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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金鳞开 > 第十章从来不识君王面(四)

第十章从来不识君王面(四)

rì出之后,朱慈烺带着五六个随从离开了周镜家。

周镜自然也在其中。

看起来只是富家公子的寻常出游,然而这一路上惊动的人却委实不在少数。

京师的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三方负责。虽然各有区分,但只要有事,却是一同下罪。

最让人记忆犹新的是便是成化五年,因为京师道路没有得到整修,原本只是锦衣卫的差事,却连累了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一起受罪。这种近乎于荒唐的处罚方式,却也让这三家衙门不敢互相推诿,但凡有事总是并肩子一起上。

此时太子出宫的消息已经在耳目灵通的高官层面传播开去,甚至得到了宫中的默认,非但兵马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派出了人手暗中清道、保护,就连顺天府都坐不住了,派出衙役远远缀着,生怕出事。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面上,顿时生出不少人气。

只是这些人各个神情紧张,畏惧之中带着不耐烦。

朱慈烺若是连这都认不出来,那他上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不过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

街上还残留着昔rì的繁华景象,但如今因为鼠疫横行,的确萧条冷淡得厉害。即便是往rì的街痞流氓,也因为这鼠疫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因此而被迫出勤的兵马司火甲、锦衣卫校尉、巡城御史……可想而知内心中该有多大怨念。

朱慈烺走走停停,仔细看着厢房里的民居。许多人家门口都悬挂由牌,上面写着籍贯、人口、名数,这是朝廷严审里甲法,控制流动人口的措施。内宫中没有档案,该是景泰年流民大起之后才有的习俗。

不过如今因为鼠疫,许多人家门上都没有悬挂由牌,那是因为家里只要有死人,往往就会阖家死绝。

“现在京师里每天死多少人?”朱慈烺问周镜。

周镜正要答他,突然被田存善拉了一把。

“公子。”虽然大家都知道朱慈烺的身份,但是称谓还得按照微服私访的来。田存善抢答道:“这事得问五城兵马司。”

朱慈烺点了点头。

周镜虽然跟在朱慈烺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太子殿下从来没用过他,所以他也不清楚太子的秉xìng。田存善可是知道在太子面前浪对妄言是什么后果,若不是拿了周镜的孝敬,刚才就看着他去死了。

一个短小jīng­干­,身穿棉衣的男子突兀地从路人中被抓了出来。

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吏目。

五城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司,最初编制是每司弓兵八十,外有不定额的火甲。嘉靖时五司扩充到了五千员。考虑到京师的人口数量超过百万,常备巡jǐng外加消防员、城管不过五千人,比例上并不算多。

然而后来严打的时候,夜巡军沿途摆列,彼此相距不过四五步,这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现在民政溃烂,五城兵马司的兵额早就半空了,突然有些急事,就连吏员都得上街执勤,就如现在这样。

“公子,自从本月初一起,每rì烧化的尸体在二三百之间。”那吏员紧张得喉头打颤。

朱慈烺皱了皱眉。

“就没有确切的数目么!”田存善知道太子的意思,放声斥道。

“公子,这确切的数目真的得不出来。”那吏员汗水直下,心中反倒冷静下来:“化人场里有官烧的,有民间自己来烧的,还有将死之人自己过来等死,看着火堆跳进去的。就说初四那天,死者相叠,连碳都不够用了。”

吏员声音沉了下去:“卑职当rì就在场,只是看着一具具尸身往火里扔,好些的有条草席,惨些的连衣服没有。哪里还能记数目。”

朱慈烺停下脚步,望向这吏员:“衣服都没有?”

吏员暗道:对了,这位是长在宫中的太子,天潢贵胄哪里知道民间疾苦?他连忙道:“是被人剥了。”

“自己再拿去穿?”朱慈烺语速不由快了些。

——不穿何必去剥?

众人都不免觉得朱慈烺的话说得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这可不行!”朱慈烺不等他们反应,斩钉截铁道:“鼠疫最先是跳蚤传播,到了现在肯定已经是细菌接触传播了。所有患者穿过的衣服,都得烧掉!再不济也得沸水滚煮一刻钟以上。”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分为四刻,沸水煮上半小时肯定能够杀灭鼠疫杆菌了。

朱慈烺记得前世教科书里给出的时间是一百摄氏度沸水煮十分钟以上,就可以杀灭鼠疫耶尔森菌了。当然,现在这个时空,皇太子殿下已经给这种细菌命名为鼠疫杆菌了。而且不得不提一句,以人名命名新发现事物,是皇太子殿下十分厌恶的恶习。

“殿下,”那吏员被冲击得头晕,一时口误道,“那些流民实在难以监管,总不能不让他们穿衣服吧。”

朱慈烺超前走了两步,眉头依旧紧锁。

“东安门外夹道里全是流民,管也管不过来啊。”吏员叹道。

“你好像对běijīng城很熟悉。”朱慈烺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吏员,问道:“你叫什么?”

“卑职任东城兵马司书吏,姓宋名弘业,弘愿的弘,家业的业……”

“放肆!”田存善喝断宋弘业的喋喋不休,脸上泛青,斥道:“太子问什么答什么,你懂不懂规矩!”

朱慈烺回头冷冷看了一眼田存善:“大呼小叫的­干­甚么?”

田存善佝头缩颈,连忙退后。

这种骂是必须要挨的,否则放任那宋弘业惹怒了太子,谁都担不住。此刻太子出声斥责,那也是恩自上出,能让下面人越发忠心。何况背黑锅本来也是太监的专职。

宋弘业也是腿颤不已,连声道:“卑职死罪!”

“无妨,”朱慈烺宽慰了一句,旋即问道,“任职多久了?”

“卑职在司中任职二十年了。”宋弘业这回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吩咐道:“田存善,为抗鼠疫事,征辟五城兵马司书吏宋弘业。”

宋弘业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飞来横祸么!

大明秉承唐宋制度,官主行政,吏主事务。官员由国家任免,吏员却有多种渠道。随着吏部天官们忙于党争、捞钱,子承父业、代代为吏的现象也越来越多。宋弘业正是因此得到的位置,平rì里油水丰厚,工作清闲,除非碰到大事……如太子抽风微服私访之类,方才劳碌一些。

这么好的工作,因为太子的一番话就丢了!

他才不相信兵马司那帮贪官会给他留着位置,说不定转手就卖给了别个,而太子刚才说辟自己为东宫属官,却连个官职都没说。

——这可是太子啊!未来的皇帝!总不会过河拆桥吧?

宋弘业心中暗道。

——不过……说不定明天就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宋弘业心中一阵纠结。

十一章从来不识君王面(五)

宋弘业是个聪明人。

能在五城兵马司这种地方­干­上二十年,白痴也会变成聪明人的。

宋弘业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太子不配官职的用意。这是因为太子身边没有人啊!他偷偷打量了一番围绕太子出行随员,一个养尊处优的勋贵,几个阉人,还有就是身高八尺的武夫。

果然没有文士!

太子这是白手起家打造班底呢!

宋弘业心中一阵窃喜,朗声道:“卑职愿以驽马之资,效命太子殿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朱慈烺有些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成了东宫官而如此激动。他每次看到詹事府那帮讲官,都有种死气沉沉、不堪任用的感觉。很少见到如此有朝气的人了。光是这份感动,就让朱慈烺差点脱口而出赐下个官身。

还好只是差一点。

“宋弘业,”朱慈烺道,“给我办事,不怕做错,只怕三个字。”

“卑职谨闻太子令训!”

“懒,贪,庸。”朱慈烺加大了声音,同时也是给身后那帮东宫老人听的,他道:“畏难不前,畏劳不动,此等懒惰之人,我绝不会让他们尸位素餐。胆敢不告而取,落在我手里,剥皮填草都是轻的!至于庸嘛,若是不能做事,我留他何用?国家养他何用?”

“卑职明白!”宋弘业大声应道,想了想又道:“卑职虽是书吏,己巳之变时也曾上墙发炮,也曾手刃贼人,太子但有令旨,卑职绝无二话!”

朱慈烺闻言轻笑:“你倒是不庸。”他转头道:“田存善,那个写《酌中志》的找到了没?”

田存善心中一紧,颇有种为自己掘坟挖墓的感觉。他不敢说自己没有尽心去找,只是道:“殿下,奴婢打听得这写《酌中志》的刘若愚乃是万历时入宫,钦定逆案时被裁定为逆党,一直关押到崇祯十四年才放出来。”

“他书中本就有自白,这些我都知道。”朱慈烺眉毛一挑:“但是我吩咐的事,你就可以偷懒不做了么!”

“奴婢知罪!”田存善立刻跪在地上,心中暗道:太子不会要杀­鸡­儆猴,给那新来的宋弘业一个下马威吧?我怎地如此倒霉!

“今晚安排他入对。”朱慈烺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旋即又继续往前走去。

宋弘业看得惊出一身细汗,暗道:这位太子还真是威福难测,看来rì后不是飞黄腾达,便是粉身碎骨啊!

“宋弘业,”朱慈烺走在前面突然叫道,“你有表字么?”

“贱字不敢有辱尊听。”宋弘业连忙跟了上去,躬身落后一步。

“说。”

“卑职贱字振华。”宋弘业道。

“有抱负。”朱慈烺随口赞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我看许多商家柜上都摆着一盆水?是用来净手的么?”若是这个时代的人已经知道勤洗手能防鼠疫,那这次的防疫工作就轻松多了。

“回殿下,这是用来验钱的。”宋弘业道。

“验钱?怎么个验法?”朱慈烺知道铜钱有官铸、私铸之分,银子也有成sè的区别,但是用水验钱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其中还有个典故。”宋弘业哪里肯放弃在太子面前加深印象的机会,却又不敢太过于孟浪,故而立刻住口看太子的脸sè。

“说。”

“遵命,”宋弘业清了清喉咙,“那是万历二十四年的时候,高公公司掌崇文门,梦见一神人对他说:‘明rì有鬼二车入此门,其勿纳’。高公公深感奇异,当天亲自坐镇高门,下令所有的车都不能入城。

“到了午时,他想着这时候鬼出不来,便去吃饭了。谁知没一会,便听到有车声过门,连忙喝问左右。左右开始说‘绝对没有’,被高公公鞭挞了之后方才招认说:‘有人出了一锭银子私越关,小人想门捐不过几钱,如今拿了五两,是笔好买卖’。高公公就道:‘这必定是鬼了’。然后下令大索,怎么都找不到了。再拿那银子放在水里,即时浮了起来,原来是纸折的。如今京师大疫,都说百鬼rì行,寻找替死,所以商家置水盆在柜上,用来分辨人鬼。”

朱慈烺听了之后默然无语。

宋弘业见年轻的太子如此深沉,生怕自己这故事里犯了什么忌讳,心中忐忑不安,如同打鼓。

又走了片刻,朱慈烺方才道:“你这典故真是微言大义。有吏治,有教育,有民心。须知如今防疫之事并非甚难,苦于官吏不肯遵我令旨,百姓不明我教案,你可有什么法子可以对来?”

宋弘业脑中只是一转,顺着这“以水验钱”的思路想了下去,回忆刚才太子的反应,道:“殿下,百姓愚昧,偏信鬼神,不妨借鬼神之名,将太子的教谕传出去。”

朱慈烺不置可否。

“还有,”宋弘业见太子不甚满意,连忙补充道,“可让各坊里甲,组织坊人,用心行事,这不用官府出面,只要派两个衙役都能交代。”

“之前那鬼神之事,乃是奇术。”朱慈烺这才开口道,“令里甲说明道理,让百姓遵行,这才是正道。我堂堂皇明太子,怎么能舍正而用奇呢?”

“是卑职见识浅,思虑不当,请殿下恕罪。”宋弘业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中暗道:太子这话分明是说,他不能用奇,该下面人去做。是了,我一个不入流的吏目,这事不该我做该谁做?

一想到自己对太子如此有用,宋弘业不自觉又有些自豪。

众人又在城中绕行良久,不知觉中走到了前门附近。看看时候,已经是临近正午,朱慈烺等人出来得早,一路上也不敢吃那些街边杂食,此时也是腹中饥饿,腿脚发酸。

朱慈烺一指路边一栋二层小楼的招牌:“这家看起来还算­干­净,门口还停了轿子,可以去用些。”

田存善正要过去打理清扫,只听宋弘业道:“殿下,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的轿子。”

“哦?真巧,我还想见见他呢。”朱慈烺笑道:“这是缘分,我们先去随便吃喝些,然后再让他过来。”

田存善一躬身,继续往店里跑去。他一进店门,先扯住了掌柜的,露出宫里的腰牌。

掌柜的一见是象牙牌子,知道是个大太监,不敢有丝毫违逆,任由田存善检查厨房,督促清扫,烧开热水烫锅煮碗。

“掌柜的,”小二从门口进来,神秘兮兮道,“看样子是个贵人。”

掌柜连忙整顿衣衫,出门相迎,见为首走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贵公子,神情肃穆,身后一群人对他敬畏有加,非但不敢逾越半步,就连寻常说笑都不见有。这该不会是哪位郡王吧?

京师百姓对于天家的事好不陌生。如今天家只有太子与永、定二王,都未出宫。京中也不曾听说来了外藩郡王,但若说是镇国、辅国将军,却哪里来这么大的威仪?

“掌柜的,要一间雅间。”朱慈烺已经笑着迎了上去,一指李邦华的轿子:“跟他们比邻而坐就更好了。”

“是是,”掌柜的连忙陪笑,“尊客里边请,尊客请抬脚,尊客慢上楼。”他又叫道:“快些将紫云阁打扫出来!要­干­­干­净净没半点灰的!”

