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沉迷在古老梦想中的活化石,春秋时代的陈家洛——仁义霸主宋襄公。
在人们的既定印象中,宋襄公是个迂腐顽固又智商低下的假道学,讲究“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纯粹志大才疏的榆木脑袋,死爱面子活受罪——其实历史的真相并非如此简单,在本章中,笔者将穿越史海的迷雾重重,上穷碧落下黄泉,追索一个远古民族的复兴梦想,详细解读他们以及后世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并深入分析宋襄公性格行为的成因来源以及历史功过,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虽然千年毁誉,难以定断,但历史的有趣,就在这里,诸位看官尽可独立思考,见仁见智。
以鄙人的愚见,宋襄公并非什么蠢猪,也不是什么假道学,他只是一个沉迷在古老梦想中的活化石而已——因为珍稀,所以孤独;因为陈旧,所以有些不合适宜;又因为梦想破灭而可悲可叹,所以让人觉得他可怜又可笑——如果要拿金庸小说中的一个武侠人物来类比的话,他有点像苦苦追求“反清复明”梦想的迂阔书生,红花会大当家的陈家洛。
大明朝已经亡了近百年,当年的遗老遗少们早已灰飞烟灭,他们的后人们也大多做了清朝的顺民,陈家洛仅凭手中几个江湖人物,以及书中乾隆皇帝那并不靠谱的汉人血缘与虚假承诺,而天真的幻想用仁义道德和民族大义来唤醒来感动敌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与自己爱人的幸福,而企图恢复大明朝的江山——这不是与宋襄公一样可悲可叹可怜与可笑么?
然而,为了自己“愚蠢”的梦想,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不仅可笑,也很可爱,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可敬,就像西方的堂吉诃德。
——去吧,与风车决斗,勇敢的骑士,就算遗臭汗青,为天下所笑,也百死不悔,因为这就是你们的选择,你们看起来很傻,但是你们比很多聪明人都可爱。
2.争让君位。
宋襄公的名字叫兹父,是宋桓公的嫡长子也是太子,为许穆夫人的姐姐宋桓夫人所出。比起齐桓公小白生于一个亲情淡薄淫乱不堪的问题家庭,兹父的童年就幸福多了,宋桓公看重他,宋桓夫人宠爱他,他的兄弟们也很尊敬他喜欢他,可谓父慈子爱兄友弟恭,正宗的春秋模范家庭。
但是很可惜,兹父甜蜜的青少年,在宋桓公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60年这一年,由于狄人对卫国的大举入侵,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这一年,凶残的狄人打败爱鹤如命的卫懿公,攻入卫国国都,对卫国百姓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侥幸逃出的不足五千卫国遗民被宋桓公夫妇安置在曹邑,卫国重建工作就此展开。
然而就在此时,宋桓公夫妇不知什么原因闹起了矛盾,激发至不可收拾,最终竟然离婚收场,兹父顿时从天到地,变成了个单亲家庭的苦命孩子。
关于两人为啥闹矛盾,史书没有记载,但我们从前后的历史事件中应该可以推断出来。当时,齐桓公为了帮助卫国重建家园,出钱出人不遗余力,从而获得了莫大的名声。但是宋桓公明明是第一个出手帮卫国的,最后却贡献乏陈,风头全被齐桓公抢了去,相信宋桓夫人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娘家有难,老公却上心不够,倒是自己的堂姐大卫姬与堂姐夫齐桓公那边大把大把的金银财物送过去,这让宋桓夫人在姐妹面前很没面子。当然宋桓公也有他的苦衷,齐桓公财大气粗,又是诸侯盟主,宋桓公想跟他斗富置气,那也要足够的底气才行——于是小两口整天吵架,宋桓公一气之下把老婆给休了,赶回娘家,从而早就了一首千古绝唱。
这首绝唱就是中的一诗,据载当为宋桓夫人在此期间所作。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大意是:谁说黄河广又宽?我一束芦苇便可渡!谁说宋国遥又远?我一踮脚就能望见。谁说黄河宽又广?一只小船它都容不下!谁说宋国远又遥?我无须一个早晨就能到!
