞,仲秋的风吹动了他的袖角,带来丝丝凉意。

忽有一名小沙弥匆匆走入方丈庭院。

“大和尚。”小沙弥悟明向玄奘合掌施礼,“终南山岐宗师遣门人前来传信,请大和尚一见。”

“哦,好!”

小沙弥走出庭院,无多时,脚步声响,一名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的道士跟着小沙弥进入庭院,道士黄冠长须,斜背长剑,玄奘认得是岐晖的弟子,昊天观主尹文­操­。

“法师安好!”尹文­操­向玄奘行礼。

“观主何以多礼,贫僧实不敢当。”玄奘连忙还礼,“岐宗师有何事见教,至令观主亲来?”

尹文­操­虽然看起来与玄奘年纪相若,实际已有六十多岁了,只是道家讲­性­命双修,以­肉­身为解脱根本,所以常能驻颜不老,尹文­操­便是如此;尹文­操­又是昊天观主,岐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将来终南山宗圣观的观主与楼观道的宗师自然也非他莫属,因玄奘是唯识宗主,总领佛门,故他以小辈自居,玄奘却不敢因此稍缺礼数。

“明年五月五日,我道门各宗丹元大会,我师请法师光临观礼。”尹文­操­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简帖,双手呈上。

玄奘连忙弯腰双手接过,“不知不觉,竟又已六十年了么?”

尹文­操­笑道:“正是,光­阴­迅速,明年论道之地定在阁皂山。”

“观主,请你转告宗师,贫僧一定准时抵达。”

尹文­操­又一躬身,飘然出院。

自秦汉以来,道法大兴于南赡部洲,南北二洲宗门林立,大宗四五,小门小派更是不计其数,为此前代宗师聚议,定下六十年一度丹元道会之规。此会名为丹元,实是道家各宗论道斗法的大聚会,会中胜出的宗门是为两洲道门领袖,执掌太平玉符与灵宝三图,玉符灵图在握,则天下道门无不听其号令,所以这六十年一度的丹元大会,乃道门之内第一等隆重的法会。

玄奘今年不过三十二岁,亲逢丹元之会,这还是第一遭。

“丹元会是在明年,那么三十年后就是道佛两门莲华大会了。”玄奘将尹文­操­送出院门,回到院中,喃喃自语,微微皱起了修长的眉毛。

卷二 有情劫 第十九章 阁皂山

贞观十年,冬至。

长安大雪。

语云:­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冬至乃­阴­极阳生,阳气发动之日,为有汉以来国家三大节之一,仅次于元旦,内外臣僚绝事不听政,安身静体,前三日,后三日,加上冬至正日,一共要休假七天。

杜子美有诗云: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飞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本来是十分隆重喜庆的大节,但百官却不能纵情欢乐,太上皇帝大行不过数月,更兼长孙皇后自初春卧病,入冬已十分沉重,皇帝于南郊圜丘祀昊天上帝而回,有诏免万国百僚朝贺,禁天下屠沽张乐,复又大赦四方,一切善政德政,都是为皇后求福赦罪,因此西、东两京百官相见,不免面作戚容,又不能饮酒作乐,真的只是安身静体而已了。

大雪纷飞,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

东城晋昌坊无漏寺,两名小尼僧正在院中堆雪为戏。

无漏寺建于隋开皇九年,本来也是颇有名气的大寺,水竹森茂,冠于京师,惜乎经隋末大乱,众僧逃之八九,入唐之后,更是荒颓,要到十三年后,方才重新扩建,改名大慈恩寺,以为译经道场,方极一时之盛,眼下却只有一名妙贤比丘尼带着几个小徒儿住在此地,倒也清净,

两名小尼僧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青布衣袍,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积雪聚拢,砌成桥梁、塔刹、楼台种种形状,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有一片轻轻飘下,转了几转,落在雪地上。宝光微微一闪,雪花上现出一尊小小圣像,赤发獠牙,形如骷髅鬼母,全身金­色­,身着纯白天衣,头冠宝珠璎珞,四臂各持青­色­利刃,两目空洞,中有焰火燃烧。

这尊圣像看着两名小尼,微微点了点头,身躯慢慢长大,须臾间已长至丈二高下,白雪纷纷,都在圣像身周烈焰中燃烧殆尽。

两名小尼却只顾埋头专心堆砌雪塔雪楼,浑然不觉身前已多了一人。

“尊者,你来了。”

清亮的声音在纜­乳­芟孪炱穑两名小尼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只见妙贤比丘尼一袭白衣,站在殿前。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比丘尼却还赤着双足。

“师父!”两名小尼叫了一声,妙贤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

两名小尼顺着比丘尼的目光转过头,登时尖声惊叫起来。

骷髅恶鬼般的形状就在她们面前一丈之外,双足离地三分,悬空而立。

“我来将阿逸多舍利送与明空。”鬼母道。

“明空即将入世了么?”妙贤问道。

“正是。”鬼母仿佛不喜多言。

“明空,不要慌张,这不是鬼,这是诃利帝母护法尊啊!”西首那名小尼容貌平常,­性­情却十分沉稳,首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明空经她提醒,也认出了诃利帝母,怯怯地点点头,两人退后数步,看着师父与诃利帝母。

诃利帝母足不沾地,飘飘向前移来,仔细打量着明空,虽然还不满十二岁,身量十分单薄,又穿了僧衣,那与生俱来的惊人秀­色­却遮掩不住,正在从内向外地散反出来。

“善哉!”诃利帝母赞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串晶莹的项链,弯腰戴在明空项间。

看着鬼母骷髅般的脸庞靠近自己,明空十分惊骇,却一点也不敢动弹。

项链戴在明空项间,发出七彩的毫光,映得漫天深雪仿佛五彩的花瓣一般,缤纷艳丽。

诃利帝母站起身来,向妙贤一躬身,妙贤也躬身还礼,两名小尼也连忙合掌躬身,等到抬起头来,诃利帝母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唯有满空飞雪而已,刚才的一切宛若梦境,明空低下头来,项链却还挂在自己胸前,一颗颗晶莹圆润,非珠非玉,明空不禁伸出手指捻弄,温热的气息瞬间从掌心透入,传遍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妙贤怔怔地抬头看着天上的大雪,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明空,自今日起,你便蓄起头发吧。”妙贤道,“明天我请你母亲过来,接你出寺居住。”

“啊……”明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女孩儿,蓄起头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师父叫她出寺,却让她有顿失依靠的感觉。

父亲已经死了,她母亲乃是继妻,父亲死后,母女四人便饱受家中叔伯兄弟白眼冷遇,不得已,只得带着三个女儿来到长安,投靠父亲生前故旧,可是母亲一人带着三个女儿,终究十分辛苦。恰巧那天妙贤经过,看见明空,十分喜欢,便收她为徒,带回了无漏寺,寺院生涯虽然也并不宽裕,却十分安定,明空不愿离开此地,也是人之常情。

“明空,不要慌,只是出寺和你母亲一起居住而已,我会叫优昙陪你同住,师父也会经常去看你的。”

“哦。”明空点了点头,优昙握住了她的手掌,明空觉得安心了不少。妙贤不再说话,转身入内。

“师姐,师父叫我蓄发,为什么呢?”明空问。

“想是你尘缘未尽,还要应世间俗法吧。”优昙猜测。

两人也无心再堆雪弄冰,就在廊下坐了看雪,诃利帝母送给明空的项链十分神异,七彩的光晕散将开来,暖意融融,两人坐在廊下,倒也不觉寒冷。

大雪下个不停,太极宫立政殿内,长孙无垢病已危殆,气息奄奄,李世民坐在无垢榻边,泪痕满面,三子承乾、泰、治环跪于前,悲声啜泣。

“沙竭罗……青鸟……稚奴……”无垢一一唤着三个儿子的小名。

“姆妈!”承乾三人又跪上一步,伏在榻上,哀哭有声。

无垢吃力地抬起手臂,抚着三个儿子的头发,“姆妈要死了,我死之后,你们三人要相亲相爱,一如幼时,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去,知道了吗?”

“知道,遵姆妈教诲。”稚奴与承乾高声回答,李泰却微微犹豫了一下,方才同声附和。

无垢虽然虚弱,却仍然十分敏锐,这这小小的神情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好,你们在我面前立个誓来。”

宫女用漆盘托上一把小银刀,三人都拿起刀来,截断一缕头发,放于盘中,齐声立誓:“我兄弟三人,于兹为誓,永相敦睦,友爱如初。有违此誓残害手足者,如此发!”

无垢终于放心了一点,在枕上点了点头,道:“你们出去吧,我与你们父皇说几句话儿。”三人哽咽磕头,退了出去,跪在殿外。

“二郎。”无垢转过头来,李世民握住了无垢的右手,哽咽道:“观音……”

“二郎,我一闭眼,便看见息王、巢王满面血污站在我面前,二郎,我真的要死了。”

息王、巢王是李世民追赠建成、元吉二人的封号。

“观音,你不要胡说,人死神灭,我不信有什么冤魂厉鬼,你不要多想,好好将养,天下名医都在宫中,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知道,我不行啦,我只是不放心沙竭罗和青鸟……”

“观音,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观音,你放心,有我在,永远不会再有那一天。”

无垢突然急剧的喘息起来,“二郎,二郎,我又看见他们了,就在那里!那里!”李世民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转头大声吩咐:“来人!快请魏征进宫。”掌心中的热度却迅速退了下去,李世民低头看去,见无垢双目紧闭,伸手探她鼻息,“观音!观音啊——”李世民撕心裂肺的呼喊传出殿外,承乾三兄弟连忙抢入殿内。

太极宫中哀声大作,长安寺观钟声相继鸣响,这一天,正是冬至正日。

消息传出,百官都停了休假,穿上丧服,入宫赴丧。

皇后的丧礼比太上皇帝更为隆重,皇帝一连十余日不曾上朝,国政俱由太子承乾代理,各种繁缛的丧礼与仪式一直持续到贞观十一年暮春,皇后灵柩方才入葬于昭陵。

葬礼已经完毕,皇帝思念皇后,仍旧不能自已,又在宫中修建了层观,登楼以望昭陵。

五月初五,重午良辰,天下十道千州的白­色­终于去尽,正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

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

溪边蒲Сhā剑,榴火壮行图。

家家角黍飘香,户户菖蒲高悬,都共庆佳节,更有赛龙舟、饮雄黄、佩香囊、备牲醴等诸般习俗,热闹非凡。

阁皂山凌云峰前,玄奘与数名老僧芒履锡杖,带着一众弟子,走在山荫道上,看这千年道门名山,峰回峦复,古竹苍松,霞蒸云蔚,引絮含烟,真是洞天福地,人间胜境。

阁皂山万寿崇真宫,乃道门大宗灵宝派元始法坛所在之地,自汉至唐,道法不衰,传有元始万神铜印,灵宝五符,八维真符等玉虚至真法箓,与茅山清微法坛,龙虎山正一法坛同列三大法坛,当今传箓嗣教宗师葛洪年近四百岁,门人极盛,灵宝派执掌太平玉符与灵宝三图,号令天下道门,已经三个甲子,其余两大宗门法坛茅山清微派与龙虎山正一派一直都无法与争。有赞为证,赞曰:

灵宝开宝笈,真境落天纪。

洞碧翠玉虚,章法清霄妙。

玄气遍八区,岭上修士客。

吟咏念隐书,斗步朝星汉。

长龄永地居,望进仙都域。

炼行乘空举,无所深思集。

三周阳明曜,紫角运金生。

龙啸响云飞,入室野歌语。

劫会屡经过,忘弃大界­色­。

璇玑躔足通,自然亨无穷。

胜日服果子,有异觉神情。

麒麟狮象住,景藏和升得。

这一次丹元大会,听说葛洪功果圆满,要在此会飞升,不再留居人间,清微派宗师王远知与正一派宗师张应韶闻讯十分欣喜,心中存了指望,都提前数日领着弟子到了阁皂山崇真宫,至于楼观道,传闻乃玄都法脉,却是超然物外,从来不参与玉符灵图之争的。

佛门宗师不过是来循例应邀观礼,自然无此热心,因此都是端阳正日方才抵达山下,天台智者、三论嘉祥、禅宗道信、华严帝心与玄奘结伴同行,一路指点讲论。五人都是当今佛门宗师,平时谈经论法,于佛法知见颇有扞格,每有争执,今日不涉宗派之见,只叹山景,倒也颇为相得。

智者大师长眉轩动,见前方山­色­如楼,四围青黛,一株大松长在接仙桥头,足足有十丈粗细,数百丈高下,枝叶浓茂,将接仙桥整个覆盖在下,白雾弥漫,接仙桥石梁一派,若隐若现,智者叹道:“阁皂山果然是人间仙境!”口占七律,道:

“雪谷孤松自郁然,纷纷朝菌但堪怜。

坐更拂石芥城劫,时说开皇龙汉年。

淡煮藜羹天送供,闲拖藤杖地行仙。

共看王室中兴后,更约长安一醉眠。“

他年过百岁,历梁、陈、隋、唐四代,几废几兴,此诗颇合身份,嘉祥、道信、帝心、玄奘,纷纷称赞,此时五人已到了接仙桥头,见那石梁十分狭窄,百余丈长短,却不过尺许宽阔,更兼雾气沾润,十分湿滑,玄奘年轻还可,智者、嘉祥、帝心、道信四僧俱已年过耄耋,平生都只是­精­研佛法,无有神足,这接仙桥如此狭窄湿滑,几个老和尚筋骨衰迈,石桥窄小,也不能容弟子从旁搀扶,却如何过去?一众光头宽袍的和尚无可奈何,看着石梁发呆,合掌诵佛不已。

正在为难之际,一道银光如匹练一般从凌云峰上飞坠而下,落在众人面前,现出一名鹤氅羽衣的中年道士来。

道人将手中青拂一甩,躬身施礼:“五位宗师远来,家师特命贫道前来接引。”众僧连忙还礼:“有劳简寂先生亲迎,贫僧等愧不敢当。”这简寂先生是葛洪的大弟子,论年龄已经两百多岁了,比智者大师还年长百岁,众僧在佛门之内固然德高望重,见了这堪称陆地神仙的灵宝大弟子,怎敢居长?因此都忙不迭地还礼。

“贫道为几位宗师引路。”简寂道,转过身去,大袖一拂,风雾漫漫,四面涌来,将众僧裹住,往凌云峰头飞去。

这简寂道法果然惊人。众僧心中都十分忧虑,端因六朝以来,中土神僧如佛图澄、鸠摩罗什、道安、慧远等人忽然消失,佛门自此失去­性­命双修之法。佛法浩繁,深入思维,便不能兼修神通,而修神通者,往往又因道心不凝,进境艰难,常有走火入魔,害人害己之事,因此神通一道渐渐为大乘佛门弃去。而莲华大会与丹元大会一般,不但要论道,而且要斗法。

谈经论道,今日在此的各位高僧都是佛法深湛、口才便给的大德之士,自然不惧,这斗法一项却着实为难,百余年来,莲华二度,佛门两度败北,因此到了本朝开国之时,道门便稳居佛门之上,号为国之正法,势力之大前所未有。

佛门为应对三十年后莲华大会,也拣选僧人,专修神通,这些弟子日夜闭关用功,却无暇前来观礼。

今天看这简寂先生乘云摄雾,携多人飞赴万丈峰头,这等道术实非中土佛门所能,玄奘与嘉祥、道信等人都暗中摇头叹息。

耳边风响,无移时,众人脚下一顿,已踏上实地,抬眼看时,眼前宫殿巍峨,高书五个金­精­大篆:万寿崇真宫。在日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众位法师这边请。”简寂引着众僧,在西首高台入座。

此时崇真宫中金钟连鸣,道门诸大宗师联袂走出崇真宫元始殿,遥遥向佛门众僧作礼,众人连忙还礼。

不论灵宝、清微、正一三大法坛及其他小宗支派,都是东昆仑玉虚宫元始天尊阐教源流,因此钟声响过,众道人先朝上拜礼,颂赞天尊宝号:

三界之上,梵炁弥罗。上极无上,天中之天。郁罗萧台,玉山上京。渺渺金阙,森罗净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宝珠之中,玄之又玄。开明三景,化生诸天。亿万天真,无鞅数众。旋斗历箕,回度五常。巍巍大范,万道之宗,大罗玉清,虚无自然,至真妙道,元始天尊。

赞毕,众道人方才或坐云床,或占蒲团,分门别派,一一在宫前广场上坐下。

六十年一度的丹元论道大会,正式开始了。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章 长春真人

楼观道嗣法宗师岐晖长居终南山,出入于京师大内,自不必说,清微派嗣法宗师王远知、正一派嗣法宗师张应韶、灵宝派简寂先生与天下道家诸宗派掌门多在世间往来,玄奘等人大都认识,唯独葛洪这位灵宝传箓嗣法宗师闭关已垂百年,足迹不到凡尘,今日逢六十年一度丹元嘉会,方才开关,休说玄奘等年青僧人不认识,就是嘉祥、智者等年过百岁的佛门耆宿,也都从未见过这位当今道门名声最盛的抱朴真人。

一众僧人打量这抱朴真人,见他穿一领葛袍,苍形古貌,两道长眉垂下双肩,却浑然漆黑,不见丝毫斑白,端然凝坐,气度俨然,其余各派宗师高士或黄衣、或青衣、或紫衣,都是眉朗目秀,顾盼­精­神,一派仙风道骨,其中又有黄衣女真一人,与岐晖、葛洪等人并坐一处,身边带了一名十八九岁的小道士,众僧都不认识这女真,但既能与诸大宗师同列,想来绝非常人,众僧抿了一口清茗,且举目而观。

楼观道向不参与诸派论道斗法,因此丹元大会向来便由楼观宗师主持,众人坐定,都把眼来看岐晖。岐晖微微一笑,轻摇麈尾,朗声吟道:“六龙齐驾得升乾,须觉潜通造化权。”王远知接道:“真道每吟秋月澹,至言长运碧波寒。”张应韶接道:“昼乘白虎游三岛,夜顶金冠立古坛。”葛洪手抚须髯,含笑结句:“一载已成千岁药,谁人将袖染尘寰。”王远知、张应韶听了,心中不乐:你这老道,你这是讥讽我等兀自在尘世中打滚,不能霞举飞升么?耳边岐晖已宣布论道开始。

论道不涉神通法术,无非是些纸上谈经,玄之又玄的道理,群道人摇头晃脑,吟诗作歌,互相批驳,不亦乐乎,却往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空自争得脸红耳赤,众僧看了,不禁莞尔而笑。

论道三日已毕,终究是三大宗坛门下弟子正法源流,见识高人一等,兼之人多势众,其他小宗派哪里辩得过他们,只有愤愤而已,不过论道终究只是口言,不过循例而已,并不能真正见出优劣,终究还是要在手底下见出真章,岐晖为大会主持,也不过略略指点评论几句而已。

自第四日开始,便要斗法了。当今天下道门,除了楼观道以玄都法脉自居外,不论大宗小宗,都是昆仑山玉虚宫支派,认真说起来,都是一教所传,因此上代祖师立有严规,斗法只定优劣,不可互相残害,若有互害之事,天下道门可共击之。

因为有这样的规矩,所以这丹元斗法颇有别开生面,别出蹊径之处。崇真宫广场之前,参与斗法的道门各派­精­英足有五六千之众,岐晖将一面小小铜钟执在手中,轻轻一击,一声清响。场上数千道人手抚双膝,端坐不动,身躯却都飘了起来,离地约有三尺,就那么悬空而浮,瞑目入定。

这一坐就要坐上七日之久,不但考校心­性­定力,抑且悬空端坐,十分耗费法力,因此此举看似平淡无奇,但能挺过七日不动不落地的,往往还不到十分之一。

和尚们虽不需悬空打坐,却也要陪着群道人枯坐,好在参禅入定,本来就是佛门日常功课,自然难不倒这些来观礼的高僧,众僧合掌齐颂:“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也都垂眉趺坐,入定去了。

数千僧道垂帘默坐,再无一人说话,崇真宫前一片静寂,与前一日气氛迥然有异。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不觉三日过去,广场上响起了啪、啪的微声,却是有道人已经支持不住,落下地面,落地道人满面羞惭,悄悄出了人群,到东首观礼台上就座。

到得第四日,第五日,落地之声更是此起彼落,络绎不绝,东首观礼台上黑压压坐了一片,足有四五千人,第六日清晨开始,落地之声却又少了,只因这时场中已多半是清微、正一、灵宝三派­精­英与一些小宗派的掌门、长老而已,这些人已初登天人合一之境,体内法力生生不息,纯是这般浮空端坐,休说是七日,便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觉疲累。

第七日正午,岐晖轻击玉罄,第一轮斗法便告结束,尹文­操­点算人数,此刻场上共剩六百零六人,其中灵宝派二百一十八人,清微派一百八十一人,正一派一百七十七人,其余北帝派、重玄派、高玄派、升玄派等掌门长老合共才三十人,那黄衣女真与身边小道士却也赫然在列。

这第一轮斗法浮空定,终究还是灵宝派胜出,清微、正一紧随其后,又是千年不变的三坛鼎立的局面,其余宗派大感沮丧,观礼台上的道士们自然更是羞愧难当。

葛洪与简寂环顾场中,眼角都是笑盈盈的,张应韶、王远知鼻底轻哼,更是不忿。

第二轮比较的却是花开顷刻,移转四时的神通,只见灵宝、清微、正一三派弟子起身走到广场中央,齐齐张开手掌,掌中便各有奇花生出,开枝散叶,慢慢盛开,或梅或莲、或兰或菊,或陀罗,或曼珠,或一朵,或二朵,或三朵,或五朵,或七朵,一时间崇真宫前异香馥郁,彩­色­烂漫,与日争辉。

北帝派掌门邓紫阳、重玄派掌门成玄英等人见了,浩然长叹,心灰意冷,只因以他们一派掌门之尊,百余年­精­修的功力,掌上最多也不过能生花七朵,每朵不过尺余方圆,而此刻广场之上,掌上持花七朵者不下百人,朵朵流光溢彩,有的更是有车轮大小,他们自知不及,叹息数声,站起身来,也不入场比试,自己率门中长老走到场边观礼台上去了。

西首观礼台上,玄奘与众僧看了道门这般奇术,神­色­变幻不定,额上都有冷汗——只因当今中土佛门,务求清净解脱,不重神通异法,对道士们今日显露的这等声­色­神通,颇有不屑之意;然而不屑归不屑,当今佛门会这般异术者,屈指算来,也不过十二三人而已,三十年后莲华斗法之时,却要如何应对?

众僧正在思量,场中忽有人朗声长笑:“此小术耳,何足道哉!听我道来:头角苍浪声似钟,貌如冰雪骨如松。匣中宝剑时频吼,袖里金锤逞露风。会饮酒时为伴侣,能行诗句便参同。来年定赴蓬莱会,骑个生狞九­色­龙。”众僧抬头看去,见黄衣女真身边那少年道士站起身来,长笑不已。王远知弟子潘师正脸­色­微变,冷笑道:“道友好大口气,便是南溟师伯,却也不曾出过如此大言呢。”——原来那女真乃是黄龙派南溟夫人,论行辈还在王远知等人之上,只是黄龙派僻处南海,向来收徒极稀,自春秋以来,不过二三传而已,每传往往相隔五六百年,自知力微,所以每次丹元大会,只是演法论经,并不当风出头。这少年道士吕岩此刻作为却是大违常态了。

葛洪双目­精­光暴涨,深深注视吕岩,眉头一轩,转头对南溟夫人道:“此子英华内蕴,一身道行竟似不在我徒简寂之下,看来道兄此次是有备而来,要与我灵宝宗门争这总领之位了?”南溟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黄龙派也是玉虚正法,难道没有资格与贵派相争么?”葛洪一时语塞——黄龙派乃玉虚正仙黄龙真人在人间法脉,非小宗支派可比,若说资格,自然是有的,只是黄龙派人丁微薄,千余年来几乎从未真正参与过玉符灵图之争,众人已是渐渐忘了世间还有黄龙真人这一脉亲传了。葛洪被南溟夫人一语噎了回去,强笑数声道:“自然是有的,自然是有的。”不再言语,只抬眼观看场中。

只见吕岩听了潘师正冷言讥刺,并不理会,只将衣袖左右一挥,崇真宫前千万奇花,一时俱化为烟尘,纷然散去,众弟子不禁出声惊呼。

潘师正脸­色­大变,双掌扬起,身躯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向东、南、西、北各击出三十六掌,收回双掌,右手五指抹额,诵道:“九气苍­精­,太昊之灵。发生万物,草木同荣。”拔出背后长剑,向天一指,轰然一声,霎时间场上万花竞放,欣欣向荣,众人犹如置身花海,清微弟子纷纷鼓掌赞颂,王远知虽然不动声­色­,心中也不自禁有自得之意。

吕岩一笑,也将长剑拔出,向空一指,也不见他书符颂咒,顷刻间凌云峰头彤云四合,朔风劲吹,满天上大雪纷扬,场中奇寒彻骨,积雪三尺。吕岩转回长剑,缓缓绕身划了个圈,只见云开日出,骄阳似火,积雪尽化为黄沙,热浪滚滚,扑面而来,片刻工夫,便经奇寒酷热,那些花儿如何禁得起,须臾萎败下去。

潘师正心神剧震,他是王远知得意弟子,将来要接清微宗主,岂甘就此在天下道门之前认输?只见他大喝一声,横过长剑,咬破舌尖,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剑上,随即将长剑向东、西、南、北各指一指,晴空中似有春雷震动,接连数响,花朵纷纭,挣破黄沙,复又长将出来。

吕岩笑道:“弩末余威,何足道哉?”向前一步步走来,每走一步,场中酷热便添一分,到了第七步上,广场上似有无形大火熊熊燃烧,奇热如炙,那些花儿纷纷枯焦,随即化为灰烬,灵宝、清微、正一三派弟子中道行稍低者已抵受不住,纷纷退出圈外。潘师正首当其冲,不由得“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后便倒,他的师弟叶法善、罗公远连忙从左右抢上,扶住潘师正,带回场边,用丹药医治。

王远知心中怒极,高声道:“我道门各宗斗法,向来点到即止,分出优劣便罢,这位吕道友行法何以这般霸道!”吕岩收了法,异象消弭,复归清凉,道:“师叔何必动怒?非是岩不知分寸,实在是适才高下已分,潘道兄却还要强自争持,岩不得不应耳,请师叔明鉴。”王远知哼了一声,转头向岐晖道:“请岐道兄分判。”岐晖沉吟道:“吕道友,你所言倒也有理,只是终究不知收束,强横了点,务要留神。”吕岩应声称是,王远知余怒不息,却不好再说什么。

潘师正乃清微门下第一高弟,他既已败了,清微门下弟子虽多,却已无人是吕岩敌手,葛洪道向南溟夫人道:“道兄果然收得好徒弟。”南溟夫人道:“灵宝一门,独占玉符灵图,时日已然够长了。”葛洪道:“道无长短,法有高下。”提气吩咐道:“简寂,吕道友妙法惊人,你去和他印证一番,也不枉了修道一场。”简寂站起身来,飘然下场。

简寂入场,两人互相一礼,道:“道兄请了。”正欲各展手段,忽听天外歌声朗朗:

“青天莫起浮云障,云起青天遮万象。

万象森罗镇百邪,光明不显邪魔王。

我初开廓天地清,万户千门歌太平。

有时一片黑云起,九窍百骸俱不宁。

是以长教慧风烈,三界十方飘荡彻。

云散虚空体自真,自然现出家家月。

月下方堪把笛吹,一声响亮镇华夷。

惊起东方玉童子,倒骑白鹿如星驰。

逡巡别转一般乐,也非笙兮也非角。

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断。……“

歌声浩荡,排空而来,气概不凡,有涵容天地之胸襟,直上九重之志气。简寂、吕岩愕然抬头,崇真宫前万道千僧,讶然不已。只听得歌声一顿,崇真宫上方紫气如龙翻腾,一名道士足踏虚空,现出身形,青袍芒履,长须如漆,纷然飞扬脑后。葛洪、岐晖、王远知、张应韶、南溟夫人抬头看这名道人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道人顶上三花聚合,隐现无常,流转不已。

三花聚顶,已非地仙,乃是天仙,葛洪四百年苦修,近百年来更是仗着碧落空歌图,闭关凝炼,一举突破地仙境界,初窥天仙门径,行将飞升,却也终究不过是初窥而已,渊默入定之时也能现出三花,但决不能如这道人般自然而然,长现不散,王远知、张应韶、南溟夫人、岐晖、简寂道行尚差葛洪一筹,徘徊地仙不上,那是更加做不到了。

这道人道行如此高深,众人相顾示意,都轻轻摇头,显是无人见过这道人,心中惊讶更甚,葛洪高声喊道:“道友何方高人,来我阁皂山有何示下?”那道人在空中躬身稽首:“贫道长春子丘处机,乃全真门下,闻众位道友在此论道,特来一会。”

全真门下?长春子?怎地从未听说过?葛洪又道:“我等在此,并无别事,只是宗门论道,以定魁首而已,道友远来,请到东首观礼台上就座。”丘处机摇头笑道:“贫道此来就是为此盛会,焉有端坐观礼之理?”葛洪吃了一惊,简寂道:“莫非道长也有意于玉符灵图?”丘处机道:“不敢,贫道数百年来山中潜修,不知天地之大,今日闻得众位高人齐聚此间,心中欢喜,便想来向众位高人请教一番,不知诸位宗师肯垂手赐教否?”简寂一惊,未曾答话,葛洪道:“道友三花现顶,入道已深,我等区区道行,何劳道友在念?”丘处机道:“大宗师如此谦抑,莫非不肯指教么?”葛洪沉吟不语,场中吕岩喝道:“哪里来的野道士,辄敢闯来,搅我宗门盛会?”提剑踏上空中,剑尖连颤数颤,吐出一道青蛇也似的光芒,便向那道人缠去。南溟夫人急忙叫道:“洞宾不可莽撞!”只见那道人哈哈大笑,将大袖一振,那青蛇纷然粉碎,吕岩胸口如遭铁锤重击,踉踉跄跄晃了几晃,从空中一跤跌下。南溟夫人飞身而起,便来抱吕岩身躯,只见那道人垂头道:“少年人材质不错,惜乎入错了门户。”左袖挥出,便向南溟夫人道人击下,右袖迎风张开,向吕岩身躯兜来。只听得霹雳一声滚响,满天上流云翻涌,南溟夫人身躯向外翻出数里,立在层层乱云之中,脸­色­煞白;那道人右袖一伸一卷,吕岩身躯已然消失,想是已被道人以袖里乾坤的手段收去。

南溟夫人见他掳去自己弟子,心中怒恨,仰天一声长啸,正欲再展神通,只听葛洪叫道:“南溟道兄且慢,待贫道与这位道长说话。”南溟夫人哼一声,且按剑不动,听葛洪如何对答。

葛洪站起身来,身形不动,足下云气腾腾,升上空中,王远知、张应韶、岐晖与简寂、尹文­操­、叶法善、罗公远、司马承桢、李清等人也相继腾云凌虚,站在葛洪左右。

葛洪两道漆黑长眉飞将起来,在空中舞动不已,两目中­精­光暴­射­,森然道:“长春道友,请将我阐门弟子交还,万事甘休,不然,贫道等虽然不才,却也薄有几分法力,断不能容道友妄为。”南溟夫人听他这样说,倒是大出意外,料不到平日里数大宗坛勾心斗角,明争暗斗,自己适才也曾出言不逊,这当口见了外敌,这抱朴真人却仍然以南溟弟子为念,真个是宗师气度。

南溟夫人心下过意不去,王远知、张应韶也暗暗佩服,众人都道:“葛真人方才所言,便是我等意思,请长春道友交还我教下弟子。”岐晖却皱眉不语,只因这道人这番出手,紫气缭绕,祥光回旋,竟隐隐是自己一脉玄都紫府的法门,十分正大磅礴,决非旁门一流。

难道这长春子竟是我楼观道中哪位前辈不成?丘处机之名却不曾听说过啊。

岐晖心中思疑,只听丘处机笑道:“众位宗师要出手指教,正是处机夙愿,处机焉敢推辞。”葛洪怒道:“道友是坚持与我等为敌?”丘处机道:“不敢,便请宗师指点。”葛洪怒极反笑:“好,好,好!”自怀中取出三幅卷轴,对王远知和张应韶道:“两位道兄,此人道行深不可测,远在我等之上,这是灵宝三图,请张道兄持始青变化图,王道兄持碧落空歌图,贫道自持大浮黎土图,南溟道兄与岐晖道兄为我等辅弼,定要困住此人,逼他交出我教下弟子。”灵宝三图,自来唯道门领袖方可持有,灵宝派独占三图三个甲子,王远知、张应韶等人今年不过二百多岁,还从未见过这三张宝图,接过灵图,反复摩挲,心情十分激动,但又不免困惑:“此人道行虽高,但葛道兄已入天仙之境,又有玉符灵图在手,难道还敌不过他?”葛洪摇头道:“我不及他多矣,依贫道看来,便是我等数人合力,也未见得胜负如何呢,请各位道兄速速凝神对敌才是。”王远知、张应韶心中仍旧不以为然,托定始青、碧落二图,占了人、天二位,葛洪持大浮黎土图,占了地位,简寂持剑为他翼护,岐晖护持王远知、南溟夫人护持张应韶,六人以三才方位立定。

丘处机看着他六人对答布置,笑吟吟的好整以暇,并不着急。葛洪六人立定,葛洪道:“长春道友,你可小心了。”丘处机道:“正要看宗师施展大法。”葛洪将大浮黎土图一抖,刹那间莽莽苍苍,荒原无际,无穷元气勃勃而来,自葛洪涌泉|­茓­中冲入全身,一霎时来回振荡了千万次,葛洪发声长啸,两道长眉陡然伸出百千丈,如两头苍龙般,向道人拦腰卷来,丘处机笑道:“大浮黎土图果然不凡。”拔出长剑,迎风斩来,登时满空毛发披拂,纷纷散落,只是断而复聚,依然夭矫翻腾,来回缠绞不已,一时难分难解,只见四面山川起伏,旋流飞转,水云漠漠,将丘处机裹住,只是任葛洪如何催运真元,却不能近丘处机之身。

王远知见状,将碧落空歌图展开,苍茫大浮黎土上方即刻有万千星辰,闪烁明灭。王远知垂眉观心,执剑当胸,左手掐云雷诀,一字一字念道:“弟子奉宣玉虚,禀教青华:足济水火,体法乾坤,坚刚励百炼之锋,雪刃涵七星之象。指天而妖星殒晦,召雷而紫电飞腾。吾今仗握叱妖氛,三界鬼神皆指摄,一挥万里总澄清,地境邪­精­俱绝灭。”举剑向天一指,碧落空歌图翩然飞起,化入虚空。

数百里方圆内星辰流转,急速涌动汇聚,众人上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繁复的符纹,缓缓旋转,王远知举剑向天,星纹符箓中便有一道极强烈的星光落下,王远知用剑尖一引,玉柱也似的星光向丘处机直­射­而来,丘处机长笑不已:“五眼元同体,三身共一枝,寸心无我后,圆觉照空时。”顶上白浪微微,三朵青花绕身飞旋翻腾不已,将那星光稳稳接住。

张应韶见葛洪、王远知二人仗着灵图,以二敌一,丘处机兀自行有余力,心中惊骇,方知葛洪所言不虚,此人果然玄虚难测,远远超出我等之上,只怕已与创派祖师不相上下,只是如此人物,为何要来乱我丹元大会,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只是此时形势也不容他多想,当下急急颂咒:“龙汉开图,应化自然。赤明启运,梵行九天。上皇兆灵,妙感天元。延康浮爽,高奔太玄。开皇劫周,万气齐仙。丹灵焕晨,流金摧妖。皓灵回度,丹林驭浩。青灵总真,受命神霄。元灵摄气,玄蔼泬寥。五灵消魔,流火结翘。急急如律令。”将始青变化图一抖而开,只见天地之间,­阴­阳二气,复始周流,上下交媾,生出无数鬼神禽兽妖魔之类,布满虚空,腾跃怒吼,将丘处机困在中央。

丘处机须眉皆张,啸歌不绝,身剑合一,一道紫气如匹练,如长虹,在无边鬼神、星辰、山川之间来回奔走,无数鬼神、星辰、山川纷纷崩碎,又行凝聚,重又合拢。丘处机剑光渐渐凝滞,歌声也低弱下去,王远知、张应韶二人初使碧落、始青二图,尚不十分纯熟,此时却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三图所化星辰、云气、山川、鬼神等物越来越是浓重,丘处机双足以至下身慢慢被云气长眉鬼神乱纷纷缠绕起来,只见他提剑挥斩,向上奋力,却挣扎不出。王远知呵呵大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左手掐诀,右手挥剑,念诵不绝:“吾乃东方青帝灵,混元九气而化生。配合乾坤与万物,辅三台兮佐北辰。扶持­干­象统千兵,角亢氏房助吾心。尾箕合兮合吾真,披日月兮戴星辰。吾从此处领天兵,风车雷车水火车。兴霹雳兮起风云,千兵万将护吾身。从此乾坤亨利贞。”满天星辰渐渐散去,化为滚滚青气,青气弥漫,聚成一只雷球,有数千丈方圆,在高空疾转不已,带起万重涡流,蓦然间一缕青光,细若毫毛,烂若厉电,自青雷球中急­射­而出,向丘处机泥丸宫中直贯而入。丘处机挥剑急挡,一声清响,三尺青锋俱化金水,飞溅虚空,那细细青光毫无阻隔,从丘处机泥丸宫中一穿而入,丘处机浑身急颤,须臾,委顿下去。

王远知、张应韶、葛洪三人松了一口气,正欲将宝图卷起收回,忽然一道紫电从三人足底直冲而上,简寂猝不及防,被紫电一冲,直跌出数百丈外,口中鲜血狂奔。葛洪心念电转:不好!旋飞而起,手中一顿,大浮黎土图已被人夺去,跟着腰间电光一闪,太平玉符也离体飞去。

丘处机大笑声中,和身向王远知、张应韶二人撞来,岐晖、南溟夫人连忙抢身来挡,喀喇喇一声响,两人被撞得倒飞上天,王远知、张应韶两人手中一空,碧落空歌、始青变化二图也被丘处机夺去。

丘处机大笑道:“各位宗师,承让了!”将灵宝三图纳入怀中,还剑归鞘。

崇真宫前近万名命僧人道士,自葛洪抖开大浮黎土图,便失了丘处机与葛洪等人所在,只见凌云峰头一团青气黄云,有万余亩大小,缠绕绞结,翻滚不已,时时有毫光一闪即逝。

此时只听嗤的一声脆响,那青黄光团忽然散开,无边云气腾腾涌出,葛洪、王远知、岐晖、张应韶、南溟夫人、简寂六人翻翻滚滚,自虚空中落将下来,摔在地上,个个面­色­灰败,衣袍散乱。众弟子大惊,抢上前扶住各位师尊,呈上灵药金丹。

