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逸人道,“是我,可你也不用怕。”
洛云泥震惊,半天反应不过来,洛逸人负手道,“在墨绝除了我,谁能三番五次放民奴军一条生路,让他们有惊无险,弱而不绝。花临泾勇且勇矣,智谋不足,如何能担当大任。云儿你,现在还不懂吗?”
洛云泥怔愣。洛逸人苦笑一声,说道,“在墨绝我是王。不能掌控全局,我做什么王。”
洛云泥静声道,“民间说,王和矩子,旗鼓相当,却其实是您自己和自己博弈。您主掌王权,拥有足以和承墨家抗衡的大军,同时又操控民奴,墨绝已经尽在您手里,云儿不懂,您为何……,”云泥迟疑,洛逸人静静地等她说下去,云泥道,“您为何,还要在我身上下功夫?”
洛逸人苍白的手指敲捏着手中黑铁的面具,仰首望月轻叹道,“可能是,我不爱自己,却爱上了你吧。”
云泥突然感觉冷,洛逸人回望她,颇为玩味地,似笑非笑,目光里似有深情,又似乎嘲弄。他说道,“我总是以为,你终会如小时候那般,心无芥蒂,仰慕依恋我。我总是不能面对,你真的把我忘了。乃至于我搬出你娘,你在墨绝最可信赖的人,我请她告诉你,要你信任我,可是你竟然,也不听。”
洛逸人的苦笑淡淡的,“你们水狐家的人都信赖我,唯独你,不信我。你以为,”洛逸人看了云泥一眼,说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个秘密吗?天地,青黄,佛陀山崩,凤凰瑕。云儿,我说的,没错吧?”
洛云泥骇然,颤声道,“你,既然知道……”
洛逸人仰天道,“是你爹,水狐老师告诉我的。我告诉了你娘,再让她告诉你。”
云泥颓然。洛逸人摇头苦笑道,“母后做梦也没想到,水狐老师没有把秘密告诉任何一个水狐家人,他把秘密,告诉了我。十一岁的王子,他的学生。水狐老师预知母亲的野心定然废长立幼,遂嘱咐我,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定要背叛他的学说,顺从母亲登上王位。我听了他的话,那么做了。从此再也没人知道,我的内心,是你父亲,水狐光卓狂热的信徒。”洛逸人看向云泥,语调温柔悲悯,“你以为我不疼爱你吗?凭我和你们水狐家的渊源,你爹是我的老师,你三哥是我的知己,在这个角度上,我是你兄长。你们水狐家遇难的当天,我去探望,水狐老师除了秘密,还把他最钟爱的,寄予厚望的女儿交给了我。你说,我再怎么打你骂你惩罚你,也不过是恨你不争气,逼你练功,或者是气你不亲我罢了,我会杀你,真正伤害到你吗?”
如五雷轰顶般,云泥苍白着脸,瘫软在山石上,再没有一丝力气。洛逸人道,“水狐老师说,这世界没有绝对的错与对,异端正统,孰错孰对,总要真正试一试才知道,而打破几百年的信仰与规则,是最后的,迫不得已的一条路。所以我镇压民奴军,外征天下,抱着必然失败的预感,去验证孰对,孰错。”
云泥颤抖着。她想要说话,却是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洛逸人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叹息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伪装,矛盾,纠结着太久了,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整整十年,我不曾陪在你身边,十年后,我也忘了怎么去爱你。你怕我,远我,恨我,我终究是对不起你,一步步,伤害了你。”
云泥的泪一下子泉涌出来,她的心被一种酸楚的暖流震荡着,而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洛逸人扭头不再看她,任午夜的风吹得他衣襟哗哗作响。
云泥隐忍着,抽噎着哭。
哭了许久,洛逸人终是不忍,走过去,抚着她的头唤她“云儿”。
云泥一阵战栗,不自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失声哭。洛逸人内心叹息着,想哄,终是作罢,只是任她抱着。
云泥半晌才抽泣着问道,“可是你原来,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洛逸人默然道,“我希望你爱我,但似乎,更想让你恨我。我掳你回墨绝,想用仇恨让你变强大,在王宫的范围里去复仇,而不是像现在,民奴,王军,承墨军,混战一团,生灵涂炭。”
云泥一个痉挛,面苍白。洛逸人叹气道,“和你说了,你还会恨我吗,你还会,杀吗?”
