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邸后门外,有一片清幽的楠竹林。盛夏踞坐其中,清风绕身,甚为舒坦。天睛的日子,上午或下午,我常常搬一张藤椅,携一本书,一杯茶,坐到楠竹林中去。一林翠樾,影摇千尺。板桥意境中,实在是个读书的好去处。这次上山,我只带了两本科技哲学著作。一是《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一是《从混沌到有序》。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前书作者是热力学领域的庄子,用严肃的忧伤说理于人。后书作者则是热力学领域的孔子,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改造自然的激|情不可遏止。读此类深邃的书,要有一个孤寂的环境。楠竹林当然是很理想的了。不过,在此读书,我也经常意马心猿。脆脆的阳光下,我的耳朵常常幻听,一支迷离的小夜曲,一曲低回的洞萧。有一次,我还分明听到马蒂侬的《山顶》,这位法国音乐家以他登上阿尔卑斯山的感受写成的交响曲,竟然越过迢遥的时空来撞击我的心灵。我眼中的铅字飞舞了起来,变成黄莺、百灵,鸣啭而去,把我的视线牵到很远,很远。
从林禽的羽毛上我看到了风的色彩。清风以纤纤之手,弹竹枝为弦。风在山中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永恒的激发力量。宋玉把风分为等级,什么大王之风,什么庶人之风,看他把它亵渎得多么厉害。风是自然的灵感,它的喜怒哀乐乃是自然心情的表现。它不媚俗于人,歌哭于天地都是随心所欲。坐在楠竹林中的我,试图成了风的知音。
楠竹林生在山坡上。古人云:“画竹不作坡,非吾土也。”这是深知竹的秉性了。楠竹林下是谷物茂盛的垅田。再往远看,有两三户炊烟人家。青烟之外又是层峦叠嶂。纵目浏览,只见隐隐出现的云丝如隐隐出现的禅意。怡然自得的狗儿在草径上穿过。一只松鼠正在松枝上优雅地跳跃,而一只山鸡扑腾腾从草窠飞起,花翎子在阳光下划过优美的弧线……面对这些闲适的山中图画,相信任何一个感情匮乏的人,都会产生深浅不一的冲动。而我更是感到身心浸润在巨大的宁静里。这时候,我觉得,人的悟性更高于人的智慧。中国哲人似乎特别喜爱在这种氛围中思考深奥莫测的问题。答案如其说是思考出来的还不如说是悟出来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是李白的悟境。而我的悟境则是在这片楠竹林中,富有弹性的思维,产生的不是忧伤而是欢乐。生命如触目的山色,它老,它不老,都无所谓。它是一种状态,需要的是充实。箫声又起了,清癯的竹音,灵魂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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