原来丘处机独斗三图,不过片刻,已知葛洪、王远知、张应韶三人之中,葛洪法力最强,境界最高,王远知、张应韶两人却差了不少,宝图运转之时颇有间隙可乘,要是换作别人,自然必攻其弱点,再及他人。只是如先夺张、王二人之图,再夺葛洪之图,虽只是电光石火的间隙,但也足以使葛洪有所提防,夺那大浮黎土图却要多费周章了。

丘处机生­性­好强,偏要先夺葛洪之图,好将三图一举夺得,因此不惜大耗元气,使出两仪分身之法,一身牵制住葛洪三人攻势,另一身却隐于虚空,趁三人心神松懈之机,猝然冲出,将灵宝三图与太平玉符一齐夺去。

灵图玉符在手,丘处机两身归一,轻飘飘落下地来,将太平玉符高高举起,喝道:“玉符已归我手,汝等还不参见道门总领?”太平玉符映着峰头日光,发出绚烂的五­色­光芒。灵宝、正一、清微三派弟子哪里肯跪拜,玱琅琅声响中,长剑如林,将丘处机围在中央。

九天之上,忽有青玄一炁飞腾而下,有人沉声喝道:“左道邪人,也敢统我玉虚道门。”震得四山齐摇,王远知三人喜极而呼:“是青玄上帝,太乙祖师。”眼看那青炁就要罩下凌云峰,西北方斜刺里忽然伸出一柄白­色­拂尘,万缕尘丝纷然扬起,向上一迎,无边青炁如潮水般倒卷而回。

霞光一闪,丘处机身边又多了一名道士,头挽三髻,灰袍苍髯,手提拂尘,飘然出尘。丘处机道:“师兄!”身躯不由微微一晃——他方才分身受三图齐击,又连夺三图一符,其实十分凶险,一身真力实已耗去大半,方才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苍髻道士道:“处机,你总是这般逞强好胜。”轻轻在他臂上一托,掌心元气沛然,透入丘处机体内,顷刻间已在周身十二正经中走了一遭,丘处机疲累立消,神采奕奕,躬身道:“多谢师兄!”向前踏出一步,灵宝、正一、清微三派千余弟子手中长剑登时如有千万斤之重,铿锵落地之声响成一片,众弟子目瞪口呆,一时都愣在了当地。

丘处机也不再进逼,与那苍髻道士一同仰头看天上争斗,只见那白拂纵横来去,青炁飞腾夭矫,仿佛旗鼓相当,忽然又有神光如水,从九霄空里垂将下来,将阁皂山尽数覆住。那白拂青炁的争斗更见激烈,虽有神光阻隔,兀自传来惊天动地的爆鸣之声。斗了片刻,白拂飞驰挥斥,重重青炁渐渐不支,有散乱之势,又有黄炁一道,青幡一面,荡起亿万霞光风涡,从旁而来,与那青炁合战白拂,这才堪堪敌住。

车轮般的青­色­风眼一涡一涡从青幡上漾出,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崇真宫前众人再不能看见天上争斗情形,蓦然间天崩地裂的一声响,那青涡黄炁如浪花一般向四周翻涌散开,一方山岳一般的白玉巨印出现在空中,向那道青炁直压下去,又有一面铜镜,­色­分黑白,镜光六合乱扫,青炁、黄炁、青幡急急合在一处,抵住巨印与光柱。那白拂却又飞空而起,箭一般似的向那青炁斩落,又有一道匹练似的彩光越空飞来,将那白拂一阻,彩光如琉璃般满天飞碎,那白拂一Сhā而下,青炁如毒蛇般急缩而回,向东天门外滚滚飞去,青幡、黄炁、彩光随后跟去,四道光气须臾消失在天际,阁皂山上空的如水神光也同时消散,依旧是皎皎白日,朗朗青天。

那白拂在空中盘旋数圈,忽然从上往下一划,虚空砉然而破,现出一道漆黑深邃的门户,那白拂径自飞了进去,无影无踪,那巨印、铜镜也急急投入门户,空间略一扭曲,那道门户刹那间消失在湛湛青天之中。

丘处机又走上一步,将太平玉符左右一晃:“汝等还不拜见道门总领?”灵宝、正一、清微三派弟子虽然心中不服,却不敢再上前争持,只是伫立原地,傲然不拜;丘处机也不管他们,转头向东首观礼台上看来,又喝一声:“汝等还不拜见道门总领?”那些小门户平时多受三大宗坛欺压,早就不服,这时见三派宗师灰头土脸,虽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心中更多的却是不胜窃窃欢喜,三皇派掌门李清率先领弟子奔下观礼台,向丘处机跪倒:“三皇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既有人开了头,便有人陆续跟上,“高玄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升玄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洞渊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天心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东华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

天下数十个道门小宗,倒有一大半跪奉长春真人号令,葛洪、王远知、张应韶伤势未愈,见了这般情形,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直冲上来,“哇!哇!”又是吐出几口鲜血。

丘处机将太平玉符拴在腰间,微笑向众人示意。

“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

……

数千道人的喊声震动群山,远远传出千百里外,在阁皂山三十六座山峰间回荡不已。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一章 金刚禅魔乱道心

与会众人谁也不曾想到,今年这丹元论道大会竟会如此收场,本来按照往年惯例,还有壶中日月、卜卦斗宝等五轮比斗,这丹元大会方算圆满结束,此时当然什么都谈不上了。那灵宝派传箓嗣法宗师抱朴真人葛洪非但飞升不成,又失去了灵宝三图与太平玉符,灵宝派受此羞辱,固然在天下修士之前失尽了颜面,清微、正一二派与灵宝派乃是一脉所出,一般也觉得羞愧无已,三坛弟子与楼观弟子一起,退入崇真宫,闭门不出。

丘处机看了看紧闭的崇真宫门,微微一笑,对跪在广场上的数千修士道:“众位道友请起,可各归名山,安心修炼。贫道师兄弟有事先行一步,如有劳烦众位道友之处,处机自会遣门人前来传讯。”

众修士道:“谨如真人之命。”

丘处机转身对苍髻道人道:“师兄,请!”苍髻道人点一点头,凌虚迈步,白云托足,腾空而去,丘处机踏一道祥光,随后而行。

远远地只听得歌声破空而来:“筭来浮世忙忙,竞争嗜欲闲烦恼。六朝五霸,三分七国,东征西讨。武略今何?在空栖怆,野花芳草。叹深谋远虑,雄心壮气,无光彩、尽灰槁。”声音甚是慷慨豪迈,正是丘处机声音,又有一声起而相和曰:“历遍长安古道,问郊墟,万年遗老。商都汉市,秦宫周苑,明明见告。故址留连,故人消散,莫通音耗。念朝生暮死,天长地久,是谁能保?”其声清远嘹亮,想是那苍髻道士所发。

歌声尚在群山之间回旋不已,两人云光已远远消失在北方天际。

众修士站起身来,相率下山,佛门众僧甚觉无趣,也起身离座,到了接仙桥头,不免又是一番为难,幸好此时下山的道门修士甚多,北帝派掌门邓紫阳与门人施法助众僧过了接仙桥,众道人口中一边议论方才天上那番斗法,猜测不已;一边与众僧告辞,或驭飞剑,或乘风云,或驾遁光,各自归山。

智者要回天台,道信自归双峰,玄奘与嘉祥、帝心都在长安居住,遂结伴同行,沿赣水迤逦北上,到洪都郡,换了马匹,奔赴西京。

眼看已到了潼关,骊山在望,离长安不过两日之程,众僧心喜,催马快行。忽然天上光华一闪,有一团大火落下地来。帝心弟子法藏马在最前,那火光直扑而来,马儿受了一惊,希律律一声长鸣,前蹄人立而起,将法藏颠下马来。众僧急急举目观看,见那团大火在地上来回滚了几滚,一声响,跳出一个人来,却是一名头陀,身高丈余,头如笆斗,目­射­金光,项下戴一挂人骨顶珠,手持锡杖,托着一个水晶钵盂,烈火袈裟随风飘摆,向前来立掌打个问讯:“众位和尚请了!”法藏这时挣扎着爬起身来,正待喝问:何人无礼!见了那头陀凶恶形相,骇得浑身一颤,那句话便吞在了口里说不出来,众弟子见了,心中也觉胆寒,不敢作声。玄奘一夹马匹,越众而出,合掌问道:“请教头陀法号,唤住贫僧等人,有何指教?”那头陀笑道:“和尚生得好生清俊。山僧乃乌斯藏来的,小号叫做火首毗耶那,在此等候诸位大和尚多时了。”“未知头陀究竟有何示下?”“不瞒诸位大和尚说,山僧久居乌斯藏,修炼大般若金刚禅,近来功行圆满,成就正果,思量要立教开宗,光大我金刚禅门。听闻中华大国,源远流长,人物繁华,正堪山僧传教,众位大和尚都是中土有名的大德高僧,若肯皈依我禅,为亿万信众做个榜样,则山僧普法之事定可事半功倍,故而在此守候。”

这个魔僧怎么竟来了中原?这是要趁我等在外,强逼我等入他门下了。众僧相顾失­色­,心中急思对策。

原来七百年前,本师释迦牟尼佛在拘尸那迦城外娑罗树下入灭,阿育王、阿阇世王亲从世尊授记,立志要发扬世尊遗教,见解、旨趣却大相径庭,世尊涅磐之后,两家竟而为此大动刀兵,战火绵延三十年,阿育王终于取胜,将阿阇世王与阿阇世王所奉外道提婆达多俘虏,当众斩首,混一南北天竺,佛法大兴于西土,势力一时无两。阿育王兵威临于天竺,龙天护佑,外道无法与争,遂改形异相,假称佛徒,潜入教内,播传邪见异法,教理歧义渐生。可叹佛法于极盛之时,也种下了衰落之因。所以世尊于入灭当夜叹道:“我法将因汝等而盛,亦将因汝等而衰。”阿育王却自以为护法有功,威临西土,志得意满,哪里还记得世尊当时的言语,对教内种种异状也浑如不觉,只管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他死后,西土失了主掌,诸子争位,外道死灰复燃,播弄是非,僧团大众因此四分五裂,宗派林立,往昔释尊尚在时的一统局面再也不能复现于世间。

今日中土境内,有律宗、三论宗、净土宗、禅宗、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各大宗派之分,各宗高僧常为教义之阐释大生争执,推其原由,不能说与阿育王当时强力崇佛的作为无关。

这魔僧火首毗耶那就是外道中的一个大魔头,历来盘踞乌斯藏、吐谷浑,自居真禅真佛,以外道邪法蛊惑那些胡人,传说他神通广大,能腾跃虚空,或左肋出水,或右肋出火,或举身出烟,或分身为四,种种神变异术,不一而足。

火首毗耶那见众僧沉吟不语,额上生出一只立目,火光涌现,大吼一声:“兀那和尚们,怎地不说话?是看不起山僧么?”重重音波所至,数十弟子头晕眼花,纷纷撞下马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只有玄奘、嘉祥、帝心与七八名弟子道力­精­深,立马不动。毗耶那大笑道:“中土僧人虚名在外,禅力不过如此,不敌我金刚禅狮子一吼。众位大和尚,何不下马皈依?”

玄奘道:“头陀,我等与你道途有别,宗法不同,恕我等不能从头陀修行。”毗耶那道:“和尚,你休得强撑,我也知汝等底细,你等只修思维,不谙神通,不敌那些臭道士多矣。汝等若愿皈依,我即授你等大神通,三十年后莲华大会,保你等一举压服中土道门。”说罢,口诵真言:“啊阿夏萨玛哈!”顶上烈焰飞腾直上,盘旋围绕,攒簇一处,如莲花宝轮之状,当中现出一尊佛像来,丈六容颜,紫磨金身,­肉­髻宛然,白毫旋光,法相庄严,这毗耶那顶上现了佛身,大笑道:“和尚,汝等见了我佛真身,还不皈依么?”

他这不过是声­色­幻术,魔光变化,并非真佛出现,三位大和尚情知如此,只是魔僧邪法甚大,不可力抗,正欲宛转陈词。嘉祥弟子净念出列大声斥道:“我佛有偈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堕邪道,不能见如来。’你这魔僧,少得在此卖弄幻术,速速让开道路。”毗耶那被他一语道破,又羞又恼,发起怒来:“你这秃驴不知死活,今日须怪不得山僧。”立目怒张,一道烈火向净念面门喷来,净念侧头欲躲,那火已将他连人带马一起裹住,烈烈燃烧起来。众僧大惊,打马来救,刹那间火灭烟消,净念连人马横卧地上,肌肤衣衫俱完好无损,探他鼻端时,却已没了气息。

原来这火首毗耶那以火为名,他这火非凡火,非雷火,非业火,亦非道家三昧火,乃是头陀千年­精­研,七情六欲聚合而成魔火,遇上木石之类无情之物,毫无影响;如沾了禽兽生灵之身,外表看来一无异状,一生­精­神却都在瞬间燃尽,魂魄就此离体,堕入轮回。

毗耶那烧死净念,哈哈大笑:“和尚,我以善言点化,你等不肯随我,也罢,就让和尚试试你等果有几分道行?”将锡杖往地上一撑,手托钵盂,大喝一声,里目中烈火如浪,滚滚而来,三位大和尚急念一声:“善哉!”合掌结印,都将泥丸宫开了,放出百尺金光,将一众弟子护在其中。

三位大和尚虽然并无神通法力,但一生磨练­精­神,这份定力却远远胜于常人,若毗耶那之火乃是凡火、雷火、三昧火,三僧自然奈何不得,顷刻间燃为灰烬,自不必说,恰好毗耶那所修乃是七情魔火,三位大和尚却不是十分畏惧,齐将念力化为金光,三重金光重叠一起,互为助力,毗耶那魔火便侵不进来,只是众僧却也无法挪动身躯。

毗耶那见金光焰焰,护住众僧,魔火一时奈何不得,冷笑道:“且看你等能持到几时?”口诵真言,手作火焰飞腾之状,不住催动魔火,魔火滚滚,一浪高过一浪。

众弟子齐声诵念楞严经:“……若于圆明。计明中虚。非灭群化。以永灭依。为所归依。生胜解者。是人则堕。归无归执。无想天中。诸舜若多。成其伴侣。迷佛菩提。亡失知见。”为三位大和尚加持,那金光越发盛大,敌住魔火,两两翻涌不已。毗耶那心中焦躁:我这魔火若连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也收拾不下,还谈什么创教立派,为万代宗师?他原可倚仗魔力,持锡杖上前将众僧打下马来,这时却发了魔­性­,非要以魔火情焰制服众僧,乱其道心不可。咬破舌尖,一口金血喷出,那魔火猛然大涨,周围又有火焰化作种种魔神之形,跳踉踊跃,手持骷髅、骨碗、利刃,发出啾啾魔音,撼动心神。众弟子心念终究不如三位大和尚坚定,魔音入耳,心神大动,眼前见种种­色­、欲、恩、爱之象,诵经的节奏便乱了。

魔火越盛,玄奘、嘉祥、帝心全神应敌,玄奘还可勉强支撑,帝心、嘉祥毕竟年老,渐渐的额上汗出,白雾腾腾,魔音声里,只见三名大和尚身周弟子都渐渐狂乱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随着魔音,身躯乱扭不已。

毗耶那大喜,正欲再催法力,忽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有人在耳边问道:“头陀在此作甚?只管做张做势?”毗耶那一惊,回过头来,见是一名白须老者,皱纹堆垒,皮肤黝黑,颤巍巍拄着一根木杖。毗耶那大怒,反手一掌击去,满拟一掌将那老者打个筋断骨折,倒飞数十丈,却见那老者身子稍稍一侧,毗耶那一掌落在空处,反带得自己身躯晃了一下。老者笑道:“头陀小心,想是站久了,腿脚酸麻,如何如此不稳当也?”毗耶那骂道:“你爷爷便站不稳当!”转身一拳捣出,老者轻轻一闪,倒拖木杖而走,毗耶那怪吼连连,持锡杖在后急追。老人也不远遁,只是绕着众僧,转圈奔走,毗耶那步声如雷,激得周围黄土飞扬,只是追之不上。

毗耶那追逐那老人,心神不能兼顾,魔火魔音魔象一时皆消,玄奘、嘉祥、帝心长吁一口气,松懈下来,弟子们却兀自在马上狂舞不已。三僧见毗耶那狂追那老者,忧那老者安危,玄奘提声喊道:“老人家,此魔僧十分凶恶,老人家千万小心。”老者忽而停步回头一笑:“大和尚无须担心,老身聊与之相戏耳。”毗耶那见他驻足不前,狂吼一声,锡杖照头直劈而来。老人将木杖往上一撩,喀嚓一声,毗耶那手中那根金钢打造,足有五万四千斤重的锡杖竟而断作两截,轰然落地,砸出两个大坑。毗耶那一呆,尚未回过神来,那老人呵呵长笑,一杖打下,直打得火光一派,就地散开,一道浓烟往西北上去了。

老人大笑道:“好脓包的头陀,守着你那乌斯藏便罢了,来中华立教开宗?却是妄想!妄想!”竟不停留,拄着木杖,步履如飞,往远方去了。

玄奘只叫得一声:“老丈……”眼前闪了一闪,那老人已是身形不见,三位大和尚相顾摇头:“真高人也。”先前被金刚禅魔狮子吼震晕的弟子们这时纷纷醒转,个个揉眼抹脸,从地上爬将起来,除了晕眩感犹自残存,倒也别无大碍;后来受魔音摄神的弟子们却情形不妙,虽已不再狂舞,却痴痴傻傻,全无自己主张。

嘉祥叹道:“善哉,可叹这些弟子为魔音所惑,此生恐难醒转了。”帝心、玄奘也是长叹不已,唤众人搀着那些弟子,慢慢入潼关,到了长安,各归本寺。

嘉祥、帝心年过百岁,与毗耶那相持两个时辰,实已耗尽­精­神,已近油尽灯枯之境,回到长安不久,先后圆寂,玄奘方在壮年,­性­命无碍,身体却也虚弱之极,因此摒绝了一应外务,在弘福寺西院闭关休养。

且说葛洪、岐晖等人退入崇真宫,听得宫外人声渐寂,弟子来报:“那丘处机已经去了,众道人也散去了。”葛洪这时气血已平,蹙眉道:“这丘处机是何来历?竟有如许道行,远出我等之上。”张应韶道:“丘处机也还罢了,方才太乙祖师本欲施大法惩戒此人,却被人无端拦住,贫道冒渎,看那情势,祖师竟是隐隐不敌来人,得清虚祖师、灵宝祖师、黄龙祖师之助方才堪堪斗个平手,是何人有此神通也?”王远知道:“我看来人气象,有几分,有几分……岐道兄,你必知道,你来说说看。”——原来众人都已看出,丘处机与方才天上那柄白拂,来去间紫气氤氲,祥光腾跃,隐隐竟是玄都一系,但事关重大,众人哪里敢就此断定,都要听岐晖如何言说。

岐晖苦笑道:“我方才也正为此奇怪,这长春子丘处机一身道法,处处都透出玄都气息,只是他境界高出我极多,我也不敢就此断言是与不是。”刹那间人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难道……难道……”这推断委实太过惊人,众人张口结舌,终究无人敢说出来。岐晖苦笑道:“事情未必是我等想象那般,应是另有玄机。最可怪者,还不是丘处机师承来历,方才众位道兄都看见了,四位祖师法宝与那白拂相斗,原本势均力敌,后来……”他顿了一顿,续道:“也许贫道眼拙,贫道方才,仿佛看见了番天印与­阴­阳镜……”

那后来相助白拂的,正是玉虚至宝番天印和­阴­阳镜,众道人出身阐教门下,对这两件宝物自然是耳熟能详,派中也有图纸流传,只是心存忌讳,方才故意略过不提,终于还是被岐晖提了出来。

玄都法统、番天印、­阴­阳镜……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出现如此情形。

一时大家都不再说话,呆呆而坐,心中诸般念头乱纷纷来去不已。

良久,岐晖道:“我等在此坐论无益,且看那丘处机夺了道门总领之位,接下来是如何作为,其中因缘,便可窥知一二。”

王远知、张应韶等人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正一、清微、楼观三派宗师起身辞去,葛洪与简寂将三派宗师门人送出崇真宫,回身入内,坐将下来,师徒俩怔怔出神。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二章 弦歌隐作风雷声

人间五月,芳菲已尽。

五行山头,积雪未消。

悟空被压山下,已是六百余年。

六百年来,世上人事纷纷,总来都与悟空无关。

昼夜六时,看尽了山间花开叶落,生死枯荣,天上斗转星移,日月经行,又见了些风雷电雾,冰霜雨雪,寒暑交侵,春秋迭代,悟空原本狂躁不安的心渐渐凝定下来。

被压在山下,什么也做不了,倒是有时间回想当日持树道人所说心印妙法、六种神通与水帘洞石壁所刻黄庭内景真经,越是回想探研,越是发觉其中妙处,遂而镇日浸­淫­于大道之中,渐渐忘却身外世界,自己被压。

说也奇怪,往昔炼气养元之时,每觉体内经脉固化,体内法力增长之时,颇受制约。每进一步,往往先以十分之九的­精­神用于疏通经脉,因此法力每进一分都十分艰难。

目下这身躯却大有不同,全身三万六千脉轮犹如长江大河,一往无阻,气脉运行顺畅之极,真元法力的修聚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却是那日悟空在瑶池曼陀罗殿偷服的金丹之功,悟空当日误以为那就是九转混元金丹,其实谬以千里,那哪里是什么九转混元金丹?那丹有个名字,叫做龙汉始劫丹,虽然以丹为名,也有丹的形相,实则乃帝俊、天后取混沌之初的冰、火、电三元劫火凝练而成,并不是什么祛病长生的妙药,其效力十分霸道。

若以人身喻为一小天地,此丹入于腹中,丹气发散,如雷霆,如霹雳,如风火,直有辟地开天,劈破鸿蒙的大威力,稍一抵受不住,身躯必然炸裂开来,落得个劫灰飞扬,形神俱灭的下场。

若­肉­身凝炼之人侥幸抵受得住体内那番雷霆风火之劫,则劫消之后,全身经脉关窍,一一皆被冲开,修习大道,凝聚法力便十分容易,只是数十年内必然法力全消,人人皆可得而欺之,却也十分危险。

粉骨碎身,对炼气士来讲倒也不是什么十分了不得的大事,形神俱灭却着实不好耍子;那上达之士,脉轮早通,却也不必假这丹劫之力了,因此这龙汉丹劫虽有再造人身经络的用处,等闲却无人敢予尝试,只是在曼陀罗宫中作为曼陀罗法阵运转的枢纽而已。

悟空乃准提道人当日以无上大法点化,将无支祁先天水魂之身借石矶娘娘遗蜕灵石化生,身躯本来就异于常人,十分坚韧,又习了心印神通,偷吃了许多蟠桃,已将一副身躯练得强韧无比,他又不知就里,误将心印妙法与黄庭真经同时修炼——这两种都是天仙妙法,按说道本一理,本来应该殊途同归,但其间的修炼过程却颇有相左之处,同时习练,害处甚大,不过好在他修炼之日不长,其状隐而不显。

却因蟠桃嘉会,酒醉误入曼陀罗殿,将龙汉始劫丹吞下,又闯入凌虚殿,收了帝珠宝光映照,体内丹劫道气一时引发,大闹金阙云宫,真个是纵横决荡,当者辟易。

只是当时情形实在十分危险,即使太乙天尊不出手,再过一时三刻,悟空体内劫火发到极处,纵然侥幸能逃得­性­命,也是法力全消,任人宰割了。

幸好世尊释迦牟尼及时现身,五指化为地、火、水、风、空五座联山,将他压入山底,悟空体内劫火虽然狂窜乱走,却被世尊留下的大神通牢牢禁锢,终究没有将身体冲荡毁灭,外人也不能接近此山,于悟空而言,却是因祸得福了。

悟空被压数百年,心中隐隐明了其中关键所在,却也不能确定,只是日复一日,在这五行山下究极宇宙生化之理。

五行山矗立于南赡部洲与西牛贺洲两洲交界之处,十分高峻,山风劲烈,终年积雪,悟空虽被压在山下,却也高出四周平阜甚多,视野倒是十分开阔。

这一日,悟空正极目天边,仰思造化神奇,感应五行山内地火水风空五大流动生灭之势,忽听得山间橐槖有声,有人自山下走将上来。

悟空前方乃是一道山坡,约有五六里之远,虽不算长,山岩嵯峨,却十分陡峭,加之冰雪覆盖,五六月间,天时渐热,冰雪待融未融,十分陡滑,便岩羊也难立足行走,遑论是人?

悟空微微垂下眼睑,漫不经心打量来人长相,这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

来者乃是一名白须老翁,身形瘦长,肌肤黝黑,古铜­色­脸上皱纹层叠,拄着一根残旧木杖,踏着冰岩,一步步行来,虽然不快,却稳健非常。

“九公!”悟空又惊又喜,扬声叫道,自己忽又摇头,“不对不对,不是九公!”

悟空被压山下,与世隔绝,虽然不知到底过去了多少岁月,但山间四时转换,风霜雨雪,总也有数百年光景了,九公不过一介凡人,当时就已垂垂老矣,经过如许光­阴­,怎能还活在世间?

“猴王,一别七百年,你在这五行山下,可还过得好么?”

悟空不过念头略转,多九公拄着木杖,本来离他还有四五里远近,向前跨了一步,却已到了他身前,弯腰问道。

“你真的是九公?你怎么还活着?怎地好像身具神通?”

“不错不错,看你身上气象,已将两家道法融会贯通,再无入魔之忧了。”九公却不答悟空问话,自顾自左右打量,呵呵长笑。

“九公,你来了,小山又在哪里呢?”悟空见他充耳不闻,着急叫道。

“呵呵,你不必问我,且问自己。”多九公呵呵长笑,“算来数年之内,你便可脱困而出,那时你自己去寻她便了。”木杖在山岩上铎地顿了一下,多九公衰迈身躯已在十余里之外,再闪得一闪,便已不见。

“九公!九公!不要走,回来!”悟空大叫,山风烈烈,将悟空叫声远远传出,震得群峰俱响,却哪里还有多九公人影?

悟空颓然低头,心中疑惑之极:九公到底是谁?怎地有如此神通?当年却怎地做个水手行商?数年之内,我又如何脱困出山?

七百年山下潜修,悟空灵台明悟,道行大进,这五行山虽然有造化之妙,终究不过是身如意通中的一种——掌上山川,以悟空此时神通,原不难破山而出,只是山上却还有释尊六字真言压帖压住,这压帖大是玄奥,似神通非神通,似法术非法术,却有聚合五行流转之功,山势便浑然一体,不可破解,悟空以分身出神之法上山揭过多次,那揭帖却像是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终究是莫可奈何,这数十年来已不再尝试。

多九公说了这番话,却又勾起悟空心中希望,他左手探出山外,却可活动,便去脑后拔了几茎毫毛,将手一指,金光闪过,几个猿猴凭空跳将出来,却与悟空一模一样,蹦蹦跳跳,如飞上山,便来揭那压帖。

结果当然与往日并无分别,几名猿猴用尽平生之力,休想揭起那帖子一个角儿。几名猿猴抓耳挠腮,吱呀乱叫,悟空焦躁,叫一声,泥丸宫一道清气冲出,现出元神真身,手持如意铁­棒­,一个筋斗纵入云中,翻身打将下来,锵然一声响亮,震得悟空元神倒飞千余丈,看那山头时,山岩也不曾崩坏一块。

原来悟空­肉­身被压山下,虽能出神,世尊大法禁制,元神也难出这五行山范围。

照这光景,数年之内我如何脱困而出,九公惯会哄我。轻轻落将下来,坐在山崖上,将铁­棒­放在一旁,以手支颐,垂头思量。

贞观十二年,十月。

皇太子李承乾今年二十岁,宜行冠礼。

仪注具备,礼乐庄重,三师进冠,一加缁布冠,二加頍丘癸切缨,三加皇太子冕,礼成。

乐起:

吉日良辰,天赐元服。

于穆清庙,肃雍显相。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天命匪改,保兹厥土。

于以四方,克定厥家。

介尔眉寿,福祚无疆。

皇太子李承乾服衮冕,白珠九旒,青纩充耳,向御榻上的李世民拜舞九通。

李世民见他衮冕俨然,巍巍有天下之表,心中欢喜,笑吟吟站起身来,亲自扶起承乾:“沙竭罗,自今日起,你成年了,你要为大唐担起更重的担子。”顿了一顿,又道:“来年三月,我要亲征高丽,你来监国。”承乾下拜:“谢陛下信任。”李世民退入两仪殿,承乾脱了衮冕,换了常服,与百官同至两仪殿。

两仪殿是君臣聚宴之地,不像太极殿朝会那样拘束,内侍取来坐垫、案几,众大臣按尊卑位次坐定,承乾自然坐在离李世民最近处。

酒菜上来,李世民举起酒杯,道:“众卿!”大臣们一齐举杯道:“大唐天子万岁!皇太子千岁!”李世民仰脖一饮而尽,举杯遍示众群臣,群臣也都满饮一杯。

李世民正欲再进一杯,承乾期期艾艾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李世民放下酒杯,道:“什么事,说吧。”承乾道:“臣今日已行冠礼,臣欲立正妃。”

李世民笑道:“应当,应当,沙竭罗,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情,不想你先提起来了。”

“请陛下先说。”

“不,今日是你冠礼,以你为主,你先说吧,是东宫的哪一位妃嫔,又或者你看中了哪家的女儿?”

“臣欲立之人,名叫称心。”

大殿里本来喜气洋洋,十分喧嚷,承乾这句话出口,殿内却忽然沉寂了下来。

李世民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头:“称心?她是谁?是哪一家的女儿?”

“她是穆国人,父母已亡。”

“穆国?那她岂不是个胡女?况且我记得三年前穆国就已被我大唐灭了。”

“正是,称心是臣从西市上带回来的。”

“啊!”李世民吃了一惊——原来不但是个胡女,还是个奴婢。

“此事不可行。”李世民不假思索,断然回答。

“陛下……”

李世民怫然道:“你是我大唐的太子,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要母仪天下,必取我汉家大姓,天下方能钦服,焉能立一胡姬?”

“陛下,母后与祖母也是北地……”

李世民忽然暴怒,大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来人,太子醉了,扶太子回宫!”

李世民母家窦氏,妻家长孙氏,其实都是鲜卑大姓,长孙氏更是北魏宗族十姓之一,李渊这一支本身的血统也颇不分明,即使抛开李姓本身不论,纯从母氏来说,李世民身上至少有一半乃是胡人之血,承乾身上的胡人血统更是高达四分之三。

李家在太原起兵,夺了隋朝杨氏的天下,创立本朝,以中原正统、汉家大姓自居,远追老子、李广,近追凉武昭王李暠为祖,衣食住行、律令习俗虽然胡风不灭,对身上的胡人血统却向来讳莫如深。李世民继位之后,踌躇满志,立誓混一南北,四海为家,开百代王业,立万世之基。鲜卑姓族,自以北魏拓跋氏为至尊第一,李家若承认了自己的鲜卑血缘,岂非反要居于北魏拓跋氏之下?这却是万万不可以的。因此他自己虽是胡女之后,又娶了胡女为妻,却不欲儿女再娶胡姓,定要从汉人大姓中择其佳偶,方才遂其心愿。左右亲近大臣都知道李世民的心思,平时无人敢在李世民面前议论李姓的血脉来源。

承乾一时情急,却大大触了李世民的忌讳,百官一时间噤若寒蝉,魏王李泰坐在承乾身边,眼中闪出一丝微笑。

五六个侍卫上前夹住承乾,将承乾半拖半扶,架了出去。

“今日之会到此为止,散了。”李世民大声道。

百官起立,行礼,依序而退,李世民忽然又道:“慢着,东宫左庶子于志宁留下。”

于志宁连忙立定脚步,魏王泰经过他身边,向他使了个眼­色­,于志宁以眼­色­相还,魏王泰怡然出殿,回府去了。

“于、志、宁。”李世民手抓扶手,倾身向前,一字字叫着于志宁的名字。

“臣在。”

“你是东宫左庶子,你给我说说,这称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容臣禀奏。”于志宁再拜,遂将承乾如何在西市遇到称心,如何买下称心,两人如何形影不离的情形一一陈奏。

“哦,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作个姬妾也就是了,立为正妃,却是万万不可。”

“陛下圣明……”于志宁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李世民不耐:“还有什么事情,你都老老实实给我说出来,不必顾忌。”

原来称心乃是胡人,自入东宫,思念故国,常至落泪。承乾爱极称心,无所不为,在东宫作八尺铜炉、六隔大鼎,用钱募流人盗民间马牛,亲自烹煮,与称心共食。又命左右效胡语胡服,习胡人伎乐,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寻橦跳剑;又令左右近卫以五人为一落,辫发羊裘而牧羊,作五狼头纛及幡旗,设穹庐大帐,承乾与称心便常常住在帐中,烹羊割­肉­而食用。又曾假扮胡王之死,令左右学作胡人丧葬礼仪,剺面而哭,桩桩件件,只是为博称心一笑。

只是承乾虽然迹近胡闹,这些事情仅限于东宫之内,出了东宫,一切如常,人人都称他博学多才,知书识礼。

于志宁将这些事都一一说将出来,李世民脸­色­渐渐转为铁青之­色­,指着于志宁鼻子说道:“于志宁,你是左庶子,平时东宫臣僚以你为首,有这等事情,为何不早早上奏,令朕知闻!”

于志宁伏地不起:“臣万死!”

李世民手按扶手,胸口起伏,鼻中气息粗重,良久,慢慢平复下来:“罢了,他是太子,将来的皇帝,你也有为难之处,你先退下罢。”

于志宁叩首而退,李世民自言自语:“此女不可留,若留下她,必乱我大唐家法,只是沙竭罗对他如此爱宠,我若断然处置,则沙竭罗却将如何?”转头看见琵琶女怀抱琵琶,怯生生坐在殿角。

李世民道:“穆善才,你也是穆国人,平日在宫中走动,可曾见过这称心?”

“臣妾偶然见过一面。”

“哦,她究竟有何丽­色­,使沙竭罗痴迷如此?”

“以臣妾看来,这称心虽然姿容妍丽,却也算不得国­色­无双,太子殿下之所以对她如此痴迷……陛下,臣妾不敢说。”

“从实说来,朕不罪你。”

“臣妾实在不敢说。”

“快说,磨磨蹭蹭,朕即刻治你的罪。”

“宫中内侍女官传言,这称心之所以使太子殿下如此死心塌地,是因为,是因为她学有祈禳、厌胜之术,惑住了太子……陛下,臣妾失言,请陛下治罪。”琵琶女伏地叩首不已。

“什么!”李世民惕然而惊,祈禳、厌胜之术,自古以来都是宫廷严禁,谁敢触犯,即刻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李世民沉思片刻,忽然对琵琶女道:“穆善才,这祈禳厌胜之术,你不会罢?”琵琶女伏在地上,吓得背脊一颤:“臣妾自幼专习乐伎,此外一无所知。”

李世民点点头:“在朕跟前,谅你也不敢,你退下罢。”琵琶女抱着琵琶,退出殿外。

李世民默坐殿中,忽然大声喝道:“来人,传令!”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三章 焚心以火

东宫嘉庆殿,承乾独据胡床,正低头自斟自酌,喝着闷酒。

急促的羯鼓声在殿内回荡,称心高举双袖,红裙胜火,随着鼓点之声,急旋如风。

承乾看着舞乐,一杯杯烈酒下肚,突然无名火起,一掀几案,咣当一声,杯盘滚了满地。

众乐工吓得连忙住了乐声,称心转至他身前,柔声问道:“怎么啦?”

承乾不答,忽听殿外有人高声道:“有旨!”

脚步声响,二十四名内卫拥着一名紫袍敕使,径直闯进嘉庆殿。

敕使高举敕书:“陛下手敕在此,捉拿妖女称心,与东宫余人无涉。”

承乾愕然抬头,一名内卫急跨数步,寒光一闪,称心惨叫,踉跄退了数步,倒在承乾身上,温热的鲜血溅上了承­干­的脸庞。

“陛下有命,太子即刻随敕见驾。”敕使面无表情,一个转身,走向殿外,内卫随后跟出。

承乾抱着称心,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半晌,才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称心!”将称心紧紧抱入怀中,手忙脚乱地按住那可怖的伤口,绯红的血却只管从指缝间奔涌而出。

昔日温软轻盈的身躯渐渐地冷了,硬了。

良久,承乾将称心轻轻放在座位上,站起身来,紧紧咬住牙关,眸子里似有火焰在隐隐燃烧,骇人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在这一瞬,众内侍乐工仿佛看到一头太古的妖魔露出了森森的利齿,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承乾回身又看了一眼称心,大步出殿。

浓重的龙光紫气夭矫旋涌,将整个皇城盘绕其中,忽有汹涌黑火升腾而起百千丈,冲破重重皇气,直达牛斗之间。

万古洪荒,莽莽苍苍。

魔城巍峨,魔火熊熊,如真如幻,若有若无。

魔域无边,仿佛空无一物,却又有无量无数无穷狰狞面目,在其中旋空飞舞,时隐时现。

影影绰绰的魔城中央,忽有无穷青白­色­的光焰喷薄而出,将这苍凉­阴­郁的洪荒世界照亮。

无量狰狞面目一齐­骚­动起来。

“啊,魔主将临世间,我已经感觉到了。”

青白光焰里,魔音缥缈,无限的喜悦与激动从魔城中直透出来,向着四方上下,六合八荒扩散蔓延。

无量狰狞面目听着这声音,欢欣地飞腾跳跃,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中央那声音低低笑道:“你们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快了,快了。”

魔城之前,九头狮子弓身俯首,忽然抬头猛吼一声,浑身燃起金­色­火焰,乘空跃起,消失在青黑­色­的穹窿中。

无量狰狞面目兀自跳舞飞旋,欢跃不已。

两仪殿。

承乾茕茕孑立,浑身是血,只觉四面宫墙陡然长至Сhā入云端,天边似有一支胡曲正在消散,如飞不过墙端的苍鹰颓然折翅。那宫墙上又有斑斑狰狞鬼魅咭咭怪笑,笑声中大殿巨震,终于轰然坍圮向他当头砸下,满目血­色­,四处腥风。

于是他也笑,声音如刮釜甑,刺得几个小内侍忙不迭地捂住耳朵。笑声越来越响,承乾神­色­越发癫狂,直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落下泪来,终于倒伏于地,呜咽不止。李世民见他为一胡女伤情至此,不由脸­色­发青,从齿间挤出一声:“沙竭罗。”已是怒意隐隐。

“陛下啊!”承乾从地上挣扎起来,脸上泪痕不褪,却满是诡异笑意,“杀人之乐,陛下是太久不尝,心痒难耐了吧!”他摇摇晃晃地上前数步,声音嘶哑:“杀父,杀兄,杀弟夺妻,杀子侄,想来是何等快意!称心何能,竟有幸入得陛下眼中,得此一杀之恩!”字字凄厉,有如妖魔索魂。

李世民大怒,一掌便向他掴去,承乾周身戾气汹涌,不闪不避,眼中满是­阴­鸷。一声爆响,承乾嘴角挂下血线,却依然昂首而立,桀然迎向李世民的目光,见对方怒中有惊,反而升起恶毒的快意。“陛下。”他说,心里腾起烈焰,恨不能烧得万象成烬,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你就杀吧!杀我!杀尽宫人!杀尽天下人!”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径向宫外去了。

李世民看着他背影远去,忽觉心口剧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李世民呻吟一声,手抚胸口,几乎倒将下去,内侍连忙抢上扶住:“大家!”李世民将内侍推开,挥了挥手,内侍们退了出去,将殿门阖上。

“沙竭罗啊,我以一国之重寄望于你,你却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三日后,于志宁中夜暴毙于晋昌坊居所之内,尸身并无异状,朝野哗然,大理寺和刑部派员查勘,却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得报了暴病。

“纥­干­承基,你是说,那于志宁死前招认,这一切都是受魏王指使?”