云泥仰面,不解地望着洛逸人。洛逸人对天轻轻笑了,柔声道,“傻云儿,这许多年,我也倦了。你不知道,当年在摘星阁,”洛逸人的面孔静穆下来,俯身对云泥道,“在摘星阁,你和我动手,有一个瞬间,你的凤凰刀舞成了血红,快得不可思议。”
云泥愕然,洛逸人道,“就在你扑倒的前一夕,传说中的凤凰浴血,你做到了。但你当时心中似乎意不在刀,你想的是别的,对自己的刀浑然不知。我曾经怀疑是不是你吐血的血雾,但是云儿,那种速度和力度,不容置疑。”
洛逸人的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道,“所以云儿,你行的。给你一个机缘,你可以杀了太后,杀了我。”洛逸人吐了口气道,“那样王权更替,由你主掌的墨绝,就是一个新的墨绝,也无需要这么多人,厮杀流血。”
洛云泥骇然地望着他,惊惧地说不出话来,他说,杀了他?
洛逸人看着她的表情,微笑道,“我说了,这么多年,我倦了。该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让你杀了我,我很开心。”
洛云泥震退着松开手,洛逸人挑唇一笑,说道,“从此再也不用,这么痛苦暴戾地活着。在信仰与诺言的两难中,前后碰壁,举步维艰。我承王位,发下毒誓,振兴墨绝,护卫王室,光辉正统,而她,也毕竟是我的母亲。……,云儿,你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是什么心情吗?你知道,誓言在墨绝,意味着什么!”
云泥不语,洛逸人轻声道,“所以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是,万劫不复。”
静默。山风发出猎猎的声响,世界却是死一般静默。
已经很久了。洛逸人看着跌坐在地上发怔的云泥道,“你还不起来吗?”
云泥无力地仰面问他,“王,……,您要我现在做什么。”
洛逸人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面具,说道,“你的内力,不弱了。”
他的话语平静,陈述事实,转而甚是平淡无波地,轻声道,“带人攻入王宫吧。我,在王宫里等你。”
云泥惊骇地张开嘴,说不出话,洛逸人将一小卷绢帛放在她手里,说道,“线路我标好了,你照着走。”
他说完,顿了一下,再也没说一句话,转身下山,一步步走,不回头。
云泥一见柳无心,踉跄着奔在他的怀里,抱住他,哽咽无声。柳无心拥着她,望着一弯孤月,叹息道,“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过去我们,都看错了他。”
云泥只是泪流。她很无知,这个世界很荒谬。
夜风冷,孤月寒星,在这群山不绝的峰巅之上,放眼漆黑,静寂如死,令人怕。
他未曾留踪影。或许追溯到那些遥远的旧日,他也从未曾有繁华。
可是谁,又曾繁华呢?
墨者尚贤,精英首领的意志,要部下绝对遵从。可是世间的平衡很微妙。一不小心,就发展到另一个极端。
尚贤。于是森严的等级,残酷的竞争。如果贤者没有优越,谁还为贤者?贤者没有利益,谁争做贤者?
可是世间的利益财富,如墨绝之水,就是那么多。财富有限,而欲望无穷,掌管智慧和武力的一方,为强者。强者有恃无恐。
于是居上位者为所欲为,居下位者任人予取予求。
人生来有差别,容貌有美丑,技能有长短,才智有高下。在任何时候,凡庸者众,精英者寡。众者为根基,寡者为栋梁。
根基稳固,精英者固能扶大厦之将倾,根基沦陷,则坍塌必不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