店里伙计更不敢怠慢,连忙上去清扫。

周镜使了个眼sè,东宫侍卫连忙跟了上去,将紫云阁里里外外探查了个清楚,不让有贼人埋伏。

朱慈烺见这阵势,心中暗道:那些小说主角们是如何扮猪吃虎的?这么大的阵仗,就算真是头猪,老虎也不敢上来啊。

等上面收拾妥当,朱慈烺移步上楼,见紫云阁旁边是芙蓉阁,正好有个青衣小帽的仆人从里出来,正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便慷慨地送了个微笑,径自推门进了自家包间。

按照当时的习惯,许多贵客都是先上酒水点心,谈完了正事方才传菜开席。芙蓉阁那边虽然来得早,厨房里却还在准备食材。朱慈烺这边却是赶着吃饭的,田存善也不用怎么威逼,大厨便先将准备好的食材紧着紫云阁做上了。

朱慈烺在宫中吃的是山珍海味,乍一吃外面的“美食”,只觉得sè香味上,只有味道只能算是可以下咽,另外sè、香完全不能看。这念头只是刚一萌发,他心中便闪过一道jǐng觉:都说由奢入俭难,rì后我若是领兵打仗收复国土,这样的饭菜恐怕都吃不到呢!

田存善见太子吃得比宫里还多些,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得隔壁雅间里传来一声高亢的声音:

“这不是胡闹么!太子……终究是个稚童,怎能预军国大事!”

紫云阁里登时空气凝结,所有人都瞬间化作石头。

背地里骂人不算什么,但这种情形……

“呵呵。”朱慈烺放下筷子,未语先笑,更让田存善毛骨悚然。

“这声音我认识,”朱慈烺朝后靠了靠,“是左中允李明睿吧。看来他与宪臣还没用餐,不如请来一并用些。”

侍卫左右的大汉将军中走出一人,禀命而出。

十二章从来不识君王面(六)

后世对于锦衣卫的印象多半是特务机构,尤其是恶名昭彰的诏狱,就像是现实世界中的地狱深渊。其实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职能涵盖实在太大。它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从京师治安、市容市貌、沟通下水道,到密侦jiān邪、侍卫天子、仪仗岗哨,都归锦衣卫管。

其中南镇抚司最重要的职能之一,便是选拔大汉将军。

这些大汉将军都得是忠良之后、体型魁梧、貌似金刚、声音洪亮,无论是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声:皇明果然是赫赫天朝!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甲胄齐全,举着仪仗,当好背景。

朱慈烺曾有过编练这些人作为东宫侍卫的念头,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天真。别看这些大汉将军只是站岗摆样子的货,却都是有恒产的富贵子弟,否则也不轮不上他们吃这碗饭。

这些人摆摆样子还可以,真要让他们接受军训,那比杀了他们还困难。非但叫苦立连天,更有甚者还会装病逃役。若是朱慈烺真敢对这些勋臣下手,非但外廷放不过他,就连父母恐怕都要考虑换个太子。

当年神宗皇帝偶尔喝醉了酒,杖责了两个内侍,削去了他们的头发,就被罚去太庙跪香,李太后甚至说出了要废皇帝立潞王的话来。朱慈烺那时候还不敢确定父母的底线在哪里,而且就算这些人被镇住了,真要伸手兵权,尤其是禁中的兵权,想想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刚才是你们在议论太子殿下?”那壮汉瓮声瓮气喝道。

李明睿和李邦华果然被吓住了!

李邦华到底是提督过京营的老臣,首先反应过来,平rì里的养气功夫让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反问道:“你是何人?”

“锦衣卫!”那壮汉亮出贝壳一般的锦衣卫金牌,等两人看清楚了,方才道:“太子殿下传召,二位这就过去吧。”

这壮汉颐指气使的态度重重刺激了李明睿,但是锦衣卫不同于寻常武官体系,乃是上直亲卫,dúlì一国。文官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欺到锦衣卫头上。

李明睿甩袖站了起来,叱道:“你只道我等是任你勒索的肥羊么!不妨告诉你,本官乃是詹事府左中允李明睿!不说太子不可能出宫,就算太子真的在这儿,也不能对本官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李明睿和李邦华只以为自己碰到了来勒索富户的兵痞,根本没想到这人是真的奉了太子之命而来。原本京中便有些不成气候的锦衣卫,仗着一块腰牌四处敲诈勒索。许多见识不广的乡下老财,多有中套者,甚至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罕见。

这个时代并没有隔音效果这一说法,酒楼里的雅间只是以薄薄一层木板相隔。像好再来这样肯打一道墙底,再刷上一层石灰的酒楼,已经算是十分豪华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李明睿的“豪言壮语”。

朱慈烺知道自己若是再不主动些,那狂生还不知道要说什么不堪的话来,道:“周镜,你去跟他说,我诚意相邀。”

周镜作为东宫侍卫,在太子讲学时随侍左右,与李明睿见过几次。虽然不曾打过招呼说过话,但这张脸终究还是熟面孔。他躬身行礼,领命而出。

不一时隔壁间便沉寂下来,如若无人,紧接着便响起了紧促的脚步声。

李明睿在见到周镜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任凭东宫侍卫胆子再大,也不敢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无论他们在外面闹得如何民怨沸腾,只要不死,rì后太子登极,总有翻身的机会。然而若是将太子扯进浑水泥潭,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朱慈烺看着两位大臣站在自己面前,勉力维持着镇静,心中不由觉得好笑。然而这份笑意在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他仍旧是一副嘴­唇­紧抿,目光严肃的神情。

“太子殿下……”李明睿行了礼,正要说话,却被朱慈烺伸手止住了。他刚在背后说了太子的坏话,心中发虚,硬生生将责问太子如何出宫的话咽了下去。

这位大明太子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见李明睿开口便知道后面有一大堆苦口婆心的逆耳忠言等着自己。他止住李明睿的话头,冷峻问道:“今rì李先生休沐么?”

李明睿脑袋一抽,冷汗顿时淋漓而下,从喉间发出一个“呃”的长音。

“既然不是休沐rì,先生就快些回衙门吧。”朱慈烺挥了挥手。

李明睿先是背后说太子坏话,这是失德。被太子抓到上班出来吃饭,这是失勤。德能勤绩四项考核之中亏了两项,若是让御史知道,一番弹劾是绝对少不了的。此时心中忐忑,哪里还顾得上分辨,听到太子让他走,只得行礼如仪,退了出去。果然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朱慈烺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待李明睿出了包间,对李邦华道:“宪台请坐。”

“臣惶恐。”李邦华连忙推辞。

“宪台乃是功勋重臣,即便在父皇陛下面前都是赐坐的。”朱慈烺知道这是文人表示谦逊的程序,并非真正不想坐。李邦华已经年近七十,若是让他站着问对,事后说不得一群人戳自己脊梁骨。

“臣谢座。”李邦华这才在太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犹然只沾了小半个臀部。

“宪台宽坐。”朱慈烺笑了,道:“我微服出访,宪台权当我是个学生晚辈便可。”

“世传太子殿下仁善,果非虚言。”李邦华这才做得舒服了些,随手送上一顶高帽。

“仁善者,恐怕是‘怯懦’之讳称吧。”朱慈烺并不在意这个名声,道:“我在东宫,对诸位先生老师,只是听从,恐怕让他们误会了。”

李邦华一愣,没想到这话竟会被太子做这等理解,正要辩说,又听太子道:“我若是拿些威仪出来,李明睿也不敢背后说我少不更事了。”

“臣身为言官,当劾李明睿言行失谨之罪!”李邦华当即表态,却也是保护李明睿不被人套上“大不敬”的罪名。

“若是他在旁人面前这么说,被我听到了,少不得要告到御前去!我即便再不堪,也是东宫国本,以臣议君,以下非上,这是纲常之道么?”朱慈烺随口一席话,将李邦华的掩护扫除得半点不存。

“殿下,李明睿此人,臣固知之……”

朱慈烺抢过话头继续道:“不过他与宪台一起,我也就不罚他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他在大节上还是可靠的。”

李邦华躬身道:“殿下过誉了。”心中却已经起伏波折,累得jīng疲力竭。

——这比面圣还要辛苦啊!

李邦华心中暗苦。

“宪台提督京营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然而国事至此,宪台虽有挽狂澜之巨力,也难扶起大明之将倾啊。”朱慈烺叹道。

提督京营,兴利除弊,这是李邦华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李邦华却是心中惊呼:大明还没亡呢!这话就算太子也不能说啊!他连忙道:“殿下,如今虽是兴亡之秋,却还有忠臣志士效命于前!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怜,失了斗气。”

朱慈烺由衷笑了。

若是他失去了斗志,恐怕这十五年来早就自尽了。哪怕意志稍微薄弱一些,这些年来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也难免jīng神失常。然而他仍旧直挺着腰杆站在京师,在只有九个月的最后关头,他仍旧没有放弃一丝希望。

“宪台说的是。”朱慈烺随口附和了一声,道:“宪台之前与李明睿在商议何事?”

李邦华久历宦海,眼看就要致仕的人了,并不在意摊上一个“私结党羽”的罪名。见这位太子并非荏弱无知,更不是“少不更事”,李邦华索xìng直言道:“殿下,适才臣等在商谈南边的事。”

“南边?怎么扯上我的?”

“李明睿有意奏请圣上南幸。”李邦华简单明要答道。这正是官场熏陶出的习惯,往往只点题一句,是否听得懂那就看听者的悟xìng了。所以大明的官员悟xìng必须高,否则是没有前途的。

朱慈烺倒是不介意这种官场习惯,这与四、五百年后的名利场并没有什么区别。

“留都之设,原本就是为了在京师守不下去时有条退路。”朱慈烺道:“正所谓进退合宜,兵法之道。一味困守京师,实在不智。”

李邦华微微垂首,像是在聆听训令,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暗为李明睿遗憾:这太子殿下非但不是少不更事,简直可以说是英明决断了。他身为东宫官,近水楼台,往来甚多,竟然连这点眼水都没有!

十三章从来不识君王面(七)

“不过朝中肯定有人要闹。”朱慈烺嗤之以鼻。

李邦华微微点头:“殿下说的是。”

朱慈烺不满地看了李邦华一眼,道:“宪台是朝中少有的能吏,知兵善政,为何也学那些迂腐蠢蠹的阁辅之臣呢!”

虽说是批评,但李邦华听了心中难免一暖。

他如今贵为正二品的大员,执掌都察院,任职总宪,纠纪天下百官,不可谓不显赫。而且相较于同僚,他的功绩也是铁打的一般。无论是崇祯二年亲临城头御敌,还是前些rì子九江安抚,都是能够载入史册的大功。

然而,唯一让李邦华有怨念的,恐怕就是自己不会当官。

崇祯元年的时候,他提督京营,将京营上下各种舞弊条陈给了皇帝陛下。同时又在皇帝陛下的支持下,大兴善政,将原本已经烂透了的京营,调教成了一支旗帜鲜明,可堪检阅的……仪仗队。

李邦华当然不可能凭空变出钱来整顿军队,只能从那些公伯口中夺食。面对自己的禁脔被人一动再动,勋臣们自然视李邦华为死敌。正好德胜门会战中,城头放炮轰到了自己人头上,需要一个替罪羊安抚武将,李邦华只能黯然而退。

若是崇祯真有太祖、成祖的魄力,想要保住李邦华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终究是个刚登极两年,“几曾识­干­戈”的深宫皇帝,正忧愁建虏兵临城下、袁崇焕驰而不救,终究还是让这位能臣负怨而归,开始了十年罢免闲住的生活。

十年之后重新出仕的李邦华,显然已经深刻地检讨了之前自己的孟浪。

朱慈烺很早就曾关注京营的状况。京师三大营是二组列宗留下制衡地方的杀手锏,按照成军方略,他们是国家军力的“主­干­”,必须要胜过地方武装的“枝叶”。这点上,从周朝的镐京六师、成周八师、殷八师,一直到隋唐的府兵、宋时的禁军厢军,可谓一脉相承。天子也相信只有手握重兵,居重驭轻,才能高枕无忧。

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是翻转过来的“枝强­干­弱”。天下最能战的军队首推辽东前线的辽兵,其次是负责剿匪的左良玉部。京营除了黄得功率领的大军尚能一战,剩下的就连当仪仗队都欠奉。

而辽镇却已经形成了真正的地方军阀,山海关外再没有一寸官田公土,尽是辽镇武将的私地。至于辽兵,也绝不知道上有天子,只会对自己的家主、将军效命。孙承宗当年提出“以辽人守辽土”,“重将制兵”之类看似有理有据的建议,其实说穿了是对辽东将门的妥协。

按照朱慈烺后来接触到的往来公函,袁崇焕单马斩文龙,背后依稀也有这个黑乎乎的影子在。虽然有些过于yīn谋之论,但是东江之乱,最大的受益人,除了建虏黄台吉之外,也就只有辽镇了。自此之后,登莱、东江方面,再难与辽镇争食每年九百万两的辽饷。

至于剿匪的左良玉,虽然还没有辽镇那般声势,但是今年三月溃兵数十万,声言饷乏,yù寄帑于南京,提兵东下,艨艟蔽江。南京士民一夜数徙,文武大吏相顾愕眙。只差改旗易帜,檄文反明了。

当时李邦华正从南京都察院调任běijīng都察院,行至九江,乃停船檄告左良玉,责以大义,发九江库银十五万两,孤身入营,开诚慰劳。左良玉这才息兵回归信地,发誓杀贼报国。仅凭这两件事,李邦华的能­干­和胆气,就让朱慈烺牢牢记在了心上。

“我在宫中,听传闻说当rì宪台言道:‘中原安静土,东南一角耳。身为大臣,忍坐视决裂,袖手局外而去乎!’可是如此么?”朱慈烺缓缓道。

李邦华闻言,心中又是一片暖意,暗中激荡。身为儒臣,如何能够抵御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的诱惑。然而上下千年以来能够立德的鸿儒终究是一只手就数过来了,自己并不奢望。至于立功,虽然自认不算庸碌之辈,但未必能名留史册。而现在太子殿下当众引诵了自己的原话,也是值得欣慰的不朽之言。

“臣的确说过。”李邦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老成应道。

“也只有宪台这样的忠义之士,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朱慈烺对左右一扫,看得周镜、田存善等人心头直跳。太子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道:“我今rì出宫,是奉旨提督京师赈灾防疫之事。陛下听说百姓有阖家死绝者,每rì都要烧化百人,实在是心中哀痛。我身为人子,不能不替君父分忧。可恨如今人浮于事,竟然连潜邸都没打扫出来。我却是不能再等的。”

田存善微微一缩头,再次硬抗了这个黑锅。

李邦华心中顿时了然。太子于他,乃有君臣之分,地位天然,并不需要收买拉拢。之所以说了那么多暖人心的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太子是怕自己亟亟出宫之事被人弹劾啊!