明明黄河那么宽广,明明宋卫距离如此遥远,但是宋桓夫人却正话反说,夸张戏谑之语中极尽悲恸,想家念子之情贯透字里行间,又以迭章排比,反复吟咏,情辞动人,文采斐然,当可与诗仙“白发三千丈”之句媲美。
爱情与亲情看似易得,但在诸侯之家,却原来有如此多的阻碍,许穆夫人与宋桓夫人两姐妹都是大才女,却又都成为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宋桓夫人思念儿子,兹父何尝不思念母亲,但限于礼制,呣子难以重逢,所以后来他即位后,就在宋国西部距卫国较近的黄河岸边,筑起一座土台,想娘的时候就登台远望,遥寄思念之情,后人称之为“宋襄公望母台”或“襄台”。
在今天河南雎县北湖湖心岛驼岗上,这座“望母台”遗迹犹存,宋襄公的墓也在附近,他生不能尽孝于母亲膝下,死后也只能求魂灵遥望卫国,这便是诸侯之家的悲哀。
这样看,兹父的确是一个孝子,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他是在作秀,但是接下来一件事情,就不能光用作秀来解释了。
兹父有个同父异母的庶兄叫目夷,字子鱼,是宋国很有名的贤人,宋桓公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也曾想过改立他为太子,但由于兹父也一向表现良好,所以才最终作罢。
但兹父此时却做出了一个非常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决定,硬要把自己的太子之位让给哥哥,他对宋桓公说:“请使目夷立,臣为之相以佐之。”
宋桓公也很摸不着头脑,便问他为什么。这可是国君之位啊,不是孔融让的那颗破梨。
兹父回答说:“臣之舅在卫,爱臣,若终立则不可以往,绝迹于卫,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处目夷之上。”兹父认为自己如果当了国君,就不能经常去卫国看母亲了,而且他自认能力不及目夷,所以才主动让贤。
如果单从这句话来看,兹父似乎是个孝顺又谦虚的好孩子,而且高风让贤,品德高的不得了。事实的真相是否如此,我们不是兹父,当然不得而知,不过对人性对政治都有着深刻了解的毛泽东同志在小学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里面就指出兹父明知这样违反了当时的礼法和继承制度,还要坚持让位,明显是做给宋桓公和天下人看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博得“仁爱”的美名。
过让则伪,过谦则矫,毛泽东这个说法貌似挺有道理,他的国文老师也因此给这篇作文破例打了105分的超满分,可见其见识独到非同凡响。但可惜宋桓公不是毛泽东,他的脑袋拐不了那么多弯儿,于是竟在兹父的坚请之下真的决定换太子了。
如果兹父真如毛所言是个野心勃勃且狡诈伪善之徒,这会儿一定哭死了,不过好在目夷听说了这件事儿后非常上道,他坚决不肯接受太子之位,说:“兹父能以国让之,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庶立而嫡在下,不顺也,不顺而使目夷为之,目夷将逃。”于是逃到了卫国。
兹父一看目夷跑了,他也跟着跑,顺便也好去看望一下母亲。于是哥俩儿前脚跟后脚全都逃到卫国去了。
目夷为啥放着大好的太子之位不要,除了兹父“仁孰大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即他认为这样的人事安排很“不顺”。
宋是商纣王同母长兄微子启的封国,当年周灭商后,周天子采用“以殷治殷”的策略,将殷商遗民们迁到了东部黄淮平原,封微子启于宋,公爵,建都于商之发祥地商丘,以延续商之宗祀,管理商之遗民,并作为周室东南屏藩,阻挡淮河流域东南异族的入侵。
所以,作为殷商民族直系后裔的宋人,保留了浓厚的殷商文化的传统和风俗习惯,信鬼神、好祭祀,与周人之文化迥异。据记载,有一次晋宋两国盟会,宋平公提出用殷商的传统祭祀乐舞来招待晋悼公。这个乐舞,据说由用鸟羽化装成玄鸟的舞师与化装成简狄的女巫进行表演。由于它描写了简狄吞玄鸟卵而生殷商始祖契的具体过程,非常之神秘怪诞,竟把不识殷礼的晋悼公给吓病了。
除了文化风俗,商与周继承制度也大有不同。商人的传统君位继承制度是:“以弟为主,而以子继辅之。”也就是以“兄终弟及”为主,“父死子继”为辅,这种随意性很强的君位继承制给商朝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宋国早期也是如此。
据:“自仲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可见殷人注重血统关系的亲亲继承制度,远比周人的注重政治阶级的嫡长子继承制要来的落后,统治阶级由于君位继承中因名分不定而产生的祸乱纷争,或许就是殷商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可惜,宋国在西周与春秋之初,并没有吸取他们祖先的经验教训,仍然固守陈规采取这样的落后政治制度,从而造成了宋国长时期的政局不稳,也导致宋国错过了很多大好发展机会,以至在宋殇公时开始从一等大国渐次沦为二流诸侯。司马迁在最后说:“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宋国自公元前729年宋宣公去世将君位传给弟弟宋穆公,一直到公元前681年宋桓公在内乱中即位,短短五十年的时间,宋国就经历了宋穆公、宋殇公、宋庄公、宋湣公、宋公游、宋桓公六位国君,其中有兄传弟、父传子、叔传侄,甚至还有堂兄弟之间互相传的,传来传去都不知道到底该传给谁了,再加上奸臣权臣从中捣乱,造成宋国数十年国无宁日,这种局面是号称贤人的公子目夷不愿意再看到的。
目夷的口号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坚定的学习贯彻周人的“嫡长子继承制”不动摇,才能摆脱内乱,让宋国平稳健康的发展下去!”
所以说兹父如果真的是在演一场戏的话,那么目夷就陪他演下去好了,兄友弟恭,争相让国,一片和谐,多么美好。
与此同时,齐国的五子争立局面已然萌芽,齐桓公与管仲都很头痛,同样都是公子,齐国的公子与宋国的公子差距咋就那么大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在儿子教育这方面,齐桓公实在做的很失败,瞧瞧人家兹父与目夷,思想觉悟与政治水平多高?
有了这样两个好儿子,宋桓公可以放心的死而瞑目了,公元前652年,做了三十年太平国君的宋桓公病重不起,赶忙派人去卫国召回太子兹父,传话说:“若不来,是使我以忧死也。”意思是说兹父你再不回来,是想把老爹我愁死啊!
