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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时我解开魔境的镇境封印,这里的一切将要消亡,然后冥宫就凭空出现在这里。那位计都星君说要一探里面天地终极的奥秘,你们便一起结伴进了冥宫,至于后面的事我也就不会看见了。”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心中想着,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当年的真相倒是像这位玄襄殿下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把自己的地盘给毁了,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看过这番热闹后,恰好瞧见那座喜欢四处乱飘的冥宫,而传说中那冥宫还带着天地终极的秘密,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就结伴进去了。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紫虚帝君失去记忆,成了现在的柳维扬。

亏得天庭上的传闻一向来都是他们三位怎么大战一场,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才同归于尽,这根本和事实南辕北辙,难道那些传闻都只是传着好玩的吗?

柳维扬慢慢伸出手去:“我会帮你把魂魄带到的,你且放心。”

玄襄缓缓微笑,那笑意还是三分,不深也不淡:“那么,我就送诸位出去罢。”

他话音刚落,周围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一如当初进入魔相之时,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草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那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混沌过后,颜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块石碑面前,周围的布置很是雅致,确确实实是回到神霄宫里了。

矮桌上那一壶茶正煮到沸腾,散发着阵阵茶香。

一点尾巴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着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阴­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着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床边,神清气爽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情:“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床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发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着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强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着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着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着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床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着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床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欲用强,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床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着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首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颜淡捏着拳头,将牙咬得格格响:“师兄,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间理应避嫌,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

唐周转身带上房门,笑着说:“你都叫我师兄了,亲密无间些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区区世俗所缚?”

颜淡很神伤。

这世间有不少修行的方式,其中最残忍的一种,便是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在­精­神上进行折磨,最后终于超然物外。

颜淡现在,已经超脱了一半。

“当年你在天庭上化人的时候,我正去了西方论法,才错过了。你还有个双生姊妹的罢?”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从颜淡身边擦过,突然轻飘飘地扔下这一句话来。颜淡震惊万分,许久才回味过来,刚才那个语调声音,听起来像是柳维扬罢?

她连忙转身追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柳公子,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是该可喜可贺,可是真的不需要连带着我的份一块儿想起来,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柳维扬很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记得清楚明白的,本来我是打算收你入我门下,可惜被你师父抢了先。”

颜淡­干­巴巴地说:“柳公子,收我为徒真的没什么好的,像我师尊,那几年掉了不少头发,都快秃完了。”她一想到差点要唤柳维扬为师父,不由寒毛直立。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又过于青春年少的脸,实在让她那一声师尊不太叫得出口。

不得不的说,这一切都是缘。

他们便是缺了那师徒缘分。幸好幸好。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忙道:“柳公子,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不会时常记在心里罢?”

“这也说不好,说不定有一日想找个人说说。”他掸了掸衣袖,淡淡道,“喜欢听故事的人,也不少。”

颜淡挣扎许久,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懂了,你欠我的那个承诺,恐怕我都不会有用得着的那一天了。”

柳维扬走开几步,忽然又回过头:“你还记得在魔相的时候出现了翻天这件事么?我现下想到了其中缘故。”他语声低沉,入耳舒适:“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他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颜淡独自兢兢战战呆立在原地。

当晚,颜淡又结结实实做了一晚和人皮有关的噩梦,其中恐怖花样更是比之前的推陈出新。

翌日入夜时分,她只得抱着被子去敲余墨的房门。

余墨站在房门口,看见颜淡的一刹那便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在烛火的映照下,颜淡将他那个皱眉的神态看得无比真切,想了想还是决定当作没看见,放软了语调说:“余墨,我睡不着。”

余墨身上的玄­色­外袍已经宽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屏风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袍,看来是打算睡了。他一听颜淡这句话,又是一皱眉。颜淡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个凄恻婉约的神情,望着他的眸子诚恳地说:“我这几日总做噩梦,睡不好。”

余墨扶着门,不冷不热地说:“所以?”

“我不会占你多少位置的,最多小半张床,不,只要随便给我留点空就好。”

余墨看了她一阵,缓缓让开了身。颜淡抱着被子走了两步,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你是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果可以让她选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外面,就地形地势而言,外面易退好守,里边易攻难守。

余墨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你喜欢。”

颜淡把被子摆在床上靠外边的地方,谄媚地说:“你若是晚上想喝水,就叫我一声。”

余墨没应声,低头吹熄了烛火,走到床边往里床躺下。

颜淡占下小半张床,一转头正好瞧见窗外那一轮弯月,忍不住道:“这里的月亮看上去很大啊。”余墨喜欢清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颜淡自顾自地往下说:“月亮映在水里的时候最好看,可是很多人都说那叫镜花水月,不是真的……”

忽听余墨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以后少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颜淡嘟着嘴不说话了,她也不想去多想的,偏偏柳宫主慎重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的话,柳维扬从来不做无聊事,这句话总不至于是为了吓她才说着玩的罢?

这一晚,大概是有余墨在的缘故,倒是没有梦见她自己被做成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的场面,反倒梦见余墨脱皮了,蜕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变成了那头长住在地底溶洞里、眼睛有黄灯笼那么大的蛇怪。

颜淡吓醒来的时候,很是神伤,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却从来没把余墨和那头蛇怪想在一起过。

她决定还是把那句话的意思向柳维扬问个明白,只是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许久不见的絮儿姿态优美地踩着小碎步走进来,低下头轻声道:“禀尊主,第三件神器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镜·生死场

第三件神器

第三件神器在南都,而南都是眼下大周王朝的国都。要把这件神器的位置落实在南都某个地方,那就在皇家的深宫内苑里了。据说是北地某位地方官得到了这件神器,觉得很是别致,便放在贡品里送进宫去了。

颜淡不怀好意偷偷瞥着余墨,心中想着,他们和皇族真是有脱不开的联系啊。当年余墨不知从哪里得来异眼——那是集了天地­精­华之灵气,可堪透世间循环的宝物,一个意外被一位美丽的花­精­姑娘不劳而获了。那位花­精­姑娘在逃避余墨追杀的途中又和凡人起了凡情,而那个凡人,恰好是真龙天子,现在坐拥天下,荣华无尽。

她光是想想其中的爱恨纠葛,就觉得比任何一出戏文都­精­彩了。

“现下还剩了两件神器,在南都的那件也未必就是地止。”柳维扬当先领路,却是从这一带的地底溶洞里走的。颜淡因为之前的那个梦,还清清楚楚记得这溶洞底下大蛇怪的模样。那蛇怪很威风,两只眼犹如黄澄澄的大灯笼,张开嘴獠牙锋利,可以一口将她吞进去。

唐天师近来心绪不算坏,听柳维扬这样说,不甚在意地应道:“我也知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慢慢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天。”

柳维扬微微颔首:“你能这样想就好。”

颜淡很是奇怪,似乎柳宫主这几日对唐周都是异乎寻常的客气,平日会和他论法说道不谈,便是说话也不似从前一般惜言如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当日碰上蛇怪的那个溶洞,只见黑暗中两只又黄又大的灯笼慢慢移到身前,突然停住不动。

颜淡立刻凝神戒备。

但见柳维扬踏前一步,那蛇怪立刻伏下身子,讨好似的凑近他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差摇头摆尾,活脱脱一副狗腿相。柳维扬目不斜视,径自从蛇怪身边擦过。而余墨走过去的时候,那蛇怪明显地瑟缩一下,蹭着地面往后挪了挪,似乎还牢牢记着他当日是怎么收拾过它。颜淡用手指抵着下巴想,它那个身子不用说生得多大了,就是再怎么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待到唐周走过时,那蛇怪只是动了动尾巴,还是伏在地上没有动弹。

颜淡完全放心了,想来柳维扬扮成伍顺的时候,也曾掉进过这地底溶洞里,凭他的本事,能让这蛇怪永生永世惦记着他的手段了。

她才刚抬脚走了两步,只见那张长满鳞片的三角形蛇脸突然凑到她面前,咝咝两声,分叉的舌在她面前吞进吐出。

好一条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狗腿蛇!

颜淡怒了,一把扳下身边立着的石笋,冲着那张蛇脸狠狠抽去,那条蛇怪不想她会突然发怒,被打得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滚了两滚,慢慢爬到了­阴­暗处。

颜淡扔下手上的石笋,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石屑,气哼哼的:“还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么……”

她走近几步,方才看清了前面那三人的神­色­,都有那么几分古怪。

唐周道:“妖和怪也算是一家的,何况它同你,还真的满像的。”

颜淡的愤怒更深:“哪里和它像了?它是怪我是妖,它是蛇我是菡萏,它长了鳞片我没有!”虽然她不知道这蛇怪算不算得上是一条长得比较美的蛇怪,不过由她看来,这蛇怪委实长得寒掺了一点。

唐周微微一笑:“不是说长相,而是­性­子。”

她的­性­子到底如何,颜淡自己也说不好,只能转头看着余墨:“我和它像吗?”

余墨居然避开了她殷切的目光,转过头沉默了。

颜淡只能去看柳维扬,他们好歹也曾同病相怜过,多多少少还算有点交情罢。可柳公子明显很捧唐周的场,微一颔首道:“很像。”

颜淡大受打击。

那条蛇怪慢慢爬回来,羞涩地对着柳宫主露出一副狗腿相。

颜淡­阴­沉着脸跟在最后面,待走过那蛇怪旁边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从它身上踩了过去。

从西南朱翠山到南都,哪怕是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一个多月。他们一行人在路途上耗去两个月的时间,待到南都之时,已经到了初秋时节。南都的秋天总是多雨而湿润,烟水迷蒙,如果将这座古城比作仕女,那么秋日里的南都便是卸了妆后倦怠慵懒,却不失风华的绝代佳人。

颜淡是喜欢南都这个地方的。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变得凄清寂静。她才能在从前很多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坐在屋顶上听远处章台江畔传来的歌声笑语。

然而这回故地重游,实在让她高兴不起来。她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却要和天师仙君们结伴同行,这已经算得上是酷刑了。唐周那张嘴有时太过恶毒,柳维扬不知为何对他又很是客气,而最该同气连枝的余墨却丢下她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自生自灭。于是这两个月于颜淡来说,绝对是­精­神上巨大的折磨,饱受了整整三倍的酷刑,便是自己想想,心境都有些沧桑起来了。

“第三件神器就在皇宫中,我留在外面接应,其他的你们就自己对付罢。”柳维扬走进客栈的客房里,便在桌边坐下了,还顺道吩咐店小二去买一副棋盘棋子送来,想来是打算自己和自己下棋消磨时间。

唐周点点头:“还是等天黑再动身,毕竟这回也算是去偷东西。”

颜淡想了一想,觉得去皇宫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实在是件既刺激又有趣的事:“我会障眼法,要潜进皇宫里不难,不过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符咒还是要靠你对付了。”

唐周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那么万一被抓到了,你别急着把我供出来就好。”

颜淡立刻反驳:“谁知道是不是你先被抓到了?”

忽听余墨静静地开口:“有你们两个去就够了,我就不去了。”

颜淡很惊讶:“你不去?为什么?”

余墨板着脸不说话。

“难道你是觉得做贼太丢面子?”

“还是觉得皇宫太大懒得走?”

“莫非,你是怕见到皇宫里的某些旧相识?”颜淡连问几句,余墨都是一声不吭,只得放弃,“那好吧,你喜欢留在客栈里休息也没关系,反正我和唐周应该也可以对付的。”

最要紧的事情敲定,大家都各自回客房,该休息的休息,该为今晚的事情做准备的做准备。

颜淡往自己那间客房走,忍不住低声问唐周:“你有没有觉得,余墨最近总是板着一张脸,就是问了他也什么话都不说,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我明明记得最近都没有惹他生气过啊……”

过去二十年,足够她慢慢去懂得一个人。

然而这二十年对于妖来说,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她以为自己是懂余墨的,知道他喜欢清静,不会刻意去和谁特别亲近,并非真的冷淡。现在才发觉,这种懂得还远远不够,之前未曾相识的几百年,他有过怎样的过往,有过怎样的欢喜忧愁,有过怎样的爱恨离别,她全部都不曾了解。

就像她绝口不提她在天庭待过的那一段。

唐周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是一直说,便是瞧见余兄一根头发就能想到他在想什么了么,这件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

颜淡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我要是知道那还问你­干­什么?原来还只听说过姑娘家的心事纤细些也善变些,没想到现在连男人都那么难办。”

待傍晚时分,内城封道,宣华门紧闭。

颜淡施了个障眼法,和唐周趁着御林军交接的时分混了进去。她原先只在书里见过那些形容皇宫气魄的词句,可现下亲眼见到了,不禁突发感慨:“其实我觉得若论富丽堂皇,天下再找不出比这皇宫更好的地方了,可是论之雅致气魄,反而是镜湖水月更胜一筹。这南都有一位大周的睿皇帝,西南还有一位民间的土皇帝。”

唐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胡说八道。”

颜淡哼哼两声,不欲同他争辩。

大周皇宫有五门,他们走的是东侧的华阳门,直接通到御书房。

颜淡想来想去,觉得既然是件神器,就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就算是九五至尊,见到这样的事物,也会一时好奇心起,说不好会把它放在书房里玩赏。

他们到了御书房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暗沉,在书房里服侍的宦官将周围的几盏彩华镂金灯点了起来,又拿了一块白布将书桌柜子通统抹了一遍,看手上的白布没有沾上什么灰尘,就掩上门出去了。

那宦官刚走,颜淡立刻上前拉开门溜了进去,随手把身上的障眼法给解开了。一直持续用妖法,对于他们妖来说,是费神而劳累的。

颜淡搓搓手道:“我们先把书房找一遍,没有的话就去库房那边看看,要是再没有就随便抓个人来问问。”

唐周不待她说完,就顾自找了起来。颜淡也走到柜子前面细细看了一阵,那柜子上面的确是摆着几件古玩珍品,可看上去都不像是神器。她不由想,以前在史书上看过,某个朝代的皇帝没别的喜好,除了斗斗促织,结果御书房摆满了装促织的瓶瓶罐罐。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位睿皇帝也不像是有什么喜好,除了几件摆着好看的古玩,就是满满几架子的书册,而书桌上除了两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明黄|­色­绸面的奏折,便没有什么突兀的了。

唐周皱了皱眉,低声道:“看来还是得去库房里找找看,就怕到天亮也未必能把库房翻个遍。”

“可惜我没见过那神器到底长什么样,只有拿在手上才会有感觉,不然只要一个术法就能把它挖出来。”

“没关系的,要是来不及,就明晚再来过。”

颜淡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却道,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用障眼法跳进跳出很是有趣吧?

他们说话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道:“皇上,皇上您慢些走。”紧接着是一片衣料摩擦的声响,十几个完全不同的声音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淡一个激灵,觉得这实在很有些不妙,只觉得唐周轻轻扯了她一下,往上面一指。颜淡立刻会意,随着他跃上高高的房梁,凝息安静地蹲在一处。大概是由于这房梁很高的缘故,看得出并不是经常打扫,别说是一尘不染了,踩在上面立刻就是两个浅浅的脚印。

颜淡吸进了灰尘,险些咳嗽起来。

唐周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方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样闯到皇宫里来,若是被发觉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颜淡被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转了几转,恶狠狠地示意唐周赶快放手。谁知唐周正看着下面,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不松。

只见一道明黄|­色­的挺拔人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宦官宫女。那人走到书桌边上,拉开椅子就坐了下来,顾自拿过一本奏折开始看了起来。身边那个为首的宦官接过底下端上来的茶盏,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搅了搅,然后将茶壶里的倒了一些到一只空杯子里,自己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方才把茶盏轻轻地放在皇帝的左手边。

颜淡往下看去,依稀可见瞧见端坐在书桌前那个人的面容,和二十年前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她和余墨二十年前在南都城外的章台江畔见过这位睿帝,那时候他卷入储君之争中,被暗地里伏下的杀手在江中心伏击,她便是看不过那种以多欺少的行径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股从头烧到脚的正义感驱使,拔刀相助了。

岁月不饶人,睿帝相较二十年前,真的老了许多,两鬓边都有些泛白了,可是眉目依旧俊朗,一双眼清亮逼人。他坐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看奏折,有时候会提笔批注,有时候只是匆匆扫一眼便合上放在一边。

颜淡在房梁上蹲得发慌,忍不住探头去看外面的天­色­。他若是批个几个时辰的奏折,她岂不是还要在上面蹲几个时辰?

唐周手上松了一松,用内力传音给她:“不要乱动,忍一忍就过去了。”

颜淡用力把他的手从脸上掰下来。

只听那个为首的宦官尖细着嗓音道:“皇上,您瞧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传膳吧?”

睿帝轻轻地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等晚点过去绛妃那里。”

颜淡不由在心里哀叹,这皇帝真是一心为国事啊,连晚饭都没空吃,最后还是在自己家爱妃那里蹭一顿宵夜就算吃过了。她慢慢凑近唐周脸旁,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和这位皇帝还是认识的,你说是直接问他讨东西好呢,还是继续做贼好?”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点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生死场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地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总算她反应极快,落地的时候稳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张书桌前面,和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的睿帝正好对视着。

颜淡一动不动,维持着蹲在书桌前面的姿态,低下头道:“皇上万岁。”其实她一直觉得,这世上能千秋万岁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抽气的声音,一队侍卫围在书房门外,弯弓的弯弓,刀剑都已经出鞘,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折,在下巴上轻轻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说:“都退出去罢。”

颜淡顿时觉得他这两句话说得极有款派风度。

外面的侍卫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颜淡只看见眼前那一幅明黄|­色­的衣摆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却还是低着头。她心里明白得很,闯进皇宫惊了圣驾已经要砍头了,若还不老老实实的,就算被凌迟也是自找。何况,大多数人对于礼数周全而态度温文的都会生出些好感来,没有人会喜欢说话放肆又总和自己对着­干­的人。

谁知睿帝沉吟,问出一句让她张口结舌的话来:“你是妖?”

颜淡用余光瞥见那个为首的官宦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真不知道是该矢口否认,还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睿帝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罢。”皇帝都发话了,那些宦官宫女唯有惨白着脸、抖着双腿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颜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一听见妖怪,不是吓得手脚发软,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冲上来喊打喊杀,而见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边,笑着说:“朕的绛妃,其实也是妖,那时候想想,你也应该是的。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的容貌却一点都变,果真如此。”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皇上,我确是妖,你的绛妃只怕不是的。”

她记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确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这回进皇宫却没发觉有妖气,虽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认的,尤其是这种­棒­打鸳鸯、挑拨离间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绛妃她现在已经不是了,也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他慢慢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你还有别的同伴?”

颜淡消沉地嗯了一声。

只见唐周从房梁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姿态雍容得很,然后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冲撞御驾,实属冒犯天颜,请皇上责罚。”

颜淡捏着拳头,很想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本来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将她推下去,根本就不会有人发觉的。

睿帝抬了抬手,温雅地开口:“平身。”

“皇上,其实我们这回过来,是有事相求的。”颜淡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在生气,便低着头轻声道,“听说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进贡上来一批贡品,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们进宫本是为了寻这件神器的?”

颜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属就是优雅,用的是“寻”而不是“偷”。

他连犹豫都没有,便一口答应:“朕这就让人从库房里把那批贡品找出来,你们且挑挑看。”

颜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说话也是那么­干­脆,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她立刻见缝Сhā针地称赞:“我这几年总是听说百姓夸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为国事­操­劳,今日亲眼见了才知这些话果然不虚。”

睿帝正走到书房门口,将门打开了和候在门外的首领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闻言不由一愣,忽又转过身来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应该不是罢?”

唐周一时没想到对方的用意,便微微一点头。

只见睿帝又转过头去,对着门外的侍卫道:“妖也罢了,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普通人在宫里出入自如,今夜当值的通统都罚一年俸禄,自己去内务府领罚罢。”

颜淡刻意忽视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唐周说:“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养活,你却害得他们被扣了一年俸禄。”

唐周沉着脸一言不发。

皇宫里的人办事情果真很快,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有十几个手脚利落的宦官抬着九口大箱子进来。

睿帝在书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挑罢。”

唐周缓步走到箱子边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来看,他一连看了五个箱子,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这箱子已经明显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刚伸手进去,神­色­明显有几分古怪,收回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面圆形的镂花古镜。这面镜子的纹理打磨得十分­精­致,却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颜淡将古镜接在手里敲打一阵:“这是理尘还是地止?”

唐周摇摇头:“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边慢声道:“既然已经寻到了,那还有别的事没有?”

颜淡立刻道:“回禀皇上,没有别的事了,叨扰多时,我们即刻离开。”当务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维扬、余墨会合,离开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后想起来要治他们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术再使个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宫去,只听睿帝慢悠悠地道了声“且慢”。颜淡立刻转过头看着皇帝,虚心求教:“皇上还有什么高见?”

“我派人送你们出宫,这样跳进跳出成何体统。”他拍了拍手,当值的几个侍卫立刻走进来单膝跪地,“传朕的口谕,即刻送这位姑娘和公子出宫,不得有误。”

颜淡看着那几个跪着的侍卫抖得实在可怜,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书房拐弯的地方,颜淡转过头瞧着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侍卫,好声好气地说:“当真对不住,害得你们丢了一年的俸禄,现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定会补偿你们的。”

那侍卫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跄跄退到五步远的地方,颤抖着声音说:“不不……真的不用了,这位大仙,你就忘了见过小人这回事吧,啊……”

可见凡人见到他们妖,大多还是会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边人曾是妖,却没有在意,大约也是因为真正爱上了罢。

颜淡只得转过头对唐周说:“如果你拿到了地止,还要做什么?还是和楮墨一样,要解开什么封印?”

他们从景阳殿边经过,只见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来,身后还有一群宦官宫女追着赶着。那少年经过颜淡身边的时候,脚步缓了下来,朝着她微微一笑,隐隐约约有那么几分风流潇洒的影子,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跑了过去。

颜淡倏然记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没有成为妖,流离在六界之外。也在这座古城,看一出琅台旧戏。那时的睿帝还是少年人,却风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后来,他却肯为一个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旧没有变。

那个少年的笑意长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时候的模样。

颜淡不由喃喃道:“为什么一个人,会为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个人付出这么多……”

她转头去看唐周,心中却想,他为了找到梦中那个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安危,去寻找上古神器。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有遇上那么一个让她觉得是被倾心爱着的人?

她曾有一段时日以为,余墨至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因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后来才发觉,这种关怀,并不是只有对她才有,他对百灵,对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也是她黏着他的时候比较长。如果有一日,他们要分道扬镳,真正舍弃不下的其实只有她罢?

她回首看过去,只见唐周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他看见那双晶莹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缝的琉璃,里面的情绪支离破碎。而他,只是无能为力。

柳维扬拿着那面古镜翻来倒去看了一阵,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理尘,而不是地止。

颜淡有些失望:“你怎么知道这是理尘?”

他将古镜翻过来,手指在背面的纹理上掠过:“这上面刻着上古文字,还说理尘可以堪透天地间的奥秘,教人博贯古今。”他搁下理尘,宽慰了一句:“总之再找出最后那一件,就必是地止无疑了。”

唐周坐在桌边,没有动弹,也没有搭话。

颜淡心道这柳公子说得真是废话,统共四件神器,现下已经见过其中三件,剩下这一件除了地止哪里还会是别的,再说就是这最后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听柳维扬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她立刻警惕地看着对方。

柳维扬已经将理尘放在桌边,可手心却始终贴在镜面上,竟是不能移开了。

余墨原本靠在门边,见到这个情状脸­色­微变,往里面走了几步:“柳兄,你从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柳维扬抬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慌乱:“难道……是理尘?”

颜淡见到他们这番模样,更是奇怪:“理尘从前是你的东西,现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这一句话才说出口,就知道为什么一向面无表情、眼中波澜不惊的柳维扬会头一回流露出慌乱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着,眼前是极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拉伸,晃得她头晕目眩。

等一切平定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眼前是的景致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她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柳维扬单膝跪倒在岸边,脸­色­苍白,似乎在那一瞬间遭了重创,呕出一口鲜血。那一支玉笛也从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两截。

只听余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而理尘唤回了他的仙力,凭他现在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从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阵,道:“这里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镇古墓最后一间石室里看见的那张画上的很像。”

颜淡叹了口气:“我那时看到那幅画,还问过陶姑娘信不信我去过幽冥地府,那时你对我说,现在做梦还嫌太早。其实这里就是幽冥地府,我本来也没在开玩笑的。”

她在这里耽搁了整整千年,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依稀如昨。

冥宫和鬼尸

柳维扬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丝,眼中却恢复了淡然:“这里,确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说得很用力,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一切记忆。”

颜淡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通往凡间的鬼门在哪里,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里­阴­气太重,若是­阴­气上身就麻烦了。

柳维扬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烟水迷茫的江面,脸­色­发白。

颜淡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离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华美宫殿的轮廓,不由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冥宫?”

她也只是在从前听师父说过,冥宫里面的,全是上古时候天地间的奥秘,能堪透其中万一的人,天下再无人可与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盘古氏,创世神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女娲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同天地化为一体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些先神的关系,才将冥宫的奥妙之处勾勒得更为神秘。

这座传说中记载着天地间终究秘密的冥宫,只会出现在衰败之气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将消亡的时刻,而这回,出现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着心事,只见柳维扬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宫的方向渡水而去。

颜淡一个激灵,忙叫道:“柳公子,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过,可让人忘却前尘,重新轮回转世。他如今才记起了一部分记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再度把过去都忘记了,那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柳维扬停住了,转过头来:“你从前渡过夜忘川的时候不也没有忘记么?这回,我不会再忘一次的。”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之所以没有忘记,只是因为忘不掉,也不愿忘记。

而现在的情状却又和那时大为不同。

柳维扬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动,垂下眼看着水中,静静地说:“你们从鬼门出去罢,我只想弄清楚那时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颜淡想了一想,又道:“你这样渡河也不是办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们去把船弄过来。”

柳维扬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唐周走上前在柳维扬的肩头敲了一下,微微笑道:“不管怎样都到了这里,自然是大家一起出去。”

柳维扬微微挑眉,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好。”

颜淡觉得很是奇怪,柳维扬的­性­子冷漠得近乎于孤僻,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要利用唐周解开楮墨上面的封印,对他们都是一概的一视同仁视而不见,而从魔相里出来之后,他对待唐周的态度转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过柳宫主的想法大多是很难臆测的,不是她可以猜得到的。

她偏过头望了望余墨。他还是一声不吭,顾自望着烟波迷蒙的江面,隔了一会儿,方才转过头看她:“忘川水当真可以教人忘却前尘么?”颜淡点点头:“这是自然。”余墨没说话,可眸光却沉了沉,纠结成一片漆黑幽深。颜淡莫名其妙,她应该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古怪?

一个也罢了,现在两个三个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这年头,不光女人难办,连男人都这么难办。

颜淡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往东面一指:“这边过去就是渡口,不过守船的是牛头马面,不太好对付就是。”

唐周在之前的二十年岁月中,只在书上看过所谓幽冥地府是如何­阴­森可怕,现在看来,冥府的风光倒很有独特之处。

他正这样想着,忽觉衣摆被什么轻轻一扯,不由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嘴正咬着他的外袍下摆。

那只是一张嘴,别的什么都没有,呆呆地浮在地面上。

嘴巴感觉到唐周正低头往下看,松开了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牙齿:“是凡人活生生的气息……很美味……”唐周无比镇定地转过头,但见一双眼珠呼的飞到他面前,快乐地滚翻着:“啊啊啊,这个凡人长得真俊,摸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唐周攥着剑柄,一袖子把那双滚得欢快的眼珠扫到一边。

只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屈指捏决,对着正在他身边不停地嗅来嗅去的鼻子念道:“破!”那鼻子蓬得一声化为一股袅袅青烟,其他正漂浮在半空中跃跃欲试的眼睛嘴巴耳朵和一截截手臂腿脚立刻退得老远,齐声呱呱大叫起来:“这个人好凶好凶啊啊,大家快退!”