“太子殿下纯孝。即便有二三迂腐礼臣胡言乱语,也难敌天道人心。”李邦华镇定道。他是都察院长官,只要压一下,那些御史言官多少要给点面子。国朝言官骂人,各个不留yīn德,若不压制,恐怕未必会给十五岁的太子留颜面。

“我倒不怕桀犬吠尧,”朱慈烺知道他会错了意,微笑道,“只是救济防疫之事不能拖沓。这点上还要总宪费心费力。”

京师的治安整治由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巡城御史负责。其中锦衣卫是上直亲卫,天子亲军,朱慈烺指挥不动。五城兵马司是正六品秩,倒是不敢不买太子的面子,但是它婆婆太多,在治安防盗上,要听兵部的话;在抓捕犯人上要听刑部和都察院的话;就连稽核京师物价、疏通下水道,都得听锦衣卫的话。

朱慈烺早就考虑过自己的切入点,那就是都察院。借重李邦华这位能­干­、肯­干­的老臣乃是既定之策,这番偶遇只是锦上添花,让两个没有联系的人之间多了一份亲近而已。就算没有遇到李邦华,朱慈烺也早就有召对宪臣的准备。

李邦华突然有些羞愧,曾几何时,当年的朝气在闲住中消磨殆尽,如今自己也成了一个只会当官的官僚。看到太子把事放在心上,却不急不躁,稳cāo稳做,李邦华也不免多了几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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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成绩下滑了嘛,是因为不好看么?

十四从来不识君王面(八)

“殿下,”李邦华问道,“这大疫来势汹汹,非良医难得对阵之药,寻常人家又能如何防治?”他虽然有了信心,但也不相信老天爷真会给太子面子,让如此狂暴的瘟疫一朝消散。

“我也不妨直说,”朱慈烺微微皱眉措辞道,“要想治好这瘟疫,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在医案中有成功治愈鼠疫的记录,但与其花那份功夫,还不如去救更多的人。两利相权取其大,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朱慈烺前世今生都奉为圭臬的信条。

“不过,我却可以将之控制住,不让它疯狂蔓延。”朱慈烺看了一眼宋弘业,又转向李邦华道:“只要全城一心,疫情必能得以控制。”

“兵法云:上下同yù者胜。这句话里真正的难点却是下面人未必能与上峰同yù。然而如今情形却又有不同,百姓谁不想在这汹汹大疫里活下来?”朱慈烺继续道:“既然下面的百姓想活,公家又想救,同心同yù,乃是自然之意。”

“殿下此言深契世情法理。”李邦华倒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由衷认可太子的见解。刚才听太子说这病近乎绝症,虽不出所料,却终究有些失望。然而太子又说能够遏制,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再听太子以兵法解眼前之局,这位老臣心中又燃起了必胜的希望。

“怕的就是那些无能官吏,不会做事,只会做官。不顾百姓死活,只重顶上乌纱。”朱慈烺轻轻在桌上拍了一记,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官场弊事之重,恐怕还在太子所察之上。”李邦华身为都察院长官,目见耳闻,对于如今的官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虽然仍有清正忠义之臣,然而这些人稀罕得已经无法撼动百年积习,更无法撼动那一层层的灰sè利益链。

就如外军军饷,按照惯例京官要分润六成,就算是在建虏入寇、乱军猖獗的时候都没有过分毫让步。

清正的大臣们做不到,难道太子就能做到了么?李邦华想起自己当年去职之前,曾将京营之弊彻底陈情天子,几乎是与整个官场撕破了脸。结果如何?天子为了保住自己xìng命,只能下旨闲住。

这一闲就闲了十年。

十年后,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李邦华心中一片萧索。

“所以,”朱慈烺轻轻点着台面,“我要以军法治吏,与这大疫堂堂对阵。故而要有正兵临敌,要有辅兵疏通,要有虞侯纠察,要有伏路暗探。至于将领,要有能敢于任事冲锋在前的,要有沉稳执重镇守在后的,要有机谋百出随侍身边的,要有刚正严明赏罚必信的。宪台以为如何?”

“太子所言,句句切中兵法要旨。”李邦华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将世界想得太美好,实际cāo作上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一厢情愿,对吧?”太子笑道。

“臣以为,将兵之法重在如臂使指,否则下面各种情弊阻碍,实在让人寸步难行。”李邦华没有否认。

“确如宪台所言,”朱慈烺敛容道,“所以纠纲纪,信赏罚之事,我便委托于宪台了。”

“臣入言台rì短,且闲居十年,实不足以当太子重托啊。”李邦华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未免酸辛。

在大明官场上,关系盘根错节,有师徒、同窗、同年、同乡、同党。找对了关系,官员在官场上便游刃有余。若是找错了,非但办不成事,说不定连顶上乌纱都保不住。而作为李邦华这样的老臣,他的座师早就致仕了,同窗多半不在,而同年、同乡却都是需要政治利益交换的关系。再加上他从未督学一方主持抡才大典,也没有学生。

简单来说,虽然身为正二品大员,但李邦华却是个没有势力的大员。这也是崇祯年的特sè,连宰辅都是十几年前才入仕的进士,若是放在嘉靖、万历朝,李邦华这样缺乏权势的孤臣,根本不可能主持都察院这样的重要部门。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宪台这是老成之言。若是给宪台赏罚之权呢?”

“那就得看赏罚轻重能否让人动心了。”李邦华道。

御史言官属于位卑权重的官员,朝廷就是要这些卑官不惜前程。结果却也因此让言官们变成了赌徒,乃至疯狗。他们是官场上最敢于捕风捉影,挑起事端的,一旦成功,声名鹊起,名著青史。即便失败了,反正也只是个小官,收拾行李回家做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可。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是给钱还是加官,要让他们动心都不容易。

“赏不能令其动心,那就只有罚了。”朱慈烺脸上沉了下来:“大疫之下,权贵庶民谁都逃不了。若是御史们不知勤勉办事,等到祸从天降的那一天,即便国医圣手也救他们不得。这个道理,宪台得跟他们讲清楚。”

李邦华心中暗暗纳闷:这些大道理,我自然不会不讲,但是太子这话,怎么听起来更有深意?莫非是陛下此番给了太子便宜之权么?

“让他们上菜吧。”朱慈烺对田存善道:“大家一起吃些,下午还有事做。宪台,权当现在军中,一切俗礼先放一旁吧。吃饱了才好­干­活。”他又招手让田存善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让厨下再蒸两碗蛋糕。”

­鸡­蛋打匀之后,隔水蒸个片刻,便凝得软滑如糕。这种蛋糕最适合年纪大的人拌在饭里,开胃润喉。

“奴婢这就去。”

李邦华虽然年迈,但不耳背,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太子没说这是给他蒸的,但显然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才临时让厨下加出来的。这份细致怎能让老臣不感动?李邦华想起当rì陛见天子,崇祯帝也是温颜问对,如同亲人。这样的皇帝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是英明仁善之主了。

可如今,却事事都透着不堪之兆。

朱慈烺微微闭目,静养jīng神。因为年岁的原因,他已经有些疲惫了。

身为太子,每月的伙食银有一百五十余两,和万历朝一样。

崇祯省吃俭用仅限于皇帝本人和**妃嫔,并没有省俭到太子头上。充足的营养和合理的锻炼,让朱慈烺的身体一向很好。然而体能jīng力远没到生理巅峰,这就是为何从唐宋至今,出仕为官必须要年满二十,否则根本无法承负起繁杂的公务。

——大明难道就靠我们这屋子老弱病残撑起来么?

朱慈烺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不过却有些苦涩。

十五章早附凤翼攀龙鳞(一)

还真的是老弱病残。

朱慈烺满打满算是十五岁,当之无愧的“幼”。李邦华六十九,马上就到古稀之年,可谓“老”。田存善五体不全,是残疾之人。那些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东宫侍卫,却是“病”。

病在心里。

他们只知道为了自家荣辱富贵算计,却不知道覆巢之下绝无完卵的道理。别说让他们去送死,就算是让他们劳累些,都是怨气冲天。

然而朱慈烺却不能不用他们。因为他实在没有人可用。身为太子,看似威福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真正处在那个位置,才知道什么叫做掣肘。在他身边全是一张张带着铁钩的网,只要挣扎得稍稍用力,痛的就是自己。

这种状态,甚至不如朱慈烺前世。那时候他身为大中华区总裁,对于属下去留,以及集团政策调整,尚且还能做到一言以决。以至于这十几年来,朱慈烺朝思暮想的并非其他,而是能够恢复往rì的权柄。

哪怕只是一个小部门,以他的能力和阅历,凭风借力,势必能够撕开一道大口子。然而紫禁城却是密不透风,逼得朱慈烺不得不冒险行极端之事,这才勉强挣扎出一个生存空间。

不过这一切随着出宫,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刻的朱慈烺,已经将束缚自己的茧蛹撕破了一个小口,接下去将是令人膛目结舌的惊天之变。

十五年沉心忍xìng,终于要到头了!

……

朱慈烺从“好再来”出来,站在安全区域远远看看了东城门下的人群,其中有几个已经明显感染了鼠疫,估计连天黑都熬不到。这些人身边仍旧聚拢着难民,麻木地看着死亡降临。他们并不畏惧死亡,对他们来说死亡简直是福利。

朱慈烺带着大队人马很快就转道十王府大街上的信王府邸。

来到这个时代的王府井,并没有让朱慈烺沉静的心有任何变化。他更关注府邸本身。他记得曾有宫人说,信王府的匾额是温体仁写的,然而此刻已经被人用黄绸包了起来,只有红墙黄瓦,表明这里是藩王府邸。

在王府大门前,是二亩空地,全由二尺见方的青麻石铺就。按照太祖朝的规制,藩王可以有三队护卫,每队三千人。这块空地就是用来给藩王卫队整理队列,摆开仪仗的。

“殿下,”田存善见太子站在拴马桩前不动,“里面恐怕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

“看看再说。”

朱慈烺命人开了中门,率领众人鱼贯而入。

宋弘业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rì竟然能够步入王府,心情激荡,每一步都用心提着脚,生怕踩到不该踩的石砖。其他人都是能够进出大内的,对于这潜邸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且许多地方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显露出破败之象。

崇祯与其兄天启帝的感情极好,十王府街虽然汇聚了十座王府,整个明朝最多时候同时住过六位藩王。信王邸占地一百八十余亩,占了十王府总面积的五分之一强,大门正对紫禁城。这在寸土寸金的běijīng城里,已经是十分骇人的了。即便如此,因为信王赶着大婚,匆匆修葺,让天启帝觉得委屈了弟弟。

这座王府按照明朝藩王王府制度,严格按照中轴线布置建筑,其主要建筑前为端礼门,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四道门户,中为主殿承运殿,后为寝宫,最后是御苑。围绕主体建筑还有名为堂实为殿的四堂、四亭和台、阁、轩、室、所等五十多处,规模宏大。

“这种布局叫做廊庑院。是在南北两端建正殿,东西两侧建回廊,中轴线的两旁布置陪衬的配殿。”朱慈烺突然招呼宋弘业上前,亲自对着王府指点起来。

宋弘业早就看得目不暇接,听到太子说话,更是专心致志,紧张非常。虽然太子只是指点建筑,身边所有人却都竖起耳朵,希望能够从中听出一些深意来。

朱慈烺继续道:“我只看过平面图,恐怕咱们今天是走不完的。田存善。”

“奴婢在。”

“寝宫打扫得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田存善刚才悄悄落后一步,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情况,此刻见太子发问,正好应对道:“回太子,寝宫有三间暖阁已经可以下榻了。”

“所以你还是能做好事的嘛。”朱慈烺随口激励了一句。

田存善顿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口中称道:“是殿下运筹得好,奴婢等只是动动手罢了。”

“我今天本想见见东宫属官,看来承运殿是不能用了。”朱慈烺略有遗憾道。

“殿下,”田存善脑中一转,“如今天热,也不怕风,可以在安乐园召见大臣。”

信王府园林由三个不同风格的园子构成,走道不用砖铺,而是根据不同的要求,利用卵石、镂空砖或是小块碎砖构成。园子四周都有围墙,墙上开出形状各异的窗孔和洞门,使人们行经其间时,见到园内景sè一角,如同画幅,移步一景,终究不能得见全貌。

这三个园子中有两个带有池塘,其中一个大的便是安乐园,俗称大花园。

安乐园中池塘之南有更衣亭,池北有梳妆楼。可登临赏水,可泛舟垂钓,可更衣休息,乃是王府粉白黛绿者可以消遣游冶的地方。同时因为地方宽敞,配楼齐全,也是王府举行各种庆典的场所。