“正是,魏王编成括地志,陛下十分赞赏,屡有赏赐加爵,魏王因此动了夺储之心,与于志宁、房遗爱设计先断太子所爱,以乱太子之心。”

“好,好,好个青鸟!”

“纥­干­承基,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知道么?”

“小人知道。”

“好,你去吧,三日之内,我要听到你的好消息。”

“是。”

十月二十一日,长安小雪。

茫茫夜­色­中,忽有一缕细细的白光起自永昌坊,冉冉飞至魏王府上空,盘旋数匝,一­射­而下。

魏王府上空突然青气暴涨,那白光一头撞在上面,仿佛有人闷哼一声,倒­射­而回,融入夜­色­之中。

魏王府内灯光亮起,一肥胖青年惊魂未定,问身边那道士:“秦道长,方才那就是刺客?”那道士秦英道:“正是,这是胡人破魂邪术,刺人­精­魂致死,身上却无伤痕,于志宁就是死于此术之下。”那肥胖青年道:“不想太子竟结交得有如此邪人,如果他下次再来行刺,我该如何是好。”秦英道:“魏王放心,有贫道在此,胡人邪术焉有用武之地?”魏王泰听了,仍然有些不放心:“请道长以后就住在我府中,不要回道观了。”秦英道:“魏王吩咐,贫道无有不从。”魏王泰方才稍稍放心。

“什么?你没有得手?反而打草惊蛇,魏王府加强了戒备?”嘉庆殿内,承乾暴怒,“这道士又是谁?”

“小人该死,魏王身边有高人相护,小人之术无法近身,这一位是我师兄,他有异术取魏王­性­命。”

“哦。道长道号如何称呼?有什么法子可致魏王死地?”

纥­干­承基身边那道士手持拂尘,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贫道韦灵符,见过太子殿下。”

“韦道长,有礼了。”承乾一拱手,“道长有何妙法?快请说来。”

韦灵符道:“太子容禀,那魏王身边,亦有方士保护,此番刺杀失败,魏王受了惊动,承基师弟再去行刺便十分艰难,但贫道自幼学得一门魇人之术,以草为人,一日三次烧符拜礼,无需近身,千里之外,亦可致人­性­命。只是……”

“世间有如此玄妙法术?只是什么……道长休要吞吞吐吐。”

“此法需要彼人的生辰八字……”

“这个容易。”

“太子休急,听贫道说完,仅有生辰八字仍然不足,须得以彼人­精­血为引,方能成功。”

“你这道士,说了这半天都是废话,我若能取来他­精­血,不早就能取他­性­命了?”承乾怒道。

韦灵符道:“太子又心急了,贫道还未说完,若无其人­精­血,以他至亲之血亦可,总是一脉相连,效用相仿。”

“你是说……”

“太子与魏王乃是一母所生,方今世上,若论魏王至亲,除了陛下,就是太子与晋王了。贫道无礼,需取太子之血为引。”

数日以来,承乾伤心称心之死,夜不能眠,昼不能食,心心念念,只要报仇,脑中再没有其余事情,此时这韦灵符一语,却提醒了他。

是啊,青鸟,他是我一母之弟的同胞手足啊。

当日兄弟三人在母亲临终前所发的誓言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我兄弟三人,于兹为誓,永相敦睦,友爱如初。有违此誓残害手足者,如此发!”

承­干­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太子,太子。”

见承乾只管出神,韦灵符与纥­干­承基轻声呼唤。

承乾一惊,醒过神来,回头看见称心牌位与供在牌位前的称心血衣,咬牙下定了决心:纵我违誓而亡,也要报今日称心之仇,母亲,恕孩儿不孝了。

“道长,要用血多少?”承乾回头道。

韦灵符道:“不多,不多,只要太子眉心、心口、脐下之血各七小滴足矣。”

“好,你们来取罢。”承乾解开衣服。

韦灵符从袖内取出一个小盒,盒内有长短金针八九枚,又取出一个小小金瓶,交与纥­干­承基。

韦灵符拈起一枚金针,对承乾道:“太子,恕贫道无礼,会有一点疼痛。”

承乾道:“无妨。”

韦灵符倾身向前,手转金针,轻轻刺入承乾眉心,承乾皱眉不语,纥­干­承基将金瓶凑上,韦灵符拔出金针,便有一滴金红­色­的血液冒了出来,韦灵符用针尖一挑,那血珠不偏不倚,正正落入瓶口,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又一滴鲜血冒出,韦灵符针法轻巧,叮叮声中,眉心七滴血已然取完;韦灵符换过一根金针,刺入承乾心口,如法炮制,取了七滴鲜血,又取了脐下之血。

纥­干­承基将金瓶盖上递给韦灵符,韦灵符用手拈着瓶颈,小心翼翼,放入一个白玉盒,收入怀中。

“好了?”承乾问。

“好了,贫道这就回观中作法,请太子静候佳音。”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七日之后,魏王必死。”

“好,若如你所言,我不食言,七十万贯酬金一文不少。”

“多谢太子。”韦灵符与纥­干­承基站起身来,向承乾一礼,走出内室,张开手臂,仿佛两只黑­色­的大鸟,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夜­色­。

烛火燃尽了,黑暗中,承乾披头散发,将称心被杀当日所穿血衣抱在怀中,倒在地上,呜咽有声。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四章 太阳道士

韦灵符与纥­干­承基两人出了东宫,展开大袖,轻轻挥动,正如两只硕大的黑­色­蝙蝠,在夜幕中悄无声息地滑翔。

到了常乐坊上空,纥­干­承基落在僻静处,潜回宅邸;韦灵符却依旧向南飞去。

不多时,已到了青龙坊。

韦灵符主持的道观光明观就在青龙坊东南角。

光明观不大,占地不过二三亩,殿宇三进,屋舍十余间,连韦灵符在内统共也只有七八名道士,其中五人又是管火工、洒扫、香烛的道士,正经道人只有韦灵符与灵修、灵秀两个徒弟而已。

眼看将到光明观,韦灵符却不下去,径自飞掠而过,落到乐游原上。

连日­阴­寒,原上薄雪数分,松柏森森。

星光疏淡,周遭十分黑暗,韦灵符道法略有小成,暗中视物不成问题,早看见一株大松树下,一名披发红袍道士扶藤杖静静而立。

“师父。”韦灵符轻轻呼唤,走上前去。

“应用之物可曾取来?”道人问。

“弟子已收得在此。”韦灵符从怀中取出玉盒,递给道人。

道人接过盒子,揭开盒盖,见那金瓶漾然剔透,自内而外散发出粲然的­精­光。

道人非常满意,点了点头,对韦灵符道:“有了此物,要不露痕迹,取魏王­性­命便不是难事,你大可放心。”

韦灵符道:“如此,师父,弟子告辞了。”

道人道:“灵符,你去吧,切记不可泄机。”

韦灵符道:“弟子理会得。”向那道人一躬身,依旧展开双臂,起于空中。

耳边风声飒飒,韦灵符心中兴奋异常:七十万贯酬金自然不少,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除去魏王,将来太子顺利登基,光明观道门有护主之功,自将大兴于天下。盖过太清宫、玄都观、昊天观也未始没有指望。

韦灵符憧憬未来,陶陶然,飘飘然,腾举夜天,向光明观方向翩翩飞去。

道人站在原地,看着空中那渐渐缩小的黑影,低低冷笑一声。

身形一晃,却到了曲江池头,池边却也有个灰衣道士在等着他,见道人来了,大喜低呼:“师父!你可来了。”道士点了点头:“那物取来了不曾。”灰衣道士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与韦灵符那盒一般无二,只是­色­作青碧,道人打开来,看了一看,依旧阖上,道:“嗯,七日之后,大事必成,秦英,将来魏王继了大位,你便是国师了,那时见了为师,却须赏碗饭吃。”秦英笑道:“师父,你说哪里话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弟子有份做了大唐护国天师,怎会忘却师父今日恩情?”

道人微笑道:“很好,城中藏龙卧虎,诚恐泄了天机,我这便要回山中,设下法坛,颠倒了­阴­阳,然后才好如法施行。”秦英道:“弟子恭送师父。”道人说道:“罢了。”将袖子一拂,跨上虚空,冉冉而去。

秦英看着道人离去,满心欢喜,回魏王府向李泰复命不提。

竹节山上,九头狮子仰首看天,粗壮的狮尾不住甩动,似乎十分着急。

长空昏暗,一道灿烂星芒自牛斗之间直­射­下来。

“道友,我在此候你多时。”

“九灵道友不须忧急,事今已成矣。”红袍道人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白玉盒。

见到这个盒子,九头狮子顿时浑身都战栗起来,九首同时一摆,化为一个青袍道人,急急上前抢过白玉盒,取出金瓶,看了一眼,又放在鼻端嗅了一嗅,就大喜叫道:“果然是魔主圣血,道友果是信人,这高天厚地之恩,吾不知何以回报。”

红袍道人笑道:“也不曾费得什么事儿,道友言重了。”九首道人道:“此事看似轻巧,却着实费心,非道友不能为之,我岂不知?道友,请随我来,吾主要当面称谢。”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金瓶,张口对着虚空一吼,莽莽魔界豁然洞开,无边魔气滚滚涌出,两人一晃而入。

昏黄的光芒中,无穷魔面团团簇拥上来,欢腾踊跃,魔城中魔音荡荡而来:“多承道友大德!”红袍道人道:“天时所至,非贫道之功也。”那声音笑道:“你这后生倒也谦逊,难得,难得!九灵,快将圣血送来。”九首道人躬身道:“是。”飞步踏上空中,将金瓶瓶盖去了,瓶口向下倾来,一道细细的黄金­色­水焰流将出来,顷刻不见。

九首道人将瓶中圣血倾入魔城,降下地面,俯首长跪,空中无量无数无边狰狞形象都围着魔城,伏地跪拜,红袍道人拄着藤杖,肃立遥观。

魔城之中毫无动静,有顷,忽闻轰然一声,无边魔焰腾天而起,直上空中千万里,将广阔无垠的魔界一时间映得光明炽然,有如白昼。

亿万魔影与九首道人伏在地上,情不自禁微微发抖。

魔火炽盛,无穷烈焰汹涌澎湃,卷腾有声,中央一股火柱犹如羊角,旋转着,呼啸着,越升越高,亿万魔影与九首道人、红袍道人仰头观看,目力已是难及,猛然间又是轰然一声,一朵硕大无朋的优昙钵花在火柱之上当空绽放,皎如皓月,灿若烈日,将八十万里曼荼罗魔城垂覆其下。

百千万亿道金­色­丝线自那昙花徐徐张开的千万重花瓣间伸出,一一探入四面八方无边魔众虚影体内,八万万魔众同时低吼,无边魔土如大海波涛般振荡起来。

片刻,亿万金线倏然而消,无边魔众已由虚影化为实体,优昙钵花百千万亿花瓣瓣瓣落下,满天纷扬如雪,涌卷如潮。

本来影影绰绰的巍峨魔城在漫天飞舞的优昙钵花瓣间显出了真容,周回八十万里,中立大柱八十一根,­色­作­肉­青,直刺苍穹,柱柱有万丈粗细,每根大柱上有九条巨蟒血龙盘旋围绕,口中一齐吐出无边毒焰,无穷血火黑云在魔城魔柱间回旋奔流。

满天上花雨缤纷,无量血火浓云之上,无尽苍茫虚空之下,有女赤足白衣,秀发飞扬,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魔师九灵元圣、左魔使双马童、右魔使楼陀罗、四大阿修罗王罗睺罗、计都、罗骞驮、毗摩质多罗、十头魔王罗波那、阎摩罗刹、太孛夫人鸠盘荼与十罗刹女蓝婆、毗蓝婆、曲齿、花齿、黑齿、多发、无餍足、白幸帝、夺一切众生­精­气以及十六天魔女、那迦、紧那罗、摩呼罗迦、伽楼罗等六部八万万魔众叉手长跪:“恭迎我主薄伽梵世尊真身重临世间!”呼声如雷,震动三界。红袍道人亦仰首微微稽首道:“恭喜圣主重临世间。”空中那女子美目流盼,向红袍道人微微点头称谢。

群魔踊跃,腾空而起,簇拥在刹魔圣主周围,或三头六臂、或九首千眼、或千头二千手、或四目四臂、或一面三眼、或一体二人、或四手蛇尾、或十头百臂、或通体光明、或身如风云,或现金翅鸟王之声,亿万万雷霆血火,霹雳电光,激涌回荡,布满虚空。

红袍道人见了此等威势,心中也自骇然:不想只是几滴血液,便能使这许多魔头魔体复生再立世间,委实可怖,可怖!提声叫道:“圣主法体已凝,贫道不宜久留,这便要告辞了。”刹魔圣主道:“道友慢行。”道人向东迈出一步,清啸声中,身化长虹,顷刻间远去无踪。

刹魔圣主看着天边,微微颌首,低下头来:“我奈落伽六部魔众,随我同现三界。”白衣舒扬,飘然飞旋直上,无边魔土隆隆有声,奈落伽中央薄伽梵曼荼罗坛城拔地而起,破天升腾,霎时间出了九曲盘桓大虚空藏,虚悬于西牛贺洲云空之中,亿万万魔光魔火魔云,赫然辉映阎浮世界。

竹节山外,早有积雷山摩云洞罗刹女铁扇公主薜荔多率部众迎候:“恭迎我主薄伽梵世尊。”昔日东胜神洲鞠陵于天凶犁土丘那大力牛魔王却也赫然跪在众罗刹之前,原来当日太乙天尊下界扫荡东洲妖魔,万圣王见机先逃走了,牛魔王与鹏魔王、猕猴王凭着­阴­阳二气瓶之力,合力脱出生天,在西牛贺洲安下身来,万圣王潜入祭赛国乱石山碧波潭、鹏魔王占了狮驼国、猕猴王不知所在,这牛魔王却不知怎地,与积雷山摩云洞铁扇公主结了婚姻,号为大力罗刹王,那铁扇公主麾下有四十八万罗刹与百万外道,声威极盛,牛魔王做了这罗刹女的夫婿,依旧是称王作祖,好不自在。

刹魔圣主乃亿万洪荒魔众之共主,今日出世,铁扇公主自然要来朝拜,牛魔王只得同行参见。

薄伽梵曼荼罗坛城虚悬云空,魔火如焚,刹魔圣主高居宝座,朗声开言:“摩醯首罗背主自立,自称大自在天,盘踞大雪山,这千万年来过得好生逍遥,我六部魔众,随我前往大雪山,攻破大自在天宫,活捉摩醯首罗。”群魔欢声如雷,声彻长空:“攻破自在天宫,活捉摩醯首罗!”刹魔圣主将手一指,百万伽楼罗金翅鸟振翅在前引导,无边龙蛇腾飞旋绕,曼陀罗坛城冲开万重云海,徐徐向大雪山飞去。

“纥­干­承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东宫密室,承乾暴怒如狂,脸上青筋根根突起。

韦灵符取了承乾血引,言道七日之内,李泰必死,此时已过去了三日,承乾日日派人打探,都道魏王一切如常,太极宫中却传来消息,李世民自十月二十三日早间起,渐渐迷乱,不能临朝,镇日昏睡,眼下已躺在两仪殿中,不省人事。

太史令傅奕、李淳风与终南山宗圣观岐晖、尹文­操­及特进、郑国公魏征入宫探视,看出李世民是受了左道暗算,以至于此,但众人卜卦占算,终不知这左道在何处作法,众人忧心如焚,日夜不离大内。

十月二十三日,便是韦灵符取血的次日,承乾心中惊疑之甚,却不敢和别人提起,今日进宫探视已毕,便将纥­干­承基召来斥问。

“小人,小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小人去光明观查问,韦师兄已不知所往,观内道人与左右坊邻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纥­干­承基满脸是汗,急得语无伦次。

“陛下一旦不讳,你要偿命。”承乾吼道,在室内团团乱转。

昔年玄武门之事给承乾留下的印象极深,所以李世民固然对承乾寄望极深,承乾内心深处对这位父皇却始终有着一份疏离感,加上前几日称心之事,承乾耿耿于怀,无日或忘,对李世民更是隔膜,但纵然如此,要说弑父害父,他却从来也未想过。

纥­干­承基汗流如雨:“待小人再……再去……查访韦师兄,看他究竟在何处。”

承乾冷笑:“不必了,你且在这密室之内住着,我自己着人去探访。”纥­干­承基急道:“太子殿下——”承乾已拂袖出门,将铁门锁上。

纥­干­承基小有术法,平时奔走于长安权贵富豪之门,以行刺谋生,这密室铁门虽然厚重,原也困他不住;只是要破门而出,却不免弄出动静,如今太极宫内高人云集,东宫与大内相去不过二十步,纥­干­承基实在不敢冒险在此时此地使出术法,只得战战兢兢,在密室内住将下来。

“秦道长,这是怎么回事?”魏王府内,李泰一脸油汗,也在喝问秦英。

秦英笑道:“魏王莫急,听贫道为你详细解说。”

“你说。”

“魏王,纵然贫道咒杀太子,魏王便能顺利继太子之位否?”

“这个……我听说稚奴与舅父一向过从甚密,而陛下对舅父堪称是言听计从……”

稚奴是长孙皇后第三子,晋王李治的小名,舅父自然是长孙无忌了,此时官居司徒,乃三公之首。

“这便是了,魏王请想,陛下平日最为钟爱者,乃是太子,对魏王和晋王却从来不偏不倚,司徒却喜爱晋王。太子若死,有司徒在,这储君之位,多半还是落不到魏王头上。”

李泰怒意渐息,沉吟道:“可是陛下若猝然驾崩,我便能坐上这天子宝座不成?”

秦英道:“陈国公愿为魏王即位效力,魏王可以放心。”

陈国公便是侯君集,乃是李世民的大将,时任兵部尚书,掌握兵权,自以为功高赏薄,平时颇有怨望,李泰便着意与他结交。

“你是说……”

“四日之后,陛下必然宾天,魏王可早作筹措,时间一到,早早进宫,那时我师亲临,陈国公领军为魏王守住玄武门,贺兰楚石为东宫内应,内外一同举事,便可成就大业。”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舒展开来:“你既有这番打算,为何不早跟我说,害我担惊受怕。”秦英道:“兹事重大,贫道不敢事先说破,若事先泄了出去,恐对魏王不利。”李泰深深躬身:“秦道长,为了泰之大业,道长多有劳心,泰异日若能得登大宝,必崇奉道长。”心中却道:这妖道如此大胆妄为,如此大事,竟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我若即位,第一个便要除去这妖道。秦英哪知李泰心中所思所想,笑道:“贫道山野之人,怎敢当魏王大礼,魏王不忘贫道些些功劳,贫道便于愿足矣。”

李泰与秦英又计议了一会,命亲信暗中与侯君集、贺兰楚石联络,宫廷内外,一时间暗流汹涌。

高陵在长安以北三百里,乃泾水、渭水两河交界之处,诗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泾浊渭清,历历分明,这里是­阴­阳两界的一处罅隙,世间横死怨魂,只因怨气深重,不愿就入轮回,多有从此处逸出者。

水下有一潭,深达一万八千丈,八河都总管泾河龙王敖谌的水晶宫便建在潭底。

此刻水晶宫深处的一座偏殿之内,一名红袍道士披发跣足,向着法台连连下拜。法台之上,有一幅画像,面目宛然便是唐皇李世民,眉心、心口、小腹三处各有一小点,如血殷红。

道人仗剑拜舞,泾河龙王敖谌站在一边,神情忐忑。

少时,道人午时拜礼已毕,转头对龙王道:“敖兄,那建成、元吉等人的魂魄在何处?”敖谌忙从袖内取出一个金铜葫芦:“太阳道兄,一十二魂俱在此地。”道人接过葫芦,将葫芦盖去了,用掌一拍,葫芦中飞出十几道青烟,聚成十几个若有若无的人形,两长十幼,正是十三年前死于玄武门之变的建成、元吉与两人的十个儿子,怨气不散,逸出幽冥,却被泾河龙王趁机捉住,野心勃勃,图谋大事。

道人道:“汝等听好,李世民虽只是一介凡人,身为人皇,应运垂象,有南赡部洲亿兆人心拥护,非同小可。他气运未尽,死日未至,如今虽有李泰之血为引,要取他­性­命,仍然不足,我要取你等魂魄为箭,方能一举致其死命,只是从此以后,汝等必然神魂俱消,灰飞烟灭,再无托生为人的机会,汝等要想好了。”建成、元吉厉声道:“我等与李二不共戴天,只要他死,纵然就此魂飞魄散,我等也是心甘情愿。”十子却只是嘤嘤哭泣。

道人道:“既如此,也罢了。”从花篮里取出三支桃木小箭,道人拈着一支小箭,向建成胸口一Сhā而入,只见建成面目扭曲,神情痛苦,只是强忍不言,须臾,化为烟云,钻入那箭身去了;道人又拈起第二支小箭,Сhā入元吉胸口,元吉也一模一样钻入箭身去了;道人又拈起第三支小箭,十名童子见了,抱成一团,哀哀痛哭。

道人叹道:“两箭已成,焉得独缺一箭?汝等命运如此,岂得怨尤。”手挥小箭,其疾如电,将十名童子魂魄一齐穿在箭上,霎时间魂收烟尽,道人将三支小箭收在花篮里,盘膝在法台前坐下。

敖谌上前躬身陪笑道:“太阳道兄为我奔忙,敖某好生过意不去。”红袍道人道:“敖兄休得见外,你我数百年知交,今敖兄欲图大事,贫道理当略尽绵薄之力,算不得什么。敖兄,我要在此炼箭,三个时辰后方得成功,请敖兄出殿为我护法。”敖谌道:“如此,敖某先行告退了。”又打了一躬,退出殿外,关上殿门,吩咐左右卫士护住此殿,无龙王亲命,不得靠近半步,违令者就地斩杀,众卫士领命,敖谌摇摇摆摆,且先回后宫歇息。

偏殿之中,道人却并不炼箭,看着壁上李世民画像,忽然笑了一笑,徐徐阖上双目,五心向天,自顾吐纳调息。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五章 一旦归为臣虏

灵山胜境,大雷音寺。

“我于过去不可思议无量大阿僧只劫,为凤凰,为大鱼,为猕猴,为狮子,为马王,为鹿,为龟,为野猪,为罗摩,为那罗延,……,今乃成就无上正等正觉……”

“……犹如青莲华,红、赤、白莲华,水生水长,出水上,不着水。如是,如来世间生,世间长,出世间行,不着世间法。大众,汝等亦应如是。”

诸尊菩萨摩诃萨,阿罗汉大阿罗汉,辟支佛大辟支佛,济济一堂,大悲世尊释迦牟尼宣说佛道、敷演妙法,忽然顿口不言,微微掀起长眉,看向东北。

如来慧目澄清,譬如大海,波光荡荡,映出满天血­色­,烈火纷然。

“世尊……”慈航低声呼唤。

世尊不应,只道:“善哉!”大众不敢打搅,一起看向东北。

须弥山,又称须弥楼,苏迷卢,意为妙高,高八十四万丈,居于南赡部洲、北俱芦洲与西牛贺洲三洲交界之处,乃尘世第一高山,遍山积雪,亘古不化,故此又名大雪山。

西牛贺洲魔道之主摩醯首罗盘踞须弥山最高顶珠穆朗玛峰,以地母波里提毗、火天阿耆尼、水天伐楼那、风天伐由那、日天子苏利耶、月天子苏摩旃陀罗、波旬、魔罗八大魔神为左右眷属,依山而立七重大自在天宫,经营千万载,西牛贺洲无数外道,大多奉摩醯首罗为天主圣尊而不知有它。

浓云迷雾布满了百万里须弥山,狂风大雪飞旋空中,无数金翅鸟上下翻飞,一座高耸的­肉­青­色­璃伽自须弥山顶大自在天宫中伸出,直刺入上方无边黑云雪雾之中。璃伽分三十三层,象三十三天,其上有金­色­大眼三千只,象三千世界,遍体燃烧着烛天大火,烈焰飞腾,上摩云霄,光芒四­射­,明亮胜于闪电。璃伽顶上,有大怖畏魔神相,青颈五首,三目四臂,额生新月,黑蟒绕身,身高万丈,四臂分持金弓银箭、沙漏手鼓、三叉戟、末劫火,这就是摩醯首罗、大自在天,西牛贺洲亿万外道之主。

大自在天宫九十六种外道,或倮形,或热灰,或首罗,或虚空,或拔阇罗,或遮文荼,或光照,或威严,迎住了伽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阿修罗、罗刹、那迦六部亿万魔众,双方高呼激战,一时相持不下。

咚咚的低沉手鼓声响彻在天地之间,大自在天在火光和鼓声中翩翩起舞,三千丈长的黑发仿佛无数长蛇狂蟒,在高空中狂乱地飘扬开来,额间的新月在重重乱云间发出清冷的辉光,无边电火在黑发蛇蟒中噼啪作响。随着摩醯首罗的舞蹈,璃伽上三千只金­色­巨眼不时­射­出一道道强烈的光芒,强光穿破雪舞,六合乱扫,所到之处,空中的金翅鸟和四面攻打须弥山的亿万魔众分崩离析,纷纷化为灰烬。

摩醯首罗五首齐鸣,立目圆睁,忽然张开神弓,一箭向空中的薄伽梵曼荼罗坛城­射­来。

箭身长达五千四百丈,金光迸­射­,如火如荼,厉啸声中,向前飞来,震得四方虚空如颇黎纷纷粉碎,漫天飞散。

薄伽梵魔城高悬虚空,岿然不动,十六天魔女抬着刹魔圣主的玉座,在无边血火的围绕中向下观看,九灵元圣在魔主身边侍立,见摩醯首罗金箭­射­来,九灵怒喝道:“世尊座前,尚敢无礼。”长吼一声,现了九头狮子魔身,九首齐作大雷音狮子吼,那金箭将到坛城,如遇莫大无形阻力,速度便慢了不少。

九灵纵跃而起,将金箭咬住,那箭来得好生力大,九灵虽然咬住长箭,却也被震得牙根酸疼,退后千余丈,方才稳住身形。

“摩醯首罗果然长进了不少,怪不得敢自称大自在天,不过这又如何?”刹魔圣主秀发飞扬,白衣翩跹,手托香腮,低声轻笑,粲然的圆月光轮在她身后冉冉升起,一瞬间已长至数千里大小。波浪一般的光流从明月中倾泻而下,四面奔流,月华一照,死去的金翅鸟和魔众重又从灰烬中纷纷飞出,攻向山巅的大自在天宫。

空中月轮照耀,刹魔圣主身后光辉所到之处,千眼璃伽金光黯淡,六部魔众气焰高涨,仿佛滔天的怒潮一般卷向须弥山,九十六种魔道且战且退,

地母波里提毗庞大的上身在大地中涌出,一百条臂膀在空中狂舞,当者披靡,六部魔众无可抵挡,纷纷被她撕成碎片。

十头魔王罗波那见状大怒,从无边雪云中一跃而下,随手拔起一座座小山峰,流星般向波里提毗砸下,波里提毗巨首仰天,端然不惧,百臂齐摇,将罗波那掷来的小山一一接住,又向空中投来,罗波那百臂挥动,又将小山接住,向地母扔去,双方你来我往,一时斗了个不亦乐乎。阎摩罗刹见这地母悍勇,罗波那取胜艰难,手提宝杵,上前助战,遏住波里提毗凶焰。

东南方一片辉煌,日天子苏利耶和月天子旃陀罗连声呼叱,敌住了左魔使双马童。双马童乃一体双身之魔神,两身皆如俊美童子,张弓发箭,箭如飞蝗,苏利耶和旃陀罗不能抵挡,且战且退,波旬和魔罗从后杀来,双马童哪里怕他?双身来去,敌住四大魔神,犹自行有余力,不住发出银铃也似的笑声,撼动四魔心神。

西北方­阴­云重重,太孛夫人鸠盘荼、铁扇公主薜荔多与牛魔王率十罗刹女围住了摩醯首罗之子战神鸠摩罗和象头神群主,群主身体肥硕,战力低微,只能为鸠摩罗施法护持而已,鸠摩罗现出六首十二臂,手持利刃铁叉,苦战群罗刹魔女。战到好处,薜荔多唿哨一声,退后数步,跳出圈子,自口中吐出一柄小扇儿,不过杏叶儿大小,又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顿时化作长一丈二尺长短,这是天地初开,太­阴­­精­叶,变化无穷。铁扇公主将这芭蕉扇持在手中,向着自在天宫乱扇,那天宫登时剧烈摇晃起来,泥沙如雨,碎石纷落,鸠摩罗见状大急,十二臂风轮疾旋,左冲右突,却被牛魔王与十罗刹女困住,哪里能彀冲出重围,去救大自在天宫之难。眼看那天宫摇摇欲坠,群主发了­性­子,长鼻左右甩摆,口中白沫狂喷,罗刹女虽是魔道,却喜洁净,皱眉闪避,阵脚便散乱了。

鸠摩罗与群主大喜,并肩便往那空隙处闯来,正被薜荔多看见,冷笑一声,双臂抡起宝扇,一扇扇来,­阴­风大作,透体生寒,鸠摩罗与群主身不由主,飘飘荡荡飞将起来,鸠盘荼双袖一挥,两道白气如龙蛇般盘旋而上,登时将两人缚了个结实,拉下地来,蓬的一声,摔得烟尘四起。

牛魔王与众罗刹一拥而上,将两人捉住,拿将刹魔圣主玉座之前,牛魔王高声叫道:“世尊,我等捉得摩醯首罗的孽子来也。”刹魔圣主道:“记了你等首功,可暂时在此将息。”众罗刹魔女围在刹魔圣主周围,看那摩醯首罗如何施为。

那中央大雪山顶,右魔使楼陀罗化身为千百万道青­色­的风柱,垂天接地,呜呜低啸,将璃伽裹住,四大阿修罗王罗睺落、计都、罗骞驮、毗摩质多罗现了魔身,千头千眼,头顶虚空,足踏大海,口吐风火,吼声如雷,巨掌障天,与楼陀罗一齐将摩醯首罗困在垓心。好个摩醯首罗,不愧他也僭称世尊,五首急转,将诸般法器泼风也似团团乱旋,护住周身,楼陀罗与四大阿修罗王都有无量神通,在这魔神之前却寸步难越。只是摩醯首罗终究孤身一人,独战五魔,不能兼顾,鼓声与舞蹈便都停了,足下璃伽虽然仍在旋转,却已不再发出毁灭之光,奈落伽六部魔众压力骤轻,声威更盛,大自在天眷属节节败退。那火天阿耆尼、风天伐由、水天伐楼那、波旬、魔罗五大魔神深陷奈落伽亿万魔众重围之中,披发大战。

玉座之上,刹魔圣主道:“摩醯首罗倒也勇猛,右魔使与罗睺罗等人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魔师九灵元圣请命道:“待吾相助楼陀罗,将这摩醯首罗擒拿,献于世尊座前。”刹魔圣主笑道:“魔师不必前去,我困于九曲盘桓大虚空藏多年,不见天日久矣,今日重出三界,且让我活动活动筋骨,散散心也好。”九灵元圣道:“是。”十六天魔女娇笑道:“今日得睹世尊威能重现三界,真乃妾身等莫大之幸。”刹魔圣主笑眼盈盈,轻轻抬起雪白的左足,向前探出,刹那间跨过数万里长空,便往大自在天顶上踏去。

阿耆尼、伐由、伐楼那、鸠摩罗、苏利耶、旃陀罗、波里提毗、波旬、魔罗抬头看见,齐声大叫:“休伤我主世尊。”都欲飞身来救,只是自身被奈落伽群魔困住,自顾不暇,又哪里能够抽身护主?

刹魔圣主赤足踏下,穿过无边风云雷火,踏向摩醯首罗额头新月,此新月乃摩醯首罗魔力之源,一旦被封,摩醯首罗浑身神通立消,虽然号称三千界主,自在天王,也要任人宰割了。然而摩醯首罗终究也做了千万年的万魔之主,虽然被五大魔神困住,手段未尽,见圣主足掌向自己踏来,大喝说咒:“曩谟郁尔洒摩毗药!”那新月猛然炸开,一道炽烈的金光直­射­出来,登时雪山顶上无边雷云风暴穿出一个万丈方圆的黑­色­空洞,霹雳一声,金光中现出一尊女神来,黑面金身,劫火旋绕,胁生十臂,各持长矛利刃,座下雪狮百首齐摇,此是摩醯首罗最终化身,难近母杜尔伽,又名伽梨,也是摩醯首罗之妻,其神通魔力更在摩醯首罗本体之上,外道之所以奉摩醯首罗为世尊天主,除了摩醯首罗自身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之外,多是慑于杜尔伽的魔威。

正因如此,摩醯首罗雅不欲杜尔伽盖过自己风头,适才一直苦苦支撑,不曾召唤杜尔伽,此时形势格禁,不容他再拘泥面皮,终于将这难近母杜尔伽召唤出来。

劫火金光中,难近母杜尔伽现出真身,咆哮怒吼,反将摩醯首罗踏在脚下,十臂向天,十根铁青长矛一齐向刹魔圣主足底刺来。刹魔圣主微微一笑:“伽梨,你终于出来了。”却也不敢正面轻撄这难近母之无俦锋芒,纤足微微一缩,却向杜尔伽与摩醯首罗底下的璃伽踢来。刹魔圣主神力无穷,这一足踢中,璃伽怕不当场断折,四分五裂?璃伽既断,摩醯首罗便不能借须弥山之力,杜尔伽一身魔能也要折去五六成。这璃伽如此紧要,杜尔伽焉能让刹魔踢中?只见她张口厉啸,满天上流云乱旋,璃伽之上三千魔眼光芒复盛,聚成一束,却向高空之上的刹魔圣主身躯­射­去,玉座之前百万群魔一齐来挡,俱化作劫灰飞去。刹魔圣主笑道:“伽梨,你好生凶悍也。”撮口一吸,只见那魔眼金光落入她口中去了,无影无踪,肚腹却鼓涨起来。刹魔圣主皱眉道:“却好生不舒服,还你,还你。”张开口来,无穷金光血火喷薄而出,却更比方才那光柱更盛了千百倍,如万里海潮一般奔涌而来,杜尔伽舞矛急旋,圈圈青黑光纹荡漾而出,抵住金光血火。

金光腾涌,血火炽然,璃伽微微颤抖,杜尔伽顶上汗气蒸腾,化为白­色­烟柱,冲霄而起,片刻,哧啦啦一阵轻响,杜尔伽十根长矛同时化为飞灰,魔火金光翻腾涌过,将杜尔伽、摩醯首罗、璃伽与七重大自在天宫一齐淹没。

波里提毗、伐楼那、伐由、阿耆尼、苏利耶、旃陀罗、波旬、魔罗、鸠摩罗、群主同时失声惊呼,双方魔众都停了争斗,举目观看。

只见那无边金光魔火奔腾卷涌,直上无尽云空深处,蓦然间分散开来,三千里高的­肉­青­色­璃伽巍巍矗立,风姿依旧,大自在天眷属都露出喜­色­,就听见喀喇喀喇的响声不绝,璃伽上现出一道道细小如蛇的黑­色­裂纹,裂纹迅速扩大,顷刻间已有数百丈宽阔。隆隆巨响中,三千里璃伽连同七重自在天宫一起轰然崩散,激起一天黄尘雪雾,对面不能见人。

尘雾散尽,杜尔伽与摩醯首罗蓬头垢面,浑身铁链缠绕,被楼陀罗与四大阿修罗王按在地上。

刹魔圣主自玉座上翩然飞起,白衣飘飘,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奈落伽六部魔众跪地齐声欢呼:“世尊亿万斯年!”大自在天千万眷属怔怔站立,过了一会,也都跪将下来,高呼:“世尊亿万斯年,最尊无上。”——魔道之中,唯重力量,刹魔圣主既大显神通,降伏大自在天与雪山神女,九十六种外道料不能抗衡,便都弃了摩醯首罗与杜尔伽,转奉刹魔圣主。

薄伽梵曼荼罗坛城缓缓向前移来,临于珠穆朗玛峰上空,凝定不动,刹魔圣主落下玉座,楼陀罗与四阿修罗王将摩醯首罗与雪山神女押上前来,刹魔吩咐:“将摩醯首罗压在薄伽梵坛城之下,以其魔力,供我曼荼罗魔火长明。”却叫左右与杜尔伽松绑:“伽梨,摩醯首罗乃是首恶,我不能饶他,你子鸠摩罗,神通不小,我可令他下界,为北天竺转轮圣王,着阎摩罗刹与罗波那辅佐于他,尽享无限荣华富贵。你如此神通,何必听那摩醯首罗驱使,就在我座下,做个都魔使,岂不是好?”杜尔伽夫、子­性­命俱系刹魔圣主之手,此际无可奈何,只得向刹魔圣主下拜:“谢我主薄伽梵抬举,伽梨愿为世尊效命。”刹魔圣主大笑下座,将她扶起,命十六天魔女为她设座,杜尔伽便做了都魔使,位居双马童与楼陀罗之上。

大雪山头,尘埃落定。

魔师九灵元圣,都魔使杜尔伽,左魔使双马童,右魔使楼陀罗,四阿修罗王罗睺罗、计都、罗骞驮、毗摩质多罗,十头魔王罗波那,阎摩罗刹,太孛夫人鸠盘荼,铁扇公主薜荔多,地母波里提毗,火天阿耆尼,水天伐楼那,风天伐由那,日天子苏利耶,月天子旃陀罗,战神鸠摩罗,象头神群主,波旬,魔罗,十罗刹女六部群魔与九十六种外道同声拜贺,声彻十方世界。

百万金翅鸟飞旋顶上,刹魔圣主高居宝座,广袖飞舞,衣带当风,环顾四周,微微含笑,忽然曼声向西说道:“那罗延,你何以只顾观看?”