身为大孝子的兹父当然不愿意老爹被愁死,于是赶紧回国看望父亲,次年春天,宋桓公很欣慰的死掉了,太子兹父即位为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宋襄公。
见到弟弟顺利继承君位,目夷不久也从卫国放心的回来了,宋襄公于是任命目夷为司马,主管军政大权,辅佐自己处理朝政。从此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二人让国之壮举,名传天下,世人皆以之为仁义无双,包括齐桓公与管仲在内,所以有了葵丘盟会上的后事相托,其意似有让宋襄公继承齐国霸业之意。
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宋襄公之“仁义”的,后世很多学者都批评他这是虚情假意,沽名钓誉,徒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仍然是我党领袖毛泽东同志。
毛泽东同志指出,从后来宋襄公的所作所为看,他明显是个有极大政治野心的人,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权力呢?如果他真的仁义无双,也完全可以在继承君位后再自己做主行禅让之举,但并他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他的所谓仁义,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已。
我非常赞同毛泽东同志的看法,但我们是否也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宋襄公假仁假义,恐怕不止是为了钓名那么简单——宋国数十年的内乱教训惨痛,宋襄公身为储君岂有不知?那么当他看到公子目夷能力卓著德才兼备,且又如此受到宋桓公的宠爱与国人的尊敬,他难道不会对可能发生的内乱感到忧虑吗?即便他坚信公子目夷的品行没有问题,但他也不能保证宋国的其他公子或权臣不会横生枝节从中捣鬼,毕竟宋国一直以来没有“嫡长子继承”的明确概念与规定,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宋襄公和目夷很有可能是心照不宣的配合演一出戏,来为宋国政局的平稳过渡保驾护航。
诸侯难为啊,宋国的诸侯更难为,殷商民族历史悠久,殷商遗民陈腐守旧,他们很难接受新的事物而做出适当的改变,宋襄公之后,宋国弟弟夺取兄长君位的事情还时有发生,于是内乱不止,政局动荡,宋国一步一步向下沉沦。
无法为自己注入新生的民族是可悲的,比如殷商,从黄帝时代就雄踞一方,后又代夏以为天下共主,曾经灿烂,曾经辉煌,绵绵延延两千多年,老而不死,亡而不灭,幻化成宋,荣光早已不再,却好似依然活在梦中,画地为牢,最终将自己活活困死在内。
3.梦想与宿命。
宋襄公从小就有一个理想,目标远大的光荣理想。
这个理想就是继承先祖商汤的仁义,重现殷商文化的辉煌。
为了这个伟大的民族复兴事业,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希望自己的哥哥公子目夷以及所有国人能和他一道舍小我而成大业,同舟共济,齐心合力,纵使惨败也执迷不悔,至少大家都努力了。
人如果没有理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但从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宋国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认同宋襄公的所谓光荣理想,他们认为上天已经抛弃了殷商,所有努力都是徒然的,宋襄公这么做纯属惹祸上身,简直愚不可及。一个愚不可及的理想,就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
宋襄公是孤独的,数千年来,十分之九的中国人都认为他比猪还蠢,仅凭仁义和梦想就能让小国称霸民族复兴吗?弱者是不配讲仁义的,这就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
但是宋襄公还是抱着这个梦想头也不回的出发了,公元前651年,宋襄公还在服丧期间就列席了齐桓公主持的葵丘盟会,积极参与国际事务,从此大会小会每会必至,将其大好事业青年的形象深入人心,齐桓公因而以爱子相托,周天子襄王也因而把自己的妹妹王姬嫁给了他,这两件事儿对于宋襄公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他折腾的更加起劲了。
公元前647年夏,齐桓公、宋襄公与诸侯在咸地会晤,共同谋划对付淮夷。
所谓淮夷,就是生活在淮河流域的东夷部族,东夷族的历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炎黄时代,曾经和黄帝逐鹿中原,也曾经和夏民族角逐天下,但是却屡次失败,其中部分同化进夏民族中,部分演化成商民族,部分又在周初被齐国融合,到得春秋初期,只剩下少数的东夷部族散居在山东东部与江苏北部。生活在江苏北部淮河流域的这些东夷族,就统称为淮夷。
两年后,宋襄公又与诸侯在杜丘会盟,以救援被楚国入侵的徐国。
是年冬,齐桓病重,霸业渐衰,宋襄公又引兵伐曹,曹国抵挡不住只得投降,从此成为宋襄争霸的一颗重要棋子,因为它地处中原地区水陆交通的中心,经济发达但军事落后,是一只大肥羊。
一切貌似很顺利,但是到了宋襄公七年,宋国突然发生了两件怪事,给了迷信的宋襄公一次极大的精神打击。
第一件怪事儿,五块陨石落于宋国境内。全体宋国百姓都目睹了这次天文奇景,但是没有人对着流星雨许愿,因为这在古代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而是大祸的前兆。
第二件怪事儿,有六只水鸟因风大之故居然退着飞过宋国国都上空。商为鸟图腾部族,现在鸟居然倒着飞,这显然也是很不吉利。
这两件怪事儿在宋国上下都引起了极大的慌乱。我们前面讲过,周人的祖灵信仰与天神崇拜非常严重,但殷人比周人还要严重,而且严重的多的多,甚至到了一种迷信的地步。他们每年都要举行非常多的祭祀、占卜等活动,鬼神信仰在殷人的生活中占据了非常大的一部分,周人有时还注重人的意志,殷人则全然不顾,一切都以鬼神的意志为准,所以为鬼神代言的巫人地位崇高之极,甚至足以影响国家大政还有学者研究考证,殷商王朝的政治体制其实就是“政教合一”。