田存善知道太子出宫之后,很快面临选妃大典。在那之前,四司女官肯定要拨下来。这些女官地位不如太监高,但心眼不比太监大,若是让她们跟宦官们一样住边房,未来应景的时候就免不得落井下石。

女官跟宦官到底是两个体系,东宫典玺能够压住宦官,却压不住女官,田存善只好抱着交好的心思,让人将大花园与寝宫一样优先收拾出来。这里的梳妆楼可以让女官们临时住一下。而且太子若是要召见大臣议事,这里也不算失礼,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在先来的宦官引领之下,来到了大花园。田存善积极地走在前面,一双眼睛四下扫荡,寻常能够排班站列的地方。终于,让他在池南的更衣亭下找到了一块一亩多的空地,兴奋道:“殿下,这儿只要摆上屏风,拉上帷幔,便是个不逊于平台的好地方啊。”

朱慈烺望了过去,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隔水相望的梳妆楼。

田存善见太子殿下的眉头一点点紧了起来,浑然不知道哪里不如太子心意,耳朵一懵,只听到自己闷鼓一样的心跳声。

十六章早附凤翼攀龙鳞(二)

“就在这里吧。对面安排侍卫,不要让里面住人。”

太子终于吐口了,让田存善大大松了口气。他顺着太子的目光望过去,突然发现这梳妆楼的确十分碍眼,非但碍眼,简直让人想拆之而后快!不说这里议事那边能否听到,光是想想有人居高临下看着太子,就足以让人心中不悦。

——万一有个居心叵测之徒,手持一张强弩……

田存善脑中闪过一个更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连忙偷偷摇头将之甩了出去。

朱慈烺也不耽搁,道:“都已经过了午时,父皇哪怕再纠结,明旨也该下来了。田存善,你去打听一下,然后回来报我。东宫里面我常看的书册也都带点出来。”

田存善连忙应声领旨,交代了随行小宦官好好伺候,小跑着离开了太子的视线。

朱慈烺又对周镜道:“周镜,两件事。”

“臣听令旨。”周镜连忙上前应道。

“第一,潜邸的侍卫要尽快展开。”朱慈烺道:“这儿要比端本宫还大,人手要配足。”

“有臣在,殿下敬请安心。”周镜连忙表态,让太子知道自己有信心、有决心、有能力保护好一国储君的安全。

朱慈烺是个有胆子在鼠疫区散步的人,岂会担心自己府邸的安全?他这是话中有话,偏偏周镜没有领悟。这也难怪,若是换个三十岁的太子,周镜难免要好好挖掘一番。然而现在这位太子只有十五岁,这不正是个有一说一的年纪么?

“你看要配多少人手?”朱慈烺不得不引导周镜往正路上思维。

“臣以为,用不了太多。”周镜果然没有能够明白太子真正的意图:“这里虽然是比端本宫大,又在宫外,不过周围都是王府,火铺密集,寻常人还没走近就已经被赶走了。臣见外面的拦马铁也没毁损,漆一下……”

“周镜。”太子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

“殿下?”周镜茫然问道。

“藩王就国,照祖制是九千护卫。”朱慈烺提醒道。

“殿下,”周镜笑道,“那是因为藩王要远离京师,必得有人拱卫。而且从洪熙、宣德之后,藩王卫队就没那么多人了。”

朱慈烺抬起头,不想说话了。见周镜这么愚鲁,那第二件事说都说不出口了。

宋弘业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实在忍不住像是看白痴一般看着周镜。他心中暗道:我朝权贵们捞钱的时候比猴儿还jīng,现在这位莫非是在装傻么?太子这已经是明打明地是说要扩充亲卫了呀!

——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吏目,与这位东宫侍卫虽说是天壤之别,但眼前这个机会若是不踩他一脚,如何表我忠心?太子之前就告诫了自己,惟忌懒、贪、庸!此时若是不说话,岂不是坐实了那个“庸”字?不过……若是这位周爷报复起来,我一个吏目,如何挡得住?

不自觉中,宋弘业心跳如擂鼓,额头上汗津津一片。

——也罢!权当投名状吧!

宋弘业暗暗一咬牙,喉结滚动,上前挪了挪,低头看地,躬身拱手,谦逊道:“殿下,卑职身在兵马司,常听说京师有飞贼,专乘着王府新修闯空门。如今殿下微服出来,排场不彰,就怕有蟊贼瞎了眼闯进来。”

“空置这么久的王府,有什么好闯的?”周镜不以为然。

“呵呵,爷您是大富大贵的人,哪里知道这王府里再不起眼的东西,搬出去都够小民吃个十天半月的?”宋弘业说得谦逊,又顺手抬了抬周镜,倒不让这位国舅觉得刺耳,反还有些淡淡的优越感。

“周卿想必不会让这些蟊贼得手。”朱慈烺冷声道。

周镜再迟钝,也终于听出了太子语气不善,心中大大叫苦:我怎么得罪您了呀,我的千岁爷啊!

“殿下容禀,”宋弘业道,“这些蟊贼都是从小练出来的,飞檐走壁,钻洞潜水,花样多得数都数不清。俗话说,只有一rì捉贼,哪有千rì防贼的?卑职敢请殿下广建卫队,遍设旌旗,震慑宵小。他们知道了太子入住潜邸,自然不敢有什么歪念头。”

朱慈烺微微点头,像是仔细考虑宋弘业的建议,良久方才道:“这倒是一个法子。”

周镜被太子敲打之后,不敢有异议,反正加派人手又不是他出钱。

“周卿,你意下如何?”

“宫外的确不比宫内,宋弘业所言的确不可轻忽。”周镜道:“臣一定加派侍卫,确保殿下无恙。”周镜还是没有明白。

朱慈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

“这还是十王府街,到了外城又如何?”太子冷声道:“孤受命赈济京师大疫,更不可能只在九门之内,舍弃关厢、郊县之民。再者,凡有大灾大疫,多有乱民团聚,你身为东宫侍卫长官,这些可都有腹案否?”

周镜被朱慈烺如此逼问,脑中一个激灵,终于意识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卫队的事,并非随口言及,而是点拨自己啊!虽说藩王就国有三队护卫九千人马,但仁宣之后也就只有万历帝的爱子——福王就藩的时候派出过一万兵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队人马也就回来了,哪有敢常驻的?

退一万步说,这兵权上的事,是个十五岁太子能想当然说要就给的么?

是自己一个勋戚能够置喙的么?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臣以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还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宫为的是什么?只是让你少跑两步路么!”朱慈烺的口吻愈发严厉起来。

太子总是压着声音说话,就怕自己处于变声期,一旦大声就喊出破音。如今这压抑的声线落在周镜和宋弘业耳中,不啻为霹雳炸雷。周镜是担心自己失了储君宠信,宋弘业却看多了话本杂曲,尤其是《三国》《说唐》,登时脑补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这是要执掌兵权啊!

——身边都是一帮白痴,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声吼出来,在嘴里转了几转之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平声道:“古时忠臣尝有言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况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凭什么看着他家子弟趟风冒雪出生入死?周镜,你是皇亲,许多事孤不便说你,但是论说为国尽忠,为天下尽能,你实在还有极大可改善之处。”

周镜听得一身冷汗。虽然太子说得很客气,但字里字外都是说他无能、不忠。这对于一个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评?周氏纯粹是靠皇后才发家的,在周后受封之前,周家是实实在在的低贱小户,周奎甚至要在街头靠给人算命过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镜更是心中腾起难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午睡起来之后召见东宫属官。”朱慈烺终于放过了他。

周镜应了一声遵旨,嘴­唇­微微蠕动,鼓起勇气问道:“殿下刚才说两件事……”

“罢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负手而行,招呼宋弘业道:“你跟我来。”

宋弘业本以为太子要去午睡,又见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说赏罚必信,果然是雷厉风行,这就要给我好处了么?一念及此,刚才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朱慈烺带着宋弘业出了大花园,沿着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权当消食。周镜不敢违抗太子令旨,亲自监督布置,派了心腹紧随太子身后侍卫。太子并不多说,也未往寝宫去,而是又进了另一处园子。

这园子没有池塘,却有一座太湖石垒砌出来的假山,玲珑剔透,盘回迂取的石径贯穿其间。随着石阶攀援其上,假山上还建有一个悬空兀立的八角攒尖顶小亭。小亭没有正脊,只有垂脊,宛如并拢五指作鸟啄状,顶上正中是铜质鎏金的圆球宝顶,光彩夺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卫,带着宋弘业上了假山,进入亭中,停息观眺,长抒一口气,道:“这园子如何?”

宋弘业作为书吏,多少看过些杂书。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脱口成章,却也能拽几句文辞,当即吹捧道:“潜邸有南园之jīng美,又不失北园之雄奇,当是天下名苑,只是寻常人无福领略,倒让外面那些俗园喧嚣起来。”

“这园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丢人的。”朱慈烺前世没少参观过那些名园,两相对比,也觉得宋弘业说得中肯客观。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层薄灰,也不介意,只是搓着手对宋弘业道:“可惜这园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么意思?

宋弘业心中一惊:又是要兵权,又说潜邸不能久居,难道有问鼎之心么!可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岁啊……

“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也有忠心,便与你直说吧。”朱慈烺目视园中,看都没看宋弘业,完全不知道那个小书吏已经被吓得心惊胆战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辈犹如过江之鲫,如今又有人弹劾秦督孙传庭,殊不知此乃自毁­干­城!一旦孙传庭不存,běijīng沦陷也就指rì可待了。”

相比有心谋夺皇位,做出一个悲观的预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业这才轻轻抹去额角的汗水,大大松了口气。他道:“殿下无须悲观,想来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会让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摇了摇头:“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如今这个国家已经从上烂到了根子上,像李邦华那样的能臣,也失去了锐气。边臣中卢象升、洪承畴之类都算是帅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无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方面之臣。名将如曹文诏、曹变蛟、满桂、何可纲、赵率教……也都身陨。哼,你看看现在那些将军,谁还真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些话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说,其他任何人说,都免不了一顿大­棒­。

宋弘业躬身在后,不敢出声。

十七章早附凤翼攀龙鳞(三)

“而且,”朱慈烺无奈道,“父皇陛下也已经撑不住了。他总是想一振皇纲,重整乾坤。但是眼里不肯揉沙子,不能容下那些贪庸之臣,以至于现在就连贪庸之臣都没有了。”

宋弘业颇有些难以理解,心中暗道:别说九五至尊的天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几个眼里存得了沙子,胸中容得下恶徒的?你自己不也恨贪、庸、懒之徒么?

不过听到最后一句,宋弘业才算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是,贪庸之官好歹还要做事,而现在的大臣非但贪庸,就连事都不做了!

——国家真的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么?

宋弘业兴起一股寒意,第一次感觉亡国之祸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振华。”太子突然称呼起宋弘业的表字,顿时让宋弘业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你帮我跑一趟,去找国子监司业沈廷扬。跟他说清楚是我想见他,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不用隐瞒,就是别太过张扬。”

“卑职遵旨。”宋弘业没想到自己第一个任务竟然这么简单,只是跑腿去召个人来。想那人有名有姓有官职,就算绑也能绑来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去办差了。

宋弘业也不耽搁,­干­净利落地行礼告退,健步下了假山。

朱慈烺见宋弘业渐渐远去的背影,看得出他脚下生风,心中激荡,心头涌起一丝罕见的满意。作为一个成熟的管理者,朱慈烺并不会对下属苛全责备,更不会不通人情。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工作态度。

宫中的宦官们办事成果和效果都算不赖,但是除了外放捞钱,他们对自己所做的差事没有一丝半点的热情。然而身为太子,手中最大的人力资源只有这些阉人。如果不能充分利用这笔资源,只是妄想自己王霸之气全开,招徕江湖豪杰冲锋陷阵,那纯属痴心妄想。

朱慈烺在心中草草措了辞句,打下荐疏的腹稿,打算等宋弘业在防疫工作上有些成绩的时候给他一个官身。这倒不全是千金买骨的把戏,更是对自己人的栽培。从这个时代学到的帝王术中,天子必须要学会“异论相搅”,以平衡之术驾驭朝堂。而事实上,这纯粹就是党争的渊薮。

朱慈烺不奢望能像满清皇帝那样大兴一言堂,将国家官员视作私奴,不过培植自己的铁杆忠臣,做得再早都不过分。

“大臣们来了就叫醒我。”朱慈烺独自站了片刻,感受了一下这艰辛得来的zìyóu,回头对内侍吩咐道。

……

宋弘业跑得足下生风,好像年轻了十岁。他没有马上去国子监,而是回了东城兵马司自己的直房。一进门,他就风风火火将自己平rì里熟识的书办、帮役招拢过来。这些人都是官员私聘的小吏,不像他这样的经制吏在吏部挂了号,来去由心。

宋弘业看着下面挤着站了足足十来人,心中一阵满足。他家世代为吏,终究还是底蕴深厚。这些熟手走了之后,东城兵马司恐怕得手忙脚乱一阵了。

——这么多人,恐怕比太子的心腹还要多些!

宋弘业垂头整顿面容,不喜不悲,缓缓问道:“知道太子出宫之事么?”

“宋爷这是怎么了?”下属中有亲近的,上前笑道:“衙门里八成的人都赶街上去了,谁还不知道啊。”

“咳咳。”宋弘业­干­咳一声,提醒他注意场合。见他识相地退回原位,方才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故作风轻云淡道:“蒙太子垂青,如今我已经被调去了太子身边,令旨怕是马上就要来了,特意回来跟你们叙旧告别的。”

下面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后排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一片嗡嗡作响。宋弘业也不阻拦,只听得嗡嗡声中隐隐透出恐慌之声,渐渐放大。终于有人叫道:“宋爷,您这一走,我们可怎么办啊?”

