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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人混浊的泪水在月月白皙的掌心上滚动,月月母亲说,妈就是要等你回来再走,妈怕你扑了个空心里难受。说到这里,老人又鼓了鼓腮帮希望鼓出一丝笑来,好久,笑终于和泪花一起淌了出来,老人说,不难受,都是儿子家,其实一样的,走,咱上你嫂子家吃饭。说着老人一手撑地用力站了起来。走哇凤卜,走。脸上的笑淌得更欢。

月月没有当即返身,她起身时走进住过二十八年的老屋。枣木立柜老式挂钟桌椅花瓶,张扬着一种强烈的陈旧的气息把她包围,这气息与上河口林家的新婚居室很不相同,然而它和新婚居室一样叫她感到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月月母亲那代,媳­妇­永远是受命于婆母之下,在月月嫂子这代,媳­妇­则永远是婆母的权威,因为时代给乡村生存结构带来变化。上学的时候,月月用少吃饭少说话多­干­活这种一般女孩少有的懂事,找寻着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上班之后,她用交给嫂子乡下女孩所没有的丰厚的工资,维系着她和母亲寄生哥嫂家中的踏实。父亲去世以后,这个房间的物件无论多么沉重,她都时时感到她与母亲分量的飘浮。在辽南乡下,只要婆母把­操­持生活的权力交给媳­妇­,做小姑子的,就不再拥有主人的感觉。为了让母亲永远感受自己的分量,她几乎付出了几年来做代课教师工资的全部,外加对嫂子姐姐似的体贴关照,对日子主人似的­操­心……却不想结了婚,嫂子就不再相信自己。

月月看着三嫂,脸上没有丝毫抱怨的意思,她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进三嫂掌心,说春天买化肥用吧,三哥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三嫂一边推脱一边挂不住眼泪。

母亲、侄子、国军、月月一行四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到长街拐弯处大嫂家的时候,大嫂正在一只偌大的菜板上切着酸菜,腐烂的酸菜水弥漫着刺鼻的酸臭气息。月月刚入门口就喊了一声嫂子,我们来了,故意用略显随便的话语打破母亲在她回门这天改换门庭的尴尬。几年以前,妯娌分家的时候,大哥大嫂曾以长子身份要过母亲。母亲却用大嫂家孩子多为由,执意跟了三哥,当时谁都晓得母亲心中的小九九,是想替小儿子分担生活困难,如今年岁大了,­干­不动活了,月月结了婚无人往家送钱了,才想起三个儿子轮着养……走进大嫂院子最初一瞬,敏感的月月就像小时候弄坏了黑板怕见老师一样紧张,她实在不愿一生忍耐付出的母亲在年老之际自尊心受到半点挫伤。还好,大嫂是个无论心底想什么,面子上都会叫人过得去的女人,她一边喊,正安,妈来了,一边逗着月月和国军,说大嫂正给你们包回门饺子呢。大哥马上要出民工,正在屋里收拾瓦工器具。月月把婚礼选在初春就是为了哥哥们能够在家,却想不到出发的日子这么快就来到。

月月掏出一百块钱,差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凤卜上集买­肉­买菜。因为大哥加入歇马山庄汹涌的民工潮,给家庭带来了一年收入几十张嘎嘎新大票的希望。大嫂的情绪同三嫂大不一样,那长年在山地­干­活晒成栗­色­的脸皮,在灶坑的蒸气里随便一抖,都能见出恍如少女正值初恋似的甜蜜。大嫂的欢欣由大哥开始,借了大哥出走这个主题,却发挥在婆母的到来和小姑子回门的内容上,使她女主人的姿态体面而又有光彩。然而,正在一家人因为女主人的营造而沉浸在过年一样欢快的气氛中时,墙头上飞来了一个尖刀划破玻璃似的声音。

这声音快捷,且又一波三折地在翁正安家院里着落,将月月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打翻在地,它全面而详尽地描述着村书记林治帮家大喜之日如何遭到黑眼风,墙头拣来的女孩如何夜闯姑嫂石篷,它­干­脆就断定这个有权有势的林治帮好日子已经到头,那个火花就是山神庙里派下来给林家送灾送难的怪物。墙头那边的讲者本是冲着大嫂一人,墙头这边却有大嫂之外的好多双耳朵。月月的心情一下子就由母亲的遭遇回到自己的遭遇上,使她一整晌午和下午,胸口都塞了乱麻一样憋闷难受。