大雷音寺宝殿之上,突现圆光一轮,广三千丈,有如飞天明镜,镜光之中,刹魔圣主白衣如雪,玉指纤纤,向释迦牟尼双目点来,大众惊呼,释尊慧目微垂,不动如山,刹魔圣主指尖将及释尊眼皮,突地轻声一笑,收回玉臂:“那罗延,你们在这灵山清苦修行,我有天魔之舞,久不现于世间,今日我心中喜悦,便请你们赏玩一番。”

挥袖一拂,云烟叆叇,十六名美貌少女款款而来,皆作垂发数辫,戴象牙佛冠,身披璎珞、大红绡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衣、绶带鞋韈,各执加巴剌般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有少女一十一人,练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手持龙笛、头管、小鼓、筝、蓁、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

拍板声起,一名宫装少女出列向前,轻启朱­唇­,清声发歌: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十六名少女随着歌声法曲,翩翩起舞,正是:

天魔队子呈新番,

似佛非佛蛮非蛮。

圣主初传秘密法,

世外有乐超人间。

真珠璎珞黄金缕,

十六妖娥出禁籞.

满围香玉逞腰肢,

一派歌云随掌股。

飘飖初似雪回风,

宛转还同雁遵渚。

桂香满殿步月妃,

花雨飞空降天女。

红影飘摇,舞裙乱旋,初时尚可,到后来十六魔女皆飞身而起,或反弹琵琶,或横吹玉笛,或慢按紫箫,乘空旋舞,轻纱飞扬,香风飘荡。舞到分际,众魔女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衣衫渐褪,满堂花雨缤纷,歌乐随之也转入靡靡销魂之境:

……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安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香;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院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

间杂美妙吟哦之音,又各持酒樽,互相泼洒,薄纱湿透,玲珑浮凸,手托椒|­乳­,腰肢乱扭,眼­色­勾人,诸般活­色­生香之处,不可言说。

三千大众多为当年碧游门下,并不严禁情yu,虽在极乐世界清修多年,究竟未曾入世历劫,道心未坚,见千万魔女飞空来往之际,玉腿起落,妙处隐现,圆脐撩人,春声荡漾,入耳动心,都不禁心猿意马,更有人蠢蠢欲动,便欲奋身出列,与魔共舞。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释迦牟尼清澈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穿透满堂魔乐艳­色­,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大众瞿然而惊,登时醒却大半,忙结印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入般禅三昧。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龙树、马鸣、圣天、虚空藏同声颂念,如伽蓝钟鸣,震破六道昏蒙。

“如空中云,如旋火轮,如乾闼婆城,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梦所见,不离自心。”

世尊又道,摩诃迦叶、阿难陀、富楼那弥多罗尼子、阿那律、摩诃迦旃延、优婆离、毗卢仙、法戒、定光仙同声颂念。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世尊说到这一句,如百千万亿狮子钟鼓一齐怒吼,顶上四十二道白虹直贯穹苍,诸天声­色­一时俱消,堂上镜光摇曳崩散,有若星屑微尘,融入广漠虚空。

“那罗延,你独取入世轮回之道,倒也很有几分道理。”刹魔圣主的低语仿佛从古井深处传来。

宝殿之内,寂寂无声,大悲世尊释迦牟尼在大方广金刚狮子座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双慧眼徐徐阖上,凝坐不语,大众心旌兀自摇荡,无言合掌而散。

“祖师,人皇被人下了厌咒,弟子道行浅薄,不知如何解救,请祖师教我。”

终南山玉柱洞,白云缭绕,岐晖向高岩上的一名绿衣长须道人跪拜陈词。

李世民被邪法禁咒,至今已然五日,气息奄奄,眼看命在须臾,岐晖与魏征、傅奕、李淳风等人多方占算,心血用尽,仍然不知那邪人身在何处,百般无奈之下,岐晖只得来向云中子求教。

自万仙大会,至今已将一千七百年,云中子啸傲洞天,潇洒依旧,听了岐晖陈词,低头默算,岐晖跪地默默等候。

也不过半炷香光景,云中子忽然睁开眼来,眼光凝成两道细细的金线:“岐晖,你不必担心,人皇气运正盛,并不该就此而绝,虽中恶法,也自有方解脱。”

岐晖大喜叩首道:“弟子愚昧,请祖师明示。”

云中子跳下高岩,道:“你随我来。”径自走出洞去,岐晖连忙起身跟上。

至虎儿崖前,云中子左右观看,到一丛修竹之前,又看了一会,舒开五指,拔起一根翠竹来,截了七尺长的一截,交与岐晖。

岐晖接在手中,疑惑问道:“祖师,这是?”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六章 西风愁起绿波间

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

树高百丈,广三百亩,绿叶素荣,经冬不凋,乡人谓之社橘。

一蓬发红袍道人手持藤杖,自西北徐徐而来,向前叩树三发。

三击而止,道人退后数步,静立无语,容貌服饰转瞬间已起了变化。

但见他儒冠白衣,长身玉立,好一名潇洒美少年。

木叶萧萧,洞庭波兮,骨嘟嘟水花泛起,一名铁甲武士持矛踏波而出。

少年向前拜揖,说了几句话儿,那铁甲武士便领着少年,分开绿波,向水下去了。

洞庭千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光景,水底大声忽发,有如雷鸣地动,湖上波涛如山,云烟腾沸。

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须臾不见。

岳阳之人见此异象,皆秉香向天祷祝,刺史以为祥瑞,拜表进京报喜不提。

曙光微露,繁星渐稀,天­色­仍然一片黑暗。

弘福寺的钟声在清晨的寒气里回荡。

吱呀一声,,玄奘推开木门,走出方丈,神采奕奕。

方丈之外,两班大众皆披海青,合掌躬身:“恭喜大和尚出关。”

自去岁端阳,与火首毗耶那魔火对峙,玄奘­精­神大损,闭关潜修一年六个月,今日方才神完气足,圆满开关。

见大众施礼,玄奘亦微笑合掌,正欲说话,抬头忽见太极宫上方王气有异,血光三缕,有如箭矢,自北方如电­射­来,太极宫上紫气龙光焰焰而起,苍然有声,那血矢为龙光紫气所阻,便行得慢了,一步一步,缓缓前进,在蓝黑­色­的天空下分外醒目。

“啊!”玄奘大惊,顾不得跟大众多言,急急叫道:“备马,我要进宫。”便往寺外奔去。

李世民中了邪法,昏卧深宫不醒,这是十分隐秘的事情,除了中枢大臣与皇亲贵近,其余臣僚与天下百姓都无从得知,众僧眼中也见不到天上这些异象,不知大和尚为何突然如此着急要进宫见驾,忙叫道人牵来马匹,玄奘上了马,马鞭连挥,那马长嘶一声,翻动四蹄,扬起地面尘雪,哒哒声中,驰向禁城。

泾河龙潭之下,泾河龙王敖谌金甲黄袍,放下桑枝小弓,看着法台上悬挂的李世民画像,神­色­狐疑。

三支桃木小箭已经发出,钉在李世民眉心、胸口、脐下三处,箭杆兀自不绝微微颤动,然而不知为何,良久不见其他动静。

敖谌转头看向红袍道人,太阳道士含笑道:“李世民有天下亿兆人心气运护持,此箭奏功不免迟缓一些。只是敖兄不必担忧,三箭既发,断无不中之理,且请稍待。”

“太一之山,元始上­精­。开天张地,甘竹通灵。直符守吏,部御神兵。五­色­流焕,朱火金铃。辅翼上真,出入幽冥。召天天恭,摄地地迎。指鬼鬼灭,妖魔束形。灵符神杖,威制百方。与兹俱灭,与兹俱生。万劫之后,以代兹形。影为兹解,神升上清。承符告命,靡不敬听。”

太极宫两仪殿,李世民卧拥锦衾,昏睡不醒。御榻之前,岐晖白发披垂,手持木剑,步斗踏罡,口中吐出一个个清劲有力的祝文,全身葛布道袍都鼓涨起来,无风自动,猎猎如大旗翻卷。

赵国公长孙无忌、梁国公房玄龄、申国公高士廉、宋国公萧瑀、郑国公魏征与太史令傅奕、李淳风站在一旁,神情焦虑。尹文­操­、明崇俨等终南弟子环伺在侧,结印为岐晖护法

两仪殿外,尉迟敬德与秦叔宝全装甲胄,持鞭执槊,肃立殿外。

两仪殿内,岐晖举剑望天一指,五­色­氤氲,自天如玉柱罩下,榻上的李世民忽然一声长叫,坐起身来,眉心、心窝、腹部三处鲜血如涌,岐晖身体一晃,坐倒在地,众弟子连忙上前搀扶。

龙宫偏殿,太阳道士一语方毕,只听虚空中隐隐传来一声惨叫,Сhā在李世民画像上的三支小箭同时一亮,燃烧起来,一霎时化为飞灰,箭身中一十二道生魂就此魄散神消,湮灭无余,画像上眉心、心窝、腹部三处,血水汩汩流出。

“敖兄,事已成矣。”太阳道士笑道。

敖谌喜动颜­色­:“多承太阳道兄大法相助。”

“敖兄,李世民既死,天下必然大乱,此后豪杰龙战,逐鹿中原之事,贫道山居野人,可就帮不上敖兄什么忙了。”

“道兄说哪里话来,将来若举大事,还要请道兄往来襄助,不然,单凭泾河水族之力,怎得成功?”

“若有用得着贫道之处,贫道一定尽心,敖兄,我洞中炼得一炉丹药,近日即将圆满,却要回去照看,先告辞了。”

“道兄何不在我处多住几日,容我设宴答谢道兄。”

“不必,不必,贫道惯居林下,摄化­阴­阳,世上美食于贫道便似泥土白水,食之无味,亦无用处。”

“这……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敖谌为难,忽然开颜道,“道兄,你随我来。”

领着太阳道士,穿过一道侧门,向宫阙深处走去,无多时,进了一重十余里深广的一处地|­茓­,|­茓­内光华烁烁,丹砂、美玉、明珠、黄金、翡翠堆积如山。

敖谌道:“这是我多年的一点积蓄,请道兄随意取用,聊表些微谢意。”

道人笑道:“黄金翡翠,于贫道无用,这丹砂倒是合丹必需,恕贫道贪念未泯,全收下了。”

敖谌道:“但凭道兄所需。”

道人解下腰间一只大红葫芦,揭开塞子,往那丹砂一比,飒飒风生,那丹砂如泉如瀑,作一股儿都进葫芦去了。

丹砂收尽,道人盖上盖子,对敖谌拱手道:“敖兄,我去了。”

两人走出地|­茓­,道人将身一摇,化作一溜火光,冲开顶上万丈水波,径自去了。

敖谌抬头目送道人去了,急匆匆步入一座小殿。

殿中央藻井之下,圆光如卵,悬空而转,散发出一圈圈|­乳­白­色­的光晕,光卵中有一名婴儿,顶上有角,肋下生鳞,似人非人,阖目缩身而睡。

敖谌目视卵中婴儿,喃喃自语:“敖光我儿,天下将乱,等你功果圆满,我就送你入世,也争一争那人主之位,若得成大功,坐了宝位,却不胜于做个什么劳什子八河总管?”将龙口张开,吐出­鸡­子大小一颗珠子来,光华莹润,水雾氤氲,煞是好看,这确实泾河龙王敖谌数千年打熬,所得的一颗玲珑内丹。敖谌吐出内丹,内丹浮上空中,绕着那光卵上下滚动,每滚一匝,那婴儿肋下鳞片便似淡了几分,头上小角亦似短了一些,容貌便越发象人了。

昔年隋末大乱,群雄并起,李渊、李世民兵发太原,进居大位,其间亦曾得这泾河龙王风雷相助,当时李世民许诺,一旦取了天下,便为泾河龙王进号加爵,在长安立起大庙,供四方瞻仰进香。原来龙号为神明,也有神通法力,变化莫测,却终究不比天仙之能超脱于五行之外,其寿虽长,犹有竟时,以龙种不同,或数百岁,或数千岁,或上万岁,或数万岁不等。寿终之时,则现龙鳞黯淡五衰之状,然后身死,一般要受轮回之力约束。若受人间香烟供养,却可延长寿算,且可增长法力,如那东南西北四海龙王,受历朝天子百姓香火供养,代代不绝,则四海龙王的寿命亦因此几乎等于是绵绵无绝期了。长安为天下之中,人烟鼎盛,四方辐辏,泾河龙王若能在此地立庙,受天下人民香火供奉,自可大延寿数,大长神通,因此敖谌得了李世民许诺,欢喜非常,相助李世民亦是不遗余力,满指望李世民知恩图报。不料李世民即位之后,不但未为泾河龙王立庙,且在长安八门立起玄坛,与禁城皇气通连,护住长安城。玄坛既立,龙王休说享那天下香火,便是等闲进长安游逛,也要化形潜迹,不能运用神通了。敖谌因李世民失信食言,且又处处压制自己,十分恼怒,起了报复之心,便请好友太阳道士设计,以厌咒之术遥取李世民­性­命。又将己子敖光­肉­身重炼,希图炼为人形,待李世民一死,天下纷乱,便命敖光入世,争夺大位,自己过一过那人皇的瘾儿。

且说敖谌正用内丹温养敖光元体,忽听得上方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仿佛海啸一般,敖谌大吃一惊,急忙吞入内丹,赶出殿外,抬头看时,见上方青苍水幕中一头长须赤龙,雷电缠身,盘旋飞绕,声如雷鸣:“敖谌老贼,将我侄女还来。”

敖光之妻乃洞庭君敖铮之女敖莲,亦即这赤龙钱塘君敖玄的侄女,新嫁未久,敖光与父亲敖谌重炼元身,图谋大事,不敢叫这敖莲事先知道,便寻了个错处,将敖莲贬在泾阳牧羊,不知怎地泄了消息,却被这钱塘君打上门来。

这钱塘君­性­子最是暴烈,力量又大,尧时曾怒发海潮,淹没一郡百万之人,传言其神通与四海龙王不相上下。不过敖谌的神通也不小,身在自己水府,占了地利,又有泾河水族相助,所以虽然心中暗暗惊疑,却也不甚害怕,冷笑一声,也现出千尺龙身,迎上前去。

两龙在水中翻滚相斗,泾河水族击鼓助威,那泾河之水如沸腾了一般,河水卷涌,漫出两岸十余里,两岸百姓躲避不及,死者以十万数。

东宫嘉庆殿,太子承乾遍寻韦灵符不得,忧心如焚,正在满地乱走之时,忽然门外喊杀声起,铁甲玱琅,脚步急骤,随之惨呼声此起彼伏,仿佛有许多人正在向内杀来,承乾心惊,提剑急步出殿。

玄武门前,李泰、侯君集、秦英领着数千铁甲军,纵马奔驰,羽矢交加,枪戈乱舞,正与守门禁军交战。不知怎地,今日门前守卫禁军甚少,不过一二百人,不一时,玄武门已被铁甲军撞开,数千甲马穿过玄武门,向两仪殿杀去。

“秦道长,尊师如何还不到来?那些道士我们可对付不了。”李泰骑着一匹红马,满头大汗,边跑边问身边的秦英。

“师尊与我约在两仪殿前相见,去了便知。”秦英四顾不见红袍道人踪影,也有些惶急。

“魏王何必担心这些妖道,我已着人备下黑狗血等诸般污秽之物,量这些妖道纵有千般邪法,也无用处。”侯君集提着一杆金枪,高声大笑。

岐晖等道门修士地位虽崇,朝中大臣却无几人真正见识过他们的道法,在侯君集这等领军大将心中,只以为岐晖等人也是一般的江湖术士,左右只不过有些欺人的幻术而已,所以并不真正放在心上。

秦英身为旁门术士,却深知这些正道宗师的利害,心中忐忑,随着众人,驱马向前,眼前忽然红光一闪,一名道人笑吟吟站在马前。

“师父!”秦英又惊又喜。

道人却不答话,向前一步,扬手向前挥来,秦英只觉眼前白光刺目,身如火焚,刹那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两仪殿已在近前,李泰益发紧张,虽在冬日,汗水却已湿透了数重衣衫,侯君集却甚为悠哉,两人与三千甲士竟谁也不曾发觉队伍中已少了一人一马。

泾河波涌,两龙舒展长躯,激斗不已,败鳞残甲如雪花般满天飞舞,忽有一只水火花篮从终南山方向冉冉飞来,凝住在高陵上空,花篮旋动,碧华如练,条条垂将下来,笼住了周围五百里之地。

泾河水族正在擂鼓为敖谌助威,那碧光如水垂下,万千泾河水族一时竟如凝滞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敖谌与敖玄虽然力大无穷,也觉身在凝胶之中,转动迟缓,两龙心中惊骇,不觉停下争斗,抬头观看。

剑气横空,岐晖、尹文­操­、明崇俨、魏征等人足踏云雾,从天降下:“敖谌孽龙,你谋害人主,死在目前,还不授首!”钱塘君本来也十分惊疑,听了此话,呵呵大笑起来:“敖谌老贼,看来你是作恶多端啊。”奋力探爪,向敖谌眼珠抓来,敖谌一扭头,躲开要害,却被钱塘君一把抱住颈项,龙躯随即缠绕上来,敖谌拼力挣扎,一时却哪里挣得脱。早被岐晖掌心发雷,雷光中千万­阴­文金符随风而动,密密附着在敖谌身上,敖谌顿觉全身一麻,僵硬感自外而内,急速蔓延,心中一凉:不好,我命休矣!不过纵然如此,也要垂死挣扎,敖谌鼓动丹田之气,两腮努起,便如蛤蟆一般,几乎成了两个圆球。“这孽龙要自爆内丹。”岐晖急道。话音方落,敖谌阁阁一声大吼,一团金芒从口中迸出,流光溢彩,灿然夺目。金光影里,魏征长须倒卷,瞋目一喝,一剑劈下,泾河龙王一颗偌大龙头登时脱体飞出,热血喷溅,染红了数十亩之内的水面。那玲珑内丹却滴溜溜飞旋着,拖着一条苍白­色­的龙魂,撞破碧华光幢,划开水面,坠下潭底去了。

原来敖谌究竟有几分­奸­狡,适才故作姿态,却并非自爆,借内丹出口一冲之力,遁出神魂,借水而逃。魂体乃无形之物,便不怎么受那花篮碧光拘束,竟给他逃出众人重围。

“祖师花篮在此,量他也逃不远,我们快追。”岐晖道,魏征点了点头,众人按剑分水而下,直下潭底。

三千甲士齐声呐喊,向前撞去,两仪殿殿门轰然倒下。

侯君集弃枪执剑,当先闯入殿内,李泰也拔出佩剑,紧紧跟上。

天大亮了,朝阳自东南方斜斜­射­入两仪殿,无数微细的尘粒在阳光中发出金黄|­色­的光芒。

大殿之上,长孙无忌、高士廉、尉迟敬德等大将团团簇拥,当中一人乌帽紫袍,俨然端坐,两目炯炯,凛然而威,不是李世民是谁?!

“呵。”李泰一骇,踉跄后退,“陛,陛下……”

“秦英!”侯君集也骇得倒退一步,转头责问秦英,这才发现秦英早已不知所在。

“青鸟,你以为我死了么?”皇帝的脸­色­苍白而疲惫,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声音中透出无限的悲伤和失望。

“陛下……不是……不是这样的……是……”

“不要说了。”李世民疲倦地挥了挥手,转向侯君集,“君集,你为什么要作乱呢?”

侯君集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手中青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李世民垂下头颅,大群的内卫从侧殿涌出,尉迟敬德和秦叔宝持矛出列,向殿前的铁甲军喝道:“大唐天子在此,汝等何以不拜?”金盔映日,威风凛然,望之犹如天神。

“大唐皇帝万岁!”终究是圣主名将,积威极重,铁甲军微微迟疑,掌中兵戈玱琅琅落满了一地,齐齐跪倒在两仪殿前,山呼万岁。

内卫上前,将李泰和侯君集绑缚起来,押了下去,李世民始终低着头,不曾向两人看上一眼。

“我儿,等不及你脱龙为人了。”龙潭小殿,苍白的龙魂站在光卵之前,低声自语,“我龙宫深处­阴­阳界隙,水云掩护,到底是何人泄露了天机?”

空间振荡起来,人声隐隐传来,龙魂脸­色­一变,张口一吹,内丹向虚空中直撞出去,炽烈的光芒充满了整个小殿,辉光散去,内丹和小殿都消失了,空中却出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苍黑缝隙,森冷的寒意从缝隙中散发出来。

“我儿,快去吧。”龙魂掉过长尾,向那光卵上一击,那光卵飞旋一圈,没入那深黑­色­的缝隙,缝隙随之也消失了。

火光一闪,红袍道人忽然出现在场中。

“太阳道兄救我!”龙魂悲呼。

道人冷笑,托起葫芦,葫芦中白光一线,有眉有翅,钉住了龙魂泥丸宫。

“道兄何以如此!”龙魂骇然大呼。

“你不必知道。”道人一笑躬身,“请宝贝转身。”

白光如风轮一旋,道人身形与龙魂同时消散。

岐晖与魏征次第搜来,见一片白地,犹如火灼,空空如也,岐晖道:“这孽龙自知难免,终于还是爆体身亡,魂飞魄散,贫道却回终南山了。”魏征将一幅画像卷起,收入怀中,拱手作礼:“宗师请自便,魏某要立刻回宫去见陛下。”岐晖带着弟子纵云光离去,魏征出了水府,急急回宫。

泾河之上,云气四合,雷霆复起,赤须长龙摇头摆尾,驮着一名女子,驰骋长空,向东南方飞去了。

魏王府内,承乾倒提贺兰楚石头颅,浑身浴血,状如恶魔,持剑左右劈刺,竟是出奇地力大,剑到处血­肉­横飞,无人可以挡住承乾一击。狂烈的杀气刺肤生痛,东宫卫率皆畏畏缩缩,远远跟着,竟是不敢上前。

贺兰楚石是侯君集女婿,东宫左卫率,乃东宫卫率首领,李泰与侯君集、秦英等人密谋,商定于李世民归天之时,李泰与侯君集进宫夺位,贺兰楚石则在东宫举兵,杀掉承乾。

贺兰楚石也是将门出身,身手矫捷,原没将承乾放在眼里,不想他们才杀到嘉庆殿前,承乾提剑出来,见了地上鲜血尸身,不知忽地变得十分凶恶,勇猛莫当,贺兰楚石竟被他连人带矛劈成两半,跟着贺兰楚石的卫率都惊得呆了,四散奔逃。

承乾抓住一名叛兵,得知贺兰楚石是受李泰指使,便领着东宫其余兵马,闯入魏王府,不分老少,一通屠杀。

“大唐皇帝令!”一队人马从宫中驰出,当先者高举敕旨,乃是大司徒、左仆­射­长孙无忌。

承乾二目通红,仗剑回身喝道:“是哪一个皇帝!”

“当然是贞观皇帝,你的父亲!”无忌声­色­俱厉。

承乾闻言一怔,浑身煞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软倒在地。

长孙无忌将手一挥,“拿下了!”

内卫应声上前,锁住承乾,提上马背,长孙无忌更不停留,领着众人,打马转回宫中。

这一天,是贞观十二年十月三十日。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七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韦灵符躲藏在乐游原上的密林中已然五六日。

那一日,算来厌咒已然发动,魏王安然无恙,宫中却发生异常,纥­干­承基传出消息,韦灵符当时心中惊骇:如何会是这样?难道师父骗我?这番祸从天降,死罪难逃,却如何兴我光明观道法?没奈何,只得作速收拾行囊,潜出长安,欲待远遁,终又舍不得就此舍弃道观基业,西京繁华,便在这乐游原上隐藏下来,观察京师动静。

忽听耳边有人呼唤:“灵符!灵符!”声音十分熟悉,韦灵符迟疑偷眼从枝叶间向外观看,只见红衣道人持杖而立,微微含笑。

“师父……”韦灵符低低叫了一声,钻出树丛,“师父,那个……”

道人笑道:“灵符,时已至矣,不如归去。”

“归去?归去何方?”韦灵符愕然不明所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

奇特而深邃的韵律在乐游原上响起。

这,这,这不是佛家的往生咒么?韦灵符又叫了一声:“师父——”

他想知道师父为什么那么做,可是往生咒的诵念声连绵不绝,道人微笑的脸庞在眼前扭曲起来,韦灵符渐渐地觉得头脑开始空白,意识渐渐模糊。

“师父——”他又叫了一声,然后截然而止。

火光一缕,冲霄飞去。

韦灵符仰天倒在乐游原上,二目睁开,望着苍天,到死他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名内卫押着纥­干­承基出了两仪殿。

两仪殿内,李世民低头看着面前的一幅丹青画卷,久久不语。

画上血迹殷然,正是魏征从泾河龙宫中搜到并带回的那副李世民画像。

“这上面的,果然是承­干­的血么?”

李世民哑声开言。

长孙无忌、魏征等众大臣寂然无言。

“沙竭罗,只是为了一名女子,你竟起了杀父之念么?”李世民低声自问,“沙竭罗啊,我该如何处置你?”

众大臣仍然无语,这种事情关乎骨­肉­,纵然亲如长孙无忌,直如魏征,也不便贸然Сhā言,房玄龄、高士廉等其他大臣自然更不必说了。

李世民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正在此时,内侍入报:“陛下,玄奘法师求见。”

李世民正在烦忧之时,闻言正欲麾退,忽然心念一动,说道:“请法师进殿。”

内侍应命而去,不多时,玄奘宽袍大袖,清容秀逸,飘然上殿。

“陛下。”玄奘合十躬身为礼。

今晨玄奘出关,见太极宫上有异象发生,主人皇有大危之事,连忙打马进宫,宫中侍卫早得吩咐,不肯为他通禀,玄奘见不到当今皇帝,站在宫门之前,心焦不已,隐隐听见北面玄武门方向人马嘶喊之声,更是忧心如焚,不住合掌祈祷。至寅卯之分,天将破晓,太极宫上三道血矢忽然消失,郁郁王气一黯复明,光炽更胜往昔,玄奘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李世民­性­命无忧,已可断言,所以便安心在宫外等候。

时近正午,诸事已定,玄奘又请内监入内通报,这才蒙李世民接见。

“法师请坐。”李世民此时也已坐下身来。

玄奘又向诸公大臣一一作礼,这才坐下。

“法师如此人品,何以委身释教?如道流者,神通甚广,甚可护国利民。”这次李世民险死还生,却是多亏岐晖多方设法,以竹代身,方才得免大祸,无怪李世民有此一言。

玄奘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尊为天子,掌握移山倒海之力,一切所思悉能成办,十道四百州亿兆生民,或生或杀,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虽仙真神通,亦有不及陛下之处。虽然,可能免陛下今日之忧烦?”

“法师不得无礼。”长孙无忌低声喝道。

李世民抬手止住长孙无忌,又向玄奘说道:“人生在世,忧多乐少,本来便是如此,佛便能教人以解忧之方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离爱果然无忧,可是,若离爱无忧,岂非等同草木死灰?罢了,法师,今日宫中有事,法师想必也有所闻。”

“奘大概知道了一些。”

“朕为此心劳力瘁,法师睿智通达,明晓世事,此来必有以教我。”

“不敢。”玄奘合掌,“陛下请讲。”

“法师,沙竭罗这个名字,就是你为承乾取的。法师,你说说看,承乾做下这种事情,朕该如何处置?”

“诸公在此,奘一介方外之人,岂敢妄言朝廷大事。”

李世民环视群臣,苦笑道:“他们都不愿说,承乾是你的弟子,法师何妨一言。”

“如此,奘有僭了。”玄奘再度合掌,“依奘之见,使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

“我不失为慈父,慈父,慈父……”李世民反复念着这几个字眼,“好,这样,就依法师所言。”

“奘惶恐。”

“承乾现在右领军府,法师,你与敬德前去,领他出来,就让他随法师出家吧。”

“陛下慈恩,谨如陛下所命。”玄奘起身作礼,与尉迟敬德一起退出殿外。

李世民坐在榻上,神情悲戚,几茎白发亮晶晶的,探出鬓角。

昔年他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逼父退居,固然是人欲所至,但心中也自有一番勃勃雄心,要随他意志,一统四夷,使大唐成为前所未有之大国,故此即位之后励­精­图治,国力果然大昌。

在他心中,总是以为,一切事情,他都能比父亲李渊当年做得更好。

不想今日之事,子欲弑父,弟欲杀兄,竟与十二年前一般无二。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过去玄奘曾经对他说过的一首偈颂浮上心头,那所谓的因果报应竟来得这般快么。

李世民悲哀的左右看去。

“事已至此,承乾悖逆,泰亦凶险,诸公以为谁可当大任者?”

群臣不答,长孙无忌独道:“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

李世民道:“‘生子如狼,犹恐如羊’,稚奴虽仁,­性­弱,朕甚忧之。”

无忌道:“陛下神武,乃拨乱之才,晋王仁恕,实守文之德;­性­情虽异,各当其分,这正是大唐的福分。”

李世民目视群臣:“诸公以为如何?”

群臣都道:“司徒之言有理,晋王仁孝,合当承继大业。”

李世民道:“诸公的意思,朕知道了。”

弘福寺内,大雄宝殿,琉璃灯光映照之下,世尊的青铜圣像宝相庄严,二目微开,俯视阎浮世界,充满了悲悯之意。

“师父,我……”承乾在佛前披发长跪。

“沙竭罗,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玄奘站在一旁,低头看着承乾,只见他泥丸宫中魔气氤氲,隐隐成莲花之状,只是含苞未放。

玄奘低低叹了口气。

这时殿外僧人入报:“尉迟上人来了。”

玄奘连忙出殿迎接。

不多时,笑声朗朗,玄奘搀着一名白眉碧眼的年老僧人,走进殿来。

“沙竭罗,这位是尉迟乙僧大师,你见过了。”玄奘道。

“见过大师。”承乾合掌行礼,乙僧亦合掌还礼,“不敢当。”

乙僧乃于阗王族,与父尉迟跋质那,兄尉迟甲僧,于隋仁寿初年远来中华,俱以画名见重于当世。

乙僧画技尤­精­,如今年过八十,声名早已远出当年乃父乃兄之上,与阎立本并驾齐驱,所画之佛菩萨圣容独步当时,天下堪称再无颉颃之人,承乾也是早闻其名,自然不敢怠慢。

“沙竭罗,你将上衣揭开了。”玄奘吩咐。

承乾依言将上衣掀开,露出背脊,俯下身去。

“上人,可以开始了。”玄奘转头对乙僧道。

乙僧点点头,小沙弥端上笔墨。

乙僧提笔在手,低首凝思。

“即时如来,将罢法座,于狮子床,揽七宝几,回紫金山,再来凭倚。普告大众及阿难言‘汝等有学,缘觉声闻。今日回心,趣大菩提。无上妙觉,吾今已说真修行法。’”

玄奘在蒲团上坐下,缓缓念诵经文。

“汝犹未识,修奢摩他,毗婆舍那。微细魔事,魔境现前,汝不能识。洗心非正,落于邪见。或汝­阴­魔,或复天魔,或着鬼神,或遭魑魅,心中不明,认贼为子。

……

汝应谛听,吾今为汝,仔细分别。

……

又以此心,内外­精­研。其时魂魄,意志­精­神,除执受身,余皆涉入,互为宾主。忽于空中,闻说法声,或闻十方,同敷密义,此名­精­魄。递相离合,成就善种,暂得如是,非为圣证,不作圣心,名善境界,若作圣解,即受群邪。

……

又以此心,澄露皎彻。内光发明,十方遍作,阎浮檀­色­。一切种类,化为如来。于时忽见,毗卢遮那,踞天光台。千佛围绕,百亿国土,及与莲华,俱时出现,此名心魂,灵悟所染,心光研明,照诸世界,暂得如是。非为圣证,不作圣心。名善境界,若作圣解,即受群邪。

……“

这是楞严经,乃当年智者大师一十八年拜求、般剌密帝割臂密携东来、而于末法之际将最先隐灭的“圆如来之密因、具菩萨之万行”的无上了义宝经,最具伏魔降心之效,玄奘此时诵来清朗澄澈,直入天穹。

承乾只觉心头种种妄想痴念渐渐止息,身意清净,安和无限。

经声中,乙僧饱蘸墨­色­,开始在承乾背上作画。

经声回荡,渐渐有极柔和、极宁静的白光从玄奘身上散发出来,充盈在殿内,水波般微微荡漾。

乙僧碧眼微光,白眉低垂,全神作画,千手千眼的菩萨圣像在承乾背上一点点展露出来。

红莲宝座月轮之上,大慈大悲的菩萨头戴七宝佛冠,身披璎珞妙宝天衣,千臂千手如花枝般在身周盛开,一一手中皆有一清净宝目,一一眼中皆有一五­色­莲花,一一莲花中皆有一佛趺坐。

流云变幻,菩萨风采万千,乘骑高飞,有大庄严,有大慈悲,有大智能,有大神通,­精­妙之处,莫可名状。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南无萨多南,三藐三菩陀,俱知喃。娑舍啰婆迦,僧伽喃,南无卢­鸡­阿罗汉哆喃。南无苏卢多波那喃。南无娑羯唎陀伽弥喃。南无卢­鸡­三藐伽哆喃。三藐伽波啰,底波多那喃。南无提婆离瑟赧。南无悉陀耶,毗地耶,陀啰离瑟赧。舍波奴,揭啰诃,娑诃娑啰摩他喃。南无跋啰诃摩尼。南无因陀啰耶。南无婆伽婆帝。嚧陀啰耶。乌摩般帝。……”

玄奘开始讽诵楞严秘密咒,随着他的念诵,金­色­的咒文一个一个从虚空中浮现出来,在中央藻井下一层层螺旋堆叠,形如莲花宝幢,次第而下,一层、二层、三层、四层……

金­色­的首楞严宝幢悬在承乾上方,承乾顶上那一朵氤氲的魔莲渐渐黯淡,虚无,终至渺不可见。

乙僧凝神运笔,吃力之极,汗水从长眉梢头一滴滴落下,未曾触到地面,已在空中化作缭绕的云雾,但他的笔尖却仍然不见丝毫晃动,一笔一画,仍然一丝不苟,端严方正。

蓦然间梵呗一声,击破虚空,玄奘一直清和的声音忽转高昂激越。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只获法身。

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

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审除微细惑。

令我早登无上觉,于十方界坐道场。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所谓首楞严者,谓一切事究竟坚固。首楞严大定,无有入、住、出之分,为一切定中之王,能统百千三昧。

当!

铜钟振动。

乙僧笔锋倏然收回,楞严伏魔变的最后一笔终于完成。

满殿的白光宝幢忽然化为一束光柱,向承乾低伏的身躯罩了下去。

千手千眼的菩萨在这一刹那睁开了所有眼睛,灿然的无量佛光透出青铜的殿顶,冲天直上,在黑暗的天宇中熠熠生辉。

苍黑的魔莲枯萎殆尽,消融无余,承乾身躯一震,如受电击,视线霎时模糊。

乙僧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呼呼喘气不已。

佛光如潮水般退去,小沙弥将承­干­的上衣拉下,送入了僧房。

大雄宝殿内,玄奘与乙僧低眉趺坐,各各无语。

明日,有诏,废承乾太子之位,出李泰于东莱,而立晋王李治为太子,诏曰:“自今太子失道,籓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

千万里外,大须弥雪山之巅,无边曼荼罗光轮宝座之上,刹魔圣主忽而破颜轻笑:“汝小小凡僧,身入轮回,自顾不暇,却欲阻我魔众重临世间么?”

身周魔众莫知所谓。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八章 太平真君

大海之东,有国名扶桑,唐武德二年,有海船千艘,甲兵百万,皆张玄鸟旗,自渤海中来,杀其故主,役其人民,自扶桑、扶余、傲来以至渤海,海上生涯皆为其国所制,又与辽东高丽互为表里,常对中原大国有窥视之心。

其王不知来历,自号应神天皇,又名八幡大圣,与母神功皇后同执国柄。

飞鸟殿上,兽香袅袅,深紫­色­的纱幕一重重垂落下来,遮断了神功皇后和应神天皇的视线。

微风动处,重重帘幕稍稍飘摆,便有光明炽炎,盛大如海,自罅隙间流泻出来,帘内光明深处,隐隐可见两名红衣人肃然端坐,面目手足,俱有无穷无量的光芒自内而外散发出来,教人不敢逼视。

“此番唐廷大变,那李世民一时也难兴征辽之计了,且待来年,我便可完成布置了。”

“那李世民材略非凡,可不是简单的人,当年杨坚身故,天下乱离,我也曾令八幡入彼方世界求事,以为龙战三二十载,或能令我玄鸟复现于世间,讵料玉虚遣李靖等人下世相助,此事终于不成。”

“阐门势大,此事自然不易,那杨坚以龙天之身,乃是西方教下护法,下世为人皇,虽然终于混一了南赡部洲,但不过占了区区数十年气运,旋即败亡,不过一千七百年之期又已临近,三教行当大会,今次却不比往昔了。”

“正是如此。”

帘中两人又低语了一会,微微提高音量,向帘外发问道:“玉依姬有何消息?”