到了周代,政教渐渐分离。虽然占卜活动在诸侯间仍非常盛行,不过周代的诸侯大多只是将其作为参考,并不全信。只有身为殷人后裔的宋国残留了祖先的遗风,迷信鬼神与占卜,以为一切行事的准则。比如宋国先祖微子就曾对周武王说过:“对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吉。”意思是“决策的时候,你自己同意,占卜同意,即便卿士不同意,百姓也不同意,这样做也是吉利的。”
微子是上古著名的贤人,也是宋国的伟大先君,他的最高指示必定是“英明而正确”的,所以泥古不化的宋襄公当然奉行遵守,以为至理名言,对占卜的结果深信不疑。
早说过了,宋襄公他就是一块亘古不变的史前活化石,他永远活在过去,却不知他的想法已行将过时了。
当时,周内史叔兴奉周天子之命正在宋国聘问,宋襄公立刻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向这位天下最高占卜官员询问吉凶。
内史兴叹了一口气,答道:“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一连串预言了三件大事,宋襄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儿说鲁国今年会有很多的大丧,这跟宋襄公没多大关系,准不准倒也无所谓。
第二件事儿说明年齐国将有大内乱,这对于宋襄公而言是一个争霸的好机会,他为齐国感到慨叹,也为自己感到开心。数风流人物,就还看明年了。
第三件事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宋国就要称霸天下了,忧的是自己将不会有好下场——这让宋襄公很纠结,是止步不前做个太平君主呢,还是继续前进走向辉煌再走向深渊呢,这是一个问题。
但是宋襄公纠结了一番后决定继续走下去,不求天长地久只为曾经拥有,短暂的辉煌也是辉煌,总比一辈子默默无闻被人瞧不起强。
拼了,死了也要拼他一场!
宋襄公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将让他遗臭万年。
为了不要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最后却被后世无数人看不起,宋襄公的命运,着实令人慨叹!
我们发现,宋襄公对自己有没有被人瞧不起非常重视,简直是把尊严看的比自己命还重要,这种特殊的敏感心理其实并非宋襄公专有,而是所有宋国殷商遗民的集体心声。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从头讲起好了。
周灭商后,原先的少数族群周人自然变成统治阶级,而原先的殷人作为亡国之余,自然失去了原有的政治地位,而沦为二等公民。虽然周王对殷之贵族采取的是安抚政策,封之为公爵,“于周为客”,给予宋以宾国之待遇,周天子祭祀宗庙,要送给宋公祭肉;有了丧事,宋公来吊唁,周天子是要答拜的。但政治待遇是一回事儿,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固有民族歧视与地域歧视却很难消除。
这便是人类的天性,不以道德之高低为转移,就连鲁迅老舍等文学大师,也免不了对前清的遗老遗少语多戏谑。亡国遗民总是令人讨厌的,沉迷于过去不能适应新时代的亡国遗民更加令人讨厌,所以即便学养深厚的先秦诸子,也对宋人多有揶揄之语,更何况普通的周人士民。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不胜枚举。比如中“拔苗助长”的是宋人,中“守株待兔”的也是宋人,另外还有宋人“匠石运斤”的故事出自,“向氏为盗”的故事出自,“宋人沽酒”的寓言出自,“刻舟求剑”的笑话出自,王利器先生辑录的,就多达20则之多。由此可见当时宋人普遍被视为异类,以至成为愚蠢的代名词。
但我认为这些故事中宋人的愚蠢并不等同于智商低,先秦诸子们只是用一种夸张的手法写出了这些殷商后裔的文化心理。殷人与周人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周人尚人文而注重实际,殷人却尚鬼神而尊信宗教,这样的人大多富于理论想象而长于艺术,以至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表现在生活中就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表现在政治上就是骋于理想追求王道,大有一往无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之概,宋襄公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所以说,是文化习俗与民族性格的不同,造成了周人对宋人的歧视,也造成了宋人独特的敏感自尊心理。贵族一般都好面子,但殷商后裔的宋襄公尤其好面子,所以他才不顾国小民弱而奋起争霸,为的就是提高宋国的国际地位,维护殷商的民族尊严,他要让所有的宋人不再被歧视,而可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大声的说一句:我是宋国人!
我们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知道,宋襄公的光荣与梦想,最终还是悲壮的破灭了。看来叔兴这个周王专用占卜官果然不同凡响,一语成谶,简直其准无比,貌似真能与鬼神交通一般,但实情并非如此。据记载,叔兴告辞宋襄公后,就偷偷跟人说:“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看来叔兴虽是占卜官,却认为这些怪事儿只是自然现象,跟吉凶没有半点关系。吉凶是由人的行为决定的,他之所以这样回答,只是为了敷衍宋襄公,故依照当时的国际形势,做出一种个人的预测与推断而已。
由此可见,周室虽衰,手下还是贤人辈出的,之前的宰孔,这里的叔兴,都对国际形势有着非常深刻的洞察力,上古时代那么多“先知”其实就是这么产生的。
由此亦可见,随着思想的不断进步,周人的宗教信仰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光环,而渐渐世俗化了,他们更看重人文的力量而不是鬼神,所谓“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这就是他们对宗教的态度。
这样的心理影响了中国人数千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改变。
4.继承遗志。
整个历史按照叔兴的预言发展下去了,宋襄公八年,齐桓公寂寂无闻的饿毙于寝宫之中。
宋襄公闻信,大哭了一场。放心去吧亲爱的小白大叔,您未竟的事业必将后继有人,代齐为霸,舍我其谁!