这些人虽然是熟手,但是在这个时代谁会注意工作效率?上头的吏目哪个不是排斥异己,安Сhā私人,解决亲戚故旧的就业问题?尤其是兵马司,放在后世就是jǐng察、税务、工商、城管、环卫的综合体,无论哪一块都是油水丰厚。一旦失去了宋弘业这顶保护伞,这些帮役就算还能留在兵马司,地位也肯定是一落千丈,过去的肥油别想再沾上一滴。

“唉,你这说的,咱心里也不好受啊。”宋弘业叹了口气。

“宋爷,我家老子可是打老宋爷时候就跟着随差的,您可不能这就撇了我啊。”有人带着哭腔叫道。

其他众人有资历的报资历,有功劳的报功劳,各个跟宋弘业都有撒尿玩泥、出生入死的说头,倒像是谁都不能舍下。

“只是这番太子亲自下了令旨,老哥我不走也不行啊!”宋弘业故作为难道:“我其实也不想过去。想东宫那边都是些文人,未来的宰相,哥哥我过去就是个端茶倒水的份……哪里有兵马司这么悠哉!唉!”

这些底层的小吏哪个不是火眼金睛?对宋弘业这副作相半信半疑。有人试探问道:“官人过去了,多半能进个官身吧?”

国朝的官员来源有科举、有封荫、有监贡,还有就是吏目铨选。照《明会典》所说,吏目三年一考,三考满后可由吏部选官。宋弘业在兵马司已经一­干­二十年,并非没有资格当官,只是当个清水官,远不如自己手上的肥差,自然不愿意换位置。

“就算有官身,也只是个清水官罢了。”宋弘业重重摇了摇头:“虽然太子殿下立马有个大差事给我,不过等太子办完了差,回了宫里,恐怕哥哥全家就得喝西北风去了。到时候还要几位帮扶些个。”

堂下一片静寂。

被排挤出兵马司,终究是rì后的事,而现在看来,跟着太子走,远景近景都不怎么妙啊!

“宋爷,属下有句话,斗胆请宋爷参详。”后排中突然走出来个八尺多高的汉子。他一身粗布褐服,手上指节宽大,满脸络腮胡子,圆圆的蒜头鼻安在面孔zhōngyāng,眼睛细小,却连鼻梁都看不见。

宋弘业看了他一眼,挪开眼神:“chūn哥怎么说?”

十八章早附凤翼攀龙鳞(四)

武长chūn本是保定府人氏,父亲那辈才来了běijīng讨生活。因他长相丑陋,又不拘小节,头发一直乱蓬蓬的,连发髻都隐没了。更别提那把大胡子,须髯如戟,总让人觉得杀气腾腾。

他实实在在只有三十五岁,因为老相,总让人以为是五十三,连běijīng城最最荤素不忌的媒婆都不肯登他家大门。

不过有一桩,在整个东城兵马司里,若说目光如炬,思维缜密,就连那些书办都不如这个粗汉。

宋弘业明白一个道理:可以任人唯亲,但不能排挤有本事的人。故而他心中不喜武长chūn的丑貌,但总还是一口一个“chūn哥”叫着,着意拉拢。这些年来,武长chūn也的确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宋爷,”武长chūn一抱拳,“听说太子这次出宫,是为了防疫赈灾的。”

“这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嘟囔一声。

宋弘业看着武长chūn:“继续说。”

“属下倒觉得不止如此。”武长chūn道了一声,收了声。

宋弘业终究还是得配合地问上一句:“为何?”

“人说反常就是妖。太子也太着急了些。”武长chūn眉头不自觉皱在了一起,道:“一没有圣旨诏谕百官,二没有太子仪仗,三没有召见属官。想太子抚军不过就是为了提升军民士气,没有这三样,他出与不出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小子认为,太子不光是为了赈灾才出来的。”

宋弘业微微颌首,暗道:这丑汉还有些本事。只是碍于眼光,许多事不知道罢了。他道:“太子午睡之后就要见属官,明旨最晚明天也就下来了。至于仪仗,那是太子不在乎,而且以太子之英明,恐怕不仅仅是提升士气。”说着,宋弘业将自己如何被太子看中,一路上太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基本属实地转述给了这群心腹。

唯一夸大其词的地方,也只是太子对他的礼遇和青睐。

武长chūn细细听了,一个字都没有漏过,心中暗道:若这些真是太子所做所言,那可就不是英明了,简直是圣主啊!这该不会是宋弘业为了骗大家过去帮他,故意帮太子粉饰吧?

他旋即问道:“宋爷刚才说的大差事……”

宋弘业刚才只是随口加了个“大”字,被武长chūn提出来一问,只好自己圆场道:“一者自然是在兵马司和东宫之间交通消息,再者嘛,我等会要去国子监找沈司业,太子另有要事。”

国子监不是东宫系统。沈廷扬名不见经传,肯定也不是东宫官,否则等会属官朝拜自然就见到了。太子急急忙忙让他去找沈廷扬,多半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重任。这里九成九不会跟他宋弘业有什么关系,但含糊其辞,说得好像他也能参与其间,自然能得属下的崇拜、忠心和敬畏。

武长chūn两条细目微微一眯,脑中已经闪过了好几个念头,暗道:太子突然要见个外官,恐怕真是有其他心思。想那国子监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见个司业有什么用?莫非是要讨几个监生当文书么?

不过这个消息足以证明,太子不是单单出来赈灾防疫的。再看太子不疾不徐的将总宪捏来揉去,这手段放在大明朝历代皇帝之中也是不多见的。

——与其留在兵马司给人奔前跑后,不如去太子那边搏一搏!

“宋爷,”武长chūn抱拳道,“太子英明,又是中宫所出,rì后继承大统乃是题中之意。宋爷能够从龙得功,实在是祖上积德、宋爷仁义,上天赐福的结果。”

——你要是能学会拍马屁,也不用当一辈子的白役了。

宋弘业听着这蹩脚的马屁,心中暗为这个貌丑人才惋惜一声。

“不过,这屋里都是宋爷的贴己人。”武长chūn又道:“大家都想跟着宋爷奔富贵去,但若是大家都走了,宋爷在这东城兵马司还有说话的地方么?县官不如现管,许多事哪怕天王老子说了,几位兵马也未必会听。”

宋弘业微微颌首,摸了摸胡子,暗道:这两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若是我的人都走了,没有了掣肘,李德那伙人在办差的时候给我下点绊子,我还能找谁说理去?

“说下去。”宋弘业点了点头,口吻却是亲近了不少。

武长chūn一脸憨厚,咧嘴笑道:“宋爷,话虽如此,属下肯定得跟你走。一来属下在兵马司里本就没有什么资历,人微言轻,留着也是吃白饭。二来属下好歹身强力壮,棍­棒­弓马都能来两下,跑腿还是不成问题的。”

其他人最好是能够踩着宋弘业的船,吃着兵马司的饭。若是宋弘业在太子那边真的混出了名堂,自己这边必然没事,说不定还能狐假虎威往上冒冒头。故而谁都没心思跟武长chūn争这份“从龙之功”,纷纷应和,表示有chūn哥跟着宋爷,大家伙也就安心了。

“有话直说吧!”宋弘业佯怒中透着笑意道:“兔崽子就会讨要好处!”

“嘿嘿!”武长chūn知道这是表明两人身份亲昵,自然不会见怪。他憨笑两声,道:“属下就是想,宋爷这回带走的人,贵jīng不贵多。在兵马司能说得上话的,还是别带的好。等宋爷在太子跟前站住了脚,有了实缺,要用什么人,再往外调。暂时用不上的,就留在兵马司给宋爷当个耳目。”

宋弘业身为领导,不会当即拍板。他轻轻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诸位先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细细思量一下,谁走谁留,空出来的位置又有谁能填上。我宋某人就算要走,也不能亏了老弟兄们。”

“宋爷仁义。”下面人纷纷赞叹道。

“长chūn,你销了差事就跟着我吧。”宋弘业边往外走,边给了武长chūn一个许诺。

武长chūn心头一喜,连声应着,生怕到手的机遇飞走,回头便写了辞表,托相熟的人送了上去。自己收拾了一应杂物,该交割的交割,该带走的带走。他的身份不高,顶头上司又同是宋弘业一党,自然不会多生枝节。

宋弘业安顿好了老家,从司里领了一匹马,往国子监疾驰而去。

十九章早附凤翼攀龙鳞(五)

朱慈烺并没有安稳踏实地如愿睡个午觉。

先是宫里来了太监,宣皇后娘娘懿旨,让他即刻回宫。朱慈烺当然是不肯答应的,他宁可纠集一帮不明真相的文武小官逃往南京,也不愿意再踏进紫禁城一步。

还好随后来了皇帝陛下的圣旨,明谕七卿,太子出宫抚军,着令参随辅佐。有了这道圣旨,朱慈烺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的不理会母后的懿旨了。不过想想两道旨意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看来宫里少不得要闹腾几天。

明代的七卿是指六部堂倌并左、右都御使。因为右都御使或者右佥都御使等“右职”往往是封疆大吏的加衔,以之统筹地方司法、行政、纪律检查,并不在京中,所以京中只有六部尚书加一个左都御史,仍旧是七位。

七卿是大明的高官主­干­,皇帝的所有政令都是由内阁发往七卿执行的。而且常有阁臣本身就兼了部堂官,都是当之无愧的重臣。皇帝之所以下旨给这些重臣,要求他们辅佐太子,行的乃是祖制。

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置大本堂,收藏古今图籍,召四方名儒训导太子、亲王。不久,太子居于文华堂,诸儒轮班侍从,又选才俊之士入充伴读。

当时,东宫官属除了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宾客以外,还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左右率府使、同知左右率府事、左右率府副使、谕德、赞善大夫,都以勋旧大臣兼领其职。又有文学、中舍、正字、侍正、洗马、庶子及赞读等官。

洪武十五年,改定左、右chūn坊官,各置庶子、谕德、中允、赞善、司直郎,又各设大学士。随即又定司经局官,设洗马、校书、正字。

因属官太多而无所统率,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设詹事院以总之,二十五年改詹事府。

可以说,太祖的用心就是建立起了一套备用官僚机构。一旦太子登极或者监国,东宫官就要取代正堂官,执行国政。后来太祖意识到这样做分裂国家权力的隐患,才又仿唐宋旧制,让宰辅重臣兼任东宫官,确保“父子一体,君臣一心”。

在明中期之前,太子监国十分频繁。尤其成祖总是亲征在外,仁宗时为太子,常行监国事。正是因为爷爷朱元璋定下的这套规矩,使得国政没有丝毫滞碍,除了军国大事要发往皇帝行在,其他都由太子处断。

到了嘉靖之后,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师、傅、保、宾客都成了奖励阁臣的勋衔,就连詹事府的官职也成了翰林词臣的转阶之官,实际上已经不能支撑太子问事的需要,所以只有让皇帝下旨七卿,直接以国家官员充东宫官的职司。

然而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太子、亲王不能与外臣有私交。所以七卿领旨之后只是做个心理准备,必须由詹事府朝拜了太子之后,以太子令旨安排七卿入见。若是七卿中哪位大员想不开,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求见,rì后应景的时候便是御史弹劾的好弹药。

如今詹事府詹事是郭之奇,但这个官职只是他的转进之阶,本人正在福建任按察副使,兼摄按察使及协助兵备。朱慈烺曾听说他十一岁就中了秀才,后来又听说他率兵平定闽清贼乱,提兵扼守杉关,对这位能文能武的詹事倒颇有些好奇,只可惜见不到。

正三品的詹事既然不在,其他属官又分属其他各衙门,一时间也没人召集他们前往潜邸朝拜太子。能加詹事府职司的,都是饱学礼制之臣,总算没什么蠢人,得知之后便互相联络,约了时辰聚在潜邸大门前,准备觐见。

吴伟业从崇祯十年就选为东宫讲读官,是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而且从崇祯十年时的七品官,到如今的正五品左庶子,他的进身之阶就全落在太子身上。听说太子出宫抚军,吴伟业比之其他兼职的东宫官,更为忐忑,故而来得极早。

门子还摸不清太子的脾气,见这小官儿不懂道理,也不知道塞个红包,便权当没有看见,让吴伟业等在外面。直到端礼门前广场上聚拢的文臣越来越多,他才不急不忙地进去通报。

朱慈烺已经被两道中旨扫光了睡意,只是在躺椅上稍稍眯了片刻,便起来写工作安排。闻报说东宫官来了十来个,估计该来的都来了,索xìng早点见他们,把过场走完,开始正式工作。

“大花园。”朱慈烺放下笔,吐出三个字。

当即有内侍往外跑去,对着外面的文臣道:“传太子令旨:兹命尔等入见!”他声音拖得又长又尖,果然是天家气势。

外面的文臣当即按东宫职官品秩排列了顺序,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吴伟业突然发现,站在自己这个正五品庶子前面的,只有寥寥数人,都是平rì没甚往来的前辈官员,想来自己也算是升得极快的,内心虚荣不由大为满足。

他随着队伍不急不躁地往前挪步,眼看着刚刚修缮过的端礼门越来越近,竟然有五进三间,全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彩画木雕,做工jīng美,朱漆尚未全部­干­透。台阶高大,板门为扇,上面有纵七横七四十九枚金钉。铜质鎏金的门环,做成了兽面吞环状,尽显天家富贵华丽。

正门的匾额当然不能用温体仁写的“信王府”,但是太子别府而居在大明历史上还不曾有过,所以礼官们对于是否用“太子府”三个字,已经开始了争论。儒生们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同时还牵扯到了父母在而别府居,是否“不孝”的问题,所以这场辩论必然是旷rì持久,恐怕等太子离开这里,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现在的匾额用黄sè绸缎笼罩,不露一字。

今天是属官第一次拜见太子,开了中门。

吴伟业随着队伍从中门进去,乍眼间就看到用琉璃砖砌成的四爪金龙形象的九龙影壁。绕过影壁之后,是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院子,其中栽种着高大松柏,其中有几棵还是蒙元时代留下来的。

穿过这院子,便是二道门。进了门,才能看见王府正殿承运殿,也就是百姓俗称的银安殿。这座宫殿坐落在七尺二寸高的须弥座上,全由汉白玉石砌成。垂带台阶两边有玉石栏杆,石柱上雕着飞龙、力士、仙人之类,每一刀都极尽完美。

队伍停在了承运殿前,并没有立刻上去。吴伟业轻轻用官靴踩了踩脚下的青砖,结实平整,不见起翘。相比于百年前修建的文华殿,这里更能体现大明工匠的耐心,以及皇家的不顾成本。

“怎么不见奏乐?”队伍中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这气氛的确太过吊诡了。吴伟业心中暗道:太子不现身是理所当然的,但一路走来,里面竟然还没有安排奏乐,这算怎么回事?礼崩乐坏么?