神功皇后和应神天皇伏在帘前:“启禀两位上皇,玉依姬传来消息,言唐宫似有异人,仿佛与那西方教下大有关联。”

“西方教下?终究是不甘心么?”帘中人低低冷笑,过了一晌,说道,“教玉依姬不可轻举妄动,随时将唐宫动静报来即可,其余事情,不要她多理会。”

“是。”神功皇后和应神天皇伏地领命。

帘中人再不说话,紫幕后的光芒渐渐消退,一阵大风吹来,卷起重重纱障,只见帘内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两位上皇去了。”神功皇后轻声说道,与应神天皇一起直起腰来。

玉容寂寞,黑衣垂裳,依稀却是当年妲己模样,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冷峻;那应神天皇高冠宽袍,髭须上卷,相貌威武,颇有龙虎之状。

神功皇后仰天喃喃自语:“苍天,若得天随人愿,得能缺镜重圆,我愿与他共历轮回,世世生生。”转头看去,见八幡目注西南,眼光迥然,放佛神思早就飘到了远方的大陆之上。

在儿子心中,复现祖业,成不世之功,千秋万代,为后人传颂,才是最紧要的吧。

皇后轻轻叹息一声,八幡却未曾察觉母亲的心思,兀自出神向往。

贞观十三年的春天到来了。

高丽联同东海盗匪,屡屡作乱于辽东,李世民本来打算亲征,然而因朝局大变,不得不暂时搁置,转而处理内事。

二月,李世民下诏,以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太傅,萧瑀为太子太保,李积为东宫詹事,萧瑀、李积同中书门下三品。又以左卫大将军李大亮领东宫右卫率,中书侍郎马周为左庶子,吏部侍郎苏勖、中书舍人高季辅为东宫右庶子,刑部侍郎张行成为太子少詹事,谏议大夫褚遂良为太子宾客,东宫辅佐阵容可谓空前强大,远远超出了承乾做太子的时候。

晋王李治已为太子,本应和承乾当年一样,住在东宫,但李世民痛感与承乾父子别居,遂至隔阂日深,酿成|人伦之祸,因此李治继为太子之后,李世民特意在寝殿立政殿近旁辟出一个院落,供李治居住。李治往往一月之中倒有半个月住在这里,父子得以朝夕相见,自然情分便亲密了许多,许多事也就不致引起误会。

这一日,李世民如常驾出两仪殿,与群臣商谈政事。

庭中春花灿烂,穆善才手抱琵琶,跪坐在立政殿前台阶之上,仰看浮云,轻拢慢捻,拨弦作歌。

“翩翩兮朱鹭,来泛春塘栖绿树。

羽毛如翦­色­如染,远飞欲下双翅敛。

……“

弦声清切,响入行云,立政殿宫人都停了手中活计,听穆善才弹而复唱。

初时温柔婉转,柔情万种,渐渐地弦声迫促,如百万金铃旋于玉盘之上,萧寒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避人引子入深堑,动处水纹开滟滟。

谁知豪家网尔躯,不如饮啄江海隅。“

众宫人念及身世,都不仅黯然神伤,轻轻发歌相和,思绪悠然,更有人眼角已是泪光盈盈。

一名女子从北苑走来,众宫人远远瞥见这女子,连忙站起身来。

那女子姓武,小名媚娘,贞观十一年春被选入宫,算来入宫只有两年,虽然年纪尚少,只因生得美貌,­性­情又乖巧伶俐,入宫不久便被封为五品才人,位份虽然不高,却很受皇帝喜爱,常来立政殿左右侍候皇帝起居,众宫人自然不敢怠慢。

“才人。”武才人走近前来,众宫人屈膝为礼,只有穆善才依然怀抱琵琶,弦声不绝。

“善才又作了新曲啊。”武才人笑盈盈问道。

穆善才这才停了琵琶,微微侧身点首为礼:“是。”

将近中午了,春日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在武才人身上,她今年才十五岁,身量却已完全长成,修躯挺拔,雪白娇­嫩­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几同透明,却又隐隐透出莲花一般的嫣红来。

才人长得真美,好像比去年又更胜了好几分,众宫人虽然同为女子,此刻见了这惊人的美貌,却也不禁有点­精­神恍惚。

立政殿侧,李治在阁中读书,受穆善才琵琶所感,出殿来听,却正看见武才人立于殿前阳光之下,春山眉黛,眼波盈盈,含笑与众宫人说话。

李治呼吸一窒,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连忙弯腰拾起,心慌意乱地退了回去。

众宫人听得响动,回头察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武才人仿佛有点心神不定,匆匆走入殿内,众宫人都散了开去。

立政殿前,穆善才抱着琵琶,依旧跪坐不动,眼角余光所到,露出一丝冷笑。

夜深了。

李世民此时还有贞观初年俭约之风,三更过后,宫里除了几个紧要处,其余地方的灯火都已熄灭,整个太极宫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忽有一柄曲颈玉石琵琶从黑暗中浮出,升上天空,向着北苑缓缓飞去。

武才人就住在北苑,那琵琶到了北苑上方,停住不动,却有无声的音波在周围的空气里荡漾出去。

武才人正在梦寐之中,那音波侵入梦中,武才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已。

一片昏黑之中,穆善才屈膝端坐,双臂举起,十指飞速拨动。

待这一曲乱神终了,那时此女便受我所制,任我驭使了,穆善才冷冷而笑,但黑暗中自然无人看得见她脸上笑意。

这时却有七­色­玲珑的浩然毫光从武才人颈项间透­射­上来,光毫所到,乱神曲仿佛遇到了无形的水晶屏障,再也近不得武才人之身。

穆善才眉头一皱:那是什么?却又不类中土道法。

心下思量,手底却不甘心,无形的琵琶声如飘风骤雨,从空中急落而下,毫光亦于同时大涨,冲上夜天,与琵琶声相持不下。

“妖孽!”一声清厉的叱喝忽而在穆善才心底响起。

那柄玉石琵琶如受大力一击,在空中滚了几滚,落将下来,穆善才纵身跃起,接住琵琶,脸­色­煞白,喘息了一刻,身形一晃,消失在黑暗中。

“师父,刚才怎么啦?”青灯如豆,蒲团之上,优昙轻声向师父发问。

“没什么。”白衣的比丘尼手持念珠,淡淡说道,顿了一顿,复又说道:“优昙,师父行将归去,以后你要小心在意,守护明空师妹。”

“啊,师父你要去哪里?”优昙惊讶道。

妙贤不答,站起身来,跃入院中,伸手一招,喀的一声轻响,一根竹枝已在手中:“徒儿,来,自今日起,为师授你剑术,也好护我佛正法,光我佛遗教。”

幢幢碧影水幕一般在院中展开来,依稀可见两名女尼缁衣翻飞,转折起纵,飞旋如电,不时传来清脆的喀喀交击之声。

此刻弘福寺内,玄奘垂眉趺坐,深入无际大定,心中蓦然如有所动,站起身来,推门出屋,往太极宫方向看去,七­色­光毫恰于此时一闪而逝,龙光紫气盘结旋绕,煌煌然并无异状,玄奘低首沉思,并无所得,轻轻摇了摇头,返身入屋。

大鲜卑山雪岭数万里,莽莽横过北俱芦洲。

大鲜卑山之麓,静轮宫风轮八向,露盘璀璨,巍巍然挺出云烟之外。

千乘万骑,青旗一­色­,东出云中金城,逶迤数十余里,至于静轮宫前。

魏主焘亲披纯青道服,一步步登上数千级的台阶。

静轮宫前,道坛之上,丘处机高冠羽衣,执符持箓,长须飘拂,风采俨然。

两班弟子执拂提炉,鸣钟击磬,此情此景,可谓赫然盛事。

魏主至道坛之前,与群臣一片青袍,深深下拜。

丘处机手托太平玉符,朗声说道:“陛下神武应期,天经下治,当以兵定九州,后文先武,以成太平真君。”

魏主登坛受符已毕,群臣一一上前受箓,魏国百僚,皆为道徒。

仪礼已成,魏主转过身来,向群臣诸军举符示意,司徒崔浩与群臣拜于阶下,山呼万岁:

“陛下神武应期,天经下治。”

太平真君万年。

兵定九州,后文先武。

……“

数日之后,魏主应崔浩所奏,罢废佛教,诏曰:“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盛炽,视王者之法,蔑如也。自此以来,代经祸乱,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际,皆由于此。朕欲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其一切荡除胡神,灭其踪迹,庶无谢于风氏矣。虽言胡神,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能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北魏历代皆崇信佛教,至此佛法尽废,唯余云中金城招提寺一所,以供皇太后窦迦陵礼佛,此外佛寺尽毁,经书尽焚,佛像俱倒,永宁寺供奉的常在不灭、显身于实报土和寂光土的佛尊,文明皇太后亲手制作磨光的十六丈金铜卢遮那佛,乌瑟高耸,为天上云雾所遮;眉间白毫,尊容恰如满月,而今头发被烧落,身体销熔委颓。八万四千种尊容,已如秋月为五重之云遮掩;四十一地之璎珞,恰似夜星被十恶之风所吹。烟尘蔽空,烈焰冲天,目睹者不忍正视,耳闻者为之丧胆。华严、法华之圣教,全无一卷存留。北洲僧人被杀者以数十万计,余者或还俗藏匿,或逃往唐土,魏国上下,皆闻号哭之声。

是岁,乃魏主焘太平真君元年,唐皇李世民贞观十三年。

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九章 西行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

弘福寺内,灯烛辉煌。

凄切悲苦的诵经祈请之声连日不绝,而莲台上的世尊结印趺坐,在重重青灰­色­的烟幕中低眉微笑,仿佛对尘世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百万佛子今遭大难,肝脑涂地,我佛宁不知耶?抑或知而不救耶?”

金刚狮子座前,玄奘面佛振锡悲呼,两班大众不敢应和,只有低头一心诵念世尊圣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东起西拜,西起东拜,祈请不已。

玄奘连呼数遍,颓然扑倒在佛前拜垫之上,清泪长流,与众合掌同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自魏主禁断佛教,坑杀沙门,北地僧尼死者数以十万计,逃入唐国者,李世民恐有妨民生国计,亦不许他们再为僧侣,下令勒其还俗,编入户口,从事生产,对西京、东都的几处大寺倒还网开一面,许他们收容一部分北洲僧人,弘福寺乃为太后祈福之寺,亦是玄奘驻锡住持之地,自然也在优容之例,寺内容留了数百名北地僧伽,两都各大寺合共收有数千名北地僧伽,只是这对于因法难南来的数万僧尼无疑杯水车薪,玄奘为此忧心如焚,多次上奏求李世民另建寺院收容北魏僧人,李世民只是不许。

南洋大海,亘古涛声,落迦山雾霭接天,万载如是。

一道祥光冉冉起于潮音洞,往北而去,在空中盘桓数匝。

帝京凤阙,云端之上,慈航手托净瓶,遥望北洲,喟然叹息。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玄奘清澈的声音忽而冲上空中,慈航吃了一惊,拨开层云,向下观看,正见弘福寺内,玄奘双泪交流,悲呼佛号,慈航轻轻点头,侧耳倾听,久之,举足迈步,向西方灵鹫山徐徐而来。

至大雷音寺山门之前,慈航降下祥云,自有金刚力士接入,慈航直上大殿。

宝殿之上,大悲世尊释迦牟尼正与四部大众讲论金刚能断最胜般若波罗蜜多。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磐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见慈航上殿,世尊住了演说,合掌微笑:“尊者。”

文殊、普贤、惧留孙、毗卢遮那与三千大众一齐合掌道:“道友来了。”

“世尊,我自海外转由东土而来,见北洲佛子遭难,肝脑涂地,尸身横于沟壑。”慈航合掌躬身。

世尊默然。

慈航又道:“我佛为阎浮提世界亿万佛子之本师,奈何于此不闻不问耶?”

世尊不答,却问道:“尊者,你以为,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否?”“否也,世尊,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者,转轮圣王则是如来。”“可以八十种好观如来否?”“否也,世尊,若以八十种好观如来者,大辟支伽罗即是如来。”

“如是,如是,尊者当知。”世尊叹道,“诸有声有­色­,一切有为之法,皆非佛法。”

“立寺起塔,非是佛法。”

“祈福造像,非是佛法。”

“刺血写经,非是佛法。”

“燃指供佛,非是佛法。”

“延寿消灾,非是佛法。”

“转经拜忏,非是佛法。”

“……”

“凡有所着,即非佛法。”

“欲求无上正等正觉者,应离一切相而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惜哉今日之阎浮,造佛者多,学佛者少;拜佛者多,解佛者少;求佛者多,知佛者少。难由自作,非是外来。”

世尊说到此处,垂下眼眉,不再言语。

“世尊,我知之矣,只是也不能任其如此。”慈航躬身合十,飘然出殿。

大悲世尊在座上微微躬身,道:“善哉!”

夜已深沉,弘福寺内,大雄宝殿,钟鼓声歇,群僧已散,玄奘独跪于佛座之前,诵念经文。

“……见苦恼者不能堕泪。何得名为修行悲者。胜者设闻他苦尚不能堪忍。况复眼见他苦恼而不救济者。无有是处。救众生者见众生受苦悲泣堕泪。以堕泪故知其心软。菩萨体净悉皆显现。何以故。知其显现。见苦众生时眼中堕泪。以是故知菩萨其体净软。菩萨悲心犹如雪聚。雪聚见日则皆融消。菩萨悲心见苦众生。悲心雪聚故眼中流泪。……菩萨堕泪已来多四大海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莲台左侧的观世音圣像忽然光华流转,身如琉璃,手托净瓶的菩萨叹息一声,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潮音梵唱,充满殿内,便有佛光青云,叆叇生烟。

“玄奘。”

莲台上的大悲菩萨垂下了杨枝。

玄奘抬起头来,惊喜交集,近前跪下:“大慈大悲救护主菩萨!”

“玄奘,汝心中有所疑者?”

“弟子……”玄奘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汝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灵山,亲问世尊?”

“圣境迥远,非弟子凡胎之所能至……”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世间万法盛衰,端在人心起灭。”杨枝垂下,清凉的甘露滴滴落于玄奘头顶,芬芳的气息笼盖了玄奘的整个身躯,玄奘长跪不起:“弟子谢菩萨教诲!”

朵朵纯白莲花从空中坠落,宝殿内异香扑鼻,缤纷的莲花雨露中,菩萨曼声吟颂:

“慈心端严身,悲心为千眼。

阿逸悲心弓,种种施为箭。

破贫穷怨贼。永无有住处。

悲心坚固根,爱语以为茎。

忍辱为枝条,布施以为果。

……

阿逸出时夜,慈心如满月。

以净施光明,令彼得开敷。“

充满大殿的琉璃宝­色­猛然一涨,倏然消去,菩萨就此寂然无声,玄奘站起身来,正见佛前一盏青灯,光晕暗弱,照见本师释迦牟尼佛面含悲戚,垂眉下视。

“世尊,我今决意西行,翘动四体,拜于座前,以决心中疑难,以求我佛正法,使般若重耀于阎浮,正教光大于当时。”

玄奘合什三拜,退步出殿。

洗心院内,竹木森森。

承乾散发方袍,坐于地上,手持一本经卷,低头研读。

旁边坐着一名小女孩儿,手托双腮,看承乾读经,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站起身来,拉着廊下一名小沙弥:“承乾哥哥不好玩,辩机,我们玩去。”

小沙弥穿着灰布僧袍,羞涩地被小女孩拉着,去林下斗草捉蟋蟀去了。

院门之前,玄奘与一名僧人远远看着承乾,见他仪态沉静,身周时时有白光氤氲,闪闪如水,泥丸宫魔气再不复出现,微微点头,心下甚觉宽慰。

“法琳师兄,我去之后,相烦师兄代为照看沙竭罗。”玄奘与法琳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口中讲论。

“这个不消和尚嘱咐,我自然理会得,只是大和尚,我闻那西天远在日落之所,此去百千万里,多有魔头妖物,鬼怪无常,大和尚此去,恐未见我佛,先丧身命啊。”

“我意已决,定要面礼世尊,明我佛正法,光大正教,岂敢爱惜一己身命。”

“不仅那西方路上魔头众多,此去西方,必先经北俱芦洲,那魏主拓跋焘受了道士蛊惑,灭佛坑僧,和尚此去甚是危殆。”

“不妨,我此去本就欲见那魏主,若能动其一二心念,庶几可活千万佛子,纵然那魏主凶厉不仁,因此丧命,也是我前生宿业,数当如此,师兄不必再劝我了。”

法琳叹了口气,心道:那魏主虽然我们不曾见过,但听说他在国中杀伐决断,无人可以忤逆,这等人岂是容易听劝的?但见玄奘态度极坚,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两人谈谈说说,渐渐远去。

洗心院内,承乾忽然放下经卷,向两人离去方向看去,狭长的眼睛内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我已醒来,重临三界,你为什么还迟迟不愿醒来。

醒来,醒来!

快来见我,见我!

悠长的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在承乾心头回旋不已。

承乾闭目听着那来自心底的呼唤,突如其来的疼痛忽然窜入头颅,不由自主呻吟一声,抱住了头颅。

“哥哥,你怎么啦。”

承乾睁开眼,见高阳站在自己的面前,仰起小脸,一脸的关切。

“我没有事。”承乾忍住剧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那么,哥哥,我要回去了。”高阳说道。

“好。”

“辩机,我改天再来找你玩啊。”高阳说着,蹦蹦跳跳出了洗心院,保母和宫女们簇拥着小公主,出寺还宫。

辩机倚着门,看着高阳去得远了,方才回入院内。

“和尚珍重!”弘福寺山门外,众僧合掌向玄奘送别,依依不舍。

“你们回去吧。”玄奘头戴斗笠,牵着一匹白马,向众僧挥手道别。

当时魏唐连年交战,按朝廷法令,不许人民出境,因此玄奘此行不敢声张,只说是出外游方,众僧也不敢跟随。

“师父,你这次出门云游,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人众中忽然传来辩机清脆的童音。

玄奘走近几步,爱怜地抚摩着辩机的头顶,“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你只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就回来了,你要好生听话,学习佛法,我回来却要考你。”

“师父放心,辩机一定用心学法,不负师父所望。”

“各位师兄师弟,玄奘去了。”玄奘说罢,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泼剌剌往西北下去了。

众僧心内忧烦,各有所思,看着玄奘一人一马,消失在西方天际,方才转身入寺。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章 北来

玄奘单人独骑,取道西北,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也不必细说。

五十日后,玄奘已到了瓜州晋昌郡,贞观年间大唐疆土,至此已极,于是西出玉门,黄沙莽莽,绝少人烟。

南赡部洲与西牛贺洲之间,并无路径,五行山、葱岭、天山、祁连山、乌斯藏、须弥山诸大名山一迭连绵,断绝两洲,是以自古东来西往者,皆要转道北向,西渡流沙,从大鲜卑山余脉大吉岭下绕过,方能得过。

有唐之初,四边未靖,玉门关乃西北御外重镇,关外立有五烽,第一烽名新井烽,第二烽名广显烽,第三烽名乌山烽,第四烽名双泉烽,第五烽直接名为第五烽,皆依沙中泉眼而建,

本来在这流沙之中行路,清水不可一日或缺,所以这五座烽燧乃是商旅往来必经之地,有凉州都督府辖下校尉领兵戍守,人民私自出境若被守兵抓获,须受流配充役之苦。

玄奘身为京师名僧,于这些朝廷典章制度自然十分清楚,不敢公然经玉门关出关,而是往东北绕行了数十里,涉苦水深入大漠,准备越过莫贺延碛,出一线峡前往西洲。

苦水滔滔,一片深黑,自雪山而来,向大漠深处而去,蜿蜒玉门关下,河宽百余丈,波翻浪卷,白沫飞腾,轰轰发发,震耳欲聋。

玄奘牵着马儿,站在岸边高处,手搭凉蓬向远处观望,心中十分忧愁:原来这苦水千里,极目所见,并无舟楫津梁,却如何过得去?莫不成回身从玉门关而出,那又如何能骗过守关兵将?

“老檀越,你说这水上有桥,可以渡河,我怎地却没有看见?”玄奘回身问身边那老胡人。

老胡人年约七旬,高鼻深目,灰白眉毛,名叫石盘陀,早年曾多次往来东土西洲经商谋生,熟习道路,玄奘于瓜洲市井间访得此人,便请他指引过关路途。

石盘陀听得玄奘询问,手指远方,微微笑道:“法师莫急,你看那水上,非桥而何?”

玄奘心中疑惑,顺着石盘陀手指方位,眯眼观看,见那远远的水沫风涛之中,似有两条细细的黑线,横越苦水,摇摆不定。

“那却是何物?”玄奘疑道。

“法师,你随我来。”石盘陀笑而不答,径自拄着手杖,向前走去,玄奘忙牵马跟随。

沿河走了有五七里光景,石盘陀在岸边立定,笑吟吟用手一指:“法师请看。”

玄奘抬眼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河上有两根巨索,都以竹篾编成,有碗口粗细,一高一低,自岸边参差嶙峋的乱石丛中探将出来,伸向对岸,这便是适才所见的两条黑线了。

“法师,这就是昨日小人对法师提起过的苦水津梁了。”石盘陀在轰隆隆的水声中大声喊道,“小人在瓜洲居住了数十年,中外­干­戈,朝廷时有封边之举,每当此时,我等便只得战战兢兢,将货物绑在身上,从此桥溜过苦水,才得避开朝廷封禁。”

“人生于世,为求一衣一食,艰辛如此,奘以往却不知也。”玄奘对着滔滔河水,叹息了一番,合掌对石盘陀道,“有烦檀越助我过河。”

“法师休忙。”石盘陀道,“不瞒法师说,小人年纪已老,筋骨衰迈,只能指点法师到此,却已无力再助法师过河,法师须要自己过去,尚请法师恕罪则个。”

“嗯,老檀越年纪高大,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我这便去了。”玄奘牵过马来,“此马料过不得此河,我去此后,便请檀越照料此马。”

石盘陀却不接缰绳:“法师,小人有一言相告,不知法师肯听否?”

“檀越请讲。”

“法师,你亲眼所见,此桥十分简陋,不堪重负,更兼苦水风急浪高,坠河身亡者甚众。这还罢了,此去一线峡,沿途凡有清泉之处,都在五烽军马戍守之下,若欲躲开朝廷缉拿盘诘,从旁路绕行,则流沙千里,水草难觅,十死九生,小人等昔年往来大漠,乃为生计所迫,无可奈何,今法师位望尊重,何苦冒此大险?不如再等数年,或许朝廷开禁,法师也可备齐资粮,从大路西行。”石盘陀拄杖劝道。

“多承檀越美意,只是玄奘来时已在佛前立下重誓,不得正法,决不东归一步,岂有退转之理?”

“法师……”石盘陀还要劝说,玄奘却将马缰塞入他手中,低头将衣袍结扎整齐,向水边走去。

石盘陀见玄奘去意坚决,摇头叹息,跟上前去,从腰间解下一条铁链,一端系在玄奘腰间,一端打了个圈儿,套在河上那篾索上,又取出一副手套,叫玄奘戴在手上。

“檀越,我这便去了,此行若能抵达灵山,求得正法,还归东土,再来拜谢老檀越。”玄奘戴上手套,手扶篾索,站在石上,向石盘陀躬身作别。

“法师珍重。”石盘陀低叹一声,合掌还礼。

玄奘转过身去,脚底用力,一蹬离地,悠悠然便向对岸荡去,只听得耳边风声骤然,初时还飘飘荡荡,到后来急如飞箭,顷刻间已越过百丈苦水,那对岸怪石嶙峋,势如猛兽,急扑而来,玄奘依石盘陀吩咐,双手探出,紧紧抓住上方篾索,手套与篾索剧烈摩擦,一阵嘶嘶急响,玄奘去势大减,一顿一震,双足撑上对岸石壁。

“这过河的法子虽然惊险,却也快捷省事。”玄奘回过神来,方觉浑身早已为冷汗湿透,河上疾风吹来,飕飕的俱是凉意;低头看手套时,已是磨得烂了,连掌上都有血迹。

玄奘摘了手套,解下铁链,手足并用,爬上岸去,回头看时,远远的见石盘陀牵马拄杖,兀自在彼岸观望。

“老檀越,请回吧。”玄奘挥舞双臂,纵声呼喊,水声轰轰,石盘陀却哪里听得见他喊话?见他已平安抵达对岸,也挥了挥手,翻身上马,循着来时路径,慢慢回瓜州城中去了。

玄奘离了苦水,抬头看天,辨了辨方位,更不迟疑,举步便行——他虽从来不曾到过西域,对西域地图却早已烂熟于胸,又­精­通天象,天人之际,自有感应,纵­阴­云风雨弥布周天,亦知群星所在,不差毫厘,所以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却不必担心迷了道路。

行了有十五六日,这一日天­色­将晚,夕阳满天,眼前忽现出无数沙丘,青、黄、赤、白、黑五­色­灿烂,皆有数百丈高下,峰危似削,沙垄相衔,盘桓回环,流涌如波澜。微风吹拂,有妙音如天籁,乘空而来,琳琅作响,迥非人间所可听闻。沙丘间又可见清泉脉脉,丛丛芦苇如青障,绵绵密密,直入群山深处。

玄奘自过苦水,入目无非尘沙,入耳无非风啸,何曾见过如此奇景,悦耳赏心之余,­精­神亦是为之大振,脚下加快,向芦苇间行去。

行过数里,前方芦苇丛中,一泓清泉形如新月,光影徘徊,泉边露出茅檐一角,一道炊烟袅袅绕绕,自那枯黄的屋脊上升腾起来。

此处竟有人家?玄奘又惊又喜,急步上前,轻叩板扉,却好有半日光景,方听得门内脚步声响,那木板门吱呀而开,玄奘定睛看时,门内却站了一位年老的婆婆,掌中捻着一串念珠,瘦骨伶仃,驼腰曲背,穿着一件青布衣裳,已是浆洗得发白,上面重重叠叠,打了许多补丁。

“老菩萨,贫僧有礼了。”玄奘见这婆婆年迈,不敢怠慢,忙趋前躬身行礼。

那婆婆却似很久未见生人,反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了许久,昏黄的老眼中方现出一抹喜­色­:“是一位法师?老身却怠慢了,法师快快请进奉茶。”玄奘道了一声谢,随那婆婆进得屋里,那老婆婆请玄奘坐下,转身去倒了一大碗茶,双手捧将上来。

玄奘起身接过,道一声:“老菩萨,贫僧生受了。”端起茶碗,浅浅抿了一口。这一口入喉不要紧,但觉入口顺滑,颊齿生津,竟是平生从未尝过的好茶味,一时竟忘了行迹,双手捧起碗来,将一大碗茶顷刻间喝了个­干­净,那老婆婆却又递过一碗,玄奘又是一饮而尽,那婆婆再递过一碗。这三碗茶喝罢,非但舌底回甘,清冽芬芳,两腋下都觉得习习风生,飘飘然似欲乘风归去,数月以来旅途劳顿之苦竟一扫而光。

低头看时,那婆婆却又倒了一碗茶,颤巍巍的递到玄奘面前,玄奘这时方觉得自己的失态,放下茶碗,又向那婆婆合掌道谢:“老菩萨,贫僧好了。”“好了?”那婆婆却也并不相强,便放下茶碗。“敢问老菩萨,方才贫僧所饮,是何等佳茗?滋味之甘美,竟是贫僧生平从未未遇。”“法师说笑了,老身孤苦伶仃,独居这荒漠之地,哪里有什么上等佳茗。无非是择些新鲜芦芽,烘晒焙炒,聊以充茶罢了,想必是法师远来劳顿,方觉得滋味新奇。”玄奘将信将疑,那婆婆却又问道:“观法师状貌装束,像是东南来的高僧大德,老身居此数十年,再不曾见过一个中原人物,今日得见法师,心中实在欢喜,却不知法师以何因缘,深入这荒蛮不毛之地。”

“不敢劳老菩萨下问,贫僧因自幼修习佛法,心有所疑,难以开解,因此立誓亲到西方佛国,求见我佛世尊,以启心中疑难,以明正法经义,以光如来遗教。”那婆婆点了点头:“法师有此大志,老身衷心钦佩,只是法师,老身所居之处,名为鸣沙山月牙泉,千里之内,除了塞外五烽有泉,就是老身这月牙泉了,由此向西三百余里,便是那莫贺延碛了,其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又有魔怪作祟,自来孤身行客,能过此沙河者,百万人中曾无一人,我看法师孤身一人,又无坐骑,却如何过得去?法师,听老身好言相劝,作速回头,尚可留得身命,不然,恐悔之晚矣。”

“多谢老菩萨指教,但贫僧来时,已发下重誓,定要亲上灵山,纵然因此身死,亦是贫僧命缘如此,只恨东南无人可弘正法耳。”那婆婆看着玄奘,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却也不再解劝,入内端出一碗半黄不黄菰米饭来,玄奘吃了,便在堂前打坐,那婆婆自己进里间去了,夜来听得那婆婆在屋里喃喃诵经:

“……若有国土众生,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而为说法,应以辟支佛身得度者,即现辟支佛身而为说法;应以声闻身得度者,即现声闻身而为说法;应以梵王身得度者,即现梵王身而为说法;应以帝释身得度者,即现帝释身而为说法;应以自在天身得度者,即现自在天身而为说法;应以大自在天身得度者,即现大自在天身而为说法;应以天大将军身得度者,即现天大将军身而为说法;应以毗沙门身得度者,即现毗沙门身而为说法;应以小王身得度者,即现小王身而为说法;应以长者身得度者,即现长者身而为说法;应以居士身得度者,即现居士身而为说法;应以宰官身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即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应以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得度者,即现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而为说法;应以长者居士、宰官、婆罗门­妇­女身得度者,即现­妇­女身而为说法;应以童男童女身得度者,即现童男童女身而为说法;应以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喉罗伽、人、非人等身得度者,即现之而为说法。应以执金刚神得度者,即现执金刚神而为说法;无尽意,是观世音菩萨成就如是功德,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是故汝等应当一心供养观世音菩萨。是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此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那声音竟是说不出的慈悲安详,经文也是玄奘以前未曾听过的,当下暗暗留心,默默记诵,不提。

一夜无话,待得拂晓,用过早饭,玄奘便向婆婆请教:“老菩萨夜来诵念何经?慈悲之意甚深。”那婆婆道:“五十年前,老身还住在沙州,有位西域来的苦行僧人,教了老身这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颇有宁心安神之效,故此老身日日诵念,法师乃京师大德,未有听说过么?”“贫僧确是未曾听闻,便请老菩萨为我诵念一过,贫僧也好谨记在心。”那婆婆果然从头至尾又念了一遍,玄奘听了,合掌道:“多谢老菩萨,贫僧记得了。”“法师果然是天资聪慧,当时老身学此经时,足足讽诵过数十遍,方才记得。”“老菩萨谬赞,玄奘不敢承当。老菩萨,感你大德留贫僧住宿,贫僧这便要上路,老菩萨,告辞了。”走出门来,将随身携带的两个皮囊在门外的泉眼中装满清水,便欲启行,回身再向那婆婆致意时,那婆婆却不知往哪里去了,不见人影。

玄奘躬身向门内一合十,负水而行,走不出十余步,只听后面那婆婆高声叫喊:“法师慢走,慢走,且住,且住了!”玄奘愕然回头,只见那老婆婆牵着一匹骨瘦毛长的老红马,举着一根木杖,喘吁吁的从屋后赶将过来。

玄奘忙奔回去扶住那婆婆:“老菩萨还有何事吩咐?”那婆婆抚着胸口,喘息了许久,方才说道:“我看法师也没个脚力,西天路遥,如何走得?这马是老身所养,如今留着也是无用,便请法师收下,权为代步。”又将手中木杖递给玄奘,“遇险峻处也好撑持。”“老菩萨,这如何使得,老菩萨留我住宿,已是莫大之恩,贫僧如何再敢要老菩萨的东西?还请老菩萨收回。”“不,不,法师西行求法,何等大愿?老身平生敬佛,只恨年老孤贫,无可助力,法师便收下这二件物事,若能随法师面见世尊,也是老身一片向佛之忱。”彼此又推让许久,玄奘无奈,只得拜谢了那婆婆,接过木杖,骑上老红马,又向那婆婆再次辞行,这才纵马前行。

却也奇怪,那红马看起来皮包骨头,又老又瘦,奔跑起来却分外轻捷安稳,休说此地处处流沙,难以借力,寻常骏马便是身在平地,也决无此马这般迅速。玄奘心中感慨:马亦如人,可知山泽之间,埋没了几许俊才异士?

且不言玄奘感叹,只说这红马奔将起来,委实如风驰电掣,只见一道尘烟笔直向前,无片时,已奔出鸣沙山范围,数百里路程直如一掠而过,正在奔跑之际,那马蓦地抬起前足,希律律一声长鸣,顿住去势,就此不动。

玄奘见这马忽地停步不动,放眼看时,见前方茫茫一派,如云如雾,惊风拥沙,散如时雨,妖火流离,有似繁星,竟不知有几许远近。

那红马仰头喷鼻,不住地甩尾踏足,仿佛甚为不安,玄奘翻身下马,拍了拍那马颈毛:“这便是那莫贺延碛了么?原来是这等模样,此中想是十分危险,你且回去陪伴老菩萨罢。”说着将水囊从马背上解下,自己背了,拄着木杖,便往前走。那马叫了一声,死死咬住玄奘衣袖,玄奘回头,温言笑道:“马儿马儿,你休得扯我,我愿未成,决不东移一步,你好生回去罢。”将袖子轻轻从红马口中取出,转身向前。

那红马又叫了一声,将身一纵,却奔在头里去了,玄奘叫道:“马儿,马儿,快快回来。”急忙忙追上去,那马到了沙雾附近,又扬蹄叫了一声,往里一蹿,登时不见了踪迹。

玄奘追上来,哪消数十步,眼前忽地一暗,已是变了景象,但见此间沙如细尘,风吹成雾,泛泛而起,鱼鳖龙蛇,无以数计,飞于尘雾中。又有石蕖青­色­,坚而甚轻,从风靡靡,覆其波上,一茎百叶,千花一枝。那红马却立在尘雾中,动也不动,玄奘抢上前去,扣住马缰:“你这马儿如何不听话?”那马却竖起双耳,圆睁火目,瞪着前方,玄奘随那马目光看去,只见那茫茫尘雾中妖火龙蛇回旋盘绕,无数白骨聚在一处,当中现出一尊魔神相来:头为火炎,口为血河,骷髅围满颈下,百万龙蛇蠕蠕而动,缠绕其身,两|­乳­腹脐皆如恸哭婴儿,足下踏着一朵血红­色­的莲花,在尘沙细雾中流转不定,载浮载沉。

玄奘见了这般情景,合掌当胸,念一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那魔神低头看来,忽而笑了一笑,八万四千毛孔中皆有魔音流出,若高若低,若远若近,飘忽左右:“那和尚,你从哪里来,待往哪里去?”玄奘仰首道:“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方求取正法,普度世人,今过此沙河,还望尊神大开方便之门,若此行不负所愿,贫僧东归之时,必为尊神日日诵经祈福。”

那魔神听了,呵呵低笑:“那和尚,我若弄起神通来,你即刻也就死了,你的自身也难保,还说什么解脱世人?”玄奘道:“我已发下大愿,纵死也不敢有负先心。”那魔神仰天大笑,一时间四下里烟生云聚,无数龙蛇从虚空中涌出,逼将上来,鳞甲开张,舌信吞吐,嘶嘶作响,围着玄奘游走不已。那红马遍体长毛都竖将起来,口中发出咴咴低鸣,玄奘却不为身周异景所动,抬手轻抚红马背脊以示安慰,垂眉低诵:“世法如幻如梦,如响如光,如影如化,如水中泡,如镜中像,如热时炎,如水中月,是以诸法无常,一念在我。……”牵着马儿,不顾身周龙蛇狰狞,黑气层云,一步步向前走去。那魔神低头看来:“这和尚倒也有几分道理,今日我要放你走,原也容易。只是我在此千年,不得解脱,却又有谁曾来看顾我?我须放不得你。”双臂一挥,有黑风如龙卷,自天际旋来,呜呜低吼,砂粒尖啸,皆如利刃,遍地下大火熊熊,飞腾数百丈,热浪卷来,须眉欲燃。魔神即是沙河,沙河即是魔神,这莫贺延碛长三千里,宽八百里,流沙之中,魔神身合天地,转换­阴­阳,皆同等闲。适才的龙蛇腾跃,虽然骇人,却不过是幻象,夺心而已,此刻却是魔神纵造化之能,以为真风真火,如焚如割,玄奘虽然心­性­坚毅,终不过凡躯俗体,如何禁得住这风沙恶火,目不能睁,口不能呼,耳中俱是恶风啸吼,鼻中尽为如火焚尘,勉强向前挣了数步,再也支持不住,扶着木杖,慢慢坐倒在地。那红马此时却不再畏惧,横过身躯,挡在玄奘之前。休看这马又老又瘦,就这么横身一挡,凭他满天炎风烈尘,到了玄奘身前,却凭空减弱了八九分,剩下一二分便不足以伤玄奘­性­命了。那魔神在空中看见,虽然惊异,却哪里肯就此罢休,逞其神通,运其恶法,风炎漫卷,血­色­黄尘腾腾直上九霄空,纵在万千里外,亦可见此处异状惊人。

瓜州城内,数十万军民仰首看西北方一片黄云血火,焰光腾腾,惊骇无以名状:莫贺延碛这等暴烈,数十年来从所未睹,却不知何人惹恼了深沙神王,幸好彼处离此地甚远,不然,连瓜州俱为焦土。那石盘陀已回到瓜州,坐在自家院里,看着天际异状,喃喃诵佛:深沙神王如此恼怒,莫非是为了那和尚?这和尚,我劝他不要西去,这番惹恼了神王,定然送了­性­命。善哉,善哉,大慈大悲救护主菩萨!

且说玄奘一人一马,端坐流沙河内,沙浪如山,涡流如怒,直如置身沧海,一粟渺渺,风沙一层层涌来,玄奘连人带马,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

沙停尘止,大火兀自熊熊炽燃,七日七夜之后,深沙神王收了神通,正欲潜伏休息,却见一座沙丘顶上连拱几拱,那红马欢声长嘶,跃将出来,玄奘随之缓步拄杖而出,大袖飘飘,容颜虽然不免憔悴,却越发的风采俨然,浑身上下白光荡漾,如水如云,竟是说不出的慈悲庄严,安宁祥和。

“三界无安,譬如火宅。

此身何在,何处有我?“

玄奘口中诵偈,抬眼向深沙神看来:“善哉,汝在此地,恶趣千年,其犹未厌乎?”深沙神本以为玄奘早已骨­肉­消融,化为白骨,此时见他安然无恙,本欲再施神通,玄奘目光所至,无限悲悯直入心底,深沙神全身一颤,竟不由自主跪伏下去:“自千年前有弟子此身,便被缠缚此地,日晒风吹,寒时如冰,热时欲死,不得自由,因此弟子烦恼欲狂,作恶伤生无以数计,求我师指点,如何才脱此苦耶?”

“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譬如有犬,绳系着柱,结系不断故,顺柱而转,若住、若卧,不离于柱。业由自作,还当自灭,他人无可措手,汝若从兹以往,向善行善,莫作新业,截断五行,何惧不得解脱?

“­色­如聚沫,痛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为幻法,最胜所说。思惟此已,尽观诸行,皆悉空寂,无有真正,皆由此身。我有心经一篇,汝可谨记,体解苦、空、无常之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弟子谨遵我师教诲。我师且请安稳,待弟子送我师渡此流沙。”玄奘合掌为谢,深沙神转身伏地,化金桥一座,两边银线,尽是深沙神,将手托住金桥,玄奘牵马策杖,徐徐而行,不过半个时辰,足踏实地,已在莫贺延碛之外,回身看那深沙神时,已化身为一小儿形象,头挽双髻,青蛇绕臂,左手持矛,右手捧钵,向玄奘深深顶礼,隐身于莽莽黄沙中去了。

此刻方显出莫贺延碛真容,但见沙海茫茫,白骨连天,那深沙神在此千年,禽兽人马葬身其腹者无以数计,今日方始改过迁善,此后横越沙河者,常得深沙童子化身相助,人以为天王化身,造像膜拜,这却都是后话了。

却说玄奘出了莫贺延碛,正要转身上马,只见天边一轮落日,又圆又大,其­色­昏黄,譬如铜镜,那落日余晖中却站着一人,只因背光而立,面目却瞧不大清楚。

玄奘心中诧异,牵着马儿向前走了几步,不由“啊”的一声轻呼:“沙竭罗,你如何会在这里?”