齐桓公尸骨未寒,齐国的内乱已不可收拾,五公子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头号狼崽子公子无亏胜出,在竖貂雍巫的拥立下即位为君。太子昭趁乱逃到宋国寻求援助,宋襄公当然义不容辞,很快联合了姻亲之国卫与归附之国曹、邾,共同出兵护送太子昭打回老家。
大兵压境,齐国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初齐桓公即位,曾一举挫败外国干涉势力坐稳君位,但公子无亏却没有这样的好命,因为齐国实权派国高二氏根本就不支持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国君,两人于是联合起来,杀死公子无亏,迎接宋襄公仁义之师入城,然后一同拥立太子昭为国君,是为齐孝公。
宋襄公见大功告成,便也不再多留,参加完孝公的即位仪式后就打道回府了。他心里很美,认为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搞定了齐国内乱,这就是仁义的力量!
宋襄公错了。在权力面前,仁义只不过是狗屎而已。他前脚方走,齐国其他四公子后脚就集体发难,冲进宫内造反。齐孝公一件大事不好,赶紧重施故技,三十六计走为上,又逃回了宋国。
此时宋襄公已经回到了宋国,正要摆宴庆祝,却发现孝公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不由大愕。
看来,仁义的力量有时也会碰到挫折。无奈,宋襄公只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带着齐孝公一路再杀回去!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宋襄公就不信了,自己的仁义之师还能搞不过齐国那四只狼崽子?
据记载,宋襄此次伐齐之时,狄人还曾引兵救齐。齐与狄一向水火不容,狄人怎会救齐?小生想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个可能:雍巫就是狄人派出的间谍,狄人救齐,只为帮助雍巫与四公子继续祸乱齐国而已。
公元前642年五月,宋襄公大败齐四公子军于甗,然后一举攻入齐都,保护齐孝公再次坐上宝座。
当年,齐桓公一坐稳君位,就迫不及待的让鲁国杀死了自己唯一的竞争对手公子纠,果敢狠辣,颇有枭雄风范,现在齐孝公是否要继承老爹的优良传统呢?
宋襄公劝齐孝公不要这么做。手足相残,非仁义也,齐桓公虽有借刀杀兄之恶名,但也有很多以德报怨的仁义之举,齐孝公作为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应该有选择的继承老爹这方面的优良传统才对。四公子虽作恶多端,但毕竟是亲生兄弟,相煎何太急?还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批评教育一下也就得了。
齐孝公一听宋襄公说的蛮有道理,于是赦免了四个兄弟的造反大罪,至此,齐国的这场闹剧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齐国四公子被赦免后,分别走上了不同的人生旅途:小卫姬之子公子元逃往卫国,等待时机东山再起;葛嬴之子公子潘与密姬之子公子商人母家都是小国,回去没啥前途,于是留在国内韬光养晦,明着好似变成了乖宝宝,暗地里却厚施钱财、阴交贤士、附爱百姓,仍对国君之位觊觎不已;宋华子之子公子雍则带着雍巫和他六个弟弟跑到华夏世仇楚国那里去了,冀望借助楚国的力量有朝一日也能打回老家。
看来,宋襄公与齐孝公这完全是在养虎遗患,仁义力量再强,也是无法感化虎狼的。
不过,宋襄公可不这么想,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很。当初,鲁国干涉齐国内政,结局是惨败;如今,宋国干涉齐国内政,却是大大的成功。为什么?因为仁义,除了此二字,宋襄公想不出其他原因。
5.奇怪的仁义。
经齐国之事后,宋襄公的野心与信心更足了,他觉得自己于中原诸侯间本就爵位最尊,在齐桓公组织之华夏联盟中,也向以老二自居,如今老大退居二线,其他小弟又畏畏缩缩,老二不站出来代理老大继承霸业怎么行?
当然,光是安定齐国社稷这一项仁义功名,就想称霸于诸侯,显然是不够的,宋襄公于是决定继承并发扬“原老大”齐桓公的优良传统,举行盟会,团结与国,继续大力推行仁义,以求逐步确立宋国在诸侯间的领导地位。
在后齐桓公时代,中原诸侯失去主心骨,立时形成一片散沙,天下秩序重陷紊乱,齐国霸业消亡的后遗症逐渐显现——邢国投靠狄人,共同入侵卫国;郑文公去楚朝贺,投靠荆蛮;楚国持续打击“江汉诸姬”的领头羊随国,淮夷又接连进犯鄫国——齐桓公四十年来努力经营之团结,已成土崩瓦解之势,于是夷狄各族卷土重来,氛尘漫天更胜当初,国际局势急转直下,诸夏小国水深火热,各大巨头又噤若寒蝉但求自保;值此万马齐喑之刻,宋襄公勇敢的站了出来,将齐桓公丢下的那面残破的大旗举起,在荒芜的乱世中孤独呐喊,却只闻旷野寂寂,无人喝彩。
宋襄公与齐桓公的称霸举措都是盟会,但路线稍有不同。齐国国力雄厚经济发达,可以胡萝卜大棒双管齐下,行尊王攘夷之道称霸天下;宋国地处中原东南,为抗击南蛮与东夷之第一线,加以国力不济,所以只能行外交之手段,寄希望于以仁义感服蛮夷,这当然很不切实际,但也实属无奈之举,因为除此之外,宋襄公恐怕也没有其他争霸的资本了。
于是在宋襄公十年,宋襄公广约各东方小国会盟于曹国南鄙,共谋仁服东夷之策,却没想到各国都非常不卖面子,不来的不来,迟到的迟到,宋襄公出离了愤怒。
首先是身为盟会举办方的曹共公,竟不肯致饩,毫无地主之礼,宋襄公憋了一肚子火,只因是在别人地盘而不敢发作,简直憋屈到了极点。
好,我忍!
