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照相,放大了挂在门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来流行的。我在S城所见的曾大人之流,都不过六寸或八寸,而且挂着的永远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时时掉换,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后,也许撤去了罢,我知道得不真确。
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无非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比电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昼明烛,要在北京城内寻求一张不像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照相,则据鄙陋所知,实在只有一位梅兰芳⒁君。而该君的麻姑⒂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确乎比那些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东西标致,即此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盖出于不得已。
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⒃,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继起的模仿者们的拟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怜的苦相,也就会立刻悟出梅兰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
印度的诗圣泰戈尔⒄先生光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们以文气和玄气,然而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待到这位老诗人改姓换名,化为“竺震旦”,离开了近于他的理想境的这震旦之后,震旦诗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的消息,而装饰这近于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旧只有那巍然地挂在照相馆玻璃窗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
惟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
我所见的外国名伶美人的照相并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没有见过,别的名人的照相见过几十张。托尔斯泰,伊孛生,罗丹⒅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一脸苦相,淮尔特⒆,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⒇似乎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虽说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来罢,但总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吴昌硕(22)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画的润格如是之贵,则在中国确是一位艺术家了,但他的照相我们看不见。林琴南(23)翁负了那么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热心于“识荆”(24)的人,我虽然曾在一个药房的仿单(25)上见过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26)函谢丸药的功效,所以印上的,并不因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车卖浆者流”(27)的文字来做文章的诸君而言,南亭亭长我佛山人(28)往矣,且从略;近来则虽是奋战忿斗,做了这许多作品的如创造社(29)诸君子,也不过印过很小的一张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铜板而已。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
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们跋扈。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九期。
② S城 指作者的出生地绍兴。
③ 黄帝岐伯 这里指《黄帝内经》。这是我国著名的医学古籍,大约为战国秦汉时医家汇集古代及当时医学资料纂述而成,托名黄帝、岐伯所作。全书分《素问》和《灵枢》两部分,前者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生理、病理治疗的情况,后者主要讲述循环系及一般解剖学、针灸疗法等。
④ 王莽诛翟义党 西汉末年王莽篡夺汉王朝政权时,东郡太守翟义和他的外甥陈丰起兵讨王莽,兵败后被“磔尸陈市”;随翟义起兵的人,也被屠杀。据《汉书·王莽传》,翟义党王孙庆被捕后,“莽使太医、尚方与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龟导其脉,知所始终,云可以治病。”
⑤ 《析骨分经》 明代(文中说是宋代,疑误)宁一玉著,收入清代陶[王廷]编纂的《续说郛》第三十卷中。
⑥ “万物皆备于我” 语见《孟子·尽心》。
⑦ 关于月经Jing液毛发爪甲等入药的说法,在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二《人部》中曾有记载。
⑧ 曾大人即曾国藩,李大人即李鸿章,左中堂即左宗棠,鲍军门即鲍超。他们都是清朝的大官僚,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刽子手。
⑨ 新党 清末一般人对维新派人物的称呼。
⑩ 铡包勉 我国过去流行的剧目之一。内容系根据民间传说,演宋朝包拯奉公执法,不徇私情,铡杀犯罪的侄儿包勉的故事。
⑾ 指晋代文人刘伶等。《世说新语·任诞》中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祼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言衣,诸君何为入我言中?’”又《德行》中说:“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祼体者。”
⑿ Th.Lipps 李普斯(1851—1941),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他在《伦理学的根本问题》第二章《道德上之根本动机与恶》中说:“凡欲使他人为奴隶者,其人即有奴隶根性。好为暴君之专制者,乃缺道德上之自负者也。凡好傲慢之人,遇较己强者恒变为卑屈。”(据杨昌济译文,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
⒀ 孙皓(243—283) 三国时吴国最后的皇帝。在位时淫侈残酷,常随意杀戮臣下和宫人,或剥人面,或凿人眼,无所不用其极。降晋后封归命侯。据《世说新语·排调》载:晋武帝有一次问他:“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乎?”他正在饮酒,立刻举杯对武帝唱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⒁ 梅兰芳(1894—1961) 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他是扮演旦角的男演员,在京剧表演艺术方面有重要成就。
⒂ 麻姑 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据晋代葛洪《神仙传》:东汉时仙人“王方平降蔡经家,召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许,手似鸟爪,顶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锦绣。”
⒃ 《红楼梦》 长篇小说,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一般认为是高鹗续作。
⒄ 泰戈尔(R.Tagore,1861—1941) 印度诗人。著有《新月集》、《飞鸟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曾到中国。下文的“竺震旦”是泰戈尔在中国度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⒅ 罗丹(A.Rodin,1840—1917) 法国雕塑家。作品有《加莱义民》、《巴尔扎克》等。
⒆ 淮尔特(O.Wilde,1856—1900) 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派作家。著有《莎乐美》、《温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⒇ 罗曼罗兰 (Romain Rolland,1866—1944) 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剧本《爱与死的搏斗》等。
戈尔基(1868—1936) 通译高尔基,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22) 吴昌硕(1844—1927) 名俊卿,浙江安吉人,书画家、篆刻家。