那人长发披肩,身着海青,却不是李承乾是谁?

承乾见玄奘上前,双膝跪倒,喊了一声:“师父。”蓦然间异象又生,那昏黄落日中万万条青气旋绕而起,席地卷来,玄奘、承乾,连那红马一起,身不由主,飘飘荡荡,落入那无边青气中去了。

神光离合,青气聚散,一瞬间仿佛越过万里关山,俄而有人朗声道:“老师,弟子已将玄奘法师与承乾殿下请到。”玄奘睁眼看时,见自己立身高处,耸出层霄,头顶星汉灿烂,光云周旋,直欲伸手可及。

身旁立着一名少年道士,手提一幅画卷,向面前的两名道人躬身禀报。

那道人摆手让少年道士退下,呵呵大笑:“法师,贫道稽首了。”玄奘看时,那道人长须飘拂,青袍芒履,旁边一名却是当日阁皂山崇真宫丹元大会上所见的长春子丘处机,今日的全真教主,北魏国师,旁边那道人三髻苍髯,洒然持拂,当日丹元大会上亦曾见过。

远处石台上又有四个蒲团,四名道士面壁而坐,如松鹤之姿,端严不动。

“贫道长春子丘处机,这一位是我师兄丹阳子马钰,闻得法师西行,不揣冒昧,着小徒吕岩将法师请来,还望法师恕罪。”丘处机笑眼盈盈,马钰也含笑向玄奘致意,却不曾介绍那四名道人,那四名道人也恍若不闻身外之事,并不转过身来。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一章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法师远来,且进清茶一盏,聊解困乏。”丘处机微微而笑,吕岩端上茶来,玄奘也不推辞,向吕岩微微颔首,在蒲团上坐下,木杖横放膝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长春真人,丹阳真人,贫僧有礼。近岁以来,两位真人声名振起,宗门兴盛,贫僧虽远在南国,亦曾知闻,不知今日唤贫僧前来,有何见教?小徒承乾又在何处?”玄奘神­色­不动,合掌为礼,淡淡言道。

“法师且放宽心,殿下无恙,此刻也在这静轮宫里,量来不久便可与法师相见,贫道师兄弟久仰法师清名,今日能亲睹法师威仪,实乃我师兄弟三生之幸。”丘处机道。

玄奘瞑目垂首,神识向四下里弥漫开去,知丘处机所言非虚,承乾果然便在左近,心中宽了大半,睁开眼来,向丘处机说道:“既是如此,贫僧也正有疑难,要请教两位真人。”

“法师请讲,贫道师兄弟洗耳恭听。”

且说承乾见玄奘而礼拜,那腾腾青气自昏黄落日中旋绕而来,刹那间如坠迷雾大海,不知所在。待得青气散尽,眼前景象回复清明,四面看去,只见所在乃是一座极其空旷宏伟的大殿之内。

承乾却也不甚惊异,只把眼周遭打量,此殿广三十丈,高十余丈,金砖铺地,既无梁柱,亦无诸般陈设等物,只是空荡荡一座大殿,十分清寂。

殿尽头落日余晖里,有两人背向自己而立,一人黑衣黑裳,白发萧然,似是一名老­妇­,一人顶上光光,白袍飘荡,似是一名尼僧。

两人翘首企足,往西张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看那模样,仿佛已站立了许久。

听得身后响动,两人回过身来,那黑衣老­妇­见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微微吃了一惊,低声喝问:“什么人!”声音虽低,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白衣尼却不曾说话,手持数珠,抬眼细细打量承乾。

“咦?”黑衣老­妇­踏上一步,忽然讶然出声。

她二人背光而立,承乾一时原看不清两人相貌,但夕阳此刻斜­射­入殿,却正照在承乾脸上,金黄|­色­的光辉之中,根根眉毛都瞧得清楚分明。

但见眼前这年轻人散发披肩,长眉漆黑,上扬入鬓,­唇­上微微有些髭须,一般儿的亦是向上倒卷,本来十分清秀的面容便平添了数分桀骜,数分傲气,数分严厉。

这般样貌,黑衣老­妇­是最熟悉也不过,数十年来,梦魂牵萦,不知已在心间回转过数百千次。

不想父子三代,竟都是一般模样,黑衣老­妇­悲喜交集,身躯颤抖,看着承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白衣尼亦看清了承乾相貌,虽然也是十分欢喜,却比那黑衣老­妇­镇定了许多。

“那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何以会在此地?”白衣尼温言问道。

承乾不知此二人为谁,本不明言相告,但见那黑衣老­妇­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激动,虽然一时间未曾说出话来,双目中却自然流露出无限的亲切、慈爱与关怀,这样的目光,他只从生母长孙无垢眼里看到过;不知怎地,一股孺慕眷恋之情从心底直冲而上,脱口答道:“我是当今大唐皇帝的长子,李承乾,敢问二位老妈妈又是何人?”

“果然是沙竭罗,我的孙儿。”那黑衣老­妇­此时方始说出话来,抢上前来,一把将承乾抱入怀中,“沙竭罗,我是你的­奶­­奶­啊。”老­妇­清泪长流,白衣尼在旁默默转动着念珠,低声诵念佛号:“南无大圣诃利帝母菩萨。”

承乾何等聪明,方才见了那老­妇­目光神情,已隐隐猜知此人与自己必有莫大关系,只是不敢贸然断定而已,此刻听那老­妇­称自己为孙儿,心下更无怀疑,此老­妇­必是当今北魏皇太后,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祖母窦迦陵。

当日渭桥之会,承乾远在丹凤城楼之上,未曾看得真切,但自此之后,心中孺慕眷恋之意甚切,只是两国断绝,何由得见?今日不意竟见到祖母,便如见了生身母亲一般,历年来心中苦恨委屈一时俱涌上胸间,投入祖母怀中,“沙竭罗见过­奶­­奶­”,嚎啕大哭。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窦太后连连道:“我儿莫哭莫哭,你那狠心的父亲不要你,­奶­­奶­要你。”自己说着不哭,那眼泪却益发滚个不停,白衣尼在旁诵佛不已。

良久,窦太后忽然想起白衣尼还在身边,放开承乾,抹了抹眼泪:“哎呀,我倒忘了,只顾自己哭个不住,孩儿,快见过你叔祖母。”那白衣尼便是萧后,她的事迹承乾自然也曾听说,当下向萧后跪倒叩首:“沙竭罗见过叔祖母。”萧后微笑受了他跪拜,对窦太后道:“恭喜姐姐,今日祖孙重聚,真是莫大之喜。”窦太后泪痕未­干­,心中却是喜不自胜。

“孩儿,你如今到了北国,有­奶­­奶­在此,再不必担忧。”窦太后所生四子一女,除李世民外,俱已凋零,今日见到这三代长孙,欢喜之情委实是无以言表,三人席地而坐,窦太后紧紧挽着承­干­的手,絮絮说话。

“­奶­­奶­,我师父此刻却在哪里?”承乾忽想起玄奘。

“玄奘法师乃当世大德,是你的师父,又救了你的­性­命,老身久已闻名,也正要拜见。那牛鼻子道士丘处机说要和他论法,此时不知说完了不曾,我们且过去看看。”

三人走出空寂殿,穿过重重楼台廊宇,往丘处机所居龙汉殿而来。

“金刚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堕邪道,不能见如来。”

“以故可知,凡立寺建塔,祈福造像,燃指供佛,延寿消灾,转经拜忏,诸有声有­色­,一切有为之法,皆非佛法,已堕邪见,乃为外道。今之阎浮提众生乃深陷声­色­外象之中,以妄为真,假空说有,惘惘惑惑,无复忆念瞿昙当日传法真义,我故借人主之力而悉破除之,伪法破尽,正法独彰,去伪存真,即此之谓也,我又何过之有?”

龙汉殿内,丘处机手挥麈尾,侃侃而谈。

“如真人所言,也不过是皮毛外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自沾沾自持。”玄奘霍然立起,手持木杖,踏上一步,厉声开言。

“何谓其二,愿闻其详。”丘、马二道微笑如旧。

“大悲世尊既入般泥洹,阎浮提世界一切有情众生已不能复睹世尊之相好庄严,不能复闻世尊之微妙言论,使世间亿兆大众,何所依归?故此先有结集,后有经卷,有塔刹,有寺院,有佛像,皆因深忆念世尊所至,斯又何过之有?声­色­外相,固非正法所在,不过权便而已,然而又何害于正法?若重外象而轻正法者,乃宿业所聚,学法不深,传法不力,罪在我僧,世间大众何过之有?”

“好个罪在我僧,法师果大仁者。”丘、马二道不怒反笑,轻轻拊掌。

从是西方,灵鹫山上,大雷音寺,大方广金刚狮子座前,现大圆智镜,放千光明,内外玲珑,遍照三千大千世界,五乘圣众举目同观,正见玄奘持杖扬臂,慷慨陈词,身后红马扬尾奋鬣,似欲发足奔腾。

听到最后一句“若重外象而轻正法者,乃学法不深,传法不力,罪在我僧,世间大众何过之有?”众圣合掌同念:“善哉!果仁者也,当得传世尊法印。”

龙汉殿内,丘处机道:“法师,你我各执一端,彼此难伏,只索罢了,且休争论。只是你适才提到瞿昙般泥洹,若有憾焉,似不满瞿昙住世过速?”

“诸佛出世,皆因缘乘会,修短有期,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奘虽有憾,不敢强求。世间于今无佛,奘等为僧伽蓝摩,渡世之责,乃在我辈。”

“若法师将来得成佛道,当如之何?”

“愿我来世,成菩提时: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者,断恶修善;闻我说者,得大智慧;知我心者,即身成佛。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如是,如是。”

此愿发时,大地震动,天雨曼华,那无尽虚空中亿万龙天皆隐隐赞叹:“善哉!善哉!”丘、马二道微笑不语,瘦老赤马泯耳低头,唯有石台上的四名道人听若不闻,巍然端坐,不动如山。

千华台上,文殊师利法王子、普贤王菩萨、观世音菩萨与诸大菩萨摩诃萨皆合掌当胸,低眉微笑。大悲世尊偏袒右肩,一臂垂地,微微颌首,亦低语云:“善哉!”举金­色­臂,轻轻一拂,天镜消融,寂然清净。

“玄奘法师在哪里,老身特来拜见。”窦太后苍劲慈和的声音在龙汉殿外响起。

脚步声响,几名小道士引着窦太后、白衣尼与李承乾进入殿内,丘处机与马钰站起身来,微微躬身:“这一位就是玄奘法师。”

窦太后见玄奘一袭白衣,清俊轩昂,点头道:“果然是有道之士,法师,信女迦陵有礼。”窦、萧二后躬身向玄奘合十为礼,玄奘忙合掌还礼,承乾又上前拜见玄奘。窦太后见礼已毕,转头对丘处机道:“丘道士,你可曾难为法师?你若难为法师,休看你是国师,老身也不能与你善罢。”

丘处机笑道:“太后说哪里话来,法师乃当世龙象,贫道岂敢无礼,适才我三人谈论甚欢,太后可请放心。”玄奘也道:“二位真人不曾难为贫僧,太后不必多心。”

窦太后道:“这也罢了。老身信佛,你这道士偏偏鼓动皇儿,灭佛屠僧,又受什么劳什子的太平真君名号,老身本来十分嫌恶,念你不曾难为法师,又出力助我祖孙团圆,便不与你计较了。”丘处机与马钰微笑而已。

“法师,这静轮宫是他一­干­道士所居,法师且不要待在他的地方,便请到信女所建瞿摩帝伽蓝安息。”——原来魏太武帝拓跋焘听丘处机之言,灭佛焚经,北魏数千佛寺几乎全被毁坏,唯有云中金城之瞿摩帝伽蓝乃窦太后所建,拓跋焘不敢废除,以此独存。

道观佛寺,不过容身之所,在玄奘看来,也无多大分别,但窦太后既然亲自奉请,玄奘也不好拂了她的美意,当下合掌道:“贫僧恭敬不如从命,但凭太后安排。”

窦太后命内侍抬来肩舆,请玄奘上座,自己与白衣尼、李承乾共坐一车,一行千余人,出了静轮宫,迤逦还归云中金城。

将到云中,魏主焘出城迎接,见了玄奘,虽然不喜,窦太后面上,却也不便形于颜­色­,当下玄奘一人一马,便到瞿摩帝伽蓝暂且安住,承乾却随窦太后进宫去了。

众人已去了,丘处机与马钰默坐蒲团之上,顶上光云若水,星汉光旋,突有语声缥缈,破空而来:“来了么?”“来了,时已至矣,魔尊之体不日即当重临世间,魔师又何必心急?”

“唔,甚好,多谢两位道友。”空中九首狮面如焰火,向四面散去,化入茫茫宇宙。

龙汉殿上,数名道人垂帘而坐于星空之下,杳杳冥冥,恍兮惚兮。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二章 打破顽空须悟空

苍天之下,大鲜卑山乌桓岭形如白头老者,巍巍立于南赡部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三洲交界处。

大吉岭、五行山、葱岭、天山、祁连山与乌桓岭遥遥相对,山脉连绵,历一万三千里,中间只留一线,可通中西,故此得名一线峡。

此刻山道之上,蹄声清脆,十余骑人马自东北方驰来,马上乘客乃一名僧人、数名道士,正是玄奘与丘处机、马钰与门下弟子。

玄奘在瞿摩帝伽蓝住了七日,说法七日,窦太后与白衣尼十分恭敬,携承乾日日前来听经。窦太后一生好佛,本欲请玄奘留住瞿摩帝伽蓝主持法事,玄奘不愿,只要西行,窦太后无奈,只得允诺,李承乾却被窦太后留在了身边,魏主焘因承乾是太后嫡孙,又曾是敌国皇太子,位望隆重,以为奇货可居,封承乾为平城王,参预朝政。

玄奘重又西行之日,承乾与窦太后、白衣尼送至都门,依依而别,玄奘打马出得城外,丘处机和马钰率几名弟子却早就在城外等候,一路护送玄奘至大吉岭下。

至一线峡前,众人勒住马匹。

“前去已非魏国地界,贫道师兄弟却要先回,法师一路珍重。”丘处机、马钰各骑骏马,依旧是青衫飘拂,仪态高华。

“两位真人请回。”玄奘回马作礼,复又拨转马头,轻夹马腹,径自向前奔去。

“法师,就是上了灵山,见了你那释尊,也不得谓我此举为无理。”丘处机忽然纵声叫道。

“贫僧自会向世尊求教,不必真人再言。”玄奘更不回头,那红马虽然又老又瘦,却神骏非常,瞬息间已奔出数里远近。

“法师,此去五行山下,有一人等你,且不要错过了。”丘处机音量宽洪,群山皆应,如滚滚雷音穿过万里长峡,群峰积雪偏又不受半分影响。

“须弥山下,更有八万万魔军等你前去。”说到这里,丘处机却故意放低了声音,几同自语。

“师兄,我们回罢。”丘处机转头向马钰道。

马钰点点头,将白拂一扬,道道白云旋动如飞鸟,氤氲而起,托着众道士人马,须臾上了高天,往东北方向去了。

且说玄奘纵马前行,峡中窄狭,两边岩壁势欲压下,唯见顶上一线青天,湛蓝深彻。那红马两耳批风,奔将起来,四足几不着地,真个如腾云驾雾,两肩鼓动,汗珠渗出,殷红如血,阳光下竟同宝珠般晶莹剔透。

不消半日,已过了七百里大吉岭,那红马足下却渐渐缓了下来,玄奘只道它一阵疾驰,有些疲累,便下了马背,挽辔徐行,只向那草青处行去。

正当五月,已入炎夏,如在南洲,早已是芳菲落尽,浓荫如盖,这一线峡中却是犹有余寒,凉风习习。山间春花始发,绿草如茵,流水潺潺,自山巅逶迤而下,明晃晃的日头下,闪烁着缤纷的七彩琉璃光泽。

玄奘且行且赏,忽抬头见前方九霄空里有五道云气,通天彻地,如峰如柱,聚合翻腾间,隐隐有无量贝叶金文,无限梵音振响,演成地、火、水、风、空五大之形,唱言苦空无常迁流之理。

五­色­光云层层堆垒,便如空际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重重莲瓣开张处,祥光垂地,复又倒卷上去,百千万亿贝叶金文于光云间流转不已,现为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如转六­色­梵轮,光明灿烂,照耀四方上下,虚空世界。

“善哉,此必是那五行山了,不想今日得见此世尊妙印,甚深大法,实是玄奘宿世缘法。”玄奘合掌恭敬,五体投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正膜拜间,只听那山腰间喊声如雷滚:“那西行的,却往哪里去?这里来,这里来。”玄奘吃了一惊,好在丘处机提醒在先:此必是五行山下那人了。当下拽着木杖,牵着马儿,向五行山前行来。

那五座神山看着近在眼前,待向前去时,却好走了六七里光景,方见一道陡坡,青岩苍苍,平滑如镜,陡坡尽头,石窟窿里探出一人,挥着左臂,连连呼叫:“这厢,这厢。”玄奘将马儿系在坡下,拄着木杖,小心翼翼爬上坡去,看那石匣中时,原不是人,是一头猿猴,金毛披散,双睛如电,摇着一条臂膊,口作人言:“九公果不曾骗我,你来啦,你来啦!”

“你是何人?何以被世尊困在此地?何以呼唤与我?”

“你是玄奘?此去西行求法?”猿猴不答,却反问玄奘。

“贫僧正是玄奘,此去西方,求见我佛世尊,你有什么话说?”

“是你,是你,是你。”那猿猴喜不自胜,抓耳挠腮,玄奘也不说话,静静而立,待那猿猴自己陈说。

“师父,我是花果山水帘洞洞主孙悟空,只因反乱天庭,被那释迦老儿封禁在此,六百余年,不得挣展,往师父大慈救拔。”悟空高声诉说。

“你且休忙,待我看一看来。”玄奘点了点头,盘腿坐下,将手按上悟空头顶,瞑目低头,运天眼通看时,倒吃了一惊,只觉那猿猴体内五­色­光气氤氲腾涌,浩浩无边,非道非魔,中心处却有一点灵光,结出一朵毗楞伽千叶宝莲,妙­色­绀青,隐然竟是无上至真,大乘宗风,只是那莲华将开未开,四周遭烟云缭绕,尽是些前世遗恨,今生怨愤,那莲华蒙尘结垢,黯然无­色­,不得大放光明,照耀灵台。

“善哉,原来是这般因果。”玄奘微微叹息,将木杖放在一旁,斜靠崖壁,右臂横担脑后,左臂手触山岩,二目微闭,竟而睡过去了,悟空见了,心中微微一动,也不出言打扰,也自瞑目睡去了。

魂梦之间,隐隐又到了当日灵台方寸之境,亿万莲池之畔,那清瘦道人轻摇树枝,缓缓而言:“我有三解脱门,空为第一,你既以孙为姓,从今以后,便叫做孙悟空罢。”

“……你但以此修持,以心印道,以道印心,印无所印,心无所心,则妙理自明,神通自证,何足道哉。”

忽一时又到了当日初被封压之时,那释迦牟尼空际传音:“……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是故心乐虚空。若心在­色­,摄令在空,心转柔软。令身内虚空渐渐广大,自见­色­身如藕根孔。习之转利,见身尽空,无得有­色­。外­色­亦尔,内外虚空同为一空。是时心缘虚空,无量无力,便离­色­想,安隐快乐;如鸟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虚空,无所触碍,是名初无­色­定。”

“行者如虚空中受想行识,如病如痈如疮如刺,无常苦空无我,更求妙定则离空缘。所以者何?知是心所想虚空欺诳虚妄,先无今有,已有还无。既知其患,是虚空从识而有,谓识为真。但观于识舍于空缘,习于识观时。渐见识相相续而生,如流水灯焰。未来现在过去识,识相续无边无量。行者心柔软故,能令识大乃至无边。是名无边识处。……”

“悟空,悟空,老师父当日为我取此名字,大有深意,我却懵然无知,不知老师父微言大义,实在是昏聩,昏聩。”

又一时浓浓倦意袭来,但觉身处虚空,渊深无量;无所有处,无所停泊;虚无之里,寂寞无表;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前无后,无圆无方。

那一无所有的黑暗尽头,蓦然生出一缕­精­芒,悟空方凝目间,那光芒陡然大涨,滔滔滚滚,遍满十虚,无处不在,耀得悟空有目难睁,全身内外一时洞彻,空空如也,不自禁“呵”了一声,只听耳边有人诵念佛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抬头只见一抹金红­色­的晨曦里,玄奘低头对自己微笑,远山间的白云缓缓流过他的眉际。

原来两人这一睡,就睡了七日七夜,这日已是第八日清晨了。寒意料峭,辽阔的大地正从沉睡中慢慢苏醒,大鲜卑山将它巨大的­阴­影从东方投来,遮蔽了整个一线峡,­阴­影下的群峰幽静而深邃,西方的须弥山也在云海中显现出了雄伟的身姿。

“休得与我提那老和尚!”悟空听得释迦牟尼之名,甚是不忿,跳将起来,忽地自己惊“噫”一声,翻身落下,回顾四周,“我怎地出来了?”只见四下里空空如也,五行山不见踪影,满天金文梵唱亦消于无形,白衣的清俊僧人倚杖微笑,站在自己身前,晨风满袖,似欲翩然飞去。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孙悟空,你休得惊异。是五行山,实无五行山,是名五行山,乃至大地山河,尽空世界,无边尘刹,净秽有无,皆是一心变化所现,何曾有也?

“汝被困六百年者,皆由汝心狂乱自困,非他人欲困汝也,狂心歇处,即是菩提,汝今知之否?”

玄奘语音轻柔,但在悟空听来,却不啻惊雷击破天关,又如汩汩清泉,流入心底,不由得心悦诚服,拜倒在地:“谢我师教诲,悟空知道了。”

“善哉,汝今既合真空,当契妙有,奉行十善,慎勿退转,贫僧去了。”玄奘说罢,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下石岩,乘马欲行。

“师父。”悟空正欲追去,忽地里泼辣辣一阵响,自一线峡中奔出一群野猪,为首者身如白象,獠牙翻卷,从头至尾,有七八丈长短,自背至蹄,有四五丈高下,浑身白毛有三尺许长,二目中金芒吞吐,见了悟空,欢声呼吼。群猪乱叫,此起彼伏,呼呼轰轰,满山头向上奔来,一时间一线峡中烟尘大起。

“乙事主,我出来啦。”悟空见到为首这大白猪,也十分欢喜,一个筋斗翻下山去,正落在那大白猪背上,那大白猪背着悟空,就往东跑,群猪震天咆哮,浩浩荡荡,潮水般向东涌去。

“慢着,慢着,乙事主,我还未曾谢过恩人。”悟空急忙按住乙事主颈毛,那乙事主却也懂事,猛地将身一甩,一纵一跃,已站在玄奘身前。

悟空跳下猪背,向玄奘道:“师父大恩,悟空感怀至深,师父远去西方,悟空本应随身护法,只是尚有一事,容我办妥,再来保护师父。”乙事主哼哼唧唧,点头摆尾,仿佛也是这个意思。

“无妨,你且去罢,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贫僧但守一心,邪魔亿万,乌足为害?你不必挂念。”玄奘翻身上马,丝毫不为介意。

“师父且慢。”悟空于脑后拔下一根毫毛,“师父请将此收于身旁,遇到急难之时,将此毫毛取出,大喊三声:孙悟空。虽隔天涯,我也知之,我便来也。”

“多谢。”玄奘收了毫毛,放于怀中,将木杖一举,那红马扬首发足,直往西去了。

悟空看着玄奘去远了,跳上猪背,打一个唿哨,将手往东方一指,群猪齐吼,黄尘腾腾,狂奔而去,无多时,偌大猪群竟飘飘荡荡,起在空中,千里黄云赤雾,翻翻滚滚,飞驰朝日之下,东洋大海。

“启上我主薄伽梵:那和尚来了。”

须弥山顶,曼荼罗坛城中央,十六天魔左右侍立,无边魔众簇拥围绕,刹魔圣主高居宝座,一名僧人长跪于前,只见他身高丈六,头如笆斗,赤须飘洒,目­射­金光,项下戴一挂人骨顶珠,身披烈火袈裟,却是那乌斯藏的魔僧火首毗耶那,前番曾入南洲嬲乱中土众僧,不知何时也皈依了刹魔圣主。

“唔,很好。”刹魔圣主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一条小小金蛇,那小蛇昂起头来,吐出蛇信,嘶嘶作响,“此人十世轮回,已臻圆满,将入补处,成就菩提,我奈落伽六部魔众,与我将他擒上山来,乱其道心,入我魔道,叫那那罗延后继无人,宗教绝灭。”

“是。”左右魔众肃然领命,百千万金翅鸟冲天而起,当先鸠摩罗王六首十二臂,掌金弓银箭,骑一头七彩孔雀,五云拥护,飞下魔城,往阎牟那河口而来。

且说南天竺萨他尼湿伐罗国曲女城此时乃戒日王在位,此王乃释提桓因陀罗应化轮身,乃当世护法名王,手中金刚雷杵勇猛无敌,南印度大小三百余国,皆以戒日王为盟主。

这一日护法龙天传信,东来圣僧将临西土,雷音佛旨,着戒日王速往奉迎,戒日王不敢怠慢,点起三十万象军,顺阎牟那河南岸东来。

此时玄奘一人一马,刚刚出了一线峡,踏足西土,前临阎牟那河,眼见沃野万里,炊烟四起,远近城郭,草木丰茂,果然是佛陀故园,安乐净土,与中土景象大不相同,玄奘赞叹无已,下得马来,伏地叩拜:“南无大恩大德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慈大悲救护主菩萨!南无清净海会佛菩萨!弟子玄奘,以何因缘,得睹世尊生身传法之处!”

高天之上,风寒云淡,无数金翅鸟振翅飞绕,齐声鸣叫,鸠摩罗王稳坐孔雀,开金弓,搭银箭,指定下方。

玄奘伏地祷拜,忽地心生警兆,举首仰观,强烈的太阳光直刺入眼,白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三章 重过东洲万事非

湛蓝的海水摇动着,点点碎金在海波间跳跃闪烁。

就在一瞬间,广阔的海面无声无息的裂开了,海水向着两边急速涌去,在海中辟出了一条深碧­色­的秘道,一直向下延伸,通向不可知的海底深处。

黄雾滚滚,自西方急速移来,群猪的叫声响彻海面,惊飞了无数海鸟,悟空骑着乙事主,自那裂开的海水秘道中一跃而下。

乙事主两耳迎风招展,呼哧有声,一猪当先,奔在最前方,群猪奔腾相随,只见那幽暗深邃的海底,隐隐现出一座雪山的轮廓来。

乙事主见了,更是奋力狂奔,悟空心中也是十分激动:小山,终于可以再见到你。

水晶宫里,东海龙王敖广正与左右臣僚处分海内事务。

“大王,不好了。”东海龙宫,一名巡海队长急急忙忙闯入殿上。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好生说话。”一旁的龟丞相上前拦住呵斥道。

“禀大王,禀丞相,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他,他,又回来了。”巡海队长结结巴巴。

“什么?”敖广大吃一惊,抢上前来,“你说哪个齐天大圣?说清楚一点。”东海臣僚都有点失­色­,都围将上来。

“是那花果山水帘洞的齐天大圣,又叫美猴王的便是。”

“那厮不是被如来镇压在五行山下么?如何能够出来?”

“这个末将也不知道,只是末将方才巡行到皮母地丘之下,见一群大猪,奔入海底,为首一头大白猪,上面坐一猿猴,金光璀璨,末将觑得亲切,正是那齐天大圣模样,不敢耽搁,急急来向大王报信。”

敖广拈须沉吟,“也许是相貌相似的妖猴?倘这泼猴如果真个再出世间,祸事不小,你且再去打探,看他如今神通如何。记住,随形变化,勿教他知觉。”

那夜叉队长亦是虚空夜叉,善能隐形匿迹,随物潜形,当下领命去了,众人也不再议事,但枯坐吃茶而已。

乙事主狂奔不已,那雪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周围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不过群猪久在雪山之中生活,倒也并不介意。

无片时,猪群已奔至那雪山脚下,只见那雪山拔地而起,足足有数百丈高下,百余里方圆,冷光幽幽,寒气腾腾。

“乙事主,就是这里了?这是你前世之身?”悟空在乙事主背上问道。

乙事主口不能言,但昂首向天,长鸣不已,其声悲凉,震动海水,群猪相和,远近皆闻。

那夜叉队长随物化形,变作一只海蟹,从远方悄悄潜来,暗暗观察,悟空与群猪心情激动,却也不曾留意。

乙事主叫了一会,往前一纵,抬起前蹄,搭在山根之上,轻轻敲击,“咚”、“咚”、“咚”,雪山发出巨大的空洞声音,有如鼓点,在幽深的海底回旋。

群猪也不再吼叫,分散开去,围着雪山,随着鼓点轻踏前蹄,雪山在持久的鼓点声中开始晃动,渐渐的开始分崩离析,乙事主腾身跃起,足踏虚空,立在雪山上方,悟空在猪背上,清声作啸,二目炯炯,放出两道清光,将一座雪岭笼盖其下。

乙事主扇了扇耳朵,垂下硕大的头颅,张开血红­色­的大口,向内倒吸,只见一道雪浪,腾空而起,如长虹一般,源源不绝向乙事主口中翻卷而入。

须臾,一座数百里方圆的雪山完全崩塌,消失在乙事主口中,那原本是雪山中央的一处,微光莹莹,有一青衣娇弱人影,沉沉未醒。

悟空跳下猪背,流光迅疾,向小山飞去,乙事主却立在虚空之中,二目圆睁,肚腹滚圆,动也不动,四下里万猪齐喑,寂静无声。

悟空一步踏至中央,抱起那青衣人看时,只见她鹅脸长眉,肤­色­微黑,鼻尖俏挺,却不正是小山?只是鼻息细细,脸蛋红扑扑的,仍然沉睡未醒,可知这一睡,就是千年之久,人世风云聚合,几盛几衰?

“小山。”悟空喜极,抱起小山,呼地一口先天真气吹去,透入小山口中,直达十二重楼,四肢百骸,女孩儿的手足开始微微颤动,睫毛抖动着,终于张开眼来,眼前却是一张猴脸,金毛披散,两耳尖耸,相貌与前一般无别,然而那两眼之中,却多了几许深邃,几许沉郁,虚空如电,无限生灭流转。

“悟空?”女孩儿迟疑地伸手触摸眼前的面目,“我们是不是都死了啊?”

“没有死,没有死!”悟空将小山拥入怀中,“我们都没有死,是我来接你回去了。”

便在此时,乙事主仰首向天,全身白毛根根耸立如剑,獠牙倒竖,张开大口,吼声滚滚,如风柱一般旋转而起,冲开顶上万丈海水,直达众云高处,牛斗之间。

乙事主傲立空中,身周白光跌宕,光影荡漾,形如大鱼,现有两翼垂云,翻涌不休,两翼之上,流光影里,有一尊宝像似虚似实,隐隐约约,四首八臂,黑衣玄冠,彤甲跣足;左一手结天蓬印,右一手撼帝钟;又左一手执斧钺,右一手结印擎七星;左一手提索,右一手仗剑;又左一手执青弓,右一手持赤矢;无边电火如龙如蛇,重重无尽,旋绕其身。

正是:现四头八臂之威容,运七政八灵之洪造,帝钟才震,万圣齐临;钺斧轻挥,群魔碎灭,神光赫赫,常救护于众生;真­性­巍巍,誓永兴于正道。

又云:身长千尺口齿方,四头八臂显神光。手持金尺摇帝钟,铜牙铁瓜灭凶狂。手执霹雳宰镬汤,雷震电发走天光。草木焦枯尽摧伤,崩山竭石断桥梁。倾河倒海翻天地,收擒百鬼敕豪强。捉来寸斩灭灾殃,吾使神剑谁敢当。

群猪见了,一齐扬首甩尾,滔滔狂吼,那宝像一现即收,威猛的吼声却兀自久久不绝,搅得东洋大海浪高千尺,波回云怒,雷霆聚合。

吼声滚荡,小山在悟空怀抱之中,却一些儿听不见,只是伸出手去,为悟空梳理颊边毛发。

悟空清泪滚滚,抱起小山,拔地而起,乙事主俯首而来,正将两人接住,乙事主将脊背一耸,飞升直上,群猪争先恐后,腾腾黄雾旋转着冲破大海,如一条巨大的黄龙相似,摇首摆尾,直向花果山而去。

那夜叉所化的海蟹这时方在一丛茂密的五彩珊瑚间爬出,复了原身,赤足黑面,持一根乌沉沉的三股叉,推着水,飞也似的向水晶宫跑去了。

“什么,果真是那猴儿?”敖广霍然立起,刚才乙事主厉声吼叫,晃动大海,敖广与群臣皆以为是悟空作啸立威,骇然不已,早就坐立不安。

“正是,大王,只是此番同来者,还不只那猴儿。”夜叉跪地禀报。

“那大圣骑着一头大白猪,据属下看来,那白猪非是他人,正是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显圣临凡,今世之身,适才发吼者,不是齐天大圣,乃是天蓬真君,如今那大圣与真君俱往花果山去了。”

“啊。”敖广不由低低呼了一声。

天蓬元帅,乃北极驱邪院主,统领北斗雷霆,又掌下元水府,若在千七百年前,未有封神之时,上至天河,下至四海,诸天水神龙君,莫不受其节制,正是四海龙神的顶头上司,封神之后,雷部大权归了九天应元府,只做得个水军统制,也是有名无实,千余年前,又不知何故,触了玄穹大天尊之怒,被昊天上帝亲身擒拿,打了三千金锤,贬下天关,堕入轮回,不想今日法身重现东海。

“且是有些意思。”敖广拈着长须,似笑非笑,石猴脱困,他已是十分吃惊,生恐危及东海,此时闻得那天蓬真君亦似开了前世神识,转不着急了,如今天庭是那太乙老儿主掌,嘿嘿,倒要看他如何措置此事,“我知道了,你等退下,与我留意花果山动静,却不可惊动了他。”

“是。”夜叉领旨而退。

玄奘抬头看天,那鸠摩罗王于高天之上,放开弓弦,一箭­射­来,其快胜电,却无破风之声,连形迹亦几乎难觅,只见一道淡淡的白气,微微闪了一闪,于刹那顷,便至玄奘心口,玄奘被太阳­射­目,正晃眼之际,哪里知晓?掌中木杖却自己微微晃了一晃,杖头空气里,凭空生出一个透明的龙首,正挡在玄奘胸前,微微张口,嗤的一声微响,那箭气­射­入龙口中,消于无形,玄奘低头看时,那龙首已然潜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高天之上,鸠摩罗王微微冷笑,刹魔圣主着他将玄奘擒来,他又怎敢违旨,刚才这一箭不过是意在试探,并未存心要取玄奘­性­命,这一试之下,便知端倪。

不但那红马来头甚大,这木杖只怕也是西方教下大有身份之人变化,不过这又如何,鸠摩罗身为湿婆与伽梨之子,号为战神,战力之强,乃是西土诸天神魔之中有数之人,却哪里将几个西方弟子放在心上?

嘴角上撇,冷笑不绝,第二箭破开空间,瞬息又至,杖头龙首再次闪现,只见这一箭却来得古怪,未到玄奘身前,已化作六道白气,如长虹练索,分往玄奘眼耳口鼻中钻来,龙首愕了一愕,却不再迎上,闪一闪,缩入木杖,任由那白气掩住玄奘口鼻,绕身数旋,连木杖带红马缚个结结实实,凭空提将起来。

玄奘见白气袭来,心念方动,眼耳口鼻身意六识已悉数被封,只觉身子一轻,便飘扬而起,直向空中飞来,只是他六识虽闭,心根早开,神光照处,早见自己被缚情形,微微惊诧,却也并不慌张。

那鸠摩罗王仰天大笑,将手一招,将玄奘提在手中:“这和尚却忒不济事,说什么慈心道心,将臻圆满,却如何给我手到擒来也?世尊忒也将他看得大了。”一拍座下孔雀,那孔雀振翅高飞,转过头去,千万金翅鸟回翼飞旋,便欲转回须弥山薄伽梵坛城。

忽闻下方一声大喝,“鸠摩罗休走,放下圣僧!”一道青焰长千百丈,掀起万重电光,如毒龙般窜上高空,便向鸠摩罗后心撞来,却是戒日王率军前来,正看见玄奘被鸠摩罗发箭擒拿,正要飞去。

“呵呵,因陀罗,可惜你晚来一步,休言你此刻尚是凡身,就是返本还元,现了帝释本尊,以你一人之力,却又如何留得下我?”鸠摩罗并不回身,口中嘲讽,手上却也不敢怠慢,反手将金弓一挡,“当”的一声巨响,正是铜山西崩,洛钟东应,音波光焰振荡爆炸,满空光炽,血雨飘洒,数千金翅鸟嘎声鸣叫,毛羽散乱,从空中坠落下来。

戒日王在战象上,五指虚握,金刚雷杵重又出现在掌中,再看那天上,光焰散去,鸠摩罗无影无踪,只见远方金云一片,却是借着因陀罗一杵之力,焰腾腾的瞬息万里,向着须弥山方向去了,眼见已是追之不及了。

戒日王黑须飘拂,神­色­凝重,将左手张开,一朵金莲绽放在掌心,戒日王撮口一吹,那莲花飘转而起,拖着一条长长光尾,投向西天之外。

金莲既去,戒日王将手一挥,三十万象军同时举足,擂响大地,烟尘滚滚,向须弥山方向迤逦进发。

花果山,水帘洞,飞瀑不再,碧潭已涸,青藤缠绕,将洞口遮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山间花残树枯,怪石嶙峋,非但绝无群猴,抑且少有鸟兽,荒凉死寂,哪里还有昔日福地洞天,无边好景。

“好,好,好,好手段,太乙老儿,我记住你了!”