宋襄公口念“仁义”二字真经,强忍心中怒气,想等开完了会再说,却没想会期已至,诸侯中却只来了一个小小的邾国国君邾文公,其他诸侯一个没到。宋襄公无奈,只好拖延会期。
好,我等!
一直等到该年三月,滕国国君滕宣公才姗姗来迟,带着满脸歉意的笑容,正要上前打招呼,宋襄公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命令:迟到了还好意思笑,来人,给我绑了!
妈的不忍了,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我是hellokitty啊!
宋襄公不忍了,但是还得等下去,因为此次盟会的主角鄫国国君还没来,淮夷屡次进犯鄫国,襄公所以才召集诸侯欲求解决之道,鄫子不来怎么成?
于是宋襄公等啊等啊,一直从三月份等到六月份,等的春去夏来百花残,鄫子依然不见踪影。
妈的不等了!再等下去都橘子红了,宋襄公的耐心已丧失殆尽,只得先行与曹共公、邾文公歃血为盟,将曹南之会草草收场。
此次曹南之会,比齐桓公的首次北杏之会还要失败,失败中的失败。
一直等到六月二十一日,鄫国代表团这才慢悠悠的走到曹国南边儿的邾国,此时曹南之会早已结束,鄫子为表弥补,于是要求单独与邾文公会盟。
邾文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向盟主宋襄公请示该怎么办,宋襄公命令他把鄫子给绑了,送到雎水河畔去祭神,以此仁义之举,来感服东夷。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弄不懂了。啥,杀一国之君以祭神,宋襄公还认为这是仁义之举?如此“仁义”真是千古未见。
我们不了解宋襄公的杀人动机,更不了解宋襄公奇怪的“仁义观”,这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与宋襄公所处的时代太过久远,千年隔阂,观念当然天差地别。
宋襄公只是一个活在过去活在梦中的老古董,却不是一个变态狂魔,这世上所有号称仁义的历史罪人都有其冠冕堂皇的犯罪动机,宋襄公也不例外。
我们前面已经讲过,殷人尚鬼神,尚到一种非常离谱的地步。据史料记载与考古发现,殷人祭祀鬼神,不仅用活牲献祭,而且还用活人献祭,不仅用活人献祭,而且用贵族献祭,他们认为人牲越尊贵,鬼神就越开心,最隆重的祭祀大典,甚至将整支的军队献祭。这种神权至高无上的观念不仅与周人的重民思想背道而驰,恐怕也是殷商王朝众叛亲离最终灭亡的重要原因。
所以华夏诸侯一般都不用活人献祭的,即便用,一般也是用奴隶;只有与夏商一脉相承的蛮夷部族,以及蛮夷风气浓厚的秦楚等国,才有杀死贵族作为人牲或人殉的惯例。而宋襄公杀鄫子所祀之雎水神,就是宋人与东夷人共同尊信的重要神祇。东夷本与殷人渊源颇深,宋襄公重归传统,杀鄫子献祭,显然是想重修殷商遗民与东夷部族的旧好,以求华夏蛮夷大和解,这在他这个老古董看来当然是仁义,却没想到时代已经变了,他这样的举动只会大失人心而已。
事实上,宋襄公的倒行逆施之举,在宋国统治集团中也不乏反对的声音,这里面的代表人物,就是公子目夷,目夷说:“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你看,目夷的观念就比宋襄公进步多了,他认为祭祀是给人祈福的,人才是鬼神的主宰,鬼神反而地位更低,它们又怎么能接受活人的献祭呢,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宋襄公想要这样去当霸主,恐怕很难。这样胡搞,宋国不灭亡,就是万幸了。
看来宋人也不是个个老古板,公子目夷就很容易接受新思想,蛮懂得与时俱进的嘛!
但是很可惜,执拗的宋襄公对于这些声音根本听不进去,他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不管不顾的继续仁义下去,殊不知他的所谓仁义,不仅已被后人解读成伪善,甚至已被斥责成残暴了。中国历史上残暴的人很多,但像宋襄公这样残暴却自称仁义的人却很少见,于是千年骂言,缕缕不绝,大体认为宋襄公为王莽、岳不群之流,外仁内狠的伪君子尔。
一般说来,传统是一种财富,它给后人提供了办事的丰富经验和教训。但是,倘若这个包袱过重,就会束缚人的手脚,限制了人的进步和发展,宋襄公的残暴就源自于此。所以历史中才会出现这种怪现象,有时明显是错误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还有人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仁义无比的。
可怜的盟主。
夏去秋来,宋襄公又想起曹南之会上曹共公的慢礼之举,于是率军包围了曹国,对其展开军事惩罚。
然而这次,事情依然没那么顺利。
宋襄公之仁义,主要是纠缠在一个“礼”字上,但是公子目夷的仁义,却是看重在一个“德”字上,这种政治观念上的根本分歧,必然导致两人的争论没完没了,果然,公子目夷又开始唱反调了,他说:“文王伐崇,崇军其城,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复伐之,因垒而降。今君德无乃有所阙乎?胡不退修德,无阙而后动。”目夷认为宋襄公“德”不够,应该回去再修修思想品德课,修完了学分再来打曹国,那样就可以像周文王般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宋襄公本对目夷的话不以为然,但是这年冬天,在陈穆公的牵线之下,齐、楚、鲁、郑、陈、蔡六大国会盟于齐,以勿忘齐桓之德,并修齐桓之旧好……忽闻此信,宋襄公顿时傻眼,赶紧命令,撤兵!