柳维扬伸手扶了扶额:“这些是鬼尸,只有一小部分躯体,没有思考能力,千万不要和它们说话,只会夹缠不清。”

他这边刚说完,就见颜淡蹲在不远处,看来已经和周围一圈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说了很久的话了:“你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

“我们是鬼尸啦,你是没听过还是没见过,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啊,莫非你们是被天雷劈了才变得零零碎碎。”

“小姑娘你长得很可爱啊,皮肤也很滑,摸啊摸,摸……”

“你们也长得很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对啦对啦,再没有人比你更有眼光!”

柳维扬摆了摆手:“当我没说过。”

唐周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从后面架起来拖走:“你是要留在这里和鬼尸说话还是继续往前走?”

颜淡微微嘟着嘴:“等下你可千万别开口说话,你身上有凡人的气息,这里不是活生生的凡人能进来的。”

渡口就在不远处,只是百步的距离。

渡口停泊的那艘小船的桅杆上挂着一盏长明引魂灯,灯火如豆,微弱昏黄。

颜淡走上前,向着看管渡口的牛头马面微一倾身,微微笑道:“两位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马面看了她一阵子,居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你你……居然让你这样就投胎去了?不、不对,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颜淡笑嘻嘻的:“我是没有投胎啊,不过你们这里有条通往凡间的路没有封死,然后我就悄悄溜出去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突然想去鬼镇见见老朋友,你能不能借一条船给我啊?”

“借船的事,你想也不用想!”

“马面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我是真的想去看望老朋友的。”

“你是在凡间惹了大祸,只好逃回来躲着吧?”

颜淡眼波一转,还是笑着:“怎么可能?我从来都不惹是生非的。你要是担心的话,就坐在船上送我到鬼镇好不好?反正也不远。”

“不行!”

“为什么?反正你们现在也没什么事,只是一会儿功夫。”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颜淡长长叹了口气,状似萧索地往回走,心里一面默默数着,果然还没数到十,就听牛头在身边道了声“且慢”。她转过身,神­色­诚挚:“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牛头迟疑一下,缓缓问:“你刚才说,这里还有条通到凡间的路没被封死?”

颜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带我去找到那个出口,我就载你们去鬼镇。”

颜淡笑逐颜开:“一言为定,反正我也不会回凡间去了,那个万妖臣服的铘阑山主实在太讨厌了,害得我连躲的地方都……”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旁顾而言他:“怎么最近都没有人渡夜忘川么?”

马面上了船,解开绳缆:“要上船就快些,我看那些追杀你的人都要追来了,说不得你就变得和那些鬼尸一样。”

“就算他们真的追过来,两位大人要对付他们还不是一根手指的事?”颜淡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微微一眨眼。她就知道,一旦说起幽冥地府通往凡间的那条没封死的路,他们就一定会上钩。

其实这条路封不封死都差不多,那些恶鬼魂魄根本没这个能耐从那里逃到凡间。

水流哗哗,击打在船舷之上。江上雾气弥漫,十尺外的景象就是朦胧一片,看不真切。因为有那盏长明引魂灯的缘故,小船根本不需要人掌舵,顺着水流慢慢往前。

颜淡指着东面,轻声道:“就在前面不远,大约还有一炷香的路程。”她这句话说完,微微偏过身子,两道劲风正好从身边掠过,只听扑通扑通两声,牛头马面已经被扫到了船下,在夜忘川中沉沉浮浮。

柳维扬慢悠悠地整了整衣袖:“秦广王有这班愚笨手下,难怪地府总是麻烦不断。”

余墨动作利落,转眼间已经结下好几层结界,一手按在船头,淡淡道:“那盏引魂灯会碍事,还给他们算了。”他屈指捏决,只见那盏挂在桅杆上的长明引魂灯晃了晃,哗啦一声落在水中,还在江水里扑腾的牛头马面立刻争着去抢那盏灯。

颜淡蹲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江水,忽见在水里沉沉浮浮的那两人嘴角微动,又轻又快得念出一段咒术。她会读­唇­语,也能将这段咒术猜出个大概,不由脸­色­微变:“糟了,他们想召唤鬼王!”

她话音刚落,只见船下的江水彷佛开始沸腾一般,不断有黑­色­的水汽咕嘟咕嘟往上冒,一层黑气慢慢笼罩在夜忘川之上,显得周遭景致鬼气森森。忽听底下传来一声嘶吼,似乎来自无明业火中受七世之苦的恶鬼的嘶叫,尖利而刺耳。

只见一个诡异的长脸从水中慢慢升起,那张脸生得枯瘦,双颊凹陷,一双眼黑洞洞的,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而下巴却是方方正正。如果这张脸不是在离颜淡这么近的地方升起的话,她可能会笑出来,毕竟传说中的鬼王原来是长了一张这么奇怪的方脸,实在很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那张巨大的方脸突然一下子从水里蹿了上去,终于露出下面那漆黑的身躯,朝着小船俯冲下来。那张方脸一下子撞在船上的结界上,砰的一下子弹开好几尺,又重新摔回水中。

余墨将手心贴在船头,原本透明的结界缓缓流动着淡青­色­的光,明明没有风,他的衣袖发丝却微微拂动起来。

鬼王嘶吼一声,又重新窜到半空中,再次俯冲而下,又被结界反弹开去。

唐周低声道:“怎么这鬼王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只会不停地撞?”

“鬼王是由忘川水底下的鬼尸化成的,没有意识和记忆,连施术者都会反噬。”柳维扬沉默一阵,转过头看着余墨,“等下你把结界撤走片刻,再立刻结阵回来,这样可以罢?”

余墨思忖一下,点了点头。

柳维扬伸手按在唐周的肩上,缓缓道:“等下结界撤走的时候,你用七曜神玉收了它,我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办到。”

颜淡只得蹲在一边瞧热闹,这种场面,她的确是没这个本事处置。

只见那个黑漆漆的鬼王慢慢沿着外面那层结界爬到顶上,开始用头砰砰撞起来。余墨缓缓抬起手,语声低沉:“那么我数到三就撤开结界,一,二……三。”话音刚落,那层流动着青­色­光芒的结界立刻就消失了,鬼王正用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用力往下磕,这样一磕就立刻撞了个空,呼的一声冲了下来。

颜淡听见唐周轻声念了几句咒言,只觉得寒毛直立:既是因为那只方脸鬼王已经把脸凑得很近了而他居然还能慢条斯理地、字句清晰地念咒言,也是因为她之前被他收进法器的时候,也是来了同样的那么一段,如果一个不小心,她和鬼王被关在了一起,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可是那鬼王冲下来的势头正好是对着她的,颜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王黑洞洞的眼眶对准了她,原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完全是平的,只有两个孔可以透气,漆黑枯瘦的手指上,指甲又尖又长,堪堪碰到了她的眼皮。她吓得连话也说不出,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直到撞到不知是谁的双腿,立刻如同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搂了上去:“唐周,你到底还要念到什么时候去啊啊?!”

只见鬼王那张悬在颜淡斜上方的方脸突然一顿,猛然停住了,似乎被一股什么力道牵引一般,慢慢往上拉。鬼王挣脱不了,胸腔中不停发出尖利的嘶吼,最后嗖的一声被收进七曜神玉之中。

它便待在玉里依旧不安分地用头撞着,似乎想从里面冲出来。

唐周举起七曜神玉看了看,还有几分意犹未尽:“这个神器用起来倒是很顺手。”他低下头,对着颜淡道:“你要不要仔细看看?”

颜淡哆嗦着,脸­色­青白:“我不要看,拿远点不要凑过来啊啊!”她扒着身边那人的衣摆的手则攥得越发紧了,只听余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颜淡,你现在可以松手了罢?”

颜淡一个激灵,顿时想到自己刚才那一副丑态可被他们看了个齐全,顿时心神俱伤:“我只是看鬼王那张脸长得太奇怪才吓到的,其实我的胆子没有这么小……”

唐周恶劣地将七曜神玉拿到她眼前,慢声道:“我自是知道你胆量大得很,其实这鬼王的长相多看几回就不怕了。”

颜淡僵硬地看着玉里的鬼王,只见它也正将头探过来,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唐周你这小人!如果你刚才和它脸贴脸过,也会害怕的好不好?!”

唐周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呆了呆,她刚才似乎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怎么他的反应会这样奇怪:“如果你刚才和它脸贴脸过,也会害怕的好不好,这句话?”

“前面一句。”

“……你这小人?”

唐周沉默片刻,喃喃道了一句:“应该只是错觉罢……”

颜淡很是奇怪,怎么她原来都没发觉唐周有喜欢听人骂他是小人的怪癖,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骂他几遍讨回一点本钱来的。

冥宫的秘密(重写版)

雾气消散,江面上那一座华美宫殿在缕缕水汽中渐渐清晰起来。瑰丽,却带着衰败之气。

这是颜淡一瞬间的感觉。

柳维扬负手站在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串泛着耀眼光华的七彩琉璃。烟水弥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腾起一片夺目灿烂的光晕。一阵熏风拂过,江面上的水雾转眼间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点点,远处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壮丽。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点点破碎的琉璃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胧,依稀可以看出眉间的千山万水,这样的容貌,便是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轻拂,抬手行礼,就算是谦然有礼的举止,也会教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高贵。

颜淡心想着,这位玄襄殿下当年是何等善战而骁勇,其实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会自己把魔境毁去,也是因为再不愿被族人推到争端的最前方罢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出现,或许还是自己先退了一步。毕竟,柳维扬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绝,也做不出弑杀亲人的举动。

玄襄站在水面上,脚下的水波平缓,唯有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荡漾开去。他看着柳维扬,缓缓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在魔相中,颜淡曾梦见过他划开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

柳维扬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还是那种不深也不浅的笑意,转身慢慢向着远方而去,渐渐消失在天水交接之处。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来是碰到冥宫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阶了。

四人从船上下来,踏在水中的石阶上。

那石阶是整块大理石铺成的,光亮可鉴,隐隐约约映出人影的形状。

颜淡还记着要把船拖到妥当的地方,这里她不是第一回来,甚是清楚若是没有了船,他们就得游着去找鬼门然后回到凡间,这该是多么凄凉且悲惨之事。

一行人拾阶而上,只见冥宫的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紧紧闭着,周遭毫无人气,彷佛是抗拒着生人的探访。

颜淡仰起头,看着这座雄伟奢华的宫殿,无端地在心头生出一种敬畏感。

冥宫是那些上古先神所住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仙迹。还在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混沌,天和地之间甚至还连在一起,在这一片混沌中,便出现了第一位先神,他是被称为混沌天神的盘古氏。盘古氏在天地开辟之后,便和这天地一道融为一体,元神永灭。而在他之后,陆陆续续又出现了创世神女娲、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而这些先神也和盘古氏一样,在时光洪流中化为山川河流中的一部分。

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创造天地万物,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年的仙力到底有多深。

只要打开了这扇青铜镂花大门,这些奥秘都会揭开。她曾在天庭修行的时候,就听过九重天上十分有修为有的几位仙君说,冥宫中的奥秘,若是去触碰,便是万劫不复。当年女娲上神在冥宫外刻下封印,只要有仙君仙子去打开冥宫,就会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

这道封印并非无法解开,只是谁也没有这个胆气说,他已经有超过女娲上神的仙力。

柳维扬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已经缺了角的玉佩,淡淡道:“这是计都星君的。”他拿着这块玉看了一会儿,又淡淡道:“冥宫会感觉到某处衰败之气甚重而出现。当年仙魔之战后,玄襄毁去魔境,冥宫便出现在那里。”

“我同计都星君便站在这里。大门上刻着女娲上神的封印,凡是沾着仙气的人是无法打开的。我那时并不相信。我在天庭上当了千年的仙君,掌管六界的礼易道艺,我并不觉得那些上古先神的仙力是我无法企及的。”柳维扬轻轻地喟叹一声,“我那时,太过于专注自己的修为,也以为自己有了挑战上古先神的本事,实际上我还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颜淡听得心神俱伤:柳维扬当年可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堪称天庭上本事修为最高的一位,便是她那很了不得的师父都自承不如。他这样还算是井底之蛙,那她是不是应该早点自我人道毁灭算了?

“我试图解开冥宫门口的这道封印,却触动了里面的死灵,那种境况便是现在想起来都是……”他垂下眼,淡淡道,“后来,我身受重伤,从冥宫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我只能抓着最后一节台阶。那时候,冥宫正从魔境飘回夜忘川,如果我松开手,很可能会被冥宫压在底下。冥宫本身是喜欢衰败死亡的气息,那时我的身上便是有股衰败的仙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话头。

颜淡瞧着他手上的玉佩,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双微微眼角上挑的眸子,那个人对她说过,这世上,朋友未必能共享乐,而敌人也未必不会有成为朋友的那一日。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说话时候的眼神,薄凉得教人心惊。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原来你是被人推下去,不然怎么会落在夜忘川里而失去一切记忆?”柳维扬转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她。“那个把你推下去的,是……计都星君。”她回想起曾经在幽冥地府度过的那千年,终于把一直缭绕在心头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柳维扬将手上的玉佩抛给她,低声道:“看来你也见过计都星君了。”

颜淡接下玉佩,只觉得这玉触感冰冷,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温度:“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叫赵桓钦的凡人。”

“赵桓钦是计都星君在凡间用的名字。”

颜淡看着底下烟水弥漫的忘川水,将手上的玉佩抛进水中,慢慢叹了口气。

只听柳维扬忽然道:“这些事本来和你们无关,只是大家现在既然牵扯了进来,我就应该说明白。现下,也到分别的时候,我要进冥宫,你们还是从鬼门回凡间罢,这里­阴­气甚重,待得久了不大好。”

“什么?”颜淡吓了一跳,“可是你上回……”

柳维扬微微摇头:“这里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却很想知道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它丢掉­性­命,或者还要再重新追寻一遍自己的过去,很值得。何况,我已经没有仙气,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个,正好能够进去。”

原来,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更何况柳维扬对于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十分清醒,完全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想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唐周和余墨始终都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此作别。

颜淡没有说话,反倒是柳维扬淡淡地说了一句:“颜淡,现在想来,当初没能收你入我门下,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应当是夸奖罢?

颜淡微微笑着:“如果真是这样,有你这样一位年轻英俊有为的师尊,我一定会日久生情的,当时候你就得陪我来一出师徒禁断——啊,唐周,你­干­嘛打我头?”

唐周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你觉得,一位年轻英俊有为的仙君会陪你做这种无聊事吗?”

将小船推到夜忘川中,仰头还可以望见,柳维扬伸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上面,慢慢地,那扇青铜大门开启,里面是漆黑一片,深得看不到尽头。

柳维扬缓步走了进去,冥宫的大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这座带着衰败气息,却华美雄伟的宫殿渐渐消失在水雾之中。

夜忘川上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小船经不住颠簸哗啦一声翻了。

颜淡在水里挣扎两下,总算立刻反应,向着余墨大声道:“那个漩涡就是去凡间的鬼门,快结阵。”余墨的动作更快,才刚被卷进那个漩涡的口子上,已经布下一层结界,将他们三人都护在里面。

漩涡之后,是一条长长的、漆黑无光的石道。迎面不断涌过来的漆黑油腻的水中,还沉沉浮浮着各种残肢断臂。石道两旁,不断有厉鬼尖声嘶叫,时不时有惨绿­色­的鬼火烧过来。

颜淡缓过一口气,忙道:“千万不要碰到边上的石道,那都是从六道轮回里跑出来的恶鬼,吃人不吐骨头的。”

唐周看了她一眼:“也亏得你能找出这么一条路来。”

颜淡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路走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挑肥拣瘦!”

余墨拉开她死命搂着自己的手,缓缓道:“我不会撤走结界的,你可以放手了。”

“不是啊,前面有段路——”结界突然重重地一震,颜淡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当下搂得更紧了。她果然没记错,前面那段路九曲十八弯,又窄又陡,上一回她就这里摔得七荤八素,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来。

余墨下意识地抱紧了颜淡,眼前却越来越混沌,几乎被转花了眼。唯一清晰的是头顶那一点光亮,也越来越刺眼。

突然眼前猛然明亮,颜淡只觉得身子失重,咕咚一声摔了下来,所幸不是那个垫在底下,而是摔在不知是谁的身上。她缓缓地支起身,环顾了一下周遭,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看周围的布置,还是在客栈的客房中,如果从天而降摔在大街上,难保不会被人当成妖孽扔石头。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了句:“你可以起来了没有?我实在不喜欢被人骑着。”

颜淡哼了一声:“唐周,亏你还修道呢,连说话都这么粗俗!”

“那么还请小姐不要坐在在下身上了,这种姿态若是被人瞧见,小姐的清誉也就被在下毁了。”

他这句话才说了一半,只听砰砰两声,客房门被人踢开,外面站着三五个带刀侍卫,一个穿了寻常富商锦衣的中年男子翘着手指挡在前面,用尖尖细细的嗓音惊道:“绛妃娘娘,这里面实在是­淫­乱,您金贵玉体,可经不得这种污秽场面。”

余墨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过侍卫宦官,落在后面那个红衣女子身上:“你来做什么?”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不客气,那一排侍卫立刻拔刀出鞘,那个宦官跳着脚细着嗓子道:“混账!你不要命了,敢对绛妃娘娘无礼?来人,直接绑了拖出去!”

绛妃莲步轻摇,缓缓走到房门口,微微笑道:“我听宣离说你们来了南都,我便想起有话要同你说,才过来的。”她转过头看着身后的随从,语声温柔:“你们都出去罢,我有话和他们单独说。”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这位绛妃是睿帝最爱的人,当年余墨手上的异眼落到她手里,之间生出了不少恩怨情仇,里面的纠葛想来也是十分­精­彩的。

只见余墨缓缓地转过头,低声道:“颜淡,唐兄,我也有些话要单独和这位夫人谈。”

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表述,可是山主都发话了,她也不能不听,只得磨磨蹭蹭地带上门出去了。

情缠

颜淡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道墙壁的两人到底在里面谈什么,可是相对那个宦官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先不提,万一、万一那人意图不轨,这、这可……”的情状,她实在是太有风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罢,我家公子从来没有用强的喜好。”

“你懂什么?你们刚才又在房里做什么好事了?”

“如果我们刚才真的做了什么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没这个心力用强了嘛……”

“你你你……你这……”

眼见着那宦官又要喊出“来人啊直接绑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将颜淡拉起来:“看来他们还有的谈,不如我们先去外面走走?”

颜淡任由他拉着,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说九重天上的紫虚帝君很厉害么,他会回来的。”

“计都星君一定也是用这个法子混进冥宫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已经魂飞魄散,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了。”

唐周停住脚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我不知道计都星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柳兄追寻的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他当初进冥宫不是为了君临六界,而是为了里面的奥秘,里面早已失传的术法。”

颜淡点点头。

隔了片刻,唐周轻声问:“你这样关心柳兄,是因为喜欢他么?”

颜淡想也不想:“这怎么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师尊一样,柳公子比我的师父还要亲切。更何况以前虽然没有接触,我也早就听说紫虚帝君是位不会动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讨苦吃呢。”

两人走下客栈的楼梯,迎面碰上客栈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着他们笑道:“两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诞日,没有宵禁。晚点还有烟火,放灯,庙会,两位不如四处去耍耍?”

颜淡寒毛直立:“佛诞日……?”

看来今日果真不宜出行,事事不顺。

唐周却有了兴致:“佛诞日也无妨,反正你还算有点修为,又不会被怎么样。”

颜淡还是兴致缺缺,在这个时候,果真就显现出他们俩的年纪差距。她要是和唐周手牵手去逛庙会,那不就成了太­奶­­奶­领着孙子出去玩?就算是换了余墨罢,大概也有姑姑和侄子的辈分了。

她把这个想法向唐周说了,结果唐天师面无表情地取出一张符纸:“这是三步禁制,看来你很想用么。”

颜淡立刻见风转舵,诚恳地说:“没有没有,其实我更喜欢一步不差地跟着师兄你,这三步未免显得太不亲厚了。”

于是唐周满意地将符纸收了回去。

只听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微暗的夜空突然绽开几朵烟火,拖出明亮的、极长的尾巴,将迷茫夜­色­陡然间映得明如白昼。紧接着,是大片大片在暗夜苍穹中绽放的艳丽烟花,烟火的爆破声响将底下的欢声笑语都盖了过去。

颜淡站在树下,仰起头看了一阵,转过头时却发觉唐周没了人影。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遥遥瞧见唐周正站在漫天绚丽烟花之下,他手上拿着一盏花灯,身边还蹲着一个小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折子去点鞭炮的引线,只是手抖得太过厉害,怎么都点不着火。

唐周低下身,就着那孩童的手把火折子凑近鞭炮的线头,一点微光在夜­色­中如蛇般扭动摇摆。他一手将那孩童抱开几步,正好头顶的烟火倏然绽开,铺散开千万光彩,在他身侧晕开了淡淡的微光。

颜淡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却也说不好究竟是笑什么。

眼前的烟花骸坠下一点火星,颜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到背后撞到了人,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低下身去捡落了一地的线香和蜡烛。颜淡连忙蹲下身子,将地上的几支线香拾起,放进那女子身边的篮子里。

她做完这些,忽见那女子慢慢抬起了头,烟花明丽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张愁苦而姣好的容颜。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唤道:“你……掌灯仙子……?”那女子也死死地瞪着她,待回过神来抓起竹篮就走,脚步慌乱踉跄。

蒙尘许久的记忆浮现,颜淡一把拉住她:“你是掌灯仙子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认得我了么?”她每问一句,对方只是不停地摇头,口中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脸上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颜淡松开了手,那女子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开几步,却突然急急收住了脚步。颜淡眯着眼瞧着她,只见她的双肩颤抖,像是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一般。颜淡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唐周正低下身,手把手帮之前那个孩童点燃了一支线香烟火,细碎的白光在漫天烟火中微弱而温馨。

唐周偏着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侧颜在细碎的光下显得温和。那孩童踮起脚举着线香烟火,笑容纯净无邪。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微笑的吧。可是那个女子却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冲上去一把夺下那孩童手中的烟火,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然后硬是拖着他挤进人潮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唐周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着手中的花灯向颜淡走来:“走罢,这个时候该去放灯了。”

颜淡想了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奇怪啊?”

“如果你看见自己的弟弟和一个陌生人玩在一起,多半也会紧张。”

颜淡抬起手指抵着下巴,低声喃喃:“说得也是,我多半是认错人了……”

唐周将手上的花灯交到她手上,微微笑道:“按照我们凡间的习俗,在这盏灯里面写下愿望放到河里,这个愿望只要上达天听,便会实现。”

颜淡举起花灯看了又看,撇撇嘴:“这分明是骗人的嘛。”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为了一个期冀,”唐周将一支炭笔递了过去,“你最想要什么,写在灯里面,说不定有一天会成真。”

“那你呢?换了你,会写什么?”

“我么,自然希望爹娘能够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颜淡奇道:“虽说有孝心是好事,不过我还以为是你会快点找到神器地止呢。”

他眼神闪烁一下,转开话锋:“你打算许什么愿望?”

颜淡捏着炭笔,皱着眉苦苦思索。

她曾经最想要的,已经不可能再得到。而如今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颜淡站在章台江畔,看着天边烟花明灭,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警惕地看着他:“我写的时候你不能偷看。”

唐周立即别过头,凉凉地说:“我也没那种窥探你心思的怪癖。”

花灯渐渐离开江岸,被水波缓缓推向远方。一江灯火,明明暗暗,格外美丽。

颜淡低下身将花灯放下了水,掸了掸衣袖:“嗯,好了。”

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其实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了。铘阑山境,就像是她的家,那里大大小小的妖怪都是她的家人,如果可以,她打算在那里待一辈子。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随即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几滴黄豆大的雨点淋到她的脸上。

天边绚烂的烟花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灭,章台江畔烟雾弥漫,那些相携看烟火放花灯的年轻人嬉笑着躲到一边,却没有被搅了兴致的不悦。

颜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唐周拉着跑向不远处的屋檐,雨点越来越大,渐渐有倾盆之势。徒留一地烟花骸,静静地冒着白烟。他们两人的衣衫有些濡湿,被迎面而来的夹着雨丝的夜风一吹,微微凉冷——毕竟现在已经入了秋,已经不如盛夏时那么热了。

颜淡听着一阵闷于一阵的雷声,突然腰上一紧。唐周已经倾过身搂住了她。如此亲昵的动作,他还是第一回做。颜淡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而对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羞耻之­色­,反而搂得更紧了些。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瞧上我了吧?”

唐周愣了愣,复又轻轻笑了:“怎的这个时候你说话就这样直截了当,真是一点想教人回答的兴致都没有。”

颜淡一时感慨万千,她这株千年都没人要的菡萏,总算碰上了识货人,其艰难程度,实在不亚于铁树开花。

唐周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爹娘……他们生我养我,我却不能在膝下承欢尽孝。”

“呃,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孝顺可是一种传统美德。”

“颜淡,我原来是对你们很有些偏见,就算是现在,还是不能……完全不念着这种偏见。”

颜淡听得云里雾里,也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约莫想到,她这回大概又是自作多情了。

天边滚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声响,就在这雷声中,她听见唐周在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很轻。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唐周说:“我想过了,不会再去找神器地止。我放弃了。”

回程

小船顺着水流而下,月­色­氤氲,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晕开一泓银白。

颜淡很苦恼。

她和唐周看完烟火放完花灯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栈,结果余墨和那位绛妃还待在一间房里,那宦官已经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脚把门踹开的架势。颜淡不觉想,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就是要谋权篡位也该说完了罢?正当那个宦官实在沉不住气,想让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绛妃扶着门,向着里面柔柔地道了声:“我走了,你多保重。”颜淡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门开的一刹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们家娘娘的衣衫首饰都看了一遍,连个边角都不放过,一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为当今皇上捉­奸­拿赃的姿态。

颜淡笑眯眯地想,绛妃出宫想来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爱妃出事,太监偏偏急得像一锅热粥似的。

绛妃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笑着:“颜姑娘,好久不见,快有二十年了吧?”颜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妖气已经完全没有了,不光是妖气,连修为都一点不剩,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凡人。她迟疑着想要不要问一问她和余墨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只见余墨从房里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们。颜淡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听几声刀剑出鞘的声响,背后杀气腾腾。

绛妃倒没有生气,笑着轻声说:“当然会老了,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样说你懂吗?”颜淡忙点头,这点她一开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觉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宫还觉察不出妖气,那么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爱的绛妃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来找余公子其实是……”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余墨在靠在门边轻轻咳嗽一声。

绛妃顿了顿,笑着看了余墨一眼,松开了拉着颜淡的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时间,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任谁被吊足了胃口,而说话的那个人却不肯说下去了,都会这样失望的。

绛妃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匆匆道了句:“余墨他很关心你。”颜淡自然知道他很关心自己,不然也不会在她被唐周收进法器后千里迢迢来找她。

绛妃走后,唐周便同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回襄都,而他们自是回铘阑山境。

临别时,余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这是设在铘阑山境门口的禁制,你凭着这个可以找到我们。”

颜淡站得近,甚至可以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想当初她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宁可自己花大半天解开在山门口设下的幻术,也坚决不要被烧掉一块皮,这想想都觉得痛。

唐周看看手心上的禁制,微微颔首:“等再过一阵子,我必定上门拜访。”

于是从上船直到现在,颜淡都一直在想,好奇心不是罪过,她该是如何隐晦而不露声­色­地打听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呢?