(23) 林琴南(1852—1924) 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福州)人,翻译家。他曾由别人口述,用古文译欧美小说一百七十多种,其中不少是外国文学名著,在清末至“五四”期间影响很大。到了“五四”时期,他是最激烈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在给蔡元培的信及小说《荆生》、《妖梦》中,诋毁新文化运动者;其中《荆生》一篇大意说:有田必美(影射陈独秀)、金心异(影射钱玄同)、狄莫(影射胡适)三人聚于陶然亭,田生大骂孔丘,狄生主张白话,忽然隔壁走出一个伟丈夫荆生来,把三人打骂一顿。荆生是林琴南自况,鲁迅在文中用“识荆”二字含有双关意思。
(24) “识荆” 语出唐代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后来就用“识荆”作为初次识面的敬辞。
(25) 仿单 介绍商品的性质、用途和用法的说明书。
(26) “如夫人” 即小老婆,语出《左传》僖公十七年。
(27) “引车卖浆者流”的文字 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给蔡元培的信中攻击白话文说:“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28) 南亭亭长 即李宝嘉(1867—1906),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等。我佛山人,即吴沃尧(1866—1910),字趼人,广东南海佛山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等。
(29) 创造社 “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著名文学团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周年纪念号上,曾刊印他们三人合摄的照片。
写在《坟》后面
在听到我的杂文已经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时候,我曾经写了几行题记,寄往北京去。当时想到便写,写完便寄,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早已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了。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⑴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我很奇怪我的后悔;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我还没有深知道所谓悔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心情也随即逝去,杂文当然仍在印行,只为想驱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还要说几句话。
记得先已说过: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如果我的过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也曾工作过了。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不过我曾经尝得,失望无论大小,是一种苦味,所以几年以来,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只要意见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够支撑,就总要勉力写几句东西,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十多篇。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作的。这回就都混在一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作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然而这大约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刘伶⑵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
所以这书的印行,在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对别人,记得在先也已说过,还有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喜欢;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别的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倘若硬要说出好处来,那么,其中所介绍的几个诗人的事,或者还不妨一看;最末的论“费厄泼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今天所要说的话也不过是这些,然而比较的却可以算得真实。此外,还有一点余文。
记得初提倡白话的时候,是得到各方面剧烈的攻击的。后来白话渐渐通行了,势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转而引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运动”。又有些人便主张白话不妨作通俗之用;又有些人却道白话要做得好,仍须看古书。前一类早已二次转舵,又反过来嘲骂“新文化”了;后二类是不得已的调和派,只希图多留几天僵尸,到现在还不少。我曾在杂感上掊击过的。
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⑶,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⑷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跟着起来便该不同了,倘非天纵之圣,积习当然也不能顿然荡除,但总得更有新气象。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做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但这并不在我现在所要说的范围以内,姑且不论。
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且忙,至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⑸,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现在呢,思想上且不说,便是文辞,许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潢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这和劝读古文说可有相关,但正在复古,也就是新文艺的试行自杀,是显而易见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又恰在此时出版了,也许又要给读者若干毒害。只是在自己,却还不能毅然决然将他毁灭,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和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记起了几句陆士衡的吊曹孟德文⑹,便拉来给我的这一篇作结--
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藏。
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鲁迅。
注释:
[1]南普陀寺 在厦门大学附近。该寺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原名普照寺。
[2]刘伶 字伯伦,晋代沛国(今安徽宿县)人。《晋书·刘伶传》中说,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
[3]指当时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月刊。关于“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的议论,见该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号所载明石(朱光潜)《雨天的书》一文,其中说:“想做好白话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
[4]庄周(约前369-前286) 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庄子》一书。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法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韩非子》一书。
[5]见《青年必读书》,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后收入《华盖集》。
[6]陆机(261-303) 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晋代文学家。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题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晋朝王室的藏书阁中看到了曹操的《遗令》而作的。曹操在《遗令》中说,他死后不要照古代的繁礼厚葬,葬礼应该简单些;遗物中的裘(皮衣)绂(印绶)不要分,妓乐仍留在铜雀台按时上祭作乐。陆机这篇吊文,对曹操临死时仍然眷恋这些表示了一种感慨。
论“他妈的!”