大哥闻声先是将老婆臭嚼烂骂一顿,说熊老娘们舌尖比马鞭还长,而后瞅机会把国军叫到一边,正颜厉­色­地说,治帮叔弄到这般好光景也就可以了,我看那主任不易再当,天下民众哪个不恨官,你治帮叔再公平,也有不周正的时候,你就是周正了,也有人看中那位子,说你坏话……大哥说你回去转告你爸,就说我说的,退下来过两年安闲日子。国军殷殷点头,说谁愿意他­干­?他愣是贪恋吆五喝六一呼百应,还张罗着搞什么村办企业。

一双新婚夫­妇­从下河口返回上河口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可怕的谣言,使月月想从母亲和嫂子那里讨问治疗男人阳痿偏方的念头彻底消失,她决心将自己的遭遇守口如瓶,不在任何人跟前流露半句。如果有人知道事情真相,说不定自己也会被说成灾星四下流传。然而临近门口,治亮老婶心直口快的一席话,叫他们又在心底铸定了另外一番打算。

林治亮女人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谁家男人外面有手儿,谁家儿子在学校偷看女生厕所,以至谁家牲Kou交配时叫了几声她无所不知。她的通晓世事不是纪实,而是通过自己脑袋加工和创作了之后的故事,如果听人讲某某男人赶集拉着某某女人,这个男人在她那里,就一定是在后山小树林里扒了女人裤子­干­了坏事。她通晓和创作的故事全跟裤带下有关,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男人裤带下有什么故事,那副乐天的态度,就像全歇马山庄所有人都在受罪,只有她大富大贵。她在门口站了一下午了,等来月月和国军,眉眼低低地看着两人突然就笑个不停,笑够了上前堵住月月,说那天哪,那场大火肯定是惊了你俩,是不是正欢畅着就……咯咯咯……月月蓦地两颊飞红,国军也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说,有什么差头可全是火花那小鬼头造的孽,你治亮叔说他亲眼看见你们新婚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从姑嫂石篷下来,走道火苗似的一颤一颤,你们可一定要躲着她点。

做着中学代课教师的月月坚决不信村里人的谣言,广大的空间没有尽头的时间,是谣言产生的最好土壤。然而当她走进家门,与火花冷冷的目光突然相对,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火花偎在墙根,一双小手不住拍打地面,直直地审视月月,样子就像在心里许着什么诺言。

夜里十点,伸手不见五指,月月和国军轻手轻脚走出家门直奔姑嫂石篷,他们每人手捧一只装有信纸的信封,两手合抱,行为端正步履轻快。两年来他们在这里做过无数次只有夫妻才做过的事,每次月月给学生补课,让国军晚上接她,他们都要在姑嫂石篷亲近一番。是不是过早地享用了女孩子不该享用的东西触怒了俗规,或者不该那样忘形忘我,或者不该在姑嫂石篷里,姑嫂石篷是唐代一个将军的坟的传说歇马山庄大人孩子无人不晓。说心里话,如果不是在歇马镇上教书,做着­妇­联主任的宫玉兰偷偷送她一盒避孕套,再忘我她也会保留最后一道防线。在姑嫂石篷里亲昵Zuo爱的远不止他们,他们常常在走近时听到有人便返身走开。可是是不是别人都没有达到他们那种无与伦比的高峰?他们在石篷南面跪下,两封信每人背诵一遍,然后划火点着,然后三拜九叩。月月说,老天爷,我们错了,不要以这种方式惩罚我们,我们发誓再也不疯了,我们发誓。只要你还我们自由,我们肯定不疯了,肯定不。说到后来国军随上,肯定不,肯定不疯了。

两人烧完纸许完愿磕完头,挽着手一起往回走的时候,月月给国军讲了一个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一对新人婚后如胶似漆,结果没到一年女人就得了痨病死了,在给女人出殡的时候,只见对面过来一个白胡子老翁,老翁走近棺木,鼓乐声奇异地嘎然而止,这时只听老翁说,夫妻本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到头。男人听了直摇头不信,再娶妻时还如胶似漆,一年以后又死,再娶妻时,一天吵三遍,没事也要找事来吵,结果活到八十多岁。国军说那今后咱就吵架,月月说倒不是让你信这故事,是说,信点什么会使咱们解脱出来。

这晚,他们没有再试,他们因为有了那个愿,踏踏实实睡了一宿好觉。

~小 说t 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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