余墨一向是温雅含蓄而内敛的,除了要泄愤追杀谁的时候。

颜淡觉得要问出事情始末,自然也要问得点到为止,十分的含蓄。而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若是问了反而被堵一句“我的事于你何­干­”那就很是尴尬了。

颜淡左思右想,慢慢撩起船帘钻出船舱。但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月华在他袖上氤氲生辉,更衬得其人俊雅万端。他听见身后动静,微微别过头,颜淡瞧见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颗漆黑剔透的珠子。

颜淡恍然大悟,原来绛妃是来还异眼的。她一早听说过,异眼是天地至宝,集结了天地­精­华之灵气,若是被他们妖拿到了,哪怕和这异眼没有缘分,光是吸取其中瑞气,对修为就大有好处的。

余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异眼,忽然伸手过去:“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颜淡傻了,她听说当初便是因为这颗异眼的缘故,余墨还被打回原形过。他现在又重新拿回了异眼,可谓很不容易了,却要送给她?

“这么贵重的宝物,就算给了我也是浪费,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么懒平日也不怎么修炼,你还是自己用比较好。”

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一声:“既然没用,那还留着作甚?”话音刚落,他将手里的异眼随手一抛,异眼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咕咚一声落进江里,慢慢沉入江底。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么宝贵的东西,你、你就这么扔了?”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他既然不把异眼当成一回事,以前­干­嘛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找回来,难道是找着好玩的吗?

余墨微微皱着眉,神情在淡淡的月华下显得朦胧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

颜淡来不及细想他的用意,便纵身跳进江里,将一江的月影搅得粉碎,很快的,那一瓣瓣破碎的月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余墨依旧负手站在船头,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点点碎影。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听一声破水的动静,颜淡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举着异眼,笑靥如花:“还好找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着这江底黑漆漆的,不怎么好……”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余墨低下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一般,勒得她一口气顿时缓不过来。

颜淡动了动,想从余墨怀里探出头,毕竟适才在水底待得太久,这股气憋得很是难受。她才刚一动,就觉得余墨加大了手劲按着她的肩,慢慢将脸颊贴到她的颈边,闷闷地说:“别动,只要一会儿。”

颜淡慢慢平复了气息,方才感觉到余墨抱着她的手臂竟有些颤抖,照理说该抖的也是她罢,好歹她还跳到水里去过。她忽然很想看一看余墨的表情,虽然她很确信,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微微的、有那么半分笑意在。

隔了片刻,余墨松开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侧颜,语调神情都往常没什么两样:“去换身衣衫吧,小心着凉。”

余墨这乌鸦嘴。

颜淡愤愤地把毛毯裹在身上,一边打了两个喷嚏,瑟缩着去抓另一条毛毯。她一定是天地间第一只会着凉生病的妖,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贻笑大方、遗臭万年,铘阑山境的那些山妖水怪一定会笑死的。

莫非她和凡人相处得太久,也学会染风寒了?

人妖殊途这句话,果真是世间至理。

她伸出去抓毛毯的手才伸到一半,只见余墨撩起船帘低下身走进船舱。他一见这个情状,立刻拿起毛毯裹在她身上:“你觉得怎么样了?”

颜淡想了想,说:“很冷。”

余墨拿起放在桌上的外袍,也帮她裹上了,顺手探了探她的额。颜淡看着他,只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又低下头以额相抵:“怎么?”

余墨面无表情:“好像起烧了。”

颜淡只觉得一道天雷正劈在她的天灵盖上,凄凉万分地重复:“起……烧……?”

余墨站起身:“船也快到岸了,我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颜淡挣扎着抓住他的衣摆,简直声泪俱下:“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看大夫!”她一定是天下第一只会生病还要找大夫的妖,这实在太可笑了。

余墨只得低下身,一寸一寸把衣摆从她手里拔出来:“就算不找大夫,还要去镇上买吃的,你这样扯着我,我怎么去?”

“……你真的不会找个大夫来?”

“你再抓着不放,我就去请大夫来给你把脉。”

颜淡立刻老老实实地松开手,裹着一身毯子膝行两步:“主公慢走。”

余墨倾下身,轻轻一捏她的鼻尖,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到处乱走,就算哪里有热闹也不要去看,懂了么?”

颜淡忍不住说:“余墨,你好像我爹爹啊……”

余墨果然信守诺言,没有带大夫过来。

颜淡一手抓着毯子,一手在他买回来的东西里翻:“咦,还有玫瑰糖和松子糖,莫非你很喜欢吃糖啊?”

余墨从里面挑出两大包药:“糖是给你的。”

颜淡一哆嗦,立刻道:“我不要喝药。”她其实对吃的东西是最不挑的,有好吃的自然不会错过,没有的话只要能填肚子就好。像糖果蜜饯之类的零嘴,其实还是百灵比较喜欢。若是因为要喝既难闻又苦的中药才有颗糖做奖赏,这种本末倒置又不划算的事情她才不会去做。

余墨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两大包药摆在一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问来一个土方子,等下炖汤喝下去,有用就不必喝药。”

颜淡知道所谓的土方子,有一些还是很灵的,便裹着毛毯缩在一边,看着余墨把羊­肉­牛杂放进砂锅里炖着,待滚起的时候,又塞了一把­干­红辣椒进去。颜淡忍不住道:“这辣椒放太多了吧?”

余墨头也不回,淡淡道:“这个方子是发汗用的,出了汗热度也会退下去。”

颜淡无端地打了个寒战。她似乎是听过有发汗这个说法,可是对妖怪会有用吗?但这砂锅里炖的,算是她的救命法宝,最后喝不喝药,全在于这一锅东西。

待余墨把砂锅端到矮桌上,然后揭开锅盖的时候,颜淡只闻到一股浓烈的辣味,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等她凑到桌边,瞧见砂锅里被煮得­色­泽油亮的羊­肉­和泛红的汤底,又再接再厉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余墨按住衣袖,动手帮她盛了一碗羊­肉­汤:“这么辣,喝一碗也应该差不多了罢。”

颜淡忙道:“够了,绝对足够了。”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尝了尝,立刻被呛得直咳嗽。虽然她是头一回吃到余墨煮的东西,但这锅羊­肉­汤实在不需要什么烹饪的水准,除了辣根本就尝不出还有别的味道了。

余墨迟疑一下,缓缓伸手在她背上轻拍着顺气。颜淡端起瓷碗,一闭眼­干­脆地把碗里的汤一口气倒进喉咙里,眼泪汪汪地看着余墨:“这个土方子真的有用么?”

余墨迟疑片刻,避开了她殷切的眼神:“……应该是有用的吧。”

铘阑山境

一碗香辣羊­肉­汤灌下,颜淡非但没能发出一点汗来,反而在嘴角生出了一个水泡。她这副壳子这回看来是定要和她对着来了,硬是一滴汗都不肯出。

她这样一阵冷一阵热,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微微颠簸的船舱顶。颜淡发觉,她实在是只心思怎么也细腻不起来的妖,这个情状,孤灯被冷,凄清凉夜,多多少少该有一点感伤罢,而她这时心里想的居然是,江南菜清淡好入口,比北方的对她胃口。

忽然眼前一亮,余墨将点起的油灯挪了挪,吹熄了手上的火折子。他在昏黄烛火下看了看颜淡,像是微微一惊,在她身边低下身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还是去看大夫罢?”

颜淡立刻摆出坚定的神情:“我不要去。”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墨沉默片刻,淡淡道:“等天亮了就去,你都这副模样了,少给我耍小­性­子。”

颜淡微微嘟着嘴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墨,我觉得冷。”

“……毯子全在你身上。”

“还是冷。”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隔着毛毯将人抱住:“这样呢?”

颜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慢慢靠在余墨身上:“你说,我原来好好的,怎么会染风寒起烧的呢?”

余墨抬手顺了顺她的黑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你本来就很怪,这种事情放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颜淡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慢慢的有了睡意,语音渐渐模糊:“余墨,我觉得你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她只依稀听见余墨轻声说了句“没有这回事”,就意识涣散起来,既安心又神伤地入睡了。

她安心的是,余墨便是这样抱着她,也不会起一点别的心思,她就是睡死过去也没关系;而神伤的却是,她都这样睡在余墨身边了,他居然连一点邪念都没有,这对他们这自负容貌不差的花­精­一族来说可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她就这样既安心又伤神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梦,梦里她回到天庭,不知为了什么又跳了七世轮回道,一次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待醒来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有些湿,却是发了汗。

余墨细致地撩开了她黏在额上的发丝,微微笑着:“总算不起烧了,还好罢?”

颜淡也回以一笑:“这样就不用喝药,也不用去找大夫,对吧?”

余墨嘴角带笑,斜斜地支着颐看她:“亏得你就惦记这个。”他抬手碰了碰她的嘴角:“你现在虚火旺、嘴角生水泡,回到铘阑山境一定会被紫麟取笑一通。”

颜淡趴在矮桌边,忍不住道:“紫麟也和你一样修为年岁,怎么就幼稚不堪,我看他啊,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人看得上。”

他们闲闲说着话的时候,桌上那一壶水正煮到八九分沸腾,余墨舀了茶叶放下去,只见碧绿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船舱里很快便清香四溢。

颜淡接过青瓷茶盏,闻了一闻,奇道:“你在放下茶叶之前还放了什么进去?”

“我看你虚火这么盛,就放了点清火的金银花、枸杞、碎荷叶。”

“荷、荷叶?!”颜淡一个激灵,说话底气甚足,“你想让我自己吃自己吗?”

“不是你身上的,是药铺里顺便买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身上的,但这还歹也是我那一家子里面的一个罢?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家已经很可怜了,开花供大家玩赏,花谢了莲蓬多半被折下来吃掉,吃不完还要被晒成莲子­干­,连泥里的藕也不能逃过,现在连叶子都拿来泡茶用,实在太过分了!”

“你不想喝,我也不会硬灌你喝下去。”余墨不甚在意地端起茶盏,只见颜淡突然凑近过来,­阴­惨惨地说:“你也不能喝。”

余墨沉吟片刻:“你以前炖鱼汤的时候,我不也看着的?”

颜淡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茶盏:“那我们来交换吧,我以后都不吃鱼不喝鱼汤,你也不能打莲子和藕的主意,对了,叶子和花也不行。”

余墨皱了皱眉,没说话。

“好不好嘛?你答应了也不吃亏的,这天下没有比这个更公道的了……”

他微微失笑:“也好,就这样罢。”

等他们回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已经秋末冬初了。

颜淡刚进自家山门没多久,便和紫麟狭路相逢,两人­唇­枪舌剑斗了一番,紫麟一如既往暴跳如雷,扬言要把她抽筋剥皮。颜淡早对这个威胁不痛不痒,很是无所谓。一转过头,只见琳琅款款而来,取出袖中的­精­致丝帕帮紫麟抹了抹脸,然后盈盈一笑。

颜淡看着东面,喃喃自语:“奇怪,原来今天太阳还是从东面升起的么。”

丹蜀吃力地顶着一团雪白的毛球挤过来,他ρi股后面的尾巴已经退掉了,可见近来修为有成,从十分不堪的人形向比较可看的人形迈近了一大步:“颜淡姊姊,山主,你们这回出去了这么久。”颜淡立刻拿出一包松子糖给他:“你最近看来是好好修行过了,连尾巴都没了呢。”

丹蜀如获至宝地抱着那包松子糖,笑得很天真:“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爹爹还是说我没用。”他取出一颗松子糖,头顶上趴着的那团毛球立刻抖了一抖,嗯嗯嗯地叫唤几声,伸长脖子将糖含进嘴里。

颜淡伸手摸了摸毛球:“子炎也长大了不少。”

小狐狸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舔她的手,忽然一转头瞧见余墨,大大颤抖一下,又缩成毛绒绒的一团,死死地扒着丹蜀的头顶,在喉咙里呜呜地低叫。

颜淡不觉想,余墨带给小狐狸的­精­神创伤,恐怕它很长一段时候都恢复不了。幸好他们妖的寿命是很长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会淡了。

回到铘阑山境后的日子还算舒心,只是有两件事让颜淡不太高兴。

原先,她和紫麟都算是修为颇深的妖,千年都没什么桃花,甚至连烂桃花都不怎么有。紫麟虽是山主,为人无趣又暴躁,之前几位侍妾不是看上别的妖便是看上了余墨,于是紫麟在年长日久中成了千年光棍山龟。然而如今,这样美丽的琳琅竟然看上了他,真是一朵鲜花Сhā在牛粪,不,Сhā在乌龟壳子上!

从今往后,她可以用来嘲讽紫麟的事情又生生地少了一桩。

另外一桩,便是关于余墨的。

她和余墨的住处不在一块儿,却也离得不算远,原本是想问他借本修行妖法的书来看看。第一回去的时候,百灵告诉她,山主大人去了深山布阵,大概要后日才会回来。颜淡没在意,过了几天又走了一趟,结果还是没见到余墨。百灵将一叠关于修行的书交给她,很是遗憾地说,山主近来闭关了,没有十天半月都不会出来。

颜淡微微觉得奇怪,还是捧着书回去了。过了一阵,她听说余墨出关,便捧着书想去问他几个结阵的法子,结果依旧吃了闭门羹。

颜淡隐约觉得,这样三回都见不到人,很可能是余墨故意避而不见。

她自问是只很识时务的妖,如果余墨是真的想要对她避而不见的话,她也不会去对质追问,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从他身边亲近的人旁敲侧击比较好。

这其中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紫麟。他平日看去都是严肃而威风,实际上却脾气暴躁,一生气就管不牢自己那张嘴。而余墨却是心思细密而沉静,只要是他不想说出口的,就只会烂在心里。当初颜淡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对于他们这样两种孑然不同的­性­子居然还能合得来,感到很是奇怪。

结果紫麟这次学乖了。

他绷着一张脸,一边在琳琅递过来的苹果上咬了一口,一边语气凉冷地说:“余墨最近常常闭关,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不过就算他是因为受不了见到你这张脸才闭关的,这也不奇怪。你倒说说看,你有哪样可以拿得出手、教人念念不忘的?更加不要说同琳琅比了。”

颜淡憋着气不发作,紫麟这小人,寻着机会就来数落她。也怪不得他们这二十年来一直仇上加仇,酿成如今的深仇大恨。

琳琅闻言嫣然一笑,容­色­娇艳,映得周围墙壁摆设都是一亮,轻声嗔怪:“紫麟,瞧你说的,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颜淡看着前面两两相望、深情款款的两只,全身­鸡­皮疙瘩直跳,只得识相地轻手轻脚往后退。她真的不该来的,现在紫麟那只千年光棍山龟铁树开花,这花不但开了还开得娇艳逼人,而她这边还是孤家寡人好不凄惨,光是两人那股­肉­麻劲就足够教她食不下咽了。

颜淡走出十几步,忽听琳琅在身后道了句“你等一等,我有话要说”。颜淡转过身,只见琳琅抬起纤纤十指整了整因为疾走而拂乱的发丝,微微低着头踏着优美的小碎步走到她面前,顿时心生感叹:一向听说狐族专门出落美人,琳琅却是美人中的美人,现在这么一朵枝鲜叶­嫩­的花儿被紫麟攀折了去,真的太便宜他了。

琳琅站在离颜淡三步的地方,嫣然巧笑:“我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可是待了一阵子之后,反而再也不想走,也难怪这么多妖来过铘阑山境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颜淡附和道:“嗯,铘阑山境确是很不错。”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温暖如春不说,常年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有山有湖,还有很多有趣的妖怪,天下再找不出一处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我没有想到现在会和紫麟在一起,也是相处得多了,才发觉他是一个很温柔仔细,值得以心相待的人。”

颜淡可不这样认为。她第一次见到紫麟的时候,觉得这位山主严肃古板、有股说不出的威慑,相处得久了,才发觉最开始的印象多半不可靠。

“我也是听紫麟说的,余墨山主近来心绪都不怎么好。他半个月前过来一趟,也只是找紫麟喝闷酒,问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颜淡心中已经有七八分确信,余墨果真是唯独对着她避而不见。半个月前,她去找他的时候,百灵说他又闭关修行了,总不至于他的修行其实是和紫麟去喝酒罢?

颜淡想起那晚在章台江畔,他将异眼毫不犹豫地抛进江里,那种绝然姿态像是想抛却什么一直割舍不下的东西。

而她最后却把异眼找了回来,这回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眼里眉间

有一个人,你用心去看过且自以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看过的懂得的不过是其中一点皮毛而已。

颜淡无端觉得消沉沮丧。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余墨已经渐渐变成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他,却觉得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定会很有些难过。她自问行事还算是潇洒,当放手时便放手,绝不拖泥带水。余墨若是打算从今往后都避开她,她自然也不会去死缠烂打。有些话,说白了则太满,给彼此都留点余地,等到事过境迁时候才好再相见。

颜淡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她最近却会反反复复想起,余墨站在船头,脸上神情在月华氤氲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那个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纠缠住她。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却碰见了百灵。

百灵看见她的一瞬间,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而不知所措。颜淡虽是看清了她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百灵,余墨山主近来可好么,我许久没见他了,便想着问一问。”

百灵脚步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还、还算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山主。”

颜淡点了点头说:“那样就好。”她脚步不停,就这样和百灵擦肩而过。

相知相近却未相亲,相逢未必就是缘,便是缘分,也终会有到头的那一日。更何况,余墨的态度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

也可能,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懂过。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冬天过去,又到了春暖花开、蝶舞莺飞的好时节。

近来颜淡的修为颇有进益,而这几日又到了月圆之时,正是对修行最好的时机,便常常在夜里出来晒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之前柳维扬孤身进入冥宫、和唐周在南都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她思量着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毕竟在有生之年,能制得住她的天师也就是唐周一个,如果结伴出游,一定很是威风八面。

正这样打算着,忽听远处传来两声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颜淡听得出是余墨的脚步声,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找地方躲藏。他们现在见面只会徒增尴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对方。

颜淡摸到身边的一棵树,御风沿着树­干­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枝蹲下。

只见余墨缓步走过来,径自在湖边用碎石子摆开了一个阵势。颜淡借着月光看他,只见他低下身将那些碎石子挪了又挪,最后站着不动了。她看到的只有一个侧影。余墨确是清减了些,原本很合身的玄­色­外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是本来就挺直的鼻显得越加高挺。

颜淡支着腮想,余墨的容貌其实偏于柔和的,只是鼻梁生得挺,反而将长相衬得英气而俊雅,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生动的笑意。她正想得出神,忽听余墨淡淡地道了一句:“颜淡,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颜淡顿时很尴尬,她这样躲藏闪避,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她一撑树枝,从树上翩翩落下,因为修行有成,无端得觉得身子都轻盈了不少。她还没落到实地,就被余墨随手一捞,捞到了手臂上。

余墨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和:“你怎的还赤着足?现在不到天气大热的时候,也不怕着凉。”他伸手一握颜淡的脚踝,铺开衣摆让她踏在上面。

颜淡简直是受宠若惊:“不会着凉的,我这几日都是这样过的。”

余墨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顿了顿,嘴角带笑:“我想了很多事。”

颜淡斟字酌句地问:“那,你想通了吗?”

“想不想通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看过戏没有?”

“不但看过,我还写过不少戏折子。”

“那些戏子,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余墨淡淡说,“就是这个道理。”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余墨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用碎石子列的阵势:“这个阵形是我刚想出来的,原本凭我的本事,最多在半个铘阑山境间布下结界,而用这个阵法,可以把结界扩大许多。”

颜淡想了想:“可是这样一来,结界外面受到的一切冲击都会反噬到你身上,这样对结阵人来说实在不划算。”

“从前,我祖父为了保护我们全族布下了结界,最后族人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损伤,他却因为伤势过重而过世了。这是结阵人要付出的代价。为保护重要的人而付出代价,我觉得很值得。”

颜淡微微笑着:“可是我觉得,如果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那不是更值得?”

那一晚对月畅谈后,之前的一些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不提。余墨待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虽然不算很亲近,却再没有避而不见。

颜淡知道从余墨那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百灵:“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其实余墨很讨厌我,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想用什么法子打发我?”

百灵正用茶缸装了热水,慢慢地把桌上余墨那件外袍熨平,闻言笑着说:“山主要是真讨厌你,早就寻个机会把你卸成几块随便丢在哪里去了。”

“那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缘故了。”颜淡一摊手。

百灵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有时候山主在想什么,不是我们猜得到的,既然猜不到,又何必去猜?”

颜淡正待说话,忽听丹蜀在外面杀猪宰羊般的叫喊:“不好啦,不好啦,那个鬼、鬼来了啊啊啊!”

颜淡忙走出去看,只见丹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她脚下,头顶上还扒着小狐狸,颤巍巍地说:“颜淡姊姊……不好啦……”

颜淡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怎么了?”

丹蜀抖了一会儿,泣不成声:“有一只、一只凡人闯进来了,他、他手上还有山主的禁制,而且还是、还是鬼……”

颜淡听着他夹缠不清,一会儿说是凡人,一会儿说是鬼,忽然心中一动:“莫非是位天师?”她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找唐周出去玩,没想到他倒是先送上门来了。颜淡往外边走了几步,果然见到一群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妖怪远远地围在一起,而唐周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颜淡笑靥如花,快步飞奔过去:“师兄师兄,你真的来了?”

唐周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像是有点困惑:“我还是头一回被妖怪围观,有点不习惯……”他转头的一瞬间,本来远远看着他的妖怪立刻做了鸟兽散,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一下子窜到了更远的地方继续围观。

“啊,大概是他们头一回看见有天师到这里来,所以很好奇。再说,被看啊看的就习惯了嘛。”

唐周微微一笑:“你的修为像是有点长进了么。”

“何止是长进一点,至少有三四点了吧?”

唐周轻喟一声:“其实你就算再长进十分,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颜淡简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唐周,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要告诉我是专门来说我坏话的!”

唐周掸了掸衣袖,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刚才就很奇怪,这里是北地,又靠近大漠,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你们这里倒比江南还暖和舒适。”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奇怪这点,后来听别人说,是铘阑山境的地底埋了什么聚气成山水的宝物。”

“我对宝物没有兴致,不如先说说别的事,”唐周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更显得眉目清俊,“我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你打算怎么尽地主之谊?”

颜淡发觉唐周此人当真有十分可怕的适应能力,才在铘阑山境待过一日,已经对于远远围观他的妖怪们视若无睹,吃得好睡得好,晨起练剑的时候,还客气地帮一只蜥蜴­精­拾起落在地上的绣帕。之后,颜淡便听百灵抱怨说,最近库房里的绣帕不太够用。

而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想来凡间也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颜淡念着要尽地主之谊,便陪唐周把铘阑山境玩了个遍,眼见天气渐热,就想出法子来,要狠狠调教一番唐周的水­性­。

唐周果然对下水心有戚戚,却要死撑着面子:“这不太好罢,男女有别,这样成何体统?”

颜淡笑眯眯的:“没关系没关系,你看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唐周要是早点懂得男女有别的体统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才想起还有这种美德,摆明了是­色­厉内荏。她一脚踏到湖里,一面把唐周往水里拖:“这个湖不深的,也就五六个你这么深。”

唐周身子一晃,衣摆已经被湖水浸湿:“我水­性­不好,万一下了水和你拉拉扯扯,不是唐突了么?”

“不唐突不唐突,你放心,这个湖里还没有淹死过人,不,淹死过妖,你一定不会是第一个在这里溺死的……”颜淡心想,他自然不会溺死了,最多是半死嘛。这个想法才刚冒了个头,唐周突然­干­脆地朝湖中踏下,顺便一把将她按了下去。

颜淡懵了,连忙大力扑腾两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股带着泥浆的水流冲过来,眼前一片混沌。幸好手腕立刻一紧,被唐周拉出水面,不然那个呛水的人只怕要变成她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颜淡有些悻悻。只见唐周踩水浮在湖面上,虽然勉强了一点但还算是浮着的:“怎样?”

她心里咯噔一声,恍然看着唐周被水沾湿的眉眼,这眼里眉间的神情,丝丝缕缕缠绕不去,勾起几分久违的熟悉。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水声哗哗,湖面中心出现了一个漩涡,湖面越变越低,竟可以踏到湖底。只见一块黑沉沉的方块状的事物漂了上来,上面结满了青苔,已经辨不出这东西的本来面目。

唐周笑意微敛,抬手拿起那东西,声音低不可闻:“这是……地止?”

颜淡只觉眼前亮得刺眼,那原本黑沉沉的东西到了唐周手中,竟是华光冲天,直冲九天,铘阑山境地动山摇,湖水­干­涸,风啸雷鸣,像是要被这道华光撕裂似的。唐周那一瞬间的神­色­像是要把地止抛下,却无能为力。他的嘴角溢出几丝殷红的血丝,终于还是硬撑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被震得脚步踉跄,还没完全站稳,忽觉身后剑气森森,却是冲着唐周去的。颜淡忙闪身挡在唐周面前,只见余墨手上短剑的剑脊正闪过一道似龙又似鱼的青芒,几乎刺到她身上的时候却硬是停住了。

余墨神­色­冷淡,低声道:“你让开,现下杀了他还来得及。”他的衣袖发丝在风啸雷鸣中猎猎而舞,眸中的情绪却冷到了极点:“不让的话,我连着你一块杀。”

颜淡回首看了看唐周,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喉间突然一凉,冷气森森的剑锋已经抵在她的咽喉处。余墨的杀气愈盛,像是无法抑制:“颜淡,我最后说一遍。让开。”她还是没动,有些事可以退却,有些事却不能让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眸子,只见其间漆黑幽深纠结在一块,所有杀气突然一沉。他衣袖轻拂,身上青黑的妖气大盛,一阵淡淡的青­色­光泽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似乎想阻挡那股撕裂般的力量。

一大群山妖水怪逃的逃、跳的跳,响动嘈杂,十分混乱。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七彩华光从天而降,一队衣衫华美的仙子仙君慢慢落在实地。一位穿了一袭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越众而出,低着头上前两步,突然跪在泥泞地里,完全不顾惜身上洁白的衣衫:“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她微微抬起颈,其眉目同颜淡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颜淡低不可闻地唤了声:“芷昔……”

对方却没有转头看她一眼,依旧姿态优美地跪着,又道:“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君回府。”

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番外之三

番外之三?乾坤纪(上)

啪——

房门被人重重撞开,在清爽晨风中瑟瑟摇晃。

丹蜀顶着雪白的毛团朝床上扑去,一把将卷在被子里的颜淡挖出来,嚎啕大哭:“颜淡、颜淡姊姊……呜呜呜呜,不好了不好了,呜呜呜……”

颜淡恨极,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美梦,结果被小狼妖的杀猪宰羊般的哭号惊醒,实在不是一般的愤怒。

丹蜀抱着她摇了一摇,哭声越加响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会把我杀了的,他说我是我们狼族的耻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来了,呜呜呜呜……”他哭着哭着,突然打了个嗝。

小狼妖很傻,颜淡一早就发觉了,还在他爹爹护短地说他家丹蜀只是年纪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时候,就发觉了。能够化成|人形,多半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纪小了罢。而像颜淡当初化人时候还没成年,这种事是极其少见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是怎么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还把尾巴给修没了吗,你爹爹怎么会杀你?”