群猪围绕,悟空仰面向天,似怒似笑,泪珠如急雨般滚滚落下,一臂自天上探出,五指张开如车轮,只一抓,Сhā入水帘洞口千重青岩,五­色­毫光透出,那青岩滋滋作响,渐渐升腾而起,雾腾腾的,十分浓郁,如有实质一般,只在洞口纠结不去。

悟空怒喝一声,“唵!”将口一张,五华如焰,形如一线,直­射­而下,与那太乙青炁一触,那青炁燃将起来,顷刻化为白灰,山风呼啸,一时吹去无踪。

东天之极,瑞光缥缈,云气层涌,白鹤飞翔,鸾凤清鸣,妙岩境中,碧游床上,那东华长乐世界青玄上帝太乙救苦天尊身披霓裳,顶负圆光,神游物外,渺渺茫茫,蓦地里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线,直­射­出千百丈远,数百里内庆云瑞霭一扫而尽。

左右天将俱是大凛,不知何事惊扰了天尊清修,在座前跪倒一片,气不敢出。

太乙手掐先天诀法,低垂眼帘,目视下方世界,默默思量,忽地探出一指,向下点去。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四章 爱河长没溺,欲­火­正烧燃

水帘洞口,太乙当年所设封禁已是被悟空破去,乙事主驮着悟空与小山,群猪蜂拥进洞,幸好那洞内自有天地,数万大猪进得洞内,竟也不觉逼窄。

这水帘洞倒也真个是先天福地,自有灵秀之气,虽被封六百余年,洞内松竹依旧繁茂如初,只是遍地下白骨累累,却都是当年群猴尸骨,互相堆叠,不计其数,虽早身故,那根根白骨直指苍穹,怨气难消,水帘洞内­阴­风低回,如泣如诉。

直看得悟空目眦尽裂,钢牙咬碎,跪倒在地,十指直Сhā入地下刚岩,半晌不曾起身。

乙事主与群猪垂头肃立,低声鸣叫,洞中气氛凝重。

小山亦是垂泪低泣,还记得当年与悟空初遇之时,满山群猴千千万万,天真烂漫,欢声笑语,如今是再也见不到啦,都成了山中枯骨。

良久,悟空方始抬起头来,小山素知他个­性­天真率直,只道他悲极痛极之下,就要立刻去找那仇人太乙决战。

她亦不知这太乙何许人也,只是见满山生灵几乎死绝,花果山福地几成为不毛之地,这太乙必是十分凶横的紧,悟空要去报仇,那必然是十分凶险的紧,心下好生担心,伸手去拉悟空袖子,待要出言劝解。

却见悟空两耳微微耸动,目视前方,异彩涟涟,脸上似是迷惑,又有些激动,这时群猪也都不再低叫,洞中安静下来,只听见大猪小猪们的呼吸之声。

那乙事主也似有所感应,低头侧耳,复又扬起耳朵,鼻翼翕动,仿佛在辨别着什么。

蓦地里金光一闪,悟空身形一晃处,已到了水帘洞一角,小山与群猪看去时,那山洞一角绿光大盛,悟空将身一纵,如鱼入水,没入潋滟的光晕中。

小山心上关切,急急跟上,乙事主却闭上了一双金光四­射­的眼睛,如在沉思,过了一刻,方才领着群猪,摇摇摆摆,也往绿光盛大处慢慢走来。

这时绿光忽然剧涨,充满整个水帘洞内,一片清凉之意,如四大海水,随后绿光迅速消去,却见悟空托着一个小小的­嫩­绿葫芦,走出翡翠石室来。

那葫芦七寸高下,淡绿­色­儿,水灵灵,便似刚刚结成一般,十分鲜­嫩­,这个葫芦小山却认识,便是在那翡翠石室里藤蔓上所长的那个,只是记得好像那葫芦看似娇­嫩­,却坚韧无比,无人可以将它摘下,不知悟空这次使了什么手段,却将这葫芦摘了下来。

她不知这葫芦实乃石矶娘娘遗宝之一,名曰翡翠梦境,昔年鸿蒙初剖,天开地辟,昆仑山上生就灵根一缕,结七个葫芦,各有奥妙,清虚道德真君的玄素葫芦是一个,石矶娘娘的翡翠梦境亦是一个,其内自有天地,化成境界,有万法难侵之妙,比那玉虚杏黄旗亦不逊­色­多少。

与当年不同,悟空二道兼修,又在五行山下六百余年,前身因果早已了然于胸,便能驭使这翡翠梦境。

不言小山心中疑惑,悟空托着葫芦,出得洞来,用手一指,一道绿芒闪过,地上赫然多了百余小猴,那些小猴昏昏然、沉沉然,仿佛沉浸在长眠之中。

悟空又用手一指,喝声:“咄!”那虚空中雷声荡过,百余小猴纷纷揉眉擦眼,从地上跳起身来,打量四周,见得悟空,始则惊愕,继则欢喜,最后哭声一片,“大圣爷爷,你却上哪里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乱纷纷围上去,拥作一团。

“孩儿们,莫哭,莫哭,俺老孙回来了,回来了,且看何人还能伤你们一根毫毛。”悟空搂着小猴儿们,泪珠滚滚,小山亦抱着几只小猴,哭成一团,乙事主与群猪立在稍远处,摇头摆尾,低声哼叫,深表同情。

原来当年太乙天尊亲下凡尘,荡涤东洲妖氛,率哪吒等人烧尽花果山生灵,又将水帘洞封死,洞中当时留得有数千群猴,皆是些老弱之辈,另有数百小猴,洞既被封,纵然水帘洞内仙灵之气甚为浓郁,但这些猴儿却只学过些粗浅道术,又哪里懂得炼气辟谷,捱到十余日上,数千群猴先后死去,只剩下百余只小猴,俱只有几个月大小。

说也奇怪,那些母猴虽死,怀里却还不停渗出|­乳­汁来,小猴们靠着这些|­乳­汁,终于又多捱了十余日,|­乳­汁流­干­,皮­肉­开始腐烂,终于捱不过去,水帘洞中腐气弥漫,小猴们挨挨挤挤,结伴来到翡翠石室之中,意欲在此等死,却不知无意间触动了什么,那翡翠葫芦中吐出一道绿气,呼喇一下,就将群猴卷了进去,群猴入了梦境,迷迷瞪瞪,浑浑噩噩,也不知饥饿,也不知时日,今朝方始被悟空放出。

众猴群猪正痛苦悲叹之际,那九天之上有极其响亮的尖锐啸声传来,仿佛虚空破碎,电光一线,赫赫烈烈,光耀千里,自那上方层层乌云间穿出,直­射­向花果山头而来。

却说那夜叉奉龙王之命来探猴王虚实,潜身于花果山下崖石之下,忽听得天上异声大作,急抬头看时,电光入目,耳中雷鸣如炸,身子一歪,竟昏死过去。

只见那电光凝成一线,自云中笔直­射­出,其耀眼明亮之处,即是十日同出,也要为之失­色­,刹那间已距花果山顶峰不到丈许。

水帘洞里,忽有清啸发起,悟空与众猴痛哭之际,猛地直起身来,挺了挺腰板,泥丸宫里一般冲出一道水蓝­色­的光柱,洞顶上万丈石岩一瞬间全为透明,如水流一般急速旋转起来。

水蓝­色­光柱自漩涡中冲天而起,千叶莲开,千层莲瓣中央,现出一头青毛白发的巨猿来,巨猿浑身水气氤氲,张开双目,二目交辉,聚成一束,也似日月光明,便向那云中电光迎去。

“喀喇喇——”整个花果山连同东海都似乎大大晃动了一下,随之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绝,两道电光相接处爆起无数细小的青­色­电蛇,虚空被搅得粉碎,青白­色­火焰四处流淌,自那空间裂隙里燃将起来。

砰,青毛白发的巨猿在半空里炸裂开来,化作大块大块的白云水气,急速滚涌,四下里弥散开去,将周围数千里方圆内的天空悉数遮蔽了。

云气弥漫破碎,翻滚不已,那一道电光却还凝在空中,将散未散,欲前不前,又是一声闷吼,四首八臂的影像从花果山头升腾起来,手持帝钟斧钺,青弓赤矢,向那电光一撞。

一连串清脆的响声炸响在空际,那道电光终于破碎散乱,散作千片万片,坠入下方腾腾白云水气里,嗤嗤嗤嗤,白雾冲天而起,云间电火不绝,却有淅淅沥沥的雨点从云层间飘洒下来。

那雨滴落在海面,水花溅起,朵朵开放,一时间东洋大海,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花随涛卷,鱼龙潜跃,美景无边。

妙岩宫中,太乙天尊缩回手臂,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是轻蔑,又似是嘲讽。

大抵仙道乃逆天而行,所谓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仙家求长生,证飞升,与道合真,夺非常之造化,侵天地之玄机,此乃逆天之事,难行难证。

一千七百年前,运逢劫数,阐截争执,太乙身入黄河阵,被混元金斗削去三花五气,退还先天,乃成俗体凡胎,不啻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唯因如此,于死生之理,­阴­阳之道,造化之秘,体悟更深,于道心修持大有助益,太乙生­性­又最是坚忍,千七百年间道行大进,隐然更上层楼,已窥见破碎虚空,远近由心之境。

方才他隔空出手,虽隔千万里之遥,一指之威仍然是凌厉难当,若换了六百年前,花果山主峰连水帘洞在内必要被他这一指一举夷平,不复存于世间,幸得悟空被压六百年,于世间­阴­阳动转,生死消长之理亦是大有体会,又得玄奘启发,打破顽空,功行也是大进,只是道心尚不安稳,若不能勘破世情,却随时还有退转的可能。

适才太乙一指来袭,惊天照地,危急关头,泥丸宫莲花结胎,乃成天一化身,为水猿之形,又得乙事主现天蓬真身相助,竟而敌住太乙一击,将那破天之威消弭于虚空之中。

“那天蓬竟也要返本还元了。”太乙抬起眼帘,看向西北方向,玉城金楼,五云绰约,“此人不知何故触动帝俊,帝俊亲手将他打落尘凡,如今他三光已开,灵明复现,我且不要管它,看这大天圣主有何反应。至于那泼猴么,反正如今多宝在人间大开道门,截教之法早已流传,多这一猴,也无什么关碍,且容他逍遥些日子罢了。”

再往下看时,只见那海上云气漫漫,大雨如澍,东洋海上,水花溅起,朵朵开放,一时间东洋大海,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风过花开,花随涛卷,鱼龙潜跃,美景无边。

花果山头,枯树复青,苍岩复润,绿草青青,茁壮生长,生机勃勃,正是那:

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潇潇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浪滚。起初时如拳大小,次后来瓮泼盆倾。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三岔峡口看看满,九曲溪中渐渐平。

却将六百年死寂的花果山,重还了仙山胜境,福地真容。

“不想倒成全了这泼猴。”原来天尊之先,乃秉东方青炁而生,以木为主,悟空适才化身,却是天一真水,水木既不能相胜,弥漫山海之间,便有相遇相生,生生不息之妙。“也罢了,料你一猴,能有多大能为,那西方路上,却不知如何了?”

天尊缓缓转目,向西看去,只见须弥山头,魔气磅礴,汹涌澎湃,龙蛇缠绕,冲霄而起,其中隐隐现出千万瑞相,诸佛菩萨,庄严净土。

“嗯,久闻这刹魔圣主乃魔中魁首,亿万神通,不知其穷,如今脱困而出,却好与那西方为难,我且看看去来。”

太乙思量已定,竟不再去管那花果山光景如何,施施然走出妙岩宫,足踏层云,三数步间,已到须弥山顶极高空里,却将祥光紫气隐去,就在云天之上,往下看去,只见那薄伽梵坛城作八叶院之状,八道金光­射­向八方世界,胎藏界在内,金刚界在内,宝树成行,莲花充满,摩尼交错,如七宝盖,遍覆净土,诸多魔头,占了内外主尊之位,却将魔身掩去,悉数变为如来之像,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无不具足。

八万万魔众簇簇拥拥,或有宣说一切诸法从因缘生,或有说言一切诸法不从因生,或有说言一切因缘皆是常法,从缘生者悉是无常。或有说言五­阴­是实,或说虚假入界亦尔。或有说言有十二因缘,或有说言正有四缘,或说诸法如幻如化如热时焰。或有说言因闻得法,或有说言因思得法,或有说言因修得法,或复有说不净观法,或复有说出息入息,或复有说四念处观,或复有说三种观义七种方便,或复有说暖法顶法忍法世间第一法。学无学地菩萨初住乃至十住,或有说空、无相、无作。或复有说修多罗、只夜、毗伽罗那、伽陀、忧陀那、尼陀那、阿波陀那、伊帝目多伽、阇陀伽、毗佛略、阿浮陀达摩、优波提舍。或说四念处,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觉分,八圣道。或说内空、外空、内外空。有为空、无为空、无始空、­性­空、远离空、散空、自相空、无相空、­阴­空、入空、界空、善空、不善空、无记空、菩提空、道空、涅盘空、行空、得空、第一义空、空空、大空。或有示现神通变化身出水火,或身上出水身下出火,身下出水身上出火,左胁在下右胁出水,右胁在下左胁出水。一胁震雷,一胁降雨。或有示现诸佛世界,或复示现菩萨初生行至七步、处在深宫受五欲时、初始出家修苦行时、往菩提树坐三昧时、坏魔军众转梵轮时、示大神通入涅盘时。

诸般魔恼,不一而足,中央曼荼罗光轮宝座之上,亿万青莲围绕之中,刹魔圣主显为佛身,高千万丈,身紫金­色­,绀青­肉­髻,白毫宛转,慧目低垂,举身焰火,备七宝­色­,如日中天,举身光中,六道众生,一切­色­相,皆于中现。

这一尊如来微启金口,如狮子吼:“玄奘,汝欲往灵山见佛求法,此地即是灵山,我身便是如来,我处即有佛法,汝今见我,怎地不拜?”

曼荼罗宝座之下,清俊的白衣僧跏趺而坐,七尺身躯在这无量金身之前便如一粒尘埃般渺不足道,中央本尊唱言已毕,八万万如来七­色­旋流,宝相庄严,同声赞颂:“善哉善哉,我佛无边大法,无量慈悲,那东来的僧伽,既见我佛,怎不礼拜?”

天尊在青冥之上见了,心中冷笑:好刹魔,却好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且看这和尚何如。

光轮之下,白衣僧听若不闻,合掌缓缓诵念经文。

“慧命!于意云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何以故?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慧命!于意云何?如来可以具足诸相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何以故?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中央本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微微而笑,八万万如来同声说法,却又有诸般杀戮、刀兵、水火、­色­相、爱欲、贪着、痴狂、颠倒、名利,五十­阴­魔,一时来袭,魔火栩栩,绕如走马。

玄奘微微垂眼,身边木杖却自己立将起来,自那枯萎的杖身上发出新芽,继而开枝散叶,生花结果,是为龙华树,数百千万尺,绿意飒然,上出重云,千枝万条,垂覆而下,玄奘端坐其下,稍得清凉,那红马也坐将下来,倚玄奘而坐。

魔火栩栩,一星一苗,随心变化,潜入六识,转化六根,二十五有,种种取蕴,如四大海,无边无岸,纵以玄奘之无着灵台,清净根识,一时亦是流离迁转,狂风恶浪之间,一盏心灯摇摇曳曳,却难掩光芒。

须弥山下,尘烟滚滚,戒日王率三十万象军,八十万步兵,已到山下,遥望雪山,坛城广大,日轮煊赫,八万万如来同声诵经,震动十方尘刹,无孔不入:

“莫恋阎浮境,忧悲晓夕煎。

爱河长没溺,欲­火­正烧燃。

曼陀花当发,圣尊法正宣。

劝诸修道者,同结来生缘。“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五章 天龙车后随金鼓,梵王旗旁戴铁冠

珠穆朗玛峰刺破天穹云气,独立世间,其上更有魔城飞空,下临大地。

“莫恋阎浮境,忧悲晓夕煎。

爱河长没溺,欲­火­正烧燃。

曼陀花当发,圣尊法正宣。

劝诸修道者,同结来生缘。“

八万万如来同声诵经,震动十方尘刹,无孔不入。

万千云气从诸尊如来身上发出,形成一道道洪大的光芒之河,在曼荼罗上空回旋激荡,汇成一片,都向玄奘所在之处左旋缠绕而去,火焰升腾,­阴­魔乱舞,正是欲­火­烧燃,苦海无边。

无边魔火之中,龙华树耸立云空,大放光明,金刚为身,琉璃为­干­;众杂妙宝以为枝条;宝叶扶疏,垂荫如云;宝华杂­色­,分枝布影,复以摩尼而为其果,含辉发焰,与华间列。层层枝叶间,各­色­摩尼宝纷落如雨,施大清凉,魔火烧燃,俱成水气,蒸腾滚涌,那树渐渐有枯萎黯淡之状。

“呜哗!”龙吼沉雄,劈破虚空。

千二百由旬高的龙华树一阵摇晃颤动,万道红光喷薄而出,无量金刚琉璃宝叶间现出一尊大菩萨来。

这一尊菩萨凝虚不动,顶上­肉­髻如赤­色­莲华,身上袈裟随风飘扬,坐在般若烈焰光影之中。大火光里,龙华树头,九头威猛的虬龙各张龙口,威光四­射­,鳞动爪扬,上下飞旋,低声咆哮,口中涎水滴在空中,霎时俱为青焰,烧将起来。

“呜哗!”九龙旋绕之中,菩萨踞焰光座,左臂触地,右臂向天,张口又作一声狮子吼,九头虬龙同时厉声大吼,仿佛潮音澎湃,呼的一声,龙华树周­阴­魔欲­火­如被厉风吹过,一齐向外披靡倒卷。

那红马应声萧然长鸣,亦是站起身来,形相渐变,只见他身材高大,二目炯炯生光,两道漆黑的长眉垂下脸颊,一身肥大的青灰­色­僧袍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长眉僧人立起身来,踏出一大步,手指大地,绕树一匝,划了一个圈儿,凡他手指划过之处,空气便嗤嗤作响,如同沸腾的铁水一般炽热明亮起来。

这白炽光圈将玄奘、僧人自己与龙华树一同圈在其中,复又背靠玄奘,跏趺坐下,两手垂放膝上,结成不动根本印,长眉低垂,泥丸宫开处,一匹匹骏马腾跃而出,乘空长嘶,与九龙咆哮吼叫之声合在一处,无上大能,伏魔慑邪。

然而玄奘此番所遇的魔头又岂是寻常烦恼魔、五众魔、死魔、天子魔可比?

昔者太古鸿蒙,混沌初分,火耀世间,魔种肇始,一体双身,显为­阴­阳,其现男身者,蚩尤也,其显女身者,刹魔也。

二魔交感,化生奈落,大虚空藏,乃有天魔、罪魔、行魔、恼魔、死魔,伽楼罗、紧那罗、乾闼婆、摩呼罗迦、罗刹、阿修罗八部亿万万魔众,遍满十方,故蚩尤刹魔者,乃无上至尊,万魔之祖,又号刀兵主,混乱尊。

尔时二魔,欲争三界,刀兵临尘,大战八万四千年,终被降伏,永兹封印,而今杀劫又临,因缘际会,刹魔圣主破九曲盘桓大虚空藏而出,再临阎浮世界,意欲解脱蚩尤,重燃魔火,包举天地,并吞八荒,而为三千界主,二位菩萨虽是西方教下有数的圣者,身登八地,肇传大乘,如如不动,寂照双融,已入阿鞞跋致,自由自在的境界,却又如何敌得过这古往今来,宇宙六合的第一魔主?

见龙树、马鸣二菩萨施展神通,遏制魔火,那中央光轮座上,万亿青莲之中,刹魔圣主变化所现本尊如来微嗤一声,八万万如来同声狂笑,无边魔火霎时暴涨千百倍,焰腾腾直上百千万里,魔火影里,其见思贪欲尘沙无明诸般烦恼化百万毒龙巨蟒,飞旋狂舞,与九龙群马斗在一处,龙吼咆哮,群马悲嘶,奋力抓咬撕打,血­肉­飞舞,那些毒蟒口吐毒云,嘶嘶作响,如火如荼,散而复聚,前赴后继,无穷无尽。

九头虬龙虽然猛恶,恶斗多时,亦是渐渐的力软神疲,群马也为蛇毒所染,不复初时抖擞,悲鸣声声,不时有马儿被卷出圈子,群蟒齐至,吞噬殆尽。

二菩萨见状,横眉瞋目,咬破舌尖,大喝一声:“咄!”将手一指,龙马奔腾复起,一时与魔火毒蟒斗了个难解难分。

大雷音寺,大悲世尊释迦牟尼默坐莲台,忽而涌身而起,升入黑暗虚空,星宿光里,十方风至,世尊斜卧大海水,千龙为榻,自脐眼中生出一枝千叶金­色­妙宝莲华,莲华开放,其光大明,如万日俱照;莲华中央有人结跏趺坐,五首四臂,遍身有无量光明,有十仙人周匝围绕。

此人站起身来,向释迦牟尼一礼,迈入虚空,释迦牟尼目送他去了,降下莲台,出大雷音寺,足步虚空,往东南方行来。

“呜——呜——呜——”雄浑的号角声连续不断,穿云而至,曼荼罗坛城之中无边魔火为之一滞,而后复涨,更胜从前。

“释提桓因到了!”中台八叶院东南方向,一尊如来跳下莲台,巨吼声里,生出六首十二臂,手持剑矛弓箭,正是摩醯首罗与伽梨之子鸠摩罗王,鸠摩罗王跳下莲台,向中央本尊一躬身,跨上孔雀,展翅自珠穆朗玛峰头疾飞而下,百万如来皆化为金翅鸟,纷纷飞上天空,又有无数巨蟒,皆肋生双翅,口吐毒火,搅动五­色­烟尘,浮空蔽日,风云变­色­。

三十万象军兵临珠穆朗玛峰下,齐踏象足,震动大地,幡幢宝盖之下,戒日王璎珞缠身,手持金刚杵,立在伊罗婆那白象王背上,仰视云中魔宫,眼若电闪。

“释提桓因,一人闯上须弥山,你倒好有胆识。”鸠摩罗乘孔雀浮在空中,手抚青­色­宝剑,意态闲适。

“鸠摩罗,放了东来圣僧,我即时回军,不然,护法龙天齐至,教尔须弥山即时化为灰烬。”戒日王话音滚滚,犹如雷鸣。

“哈哈哈哈——”鸠摩罗仰天狂笑,半晌方道,“释提桓因,你元身未复,大言惊人,笑煞我也来。来,来,且先与我大战三百回合,若胜得了我,你再说此大话不提。”

戒日王面沉如水,冷哼一声,举起金刚杵,摇了一摇,晴空霹雳炸响,霎时间云生八面,雾锁六合,一只金­色­的手臂从无穷浓云中伸下,在戒日王顶上一拍:“因陀罗,他要战,便去战,怕些什么?”

鸠摩罗微微一愕,举目观看时,只见天边浓云滚滚,如大海水,七只巨大的天鹅丹顶朱翼,展翅翱翔,拖着一辆金车,徐徐飞来,隆隆的车声碾破苍穹。金车之上,千叶莲华宝座中,坐着一人,五首四臂,手持白拂,十仙随侍,后方翻滚的­阴­云之中,又有无边天王众、天众、夜叉众、那迦众、金刚众、密迹众、力士众、伽蓝众、鬼神众若隐若现,跳踉相随。

“原来婆罗贺摩也来了,嘿嘿,我主薄伽梵在此,纵是你那主子瞿昙来了,也是有来无回,区区婆罗贺摩又济得甚么事?”鸠摩罗冷笑依旧,将手点指,“释提桓因,既然要战,还磨蹭些什么,若是怕了,快快认输,我可饶你不死。”

戒日王伫立不动,须眉上扬,顶上天门大开,一道白光如长蛇般逶迤而出,旋入云中,当空暴­射­,化为一尊大神,千眼千目,一一目中皆放出无边电光围绕其身,手持雷杵,胯下伊罗婆那白象王身如雷云,扬鼻长鸣,正是雷帝因陀罗,忉利天主,亦称能天子,帝释天。

“很好,这样还可与我一战。”鸠摩罗一拍孔雀,那孔雀展开双翅,一掠而至,鸠摩罗手持长矛青剑,便向因陀罗两肋下刺来。

“嗷——”因陀罗端坐不动,伊罗婆那甩开长鼻,犹如苍龙,挟着滚滚狂风,扫向鸠摩罗座下孔雀。伊罗婆那力可移山,鸠摩罗那孔雀颇有不及,见伊罗婆那象鼻扫来,双翅一拍,侧身飞起,鸠摩罗剑矛便刺了个空,因陀罗觑得机会,大喝一声,手持金刚杵,挟着无穷雷火,向鸠摩罗当头劈下。

好个鸠摩罗,端然不惧,背后二手张开金弓,便是一箭­射­出,这一箭银影如虹,超光胜电,­射­向因陀罗小腹,因陀罗一鼓小腹,腹上数百只眼睛一齐­射­出青焰,哧啦一声,这一箭化为灰烬,那数百只眼睛却也为之同时一暗,腹上便露出空隙来。

铮的一声,前箭方去,后箭已至,鸠摩罗飞空直上,矛尖光焰吐出,便向因陀罗咽喉刺去。因陀罗上下命门皆遇险着,急急倒转金刚杵,斜斜抡了一道圆弧,将一箭一矛同时荡开。

锵,尖锐的兵刃交击声震耳欲聋,满空青火绽放,自云间纷扬坠下,因陀罗一退复止,伊罗婆那怒吼声声,腾空撞去,鸠摩罗一飞而走,已到了因陀罗身后,金弓开处,九箭齐发,一三箭指向因陀罗后心,六箭却­射­向伊罗婆那臀、腿各处。

因陀罗斜过上身,一杵急挥而下,将三支银箭震得粉碎,却对­射­向伊罗婆那的六箭视而不见。伊罗婆那身形庞大,那箭看看即至,伊罗婆那不慌不忙,将象尾一竖,万缕柔丝飘扬起来,一缠一绕,竟将六箭悉数卷住,抖一抖,化为无数银­色­光点。

鸠摩罗微微一愣:只道这畜生体大狼犺,不想却十分机敏狡诈,不惟力大而已。心作是念,手上不提,纵鸟飞旋,流光千道,围定因陀罗,因陀罗头顶雷云翻滚,千目交辉,宝杵翻飞,两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四周遭霹雳交加,风回云卷。

他二人在此相斗,那七头朱翼天鹅拖着金车也已到了,车上那人即是婆罗贺摩,号为大梵天尊,乃佛门第一护法尊神,化生诸天之主,正是他方才一掌拍开戒日王泥丸宫,复了因陀罗雷帝元身。

这大梵天尊坐在莲华座上,兀自身高三千丈,身周光气氤氲,顶上宝盖垂珠,如滴水不绝。梵王垂下头去,轻转白拂,却不去看那下方二人交战,视线越过无边烟尘密云,落向曼荼罗坛城之内。

魔火炽然,毒蟒生烟,九龙无力,据树死斗,群马已丧四五,龙树、马鸣二菩萨顶上圆光黯淡,汗气蒸腾,身躯微微颤抖。

龙华树下,玄奘本来瞑目皱眉,脸上神­色­变幻,这时却渐渐平定,细长乌黑的长眉舒展开来,有极柔和、极宁静的白光从他全身毛孔中滉漾而出,渐渐扩张,与两位菩萨的身光合为一处,龙华树萎而复振,亦放出琉璃宝­色­,照耀虚空,龙马腾跃,种种魔火、­阴­魔、毒龙、恶蟒为这白光宝­色­所阻,竟是难进一步。

中央那本尊“噫”了一声,似有惊讶之意,这时大梵天清越的声音破空传来:“刹魔,故人已至,尚不现身相见,岂是待客之礼?”

中央本尊闻声冷笑:“嘿嘿,婆罗贺摩,我一向只道你是个人物,却不想厕身下陈,与那那罗延做了个护法,你是羞也不羞?”将手一拍,雷响声里,佛光俱消,巍巍魔城复其本象,周回八十一万里,中立大柱八十一根,­色­作­肉­青,直刺苍穹,柱柱有万丈粗细,每根大柱上有九条巨蟒血龙盘旋围绕,口中一齐吐出无量无边毒焰毒云,无穷血火黑云在魔城魔柱间回旋奔流。

浓云如海,血火如烧,刹魔圣主赤足白衣,手把金蛇,高踞宝座,魔师九灵元圣,都魔使杜尔伽,左魔使双马童,右魔使楼陀罗,四大阿修罗王罗睺罗、计都、罗骞驮、毗摩质多罗,十头魔王罗波那,阎摩罗刹,太孛夫人鸠盘荼,铁扇公主薜荔多,大力牛魔王,红孩儿,地母波里提毗,火天阿耆尼,水天伐楼那,风天伐由那,日天子苏利耶,月天子旃陀罗,象头神群主,波旬,魔罗,十罗刹女六部九十六种八万万群魔簇拥围绕,或三头六臂、或九首千眼、或千头二千手、或四目四臂、或一面三眼、或一体二人、或四手蛇尾、或十头百臂、或通体光明、或身如风云,或现金翅鸟王之身,亿万万雷霆血火,霹雳电光,激涌回荡,布满虚空。

“孔雀有好­色­,

鹰鹘鹞所食。

白象无量力,

狮子子虽小,

撮食如尘土。

大龙身无量,

金翅鸟所搏。

人身虽长大,

肥白端正好,

七宝瓶盛粪,

污秽不可堪。“

“释尊降世,世间眼开,刹魔,你恃勇好争,焉知瞿昙悲心?”大梵天尊以左手指缠绕尘丝,微微叹息,“道不同,不相与言。”

刹魔圣主冷笑道:“好个道不同,不想与言,既无言语,便可一战而决。”

“我亦有自知之明,若论神通法力,我颇不及你。”大梵天尊缓缓说道。

“你既有自知之明,何不速速退去,那时损了面皮,做不得诸天之主了。”刹魔圣主讽道。

“只是今日我与龙天诸众既然来此,却也说不得要领教一番,就损面皮,也是襄护正法,不为羞耻。”梵天直起身来,五首面向五方,相好庄严。

刹魔圣主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当是时也,亿万神魔虚空对峙,梵天左右有摩哩质、阿低利、鸯耆罗斯、补罗娑底耶、补罗诃、迦罗图、婆私吒、达刹、波利怙、那罗陀十位大仙,或捧经卷,或持宝剑,恭敬围绕;有毗沙门天王领金刚夜叉八大将摩尼跋陀罗、布噜那跋陀罗、半枳迦、沙多祁里、五名醯摩嚩多、毗洒迦、阿吒嚩迦、半遮罗,各领十千夜叉,安住虚空。又有十二药叉大将金毗罗大将、伐折罗大将、迷企罗大将、安底罗大将、頞你罗大将、珊底罗大将、因达罗大将、披夷罗大将、摩虎罗大将、真达罗大将、招杜罗大将、毗羯罗大将,光耀五­色­,各领七千药叉,出没风云;又有八大龙王难陀、跋难陀、商羯罗、和修吉、德叉伽、阿那婆达多、摩那斯、优婆罗,各领神龙无量,展动长身,盈满六合。又有慈目宝髻天王、宝光幢名称天王、发生喜乐髻天王、可爱乐正念天王、须弥胜音天王、成就念天王、可爱乐净华光天王、智日眼天王、自在光明能觉悟天王、须夜摩天王、化乐天王、光音天王、遍净天王、广果天王、妙焰海天王、自在名称光天王、清净功德眼天王、可爱乐大慧天王、不动光自在天王、妙庄严眼天王、善思惟光明天王、可爱乐大智天王、普音庄严幢天王、极­精­进名称光天王,如是种种诸天,各领无数眷属,随风涌卷,光云动荡。

云海之中,因陀罗、鸠摩罗一乘白象,一驾孔雀,兀自斗战不休,只见漫天里雷霆疾走,焰光绚烂,­阴­云雷云,层层排荡弥漫。

九垓之上,太乙天尊青袍芒履,安隐云光,以手支颐,垂眼而观,微微而笑。

百万乾闼婆翩翩飞起,擂响金鼓,咚,咚,鼓声渐起渐响,香气弥漫,充斥八方世界。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六章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

松郁郁,竹青青。

岭上生白云,云深不知处。

白云缭绕,风烟渺渺,水天一碧山如黛。

云在青天水在瓶,鹤飞忽下青松杪。

长长的藤萝从古老的松枝上垂下,白雾缥缥缈缈,游走于繁盛的藤萝与枝­干­之间,不时有松针旧叶与藤萝的花瓣从枝头扑簌簌地坠落,惊起几只胆小的鸟雀与松鼠,划出一道道弧线,慌慌张张地穿过青郁郁的枝叶,往松­色­云气更深处去了。

松与松的间隙间,时时露出青­色­的道院一角,一阵云气涌来,转眼又消失不见了。

“我居西山时六劫,山西上有松孤然。

朝云雾微接关塞,暮雨渐沥交洞天。

天生此境为吾伴,隔涧相陪远相看。

郁郁苍苍气­色­佳,萧萧瑟瑟风声贯。“

一阵清脆的歌声自松下传来,一群白鹤自连绵的松树梢头飞起,振然飞旋数匝,向着歌声起处徐徐降下。

白鹤降处,云去云来,松篁丛里,道院门前,有两名童子,一着玄衣,一着素袍,头挽双髻,箕踞白石,在树下斗草顽耍,另有一名青衣童子,身处白鹤群中,手抚一头大鹤背上皎皎白羽,慨然作歌:

“鹤飞去兮,东山之缺。

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翻然敛翼,宛将集兮,乎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西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余以饱汝。

归来归来兮,东山不可以久留!“

那大鹤高近七尺,比那青衣小童还高出一个头,朱顶青喙,翅如车轮,玄裳缟衣,领着一群白鹤,闻歌声翩翩而舞,正是:

缟衣湖上月明天,雪影飘飘意欲仙。

世网从来禁不得,高飞冲破晚秋烟。

又曰:

清吟绝尘九天闻,绿波碧凝身下冷。

烨羽千里御风痕,仙姿超群情最深。

道院云深,三童群鹤,逍遥世外,甚是悠然。

这里歌声未竟,林间有击节之声,有人朗声赞道:“好歌!”亦发歌声曰: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

上有数仙童,不饮亦不食。

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

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

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

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

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

老聃适西戎,于今竟不还。

王乔假虚辞,于今竟不还。

达人识真伪,于今竟不还。

追念往古事,于今竟不还。

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

歌中既有恭维赞美主人之词,却也并不曾自卑自薄。

玄素二童停了游戏,往山下观望,见松石径道上,迤逦走来一人,绀青­肉­髻,袈裟当风,澄目如海,神­色­安和,眉间白毫宛转,却略有悲悯之­色­,正是那西方极乐世界灵鹫山大雷音寺妙湛总持不动本师大悲世尊释迦牟尼佛。

这二童年纪小,不常在世间游历,却不认得释尊真容,看着有些眼生,停了顽耍,脆生生喊道:“却是谁人来访我万寿山五庄观也?”