“太子太不尊重大臣了!”有人抱怨起来。

“多半是那些竖阉捣的鬼!”又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宦官。

若是田存善在,死活是不会让这些文臣进门的。

二十章早附凤翼攀龙鳞(六)

所谓朝拜,绝不是简单地让太子出来露个脸,大家唱诺行礼,然后各回各家。

何时行进,何时止步,其间都有雅乐作为号令。雅乐的顺序和内容,决定了大臣们的动作规范。周公制礼作乐,以礼别君臣贵贱,以乐亲亲仁和,最终目的就是敬德保民。

故而《礼记·乐记》中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如今中不出乐,外臣如何作礼?

朱慈烺对于传统文化的理解并不像那些儒生一般深入骨髓。他能流利背出《礼记》中的篇目,但自己行事的时候仍旧是积年习xìng,并不会受到儒礼的约束。这也是为何老师们一致认可太子天资过人,但不承认他心理成熟。

对于儒者而言:不能将礼融入血脉之中,不能以礼作为最高准则指导思维,不能在举手投足间展现礼教的人,就是小人、稚童。

所以,不懂礼乐的稚童可以教诲,但故意让文臣们难堪的小人就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了。

“怎么还不奏乐?”走在最前面的官员叱问引导官。

宦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虽然不是很懂,但没吃过猪­肉­也常见猪跑。皇宫里可是时不时就要奏乐的,但平时阁辅觐见皇帝陛下并不需要奏乐。为什么这些文官今天特别要求奏乐呢?

“稍安勿躁!”宦官扯着嗓子,镇住了这些蠢蠢yù动的东宫官。他暗中使了个手势,让身后的小宦官去找田存善问计。

储君也是君,要让自己的属官站在外面晒着,谁敢说个不字?

文官们虽然一腔怨气,但最多也只是用­干­咳、晃身表达不满。

太子却是不习惯等人的。

无论前世今生,太子都没这个习惯。

然而现在,太子坐在刚布置出来幕府中,四周是东宫侍卫环绕,各处高地也都站满了人。周镜侍立左右,殷勤地问太子午觉安否。

“为什么还没走进来?”太子忍不住问道。

“臣这就派人去问问。”周镜连忙派了个机灵的侍卫去外面打听。

没过一会儿,那侍卫还没见回来,田存善已经跑得满头是汗的回来应差了。他之前领的是两个差事,一个是问明旨发放,另一个是去东宫收拾书册带出来。前一个只要明旨送达太子,他就算销了差。后一个却是要花费点时间,因为太子常看的书实在太多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将今年太子翻过五次以上的书籍,统统装箱运了出来。田存善刚出紫禁城,就碰到了王府里跑出去的太监。听了那小宦官的一番解说,田存善脑袋都大了,连忙从偏门绕道安乐园,一路狂奔去见太子。

“殿下,”田存善努力平复着呼吸,“殿下,咱们出来得急,没准备舞乐啊!”

“那不重要。”太子道:“快些让他们进来拜见,然后就要组织有司赈灾防疫了。”

“太子殿下,”田存善几乎要哭出来了,“舞乐岂是不重要的?没有舞乐,他们哪里肯朝拜?如今这些酸措大正挑着殿下的不是呢,说殿下非礼大臣。”这种移花接木的手法便是太监们挑拨天子与大臣的惯用伎俩,rì后即便真的对质起来,宦官们也可以理直气壮打出天家奴仆的名义。

“我非礼他们……”朱慈烺良久无语,道:“些许小事,有什么好闹的!刚才谁去召他们来的?”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刚才您只说睡起来了要召见属官,没说让谁去……”

“唔,那就是没人召见他们,是他们自己来的?”朱慈烺正了正身子,对田存善道:“你刚才看到吴师傅了么?”

“回殿下,奴婢从偏门过来的。”田存善垂下头道。

“胆小鬼。”朱慈烺知道他不敢跟那些文臣对面,微微撇嘴,道:“去看看,要是吴师傅在,就叫进来。只叫他一个,其他人让去门厅里坐着喝茶。”

“奴婢这就去。”田存善不敢多等,连忙跑了出去。

过了半晌,田存善果然带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翩翩公子,身穿官服,白鹇补服,正是正五品文官服sè。

“臣吴伟业,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吴伟业上前见礼,拜了一拜,听到太子一如素往地沉稳道了声“免礼”,便躬身侍立,等待垂询。

“赐坐。”朱慈烺挥了挥手。等吴伟业在椅子上浅浅坐了,太子方才问道:“谁召你们来的?”

吴伟业一愣,仔细一盘,暗道:果然是热昏了头!太子还没有下令旨召见东宫属官啊!

“臣等得闻明旨,自然得来朝拜太子。”吴伟业旋即转过话题:“臣等以为,太子不该出宫。”

“该不该出宫岂是你该置喙的?!”朱慈烺微微皱眉:“我本来只是想召见几个礼臣,问问东宫接受属官朝拜的礼仪,你们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这……”吴伟业擅长诗文,不擅机变,被太子一叱,更是脑中空白,支吾良久方才道:“不闻舞乐,不敢非礼以进。”

“你们连朝服都不穿,就想听孤的雅乐?”朱慈烺嘴角微微挑起。

田存善心头一颤,恍然大悟,暗叫一声:妙哉!太子这手倒打一耙,真是绝妙!

大明的官员,平rì穿着缀有补子的公服。文官补禽表文明,武官补兽表威武,便是人称“衣冠禽兽”的那套。

若是有大的庆典活动,或是正旦、冬至、圣节、这三个重要节rì,或者颁降开读诏赦、进表、传制……是不能穿公服的,只能穿源自大汉时代形制的庄严朝服。

身为东宫属官,得到东宫轻动的消息跑来拜见,这是忠心可嘉。穿着公服本也无所谓,但既然穿着公服,就不该咬着舞乐不放!

吴伟业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忍不住颤抖起来。

朱慈烺看着木讷不能言的吴伟业,轻笑一声,道:“吴师傅的诗文是极好的,不过身为rì后的宰臣,对礼制也该下些功夫。”

吴伟业是崇祯四年的一甲第二名,俗称的榜眼,授翰林院编修,接着便授东宫讲读。崇祯十一年时,太子出阁讲学,天子旁听,他讲的《尚书》让皇帝陛下十分赞叹,赏了“龙团月片,甘瓜脆李”。十二年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十三年升左谕德,十六年升了庶子。若是国运再坚持十年,吴伟业即便不能入阁,起码也是个礼部尚书。

如此chūn风得意的宦场清贵,竟然被太子批评说该对礼制多下功夫,这是何等之大的打击?

吴伟业眼前一黑,一时垂头丧气,声调消极:“臣回去之后,定省己身,闭门思过。”

“也不必这么着急,”太子道,“朝拜大事还是得安排出来。吴师傅是我东宫老人,做事我也放心。还要劳累吴师傅,将大臣朝拜礼仪制式详列出来,交与中官布置。我只有一个要求,如今国事蜩螗,能省则省。省下的钱财、时间、jīng力,或许能多活数百人命。这才是仁者之道,吴师傅以为呢?”

“殿下所言,深契爱人jīng髓。”吴伟业连忙拜了下去。

他走出安乐园的时候,汗水一直湿透了中单。直看到外面还等着的其他同僚,方才脑袋一震:刚才忘记问太子,是否还要召见其他属官!

他却不知道,太子之所以从一­干­属官中挑了他出来,并非因为常听他讲课有印象,而是知道他xìng格怯懦,能够轻而易举唬住。换个脑壳方些的进来,恐怕口水官司就有得打了。

廿一章早附凤翼攀龙鳞(七)

“梅村出来了!”

有人眼尖,看到吴伟业,大声叫起了他的别号。

吴伟业总不能再退回去,更不敢因为这事再去请示太子。他硬着头皮走到门厅前,朝几位同僚拱手作礼:“适才蒙太子召见,乃是命在下制定朝拜礼制,别无他事。”

“怎能说别无他事?”有人不乐意道:“我等伏rì之下苦候多时,难道太子就不解释两句么!”

“我等本就以公服请见,太子不备礼乐,并无不妥。”吴梅村道。

“太子亟亟出宫,事前并无通报,我等事急从权,以公服入见也并非无礼!”有人怒气未平:“梅村,你是太子的老师,为了包庇太子,竟然连圣人礼制都不管了么?”

“你可劝了太子回宫?”

“太子有悔意么?”

“太子到底见不见咱们?我部里还有一堆事呢!”

“梅村,就你一个人主持朝拜么?”

“梅村诗文是极好的,不过主持朝礼之事,小宗伯才是方家。”

“朝礼之事繁杂,岂是一人之力能办好的?”

“你们不要避重就轻,压根就不该有朝礼!太子此番分明是擅自出宫,天子事后才发明旨便是铁证!”

“我听说,皇后有懿旨召太子回宫,太子不肯回去。”

“不孝,不孝!不孝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

吴伟业被一­干­同僚围在中间,只听到各种口音的官话往自己耳朵里涌,压根无从分辩。他嘴­唇­翕张,喉咙­干­哑,刚想振聋发聩一声暴吼压住这股乱流,却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呀!梅村昏过去了!”

“快叫人来帮忙!”

“抬去树荫底下!”

众人更是乱成一团,几个年轻力壮的,抓起了吴伟业手脚,抬进门厅。见到有官员晕倒,看门的内侍也急忙上来帮忙,派人去找医生。

有几个人帮不上忙,退到了一旁,只是看着这乱糟糟一团。突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叩门,转头望去。

门子过去开了小门,踏出门槛之后随手便掩上了。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门子急急忙忙进来,一边迎外面的官员进来,一边派人往里去通报。

“这是怎么了?”外面一个身穿云雁补服的四品官健步进来,一见眼前这情形,吃了一惊。

怎么说也是太子家门口,如何会弄成这副乱糟模样?

东宫官这边从品秩上说,只有两个少詹事与这官员持平,不敢托大,见礼便道:“是吴庶子,突然晕了过去。”

“我来看看。”那官员上前分开众人:“大家散开些,让他吹吹风。”说罢,一把扯开了吴伟业的公服、中单,露出白­嫩­­嫩­的胸脯­肉­,叫了个门子过来给他扇扇。他自己翻了翻吴庶子的眼皮,镇定道;“是中了暑毒,一时气急攻心就昏阙过去了,不妨事。”

这官员用大拇指在吴伟业人中上重重一掐,众人只听到吴庶子“啊呀”一声转气,胸膛登时大大起伏,两息之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四品官退开两步,微微笑道:“回去捡些藿香枝叶,煮水喝两碗就好了。”

明代官员对于杂学的爱好远超前代。中医、堪舆、风水、相面、物理、天文、收藏、琴棋书画……几乎每个进士都有一两门业余爱好。当下有喜欢看医书的,纷纷上前要为吴伟业把脉开方,倒是省了请大夫的诊金。

“太子有召:着国子监司业沈廷扬觐见。”里面跑出个太监,一头大汗地宣布道。

沈廷扬一振公服,躬身行礼,左手自然而然地掩在云雁补服上,健步朝里走去。

“原来他就是沈廷扬啊!”

“咦,太子要见国子监的人­干­嘛?”

“什么国子监啊,怕是为了打秋风吧?”

沈廷扬听到背后议论,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再听到更加不堪入耳的非议,加快了步速。

宋弘业紧跟沈廷扬身后,回头冷冷看了一眼这些口无遮拦的东宫官,微微摇头:这帮人说话都没个把门的,实在不是做事的人。

两人随着那传话的太监走成了一条直线,只听沈廷扬突然­干­咳一声,慢下了脚步。前面那太监也跟着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沈廷扬追上一步,拱手道:“大热天劳累公公了,未请教高姓大名。”说罢,双手递前,一锭五两重的小元宝已经塞了过去。

宋弘业知道这种路数,就和小吏见上官没有丝毫区别。总得先打探好上司的心情,然后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更不会被上司的笑里藏刀暗伤。

那太监不动声sè地将银子推了回去:“咱家田存善,在太子身边典玺。”

“田公公!”沈廷扬也不介意,收起银子又拱了拱手。只是这一个来回,他便知道田存善并非看不上他不肯收银子,而是存心与他交好,这点引路银权当是互表心意。否则这太监也没必要报出官职,分明是怕被沈司业看不起。

“太子急召,咱们还是走快些吧,有什么话回头闲了再叙。”田存善怕沈廷扬不能理会,说得越发露骨了。他到底是三十多岁能混到典玺的人,哪里不知道太子有心培植自己的羽翼?这些天只要是太子肯亲自说几句话的,不拘吏目还是官员,只要会做人做事,未来少不了一份从龙之功,怎能不好生结交一番?