丹蜀一边打着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着他头顶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双位置不怎么不对称的耳朵。

原来丹蜀刚刚把尾巴变没了,就想着把头顶上的狼耳朵移到脸的两侧,结果不知是哪里用岔了力,那双耳朵不但没有跑到两边去,反而在头顶上变得不对称了。

颜淡撩开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绞了手巾递过去:“擦擦脸,我帮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余墨山主帮忙。”

她话音刚落,小狐狸踉跄一下,哀哀地扒着丹蜀的头发叫着。丹蜀哭丧着脸:“痛痛痛,子炎你不要这么用力抓我!颜淡姊姊,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去找余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颜淡叹了口气,开始翻找桌面上一叠关于修行的书籍。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余墨那里收藏得很全,她这几日便借来看了。

丹蜀擦擦脸,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看她翻书。

颜淡翻了一本又一本,突然道:“这招乾坤术应该可以用……书上写着,从前有驴妖化人后蹄子长到脸上去了,就用乾坤术把蹄子换到脚掌下面去了。要是用这个把你的耳朵移到脸旁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丹蜀­精­神大振,拍着胸脯说:“我不怕,颜淡姊姊你尽管试吧!”

颜淡忍不住在他头上一敲:“要怕也是我怕,你难道不知道施术者会被妖法反噬吗,我比你危险多了。”她一指身边的圆凳:“你坐这边来,我来试试看。”

丹蜀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可是背脊却在抖,磕磕巴巴地问:“如果、如果最后不成,我的耳朵跑到脚上去了怎么办?”

颜淡无情地说:“那你就换双大点的鞋子。”

她将上面的咒文仔细看了三遍,方才左手捏诀,对着丹蜀的头顶开始念,正念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小狐狸正趴在他头顶上呢,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小狐狸会不会长到丹蜀脸上去,那样她不用琳琅和紫麟动手,­干­脆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子炎,你先下去一会儿。”颜淡伸手把小狐狸挪到桌上,一心一意地继续念最后几个咒文,谁知念道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狐狸突然往上一跳,正蹲在丹蜀的头顶。颜淡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摇晃不止。她困难地低头往下看,只见自己的壳子坐在桌边,因为渐渐失去了魂魄的支撑,慢慢地往后倒,而她这股出窍的半截魂魄居然朝着小狐狸奔去。

完了。她心念如电,趁着魂魄还没有完全脱离躯体,立刻施下一段锁魂咒,把丹蜀和小狐狸通统定在原地。

咕咚一声,颜淡只觉得身子一震,朝地面滚了下去,摔得眼冒金星。她痛哼了一声,惊悚地发觉,她正发出呜呜嗯嗯的低叫。

不、不会罢?

颜淡揉了揉眼,只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只狐狸爪,抬头望周遭看,房里的摆设还是那样,只是全部都变得很大。

她和子炎交换躯体了。

幸好之前施了锁魂咒,这样占了自己身子的小狐狸和那只小狼妖都不会乱跑乱动。锁魂咒是禁术,就算是余墨紫麟也不会用,自然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解开。当然,禁术一般都会反噬施术者,不过经过她孜孜不倦的研习,已经把反噬的效果转到被施术者身上,他们醒了之后,大约会有十天半个月都睡不着觉吧?

颜淡吃力地朝着桌子上的书堆跳,再吃力地扒着书册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吃力地看着斗大的正楷。

狐狸爪子一直打滑,她还要小心地不抓破了书页,毕竟那都是余墨的收藏,要是被她抓坏了,余墨一生气说不好就把她埋在门口那个莲池里玩赏。

颜淡跳到书页上,认真仔细地想找出破解乾坤术的法子,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办法。莫非天要亡她,想让她以后都当一只狐狸吗?这还不算是最难过的,她约莫记得,子炎离化人形的日子还有一百五十多年。这么漫长的日子,她该是如何度过?

还有,最后她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件事?子炎如果要用她的壳子过日子,照他目前那股和丹蜀的黏糊劲,再想象了一下她的壳子死命地缠着丹蜀嗯嗯啊啊叫唤的场面。颜淡哆嗦两下,又用爪子扒开一本书。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万一最后不能恢复,她还是把自己人道毁灭吧……

她正吃力地埋在书堆里苦思冥想,忽听有极轻极沉稳的脚步走到门口,这个脚步声好生熟悉,不会是——

颜淡一个激灵,从书堆里连滚带爬地出来,瞬间僵硬在原地,甚至可以听见那一身狐狸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余墨站在被丹蜀撞开的房门边,停了一会儿,举步踏了进来。他低下头,看了看摔在地上的颜淡的壳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桌上书堆里的狐狸状的颜淡。

颜淡已经急得和一锅粥似的,她该怎么办怎么办,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装出子炎那种害怕他的模样?她正着急,只见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头顶掠过,拿起了一本书翻开看了几眼。

颜淡全身僵硬,忽然想起,余墨拿起的那本书就是记载了乾坤术的那本,他、他不会看出些什么罢?若是被他知道,她原本只是想帮丹蜀把耳朵的位置摆正,结果反而和小狐狸交换了壳子,指不定要被怎么嘲笑呢。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见余墨又轻轻把书放下了,转过头去看躺在地上不知人世的颜淡的躯体。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知怎么浮起了几分笑意,微微低下身握住那壳子的手指。

颜淡蹲在桌上松了口气,余墨该是没有发觉罢。

可是,她突然寒毛直立,余墨抓着她的手­干­什么?莫非,他其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颜淡扑通一声从桌上滚下来,摔得四脚朝天。余墨听见动静,和颜淡对视片刻,倏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他就这么走了?好歹她的壳子还躺在地上呢,也不把她搬到一个软点的地方。颜淡翻过身来,很是生气,余墨对她未免也太过无情了。

她抬起头,只见刚走出门口的余墨突然又折转回来,径自走到她的面前,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

颜淡望着他幽深漆黑的眸子,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希望:他还是认出她来了吗?其实那样也不坏,说不定他会有法子让她变回去,只是余墨拎着她的手势委实让她不舒服。

余墨拎着狐狸状的颜淡走出屋子,随手将门带上了,走了几步便迎面碰上了百灵。

百灵抱着几件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外袍,微微笑着开口:“山主。”

余墨微微颔首,待拐过弯的时候,便将颜淡抛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颜淡在地上滚了一滚,愤愤地冲着他的背影伸出了狐狸爪。

余墨,我恨你。

颜淡心神俱伤了一阵,决定还是靠自己。首先便要爬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能继续研究典籍上的妖法。

她磕磕绊绊地小跑了一阵,面前忽然掠过一阵冷风,连忙往后缩成一团往后滚开。

只见碎叶纷飞中,唐周练剑的英姿刹踏。翩翩公子啊,颜淡磨了磨狐狸爪子,心中称赞一句。

只见唐周停下了手上的剑招,同她对视片刻,突然低下身将她抱在手臂上。

颜淡莫名感慨,果真还是师兄比较好心。

唐周用剑柄抵着下巴,嘴角带着笑:“这三尾灵狐很是稀少,没想到这里有一只。”

他身后围观的青蛇小妖立刻接话说:“这是狐女琳琅的亲弟弟,是去年的时候带到这里的来的。”

唐周嗯了一声,抬手在颜淡头上摸了摸,喃喃道:“我还以为……”他把狐狸状的颜淡放下,径自转身朝那只青蛇小妖走去。

颜淡愣了一下:他就这么走了?不会吧,她原本还想借着唐周的手快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呢。

只听那青蛇妖问:“唐公子,你今日不去找颜淡姑娘了么?”

唐周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之前碰上你们山主,他说颜淡还睡着,就不去叫她了。”

颜淡怒了,余墨真是太混账了,就算她是真的睡着没醒,那好歹也该帮忙把人从地上挪到床上去吧?还有唐周也是的,这么不寻常的事也不去看一看,枉费他们还有出生入死的交情!

“那今日就由我带公子在这里走走吧?”青蛇妖婷婷袅袅走到唐周身边,嫣然巧笑。

喂,唐周是天师,是专门驱鬼除妖的,你就不怕他把你给卖了吗?

颜淡同这条小青蛇是在第一回来铘阑山境相识的,她们都被选作山主的姬妾送来。可最后余墨挑到了她。

其实那小青蛇模样生得很好,身段也美,但余墨最后没挑她也是有情有可原。

小青蛇头上Сhā着的花都很娇艳美好,但再好看的花儿Сhā了满头都是,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颜淡垂头丧气地往自家屋子里一脚高一脚浅地跑,忽然头顶上有一滴水落下来,正中她的脑门。

她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气晴好,不像是会下雨的光景。她慢慢往头顶看去,只见树梢上正倒挂着一头巨大的蝙蝠­精­,流着口水盯着她看,缓缓露出嘴里尖利闪亮的獠牙。

颜淡僵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咕噜咕噜滚下了山坡,扑通一声正好一头栽进一汪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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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三?乾坤纪(下)

颜淡悟了。

佛法里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现在狐狸的躯体也是空。

她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一身雪白的皮毛变成了灰­色­,看过去不像是一只狐狸,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决定去温泉把这一身淤泥给洗­干­净。

前路十分艰难,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后山有温泉的地方。温泉池子正冒着淡白­色­的水汽,水面还有气泡泛上来,看上去十分诱人。

颜淡欢快地滚向温泉,还没来得及进水,突然被一只芊芊玉手拎着尾巴拉了出来。颜淡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百灵生气地看着她,斥责道:“子炎,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我不是说过了,这温泉是山主喜欢的,你这么脏还敢来洗?”

颜淡垂下了头。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余墨不怕紫麟,就是有点怕百灵。

百灵放下手上的盘子,用木勺从温泉里舀了一点水上来,拎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来。

颜淡抖了抖身子,将水珠甩开。

百灵微微一笑:“这下­干­净了,你去玩吧!”然后转走往温泉边走去了。

颜淡蹲在地上,艳羡地盯着水汽弥漫的温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走了过来,自顾自宽下外袍,百灵连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脚帮他把白玉发簪取下来。余墨穿着里衣走下了温泉,隔了片刻,又将沾湿的里衣放在了池子边上。

百灵挽起衣袖,舀了水帮他把墨玉一般的发丝打湿,把皂角慢慢揉开,最后舀了水冲去了皂角的泡沫。颜淡简直艳羡到眼红了,慢慢往温泉池子边爬了几步。

只见百灵做完手上的事,轻声问了一句:“山主,要我帮你揉肩挫背吗?”

颜淡用狐狸爪子摸着下巴,心道,这时候她是不是要回避了,揉肩搓背啊,万一到时候天雷勾动地火,揉肩搓背变成了活瑃宮,她在旁边偷看了会不会长针眼?

余墨靠在池边,低声道:“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

百灵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颜淡在原地蹲着,打算等他走了再跳进温泉里去好好泡一泡,忽见余墨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过来。”

小狐狸看见他逃还来不及了,哪里还会听他的话,幸好里面的是颜淡而不是子炎。颜淡小跑过去,坐在池子边上。

余墨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温泉里,­干­脆利落地放了手。

颜淡落到水里,划了两下,隐约明白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小狐狸不会游水啊啊,余墨这是要趁机淹死她吧?这种死法真是太残忍也太难看了。正在水里扑腾着,忽然被余墨一把捞了上来。他微微一笑:“你身上这样脏,去哪里滚过了?”

颜淡张开嘴,才想起这狐狸身子根本不能说话,只得默默地看着他。

她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如果余墨敢欺负狐狸状的她的话,等她恢复了,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十二分的。

余墨没再说话,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颜淡只能扒着池边石头随着水泡艰难地浮动。不过,她见过余墨衣衫整齐的模样,也见过他衣衫不整只穿着单衣的模样,现在还是头一次见他没穿衣衫的模样。她眼尖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很长的陈年伤痕,就算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生得平整。

照这般模样的伤痕看来,像是被什么钝器从心口透穿而出。

水雾缭绕中,那道伤泛出些淡淡的红­色­,衬着他象牙白的皮肤,格外刺眼。一般来说,一个男子生得白皙些,很容易显得­阴­柔,甚至娘娘腔,不过余墨倒是没有半点­阴­柔之气。

颜淡在水里泡得累了,径自爬了上去,看余墨也没什么反应,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了。

远远的,颜淡已经瞧见自家屋子,正要加快脚步冲过去,忽然撞在不知是谁的衣摆上,被撞得弹出老远,摔得眼冒金星,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今日必定不宜出行,是大凶之日,所以她才会诸事不顺。

正想着,她身子一紧,被人提着三根尾巴拉了上去,一张修眉俊目的脸庞正好映入眼中。唐周提着她的尾巴:“你也是去找颜淡?那就一起罢。”

颜淡哀叫着挣扎,唐周余墨你们这两个混账,不会抱小动物就不要抱么,一个捏脖子,一个拎尾巴,她真的会被整死的!

唐周走到屋子外面,碰了碰关上的房门,然后不甚在意、姿态潇洒地一袖子把门拂开,径自走了进去。

颜淡已经不想痛诉他没敲门就直接破门而入的行径,她是真的很心疼那扇门啊,等到恢复了,她得再换扇坚固好防盗的门。

唐周看到了在地上挺尸的颜淡的壳子,走过去撩起衣摆低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在她的身体上按了按。

颜淡咬着牙,怒目而视。

唐周放下了狐狸状的颜淡,径自走到桌边,在那一大堆书里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打开那本记载了乾坤术的书册匆匆扫了几眼,甚是平淡道:“原来是换魂了。”

颜淡崩溃了。

唐周你什么时候­精­明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精­明……

他悠悠然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支着颐,瞧着狐狸状的颜淡:“锁魂咒啊,不过改得还不错。完完全全的,损人利己。”

颜淡已经僵硬成石头了。

唐周嘴角带着笑:“这样罢,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我帮你把魂魄换回去,也帮你保密这件事,你么,要是哪天惹恼了我,这个秘密就保不住了。怎样?”

呸呸,这算什么君子协定,你分明不是个君子还要来大言不惭地冒充?你这叫趁火打劫!颜淡天人交战半晌,僵硬地弯了弯颈。

颜淡终于又回到自己的那副皮相里去了。

一时间,她竟然会觉得用两条腿走路很不习惯。

小狐狸和丹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边,似乎还弄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很自然的事,都被锁魂了,怎么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唐周知,只要唐周不说出去,那么她的丑事还是不会被别的妖知道的。

她的名声,终于还是保住了,不必遗臭万年、贻笑大方。

唐周很是无情地说:“名声?你有这东西么?”

“……”颜淡很沮丧。

但就算再沮丧,也必须把丹蜀的耳朵处置好,用来补偿他在之后的十天半月都不能入睡的惨状。乾坤术无疑是不能再用了,只能另外想别的办法。

她坐在桌边,把一大堆典籍翻了遍,也没找到合宜的术法。丹蜀乖乖地挨在身边,双眼含着两泡泪珠子,看得她微微有些歉疚。

大约磨到傍晚的时候,余墨上门来了。

他只用两根手指点了点,居然就把丹蜀的耳朵摆正,这让颜淡看得又羡慕又嫉妒。丹蜀顶着子炎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余墨却斜斜地倚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一叠书籍。

不知为什么,颜淡觉得很是不安。

半个时辰过去了,余墨始终靠在桌边不动,屋子里静得很,只听见他翻书的沙沙声。她看着余墨的侧颜,因为背着夕阳的缘故,总觉得他的脸有那么些模糊,看上去却格外的温柔。他这样斜斜靠着桌边的模样,很是风姿优雅。

颜淡捏着茶杯,踌躇半晌还是问:“余墨你要留在我这里吃晚饭吗?”

余墨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改天吧,今日百灵下厨,在紫麟那里吃。”他顿一顿,淡淡道:“其实,乾坤术是用来换魂的,至于那个驴妖用来换了别的东西,从古至今,也只有那么一次罢了。”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

余墨将手上的书册递到她眼前,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划:“这里就是这么说的,你以后看书,好歹也要全部看完。”

颜淡捏着茶杯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余墨将书合上,温和地说:“其实你第一次用乾坤术就能到这个水准,已经很不错了。据我所知,很少有妖能第一回用就成功的。”

颜淡手中的茶杯咔嚓一声碎了。

翌日,天气晴好。

颜淡扛着一叠修行用的典籍,踹开了余墨的书房门。

百灵正拿着白布擦拭青瓷花瓶,被身后这么一声巨大声响惊到,手一抖,那花瓶就砰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她转过身,双手叉腰,面目开始变得狰狞。

只见颜淡随手将那一大叠书扔在桌上,气势汹汹地说:“你同余墨说,我以后,不,老娘以后都不修炼了,岂有此理!”

百灵目瞪口呆。

颜淡转过头气势汹汹地走掉了,迎面正好碰见晨起练剑回来的唐周。眼下天气渐热,唐周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剑法,颊边微微汗湿,正抬手擦着,只见颜淡朝着他大步走过来,甚有气势地说:“唐周,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什么君子协定我是绝对不会当成一回事的,有种你把那件事到处说去,我才不在乎呢!”

唐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走远,忍不住自语:“……她中魔风了?”

经过这一件小事,颜淡总结出一番对人生的感慨:无论何时,尊严都不可抛却,而面子,随时都可以扔掉。

脸皮自然要越厚越好,对人是这样,对妖也不例外。

三世三宫阙

四叶菡萏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他从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来。而她仅有的,又再次被毁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那个爱着的人。

可到头来,却发觉还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颜淡曾是天庭小仙。

这句话她向柳维扬说过,可惜还是不净不实。

她的真身是四叶菡萏,是同九尾灵狐、九鳍青麟这些上古遗族相似、到现在已经灭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种族。这就注定了她不是种在九重天庭上随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养在了瑶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们照料。

颜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到渐渐可以听懂经过瑶池的仙君仙子说话的。她有了意识之后,便开始细致打量自己的住处。

仙气缭绕的瑶池,真的很挤。

这一池子莲花生在那里,叶子已经都把池水给遮得看不见了。

同一个根,抽出双生莲。自她有了意识起,便一直和双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随着风左右摇晃。

那时候,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只有她和芷昔。她们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双姊妹,她们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芷昔比较文静,一心向道向禅,而颜淡比较活泼,对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芷昔芷昔,你说啊,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放在禅理上就可以扯出一大篇废话。”颜淡挨着自己的双生姊妹,很是苦恼,“我可不可以不成仙、不扯废话啊?”

芷昔都会微笑,温柔而文弱。

一般而言,要化出人形一般要等到成年,但古往今来,还是会有例外。比如那千年绛灵草托身的东华清君就是一位,他化人的时候还是稚气少年模样,一时被各路神仙引为美谈。

颜淡却觉得化成少年人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好的,长得­嫩­就代表资历浅,以后定会被别人欺负。

彼时,颜淡离成年还有一百来年,她从来不担心今后化人、定仙阶的事情,一直都过得没心没肺,只是最近开始很有些忧郁:这瑶池里种了那么大把大把的菡萏,开花时的确是有股闹腾的美,但再下去她真的会被挤扁的。若是因此被挤得歪着花茎长,化为人形后会不会也变成个歪脖子?

唔,歪脖子的仙子,虽然不能像东华清君一般传为美谈,但一定能在偌大九重天庭上扬名立万。

瑶池盛会的前夕,西王母座下的莲花仙子早早守在瑶池边照料,一边为生长如杂草般繁茂的一池莲花修剪枝叶,一边喃喃自语:“明日这个时候,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要过来,像是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还有西方的佛陀罗汉……你们可要好好地开花,不要顽皮胡闹,切记切记……”

莲花仙子口中“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经过颜淡年长日久地蹲守在瑶池边整日听仙童们闲磕牙,对此已经熟烂于胸。那三位指的是九重天庭上的九宸帝君,为首的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其后则是元始长生大帝和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很郁结。可惜她还是一株莲的模样,从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位好歹也是莲花仙子罢,难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这开花不是说开就能开的?现在离开花的时节还差了那么十天半月,怎么可以突然提前花期开得一池热烈?

莲花仙子为他们修剪好了枝叶,又继续念叨:“是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可千万别早开了啊。”

于是,颜淡度过了极其奇怪的一个夜晚。晚上的时候,大家都忙着酝酿开花的情绪,明明困得要命也死撑着不睡,只有她睡得很圆满。

其实何必呢,那些仙君仙子和佛陀罗汉们才不是专门来赏花的。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大家都憋出了花来,那么在这一大池子莲花里,谁也不会留意到居然还有那么一株懒得开花的,她挤在里面滥竽充数,称赞声还是不会少了她的。于是,她愈加的心安理得,­干­脆睡死了过去。

等到翌日,她慢悠悠睁开眼的时候,瑶池畔的盛会已然开始了。

她的邻居们竟然都各自开花,艳红的莲花铺满了一池,还有几枝伸展到瑶池之外。

芷昔看着她的嗔怪眼神,让颜淡第一次起了歉疚之心。然而这歉疚之心一起,不知牵动了那根不得了的仙根,忽然觉得身子剧痛,恨不得滚进瑶池里淹死自己。

俗话说得好,无心Сhā柳柳成荫,至于那柳树不但成了荫,还长成了梧桐树,这真的是她想都没去想的。

她居然在成年前一百来年就化人了。

颜淡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想,当年东华清君是早了三五十年化的人,结果是一个稚气少年模样,后来又过了好几百年,才从稚气少年长成了翩翩青年,那么她这回化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

颜淡化为人形的时候,天庭瑶池畔彩鸟齐飞,大朵大朵艳红的莲花遮掩了一池春水。各路仙君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谈道论法。

颜淡就这么施施然地,在各位同族艳羡到眼红、甚至杀气腾腾的目光中从莲叶莲花中爬了出来。

她化人了,比该化人的时候早了整整一百年,早知道会如此,她宁可到死都当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的。

她吃力地拖着短胳膊短腿拼命往前爬,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吐出唔唔啊啊的单音。幸好她虽然身体短小,但是脑筋清楚,朝着莲叶密的地方爬得小心翼翼,若是一个不小心掉进水里,她一定会淹死在瑶池里面的。

这副新长出来的壳子,她用起来还不太顺,手脚配合着爬行的时候也不怎么利落。可是她要把这壳子用习惯,毕竟在年长日久的将来,她也就这么一副躯体。颜淡正爬得渐入佳境之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抱出了瑶池。

颜淡仰起头,只见抱着她的是个白胡子老仙君,脸上带着的慈爱笑容让她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胳膊踢腿地挣扎半晌,无果,只能任由那位老仙君抱着。

忽听旁边一个扎着垂髫的仙童拍手大笑说:“师父,你瞧那边还有一个,是对双生子。”

颜淡鄙夷地瞧着那仙童,你说话就说话,大笑就大笑,­干­嘛还要拍手?她费力地扭过头,只见淡淡云雾之中,一个白生生软绵绵的孩童小心翼翼地爬过来,突然身子一斜,哗啦一声摔进池里,摔皱了一池春水。

颜淡睁大眼,只见一个穿着水墨外袍,模样也十分俊秀的少年仙君飞身到瑶池之上,随手施了小仙法,就把掉到水里的那白生生软绵绵的一团给捞了上来。

周围顿时喝彩雷动,其中一个穿着白袍子、生得很花哨的仙君打开折扇摇了两摇,同身边那个一身黄|­色­云纹龙袍的仙君说:“玉帝,这应渊君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颜淡啊啊唔唔地张了张嘴,往水里捞个人就叫出息么,那她也做得到。她突然转念一想,更是心生鄙夷,应渊君,应渊,这个名字不正是九宸帝君中排在最末的那位青离帝君的名字吗?原来他还那么小,看上去也不像很有本事的光景。

这世上欺世盗名者,果真很多。

只见那湿淋淋白生生的一团和她一起被摆在一旁的空椅子上,颜淡趴过去瞧,认出来这一团真的是她的芷昔,于是瞧完了就伸出手指去戳,觉得很软。

芷昔被她戳得疼了,眼眶红了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个叫应渊的少年仙君忙伸手过去,把正哭着的那一团搂住。颜淡怒了,这白生生软绵绵的一团好歹是她家的,这个叫应渊的又算老几,敢来这里和她抢人?

她死命地扒着不松手,而那少年仙君居然也老着脸皮和她对上了。颜淡还是婴孩模样,力气小,胳膊也短,那应渊君也不能和她较真,是以两人一直僵持不下。

周围几个正在说话的仙君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朝着他们俩看去。

那应渊君嘴角抽了一下,想来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撑不住,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论他最后放不放手,这一幕显然已经被周遭那些同僚们瞧得一清二楚。

颜淡瞥见之前那个穿白袍子的、生得十分花俏的仙君打开折扇一下一下慢慢地摇着,脸上带着明显看热闹看得起劲、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她决定死不放手。

颜淡那时刚化人形,说话还远远说不上利索,只能嗯嗯唔唔地吐单字,但是她脑筋清晰,目光正气,坚决要把芷昔抢过来。

应渊君最后只能放手,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在颜淡脸上掐了一把。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一切俱是缘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是说没说完,都差不多,应渊君那很是俊秀的脸蛋黑了,那个生得很花哨的白袍子仙君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笑得很嚣张,那一身金黄云纹龙袍的玉帝摸着长须不说话,之前把她抱上来的白胡子仙君则举起袖子擦了擦汗,连连道:“玉帝,应渊君,白练灵君,这、这……”

颜淡斜眼看那位穿着白袍子很花哨的仙君,心道原来他就是白练灵君啊。真是久闻其名,久仰久仰,她还是一株菡萏的时候就时常听他的名字了。只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原来是这个模样的。

只见一位仙气飘飘,生得很是威严的湖蓝­色­袍子的仙君有款有派地走上前,很有派地说:“我瞧这对四叶菡萏托身的双生子极有慧根,不如交由本君来管教罢。”

于是颜淡就无缘无故被冠上了极有慧根的名号,成了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的入门弟子。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缘。

元始长生大帝门下共有五个弟子,颜淡和芷昔入门最晚,排在最末。

大师兄谈卓,最是出息,已经接下了看管天池山上仙灵草的重任,于仙法禅理都颇有见地,为人稳重踏实。

颜淡觉得,假以时日大师兄一定会升到上仙的品阶。而师父却对他百般挑剔,觉得他为人太愚钝,没有颜淡那样有慧根。

颜淡打从心底觉得,谈卓师兄那样踏实的­性­子是好的,更加不是什么愚钝。而她这样的,只是小聪明而已,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佛法禅理道法都没什么缘分,更不用提什么慧根了。

关于这点,她绝对不是在谦虚。

她的师尊,也就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喜好给几个弟子留难题。

第一回的时候,师尊指着庭院里那一树海棠说,这就是今日的课题,想不出来就留在这里接着想,直到想出来为止。

颜淡彼时已经会跑会走,还很利索,立刻蹭蹭蹭跑到树下,一把抱住一丛花枝,冲着师尊脸露微笑。

师尊问,拈花微笑是为何?

