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坟背后,走出一个女子。与那个黑衣男子不同,这个女子相貌美丽,尽管秋尽的气候颇有寒意,但她衣服轻薄,透过她那件几乎透明的长裙,隐约可以看到包裹在里面的胴体。
雪白的肉体,仿佛可以听到骨节的声音。她的嘴唇十分红润,红得几乎有几分死气,让她的美貌平添了几分冶艳的邪气,如果这时有人见到她,一定会觉得她是刚从古冢中出来的妖狐吧。
“杀了他?”两片殷红的嘴唇中吐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又冷漠得像是马上就要结冰。
只听得一声佛号,明崇俨猛然间睁开眼。
由于过于慌张,一瞬间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定了定神,才看到辩机的脸。辩机正啜饮着一杯茶,看似平静,眼里却流露出关切。明崇俨苦笑了一下,道:“没事。”
虽然嘴上说没事,但他的背后黏黏的大是难受,那是惊出的冷汗把内衣都黏在了皮肉上。辩机倒了杯茶推过来,道:“喝一口吧,你心神极乱。”
明崇俨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原本应该清甜的茶水喝到嘴里却有种异样的苦涩,仿佛舌尖都沾上了无所不在的恐惧。他出神地看着杯子,剩下的半杯碧色茶水正不住地打转。
“梦见什么了?”
明崇俨的眼里带着一丝迷惘,又喝了口茶,让干得几乎龟裂的嘴唇湿润一下,道:“还是那样。”
“仍然是那一段吧?”
明崇俨所能记得的,也就是这一段。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的记忆会没来由的缺失了一大段,他点点头,道:“是啊。不管怎么做,那个梦做到那里就断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每次梦到那个衣着轻薄的女子用妖冶冷漠的声音说“杀了他”几个字,便一下惊醒。因为做得多了,后面的事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仅仅是个梦而已了。
只是,明崇俨知道这并不是梦。在他十二岁那年,师父确实让他到城北田中去取一个朱红木匣,只是这事的下文就再也记不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取回来,而且关于师父的记忆也同样到此为止。
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一些事。如果能记起来,恐怕就能知道为什么了。尽管明崇俨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查,却总是漫无头绪,即使用浮梦术来追查也是一般。这浮梦术是一种近乎圆光术一类的邪术,极易走火入魔,明崇俨自己一人不敢施术,因此到会昌寺请辩机为自己护法。佛门虽不尚神通,但佛法可以收束心神。只是这浮梦术邪气太重,梦到记忆断裂的那一段时,他险些又要堕入魔道,幸亏辩机见势不妙,以佛号将他唤回,才算逃脱。
辩机见明崇俨面色惨白,极是难看,道:“明兄,既然如此危险,以后还是不要再试了。”
也许不试才是对的。明崇俨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记忆中这一段长长的空白一直纠缠着这个少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那么多。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有许多次都梦到那个妖艳的女子,而每一次都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他只知道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但记忆就像一扇厚重的铁门死死锁住,即使用这个后来学来的浮梦术仍然打不开。
究竟我的身世里有什么秘密?长安,这个大都市为什么总像一个魔咒,让自己无法逃离?明崇俨的心中越来越寒冷。这些谜,难道永远就是一个谜么?
大唐官学,号称“六学二馆”。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隶属国子监;二馆指的是弘文馆、崇文馆。这是大唐的最高学府,不过崇文馆设立于贞观十三年,在贞观十一年,长安只有一个弘文馆而已。
弘文馆本是太祖武德四年设立,初名修文馆,属门下省。武德九年,太宗即位,始改称弘文馆,置生徒数十名,大多是皇族勋戚子弟,师事学士学习经史书法。得入弘文馆,是大唐士人的无尚荣耀,比国子监六学的学生地位要高得多了。不过正因为如此,弘文馆的学生要学的内容比一般太学生少得多,考试的要求也低。“其弘文、崇文馆学生,虽同明经、进士,以其资荫全高,试取粗通文义。弘、崇生,习一大经、一小经、两中经者,习《史记》者,《汉书》者,《东观汉记》者,《三国志》者,皆须读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试十道,取粗解注义,经通六,史通三。其试时务策者,皆须识文体,不失问目意。试五得三,皆兼帖《孝经》《论语》,共十条。”这是《大唐六典》中所记,从“试取粗通文义”六字来看,就可以看出弘文馆的学生要轻松许多,因此弘文馆的学生每天的吹牛闲聊也成了日常功课。
这是贞观十一年的初秋。高仲舒和一个同学坐在弘文馆的院子里,看着院中不时飘落的黄叶,一边喝着刚上市的秋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高仲舒,是隋朝大臣高的曾孙。高在隋大业三年为炀帝诛杀,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本是隋大宁公主驸马,也受到牵连,与两个哥哥一起被流放外地。入唐后,高表仁倒是受到重用,一直封到剡国公。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因此得以入弘文馆修习。高家是世族,家世显赫,他平时听到见过的奇物异事颇多,吹起牛来自然谈锋甚健。因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所以聊的也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异闻,什么苏合香与狮子粪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什么生金到底有没有毒,说得口沫横飞。渐渐地,说到阳燧珠是不是存在这事上了。
“贞观四年,林邑国主范头黎遣使献火珠。这火珠大如鸡卵,圆白皎洁,光照数尺,状如水精,正午向日,以艾承之,即火燃,岂不正是阳燧珠么?”
他大声说着。因为有点急了,头上也渗出汗来。跟他闲聊的同学名叫苏合功,却只是淡淡一笑道:“高兄,少安毋躁。所谓阳燧珠,本是南越王赵佗镇国之宝。赵佗去世后,阳燧珠也已殉葬。后来东吴王孙仲谋为寻此宝,发民夫数千掘遍赵佗墓,一无所得,可见此宝早已失传,据说已为波斯胡人盗去。林邑国不过蕞尔小国,岂会有此奇物。”
“林邑与南越岂不正是相邻么?”高仲舒的外号叫“高铁嘴”,向来不肯服人,自然不是苏合功一席话能说得服的。“你说的这故事我也听说过,说是崔炜救玉京子,得见赵佗之灵。这等鬼话只好骗骗乡里小儿,子不语怪力乱神,你难道也信?”
高仲舒是信奉阮瞻范缜无鬼神灭论的,一说到鬼神,更是脸红脖子粗。苏合功也有些急了,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敬而远之,存而不论,不是不信。高仲舒,你不敬鬼神,当心走夜路就遇上鬼物!”
高仲舒重重一拍桌案,道:“岂有此理。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天下岂有鬼神,你见过么?”
苏合功一阵语塞。虽然他坚信鬼神存在,但自己也没见过。他咬了咬牙,道:“好吧,等你见到鬼了,就会知道了。”
高仲舒笑道:“我才不信,若真个遇上鬼物,我有利剑在侧。”
书生带剑,是唐时之风。高仲舒按了按腰间那柄装饰华美的剑,颇有不可一世之概。苏合功却摇了摇头,道:“高兄,你带剑可不是个味道。真碰上鬼,别吓得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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