一直以来,诸侯间凡有盟会,宋襄公总是每会必至,表现的最为积极,然而这一次六大国盟会如此重要的活动,竟然大家都不带他一起玩。可怜的宋襄公,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一种莫名的羞耻与尴尬涌上心头,他的自尊严重受创,几天几夜吃不下饭,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围困曹国。
小国都不听他的,大国更是根本不鸟他,一个被孤立的国家如何才能在乱世中生存?宋襄公哭叫着在梦想与现实之间跌跌撞撞,头破血流,血泪模糊了双眼,逆流成河。
宋襄公回到宋国后,闭门思过,日夜忙于国事,整整一年没有参加任何国际事务,公子目夷还以为他真的在修德,心内非常欣慰。
第二年年底,修完德的宋襄公终于跳了出来,向天下大声宣布:你们开会不带我一起玩儿,我就自己开会请你们一起来玩儿,然后一起推选我做盟主,你们讲好不好哇!
公子目夷当场跌倒,大呼:“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
目夷把形势看得很清楚,认为一个小国,却要争盟称霸,那基本是找死!
鲁国的著名君子臧文仲听到了也叹:“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
意思是说:顺从别人的意愿可实现双赢,强迫别人顺从你的意愿多半就不行了。
看来臧文仲也是个有识之士,只不过目夷看的是形势,他看的是人心,他就像中国的弗洛伊德,非常懂得分析人类的欲望。
总之一句话:做人做事必须以己度人量力而为,一厢情愿自不量力恐怕只会惹祸上身。
可惜,宋襄公已经沉浸在追求理想的狂热之中,再多冷水也无法浇熄。
现如今,齐国霸业消亡,天下重陷紊乱,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恐怕再难等到!况且宋国地处抗击蛮夷第一线,夷祸事早上门,与其晚来,不如早来,至少能让局势明晰些,拼死一搏或许还有转机。
正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宋襄公耳边响起。
“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
鲁国多丧,齐国将乱,内史叔兴预言都已被一一证实,第三条不会也快了吧?
不管,拼了!所谓功成身可死,宋人千千万,死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于是,在宋襄公十二年,宋国邀请齐楚两个超级大国在鹿上盟会,三大巨头历史性的坐在了一起。
自齐国霸业中衰后,楚成王借此良机,重又将其魔爪伸向中原,将原先归附于齐的蔡、许、陈、郑等国陆续拉拢到楚国阵营之中,现在只要再搞定宋国,则中原之形势,必在其掌握中矣!所以他非常重视此次盟会,早早来到会场,表现的非常积极。
至于齐孝公,他欠宋襄公好大的一个人情,自然也不能不去。而且在齐孝公看来,齐国屡经内乱,当务之急是稳定政局恢复元气,势必不能再冒然争盟招惹祸患,如今既然有宋襄公不知天高地厚的强出头,他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也欣然前往,并在会上表现的谨小慎微,态度异常低调。
齐孝公或许不是一代雄才,但他绝对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懂得审时度势有自知之明的聪明人,管仲与齐桓公何等眼光,他们是不会乱挑继承人的。
比起齐孝公,宋襄公就显得有些不识时务了,他借口爵位之高低,竟当仁不让的首执牛耳,齐侯次之,楚子居末,三人依次歃血为盟。
在宋襄公看来,楚成王名虽为王,实乃僭称,算不得数,以他一个子爵,敬陪末座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礼”,宋襄公他毕生尊奉、宁死也不敢稍有违逆的“礼”。
楚成王肚子都快气炸了。什么礼不礼的,我堂堂楚王,干嘛要去守周礼?他妈的就算是周天子亲至,我楚王都不一定卖面子,你宋公算个屁啊!
但是在表面上,楚成王还是收起灰太狼的狼牙,披上喜羊羊的羊皮,装出了一副食草动物的温顺模样。他心想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真闹起来恐怕得吃亏,不如暂且咽下这口恶气,等有机会再来秋后算账。
宋襄公的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开心坏了。谁说荆蛮都不懂礼、不讲理的,你看楚子就很守礼,也很通情达理的嘛!看来寡人“仁”名远播,足以感化万邦,千秋霸业,便自今而始。
就这样,三大巨头表面和谐、各怀鬼胎的在鹿上之会亲切会晤,重申召陵之盟三国友谊,提出应继续加强三国在政治、经贸、文化等各方面领域的合作,并就当前国际国内焦点话题广泛深入地交换了意见,达成普遍共识。宋国领导人宋襄公最后还在会上提议:为了促进华夷各国的睦邻友好关系,宋国愿意再次作为东道主,邀请天下各国来一场衣裳之会,大家不带兵车,不置武装,坦诚相待,友好相会,打破长久以来的华夷之间的隔阂,一举解决各国之间的矛盾与争端,共同谋求世界和平。
对此,齐楚两国领导人均表示同意,并对宋襄公尊崇仁义,热心国际公共事务的行为表示了赞赏。宋襄公客套了一番又提议:由于齐楚两国在诸侯间威望卓著,各国诸侯的邀请工作就由两国领导人分别来进行,宋国会尽全力做好一切招待事宜,到时希望两位领导人能联合各国诸侯,共同尊奉寡人为盟主,如何?