颜淡答得很快,拈花微笑是般若。

她就成了那天唯一一个离开庭院的人。其实,元始长生大帝只需再问一句,何谓般若。那么,颜淡只能张口结舌了。

颜淡时常想,如果大家能稍稍注意一下师尊桌面上的书册,就不至于回回苦思冥想一整日了。好比指海棠花的那回,师尊桌上就摆着一本《般若》,翻开来第三页上就是拈花微笑的典故,连这一问一答全是搬了书上来的。

不过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敢说出来,万一师尊知道真相被她气得吐血,那罪过可就大了。而正因为有这股愧疚在,颜淡对于仙法修行还算上心。

师尊有不少至交好友,其中一位便是悬心崖的南极仙翁。

虽说是至交好友,也分感情好的,和感情不好的。而南极仙翁和师尊,绝对就是感情不好的那种。他们做了几千年的神仙,便暗地里较劲了几千年,从比自家弟子的本事到比摆在窗格外面那盆花今年打了多少个花骨朵儿。

颜淡那个时候已经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个子一直长不高,很是忧心忡忡。而元始长生大帝近来总是当着南极仙翁的面夸她有慧根,今日又悟到了什么什么了不得的禅理。颜淡倒不觉得师父这般夸赞她不太好意思,反倒觉得南极仙翁看着她的眼神实在让她心里发毛。

后来趁着师父不在的时候,南极仙翁便时常带给她些鲜红圆润的果子,还诚恳地告诉她,他们的师尊是坏人,让她小小年纪就整日琢磨这么复杂的禅理道法,害得她到了年纪却长不高。而其当诛之心,只不过为了将他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发扬光大,并且在有朝一日取代天极紫虚圣昭帝君成为九宸帝君之首。

颜淡无言,莫非这天庭上的仙君都觉得她模样看上去小了一些,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十分好骗的懵懂笨小鬼?

除了这一点,南极仙翁在天庭之上可算是位奇人。

他的仙邸建在悬心崖之上,那里正好和幽冥地府形成对冲之势,­阴­风飒飒,天雷阵阵,鬼尸纵横,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怪石嶙峋。要当仙翁的弟子,必须有很好的承受能力和很肥壮的胆气,这样才不会在突然一低头间发现身上黏着一截断肢残体而惊吓过度。

颜淡自愧不如。

她就这样一直在师尊教诲下安然蹉跎百年,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日,颜淡逛到悬心崖做客。

她到的极是不巧,南极仙翁刚刚出了远门。南极仙翁座下的仙童喜滋滋地告诉她,他们仙翁赴西方佛陀的一场佛法大会去了,没有十天半月的,都不会回来。

那仙童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桌上那只白玉浅盘里倒了少许清水。

颜淡凑过去看,只见白玉浅盘里正窝着一条银白的、细细的小水蛇。那小水蛇正闭着眸子,胸口一上一下轻轻地鼓动着,呼吸很细很浅,微微张开嘴巴,正睡得无比甜美。

颜淡支着腮看着,低声问:“仙翁是什么时候养了这条小水蛇的?”

那仙童忙道:“这才不是什么蛇,这可是一条龙,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敖宣。仙翁近来刚收了他当弟子。”

颜淡仔仔细细地把玉盘里的小龙瞧了一遍,除了发觉他的头顶长了两个奇怪的、像­肉­瘤一般的犄角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有那点像是龙的,便是半龙也比他威风。

那叫敖宣的小龙原本正安安静静地睡着,听见有人说话,慢慢将身子滚了过去,睁开眸子往上看。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他还真的不像龙呢。”

她话音刚落,那条小龙凶狠地嘶叫一声,快如闪电地扑上来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颜淡大惊,用力一甩,居然没能把那条小龙甩下来,她更是用力,甩到第三下的时候,小龙被她甩得晕头转向,化作一道银光奔着窗外而去,随即,外面传来扑通一声水响。颜淡不觉想,她约莫记得,这窗子外面正对着庭院的莲池。这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被她不小心扔到莲池里去了,真是罪过。

那仙童登时吓得脸­色­发白:“你、你怎么能把他扔出去?”颜淡想,既然这是一条龙,应该不会淹死在莲池里吧?

那仙童接着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池子里那条、那条九鳍,可是这世上最后一条了,若、若是受了惊吓,仙翁一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颜淡一呆,立刻跑到莲池边去,只见莲池水平无波,里面有不少鱼儿正甩着尾巴游来游去。她卷起衣袖,脱了鞋,轻轻攀着池壁下水。

九鳍是上古遗族,是极有智慧的水族,只是生来欲望浅薄,繁衍不盛,才到如今濒临灭族的境地。虽然她觉得,这天地间唯一一条九鳍该不会柔弱到被一条银白­色­小龙吓到,但她既然把小龙扔了下去,总归还是要把他重新捞出来的。

她才刚下了水,就见那仙童哭丧着脸道:“你动静轻些,千万别惊动了那条九鳍。”

颜淡站在池子里摸了半天,突然摸到一条滑滑的、柔弱的东西,立刻捉了起来,笑着道:“还好抓到你了!”她摊开手心,正有那么一条全身漆黑的、柔柔弱弱的小鱼噗噗地在掌心扑腾,却不是刚才那条银白­色­的小龙。她连忙把这条小鱼放回水里,双手合什,很是歉然:“对不住对不住,你还好么?我其实是来找一条小龙,唔,虽说是龙不过长得和水蛇一样,你有看见它吗?”

只见那条小鱼晃了晃尾巴,一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分明觉得,这条小鱼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神态……

可是这只是一条鱼而已,怎么可能露出鄙夷的表情?这应该,只是她最近修炼仙法太过辛苦,而在青天白日产生的一种错觉吧?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只听身边响起一声清亮的水声,一条巨大的虎须鱼跃出水面,滑腻腻的尾巴正扫在她背后,硬生生要将她往莲池底下按。因为那虎须鱼的力气实在太大,颜淡没能站稳,就势往前一扑,生生落了水。

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而那虎须鱼还是不屈不挠地蹭着她,一时间竟然不能把头露出水面去。她胡乱划着水,突然觉得手臂上一疼,这种疼痛的感觉和之前被那条小龙咬住的疼痛感很像。

颜淡挥手赶跑了那条虎须鱼,总算得以把头露出了水面。她抬起手臂,果然看见上面正端端正正地咬着那条银白­色­的小龙,正瞪着眼凶狠地望着自己。她用力把小龙扯了下来,朝岸上的仙童一扔:“找到了。”

仙童手忙脚乱地接了,小心翼翼地把小龙拢在衣袖里。

颜淡慢慢踩着水上岸,只见刚才那条被她惊扰的漆黑小鱼还是停在她身边,一动不动。颜淡仔细瞧了瞧它,这才发觉这条小鱼的一双眼睛居然是红­色­的。只是他这样一动不动,她倒有些担心起来,凭着刚才捏着的感觉,这小鱼似乎很是柔弱,也不知她这一捏会不会弄伤了他。

颜淡慢慢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鱼尾巴,结果还没沾到,那条小鱼就嗖的一下游开了。

颜淡顿时觉得这条小鱼和她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本来这天庭上的鱼就是仙鱼,都是有仙契的,自然是非同凡响了。她也喂过师尊仙邸里的池鱼,开始的时候,鱼儿都很怕生,一见她把手伸过去,就逃得老远。可这条红眼小鱼虽是游开了,却游得不远,好像只是为了单纯避开她的触碰似的。

她觉得奇怪,又伸了手过去。当她的手指堪堪碰到那红眼小鱼的鱼脊时,它又一摆尾巴滑开了。

岸上的仙童见她还在莲池里,急得直冒汗:“你快快上来,要是仙翁知道了,笃定会发怒的。”

颜淡爬上了岸,站在莲池边回望,刚才那条红眼睛小鱼早就不知潜到那里去了,而那条巨大的虎须鱼又哗啦一声从水里跳出来,溅了她一脸的水,不得不感叹:“这九鳍生得真活泼啊……”

这样生猛的种族,还会落到濒临灭族的境地,实在是有点奇怪了。大约,他们这九鳍一族,其实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罢?

仙童苦着脸:“活泼有什么用,就剩下这么一条了,万一死了可就真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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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颜淡湿淋淋地折转回师尊仙邸。

她踏着彩云,一路闷头走得飞快。借道南天门的时候,忽然有这么一道绚丽的七彩华光升起,颜淡一时被晃花了眼,没来得收住踏着的云彩,直接从华光中间穿了过去。

天庭上的仙阶很复杂,凡是称得上君的,都是上仙。而这仙阶越高,出行的排场也越大,像她的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品阶最高的上仙之一,就是板着手指也数得出能和师尊平起平坐的那几位。比如玉帝是一位,和师尊一同并称九宸帝君的那两位紫虚、青离帝君也是,再有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而眼前这七彩华光撵,只有上仙才能用的。

颜淡一咬牙,反正都闯进去了,现在退出来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得利落些好了。

她正要穿出队撵,忽然衣领一紧,就这么被直接拎了出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俊颜映入眼中,修眉俊目,清俊非凡。

那人手上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再把她转了个面对着身边的跟班:“这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弟子,这般不懂规矩。”

仙随中也有年长的,支吾了半晌道:“小仙……小仙不知。”

颜淡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这真是奇耻大辱啊,竟然就这么被人提着晃来晃去,就算她个子长得不够高,那也不是为了让人拎着摇晃的!她倒是奇怪了,这个没有修养的家伙又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

她指着那仙君的鼻子,大声道:“我师尊可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我看你也是刚升了上仙的,不会不懂规矩,还不快放开我?”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底气甚足,依足了天庭上的规矩,那人身边的仙随顿时个个脸­色­发青,眼神发直。她疑惑地想,该不是师尊的名号太过响亮了罢?

那拎着她的仙君手上又加了点力,慢慢把她转了过来,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望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颜淡是真的不知,就是他想说,她也没有兴致知道。

“看你的表情,你也是不知道的了。”那人嘴角带笑,更显得眉目清俊,“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傻了。

古人有句话叫做冤家路窄,果真诚不我欺矣。

曾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很苦恼。

师尊仙邸上,时不时有人上门拜会,有些是刚升了仙班的,有些是刚提了仙阶的,还有些是平日和师尊交好的。这样来来去去,少说有几百号人,她若是没撞见便也罢了,若是当面撞见了,却连对方的仙号都报不出来,­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岂不是很失礼?

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凡是见过一回的,不论仙阶,她都能报得出名来。就算是没见过的,凡是听旁人说过特征,也有不少记在心里了。

这样记得人越多,也就摸到一些规律。

先不论西方的佛和罗汉,只说他们修道的那些,但凡是仙号中有清君、灵君、元君的,都是打头的上仙,如果有帝君二字,那更是上仙中的上仙,寻常小仙碰见了,可是要称其为帝座的。她师尊就是一位,另外同列九宸帝君的两位也算是。

不过同是帝君,还是有些不同的。

比如九宸帝君中为首的那位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仙号都这样长,更是不得了。据说他第一回为天庭立下大功时,由紫虚元君升格为帝君,第二回时就在紫虚帝君前加了天极二字,到了第三回的时候则加上了昭圣,可见这仙号有多讲究了。

不过,颜淡看了看眼前这位仙君,他刚才说他的仙号是什么……?青离应渊帝君?

不、不会偏偏这么巧吧?她这样随随便便闯到一个上仙的队撵里,对方就是和师尊平起平坐的九宸帝君之中的青离应渊帝君?而且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化人的第一天便狠狠地得罪过这位应渊帝君。

不过既是帝君,那应该是整日忙碌而没空惦记这过去那点小事吧?

“你说你是元始长生大帝的弟子,”应渊君若有所思,“我约莫记得,他门下有一个四叶菡萏托身的弟子,­性­子还很是顽劣,叫什么?”

颜淡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芷昔。”话音刚落,她心里微微起了歉疚之感,只得在心里默念三遍“芷昔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但现在不得不借用一下你的名字”,歉疚的感觉才稍稍减淡。

应渊君慢慢把她放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好了,你回去罢,下次别乱闯乱跑。”

颜淡立刻踏着云彩逃之夭夭。

他转过头向着仙随:“仙籍簿上不是还缺一个管祭祀的仙子么,我看那个叫芷昔的说不定可以,就暂且记在名册上罢。”

颜淡回到师尊仙邸,惴惴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可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过得久了,这种不安总归还是渐渐淡了。

原本她以为,同列九宸帝君的那三位应该交情不错才对。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紫虚帝君,元始长生大帝,青离帝君这三位并不常聚首,几乎是百年都不怎么碰在一块。

颜淡对此,很是心满意足。

如此又过去长长的一段时日,她的身量开始拔高,自问比之前短腿短手的模样好看了不止一点,眉目间也开始有了少女的味道。

就在她已经快忘记掉之前闯了青离应渊帝君的七彩华光撵这回事的时候,一位穿着淡蓝­色­袍子、看上去十分板正严肃的仙君驾临师尊的仙邸,指名要见芷昔。

那位仙君名叫陆景,是青离应渊帝君座下专门掌管文书的,衣衫一丝不乱,连每一片衣角都熨得平整,玉冠下束着的发丝也一丝不乱,就装束来看,根本就没有一丝差错可挑。就连他看师尊的眼神,也是恭敬到正好,多一分则显得谄媚,少一分就未免不够恭敬。

颜淡站在大师兄谈卓的身后。大师兄身量颇高,刚好把她遮得看不见人影。她就透过几道空隙偷偷往外张望。

陆景说:“应渊帝座的意思,是觉得这天庭上掌管祭祀的仙位一直空缺了不太好。这个决定,玉帝也是知道了的,他觉得芷昔仙子既是四叶菡萏托身的,近年来修行颇有进益之处,也不会担当不了。就是不知帝座您觉得如何?”

有这种好事,师尊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何况那对芷昔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颜淡却心有戚戚焉。

九宸帝君那三位一直各司其职,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是司职六界的礼易道艺,据说其博学已经到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地步,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司职长生、清修、飞升等,至于青离应渊帝君则是司职凡间祭祀、王朝变迭。

芷昔若是挂上了祗仙子的名号,那岂不是注定在青离应渊帝君眼皮底下受欺负?

她那日报了芷昔的名,真的要把她害死了。

可是眼下这个情状,她若是站出来大喝一声“芷昔你不能去”,那该怎么向别人解释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呢?如果解释不清楚,又在陆景仙君面前失了礼数,师父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把她活剥了?

……所以纵然良心不允许,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沉默吧?

于是她的双生姊妹芷昔便随着陆景仙君走了。

颜淡则在师尊的仙邸上日日为芷昔和自己的良心担忧,而近来晚上入睡之后,也常常做梦,梦见芷昔哭得双眼通红,惨兮兮地和她说,那青离应渊帝君是如何地欺负她。颜淡时常在梦境中杀气腾腾地惊醒过来,咬牙切齿地发誓,如果芷昔在那里受到半点委屈,等她长大了、有了出息,一定把青离帝君仙邸夷为平地。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不过是她想得太多。

青离应渊帝君平日里忙碌得很,根本没这个心思惦记这种芝麻这么大点的小事,他之所以会选上芷昔,也只是因为祗仙子的位置空置了太久,他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天庭上还有哪些个仙子,经过颜淡闯了他的七彩华光撵后,便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四叶菡萏托身的顽劣小鬼。别说这顽劣小鬼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半点印象,就是那日化人的是双生子这回事,他都没有记在心里过。而芷昔搬到了衍虚天宫近大半年,根本连青离帝君的面都没见过一回,更不要说受“喜欢记恨的卑鄙无耻小人”的欺负了。

颜淡在芷昔每次回来给师尊请安的时候,都会急急地追问在衍虚天宫里有没有受到谁谁的欺负,开始芷昔还会笑着摇头,后来被她问烦了,冷笑着说:“谁敢欺负我,我定会把那人宰了丢七世轮回道,拜托你别每次都问同一句话。”

七世轮回道,大约是天庭上最重的处罚了。据说被投下七世轮回道的,不管你是如何了得,必须在凡间受到七生七世的轮回之苦。而在这七世轮回中,其苦楚程度简直教人匪夷所思。一般来说,地府生死薄上缺了什么,你就得投胎去顶上那个空缺。

曾有一位仙君犯了天条被投了七世轮回,头三世的时候,地府上都缺了些蟑螂老鼠臭虫,于是这位可怜的仙君就当了三世的蟑螂老鼠臭虫。到了第四世的时候,那仙君终于轮到了投胎成凡人的好事,而那凡人的命格偏生十分坎坷,刚出生不久便家破人亡,他被人贩子卖去当了一个奴仆,而当了二十年的奴仆之后,好不容易和同在一个大户人家屋檐底下过日子的小丫鬟结为夫妻,结果那大户人家的残暴少爷看上了那小丫鬟,强要了人家。那位仙君在天庭上便是个耿直的­性­子,投胎成了凡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深谙贤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向着那个大少爷喊打喊杀,结果被其帮凶乱棍打死。而这还不算完,那大少爷正好认得十分厉害的法师,将那仙君的魂魄攫住了,整得仙元破碎,再也无法轮回转世。于是那位仙君便是下去一趟再也没有回来过。

颜淡那时对于七世轮回道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被芷昔那个态度弄得很是心伤,恍然有自家女儿大了不由娘的伤感。

她是那样喜欢芷昔,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劫渡,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青离应渊帝君,只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劫。

悬心崖论法

转眼间,二师兄也出师了,他被派到天庭大军中担任幕僚。

二师兄的­性­子热烈,就像火一样,有一回发起脾气来差点把师尊的花圃给一把火烧­干­净。师尊很是冷静地让他种了一年的花,从此二师兄便再不敢靠近师尊那片花圃,而经过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稳了些,不再会动则发怒。

二师兄有次回来看大家,说起当军队幕僚的事情,眼中恶狠狠地几乎要冒出火来。

颜淡趴在石桌上,支着腮听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个叫敖宣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说到底不过是只半龙,天底下谁会看得起半龙?”二师兄说得口­干­了,颜淡立刻就递上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继续说,“我便是看不过去他这种嚣张劲,想想东华清君这样修为的仙君都这么亲切,他一个刚出头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练一练术法武艺,都是点到为止,只有他故意让别人出丑,好显得他有多了不得,气死我了!”

颜淡听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师兄自从进了天庭大军之后,碰上了对手,那个对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恶劣,不喜欢在比试武艺术法的时候点到为止,而喜欢让对方不停地出丑,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风采。二师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较量过一场,结果被杀得一败涂地,脸面丢尽。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颜淡左思右想,约莫记起很久以前在悬心崖咬了她的那条凶狠小龙,似乎就是叫敖宣?

“这个敖宣,是南极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颜淡笑嘻嘻的:“从前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化人呢。”只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水蛇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这样说起来,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因为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的缘故,时常有人请了师父去讲道,而颜淡最喜欢听的,却是各路仙童们聚在一起磕牙的闲话。

自从二师兄回来这一趟之后,敖宣这个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总总,大多是说这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当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庭大军的副将,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哪怕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会落到个凄凉的下场,而那位白练灵君就是排在凄凉名册上头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性­子风流花哨,他门下一向只收长相好看的,男女无所谓。有位仙童夸张地说,哪怕是白练灵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乌龟,都必须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潇洒的乌龟。而那位白练灵君不知怎么觉得敖宣的长相对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见就上前意图搭讪,结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狸毛来。

颜淡听得心生感慨,当年还是这么一条细小的银白­色­小龙,如今连和白练灵君叫板的本事都有了,她比敖宣年长了这许多年,居然无一建树。

颜淡感慨了没两天,师尊有一回在讲完课后逮住了她,颇严肃地说,明日是悬心崖论法的盛会,每一位仙君都会到,你就跟着为师一块去罢。

翌日,则是悬心崖论道的盛会。

第一个站上去讲道的就是那位天极紫虚圣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学识最渊博的仙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颜淡还没有见过。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凉风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丰姿刹踏。

颜淡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只是觉得紫虚帝君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语调却平平板板,毫无波澜,当真教人听着瞌睡连连。

颜淡听了一会儿,那些万物天极之类道法于她真的太深奥了,完全听不懂,便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

她捧着从果盘里抓出来的一只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莲池边。

可是莲池边已经有人了。

那是个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样细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来的,很是说不好到底算是俊还是美。

少年瞧见颜淡的时候,开口便道:“是你?”

颜淡苦思冥想,这般人物她如果从前见过,多少都该有一个印象罢?可是她真的不记得认识这少年。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比较好。

那少年见她没吭声,又道了一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般没用。”

颜淡只觉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而丑陋,他不开口还好,怎么一开口就夹到夹棍的,就算长相好看,这样傲慢无礼的­性­子,也不会让人喜欢的。

那少年笑了一笑:“也难怪,你那个二师兄都这样了,想来你也不会比他能­干­到哪里去。”

颜淡斟酌良久,忍不住问:“咳……虽然这么问很是失礼,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

“呃,我从前见过你吗?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也对,你没有见过我化人的样子。”少年抱着臂,微微皱着眉,“你当年说我不像龙,这句话我还一直记着的。”

不像龙?当年?

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白练灵君会上前搭讪,最后还被拔掉大把狐狸毛了。不过这个敖宣还真是睚眦必报,这么一点小事都还要记在心上。

敖宣没搭话,却忽然往远处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甩袖子就匆匆走开了。颜淡莫名其妙,顺着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仙气飘飘的人影正往这里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她的同族前辈东华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练灵君有过节,而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难怪敖宣会唯恐避之不及。但这些事和颜淡无关,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颜淡捧着鲜红的蟠桃在莲池边坐下,那条生着虎须的生猛大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又生生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用小刀削了一片蟠桃,将手伸进水中,那条虎须大鱼立刻就游过来抢。

颜淡喂了一会儿,却没有瞧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过来吃桃子,微微有点奇怪。这蟠桃虽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东西吧?

她仔仔细细地在莲池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孤零零安静地待在池子角落里的红眼睛小鱼,托着一块桃子把手扔过去,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那条小鱼动了动,却没理睬她。

颜淡还是不放弃,继续谆谆诱导:“不要客气嘛,这个仙桃对你来说是很有用的,说不定好早日助你化人呢。”

那条小鱼­干­脆一划水,调转了身子,拿尾巴对着她。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适才还在众人面前讲道的声音:“看来我们和邪神这一战是必不可免了。玄襄很是有些雄才大略,就算我们倾尽兵力也未必能胜。就是不知应渊君怎么想?”

颜淡忽然很明白为什么刚才敖宣会神­色­古怪地逃走了,任谁遇到不敢照面的人,都会这样的。她往周遭看了看,可以悄悄溜走的小路已经被他们走了,周围也没有什么浓密的树荫,她该是往哪里躲呢?

她在一瞬间思定利害,深深地吸了口气,跳进莲池里蹲在地下不动。

才刚藏好,就听到那两个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正好走到莲池边上。

应渊君低声道:“他们既然要战,我必定奉陪。”

紫虚帝君轻轻地嗯了一声:“只是不知彦卿君怎么想。”

“这回是邪神下了战帖的,畏首畏尾,推脱不战只怕天庭上没人能放得下这个面子。”应渊君在莲池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前走,“眼下没人能阻得了。离枢君,只怕我们要随波逐流这一回。”

颜淡听着两人说话的时候,那条虎须大鱼正潜到她身边,专心致志且津津有味地啃着她的胳膊,她却不敢动一下,只能任由自己的胳臂被一条鱼咬着。而听到紫虚帝君说到“彦卿君”三字的时候,又要拼命忍住笑。

彦卿,是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名讳。

她第一回知道的时候简直要笑得打跌,她这么威风严肃而有款有派的师尊居然有这么个女气的名讳,真的很可惜,而像青离帝君叫应渊,紫虚帝君叫离枢,名字都是那么高深莫测。

幸好两位帝君很快就走远了,颜淡正要站起身来驱逐咬着她的虎须大鱼,只见那条很是柔弱的红眼睛小鱼潜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条虎须居然嗖得一下逃得老远,只敢在三尺之外可怜兮兮地窥探。

颜淡目瞪口呆。

这条虎须看来是不害怕她的,那么它害怕的只能是那条柔弱小鱼了?

颜淡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条红眼睛小鱼,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怕你被欺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番话是赞美之词,而对方虽然是一条鱼,但颜淡还是确信他听懂了。

因为那柔弱小鱼摆了摆尾巴,张嘴吐出一大串水泡,一瞬间让她觉得,这小鱼露出的果真是一种无比鄙夷的神­色­啊……

从那天论法的盛会之后,师尊便时常忙得连给弟子讲课都顾不上。颜淡百无聊赖,只能每日去悬心崖的莲池边蹲着。

她想,那条红眼睛小鱼现在便是如此,等到化成|人形,却不知又是什么光景?大约也不会比敖宣差罢,很可能年纪轻轻的便有一身让人艳羡的本事。

那是一条聪明的神鱼。

颜淡有时会带一本书过去,对着一池子鱼读,读到要紧之处然后停住,那条红眼睛小鱼都会把身子露出水面。颜淡真心觉得,它一定是听懂了。

之后,仙魔之战便轰轰烈烈地开打了。

师尊临行时,她和同门们都去送了。远远的,但见应渊君穿了一袭飘逸的水墨长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铠甲,举步高雅而沉稳。这么多人中,任谁都能一下子把他从人潮人找出来。

这一幕,便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时时会在梦境里见到。

师尊走后,她觉得不能荒废了修行,便时常去地涯借书。

地涯是紫虚帝君命人修的大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典籍,有好些书还是孤本。她有一回读到紫虚帝君亲手写的一本册子,都说字如其人,那字迹飘逸而挺拔,可见其人一定也是如此。

九重天庭和魔境开战不久,捷报陆续传来,不多时便听到大获全胜的消息。而九宸帝君之首的紫虚帝君却没能回来,大家都说,他同计都星君一起和邪神玄襄在云天宫里同归于尽了。

师父平安回来,却废了右手,脾气也无端暴躁。

颜淡曾在地涯的书库里读到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记载,说他们一族之所以如此稀少而宝贵,是因为他们开出来的花的香气可以宁定心神,菡萏之心可以治愈世间一切伤病,早在上古时候,就这么被别人采了炼药采成了秃子。她便在那个时候学着提炼沉香,然后将自己的花瓣拔下来融进沉香里,在师父的书房里点上。

扯下花瓣的时候弄得鲜血淋漓,但她觉得总算是为养她教她这么久的师父做了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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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涯和昆仑神树

幸好沉香总算有用,师尊的心绪渐渐平和起来,那废了的右手也渐渐可以做些着衣端茶的小事。

颜淡有一晚睡不着,便在庭院里坐着看月亮。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在天庭上看到的月亮都是又大又黄,很像黄澄澄的枇杷。而眼下吃枇杷的时节快到了,也难怪她会产生如此怪诞的联想。

结果师尊也没睡,在散步的时候正好撞见颜淡。

颜淡一直觉得师尊是天庭上数一数二了得的仙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颓然丧气的样子,而那晚看见的时候,都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谁冒充的。

元始长生大帝摸了摸她的头,颇萧索地说了一句:“你师父还是老了啊。”

颜淡立刻说:“师父,你这么英俊潇洒,又这么仙法无边,一点都看不出你变老了。”虽然她的师尊从外表上看去,绝对不算年轻人了,同那位正风华的青离应渊帝君更不能比,但她还是狠狠称赞了对方。

元始长生大帝摸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了:“其实为师本来是比离枢君更有风采的,比应渊君更英俊,颜淡你果然有眼光。”

如果颜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定会喷出去,还好没有。她低下头,勉强露出算是赞同的奇怪表情:“师父你本来就比另外两位更有风度。”

虽然她没有仔细看过紫虚帝君的长相,不过光是看个大概轮廓,就觉得他那种清隽气度,在天庭上没有哪个可以相比的;而应渊君,据她模糊的印象,实在是比她的师父要英俊了不止那么一点啊。

“为师知道底下那些仙童时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元始长生大帝说完这句话,颜淡顿时寒毛直立,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和那些仙童聚在一起闲磕牙。只听师父顿了顿又道:“他们有一回还说,我们九宸帝君从不一道出行,是因为为师嫉恨离枢君和应渊君的年轻英俊,真是岂有此理!”