沈廷扬微微一笑,道了声“正是”,紧随着田存善走了进去。只是走时心中仍多了一份隐忧,深怕太子是找他借银子的。

朱慈烺已经从安乐园回了寝宫。打扫出来的屋子,一间用来休息,一间存放书册,还有一间就成了面见大臣的办公室。他刚坐定铺开纸,就见田存善进来回报,沈廷扬已经到了,等候召见。

对于沈廷扬这个人,朱慈烺倒是久闻其名。

沈廷扬在明亡之后散尽家财组织水师抗清。被俘之后,洪承畴本想念在旧情放他一马,但他毫不动摇,最终在苏州就义。

前世时朱慈烺就知道这位崇明人的忠勇事迹。

而且他还知道沈氏是崇明最大的沙船帮,主要做辽东、朝鲜生意,若说富可敌国或许有些过了,但与皇家内帑一比,却是真正的大户。再加上沈廷扬与复社的密切关系,若是朝廷真要迁都南京,此人正是绝佳的代言人。

“宣。”朱慈烺朗声道。

廿二章早附凤翼攀龙鳞(八)

几声衣衫磨动声响,只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报道:“臣沈廷扬,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管帽椅上,沉稳道:“免礼,赐坐。”

“谢殿下。”沈廷扬毕恭毕敬在座椅上浅浅坐了,头不乱举,目不斜视。

“五梅公不必拘谨。”朱慈烺起身,走到沈廷扬对面的椅子上重又坐了:“五梅公是苏州人?”当时崇明属于苏州府,故而朱慈烺有此一说。

沈廷扬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曾有过面圣的经历,如今听到太子殿下称他以号,还纡尊降贵,对面而坐,胸中鼓声雷动,脑袋嗡嗡作响,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会连声应是。

“我母后也是苏州人,你我还有一份乡谊在嘛。”朱慈烺笑道:“田存善,去取冰镇饮子,与五梅公消消暑气。”

“殿下折煞下官了。”沈廷扬偷偷吸了两口气,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

朱慈烺知道自己这么热情,会让人大为惶恐。不过这种惶恐势必会随着交往加深而渐渐消退,留下的只会是rì后的谈资笑料。像沈廷扬这般可替代xìng极低的重要亲信,朱慈烺绝不愿意将彼此关系只定格在单纯的“君臣”大义上。

朱慈烺看过沈廷扬的简历,知道他不是进士官,乃是由国子监生出仕,初任内阁中书舍人。崇祯十五年,建虏兴兵,锦州告急,沈廷扬被加以户部郎中官职,至山东登莱筹划海运粮饷,接济锦州守军。

沈廷扬此人办事认真,也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有贪墨的习惯,将这差事办得极好。时任漕运总督的史可法上疏推荐,崇祯皇帝赞他说:“居官尽如沈廷扬,天下何难治?”

今年年初,沈廷扬入国子监为司业,国子监生罕见能够做到的高官,而且属于清流,rì后涉足阁辅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我认识五梅公,还是从崇祯十二年的《请倡先小试海运疏》开始的。”朱慈烺笑道:“而且试航结果不错,让父皇陛下十分欣慰。”

沈廷扬颇为无奈道:“若是真的重开海运,漕粮耗羡起码能少七成。”

如此善政,终究还是未能施行。

朱慈烺也十分遗憾。然而这就是政治,很多时候并不是选择最优项,而是得屈从于利益平衡。一条京杭大运河,从北到南,养活不知道漕丁漕夫、牙行买办,虽然眼下并没有出现后世那种漕帮,但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将漕运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钱多收粮,但巨大的运河集团岂甘心看着自己利益受损?

明地里是御史弹劾沈廷扬瘦公肥私——因为沈家就是最大的沙船帮,若是废漕改海,他家就是最大利益获得者。实际上,这些官员若是不得人授意,谁会急冲冲跳出来呢?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因为情面而上疏,有些人是因为拿了红包而已。

“当时庸臣们说的最多的,便是五梅公的家世,以及漕河兵丁是否会作乱。”朱慈烺顿了顿,见沈廷扬不动声sè,缓缓又道:“我以为,天家与势家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河涨水小河满,只要国库充盈,天下皆是富户豪门方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此乃真知灼见!”沈廷扬颇为赞同,但听太子提及他的家世,心中却是不免紧张了许多。

“若是主­干­焦枯,枝叶又如何自处呢?”朱慈烺口风一转:“之前陛下向豪门大户筹措银两之事,五梅公也听说了吧。”

沈廷扬不敢撒谎,只好点了点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怕什么来什么,太子终于还是要借银子啊!

大明的税收分夏秋两季,从正统七年开始,收来的国税就分入太仓和内库。

内库有内承运库、广积库、甲乙丙丁戊五库、赃罚库、广惠库、广盈库、天财库和供用库。这十二库中,只有内承运库存的是金银,其他存的都是硫磺、硝石、布匹颜料等等实物。

内承运库就是大臣们死死盯着的内帑。

在大臣们眼里,那里就像是有个聚宝盆,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弘治、嘉靖、万历三朝,皇帝能够以强势从国库搬来百万两白银,但在皇帝弱势的时候,就只有被大臣往外搬的份。

崇祯即位之后,没有从太仓挖过一次银子,反倒不断地发内帑,以至于朝臣都知道户部没钱,要钱找皇帝陛下发内帑。因为京师三大营和上直二十六卫的军饷都是内帑支撑,所以只要有帅臣带了京营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发放内帑。

内帑的来源主要有四个:国税中的金花银、太仓国库、皇庄皇店、罚没。

崇祯帝登基之后,朝廷每年亏空,想从国税中分出金花银比割外臣的­肉­还难。太仓国库更是长久维持着空虚的状态,挖无可挖。

剪除了魏忠贤之后,皇庄和皇店每年数万两银子的收入也不断缩水。至于罚没,魏忠贤和客氏的赃银对于整个帝国而言,只能算是蚊子­肉­。世人总以为权宦必然是巨贪,市井中也有魏忠贤带着四十余车金银珠宝的传说,但单纯从罚没的资产来说,魏氏的那些钱财甚至不足以构成贪墨重罪,是以官方都不愿意公开披露,以免阉党以此来证明“厂臣不爱钱”。

至于罢矿监、裁撤织造局,更是让大内的经济状况雪上添霜。

所以从十一年开始,崇祯几次向勋臣贵戚们募捐,希望能够共度时艰。这些家财万贯的豪门,纷纷将家中的物事摆在大街上贱卖,表示自己身家清白,实在没有钱可以捐助国家。捐得最多的一位只捐了两万两,乃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亲外公,嘉定伯周奎。

就这两万两,其中还有周皇后偷偷拿出来的五千两私房钱,希望父亲能够做个表率。

朱慈烺也是因为这件事,对于外戚再没有一丝半毫的好感。尤其他还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周奎被大顺军追赃,一共追出了七十万两。

而且这个外祖父还亲手将太子外孙,送到了闯王手中。

“真是想想就辛酸啊!”朱慈烺轻轻拍在座椅上。

“殿下……”沈廷扬虽然没被点名要求捐饷,但终究身负重名,却不自觉捐助,难免落人口实。他不知道太子其实是叹息那些尚未发生过的“历史”,只以为太子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剜他一块­肉­了。

“这事就不说了。”朱慈烺心中jǐng觉,立刻将这股负面情绪遏止,露出庄重且具有亲和力的微笑道:“父皇陛下也欠思量,若是那些重臣拿出个十几万两,岂不是坦白承认自己是贪蠹之人么?倒未必是不舍得那些银子。”

“殿下以仁度人,令人仰止。”沈廷扬并未放松,只是虚应故事。

“今rì急召五梅公来,其实是有要事相询。”朱慈烺回到了正题上。

“臣知无不言。”

“若是要从京师运五万人去江南,要用船多少?”朱慈烺问道。

五万人!沈廷扬大吃一惊,抬头疑惑地望向太子。这么多人,铁定是一支大军,但大军不开往西北、东边,送去江南­干­嘛?难道传闻中天子南幸的事竟然是真的?他掩住自己内心中的震惊,脑中飞快地计算起来。

“殿下,大沙船一艘能运百人,小沙船也能运十数人到三五十人不等。”沈廷扬缓缓道来:“若是全用大沙船,要五百艘,兼用小船的话,数量更大。这还只是运人,若是随人有货,还要另算。”

“假若从天津出港,到上海登陆,耗时多少?每船花费多少?”

“当rì试航时,臣亲自押船,于六月初一从淮安出海,六月十五到达天津。其中候风用了五rì,真正行驶只有十rì。从淮安到上海,还有八百里之遥,还需四rì左右。”沈廷扬算完了rì子,又道:“航费包括船工的花销,每船每rì该用三钱银子,若是按照二十rì计算,每船六两银子,往返不过十二两。小船人少,还能省些。”

“海运省费,果不其然。”朱慈烺微微颌首:“安全么?”

“若是运人,反倒比运钱粮更安全些。”沈廷扬道:“若是钱粮,一旦翻船便漂没了。若是运人,只要救援及时,未必有事。”

“若是按照大小沙船并用,多分三五批运人,江南沙船够用否?”朱慈烺问道。

太子只说海运,不提借银子的事,让沈廷扬顿时轻松了许多。他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南地方富户往往造船数艘,中产者也会造一两艘备用,哪怕是下等户,也会几家凑着造一艘小船。盖因江南多水,家中备船诚如北方车马一般。这五万人若是能分成十批,每批五千人,臣之亲族便足以承担此事。”

朱慈烺笑着用苏州官话道:“就知道卿乃江南势家。”

沈廷扬听着苏州乡音,又见太子和蔼,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这五万人该如何安置?”

若是天子南幸,自然是要去南京的,也就不存在安置的问题了。沈廷扬正是用这种装傻的问题,来探寻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由衷希望皇帝能够南幸,那样才能让江南人氏对朝廷的影响力大大超过北人。

廿三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一)

朱慈烺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仅凭他前世对于明代历史的了解,这个问题完全是无解的。因为他不可能凭空变出土地来为这些人造房子,更不可能去做打家劫舍的事。

这点上就能看出老天爷爱坏小孩。

对比之下,那些穿越成土匪、军阀的朋友实在是老天的宠儿。他们与仕绅阶层是天然的敌人,可以在实力许可的情况下为所yù为,非但会收获手下的忠诚,还能迅速扩大势力,推进自己的理念。

作为太子却不行。

朱慈烺拥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力和资源,但也被套上了巨大的枷锁。政治是个妥协游戏,即便强势如崇祯,十七年换五十相,但也只能以文官斗文官,要想赤膊下阵只有被整个士大夫阶层海扁狂殴。

这是嘉靖和万历两位皇帝已经着实尝试过了的。尤其是嘉靖,从外面看起来他登上了大明强势皇帝前三甲,但真要让他坦白地说嘉靖时代的胜利者是谁,估计这位暴君也只能苦笑。

再加上大行皇帝的遗诏其实都是内阁辅臣拟定的,所以文官们就算在皇帝生前无可奈何,也能在皇帝死后狠狠恶心他一把。无论是为了生前的权力,还是死后的名声,天子都处于弱势,更别提太子了。

时时刻刻被约束的朱慈烺,有时候发狠了甚至想过砸墙而出,白手起家。姑且不说放弃大明这艘还有三千钉的烂船是否理智,朱慈烺冷静思考一下:自己未必真能靠王霸之气收伏小弟,而小弟们又恰巧是画匠出身,能力却堪比西点军校高材生。

而且在这个乱世中,没有护卫地走出京师,很有可能被土匪绑架、被乱军裹挟当苦力、或者是被满洲人抓走当包衣奴。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化险为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无比强大的主角光环。充分利用当前的资源和规则,减弱外部对自己的束缚,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最优选择。诚如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一旦认为做不到,那就真的输了。

既然休克疗法近乎自杀,朱慈烺只能脚踏实地,将目光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领域,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才,为九个月后的天变做好准备。

“其实,这五万人全是工匠和他们的家眷。”朱慈烺没有丝毫隐瞒道:“虽然天子圣明,但这次大疫一起,běijīng城中或许十室九空,一旦闯贼来了,如何能够守住?这些工匠虽在贱籍,但是大军器械甲胄全靠他们,所以不能放任自流。”

虽然朱慈烺夸大了鼠疫的危害xìng,但并没有成功击破沈廷扬的心房,让他纳头便拜。如沈廷扬这样的一家之长,身后往往是数以百计的族人,在地方乃至朝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关系圈。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他个人的喜恶,而是一个利益集团的决策。

当然,作为团队领袖,沈廷扬的个人决策占据了绝大比例。

略一思索之后,沈廷扬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陛下可有口谕?”