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我生长于浙江之东,就是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②。那地方通行的“国骂”却颇简单:专一以“妈”为限,决不牵涉余人。后来稍游各地,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③。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兽。前年,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陷入很深的辙迹里,车夫便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别的国度里怎样,我不知道。单知道诺威人Hamsun④有一本小说叫《饥饿》,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Gorky⑤所写的小说中多无赖汉,就我所看过的而言,也没有这骂法。惟独Artzybashev⑥在《工人绥惠略夫》里,却使无抵抗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句“你妈的”。但其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牺牲了,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气。这骂的翻译,在中国原极容易的,别国却似乎为难,德文译本作“我使用过你的妈”,日文译本作“你的妈是我的姆狗”。这实在太费解,——由我的眼光看起来。
那么,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所以光荣还得归到这边来。好在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荣,所以他们大约未必抗议;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国的阔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骇死的。但是,虽在中国,说的也独有所谓“下等人”,例如“车夫”之类,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类,则决不出之于口,更何况笔之于书。“予生也晚”,赶不上周朝,未为大夫,也没有做士,本可以放笔直干的,然而终于改头换面,从“国骂”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恐怕还因为到底未曾拉车,因而也就不免“有点贵族气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国骂”了;但也不然,阔人所赏识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尝以为“花之富贵者也”⑦?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奴”,“死公”⑧;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⑨;更厉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⑩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但《广弘明集》⑾(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保。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是不失为清品。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⑿,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别等第,守护极严。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实不过承祖宗余荫,以旧业骄人,空腹高心,当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势位声气,本来仅靠了“祖宗”这惟一的护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毁,便什么都倒败了。这是倚赖“余荫”的必得的果报。
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妈的!”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上等”去。刘时中⒀的曲子里说:“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乐府新编阳春白雪》三)这就是那时的暴发户的丑态。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雅号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他们是很明白的。
于是他们反抗了,曰:“他妈的!”
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的事。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七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七期。
② 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 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中,鲁迅等七名教员曾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发表宣言,对学生表示支持。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攻击鲁迅等人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得利害了。”某籍,指鲁迅的籍贯浙江。陈西滢(1896—1970),即陈源,字通伯,现代评论派重要成员。