颜淡默默在心里点头,师父您和南极仙翁走在一起的时候会比较不这么惹眼,若是和另外两位的确是有点奇怪啦……

“其实我们很少聚头的缘故,是因为上古神器。我们的仙气都各不相同,如果影响到对方的神器,到时候整个天庭都会被毁掉。不过现在也好,那些神器都丢在魔境了,以后也不用整日担心这个。”

颜淡对神器一向没有什么兴致追根究底,反正掌管神器的那个肯定轮不到她。倒是二师兄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自从听说师尊掌管着上古神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溜进师尊的房间里想看看摸摸,结果当场被师父给逮着,为此被罚抄了半个月的经书。

师尊说了这些话,大约也觉得困倦了,掸了掸袍子站起身道:“颜淡,明日一早为师就送你去地涯。你在那里可要好好读点书,平日也要记着多多修炼,不要偷懒。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天庭上第一位称为上仙的仙子的。”

于是颜淡便被送到地涯管书。

反正她原本也时常会去那里借书看,现下也不觉得那是一件苦差事。

虽然她觉得师父的话只不过是一番殷切期望而已。但这天庭上,从来没有一位仙子有本事升到上仙的品阶,就像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女娲上神罢了。她不是妄自菲薄,凭她目前修行的进境,要修到上仙,至少还要三五万年。

地涯在天庭的最南边。

平日里除了偶然有仙君来那里借书,就很少就有人在周遭走动了。

颜淡仔细地将放错了位置的书册放回应该的位置,把摆在书架最顶上已经蒙了灰尘的书册擦­干­净,然后把自己要看的典籍整理出来,作好标记,抱到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叠。

她是抱着敬畏的心情做这些事,这里的书籍原本都是紫虚帝君整理出来的,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做到,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认真可以胡乱开玩笑,而有些事情却不能随意亵渎,尤其这样间接地面对那位已经故去的、但十分了不起的仙君。

她整理完书,正要静下心来认真地研习典籍,忽然下巴上一凉,迫使她不得不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含着笑、微微笑得有些轻佻的眸子。

原本抵在她下巴的描金折扇慢慢挪开了,顺势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一个低沉又十分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你这小仙模样生得还不差,不如和本君一同回府可好?”

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俊美到花哨的模样,再看看他那一身白袍飘飘的装扮,最后看了看他摆出的那个架势,立刻想到来人是谁了。

除了白练灵君,想来也不会有这么花哨又只穿着白衣还喜欢看到模样入眼的小仙就往仙邸里藏的仙君了。

白练灵君见她盯着自己瞧,潇洒自如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

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敖宣会当场拔下一把狐狸毛来,想来白练灵君今日说的这番话早数不清和多少人说过了。

“咳、灵君,其实我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我当年刚化人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如果是在凡间的话,白练灵君可是见证了她呱呱落地的场面。

白练灵君一听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立刻兴致缺缺,将折扇合上:“原来是元始帝座的弟子,也罢,本君是来找两本书的。”他将折扇往书架子上一指,报了个书名,立刻有本厚重的书册飞了过来,落在他手上。

颜淡肃然起敬。从前只是觉得白练灵君徒有其名,只有个空架子。她见过来这里借书的仙君,几乎都没有报出书名就能隔空取到书的本事。她知道隔空取物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可是完全不知道位置却能隔空取物那就很是了不起了。

她这七分敬意还没维持多久,只见白练灵君伸过扇子将她的下巴挑了起来,含笑道:“怎么,觉得本君很了不得?那,要不要跟我回府?本君定不会亏待你的。”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来有七分的敬意只剩下了三分。

白练灵君见她不吭声,便收回了折扇,朝着外面悠悠然道了一句:“青召。”

一名生得眉目清秀的仙童立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位美貌仙子。那仙童侧过身,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口中道:“恭迎灵君回府。”

白练灵君颇有仪态地走过去,那些美貌仙子立刻分成两队,前面六个,后面八个。一路花瓣纷飞,七彩绸缎漫天而舞,瑞气灼灼,仙光耀眼,拥着白练灵君往自家仙邸去了。

颜淡仅剩的三分敬意在看到这个场面之时,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这个架势排场,便是西王母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白练灵君,真是只厚颜无耻的老狐狸。

颜淡管了几天书,终于把地涯宫里的事情都给处理妥当了。她打算后面几日在周围逛逛,顺道把周遭的情况也给一并摸清了。

头一天,她先往南面逛,地涯已经是天庭的最南面,再过去就是九重天的尽头。

在绿树丛生、杂草疯长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被铁链锁着,困在一棵参天古树上。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对方有漆黑如墨玉一般的发丝,他一直低着头,铁锁有时候会丁零当啷地响着。颜淡想,看起来那人十分痛苦啊。

因为对方是被铁锁捆着的,她也不担心那人会突然脱困伤到她。颜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看一看那人是谁,才刚走近几步,忽听地底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啸,十几道柔韧的枝条从泥土上伸出来,将她绑了个严严实实,还慢慢地往那棵参天古树边拖。

待离得近了,颜淡方才看见,那锁在树上的人,并不单单被铁链捆着,还有那棵大树上缠绕的藤蔓,也紧紧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那人听见了动静,像是慢慢地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

颜淡看见的是一张被毁掉的容颜,从他的左颊到下巴都被灼伤了,结了薄薄的痂。他一直闭着眼,像是努力要倾听周围的响动,隔了片刻,方才开口:“你是不小心闯到这里的罢?这里是禁地,你本不该来的。”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声音,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正微微怔神间,只听那人低声念了几句咒术,一道细细的火焰在她周身蔓延开来,却惟独避开了她。颜淡只听见地底响起了一声极是凄厉的嘶喊,缠在她身上的树枝立刻松开了。

她一脱身,火焰也渐渐熄灭了,那些树枝慢慢缩回了地底。

“这是昆仑神树,怕火。你要用炎咒对付它。”那人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吐字的时候竟有些生涩。

颜淡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明明害怕待在这种地方,却又不想离开。

她迟疑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明明可以离开这里的,为什么宁可被这样绑着?”

“嗯,没有办法……”他像是笑了,可是大半容颜都被烧坏了,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笑,“如果我离开这里,一定会伤害别的人。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刚才,幸好我现在是清醒着的,不然我很可能会杀了你。”

颜淡那时候年岁还不算长,也很容易心软。

更何况,她终于认出这个满身狼狈的男子。

“应渊帝君……?”

她之后时常会想,如果那日她没有到过九重天上最南端的尽头,必定能逃过那场劫数。

只要不是在那个时侯。

她在很久很久以后,再不会如此心软。

她那个时候明明对青离应渊帝君一直是看不顺眼的。

可是不早不晚,还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

应渊君又是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问:“嗯?你认得出我?”

情思劫(上)

应渊君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颜淡还记得他有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现在他只能闭着眼费力地去听附近的动静,有时候也会睁开眼,那一双眸却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着灰败之­色­,毫无聚焦。他的容颜被毁,仙法被禁锢,一日之中有时会失去神智,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颜淡见过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样,像是被梦魔攫住了,紧紧地咬着牙,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初初见到这个场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纵然心里害怕,还是没有走开。等到应渊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无力地笑:“你怎的还在这里?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

颜淡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着:“这里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来和你说话,那我岂不是要闷死?”

天庭上长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来就多,应渊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众的,眼下容貌被毁,初看到之时会觉得吓人。颜淡倒不觉得他这个样子难看,本来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还是丑陋都不能挑。

应渊愣了愣,像是有些无奈:“也罢了,你以后见着我火毒发作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可惜颜淡更喜欢在意无关紧要的事:“火毒?那是什么?”

“是魔境的血雕。它们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扑击之时会带出无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不见的。”他语气低沉,缓缓睁开了眸子,毫无聚焦地看着前方。这一天,他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却越来越浓。他知道不久之后,自己的眼睛将再看不到一点事物,却只能强作无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发觉异样。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经浸入体内,时常会失去神智,他一次几乎要将座下几个仙子仙君杀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

颜淡想了想,忍不住问:“这火毒不能医么?”

“或许可以,只是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都束手无策……”他神­色­沉静,“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也不算糟。”

颜淡可不觉得这样还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后,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血雕的记载。

竹帘在小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的铃声在寂寂空庭中回荡。

颜淡回首之时,看见窗格边摆着的瑞兽檀木沉香炉。一缕缕淡白­色­的烟从沉香炉中溢出,满室盈香。

她想起师尊从魔境回来的那几日也是脾气无端暴躁,一位修养甚好的仙君怎么会忽然变得暴躁呢?她走过去,捧起那只沉香炉,却微微有些茫然。

师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为了师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叶子,那也是应该的。可是应渊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无关的人罢了,为一个无关的人损伤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颜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悬心崖,远远地便瞧见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口中念念有词。待她走近了,方才听到对方说道:“唉,算起来也快到化人的时候了,这九鳍可不要闹什么别扭宁可当一辈子鱼罢……”

这世上会有喜欢闹别扭的鱼么?

颜淡忍不住说:“仙翁,这九鳍还要多少时候化成|人形?”

“大概还有半年多罢,你不知道我当初要把这世间最后一条九鳍从玉帝那里抢过来费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养了这许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枉费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鱼伴着。”南极仙翁被她问到了痛处,痛心疾首地说,“颜淡你看这池子里,长的扁的短的,还有纤细些的,什么样的雌鱼没有,偏偏就没有一条修成正果的!”

“……咳咳!”颜淡禁不住呛着了,斟字酌句地说,“这个还是要慢慢来,再说,说不定这九鳍喜好和别的不一样,不喜欢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条断袖鱼,后来便放了雄鱼进去,结果还是没什么变化,倒是那条雄鱼甚是喜欢勾勾搭搭。”

南极仙翁唠叨完,心里好受很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淡蹲在莲池边,隔了一小会儿,只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将头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罢,我今天可没带书过来。”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小鱼一晃尾巴潜进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颜淡气恼:“喂,好歹我也读了几十本书给你听过了,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吧?你这是什么态度?”

莲池一片平静,只有那条生猛的虎须欢快地跳上跳下。颜淡站起身的时候心想,从前的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那条柔弱小鱼起码还会给点反应,虽然她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着的,最近却连这种鄙夷也省去了。这小鱼虽然聪明,还真的不讨人喜欢啊。

颜淡转过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其实她自己想做什么,本来就是别人无关的,又为何要在乎对方是否认同呢?

翌日,颜淡去看应渊君的时候,顺道捎上了一只沉香炉。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宁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应渊看来很是喜欢这种沉香味道,居然问了一句:“近来瑶池畔的莲花是不是开了?”

此时早就过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他困在这里久了,竟然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颜淡轻轻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你想不想去看莲花?”

应渊微微一笑:“就算莲花开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见了。”

“但是你可以闻到莲花的香味,听到风声,还可以用去触碰,就算看不到花开的颜­色­,只要从前看过,还是能够想起来的。”颜淡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宽慰他这眼睛或许还有好起来的一日,她是四叶菡萏托身,本来对于治愈的仙术就比一般人要擅长,她觉得应渊君是不可能再看见了。

应渊还是笑:“其实我看过最好的一次莲花已经在两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叶菡萏化成|人形,大约是离成年还早的缘故,居然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满地爬的恶劣小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却发觉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只是印象中那么恶劣的小鬼在百年后却变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来,想在衍虚宫里走动走动,舒活一下筋骨,结果瞧见一个穿着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捧着一卷书站在灯下看着,瞧这衣饰,应该是次于陆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过去的时候,芷昔慌忙将手上的书藏到了身后,姿态优美地行礼:“帝座。”

应渊一眼瞥见那书名,便了然地笑了笑:“这本《临江四梦》的戏折子是紫虚帝君从凡间带过来的,还是孤本,别弄坏了。”

芷昔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头:“是,帝座。”

应渊走开几步,忽又回头问:“你觉得,这种凡间的戏折子里说的男女情爱纠缠,可会是真的?”

芷昔捧着书,想了好一阵,方才道:“回禀帝座,芷昔以为这种痴情哀怨是有的,也是真的。有好些事,不是自己想怎样就会怎样,所以才会有里面的辛酸过错罢。”

应渊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相信就算是一台戏,也必定曾有相似的故事。只是在天庭,这样明目张胆地谈论凡俗的感情,是和修道相违的。芷昔到底还是年岁不足,可假以时日,她定会明白更多。而他活过太久,已经不知道什么才会是长久。凡俗的那些惦念情感,必定是不会随着沧海桑条变迁一成不变的。

如此隔了数日,颜淡眼见着自己的真身快成为秃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议:“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为何要离开?”应渊微微惊讶。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这里是天庭尽头,平日也没什么人会过来。而地涯宫后面有间空置的屋子,住在那里总比被绑在树上好吧?何况,我前几日查了典籍,上面说昆仑神树是靠吸取灵气而生的,最后你会被吸成皮包骨头,还白白便宜了这么丑的一棵树。”

应渊默然不语。

颜淡甚喜,她知道自己这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定会说服对方的。其实这也是因为沉香的好处,起码应渊君近来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多,几乎都不怎么会发作了。她也觉得,他若是困死终老在这里,多多少少总有些可惜的。

应渊想了想,慢慢道:“那就试试看,如果不行再回来。”

“怎么会不行呢?你最近发作的时候越来越少,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应渊费力地抬起手腕,连一点仙法都没用,那缠着他手脚的树枝立刻识相地松开了。颜淡目瞪口呆,看来他要是想挣脱,当真不必费一点功夫,只是他不愿意罢了。应渊低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将那截长长的铁锁拾了起来:“这捆仙锁万万不能取下来,你莫要忘记了。”

颜淡应了一声,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前面带。

应渊带着捆仙锁,想来很是痛苦,但他从来都没有提过。

颜淡心想,她近来都很喜欢同他说话,也想着他能早日康复,如果这只是同情,那么为何又会这样心甘情愿?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好像突然变得很是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

而结论,想来也不会是她想要的那个。

情思劫(中)

应渊君慢慢大好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摸着黑四处走走。

颜淡甚欣慰。她的真身,总算不必再继续秃下去了。要知道,他们这一族,每回开花都要等好几百年,秃了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长的年岁中就必须是光秃秃的。颜淡不能容忍,这实在太可笑了。

其实应渊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间还是发作过一回。

她那时在外面整理东西,一听见椅子桌子翻倒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应渊身上仙气耀眼,捆仙锁几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气给震断了。颜淡很是迟疑,自己要是贸然靠近过去,会不会死啊?

听说之前应渊君火毒发作的时候,能一袖子把陆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现在虽然很担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还是会觉得很亏心的。

颜淡打定主意,蹲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问:“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应渊身上的仙气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什么?”

颜淡将脑中记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开口道来:“我给你说那个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盘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称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时候,天地间好似一只­鸡­蛋,天和地是连在一处的。”

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人都知道,不过颜淡的师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会同他们讲道讲禅,哪里会说故事?而现在这个场面,若是说一说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实太古怪了。

“盘古先神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用斧头把天地劈开。那时连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头来。盘古先神分开了天地,觉得很累就睡着了,他的躯体和凡间连为一体,便是山川,血脉化为了河流,眼睛变成了日月。”颜淡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连接天地的怪石,它们守着天地,最后却不得不沉到地底,永远不见天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怪石曾经是尽己所能支撑着天地,纵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应渊忍不住轻笑:“胡说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阵才道:“依你这样说,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颜淡微微笑着:“老故事偶尔也要换个方式瞧瞧嘛。”

应渊慢慢睁开眼,看向了她的方向,尽管他已经看不见了,可颜淡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仔细端详一般,无由地有些紧张。

“上回你说,现在莲花正开了,我想去看看。”

颜淡张口结舌。现在早已过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随口答应的。这个时候只余了一池残荷,哪里来的莲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强点了点头:“你若是要看,其实也不难。”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颜淡手中捧着那只瑞兽沉香炉,默默地看着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说透了,也不过是恼人的事情罢了。

来来去去,还是逃不过那一个字。

应渊君站在窗边,微微仰起头,很快便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颜淡?”

颜淡走近了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来我是觉得瑶池那边的莲花开得更好,可惜不能够带你去那里,还好地涯这边也有莲池,虽然不算繁茂……”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和她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

应渊轻轻笑着摇头:“能闻到香味就够了。”他将双手交握着搁在窗格上面,低声道:“现在想起来,觉得你说得对。纵然我看不到,还可以去听,去触碰,用心去感觉,并不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算。”

“这莲池里的莲花大多是淡红­色­的,只有最角落那朵是雪白的。我一直觉得莲花就是要开了红艳艳一片才好看,白­色­的,还是太素淡——呃?”颜淡正说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掠过她的眉眼。

“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颜淡心中一动。

他说得这么笃定,像是由不得她不相信一般。其实就算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她一样会陪着他说话解闷的。

她会做他的眼睛。

如此过去几日,应渊君一直待在房间里,有时在想事,有时就是坐着。

颜淡却在地涯的书库里翻出了一本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典籍,她不必全部读完,便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四叶菡萏是从上古时候至今最为珍贵的可入药的种族,菡萏之心可医治不治之疾。

颜淡呆了呆,许久才把厚重的书册合上,摆回书架最顶上。如果要医治好应渊君的眼睛,岂不是要把她炖了吃?到底是应渊帝君重要还是她这一株修为不高的菡萏重要,这其中高下立分。天庭上那位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想来也不会不知道的,幸好他为人厚道,不然她可能已经横尸在地了。

这位素未谋面的凌华元君,真是心地良善。

可这个想法持续不久,立刻被应渊君一句话给打碎了。

“我自是知道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我的眼睛,凌华元君当初也提过,但我没答应。”他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一双眼要用活生生的人心来换,我宁可像现在这样。”

颜淡出了一身冷汗。她当初报了芷昔的名字虽然让她挂了祗仙子的仙阶,却差点害死她。如果那时应渊答应,那么会剜心的只怕就是芷昔了。她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

应渊见她没吭声,缓下语气:“其实看不看得见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件事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也别和别人说。”

颜淡被一股难得的正义感从头烧到脚,很是愤怒:“这凌华元君太不像话了,身为上仙净想着草菅人命!”

应渊微微奇怪:“元君也只是随口提起而已,再说这又不是要你怎样,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颜淡语塞。她觉得还是不要把实情告诉他的好。

地涯宫在天庭的尽头,平日便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许久没有同那些仙童们一道磕牙,便是偶然瞧见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停下来挤在一起说闲话,可见她还是有升为上仙的可能的。

她回到地涯后面的屋子,只见应渊坐在那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刀和檀木,摸索着刻着什么:“你在刻什么?”

“是木人,那是凡间的东西,”应渊君笑了笑,“我从前下凡办事,看到有些手艺人刻过。那时候大约还和你现下一般年纪,觉得很有趣。”

凡间?

颜淡从记事开始,便一直待在天庭,凡间与她,当真是十分遥远的地方:“凡间是怎样的?”

“说不好,每个人的感觉大抵都不同。我原先掌管凡间王朝变迭,那么看到的就是百姓江山。凡间,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有些凡人过得很是苦闷,而有些则很是快乐,和天庭不太一样。”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慢慢在木头上刻着,那块檀木渐渐现出人形,虽然粗糙了些,却看得出这是一个微微笑得憨厚的木人:“你刻得倒是很好啊……”他现在完全看不见,雕刻东西只能凭借感觉。

“那时候我在凡间待得无聊,便和街角的一个师傅学的。那位师傅的双眼……也是看不见的。”

颜淡顿觉失言,磕磕巴巴地问:“那、那这个木人可不可以给我?”

应渊微微一笑,将木人递到她手上:“当然可以了。”

颜淡握着笑得憨厚的木人,忍不住问:“那别的东西你会不会刻?”

应渊抬起眼,嘴角微微一弯:“你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会。”

“沉香炉呢?”

他微微一怔。

颜淡也觉得自己是过分了,立刻道:“其实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就当没听过。”

应渊屈起手指抵了一下额,还是笑:“好啊。”他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似乎很喜欢沉香?”

“做人便是要有些喜好的,再说我就这一个喜好,这点和白练灵君的癖好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应渊像是想起白练灵君那种花瓣彩绸翩飞的排场,嘴角微微一抽:“白练灵君那排场是有点……”

颜淡拿起一边的一本册子,权作折扇在对方的下巴上一挑,学着白练灵君的语调:“你这小仙模样不差,要不要随本君回府?你跟了本君,定不会吃亏的——他那时这样同我说,­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好恶心。”

应渊伸手拿下她的手上的册子,微微失笑:“那你喜欢怎样的?我此生只要你一个,别的都不会招惹,这样?”

颜淡猛地退开两步,正撞在后面的椅子上,心惊胆战地抖着声音:“你你你……”

“我怎样?”

颜淡摸摸脸颊,回答:“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保准有仙子宁可犯天条也要随你碧落黄泉。”

应渊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阵,缓缓站起身:“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碧落黄泉,只要没被立刻吓走就不错了。”他想了想,还是淡淡道:“颜淡,还好你没害怕。”

颜淡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现在这个模样,的确只能隐约找回当初的几丝影子,可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好似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模样的。这世上美好的容颜有千千万万,可应渊只有一个,就算他的容貌毁了,那种风姿还是不会损伤半分。

情思劫(下)

沉香炉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像一朵莲花,莲叶­精­致,菡萏开落,宛如活物。

颜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应渊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抵,微微笑道:“怎么,你嫌弃?”见他作势要拿回去,颜淡连忙伸手扒着:“啊,就算你现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让你吐出来给我……”她瞧见应渊伸手过来,故意不去避开,他的手指正好触碰到自己的手背。

对方却一下缩回了手,沉默不语。

只是一瞬间的温热,然后消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淡想了想,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只要别是太难的,我可以帮你找来。”

“想要什么?”应渊轻轻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没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讶然道:“唔,你最近长高了一点么。”

颜淡很愤怒,虽然她知道应渊这样说完全是不怀恶意的,只是听在耳中还会异常的讽刺。她对自己这副人身很满意,除了偶尔耿耿于怀自己长不高:“就算你仙阶再高,也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摸来摸去嘛。”

应渊还是笑:“嗯……这样摸上去正好顺手。”

颜淡静了静,微微嘟着嘴:“那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的话,我就帮你选了,到时候你再要别的,就没机会了。”

她知道,她能给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样,定会是他喜欢的。

纵然应渊君从来没有说过,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想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一辈子的。

她翻阅过好几本典籍,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愈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颗心。

用一只沉香炉来换半颗心,那也好。

应渊见她没了声响,微微奇怪:“非要让我选的话,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时候罢,就算以后升了仙阶不在地涯,偶尔也记得来找我说说话,这样就好了。”他的手指掠过沉香炉,只见上面­精­致的莲花莲叶微微摇曳,花开花落,栩栩如生。

颜淡看着莲花开落,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看不见也没关系,有时候承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放在心里也一样。

应渊觉得颜淡这几日很是奇怪,时常不见了踪影,问她也是一反常态吞吞吐吐。他没有问过颜淡的师父是谁,不过应该是修为高深的某位仙君罢,不然也不会把她送到地涯来。他约莫记得,地涯一直鲜少有人迹,也没有仙君仙子在这里管书,从前都是紫虚帝君一力承担下来的。

仙魔之战后,紫虚帝君没能回来,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着。

颜淡应该不会陪他太久了。

那一场天庭和邪神之间的混战,将他的过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现在不过虚挂了一个九宸帝君的仙衔,就算在仙号之前又加上东极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没有意义。

他摸到床边,才刚躺下,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叩门声响。门外的人不等他应声,便直接推门进来,低下声音问:“你睡着了没有?”

果然是颜淡,也对,在这里除了她还会有谁?

应渊支起半边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听见颜淡轻手轻脚地凑到床边,自从看不见了,听觉触觉都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气。

“那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诉我,要是觉得累了就顾自己睡就是了。”

这是做什么?应渊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依着她躺了下来:“你想问什么?”

“我看了好多书,上面都没有提到过血雕。血雕要是这么厉害,你们最后是怎么收拾掉它们的?”

“我们和邪神那一战刚开战的时候,确是他们一直胜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并不是灵气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间,它们就只会自己在外面撞。”应渊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点发觉,也不至于……”

“那在魔境,还有什么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罢,长了一张人脸,这个你一定不会喜欢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变好,会想做什么?”

应渊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着回应:“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帮我想?”颜淡一直趴在床边,尽和他说些琐碎的事情,说到后来,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没了意识。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切又恢复了黑暗。

沉寂如水。

颜淡轻轻合上房门,走出地涯宫,只见大师兄谈卓站在外面,面皮紧绷,看着她皱眉不说话。颜淡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惨白得像鬼一样,轻声说:“大师兄,你怎么不进来?”

谈卓嗯了一声,简洁地说:“这里我不能进去。”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灵草是犯了天条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颜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这样,她怎么可能在剜下半颗心后还有余力用仙法,更不用说支撑着走动了。谈卓师兄在天池山上守着仙灵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很生气。

她只好歉然地瞧着他笑。她现在痛得要命,只能强自支撑,对方说了什么,她几乎都听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欢。

“这里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现在把你锁在上面,三天以后才能放你下来。”

“还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颜淡听话地照着做了,她感觉到师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谈卓停下脚步,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颜淡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和芷昔说,让她把应渊帝君接回去吧,他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确信自己那半颗心一定会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么就让芷昔帮她来照看吧。

谈卓瞧了她一阵,似乎想不到她现在竟然还能顾着别的事情,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好罢,我去和芷昔说。我听别人说天刑头两天是最难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颜淡点点头,她一早就知道,大师兄是好人,踏实稳重,什么事交托给他一定会办得妥当,奇怪为什么师父却不太喜欢他呢?

她静静等待着三日过去,如果说当初敢去偷仙灵草,那么她也料到会被发现,然后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说不能接受这种后果那未免也太没担当了。耳边忽然炸起一声闷雷,她只听见身上捆着的铁锁顶铃铛啦作响,背上麻木了一阵,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钝痛传了开来,这种痛楚似乎并不输给剜下半颗心时候的痛。

颜淡屈起手指,用力抓着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却好似浮现了那人坐在桌边,一下一下慢慢摸索着雕刻一只沉香炉的场景,甚至清晰到连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清醒。

应渊慢慢地睁开眼。

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全然徒劳,还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线刺得用力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眼前是淡青­色­的床幔,上面缀着细细的流苏,虽然摸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再亲眼真真切切地看见。

“帝座……”陆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帝座,你还好罢?”