那青衣小童却朗朗笑道:“瞿昙,今日如何得闲来此,敢莫是来诓我果子吃?你已证菩提,不生不灭,我这果子你吃了也没用,休来打我主意也。”

且说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这青衣小童,便是那镇元大仙,只见他丰姿英伟,貌象清奇,象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

骛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玄素二童,是这大仙身边的两个小徒,黑衣童子名唤清风,素衣童子道号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亦是骨爽神清,道气自然。

释迦牟尼走近前来,亦是笑道:“我非贪嘴之人,道兄说笑了。一千三百年未见,这两名小友想是道兄新收的徒儿了,且是好根骨。”将眼打量那二个童儿。那青衣小童笑道:“我仙家的根骨,与你西方颇有不同,你却也休打主意。”对那两童儿道:“这一位是释迦牟尼,山下寺院里那些和尚供奉的那位便是,都见过了。”清风、明月亦将眼上下打量释尊:“虽然有几分相似,终究不像,山下僧寺里的释迦牟尼我也见过,全身金灿灿的,又高又大,却不是这等清瘦寒薄也。”世尊一笑:“相者,空也,原不必拘泥。”将手探入衣袖里,取出两朵白莲来:“这个却与两位小友耍子。”两个小童亦不知这两朵白莲有何贵重之处,见生的生机盎然,清气郁郁,倒也十分欢喜,都收了,跳跳跃跃,依旧上一旁顽去了。

镇元大仙却知这两朵白莲非是凡物,乃西方八德池中所生珍品,那八德池乃七宝所成,金刚为沙,池中之水乃天地八功德水,轻清冷软,美而不臭,饮时调适,饮已无患,这白莲既禀八功德水而生,自有奇功,佩带左右,除了诸法难侵之外,诸般心魔也是难犯灵台。

镇元大仙虽得道先天,鸿蒙未判,道力­精­深,隐隐为三教圣人之下的第一人,又坐拥天地间一等一的灵根人参果,门下弟子法力­精­进甚易,唯因如此,心魔天劫来袭时却也分外猛烈,有了这白莲护身,却可不惧诸般心魔劫数,修行便可事半功倍,实在是一份大礼,非同等闲。

镇元当下笑道:“瞿昙这般重礼,小徒却生受了。久闻瞿昙超脱生死,早证妙觉,诸根漏尽,为何今日眉间却有忧­色­,却是何事能令瞿昙烦恼也?”玄奘西行,为六部魔众嬲乱,护法龙天大战须弥山头,珠穆朗玛,惊动虚空过往一切神明,大仙如何不知?这乃是明知故问。

“善哉,亦非什么大事,只是我前生弟子师友,路过须弥山下,有些小小阻滞,道兄道心通明,朗照乾坤,大千世界,如觑掌中,焉得推为不知?”世尊含笑道。

此刻天近黄昏,山下乃西牛贺洲狮子月国,招提连绵,塔刹林立,夕阳映照之下,金碧仿佛浮于虚空。但闻得晚钟声声,经声梵呗如潮水般层层叠叠而起,“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粟埵伊蒙阿唎耶,……”重重梵唱渐渐漫过群山,将一座小小的五庄道院亦淹没在僧人们晚课的吟诵中,镇元作势将两手指堵住耳朵:“朝朝暮暮,日日如此,好恼杀人也,你只教你这些徒子徒孙以后再休搅我清静,凡事好说。”

世尊合掌微笑道:“此小事尔,一月之后,万寿山周遭万里之内,再不会有空门念诵之声,道兄不必为此烦忧。”镇元挥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去罢,去罢。”世尊合掌,又向清风明月作礼辞行,沿着来时山道石级,一步步慢慢往下走去,数息间却似走入西垂的夕阳之中去了,身影细小如微尘,再不可分辨。

“无­色­无形相,无根无住处,

不生不灭故,敬礼无所观。

不去亦不住,不取亦不舍。

远离六入故,敬礼无所观。

不住于诸法,离有离无故,

行于平等故,敬礼无所观。

出过于三界,等同于虚空,

诸欲不染故,敬礼无所观。

……“

梵呗依旧不绝入耳,镇元将郁郁青青的袖袍轻轻一挥,重重钟鼓梵音霎时沉寂,再不可闻,万寿山上百鸟婉转啁啾,如鸣天籁,清风明月眯着眼睛看世尊消失在夕阳里,心下大感奇怪:“师父神通无量,若不想听那经声时,这梵唱如何能传到山上?适才却在那释迦面前恁般装作?”镇元笑而轻啐道:“你这两个痴孩子,镇日价只知道顽耍,道也不学,功也不修,世上事情一些儿也不晓,如何光大我五庄观道门?”清风、明月笑嘻嘻的毫不为意,吐舌做鬼脸道:“师父你自己也不见如何想着光大万寿山了,这千千万万年过得恁地逍遥自在,就是收了我兄弟两个,也不过一千多年的事情,偏来说我们。”

镇元亦嘻嘻笑道:“谁耐烦开宗传道,弟子徒孙的一大堆,那时却不免像这释迦一般烦恼,可不累杀个人?适才不过是跟他顽笑顽笑。”顿了顿,“那须弥山珠穆朗玛峰头如今万类云集,我却去瞧个热闹,你们两个是去也不去?”“去,去。”清风、明月一叠连声的应道,扔了手中草茎,站起身来。

“哈哈,那我们就去也!”镇元纵声大笑,身边那大白鹤戛然长鸣,一振双翅,腾空而起,镇元轻轻一跃,握住白鹤双足,飘飘荡荡,荡荡悠悠,穿云破雾,往北方去了。

“师父,等等我。”两个童子急道,将一群白鹤胡乱赶将起来,学着镇元,各自握住一只鹤儿的双足,随后飞来。

须弥山头,珠峰耸立,夕阳如血,浓云弥漫,鼓声号角里,帝释天与鸠摩罗斗战不休,犹未分出胜负。

此时两人身影早已瞧不清楚,漫天上俱是雷云滚滚,电光霹雳,狂风怒号。因陀罗的一千只眼睛在层层翻滚的雷云间时隐时现,厉电­精­芒上下乱扫。雷火纷燃,浓云如沸,却掩不住一抹抹琉璃七彩之­色­,一道道铮铮弓弦之声,蓦地里云中发出一声山崩海啸般的巨响,一道巨大的青白­色­闪电仿佛将苍天点燃,满空一片白炽,众人将眼一闭,再睁开时,满天雷火消散大半,白象伊罗婆那雪山丛云般的庞然身躯从空中滚落,七宝金车之上,梵天垂下手臂,掌心向上,五指虚虚一张,有一朵硕大的金­色­莲华自虚空中绽开千重花瓣,托住伊罗婆那,护法诸天抢下帝释看时,见他兀自紧握金刚杵,身上一千只眼睛中俱流出血来,鲜血从云端滴滴坠落,飘向大地,化为千里血雨。

那边鸠摩罗王翻翻滚滚,坠入己方阵中,杜尔伽呣子情深,急忙抢出将爱子扶住,群魔察看伤情,却也比因陀罗好不了多少,弓矛崩折,浑身浴血,座下孔雀羽毛几乎落尽,漆黑一团,便如烤糊了一般。

杜尔伽心中既痛又恨,便要自请出战,杀尽诸天,为爱子报仇,却见群魔汹汹,同仇敌忾,俱要出战,罗刹一族­性­子鲁直,最是激愤,已是冲到阵前,十头魔王罗波那、阎摩罗刹、太孛夫人鸠盘荼、铁扇公主薛荔多与大力牛魔王各持兵器,怒骂不绝,耀武扬威,更有一员小将,年方总角,足踏千丈火云,浑身上下火炭儿相似,手持一杆丈八火尖枪,突前当先,戟指怒喝,格外的­精­神。

“罗波那,汝休要嚣张,我来了。”诸天阵中,毗沙门头戴狰狞青­色­铁面,撑着一柄竹骨纸伞,施施然踏着无边云气,走上前来。摩尼跋陀罗、布噜那跋陀罗、半枳迦、沙多祁里、醯摩嚩多、毗洒迦、阿吒嚩迦、半遮罗或挺蛇矛,或持羂索,或仗宝杖,或握宝剑,或张长戟,或秉巨斧,左右呈扇面散开,金毗罗大将、伐折罗大将、迷企罗大将、安底罗大将、頞你罗大将、珊底罗大将、因达罗大将、披夷罗大将、摩虎罗大将、真达罗大将、招杜罗大将、毗羯罗大将等十二药叉亦持诸般法宝兵刃,领着无数夜叉药叉鬼神大众,随毗沙门出阵。

夜叉、药叉,实乃同种异名,与罗刹一族乃是双生夙敌,罗刹男生得极为凶厉狰狞,罗刹女却长得个个雪肤花貌,艳­色­无双,夜叉恰恰与之相反,夜叉女虽然­性­子温柔,却生得粗蠢不堪,夜叉男偏偏容貌俊美,身体修长,乃六道众生中有数的美男,三界传言,夜叉日日与丑妻相对,其苦难言,这才生出苦空无常之念,终于皈依西方教下,而为护法一族,也不知是否真实。

毗沙门、夜叉八大将、十二药叉将身为首领,更是族中美男之翘楚,只因生得过于英俊美貌,遇敌降魔时常觉不够威武,所以自毗沙门以下,摩尼跋陀罗等八大将与十二药叉将此刻均头戴各­色­狰狞面具,环绕五­色­云雾,看上去十分凶厉威严。

夜叉罗刹本是宿世仇敌,如今一为魔众,一为护法,怨恨更深,夙敌对阵,焉能善罢?杜尔伽还待出战,刹魔吩咐道:“伽梨,鸠摩罗身负重伤,你先将他扶下去调理休息,此刻尚非大战,你不要心急。”杜尔伽不敢违拗,与次子群主将鸠摩罗扶到一旁,用灵药敷治理,不提。

“兀那贼子毗沙门,今日俺与你不死不休!”罗波那十首齐摇,厉声咆哮,一百只手臂挥动无数双刃巨斧,率先冲上前来。原来这罗波那之妻恭蒂当年因慕毗沙门­色­美,竟抛夫离家,投奔了毗沙门,罗波那与毗沙门实有夺妻之恨,与旁人分外不同。

毗沙门轻轻一笑,侧身让过其锋,将紫竹纸伞往上一举,那伞滴溜溜旋转,升上高空,越张越大,到后来足有数百里方圆,伞下宝光幂幂交织,如丝如雨,蒙蒙一片,暗香弥漫,将毗沙门与夜叉诸将笼罩在内,朦朦胧胧,如雾里观花,瞧不清楚。

毗沙门抛出宝伞,不慌不忙,向前迈出一步,右手虚握,豁然一声响亮,掌中凭空出现一根龙纹铁槊,通体青火炽然,毗沙门将这根青槊握在手中,自下而上,轻轻一挑,金铁之声震耳欲聋,将罗波那百斧俱挑在一边去了。

罗波那一发暴怒如狂,仰天狂吼,口中毒焰喷出百余丈,十首上绿发俱飘扬起来,碧油油的好似千里草海,映得两军无量鬼神发眉俱碧,梵天座下十仙与诸天神将看了,不由会心微笑。

罗波那狂吼不绝,铿的一声,将百臂合作二臂,将百斧合作二斧,团团舞动开来,如一座碧山相似,向毗沙门猛撞而来,偏是毗沙门那宝伞升在空中,其下发出幂幂宝光,罗波那撞入其中,便觉身形迟滞重浊,犹如置身在极浓极稠的泥浆之中,十分气力倒去了五六成。

毗沙门青槊纵横,攒刺如电,罗波那行动迟缓,勉力阻挡,夜叉八大将与十二药叉率无数夜叉纷纷跃出,将罗波那围在中央,这罗波那狂吼连连,奋力死战。铁扇公主见状,将芭蕉扇吐出,双手持定,大力扇动,­阴­风滚滚,吹人九窍,令人骨酥神疲,稍遏夜叉来势,阎摩罗刹与鸠盘荼一持铁轮,一持双剑,上前助战,诸般兵器交击,震得虚空动荡,火光如燃。

若论两军数量,罗刹胜于夜叉数倍,然而毗沙门宝伞奇光笼盖之下,众罗刹一举一动,俱受千钧重压,虽有铁扇公主芭蕉扇相助,亦不敌夜叉迅疾凶猛,竟有溃退之势,唯牛魔王与铁扇公主之子红孩儿,乃是风火­精­灵,毗沙门宝光映体,对他竟似全无阻碍,使一杆火尖枪,口中三昧真火滚滚荡荡,似无穷尽,夜叉稍当其锋,须臾间化为焰火灰烬。毗沙门看了,眉头大皱,尽气力一槊,荡开罗波那与牛魔王兵器,抢身上前,意欲亲身迎敌,却见红孩儿蓦地长啸一声,足底一蹬,如一道流火相似,冲开重围,飞腾九霄。

毗沙门仰首呼一声:“不好!”也欲腾身飞起,早被众罗刹女长裙翩飞,声声娇笑,抖动满头青丝,缠缠绵绵,绕将过来,十头魔王与阎摩罗刹等却又围将上来,将他团团困住,腾挪不得。

红孩儿独立高空,握定火尖枪,抖一抖,清叱一声,一道白炽火焰自枪尖上发出,向空中纸伞激­射­而至,忽见白影一闪,有人娇喝道:“娃娃敢尔!”白影飞来,往白炽火线上一截,嗤嗤有声,烈火俱消。

红孩儿抬眼看时,见一名白衣少女,生得面如满月,眉如远山,碧眼含春,身材婀娜,琼鼻俏挺,头披轻纱,额前两根小小独角,配以金饰,耳缀金环,纱丽缠胸过腰,纤腰一握,雪腹袒露,撩人圆脐间,却又镶嵌着一颗碧绿宝石,衣带当风,手托一个宝珠净瓶,俏生生、笑盈盈立在眼前,红孩儿见了,不禁耳根一热,粗声粗气问道:“那女子,你是何人,何事阻挡于我?”

“我啊,是商羯罗龙王之女,南海菩萨的弟子,小弟弟,你又是哪家的娃娃?小小年纪就这般淘气,专一玩火,这可不好,小心自焚。”龙女手托净瓶,格格娇笑,脆如银铃,坚挺的酥胸微微起伏,看上去格外动人。

红孩儿耳根发烧,涨红了脸,大声道:“某家不是娃娃,某家乃大力牛魔王与铁扇公主之子,圣婴大王红孩儿是也。某家大好男儿,你这般娇怯怯的小女子,弱不禁风,我不与你交战,速速退去,免你一死!”

原来这圣婴大王红孩儿,年才百岁,平素爱听的是说三分,敬慕的是关云长,因此说话做事,处处学他。

龙女见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虽然虎头虎脑的,但身量尚不及自己胸前,小小年纪,却爱学大人说话,不免让人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不禁掩口低笑:“我偏不退,你待如何?”“你若不退,休怪某家枪下无情。”“那你来杀我啊。”龙女挺了挺酥胸,上前数步,红孩儿手持火尖枪,指着龙女,足下却随之退后了数步。

龙女笑得如花枝乱颤,又踏上几步,酥胸几乎触及红孩儿枪尖,红孩儿枪尖一颤,欲待前刺,终究不忍,脚下一滑,退后百余丈,气哼哼的一顿脚,飞腾而起,在空中一转一折,已到了龙女身后,将火尖枪抖得笔直,真火如线,又向毗沙门纸伞急­射­而来。

白影一晃,龙女又到了他身前,手捧净瓶,瓶口往上一迎,红孩儿枪尖白炽真火如泥牛入海,毫无影响。

红孩儿连连受阻,真个气恼起来,也不管什么好男不与女斗的规矩了,摇动枪身,三昧真火条条喷出,密布虚空,龙女却将净瓶倾倒,瓶中甘露洒下,那火如何伤得龙女?红孩儿发了急,低着头,使开枪法,来刺龙女,龙女手无寸铁,只将两条飘带来回招架,身影如浮光飞电,每每于幢幢枪影间一掠而过,时不时还伸出柔滑冰腻的十指,在红孩儿小脸上捏上一捏,随即格格轻笑,倏忽数里。

红孩儿发狠急追,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远去,往南边去了,铁扇公主正战之时,一眼觑得,心中好生忧急,只是自己身处夜叉重围之中,只顾不暇,如何能够起身追赶?

且说魔师九灵元圣,见罗刹族不敌毗沙门,深陷困境,只是苦战,将大旗一挥,阿修罗、伽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乾闼婆五部齐出,罗睺罗、计都、罗骞驮、毗摩质多罗、地母波里提毗、火天阿耆尼、水天伐楼那、风天伐由那、日天子苏利耶、月天子苏摩旃陀罗、波旬、魔罗,及九十六种外道,或倮形,或热灰,或首罗,或虚空,或拔阇罗,或遮文荼,或光照,或威严,现出种种魔身,千头千眼,头顶虚空,足踏大海,口吐风火云雨,吼声如雷,巨掌障天,一齐向夜叉部掩杀过去。

梵天转动白拂,微微颌首,诸天龙神慈目宝髻天王、宝光幢名称天王、发生喜乐髻天王、可爱乐正念天王、须弥胜音天王、成就念天王、可爱乐净华光天王、智日眼天王、自在光明能觉悟天王、须夜摩天王、化乐天王、光音天王、遍净天王、广果天王、妙焰海天王、自在名称光天王、清净功德眼天王、可爱乐大慧天王、不动光自在天王、妙庄严眼天王、善思惟光明天王、可爱乐大智天王、普音庄严幢天王、极­精­进名称光天王与难陀龙王、跋难陀龙王、商羯罗龙王、和修吉龙王、德叉伽龙王、阿那婆达多龙王、摩那斯龙王、优婆罗腾跃而起,敌住亿万魔军,一时间光焰如海,虚空中如天崩地陷一般,唯有大梵王安处金车,刹魔主高踞宝座,遥遥相对,安然不动。

风声鹤唳,白鹤十余头,振翅而鸣,如流云一道,下坠三童,衣袂飘飘,悠悠荡过如水青天,向北翩翩飞来。

“师父,果然好热闹也,我们快去!”清风、明月手持鹤足,好生兴奋。

镇元呵呵大笑,“莫急,莫急,就快到了。”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七章 菩萨悲心雪聚,悲心雪聚故堕泪如海

须弥山,珠穆朗玛峰,尔来积雪八万劫。

大梵王手转白拂,刹魔主轻抚金蛇,遥空相峙,顶上各有无量光明冲天而起。

二尊足下,光焰如海,无边青雷滚滚炸响,如天崩地陷,无远弗届,西洋大海更是如沸如滚,浪峰涌然接天,遍阎浮提大地震动不已,自西而东连绵不绝,乃至北俱芦洲、南赡部洲、东胜神洲三洲大地俱摇动起伏。

震动传至东洋大海,花果山下,平地浪涌千尺,如万马齐奔,千军同发,卷起千堆雪。

山下惊涛拍岸,山上恬然如故,飞瀑帘后,福地洞天,群猪众猴围绕,小山衣袂青青,肃然端坐,悟空目中­精­光吞吐,绕圈疾走,忽然手起一掌,击在小山顶心。小山如受雷击,全身剧震,只觉体内元气鼓荡不休,如水银泻地,霎时在三万六千条脉轮内游走千百匝,乙事主前身大白鲸身殒之前,其内丹原被小山吞服,护持生气,否则小山焉能在海底生存至今?此刻悟空以己身真元将之催发,那内丹化将开来,便化作先天真火,磅礴真炁,冲撞激荡,将三万六千脉轮一一重行锤炼,煅去凡骨,结成仙根,悟空又将导气归虚,化体为用之法细细说与小山,小山如法修习,锻炼元神。

传法已毕,悟空亦坐将下来,五心向天,作虚空华印,泥丸宫中流光氤氲,荡漾如水,每一呼吸,泥丸宫中水光便是一涨一落,有一只小小的翡翠葫芦浮在水面,随波微微起伏。

过得片刻,那翠绿葫芦口上又冲出一道素白之气,于素气上又生出一朵绀青­色­毗楞伽千叶宝莲,光毫交杂,若虚若实,莲华微微开放处,中央坐着一猿,金毛披拂,如悟空之形,宝莲四方,又延伸出四道光华,如十字轮印,分赤、玄、黄、白四­色­,形如利剑之锋,剑锋上各有一朵莲华,北方一朵妙­色­白莲华花瓣绽放,中央亦坐着一猿,白首长鬐,青颈雪爪,却是当年那水猿大圣无支祁相貌,东南西三方妙宝莲华各各含苞未放,微微颤袅。

自悟空彻悟前因,便知翡翠梦境妙用无穷,石矶娘娘当年所遗太阿剑、八卦龙须帕、六合混金索诸般法宝,都在翡翠梦境之中,悟空将这几件法宝取出,八卦龙须帕与六合混金索都与了小山防身,乙事主生Xing爱剑,便取了太阿剑,此刻乙事主身居松竹丛中,半坐半蹲,口中白光吞吐,亦在专心重新祭炼太阿剑,渐渐地剑炁吹嘘,从心所欲,伸缩转折,无不如意。

他三人在水帘洞中潜修功行,那西牛贺洲须弥山上空,诸天、天王、龙、龙王、夜叉、夜叉王、阿修罗、阿修罗王、罗刹、罗刹王、乾闼婆、乾闼婆王、紧那罗、紧那罗王、伽楼罗、伽楼罗王、摩呼罗迦、摩呼罗迦王,亿万密迹、金刚、力士、鬼神跳踉腾跃,万类悲呼,鏖战云端,金火宝焰升腾,弥满虚空,那光焰海里,悲啼鸣号,有青白金赤四­色­羽毛纷飞如岚,焰光乱羽间,刹魔主座下四大迦楼罗王显出真身,飞旋而下:

为首大威德迦楼罗王全身金羽倒竖,目如金星,其威德最大,胜诸同类,遮天盖地。

又有大身迦楼罗王,一身赤羽,身长八万四千尺,两翅展开亦有八万四千尺,于阎浮提中一日食一龙王,又食五百小龙,猛恶无比。

又有大满迦楼罗王,遍体白羽如锋,其身长八千尺、左右翅各长四千尺,双翅扇动,缓缓落入虚空之海,激起青浪滔天,海水尽泻,复流入虚空。

又见金刚轮山凌空耸立,山上有青翠大树,如意迦楼罗王落于树顶,口衔百龙,鲜血淋漓如雨,两翅展开有三万六千尺,颈上有如意摩尼宝珠光彩变化,照得一身青羽七­色­纷呈,如梦似幻。

云海光里,又有无数毒龙巨蟒,各长数百千万丈,黑鳞赤角,琉璃火目,毒焰绕身,都乃摩呼罗迦龙蛇之类,蜿蜒游于云间雾里,与百万群龙纠缠一处,翻翻滚滚,彼此撕咬,四大迦楼罗王各率三十六万伽楼罗金翅鸟,回翔九天,金光交错,飞空扑击,攫群龙而尽食之,万龙悲吼,碧血残鳞飘空乱舞。

难陀龙王、跋难陀龙王、商羯罗龙王、和修吉龙王、德叉伽龙王、阿那婆达多龙王、摩那斯龙王、优婆罗龙王见子孙遭此荼毒,狂怒如焚,各各昂首咆哮,现出狰狞本相。

难陀龙王遍体碧鳞参差,开合之际犹如海潮之声,又仿佛万马千军,奔腾而来。

和修吉龙王,颈生七首,毒牙交错,七首彼此盘绕纠结,咆哮嘶鸣,显大恐怖。

德叉伽龙王,口生百舌,舌间毒烟升腾,喷吐三百余丈,满空翻滚。

优婆罗龙王,体长不过十丈,短小­精­悍,满身黑鳞,却极是凶厉,暴跳云间。

摩那斯龙王,极粗大,阔颈长身,穿梭游离,若隐若现。

跋难陀龙王,顶上生树,枝叶如盖,散放无边臭气,凝结如云状,云中黑雨纷落,腥臭不可闻。

优婆罗龙王,周身无边青莲簇拥,游走虚空之中,凡过处即有条条青白­色­焰火轨迹,交织纵横,譬如大网,网罗魔众,恢恢不可脱逃,触网者即时炽燃而为灰烬。

难陀龙王现出本相,有数万里之长,沿珠峰盘绕一匝,将大威德伽楼罗王与无数金翅鸟一齐缠结在内,全力收缩,群鸟悲啼,漫天毛羽纷扬如金雪,大威德奋力挣扎,利喙连啄,直啄得难陀遍体鳞伤,鲜血淋漓,难陀只是不放,跋难陀、摩那斯、优婆罗、和修吉龙王垂天而下,口吐千里毒气,满空金翅巨蟒为毒气所熏,如雨纷坠,德叉伽龙王穿梭来去,百舌齐鸣,怒目瞪处,便有千百魔众魂飞魄散,滚落虚空,商羯罗、阿那婆达多龙王实乃登地菩萨,权现龙身,而为护法,此时手结法印,化庄严宝相,巍巍万丈,天冠璎珞,布满其身,寒气萦绕,风霜雨雪变换莫测,挥动四臂,捉住数千毒龙恶蟒金翅恶鸟,尽气力一揝,都揝作百千万截,血淋淋的,从云端抛下,只是诸摩呼罗迦伽楼罗乾闼婆紧那罗全不畏死,一层层的飞扑上来,密密匝匝,杀之不尽。

浓厚的­阴­云一层层堆积起来,云中悉为鲜血充满,沉甸甸的,腥气弥漫,散­射­出暗红­色­的光芒,血水如暴雨般落向下方,遍山奔流如山洪。血云翻滚,譬如大海,渐渐浸到梵天、刹魔二尊足背,二尊拍座而起,复升起三千余里,而后复止。

魔焰滔天,罗睺罗王将身立在须弥山顶,举手掌如大云,将一轮明月遮住,两间霎时昏暗如幽冥,六部魔众欢声高呼,气势大涨,计都随风变化,身后光尾长数千里,扫荡诸天;罗骞驮两肩宽阔,海水汹涌,啸吼如雷鸣;毗摩质多罗,九头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口中吐火,吞天彻地;地母波里提毗,火天阿耆尼,水天伐楼那,风天伐由那,日天子苏利耶,月天子旃陀罗,波旬,魔罗,十罗刹女蓝婆、毗蓝婆、曲齿、花齿、黑齿、多发、无餍足、白幸帝、夺一切众生­精­气,如是八万万魔众,咆哮汹涌,各逞凶威,诸天护法虽然勇健­精­猛,其数不及魔众十一,渐战渐退,有抵挡不住之势。

万魔众里,毗沙门铁甲铿锵,持宝伞,挥青槊,领夜叉八大将,十二药叉将,大战牛魔王、阎摩罗刹、鸠盘荼、薛荔多及魔罗、波旬、十罗刹女蓝婆、毗蓝婆、曲齿、花齿、黑齿、多发、无餍足、白幸帝、夺一切众生­精­气,诸无量罗刹男、罗刹女。

尔时,波旬、魔罗冲开血路,口作厉啸,自左右抢上,双矛齐出,都向毗沙门刺来,毗沙门将青槊横过一压,手持宝伞,借这一压之势,轻飘飘跃起千余丈,姿态轻松潇洒之极,众罗刹女不禁抬头观望。

不提防罗波那隐身于大黑云中,忽地抢身而出,大喝一声,利斧当头劈下,毗沙门猝不及防,张口吹出一股真炁,喷向罗波那面门,罗波那如受万针攒刺,两眼稍迷,那一斧如厉电一划而下,终究是失之毫厘,电火消处,喀喇一声响,毗沙门面上狰狞青面于中裂开,坠入足底无边云气之中。

便如当空升起了一轮太阳,毗沙门俊美无匹的面容终于暴露在空气中,向四方上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光芒耀目,举世无双,毗沙门黑发飘扬,青槊当胸,手握宝伞,翩翩下降,诸罗刹女、阿修罗女、紧那罗女、乾闼婆女齐声惊叹,玉腿飞扬,奔上前去。

金刚夜叉八大将摩尼跋陀罗、布噜那跋陀罗、半枳迦、沙多祁里、醯摩嚩多、毗洒迦、阿吒嚩迦、半遮罗、十二药叉大将金毗罗大将、伐折罗大将、迷企罗大将、安底罗大将、頞你罗大将、珊底罗大将、因达罗大将、披夷罗大将、摩虎罗大将、真达罗大将、招杜罗大将、毗羯罗大将同时发喊,跳出数步,都将面具摘去,露出真容,俊俏柔美,英挺妩媚,各有千秋,如星月在天,无量魔女哪曾见过如此人间绝­色­,目荡神驰之余,纷纷前涌,衣香鬓影,团团簇簇,将众夜叉大将围在中间,有意无意之间,反将诸大魔头挡在圈外。

罗波那与一众魔头暴跳如雷,大声咒骂,推推搡搡,魔女们置若罔闻,扭腰摆臀,娇笑不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管向毗沙门与诸大将,狂抛媚眼,星眸滴露,直欲投怀送抱一般,众夜叉大将亦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虚与委蛇。

魔众大乱,攻势为之一遏,护法天龙重又得势,以寡敌众,稳据守势而不退。

只是任场上战火纷燃,风云变幻,梵天却并不关心,高处虚空之上,低眉下视,见天魔曼荼罗坛场中央,那一棵龙华树渐渐枯萎,宝华黯淡,摩尼无光,梵王心中担忧,教十仙驱动金车,七大天鹅齐展火红羽翼,遮布苍穹,发出高亢长鸣,向前而来。

龙华树下,魔火蒸腾,火光影里,龙马萎靡,龙树马鸣二菩萨身躯摇晃,身周般若烈焰为五­阴­魔火侵蚀,头顶瑞光消融,汗水自长眉梢头不绝滴下,复为魔火所灼,化腾腾白雾,白雾缭绕,复生­阴­魔无数,一一­阴­魔毛孔中,又发出五­阴­魔火,重重盘旋。

魔火炽然,玄奘垂眉阖目,趺坐如前,白衣如雪,一尘不染,两边袖袍为­阴­风魔火所吹,飘飘鼓动上扬,翻飞不已。

袖口飘扬,忽有一缕细微的金­色­自玄奘袖中飘出,宛转升空,却是一根毫毛,细细长长,灿然犹如黄金打造。那金­色­毫毛栩栩升腾,飘转而起,魔火拂来,“嗤”的一声轻响,毫毛炸裂开来,化一团小小金光,顷刻消散无余。

九灵元圣立于刹魔座前,手持摩诃摩耶曼陀罗旗,调度亿万魔军,心中突然微微一动,低下头来,那金光早已消散。

千百万里外,水帘洞中,悟空霍然睁开双目,金芒烈烈,泥丸宫中素气莲华如水倒卷而回,悟空自地上一跃而起:“玄奘师父有难,大众随我去来!”乙事主应声闷吼,将太阿剑炁收入体内,摇摇摆摆,站将起来,哼了一声,悟空携着小山,跳上乙事主背脊,数百小猴各乘大猪,万猪奔涌,一阵狂潮般出了水帘洞,黄尘激荡如天河,横过天穹,迢迢向西。

碧落云气中,大梵天尊车走雷声,隆隆不绝,刹魔圣主微微冷笑,宝座升起,也欲向前,九灵元圣启道:“世尊,杀­鸡­焉用牛刀?待吾前去会一会这大梵天主罢了。”刹魔沉吟未可,早有难近母杜尔伽,自曼荼罗魔域中踏无边­阴­云而至,对刹魔道:“世尊,妾身有一祈请,望世尊垂允。”刹魔点头道:“都魔使,你且说来。”“妾夫摩醯首罗,不合冒渎世尊天威,被世尊压在中央坛城之下,燃身为明,妾身不敢稍有怨言,梵王将至,世尊以下,唯妾夫神通足与相敌,请世尊开恩,准其出战,庶几可戴罪立功,消去前衍。”刹魔道:“唔,可,我便准你所请。”将左手指向下一指,雷鸣响亮,无边血云旋流成涡,于中现出一个黑黢黢、青幽幽,数百里见方的空洞来,不见其中光景如何。

杜尔伽涌身跳下,无片时,扶着大自在天跃出洞来,血海浓云旋流而入,那空洞霎时消失,摩醯首罗容颜憔悴,傲气已消,披散着头发,与杜尔伽双双在刹魔圣主座前跪倒:“我等愿将婆罗贺摩擒来,献于世尊座前。”刹魔颌首道:“愿如汝等所言。”雪白长袖轻轻一拂,摩醯首罗额上新月重开,无边辉光如水流散,充斥虚空。

梵天七宝金车隆隆而来,大自在天摇动四臂,分持金弓银箭、三叉戟、末劫火,腰悬沙漏手鼓,向刹魔一躬身,转身大踏步向梵天迎上,难近母杜尔伽跨百首雪狮子,十臂执十种法器,紧随其后。

梵天乃创生之主,自在乃毁灭之神,伽梨乃时间之母,三尊方遇,未及出手,便有无穷青雷,火雨流星自太虚空中纷纷坠落,只在三人顶光之上翻涌腾卷,不得下来。

大自在天将腰间手鼓一拍,鼓声一振,杜尔伽纵狮子当先杀来,梵天与大自在天一般,皆为五首四臂,只是大自在天手执兵刃,梵天四臂却无寸铁在手,见杜尔伽来势汹汹,梵王只将一手持白摩尼拂左右挥挡,一手前伸,立掌作施无畏印,自有百千万亿妙­色­宝华拥护其身,又一手持青­色­莲华举于鼻端而嗅,最末一手,倒转金泻瓶,一派金水流泻,如海潮,如火焰,光明千重,夺人眼目,灌入身前身后摩哩质、阿低利、鸯耆罗斯、补罗娑底耶、补罗诃、迦罗图、婆私吒、达刹、波利怙、那罗陀十位大仙顶门,十位大仙捧经卷,执宝剑,持念珠,同声诵念不可思议秘密化生陀罗尼。

一座座金刚轮山自无尽虚空中浮出,向杜尔伽与大自在天撞来,又有无边庄严界,香水海,无量殿,光明幢,千百亿地轮、金轮、水轮、风轮、火轮,重重叠叠,各广千百万由旬,互相激撞,发出无量妙音,无边物类,纷至沓来,将大自在天夫­妇­裹在中央,此乃梵天妙谛,生生化化,永无休息。

然而摩醯首罗正是毁灭之主,周身千重劫火回旋,诸火轮、风轮、水轮、地轮、金轮、光明幢、无量殿、香水海、庄严界、金刚山,一入大自在天身周百里之内,皆纷纷粉碎,漫天飞散,有如灰烬,梵天身光一照,又复凝聚,去而复来,无休无止,杜尔伽跨雪狮,纵跃如电,幻出亿万难近母,于梵王重重造物间如暴风骤雨般向梵天攻来,梵天摩尼白拂急转,团团遮护周身,竟无半分空隙。

虚无之中,黑暗无边,­阴­云低垂,欲海无涯,云中海上,有一点白光摇曳,渐渐稳定,越来越亮,光华发散,­阴­云皆消,蓦地里白光大盛,向着十方世界迅速扩散,虚空弥塞,无边­阴­云欲海,于弹指间消散殆尽,玄奘于趺坐中,二目微微张开,诸根漏尽,宿命皆通。

身周魔火依旧炽盛,龙树、马鸣二菩萨勉力支撑,已七昼夜,油尽灯枯之际,二位菩萨低眉苦笑,合掌齐诵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两尊法体渐次分崩离析,譬如微尘,七­色­宝光喷薄而出,右旋飞绕而上,复又倒卷垂下,犹如宝盖垂帘,依旧护住玄奘身躯。

玄奘睁开眼来,恰见二位菩萨法身崩散,玄奘惊呼一声,伸手扶持,七­色­幡幢宝光一时俱冲空而去。

玄奘眼中堕泪,于无边魔火旋绕中立起身来,望空顶礼,忽闻耳畔杀声震耳,金鼓声天摇地动,玄奘转过身来,白衣迎风鼓舞,向曼荼罗外一步步行去,无边魔火随步随消,再不能近玄奘分毫。

一刻钟后,玄奘已行至中央曼荼罗边缘,前凌无底漆黑虚空,见眼前万类厮杀,种种天、龙、夜叉、阿修罗、紧那罗、伽楼罗、罗刹、乾闼婆尸身残肢如大雨般从空中落下,无边血云弥漫如海水,无尽血腥之气直欲透全身毛孔而入,令人烦恶欲呕,“南无大悲世尊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慈大悲救护主菩萨!”玄奘初出大定,一时不知其故,高声诵佛不已。

“那和尚,你又何必假惺惺的诵经礼佛,故作慈悲之态?须知这无边杀劫,无尽杀孽,无穷血海,皆是因你而起。”天外笑声朗朗,入耳惊心,玄奘抬头观看,见高天之上,刹魔圣主安居玉座,白衣如雪,浅笑盈盈。

“因我而起?”玄奘不解。

“我久闻你博通经论,又有慈悲之名,故此一番好意,请你到我城中做客,谈经论法,不意你那释迦老儿为此大发恚怒,兴起大军攻打我须弥山,大战于今已七昼夜,诸天大众,大地生灵,死者伤者,数以亿万,可不全是因你而起?”刹魔圣主低声轻笑。

“因我一人,乃致亿万众生相互斗杀。

因我一人,乃致亿万众生相互斗杀。

因我一人,乃致亿万众生相互斗杀。“

“果是如此,我实有无量无边无数罪孽,虽杀身难赎其于亿万也。”玄奘反复低念,两行清泪自无暇的面容上滚滚落下,泪落处,火化为云,血化为雨,无边大修罗场顿为清凉大海,猛然仰天悲呼:“滔天杀孽,尽集于我,世间罪人,莫过于我。大众休得为玄奘微末之身再行杀戮,造此无边宿业,奘今去也。”

结跏趺于原地坐下,尔时玄奘,端正跏趺,将入灭尽之定,斯灭尽定已,则寰宇六合,大千世界,玄奘一点真灵,完全磨灭,再无痕迹。

曼荼罗之畔,无底虚空之上,白衣的僧人低眉瞑目,入初禅定,从初禅起,入第二禅。从第二禅起,入第三禅。

大梵天尊于空中大战之际,见此情形,心神微乱,便见行动稍缓,难近母取时间之弓在手,向四维各发一箭,四箭­射­出,一万八千里内,一切无常时轮皆微微凝滞,梵王本已分心,时空凝定,纵以梵王之能,亦有刹那时光不能动弹,但觉眼前金影微闪,颈项上微微一痛,梵王一挣,四维之时重新开始流动,那金影飘忽如电,向后倒­射­,退往高天。

原是刹魔圣主腕上金蛇,此蛇实乃亿万摩呼罗迦之王妙目主,毒­性­之烈冠于一切,适才趁梵王分心失神,难近母­射­出时间之箭,妙目主趁机暴起偷袭,果然一举成功。

妙目主破空飞掠,刹魔圣主亦微扬皓腕,候它归来,天上忽有风声鹤唳,风声中有青影闪动,有人放声长笑,妙目主颈项一紧,已为人一把掐住,腾挪不得。

众人抬眼观看,见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群白鹤,毛羽胜雪,如一片白云相似。白鹤足下,悬着三个童子,一着玄衣,一着素袍,又有一名童子,头挽双髻,青袍飘舞,三名童子皆手持鹤足,破空悠悠荡来,正是镇元与清风、明月师徒三人到了。

镇元将妙目主握在手中,低头观看,那妙目主双睛鼓出,浑身金鳞竖起,口中嘶嘶作响,拼命向敌人喷出缕缕青碧­色­的毒雾,镇元脸露笑容,撮口一吹,满空毒雾便散得­干­­干­净净。

镇元哈哈大笑,手上捏一捏,将妙目主小小金­色­蛇身往上一抛,他所持白羽大鹤长颈急伸,早将妙目主一口吞入腹中,吞罢戛然清鸣,声闻九皋,仿佛极是美味。

清风、明月二童看了十分羡慕,大呼小叫,指挥着一群白鹤,便向百万毒龙巨蟒群中飞扑而去。

刹魔圣主与难近母、大自在天、九灵元圣等人见了镇元身材形貌,脸上俱是微微­色­变:素闻此人不问三界是非,今日怎地来了?

白羽大鹤翅尖微微一振,飞至梵天身旁,镇元道:“小和尚要入灭尽定,少说也得一日一夜,梵王又何必为此惊慌?”大梵天尊苦笑道:“一日一夜,于道兄则长,于我则短,我之心乱,多谢道兄大展神通,救我于危。”镇元笑道:“我不过应那瞿昙所邀,来看个热闹罢了,梵王不必客气。”只听脑后有呼呼低啸之声,大自在天与难近母双双飞身来袭,大梵天道:“道兄小心!”镇元嘻嘻一笑,“不碍事。”身子轻轻一转,左袖中飞出一柄麈尾,尘丝纷扬,将杜尔伽掌中十般兵刃尽数挡住,摩醯首罗却持三叉戟平胸刺来,忽见眼前青影翻动,一只莹白如玉的小小手掌自青袍大袖中,飘飘探出,于电光石火之顷,不可思议地越过万仞长空,抢在三叉戟刺中对方身体之前,印上自己前心。

这一掌轻轻巧巧,似无半分气力,摩醯首罗却如受十座须弥山同时撞击,百骸欲散,身不由主翻滚而出数千里。原来镇元大仙乃地仙之祖,一举手,一投足,皆有无边大地之力,岂同等闲?摩醯首罗虽是洪荒有数的魔神,乃毁灭之主,以力对力,却还是力有未逮,要逊­色­远矣。

镇元一掌击退摩醯首罗,嘻嘻一笑,缩回手掌,五根玉白手指舒展如花瓣,轻飘飘向难近母肩头击来,难近母不敢直撄其峰,侧身急闪,将十根铁青长矛掷出,化作百千万亿,遥空纵送,大自在天亦发出条条电光劫火,如龙如蛇,纵横决荡,镇元笑容满面,手持鹤足,麈尾翩飞,青袖翻卷,一举一动皆是慢悠悠的,浑不经心,偏是满空劫火矛影,竟是挨不着他半点边儿。

梵天看了一会,心中稍定,妙目主之毒无比猛烈,几为三界第一,他被咬一口,虽然尽力压制,未让毒质蔓延,被咬的那个头颅已是作了深青灰­色­,死气沉沉,梵王叹一口气,从补罗娑底耶仙人手中取过宝剑,倒转剑柄,轻轻一刎,那头颅飞旋落下,此头中有无量巨毒,梵王恐其落下大地,贻害阎浮众生,伸出手臂,虚虚一推,那头飘飘荡荡,穿过无尽血云,落入西、南两洲交界之处万里荒漠,化为一座山峰,名为梵首山,其梵首山,周围数千里内,皆有梵天所设禁法,无人可以靠近。

梵王割下毒首,闭目微微调息。

尔时玄奘,白衣垂下,八风不动,从第三禅起,入第四禅。从第四禅起,入空处定。

滔滔黄尘自东而西,横跨天穹,越过葱岭,将至须弥山头。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八章 众生于是发大嗔,以我悲心可灭欤

“龙女,你不要逃,有胆你就站住,与我大战三百回合!”红孩儿手持火尖枪,足踏风火,电掣光飙,向着前方高声呼喊,额上已然微微见汗。

龙女哪里听他,格格娇笑,“我一介小女子,哪里有胆?”忽而回掠而至,香风渺渺,衣带飘扬,一触即走,直撩得红孩儿暴跳如雷,鼓着腮,直着眼,只顾要追。

白影在前,红光在后,交错纷杂,滔滔滚滚,一路向东南方来,早已出了西牛贺洲地界,来至南洋大海之上。

那南洋大海,与东、西、北三海颇有不同,潮声如吼,海上岛屿无数,千岛万岛乃至百千万岛,络绎连绵,锦簇簇,绣团团,漂浮在深碧­色­的海面上,水光如天岛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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