说完,宋襄公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率先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让楚成王和齐孝公也来签。
面对这份烫手的文件,齐孝公谦虚的表示:“吾流离万死之余,幸社稷不陨,岂复先君之威而得诸侯之重耶?吾心有余而力不足。”
齐侯不肯强出头,宋襄公还以为他真的是在谦虚,于是也不计较,心想中原这些诸侯我自己请也是一样的,关键还是楚国那边的诸侯,于是转而又去问楚成王。楚成王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这个公爵那么能耐,干嘛不自己去请,现在却来求我这个子爵,真是狐假虎威欺骗寡人的智商,鄙视你!
然而,楚成王最后却一口答应了,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大名,如此之爽快,连宋襄公都觉得有些讶异。
签字仪式结束后,三国领导人又一同携手观看了主题“仁义之声”大型歌舞晚会,商周礼乐依次登场,晚会气氛友好而热烈,详情不再赘述。
至此,大会圆满成功,宋襄公的霸业完美升级,只要一小步,就能达到巅峰。
真的吗?真的这么容易吗?
傻子都看出来了,楚成王肯定是不怀好意的。当年齐桓公与管仲处心积虑数十年,都搞不定这位南霸天,宋襄公仅凭他那点可笑的仁义,就想让他心甘情愿俯首帖耳,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等到八月份会期将至,宋襄公真的准备一个保镖不带的就去盂地参加盟会时,公子目夷赶紧劝他说:“楚夷国也,强而无义,请君以兵车之会往。”
宋襄公却道:“不可。吾与之约以乘车之会,自我为之,自我堕之,曰不可!”
公子目夷见宋襄公不听劝,心内大急。你是君子,想要以诚待人,不肯出尔反尔,这是好品质,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君子的,万一楚国人不讲信用耍花样咋办!
宋襄公长叹道:“若吾果为楚人所害,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是吾不从子之言以至乎此。”
公子目夷见宋襄公为求霸业舍身度外,竟将后事托付于自己,不由长声叹道:“国家兴亡,人人有责,你不说我也会这么的。”
宋襄公的确是个老古板,但也不是疯傻之人,他难道真不知道这次盟会的危险吗?鲁国算是个礼仪之邦了吧,当年柯之盟不还是摆了齐桓公一道?连鲁国人都不讲信用,蛮夷之楚就更有可能不讲信用了。当初召陵之盟,楚国明明与中原九国歃血为盟,信誓旦旦从此盟好,血迹未干,楚国就把许国打了个哭爹娇娘,其信用何在?
但是没办法,论国力,宋连楚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楚真要对宋不利,宋襄公多带兵车去也没用,还不是一样打不过人家?而且这样更糟糕,人家会说是宋国先不讲信用的,楚国打的好,打的有理!
所以说,不讲信用被人打,打了都白打;讲信用被人打,至少占据了道德优势,至少能换取诸侯对宋国的同情,以及对楚国的憎恨,从而再造当年八国伐楚的盛况,这未尝也不是一招苦肉计。
于是,宋襄公比后世的关公还牛叉,连把单刀也不带,就空手赴会了,心中还抱着一丝幻想:楚国人当着天下诸侯的面,应该不敢公然违约的吧?
宋襄公错了,要楚成王讲信用,老母猪都会上树,这世上没有白捡的霸主之位。宋襄公与虎谋皮,百分之两百会把自己的皮给搭进去。
宋襄公更错的是,天下诸侯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都来。他自己去请的诸侯,除了曹国,一个都不给面子,就连齐孝公也借故没来参加;至于楚国那边的诸侯陈、蔡、郑、许倒是都来了,不过他们都是楚国的跟班小弟,楚王放个屁都是香的,何况只是耍你一个很傻很天真的宋襄公。
结果理所当然的,楚成王在盟会上扒下自己身上的羊皮,露出满嘴的狼牙,伏兵尽出,将可怜的宋襄公跟个小鸡仔似的抓了起来,然后联合陈、蔡、郑、许,与临阵倒戈的曹,一同出兵攻打宋国。
值此危急时刻,齐、鲁、晋、秦并中原大国并没有如宋襄公预期的那样出兵相救,楚国方面的联军将宋都商丘团团围住,一连数月,半个援兵未至。
大家的态度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你宋国与楚国之间的矛盾,我们管不着,被耍了是活该,被揍了是找死,跟楚国人讲信用更是犯傻,还想在我们这儿捞点同情分,没门儿!
别的国家不救宋国还情有可原,齐国内乱全靠宋襄公相助平定,但此时仍然不发一兵,可见在国家利益面前,所谓仁义,所谓邦交,全都是狗屎而已,只有宋襄公还拿它当块宝,妄图借此而称霸天下,岂不是很傻很天真?
宋襄公沦为人质,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家陷入危难,他的心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后面事情的发展来看,他对自己固守信礼并无一丝后悔之心,如此一个旷古未见的化石级老顽固,你叫我们说他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