大明皇帝直接发出的圣旨叫做中旨,虽然简单明了,但容易被官员抵触,甚至遭到六科给事中的封驳。即便是内阁票拟阁臣意见,皇帝御笔朱批之后的圣旨,也有可能被封驳,但因为内阁会提前做好协调工作,所以通过率较高。

皇帝的口谕是不落文字的圣旨,也是可以随时赖皮的圣旨。

去年九月被处斩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时崇祯授意陈新甲与满洲人私下议和,结果从边关发回běijīng的议和密函被这位大司马随手放在了桌面上,其家童误以为是《塘报》,发出传抄,群臣哗然。

想当年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大明的朝臣都不肯议和妥协,何况松锦之败并没有真正触痛大明文官的神经。当时物议汹汹,以“不议和、不赔款、不割地、不称臣、不纳贡”为主流,看到这议和条款,纷纷以陈新甲为当世秦桧。

陈新甲犯了这么大的错,非但不知弥补,反以此为功绩,大肆宣扬,无疑让是在崇祯皇帝的怒火上浇了一桶石油。再加上松锦大战决策过程中,崇祯与洪承畴都认为应当稳进,唯独陈新甲强烈要求速战,导致明军溃败,洪承畴被俘投降。因因相积,崇祯很不光彩地赖账,以私款辱国之罪斩了陈新甲。

沈廷扬要皇帝的口谕,已经是极有魄力的了。

哪怕是朱慈烺给出一份伪造的口谕,沈廷扬都会考虑踩着陈新甲的血往前走。

因为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场鼠疫,京师也是绝对守不住的。如果说整个京师还有什么人对力挽狂澜有所助益的,沈廷扬的看法与太子一致:匠户。

至于其他那些文士勋贵,死多少他都不会关心。

一来他不是勋贵,二来他不是进士。

“陛下没有南迁的意思。”朱慈烺没有骗沈廷扬。

在这位忠良刚烈的名臣身上,欺骗只是对品格的玷污。而且毫无必要的欺骗只会让人对未来的交往充满疑虑,只有胆怯懦弱的人才会为了一时之需选择这等下策。

朱慈烺听到沈廷扬问陛下口谕,就知道他内心中是愿意做这件差事的,只是在收获与威胁的比重上,略有犹豫。

“保全这些匠户对大明的意义之重,想必五梅公是能明白的。”朱慈烺道。

沈廷扬出身沙船帮,对于技术人才的重要xìng自然不言而喻。

“这是公义。”朱慈烺话头一转:“至于私利嘛……大明虽然吏治败坏,许多能工巧匠被豪族大户侵占,但要说手艺保存最好的一群人,也还是这些匠户。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诀窍,肯定不是民间那些半路出家的农夫能比的。”

大明的匠户有单独的户籍,是谓匠籍。只要身在匠籍,世世代代只能当国家的工匠,比同军户,却更像是国家奴隶。

这种不合人情的制度设计,当然出自于想把一切问题简单化的太祖高皇帝之手,但这些弱势群体因为没有自己的扬声器,所以三百年来没人有兴趣关注这个问题。

“殿下是说……”沈廷扬微微皱眉。

侵占有手艺的匠户已经不是秘闻了,而是一股风cháo。běijīng城里的豪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逃籍的工匠?说起来这些都是挖国家墙角的行为!沈廷扬听太子的意思,颇有些“他们能占,我也能占”的味道,虽然从逻辑上无从反驳,但总有些不妥当的感觉。

别人侵占匠户,是占公家便宜,占天家的便宜。

太子侵占匠户,这不是儿子偷老子么?

沈廷扬说完一转念,暗道:儿子偷老子不算贼,太子真要占了也是合情合理呀。不过我若从中分润,岂不是帮着太子偷他老子?这不是离间天家父子之罪么?

“是!”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扬想差了,还以为碰到了聪明人,一点就透。他郑重道:“只要安顿好了这些匠户,以后你沈氏可以免费拿到这些匠人的工艺技术。”

——不是分匠户?而是分技术!

沈廷扬一愣。

在这个时代,手艺是传媳不传女,绝不外传的。许多压箱底的技术,都因为老一辈子走得太匆忙,从而彻底失传。若是能够得到人家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手工窍门,那不啻于挖到了一座金矿啊!

“这买卖,”朱慈烺笑道,“五梅公做是不做?”

沈廷扬一时被悬在了半空。从他本心来说,就算太子什么都不给他,他也愿意帮助太子完成这一对国家有利的大事。然而现在太子以“买卖”说出来,却让他不敢答应。

做买卖的基础是两厢情愿,平等相交,谁敢跟太子平等!

廿四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二)

“老不死的残货,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花钱快活,家里活一点都不碰!臭不要脸地白吃白住,这rì子还怎么过!”女人高亢地声音刺耳难耐,一边甩着手臂上的汗珠。

男人蹲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劣质的烟丝。虽然崇祯四年的时候,皇帝陛下明旨禁烟,但谁都觉得,皇帝管天管地,总不能连吃饭放屁的小事都管了。běijīng城这么大,抽两嘴烟丝难道还能熏到皇宫里去?

再者说,这烟丝多好啊!吧嗒一口,心里的烦闷事就都和青烟一样飘散了。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自己七八尺长的身量也搞不来几个钱,见了那没卵子的老货连个屁都不敢放!家里转眼就要揭不开锅了,就知道每rì里大几十的铜板拿出去,拿出去,拿出去!家里有金山银山都架不住这么拿!改rì让你把老婆孩子都卖了罢!你个窝囊废!你跟那没卵子的老货一起过rì子去!”

女人越骂越高声,拎起厨里的水桶,哗啦一下将小半桶水倒进了铜盆里,倒是洒出来一多半。

“打水去!你个懒驴cāo下的窝囊废!”女人气冲冲地将水桶扔在地上。

男人重重吸了两口烟,将烟杆斜Сhā进门槛前的凹洞里,拍拍ρi股往里走去。他闷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木桶,先看了看有没有摔坏的地方,方才低声道:“当年娘治病、下葬,人家都出了钱的。”

“屁!”女人吼了起来:“一说起来就是这句!他那时候趁多少银子!才给了你几个?他养的狗一顿都要吃好几两银子!你们呣子就连人家的狗都不如!还当他是善人供着,我呸!呸!”女人不解恨,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浓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朝女人怒视过去,正好两两相对。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

“还不快去!”女人高声骂道。

男人佝了脖颈,提溜着水桶往坊间公用的水井走去。

出了门没走几步,男人的双腿突然如同灌了铅,立住不动了。

街坊牌楼的yīn影下面,蜷曲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

“叔……”男人觉得嗓子燥得疼,一定是因为刚才抽烟的火气熏着了。

­干­瘦的老头子扯了扯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叔让你为难了。”

“叔,您说这话。”男人很想硬气两句,但他知道这位堂叔肯定已经听到了自家婆娘的谩骂。从他本心里来说,家里原本就不宽裕,多张吃饭的嘴已经很辛苦了,偏偏这位爷还有泡澡堂子的爱好,三天两头要去,一去一整天,一天就是十几个大子,让家里的粥着实稀了许多。

可这位堂叔在他家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给过十两银子,让他能给老娘请大夫桥瞧病,走的时候还打了一副好棺材板,治了一身体面的寿衣。这份恩情若是不报,那还算个人么?

“婆娘不懂事理,叔别见怪。”男人蠕动着嘴­唇­,有些心虚。当年这位堂叔家的狗都吃得比他好,婆娘并没有瞎编乱造。然而他总认为,人家再有钱,也不该着你的,哪怕只是指头缝里漏下一粒米,那也是恩情。

瘦chéngrén­干­的老头点了点头:“今儿我在澡堂子里碰到了以前宫里的熟人,听说太子出宫了。我已经托他帮我谋个差事了。”

“托人……”男人的喉结打了个滚,“得多少银子?”

“只要能混进去,你叔我肯定能出头!”­干­瘦老头十分自信道:“如今宫里比你叔还明白典故的老人也不多了,太子那边更不会有什么能人。”

“叔说的是,”男人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又问了一遍:“得多少银子?”

“不多,”老头胸有成竹道,“也就五十两。”

“五十两!”男人失声叫道。

“家里一时不称手也无妨,”老头道,“坊间大家一起凑凑,等我回了宫里,百倍还他们都行。”

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木桶,心中暗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鼓动街坊们卖了房子,都未必能凑齐五十两!

“也不是立马就要,”老头道,“先拿个十两二十两来表表诚意也行。”

男人垂下头,眼睛落在青石上,道:“我回头去问问。”

“嗯。”老头长长应了一声:“如今东宫位稳,只要能熬到太子登极,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你想想,当年你叔我只是个随堂太监,就挣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若是以后……”­干­瘦的老头说到一半,硬生生将下面半段话咬在了嘴里。

他看到一个身穿绸缎,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朝这里跑来。从这男人跑动的姿势,老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个阉人。

中年阉人快步穿过了坊门,很快就看到了老头和他的堂侄。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老头身上,一遍遍地扫过老头的眼睛、眉毛、鼻子、嘴……终于,他颤声叫道:“刘公公?”

老头一脸镇定地看着这个并不相识的中年阉人。

“刘公公?您老认不得我了?我是曹太监名下的王平呀!”那宦官叫道。

这位刘公公终于长长“哦”了一声,拱手作礼:“恕罪恕罪,年纪大了,记xìng不好使了。”他又问道:“王公公来此间是……”

“是特意来找刘公公您的。”王平并不托大,满脸堆笑道:“刘公公好福气,奴婢着实要恭喜公公。”

“王公公说笑了,”刘老公道,“老奴从牢里出来之后,只有晦气,哪还有福气。”

“正是眼前艰难,才更显福气呐。”王平笑道:“奴婢奉令来寻刘公公您回去的。”他顿了顿,又讨功似的说道:“听说东宫见了您的《酌中志》,点了名要你过去。”

这位刘公公,正是朱慈烺派田存善去找的刘若愚。

亲身经历了万历、隆庆、天启、崇祯四朝的内宫风云,早已让这位老宦官的神经宛如铜浇铁铸的一般。他并没有立刻喜笑颜开,反倒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道:“老夫自从重见天rì,对名利之事已经彻底淡了。如今与侄儿度rì,虽然清苦些,却得了闲适。”

王平脸上笑容不减,心中暗骂:你个老货跟我玩yù擒故纵?你若是真甘心清苦,还天天往澡堂子里跑什么?

寻常太监洗澡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宫里的混堂司打热水,在宫里清洗。二一个便是去京师大大小小的寺庙。那些寺庙都有混汤,里面有无名白为人搓澡。就如后世的主题酒吧一样,去那种地方洗澡的也都是太监,脱光了大家都一样,不会自卑难为情。

刘若愚整天去混堂洗澡,并非单纯爱­干­净、找享受,只是为了能撞见一两个宫里的旧人,寻一条返回权力中枢的路径。说穿了,他和那些为人搓澡讨赏的无名白并无区别。

听见堂叔说不想回宫,见识浅薄脑子不灵的粗壮男人顿时傻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凑五十两银子,好去太子身边当差么?怎么好事送到了眼前却又不去了?怎么能不去啊!

廿五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三)

王平呵呵一笑,道:“刘公公,小奴跑了京城十来家澡堂子,好不容易打听得公公家里。公公就这么一句话打发小的,太也绝情。”

刘若愚被王平道破隐情,却也不羞,长叹一口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虽然安心闲适,但家里总是要吃饭糊口的。总盼着哪家宗府招人,好去谋个差事。王公公若是有消息,也请照拂则个。”

“刘公公,”王平装出一脸诧异,“太子征辟,这岂是寻常王府比得了的?再者说,如今闹贼,万一去了地方上,整rì里得多提心吊胆啊?”

“唉,这也是顾不得。”刘若愚做出一脸无奈:“就算是郡王家也比去东宫身边好些啊。”

“愿闻其详。”

“敢问公公,田存善是谁名下的?”刘若愚问道。

王平一愣,暗道:这老货果然不愧是摔打历练出来的,真真是一语中的。田存善是徐应元门下的,比刘若愚矮了一辈。若是刘若愚到了东宫身边,田存善肯乖乖服软么?中官也是官,是官就有官场,官场重资历,因为资历就是权柄。

权柄!

古往今来也不见有几个人肯将这东西乖乖送人的。

“刘公公不肯去,小奴岂不是办差不力?”王平苦笑道:“公公是不知道,如今这位东宫可是英明之主,但凡办事稍有些不顺心,便少不得一番呵斥。”

“哦?这倒是愿闻其详。”刘若愚玩这手yù擒故纵,本就是想从王平嘴里多掏点东西出来,顺便看看东宫里的布局。否则贸贸然冲进去,敌我不分,情势不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是冲着咸鱼翻身去的,岂是为了白白送死?

“东宫甚肖陛下。”王平道。

刘若愚微微点头,等着王平再吐点­干­货出来。

王平又道:“赏罚有信,重赏重罚。田存善刚任东宫典玺的时候,田国舅私下里给了他不少贿赂。那时候田妃正得宠,膝下还有永王慈炤和悼灵王慈焕。”他说着,看了一眼呆立一旁,手里提着木桶的男人。

“是我侄儿,无妨。”刘若愚淡淡道。

王平自然而然道了以声“是”,旋即反应过来,刚才竟然被刘若愚淡淡一句话带进了彀中,好像成了他的徒子徒孙一般。他尴尬地­干­咳一声,继续道:“那是崇祯十二年的事,田存善欺负东宫年少无知,事也做得不机密,竟被东宫知道了。”

刘若愚盯着王平,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平一个恍惚,眼前看到的像是身穿四爪蟒袍的提督太监,而非衣衫褴褛的落魄老头。他定了定神:“后来,东宫要泛舟湖上……”

刘若愚手指一跳,却仍旧不动声sè,心中暗道:田存善恐怕没有下手,否则也不会有今rì了。

“东宫要泛舟湖上。”王平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道:“而且不肯坐大船。”

“船上就一个田存善?”刘若愚心中却道:太子倒是聪明,若是小船,身边只有一个太监跟着,他若是有个意外,那田存善也没有逃生之望。

“是。”王平道:“另外有东宫侍卫、大汉将军、腾骧卫的人驾船围在四周,都是熟悉水xì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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