③ “犹河汉而无极也” 语见《庄子·逍遥游》:“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河汉,即银河。
④ Hamsun 哈姆生(1859—1952),挪威小说家。《饥饿》是他在一八九○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⑤ Gorky 高尔基。参看本卷第189页注。
⑥ Artzybashev 阿尔志跋绥夫。参看本卷第164页注⑤。
⑦ “花之富贵者也” 语见宋代周敦颐《爱莲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⑧ “役夫” 见《左传》 文公元年,楚成王妹江÷畛赏踝由坛迹即楚穆王)的话:“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女(汝)而立职也。”晋代杜预注:“役夫,贱者称。”按职是商臣的庶弟。“奴”,《南史·宋本纪》:“帝(前废帝刘子业)自以为昔在东宫,不为孝武所爱,及即位,将掘景宁陵,太史言于帝不利而止;乃纵粪于陵,肆骂孝武帝为吓。”希鼻上的红疱,俗称“酒糟鼻子”。“死公”,《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骂黄祖的话:“死公!云等道?”唐代李贤注:“死公,骂言也;等道,犹今言何勿语也。”
⑨ “老狗” 汉代班固《汉孝武故事》:栗姬骂景帝“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衔,怀恨在心。“貉子”,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
⑩ “而母婢也” 《战国策·赵策》:“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昔斤]之。’(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尔)母碑也!’”“赘阉遗丑”,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刘备)文》:“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赘阉,指曹操的父亲曹嵩过继给宦官曹腾做儿子。
⑾ 《广弘明集》 唐代和尚道宣编,三十卷。内容系辑录自晋至唐阐明佛法的文章。邢子才(496—?),名邵,河间(今属河北)人,北魏无神论者。东魏武定末任太常卿。元景(?—559),即王昕,字元景,北海剧(今山东东昌)人,东魏武定末任太子詹事,是邢子才的好友。
⑿ 拓跋氏 古代鲜卑族的一支。公元三八六年拓跋[王圭]自立为魏王,后日益强大,占有黄河以北的土地;公元三九八年建都平城(今大同),称帝改元,史称北魏。
⒀ 刘时中 名致,字时中,号逋斋,石州宁乡(今山西离石)人,元代词曲家。这里所引见于他的套曲《上高监司·端正好》。曲子中的“好顽劣”,意即很无知。“表德”,即正式名字外的“字”和“号”。“声音多厮称”,即声音相同。子良取音于“粮”。仲甫取音于“脯”。君宝取音于“饱”。德夫取音于“脯”。《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元代杨朝英编选的一部散曲选,共十卷(另有九卷本一种)。
从胡须说到牙齿
一翻《呐喊》,才又记得我曾在中华民国九年双十节②的前几天做过一篇《头发的故事》;去年,距今快要一整年了罢,那时是《语丝》③出世未久,我又曾为它写了一篇《说胡须》。实在似乎很有些章士钊④之所谓“每况愈下”⑤了,——自然,这一句成语,也并不是章士钊首先用错的,但因为他既以擅长旧学自居,我又正在给他打官司,所以就栽在他身上。当时就听说,——或者也是时行的“流言”,——一位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就愤慨过,以为从胡须说起,一直说下去,将来就要说到ρi股,则于是乎便和上海的《晶报》⑥一样了。为什么呢?这须是熟精今典的人们才知道,后进的“束发小生”⑦是不容易了然的。因为《晶报》上曾经登过一篇《太阳晒ρi股赋》,ρi股和胡须又都是人身的一部分,既说此部,即难免不说彼部,正如看见洗脸的人,敏捷而聪明的学者即能推见他一直洗下去,将来一定要洗到ρi股。所以有志于做gentleman⑧者,为防微杜渐起见,应该在背后给一顿奚落的。——如果说此外还有深意,那我可不得而知了。
昔者窃闻之:欧美的文明人讳言下体以及和下体略有渊源的事物。假如以生植器为中心而画一正圆形,则凡在圆周以内者均在讳言之列;而圆之半径,则美国者大于英。中国的下等人,是不讳言的;古之上等人似乎也不讳,所以虽是公子而可以名为黑臀⑨。讳之始,不知在什么时候;而将英美的半径放大,直至于口鼻之间或更在其上,则[日方]于一千九百二十四年秋。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锐敏了之故罢,向来就很娇气,什么也给他说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道学先生于是乎从而禁之,虽然很像背道而驰,其实倒是心心相印。然而他们还是一看见堂客的手帕或者姨太太的荒冢就要做诗。我现在虽然也弄弄笔墨做做白话文,但才气却仿佛早经注定是该在“水平线”⑩之下似的,所以看见手帕或荒冢之类,倒无动于中;只记得在解剖室里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尸体上动刀的时候,可似乎略有做诗之意,——但是,不过“之意”而已,并没有诗,读者幸勿误会,以为我有诗集将要精装行世,传之其人,先在此预告。后来,也就连“之意”都没有了,大约是因为见惯了的缘故罢,正如下等人的说惯一样。否则,也许现在不但不敢说胡须,而且简直非“人之初性本善论”或“天地玄黄赋”⑾便不屑做。遥想土耳其革命⑿后,撕去女人的面幕,是多么下等的事?呜呼,她们已将嘴巴露出,将来一定要光着ρi股走路了!