应渊支起身,抬起头望去,只见陆景身后站着掌灯、掌书仙子,敷衍地微微颔首:“还好,陆景你的伤也好了罢?”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谁,总觉得最想看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陆景又行了一礼:“回禀帝座,已经痊愈了。”

应渊越过陆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触,沉吟片刻道:“你们怎的过来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张,让大家过来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面目秀丽,教人无端生出许多好感来。

应渊突然想起,凌华元君曾说过,若要让他的眼睛复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来。他现下能看得见了,岂不是……

应渊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他怎么能够占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既然帝座已经痊愈,不若早日回衍虚宫罢,凡间的事情也落下了不少。”陆景轻声道。

应渊嗯了一声,回首的时候瞧见窗台上搁着那只自己亲手雕的沉香炉,还径自逸散出袅袅青烟,那淡淡的烟气被风一吹,很快没了踪影。

当时惘然

颜淡不负众望地在天刑台上熬过了三天。

第三日的时候,二师兄也来了,把她从天刑台上面抱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咋舌:“颜淡,你真是铜身铁臂,了不得。”

颜淡没力气说话,但还可以怒视着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她一直向往柔弱娇媚。就目前看来,娇媚这点便是她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还有些许可能。

她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四叶菡萏这么珍贵的血脉,有如一棵杂草,将养了几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师父把她送去地涯管书,她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总不能连师父分派的一点事情都做不好罢?

谈卓没劝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语重心长地说:“这回得了教训,以后都要乖巧些,别总是惹祸。”

颜淡嘟嘟囔囔:“大师兄,你真的比师父还像师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会儿,还望不到宫殿的影子,便开始觉得有些气喘。打自从天刑台上下来,她的身体无端差了许多,更不用说背上横七竖八这么多伤痕看起来有多惨烈。幸好她本来就擅长治愈的术法,不然早就没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着走,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居然昏死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颜淡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纹丝不动。不过那时她已经意识涣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有气无力地想,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那个少年竟然还像是看新鲜事物一样盯着她瞧。

她现在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模样不雅观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颜淡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瑶池云雾四起,池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儿。突然来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摆很有仪态地蹲在池边。那少年生得俊俏,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肤­色­就像师尊舍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盏,因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他就这么掐着她还是莲身时候才有的枝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颜淡不高兴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对长睫毛。

颜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么会有手,而且那种打到人的感觉也太真了罢?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环顾了一下周遭,还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边别说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有。

颜淡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背上传到全身,她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去做这种事了,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该。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觉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后,发觉应渊还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见了,那么就该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情缘纠缠的,何况还是他们。

颜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知道这种喜欢根本没有说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后,凡间几番世事变迁,而她也定能忘记了。当务之急,便是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毕竟这副壳子是她的,这条命也是她的,自己的东西要先收拾妥当。

颜淡又将养了好一阵,已经能走能跑,便开始闲不住到处走走。她有几回经过衍虚宫,会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琴声。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实则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书画纵然算不上­精­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尔的时候,师尊对月赏花来了兴致都会弹奏几曲,二师兄是武痴不喜欢杂学,而颜淡则是完全没有学音律的天分,一张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拨拉出弹棉花的调子。大约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虽然能弹几支简单的曲子,那音律却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虚宫的墙边,侧耳听着里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弹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间还夹杂着断弦的杂音。如此听了几回,颜淡实在忍不住偷偷溜了进去,一路上撞见几名端着盘子的仙童,对方瞧见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祗仙子”便走开了。

衍虚宫是应渊君的仙邸,她本来不想进去的,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

颜淡站在庭院外面,看着自己的双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摆着一只小小的沉香炉,袅袅地升腾起淡淡的白烟。应渊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琴弦上轻按拨动。

当的一声轻响,芷昔挑断了一根琴弦,不由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应渊一直微微笑着,甚是耐心地换下了断弦,重新调过音­色­。

这一双人,好似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

颜淡站了许久,方才轻轻回身走开。芷昔是她最亲的人,如果是应渊君的话,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和喜欢的人,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飞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紧不慢地烧,迎面碰见的仙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一声祗仙子。然而她却不是芷昔。她从前从来不觉得她们长得像有什么不好,这时听来却十分讽刺。

“芷昔仙子?”陆景捧着一叠文书迎面过来,瞧见她从身边慌慌张张地擦过,停下脚步好心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这般急?”

颜淡微一踉跄。芷昔是不会这样跌跌撞撞、毫无仪态。

陆景将文书换到一只手上,空闲下来的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颜淡心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茫茫然中只听见自己语声尖利而失措:“我不是芷昔!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认成芷昔?……”陆景愕然看着她,颜淡自觉失言,转身飞奔出去。

其实她不是痛恨自己和芷昔生得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孔,至少师父师兄们都不会认错,她自己也不会弄错。芷昔文弱而温柔,一举一动优雅斯文,别人和她说话时,不会想着玩笑打岔,她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能让人心生好感。

她的确是及不上她的。

之后过了许久,颜淡都是安安分分的,师尊到地涯检查过她的功课修行,几乎每回都很是满意。这样安分了些日子,便到了瑶池盛会。

当年颜淡化人,也是在一场瑶池盛会之上。而如今,却能够坐在那边吃桃子饮茶了。她没有仙阶,自然不可能占到好位置,本想蹭着师父的光沾点仙气,结果师父边上坐的是东华清君,两人论道布法说得她强忍连天呵欠,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开溜。

应渊帝君也是西王母的座上佳宾,隔着重重人影,也不容易照面。颜淡觉得相见争如不见,就怕见到了人她又难免失态,到时候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像是得了什么恶疾。

颜淡低下身摸了摸从水中探出花枝的菡萏,小声嘀咕:“这里还是一般的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再有某支莲花突然化出人形,就像很久以前的她一样。她正想着心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

那人缓步踱了过来,伸手攀住一支菡萏,淡红的花瓣在他手上静静绽开。天地间,像是失了别的颜­色­,只有他,还有那抹淡红。

颜淡怔怔地看着他,转不开眼。

她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应渊别过头,微微笑问。

他被灼伤的脸颊已经好了不少,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容貌,眼神清明澄透。

颜淡看着莲池,­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他松开花枝,向她伸出手去:“走罢。”

颜淡看着他的手,心里泛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恶念:“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

应渊微微一怔。

颜淡逼近一步,微微笑着:“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她原本以为,就算他没说过,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喜欢自己的,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在一厢情愿罢了。

“颜淡?”他眼中闪烁一下,诧异惊愕轮番上阵,最后变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她明明不想说这些话,可还是管不住,剜下半颗心的痛楚,天刑台上的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纠结,这些情绪被沉淀下去,终究还会克制不住被放纵倾泻。

应渊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甚至带点倦怠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颜淡曾在地涯问过他,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回换他来问。

颜淡脸上僵硬,不知该哭该笑:“那些日子……我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这样你也能还我这个愿么?”如果对方愿意,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跟着去。就算他不愿,她终究不会纠缠不休,她是真心实意的。

“颜淡,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颜淡突然觉得好笑,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而芷昔说什么,却从来都没有人会反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她一摊手:“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淡淡地看着她,像是斟酌良久,才低声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别过头看着枝枝蔓蔓的菡萏,还是微微笑着:“那是你原来看不见,而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现在还是不能忘记,于是屡屡失态,心中恶念顿生,说话也变得尖刻,实在不讨人喜欢。

七世轮回

应渊同她并肩而立,一声不吭。他微微皱着眉,脸上那种明亮光彩渐渐褪去,显得无端的沉郁。颜淡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这种沉默无语的气氛,简短地说:“帝座,我先走了。”她侧过身,余光瞥见应渊突然伸过手来,像是想阻拦的姿态,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回首看着他。

应渊倏然收回手,微微颔首:“你去罢。”

颜淡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漉漉的泪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没哭过。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疾步离开。瑶池盛会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编出个像样的理由向师父告辞。

颜淡走出一段路,这才忽然想起,应渊会离开瑶池,大约是为了找芷昔吧,那么芷昔好好的会跑去哪里?她和自己不一样,可不会因为里面仙君谈的道法禅理太无聊而偷溜的。她正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衣袖被人从边上轻轻一牵。

颜淡偏过头,只见面前站着的仙子颇为眼熟,似乎在那里看到过,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来。那仙子看了看周围,轻声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话想私下同你说。”

颜淡蓦然回想起来,这位仙子应该就是应渊帝君座下的掌灯仙子罢,虽然碰面过几回,但一句话都没说话,怎么也不会有“私下说话”的交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掌灯仙子大约也是把她认成芷昔了,怎么一个两个,全部分辨不出她们?

她没心情解释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发地由着掌灯仙子拉着她走。

掌灯仙子不知安了什么心,挑了一条僻静的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烟雾腾腾的池子边站定。

颜淡认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轮回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条的仙君仙子统统都是往这底下扔,然后在凡间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是站在轮回道边上,也觉得底下­阴­森煞气极重。

掌灯仙子看了她一会儿,毫不客气地指责:“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图私结凡情,这是有违天道的事。”

颜淡不为所动,心中却微微不耐烦。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对方不受迷惑,那还不是徒劳无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违逆天道,这当真是一派胡言。

掌灯仙子不想她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反而颜淡心情恶劣,没好声气地开口:“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也惦记上了帝座,而帝座却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灯仙子气得发抖,花容黯淡,更是说不出话来。

颜淡和她磨蹭许久,耐心尽失,转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掌灯仙子硬是拖着她往后退开几步,一脚踏进了轮回道。颜淡一个激灵,想起从前听来的关于七世轮回的种种,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对方活得不耐烦了要往里面跳,可她不会嫌命长。

她抽回了手,手腕上被对方的指甲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而掌灯居然不慌不乱地朝她脸露微笑。颜淡呆了一下,忽觉身边有清风拂过,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跃下轮回道,硬是将跌下去的掌灯仙子抱了上来。

应渊低下身,将掌灯放下,淡淡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颜淡心中清明,这个把仙子逼下七世轮回道的黑锅,她是背定了。适才那番情景,不论怎么看都像她故意把掌灯推了下去,掌灯在危机之中,死命地抓着她的手腕以求自保,然后她恶念横生硬是把手抽回来,天可见怜,还好应渊帝君从附近经过,把人拉了回来。

掌灯仙子委顿在地,瑟瑟发抖,轻声道:“帝座,她不是故意推我的,全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颜淡大为头疼,这么劣等的戏文,她居然没有办法找出理由来辩解。应渊君没有看掌灯,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什么情绪都看不出。颜淡脑筋清楚,冷静得很,刚才哭也哭过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掉眼泪,更不会在他面前示弱。

隔了片刻,应渊低声唤道:“颜淡。”

掌灯仙子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

颜淡甚至无聊地想,她这副模样也难怪,这出戏文开演得如此轰轰烈烈,到头来却发觉找错了人,这该是多么诧异且惋惜啊。

“颜淡,你可知道……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是犯了天条?”

隔了片刻,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曾清亮得很好看的眼中模糊一片,不是她惦记的那双眼了:“我没有推她。”

应渊君淡淡地看她,冷静淡漠:“那你告诉我,怎么可能会有人自己往轮回道里跳?”

颜淡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可以忍受把心分成两半的痛,可以在天刑台上一声不吭,甚至笑着把芷昔交托给他——那些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只是不能忍受这句话。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原来从不明白。

许久,颜淡缓缓笑了,一霎那眉目灵动,容颜清澈:“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又如何?”人们大多愿为对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赴汤蹈火,却又对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毫不在意。如今,她已经全然都不想对他在意了。与其奢求一个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的男子来珍惜自己,还不如就此,慧剑断情丝。

应渊长眉微皱,天庭上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讥诮口吻同他说话:“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理当上天刑台。”

颜淡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转头瞧着应渊,她心系之人,隔着淡淡云雾看去却又如此陌生:“那就请帝座带路了。”她又不是没上过天刑台,第一回能活着是运气,而这第二回,她却没有把握能够活下来。

应渊沉默一阵,缓缓转过身,语声低沉:“颜淡,你不必怕的,其实……”

颜淡转过头,轻声说:“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就由不得你不怕了。”她突然回转身,一把拉住掌灯仙子,拖着她一块往轮回道里跳。掌灯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颜淡却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刚才跳下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怎么现在反而吓成这样?”

轮回道中的厉风刮到身上脸上,立刻割开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她甚至能够听到底下厉鬼的尖利怒吼。她束发的簪子被风割为两截,缕缕发丝也随之截断。颜淡甚至笑着想,慧剑断情丝,竟然是这样。

突然,她下落的势头止住了,她抬头往上看,应渊在厉风中稳住身子,一手拉着掌灯的衣带,另一手伸向她:“我会把你拉上去,把手给我。”

颜淡没有动弹。

他的脸­色­沉郁,大有风雨愈来的趋势,缓缓重复了一遍:“把手给我。”

颜淡笑眯眯地想,该不该把那半颗心的事情告诉他,然后再跳下去?这样怕是最大的报复了罢?就算她得不到他的爱惜,也得到他的怜悯,永远是他心里卡着的一根刺。

如果她的真身不是四叶菡萏,如果她不能用半颗心去换他的双眼,她会毫无怨言地守在他身边面对这一片灰暗,她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她有一天变得狼狈,她却宁愿沉在天地混沌中,就像盘古开天时候永沉地底的嶙峋怪石。

可这些“如果”若没有谁能懂得,永远就只是如果而已。

他不需要她成为眼睛,不需要她的陪伴,她没有变得狼狈,她坚持着自己的固执,却还是要变成沉在地底的怪石。若这是一场戏,自始自终,她都是一人念白舞袖,怕也该到尽头了。

她慢慢摇了摇头:“再上一次天刑台,我会没命的。”

“颜淡,你不准跳下去,听明白了没有?”应渊脸­色­发白,“天刑台我代你上,你不会有事的,快点把手伸给我……”

“我放过你了,所以你也放手吧。”颜淡仰起头,露出一个淡淡的、讨人喜欢的笑颜,“我把芷昔交给你,你要对她好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应渊眼中好似涌动着一股不知所措的忧伤。

她其实才舍不得放手,只是现在不放手也不行了。

她爱过的人,她最亲近的人,这样很好。

颜淡压低声音在掌灯仙子耳边说:“你若是再敢陷害我妹妹芷昔的话,碧落黄泉,我也要你生不如死。”掌灯眼中惊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颜淡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模样想必如同无明业火中跑出来的恶鬼,定能吓到对方。她伸手在掌灯背后用力一托,自己顺势迎着厉风下落,她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可吹到耳中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迎着猛烈的风,颜淡突然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她知道,从此再也没有谁能占去她所有的心绪,也没有谁能控制她的爱恨,为了这一瞬间,就算是付出所有又算什么?她还是她自己。

她飞快地回想一遍,坚定地出声念道:“我愿放弃仙籍,从此不受天条约束。我愿折损修行,废去仙法,不受七世轮回妄尘……”七世轮回是让天庭仙君仙子应天劫设的,一旦她不再受仙籍束缚,也不会落入轮回。

颜淡感觉身上的仙力渐渐消失,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至少,她还活着。

夜忘川

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雾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

“这里对你们这些凡间来的鬼魂来说这里像幅画儿,可在我们点了几千年­阴­魂灯的来说,这里是生死场。当年上古先神征战的时候,屠戮下来的尸首把这忘川水都填满了。”鬼差解开挂开船尾的绳索,“你们跟着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桥。”

颜淡悄悄打量周围的鬼魂,每一个都神情呆滞,人事不知,鬼差说什么,他们便照着做。她虽然没被打入轮回道,却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规矩定不会容易让她随便离开的,莫非她也要同这么凡人的鬼魂一般渡过夜忘川,然后再世为人?

她想起应渊君曾和她说起过的凡间,凡人不过短短百年的寿命,可在这百年之中,有人会过得自在,有人却痛苦。其中过程无法选择,那么总可以选择方式,究竟是笑着,还是哭着。

颜淡跟着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侧是鬼差的小船,船头挂着一盏破旧的引魂灯,灯火晕黄如豆,缓缓跳跃。

渡过夜忘川,就会忘却前尘,从此以后,旧事再同她无关。

纵然她能斩断情缘,却不能了断思念。除非全然忘记,否则还是会一直丝丝缕缕地惦记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执着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变得麻木,周围的那些凡人却渐渐离得远了,她拼命追赶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光景,什么时候,连渐行渐远的几点人影也远去不见。水天交接处,俱是一片空寂,漫漫无澜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淡看着天边日头从东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后慢慢消失不见,那些细碎的粼粼波光,晃着摇着,又失去了光泽。

这世间,静得好像,这里从来都是空空荡荡,除了细小的风声,什么都不曾有过。这世间,像是本来就只有她一个,那些人,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些事,笑过或是哭过,不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触摸的时候,突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些幻影,在不经意间被搅得粉碎。

颜淡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着。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过奈何桥,眼前只有浩浩然无边的江水。大约是她走错了罢,这么久却也没有人经过,告诉她哪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隔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行魂魄从她身边走过,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见了,又只剩下她一个。

她原来并没有走错,只要沿着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终要去的地方。

这世间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得太慢,必定会被落下。

只不过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别的人经过。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终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能和别人一块儿到另一个地方,只是慢了一点而已。

夜忘川的夕阳是美好而寂寞的,好像美人腮边的一抹红艳,然而却要多么绚烂的晚霞才能将这广阔无边的江水浸染到微微泛起些艳红?

颜淡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凡人从自己身后走上来,最后消失不见。她只听见鬼差在划船远去的时候叹气说,真是个痴人,怎么也不肯忘掉前尘。

是不肯忘掉么?

颜淡的身体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觉,也越来越疲倦,却望不到奈何桥的影子。

她倦怠地想,自己到底在忘川水里待了多久?几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

她不知道,这样日复一日,晚霞也是日复一日的绚烂。

鬼差还是会划着船、点着引魂灯从身边经过,有时候,划船的又换成牛头马面。他们每一个都向着她摇头叹气,然后远去。

可是她的容貌一直都没有一丝变化,她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

最后一回,鬼差停下来,叹着气说,你知道你在夜忘川走了多少年吗?

颜淡茫然地摇头。

鬼差比了一个手势。

原来已经过去八十年了么?

都有八百多年了,你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江底下的一块块鬼尸,不能投胎,只会一辈子无知无觉。

八百年。一转眼间,刹那芳华。

颜淡笑容微弱。

她抬眼看着前方,烟波江上,残阳如血,好似一道裂痕,硬生生将天地割裂开来。

眼前见到的那人坐在桌边,伸手仔细摸索着,慢慢地雕刻出一只沉香炉的形状,听到她的脚步声时,微微偏过头嘴角带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颜淡没有变成鬼尸,亦没有魂飞魄散。

她缓缓睁开眼,动了动被底下木头床板硌得微微发痛的身子。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桌椅窗格都有些陈旧了,泛着淡淡的茶­色­的光泽。

颜淡才刚坐起身,便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个衣履素淡的男子,他的手中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他的眉目被白气笼在其中看不真切。

“你醒了?那就把这碗汤药喝了吧。”那男子走得近了,抬手将药碗递过去。他有一双文弱的手,指甲修得光滑,像是专门执笔写字的手。

颜淡接过药碗,喝了几口,觉得甚是苦涩,不由皱了皱眉。她懂得用来治伤的仙法不少,可是对于凡间的草药脉象却一窍不通。何况,她虽然没了仙籍,但是凭着她的躯体血脉,寻常的草药也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太好意思拒绝对方辛苦熬好的药而已。

那男子见到她皱眉,倏然笑了起来:“你果然还是怕苦,不过总算没有像是从前那样使­性­子不肯吃药了。”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端着药碗的手也顿了一顿,这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地方,只是事出突然,她一下子也不能立刻想明白。她趁着对方转身之际,斜了斜身子将碗里剩下的大半碗汤药都倒进了床头柜子上摆着的一盘兰草里,然后继续端着只剩了些药渣的碗。

那男子走到桌边,打开一只瓷罐,倒了些什么到瓷碗里,端着走了过来:“喝完药,再喝几口银耳莲子羹,就不会觉得苦了。”

颜淡警惕地看着他端在手里的瓷碗,心里发怵,银耳莲子羹,就是打死她都不会喝的:“……劳烦你给我一杯水就好了,多谢。”

那男子笑了笑,转身倒了一杯水,却没有递到她手里,而是径自靠近了她的­唇­边:“说什么谢,夫人怎么如此客气了?”

颜淡将药碗放在一边,拿过他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涸的喉咙,突然整个人僵住了:他刚才说了什么?夫人怎么如此客气……夫人?!

她虽然从未去过凡间,但在书里还是看到过的,夫人应该是妻子的意思吧?

难道实则是她记错了,抑或是凡间的习俗已经完全变了,最近“夫人”就像姑娘、小姐一般,可以用来称呼素不相识的女子了?

可是一般而言,就算是凡间习俗改变,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快。这大约,只是她在忘川水里浸得太久,而生出一种错觉来了吧?颜淡权衡一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的可能­性­比较大,半是疑惑地低下头喝了两大口水,忽听对方语调微微上扬,又唤了一声:“夫人?”

“……咳、咳咳咳!”颜淡呛住了。

她咳嗽几声,勉强稳住气息,转头看他:“夫人?你叫我夫人?”

那人微微低下身,满脸的诧异之­色­:“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有些奇奇怪怪的,你不愿我叫你夫人,那我便改口称娘子罢。”他的容貌生得颇为斯文,只是眼角上挑得厉害,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清冷。

颜淡看了他好一阵,觉得他不像是在故意开什么无聊玩笑,便认认真真地说:“可是我不是你的妻子啊,我这是头一回见到你。可能只是你的妻子同我生得有些相似吧?”

那人的脸上始终没有半分喜怒,也没有仔细看她做一番辨认,只是拿过她手里的杯子,转身走到桌边:“你还要再喝点水么?”

颜淡摇摇头,正要开口,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女子大大咧咧的声音:“赵先生!赵先生你在里屋吗?”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句:“我这就出来。”他放下杯子,走到门口时脚步微微一顿,背对着颜淡道:“夫人,你身子不大好,就好好在家修养着。”

颜淡气结,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口口声声称她为夫人,她是在天庭化人长大,后来又在夜忘川渡过八百年,哪里能一夜之间多出来一个夫君?

隐约听见适才说话的那个女子声音从外屋传进来:“赵先生,尊夫人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不知那位赵先生答了一句什么,那女子立刻道:“天可见怜,赵先生你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

颜淡只觉得头昏脑胀,这位赵先生看起来这般斯文清冷,为人处事又平和周到,怎么看也不像得了失心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过一日醒来,发觉自己离开了夜忘川而来到这里,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又是哪里,是不是还在幽冥地府?

颜淡抱着头苦苦思索,却不得其解,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两声轻轻的敲门声,随后房门被推开,一位纤瘦而不甚起眼的少女端着一只木盘走了进来,木盘上摆着梳子铜镜发簪。那少女走到近处,微微倾身施礼,小声道:“夫人,我来帮你梳头。”

颜淡抬起头,微微有些耐不住:“我不是什么夫人,你们认错人了。”

那少女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人这是说什么话,赵先生听了会生气的。”她将木盘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拿起一柄木梳,伸手轻轻撩起颜淡的发丝,慢慢梳到底,手势又轻又巧。

颜淡没有动弹,只是死死地盯着铜镜中的影像。

这面铜镜是陈年之物,微微有些磨损,虽然照出来的那张面容不那么清晰,却已经足够。颜淡终于明白,什么那位赵先生和这位少女会将她认成别人。

不是因为她和赵夫人有哪里生得相似,而是——

镜中所映出的那张脸,已经不再是颜淡原来的容颜。

身份成谜

颜淡抢过那面铜镜,细细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影像,那是一张女子格外苍白的容颜,此刻睁大着双眸,惊慌失措,嘴角微微有些下垂,显出几分郁郁寡欢。这种面相,她初看到的一瞬间便觉得,那位赵夫人定是心事敏感纤细,多疑急躁。

少女握着梳子,轻声问:“夫人,你这回想梳个什么样的鬓?”

颜淡放下铜镜,转头瞧着她:“你也觉得我是赵夫人?”

少女微微笑了笑:“夫人,你今日是怎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确然不是你们家夫人。”颜淡撑起身子正要下地,落地之时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这是怎么回事?就算她在夜忘川的江水里待得久了,也不至于连站起来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她顺手将床头柜子上的那只药碗拿在手中,用力往门外扔,还没扔脱出手,她就失了气力,那药碗啪得一声摔在不远处,碎瓷片飞溅。

那少女急急站起身去扶她,一面焦急地埋怨:“小心些,别踩到那些瓷片了。夫人,你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颜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怎么可能,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夫人,我知道你病了很久,心绪难免不太好,可是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啊。若是伤到了哪儿,赵先生会担心的。”

颜淡被扶坐回床上,一时间言语不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好端端的她会变成了赵夫人?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她一直都在夜忘川中渡河,后来觉得累了,便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怎么会来到这里?

若是她不知不觉地过了奈何桥,轮回到了凡间,那就不该还记得自己原来是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淡还没来得及理出一个头绪,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位赵先生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眉目清冷:“芒鬼,我让你先照看一下夫人,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再抬起眼,目光缓缓掠过颜淡,最后定在那位少女身上。

在他的眼神掠过时候,颜淡无端起了几分畏惧。

那个叫芒鬼的少女一惊,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马上、马上去收拾了……”她几乎是跳起来,低着头从赵先生身边跑了出去。

赵先生走进房中,衣袖拂过床边的圆凳,然后缓缓撩起衣摆在凳子上坐下,皱着眉问:“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脾气?”

颜淡捏着拳头,勉强克制住脾气:“我刚才就和你说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夫人,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那赵先生垂下眼,缓缓站起身来,道了一句:“你还是一个人静一静罢,我不吵着你了。”

颜淡简直是怒从心中起,恶相胆边生,恨不得抓起那面铜镜冲着那位赵先生重重砸几下,说不定就此把他砸醒,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容貌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我肯定不是尊夫人,你们既是夫妻,那一定看得出,我的­性­子和尊夫人还是不一样的。”

赵先生一言不发,径自走到房门口,打开门要出去。

颜淡终于失去耐心,愤愤道:“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赵先生侧过头,淡淡说,“夫人,我瞧你是昨晚发了噩梦,还是好好睡一觉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颜淡自问脾气一向都还算不差,现在简直是气得头脑发热,一阵阵的头疼:“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听我说,尽说些废话敷衍我!”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张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女子的脸探了进来,笑着说:“赵夫人,你相公这般疼你,就别总是向着他发脾气了。也还好赵先生脾气好,不然换了别的,还不休了你另外找人。”

颜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房门格的一声合上,只听适才那个中年女子小声说了句:“赵先生,我看你夫人的病是越来越严重,每日发作起来就大吵大闹的……”

颜淡抱着膝坐在床上,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便是气死也没有一点用处。何况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还没有想到的特异之处。

本来她一点都不需为这点事情担忧,直接一走了事,可现在她连下地走动的力气都不剩下几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出太远。她现在仙籍已失,原先会的好些仙术都用不了,现在想来,这真是雪上加霜了。

她慢慢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从睁开眼开始,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那位赵先生,他端来一碗汤药给自己。如果他当真是别有用心的话,那碗汤药定是有古怪。她虽然将大半汤药都倒掉了,可毕竟还是喝了几口,那么自己现在没有力气很可能是因为那碗汤药了。之后,她还喝过一杯水,然则这杯水中也不对劲?

那么这位赵先生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如果只是因为赵先生思念爱妻,那又为何偏偏挑中自己,她的容貌当真同赵夫人没有多少相似的。

如果她这样想是错的,那么还能是什么缘故?