虽然有人数我为“无病呻吟”⒀党之一,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倘没有病,谁来呻吟?如果竟要呻吟,那就已经有了呻吟病了,无法可医。——但模仿自然又是例外。即如自胡须直至ρi股等辈,倘使相安无事,谁爱去纪念它们;我们平居无事时,从不想到自己的头,手,脚以至脚底心。待到慨然于“头颅谁斫”,“髀肉(又说下去了,尚希绅士淑女恕之)复生”⒁的时候,是早已别有缘故的了,所以,“呻吟”。而批评家们曰:“无病”。我实在艳羡他们的健康。
譬如腋下和胯间的毫毛,向来不很肇祸,所以也没有人引为题目,来呻吟一通。头发便不然了,不但白发数茎,能使老先生揽镜慨然,赶紧拔去;清初还因此杀了许多人。民国既经成立,辫子总算剪定了,即使保不定将来要翻出怎样的花样来,但目下总不妨说是已经告一段落。于是我对于自己的头发,也就淡然若忘,而况女子应否剪发的问题呢,因为我并不预备制造桂花油或贩卖烫剪:事不干己,是无所容心于其间的。但到民国九年,寄住在我的寓里的一位小姐考进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去了,而她是剪了头发的,再没有法可梳盘龙髻或S髻。到这时,我才知道虽然已是民国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视剪发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视剪发的男子相同;校长M先生虽被天夺其魄⒂,自己的头顶秃到近乎精光了,却偏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示意要她留起。设法去疏通了几回,没有效,连我也听得麻烦起来,于是乎“感慨系之矣”了,随口呻吟了一篇《头发的故事》。但是,不知怎的,她后来竟居然并不留长,现在还是蓬蓬松松的在北京道上走。
本来,也可以无须说下去了,然而连胡须样式都不自由,也是我平生的一件感愤,要时时想到的。胡须的有无,式样,长短,我以为除了直接受着影响的人以外,是毫无容喙的权利和义务的,而有些人们偏要越俎代谋⒃,说些无聊的废话,这真和女子非梳头不可的教育,“奇装异服”者要抓进警厅去办罪的政治一样离奇。要人没有反拨,总须不加刺激;乡下人捉进知县衙门去,打完ρi股之后,叩一个头道:“谢大老爷!”这情形是特异的中国民族所特有的。
不料恰恰一周年,我的牙齿又发生问题了,这当然就要说牙齿。这回虽然并非说下去,而是说进去,但牙齿之后是咽喉,下面是食道,胃,大小肠,直肠,和吃饭很有相关,仍将为大雅所不齿;更何况直肠的邻近还有膀胱呢,呜呼!
中华民国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即夏历之重九,国民因为主张关税自主,游行示威⒄了。但巡警却断绝交通,至于发生冲突,据说两面“互有死伤”。次日,几种报章(《社会日报》,《世界日报》,《舆论报》,《益世报》,《顺天时报》⒅等)的新闻中就有这样的话:
“学生被打伤者,有吴兴身(第一英文学校),头部刀伤甚重……周树人(北大教
员)齿受伤,脱门牙二。其他尚未接有报告。……”
这样还不够,第二天,《社会日报》,《舆论报》,《黄报》,《顺天时报》又道:
“……游行群众方面,北大教授周树人(即鲁迅)门牙确落二个。……”
舆论也好,指导社会机关也好,“确”也好,不确也好,我是没有修书更正的闲情别致的。但被害苦的是先有许多学生们,次日我到L学校⒆去上课,缺席的学生就有二十余,他们想不至于因为我被打落门牙,即以为讲义也跌了价的,大概是预料我一定请病假。还有几个尝见和未见的朋友,或则面问,或则函问;尤其是朋其⒇君,先行肉薄中央医院,不得,又到我的家里,目睹门牙无恙,这才重回东城,而“昊天不吊”,竟刮起大风来了。
假使我真被打落两个门牙,倒也大可以略平“整顿学风”(22)者和其党徒之气罢;或者算是说了胡须的报应,——因为有说下去之嫌,所以该得报应,——依博爱家言,本来也未始不是一举两得的事。但可惜那一天我竟不在场。我之所以不到场者,并非遵了胡适(23)教授的指示在研究室里用功,也不是从了江绍原(24)教授的忠告在推敲作品,更不是依着易卜生博士的遗训(25)正在“救出自己”;惭愧我全没有做那些大工作,从实招供起来,不过是整天躺在窗下的床上而已。为什么呢?曰:生些小病,非有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