颜淡瞧着窗外落日西沉,之前那个叫芒鬼的少女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把碟子碗筷轻轻放在桌上,正待转身出去。颜淡忽然心中一动,出声道:“你等一等。”

芒鬼立刻站住了,转过头微笑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帮我倒一杯水过来。”

芒鬼很是乖巧听话,立刻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颜淡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水,转而把杯子递给她:“我看你也渴了,喝点水吧。”

大约从前那位赵夫人也时常做出些奇怪的举动,是以少女眼中微微疑惑,还是几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颜淡确定这水里没有问题,便点点头:“你出去罢。”

芒鬼微微一倾身,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颜淡支着颐想,眼下她能想到的一种可能,便是那位赵先生把她认成自己的妻子,其实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缘故。既是夫妻,没有道理连对方都分辨不出。那位赵先生一直冷静平和,要找出端倪来恐怕不太容易,反倒是那个叫芒鬼的少女,说不定可以探出些话头来。

她原本一直觉得心里闷闷地钝痛,来来去去纠结于天庭上那段孽缘,可是到现在反而暂且忘记了那回事,专注于眼前这件奇怪的事情来。

颜淡转过头,瞧见床边柜子上摆着的那盘兰草,喃喃自语:“还是要靠你了……”

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要做的便是保持冷静清醒。

颜淡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眼下她了解的事情少得可怜,不管再怎么去想,也不过是引出一堆堆的猜测罢了。既是猜想,便要有根有据才是想到点子上,如果胡乱猜测,反而会把自己引到歧途上去。

她忍不住想,现在自己这样,就像是等候猎物的猎人,或者,她其实是躲避猎人陷阱的猎物,相互对峙,伺机而动。

转眼间,已经打过第一遍更,万籁俱静,颜淡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连忙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只听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了,有人轻声问了句:“夫人睡下了吗?”说话的正是那位赵先生。芒鬼立刻应声道:“已经睡下好一会儿了,先生要进去看看夫人吗?”

颜淡顿时毛骨悚然,她现在的身份是赵夫人,岂不是要和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这在夫­妇­之间虽是很寻常的事,问题是她到今日才认得这位赵先生,更不要说把他想成自己的夫君了,便是现在开始硬逼着自己这么想,也未免太困难了。

隔了片刻,只听赵先生淡淡道了句:“既然睡下了,那还是不去吵她了。你也早点睡罢。”

一阵脚步远去的声音,另一人却站着没动。

颜淡心里很怄。

那人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远了。

这一出实在出乎颜淡的意料。

于是这意外便持续了五六天,颜淡不吵不闹,有饭菜端过来就拉着芒鬼一块吃,如果是那位赵先生亲自送过来的,宁可饿着也不吃一口。至于隔天的汤药,她当着芒鬼的面喝了两口,剩下的全部乘着她不注意倒进一边的那盆兰草里。

这样和芒鬼相处得熟了些,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那位赵先生的来历,可惜芒鬼知道的也不多,套来套去,也不过套出了那位赵先生双名桓钦而已。

赵桓钦,赵桓钦,颜淡把这个名字默念几遍,几乎可以确定,她是第一回听说。

既然在他身上套不到什么东西,那么先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是一样的。谁知芒鬼面有难­色­,欲言又止,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担忧的眼神瞧着她。

颜淡被她用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芒鬼的年纪比她小得多,纤瘦羞怯,手脚勤快,时常低着头走路,平日里话也不多,本来这样的女孩子应是很能勾起别人的怜惜,可是芒鬼却时常被人欺负。她难得出门一趟去买些东西回来,脸上身上却被人扔的脏兮兮的。

颜淡见到她这副模样,便会问她几句,结果芒鬼一脸的受宠若惊。

难道赵桓钦从来都不过问这些事么?

就算是家里的一个小丫鬟,那好歹对他服侍周到体贴,他说什么就二话不说立刻去做,颜淡自问若是换了她可不会这样勤快。

眼下芒鬼为了她的话为难,颜淡心中明了,立刻道:“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芒鬼的反应正好触中她的心事。她不肯说,或者是,不敢说,可见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其实就算她不说,颜淡也不着急,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恢复,没人的时候她就会扶着桌子柜子慢慢走上几步,虽然还是会累得气喘连连,想来过不了太久,她又能利落地跑跳。

自然这些不管是赵桓钦还是芒鬼都不知道,赵桓钦用意不明,而芒鬼必定是听他的,颜淡乐得装出安分的样子。

芒鬼听她这般说,大大地松了口气,复又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其实赵先生他很担心你,你以后别让他担忧了。”

颜淡微微笑着:“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让他­操­心了。”

若是赵桓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自然不会只让他担心一下而已。

死胡同

早上起身梳洗的时候,颜淡发现,那盆被喂了好几回汤药的兰草枯萎了,原本碧绿可爱的草叶泛黄,奄奄地垂在那里。颜淡不禁轻笑出声,果真如此。

大约是这几回都没怎么喝过那种汤药的缘故,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她已经能够不借助外力,自己站起身走动一阵。

颜淡洗完脸,不动声­色­地问:“他可在屋子里?”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问起赵桓钦,芒鬼虽然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

颜淡放下擦脸的脸帕,温温软软地说:“他倒是忙得很,成天都往外跑,我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人。”

芒鬼一惊,连声道:“夫人你别胡思乱想,赵先生人很好,才不会——”颜淡才不会胡思乱想,当初在地涯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关于凡间戏本子,里面多得是负心薄幸、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啊?”她抬手按着床沿,做出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模样:“我想去天井里走走。”

赵桓钦不在,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芒鬼连连摆手:“可是,先生吩咐过我,不能带夫人出去……”

颜淡微微一皱眉,冷冷地说:“我在房里都快闷出霉来,难道连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动了吗?”

芒鬼兢兢战战扶住她,嗫嚅着­唇­:“我……那我扶着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说起,不然我会挨骂的……”

颜淡知道她胆小,自己这副样子定是吓到了她,但不这样,又没有其他的法子。

扑面而来的光线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应,幸好这里的太阳都不猛,并不觉得不舒服。颜淡在院子里慢慢了走了一圈,院子其实很小,就算慢吞吞地走,也很快就能走完。颜淡衡量再三,觉得自己有把握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便装作毫不在意指着书房斜对面的一扇侧门:“这里怎的开了个边门?”

想来赵夫人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下地走动,想必对家里的一切布局并不甚熟悉。她便是指着那些事物问这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都不算是突兀。

芒鬼随口应答:“这扇侧门是年前刚开的。”

颜淡心中一动,侧门,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直接离开这座小宅院?

她装了这些天的娇弱,已经厌倦不已,当下一下子甩开芒鬼的手,疾步往侧门走去。芒鬼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够自己走动,且走得很是稳当,连忙冲过去拉住她:“夫人,你不能……”

颜淡狠了狠心,御气将她挡开,偏过头道:“你们瞒了我这么多日,难道还不够么?我原本以为,我陪着你们演了这许多天的戏,也该知足了。”她下意识地动用术法,才知道自己的仙力纵然消失,却并非不能御气。

她现在,终究比寻常凡人要好一些的。

芒鬼呆呆地看着她,眼眶却慢慢红了。

颜淡推开门,瞬间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跳。这不是凡间,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凡间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却能肯定这里绝对不是凡间。街角懒洋洋地躺着一个乞丐,正无聊地将自己的一颗头颅摘下来转着玩。斜对面那家铺子外面,浮动着好些个残肢断臂,上上下下欢快地滚动着。

这里还是幽冥地府。

她根本就没有渡过奈何桥,亦没有投胎轮回。可是她怎么从夜忘川到了这里来的?

颜淡踏出门槛,这外面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可她该何去何从?她现在没了仙籍,不仙不魔,游离于六界之外,这天地间想来再不会有和她的同伴。

如果有法子离开幽冥地府……

转到街角的时候,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微微有些熟悉的声音:“这不是赵夫人吗?赵夫人你怎的出来走动了?”颜淡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站着的正是她醒来那日在赵宅见过的那位大嫂,便微微点了点头。

对方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我们都是粗人,本来连字都不认,赵先生教了好些日子也不过能写几个简单的字儿。赵先生他是好人,夫人你真是有福气了……”

颜淡勉强笑了笑:“是吗,可这里到底是哪里?”

大嫂吃了一惊,奇道:“这里是鬼镇啊,你竟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在鬼镇上的都是不能过奈何桥投胎的,才不得不留在这里。”

颜淡顿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凡人不能去奈何桥投胎是因为七魂六魄中的一丝魂魄受了损伤。而她的真身虽然有了损伤,元神却是完整的。她无意识地一抬头,正见一个一袭素淡长衫、眉目清冷的男子疾步走来,待走到近处时,微微皱了皱眉,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薄怒:“你身子还没大好就走得这么远,万一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颜淡捏着拳头,冷淡地开口:“就怕继续将养下去,我连端茶端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桓钦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隔日端过来的汤药里掺了些什么你会不知道?”颜淡知道现在她要反复解释她不是赵夫人,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倒不如直接把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说出来,“我这几日都没有喝那汤药,现在总算有了走动的力气。我之前把汤药都倒在兰草里,结果那盆兰草却枯萎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位大嫂听得目瞪口呆,兢兢战战地看向了赵桓钦:“赵先生你……”

“王嫂,方才我出来的时候,王大哥正寻你。”赵桓钦微微别过头,转向了一旁。

颜淡心道定是自己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只能左顾而言他,想随便找件事情来支开旁人,当下乘胜追击:“大家相识一场,为何不摊开来说明白?还是你,根本就无话可说?”

赵桓钦抬手揉了揉太阳|­茓­,微微苦笑:“其实我原本……”他顿了顿,坦然道:“那汤药里的确是放了别的东西。”

颜淡呆住了,她本来想着赵桓钦会如何抵赖,她便如何反驳,现在他认得这样­干­脆坦荡,反而让她想好的那一席话完完全全地白费了。

“我一直想阻拦夫人你出门的,我怕……你受不了。这里是幽冥地府,是鬼镇,我们阳寿已尽,实在算不得上是人了。我原本一直不敢向你说,便只好下药,这是我的不是。”

颜淡张了张嘴,硬生生将想反驳的话咕嘟一声咽了下去。她适才还向王嫂打听过这里是哪里,赵桓钦这招委实教她应对不能。

“因为夫人你常年卧病的缘故,七魂六魄中少了一魂,没有法子再世为人。我心里担忧,所以留在鬼镇陪着夫人,却不想反而教夫人你误会我了……”赵桓钦叹了口气,语声倦怠,“你之前一直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地府,我便想着隐瞒下去,刚才却听见你向王嫂打听。我虽有隐瞒,却并不是想伤害夫人你。”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王嫂圆圆的脸上俱是同情之­色­,看向颜淡的眼神居然还带着几分不满。

颜淡一口气差点缓不出来,简直怒急攻心,偏偏哑口无言、辩驳不能:“你你你……好,算你狠!”

王嫂看着颜淡,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是赵夫人,赵先生也不是你的夫君?”

颜淡铁青着脸点了点头,觉得心里有那么好受了一点,不过,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这样想的?

王嫂满脸同情:“赵夫人,你从前犯病的时候都会这样说,这、这真是太过为难赵先生了。”

颜淡捏着拳头,只觉得额角有根青筋抽得厉害。她用力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坚定地转向赵桓钦:“你现在听好了,就算我们从前有夫妻缘分,也到今日为止了,休书也不必麻烦你写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她不知道赵桓钦是不是失心疯,她只知道自己再多同他待些日子,定是自己熬不住先疯了。

“慢着。就算你现在不想见我,可这里哪里来的地方让你落脚?更何况,一旦进了鬼镇,没到魂魄补全的那一日便不能离开,而要等魂魄恢复至少还要再过五百年。或者,你是想同外面的鬼差起争执么?”赵桓钦伸臂在她身前一挡,不动声­色­地露出几分狰狞的笑意。

——然而事实证明,赵桓钦脸上的狞笑全然是颜淡自己臆想出来的。因为,王嫂在身后喃喃道了一句:“赵先生当真是好人,这般情深意重……唉!”

颜淡绷着脸,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我这跟你就回去……”

在外面绕了一圈,却又回到原地。颜淡沮丧不已,狠狠地在门槛上一踩:“赵桓钦,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还是把话都说明白了,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赵桓钦脚步一顿,上挑的眼角微微泛出些笑意:“夫人,你何苦总是同我怄气呢?”他的长相其实颇为凉薄,只是现下带着情深意重的神情,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情意:“你既然不想喝那种汤药,那么从翌日起就不喝,只是别再使­性­子了,芒鬼这孩子今日还真被你吓到了。”

颜淡七窍生烟。

赵桓钦顿了顿,又道:“你原来就爱闹这些有的没的,徒然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何必呢?”

颜淡终于忍耐不住,猛地转过身一拳挥到他身上,她气到极点,御足了气,若是寻常凡人的魂魄定是受不住这一下的。

谁知赵桓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地将她的手腕抓在手中:“气伤脾,怒伤肝,夫人你的身子才大好了不久,切莫再气坏了。”

颜淡抽回手,蒙头走回之前住的那间房间,将门关得震天响。

如果不发泄出来,她真的会被逼疯的。

摆在梳妆台前的铜镜映出她现下的模样,这张全然陌生的脸看在眼里,更是图惹心烦。颜淡一把抓过镜子,就往地上扔,还是不解气便踩了两脚。她转身把能扔的东西都糟蹋了个­干­净,方才累得坐倒在地。

隔了片刻,只听芒鬼在门外担忧地道了一句:“夫人这样生气真的不要紧吗?”

赵桓钦的声音冷冷淡淡:“等她扔得厌了,自然就没事。”

颜淡抱着头苦思冥想,既然她现在还是在幽冥地府,那就不可能是借尸还魂了。为什么她的容貌会改变?为什么她会成了所谓的赵夫人?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

峰回路转

翌日,原来必定会送过来的汤药没有了,颜淡便是想四处走走也不受限制。她本来还猜想着或许赵桓钦同她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结果在街上走了一趟,发觉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这位就是赵夫人?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疯的。”

“可不是嘛,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谁知道呢……”

“再说这里想嫁赵先生的姑娘家可多着,偏偏老天无眼,让这么个……”

颜淡只得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赵桓钦时常不在自家宅子里,听芒鬼说是在外面教人识字读书,回来之后大多时候也陪着她坐着,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便面对面­干­坐着。也亏得赵桓钦一直摆着那么一脸情深意重的神­色­,若是换了颜淡,自问还是做不到别人给冷脸她还当什么都没看见。

入夜时分,赵桓钦便会识趣离开。

这样时候一长,颜淡还真的有些被弄糊涂了,说赵桓钦是不怀好意罢,他却连一根指头都没对付过她,莫非还是她误会了?可若是误会,那她的容貌身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

颜淡已经不想同赵桓钦理论了,这么一段时日积累下来,她已经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说歹说,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对方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夫人,你累了,多歇息吧”,这一盆冷水简直浇得她透心凉。

而要在芒鬼这里套话也不甚容易,有时候稍稍说两句重话,这孩子居然含着两泡泪珠子瞧着她,让她发作不得。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整疯的。

颜淡不由想,她在天庭上背了一回黑锅,那回丢了仙籍,现下又碰上了无头冤案,真真有苦说不出。她在这千百年间真是倒霉透了。

大约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事情很快便有了转机。那一晚,她正想睡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口大声道:“我是­阴­司鬼差,快开门!”

颜淡想着定会有人去开门的,便没去理会。而芒鬼却迟迟没有出来开门,门外的鬼差不耐烦了,只见一道蓝光闪过,那扇大门的门闸便跳了一下,从铜环里滑了出来。颜淡推开窗子,只瞧见那名鬼差大步走了进来,扬声道:“赵先生,你同尊夫人都在家里吗?”

颜淡站在窗前,轻声道:“我在,至于……”她话音未落,只见赵桓钦匆匆忙忙地从书房里疾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暗,她也不能很细致地看清赵桓钦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和平日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无论何时,赵桓钦几乎都是衣衫齐整,仪态端正,有如谦谦君子。可现下不知怎的,衣裳有些凌乱,走路的姿态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鬼差点点头,拱了拱手:“打搅了。”

颜淡心中一动,便问道:“鬼差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鬼镇外封下的结界破了一块,便来问问看是不是有谁不小心走了出去。眼下既然没事了,那就告辞。”

自始自终,赵桓钦都没有说一句话,最后默不做声地回到书房。

颜淡靠在窗边,心中却想,鬼镇的结界破了一块,定是有人趁着外面把守的鬼差不留心的时候偷偷离开了,是以他们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一家家去寻。在鬼镇上的,都是无法直接去投胎轮回的,那么现在溜出鬼镇,可是为了什么目的?

颜淡辗转思量了一整夜,觉得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旁敲侧击看看。她走出房间时看见铜镜上映出的影像,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却不觉得有多少碍眼,或许她也是不喜欢自己那张脸罢。

颜淡奔到书房门口,只见赵桓钦侧对着门口靠在桌边,掂着两根粗粗的木棍,芒鬼则埋着头站在一边倒茶。她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温温软软地唤道:“相公……”

芒鬼手一抖,茶杯咣当一声倒了,茶水洒了一桌。

颜淡踏进门槛,继续温婉开口:“相公,你看今日天气晴好,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赵桓钦捏着那两根粗木棍,眼望窗外:“今日是­阴­天。”

“­阴­天凉爽,其实比晴好更舒适些的。”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木棍递给芒鬼,径自走到颜淡身边,颔首道:“既然夫人的兴致这般好,我自然也不会扫兴。”待他走近之时,颜淡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抬手挽住对方的右臂,顺手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相公,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走走了罢?”

赵桓钦眉心直跳,露出一脸忍耐的笑容:“夫人说得是。”

颜淡疾走两步,将他的手臂往前面一带,回首微微笑道:“你也知道,我犯起病来就脑筋不怎么清楚……”对方的脸­色­白了白,还是笑着的:“这没大碍的。”颜淡初时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刻见他这种脸­色­,便知道他是有伤在身,更是变本加厉,牵着他的手臂左晃右摇:“算起来,我们成亲有多少年了?”

赵桓钦本想抽回手,却不想被对方死死地抓着,嘴角抽了抽:“近廿年了。”

颜淡哦了一声,突然佯作摔倒,一手抓着他的右臂,另一手环过他的肩,还重重地撕扯了一下。赵桓钦脸­色­煞白,扯着嘴角似笑又没笑:“夫人小心。”颜淡将手背在身后,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柔声道:“相公,你的脸­色­好生难看,不如过几日再陪我出来逛?”

任是泥人也是有­性­子的,颜淡很懂得见好就收。

何况赵桓钦身上的伤不轻,也亏得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衫,便是伤口渗血也看不出来。颜淡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书房,顾自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见芒鬼拿着两根粗木棍迎面过来,轻声道了声“夫人”又离开了。

颜淡很纳闷,这两根粗木棍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怎的一早便见着两回?

待到了傍晚时分,鬼镇上多了好些鬼差走动,挨家挨户地敲门察看。颜淡思忖着昨夜破了结界出去的很有可能就是赵桓钦,否则他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可是她昨夜也明明瞧见赵桓钦出来应门的,如果中途匆匆赶回来,万一正在外面撞上鬼差,这风险未免担得太大了。

颜淡在屋子里正走到第十趟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那两根木棍,芒鬼,昨晚的情形……这些串在一块儿,竟然让她想到了一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她为什么莫名其妙成了赵夫人,她的容貌为什么会改变,和昨夜那个赵桓钦,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昨夜出来应门的很可能不是赵桓钦,而是易容扮成他的芒鬼,那根木棍想来也是让她的身形能和赵桓钦一般高。

而她现在这个模样,想来也是被高明手段易容了。

这两人在鬼镇,根本就是有所图谋。她不过是凑巧撞进来,用来掩人耳目的罢了。如果中间出了岔子——就像昨晚一样,鬼差便是来察看,也不会发觉有人不在。芒鬼从来不和她一起出门,之前千方百计想让她待在家里,只怕从前那个扮成赵夫人的人便是她吧?

颜淡趴在桌子上,一边叠着茶杯,一边自言自语:“还差一点了……再等一等、等一等一定就能脱身了……”

师尊有一次曾叹息过,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然连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都挑不出来,以后没了为师撑腰只有饿死的份。颜淡记得那时自己尚小,好不容易爬到石凳上坐稳,笑嘻嘻地向师父撒娇:“什么兔崽子,我明明是莲花崽子。师父你就不要怪罪兔子了嘛……”

现在想来,并不是谁一生下就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

赵桓钦留给她的经历当真刻骨铭心,想来便是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忘记。

颜淡被他磨了这些日子,自觉得修养不止是好了那么一点,简直有如脱胎换骨,尤其是瞧见他一面摆出一脸的情深意重,一面嘴角微抽的模样,真是心绪大好。

从前时候,她还没想到关节上,时常以为是自己误会了赵桓钦,现在看来,却觉得对方还是有破绽可循。她之前问过他们成亲多少年了,赵桓钦说有二十年,若真是二十年的夫妻,到了­阴­曹地府也不离不弃,想来不会连为她顺手掖个被角的习惯都没有。

赵桓钦本来就生得一副凉薄相,这般装模作样想来也不是一个好人。可颜淡却觉得芒鬼很好,乖巧羞怯,怎么偏偏就和赵桓钦凑在一起?

本来凭着她的本事,想要在赵桓钦手心里翻出什么动静来,简直是难上加难,可现在他不但受了伤,鬼镇上还加派了人手把守,形势反而变得对她有利了。

如此待到第五日上入夜时分,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颜淡骨碌一下从床上翻下来,立刻推门出去看,只见赵桓钦脸­色­煞白地扶着外面的花坛,身子摇摇欲坠。一大片鲜血正从前襟渗出来,几乎把他身上的衣衫都染红了。

颜淡瞧着他讶然道:“相公,你怎的弄成这样?你流了这么多血,是谁伤得你?我去找大夫来!”她走出两步,又回头道:“看我这记­性­,这里是鬼镇,哪里来的大夫,我去找鬼差大人们过来瞧瞧。”

赵桓钦扶着花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装够了没有?”

颜淡绕着他走了一圈,柔声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你从前说话可不是这么凶的……”十年风水轮流转,难得轮到她占到上风,怎么也要奚落他一顿的:“你看你,脸­色­这么难看,这里没大夫,我便想请鬼差大人帮帮忙,这又有什么不对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奔来,芒鬼轻手轻脚地将赵桓钦扶起,连声问:“先生,你、你怎么会伤成这样的?”

赵桓钦推开她的手,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马上把这件袍子烧了,门口的血迹我已经擦过了,你等下再去看看。”

芒鬼抱着染血的外袍,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突然走到颜淡面前,径自跪了下来:“求求你,这回一定要帮先生一次!”

颜淡让开了身子,慢慢皱起眉:“我为何要帮你们?之前我请你帮我的时候,你可是没有透出半点口风。何况,就算我帮了你们,也是什么好处都没有,这种事我怎么会做?”

赵桓钦捂着胸口的伤,轻轻咳嗽两声,突然向着芒鬼道:“你去把事情收拾妥当了。”芒鬼抱着那件染着血的外袍匆匆走了,他才缓缓转向颜淡:“你应是想离开幽冥地府罢,我有办法。”

颜淡冷冷地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赵桓钦神­色­冷静淡漠,“纵然你揭穿了我也是得不到半点好处,哪赚哪赔,你不妨自己想一想。”

颜淡听见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此情此景根本就由不得她慢慢想:“好,你说我就照办。”

赵桓钦脚步踉跄着从她身边走过:“进屋来,把门关上,再把梳妆台上的香粉拿过来。”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是想……你这人果真很龌龊。”

赵桓钦伤得甚重,全凭一口气支撑着,实在没力气应付她:“行了,就你这样,我还不至于起什么心思。”

颜淡大步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轻描淡写:“都怪我对你起了别的什么心思,你看,手一痒就打过去了。”

冥宫和鬼门

鬼差破门而入的时候,颜淡半倚在床边,衣衫单薄,缓缓地梳着头发。赵桓钦眼疾手快,拉过被角覆在她身上,冷冷淡淡地开口:“几位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鬼差忙退到门外,将房门虚掩上:“之前有人闯过鬼镇外边的结界,大家沿着血迹追过来,便进来看看。”

赵桓钦语声平淡:“原来如此。只是这血迹是在寒舍之外发现的么?既然如此,不如把寒舍都搜一遍,谨慎为上。”

“可能那闯进来的人并不在这里,打扰赵先生和尊夫人休息,当然对不住。”鬼差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

颜淡转头瞧着赵桓钦不觉想,这人胆子大且心细如发,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硬撑着,若不是她寻着机会落井下石,只怕还得生生受着闷气。鬼差离开不多时,芒鬼便捧着药箱走进屋里,轻手轻脚地为他裹了伤,又将血迹斑斑的被褥都收拾­干­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赵先生,你的脸……脸上怎么……”

颜淡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趴在桌边瞧着他们。

赵桓钦果真是个人才,居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淡淡道:“那些鬼差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下一次,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芒鬼垂下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颜淡支着腮:“既然我们现在是一伙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赵桓钦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瞧不上:“说了你也不懂。”

颜淡顾自望着芒鬼,微微一笑:“那你来告诉好了。”

芒鬼看看赵桓钦,再看看她,犹豫了好半天才道:“先生是为了冥宫才留在鬼镇的,那个冥宫是……”

“冥宫?”颜淡倏然站起身,“你们说的冥宫该不是上古先神最后留有遗迹的那个冥宫吧?怎么可能会真的有这种东西?”她还在地涯管书的时候,便寻到一本紫虚帝君亲手录下的手抄本,说冥宫中的秘密是由女娲等几位上古先神留下的。一旦领悟了冥宫的奥秘,六界将被解开奥秘的那人一手掌控。

由此可见,赵桓钦野心勃勃,实在不是个好人。

“你原来知道。”赵桓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颜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忙不迭道:“我对冥宫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你先前既然承诺过,想来也不会反悔吧?”其实他现在真的要反悔,她也没有办法,他们一起瞒过鬼差,便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

赵桓钦嗯了一声,隔了片刻道:“夜忘川底下有一道鬼门,从那里出去就能直接到凡间,等我养好伤再领你去。”

颜淡左思右想,忍不住问:“其实鬼差第一回来的时候,是芒鬼扮成赵先生你的模样罢?那么我现在这个长相其实也不是真的了?”

赵桓钦笑了一笑:“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再多问?好了,你们两个人都出去罢,我想清静一会儿。”

颜淡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只听芒鬼在身后轻轻关上门,小声说了一句:“颜淡姑娘,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好了,先生他伤得很重,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的。”

“你们留在鬼镇上是为了冥宫么,可是这里不是只有魂魄受损伤的才能留下吗?”

芒鬼摇头笑笑:“确是这样,我便是少了一魂才会留在这里。在你来之前,我时常要扮作夫人,有时候不得已还得扮成赵先生的模样,这样别人才不会发觉先生离开鬼镇去寻冥宫的事。”

颜淡想了想,又道:“你的魂魄是怎么损伤的?”

“赵先生要留在鬼镇,必然要有个原由,我……我就是这个原由。”芒鬼向着她羞涩地微笑,“我扮成他的夫人,他便能求得鬼差大人网开一面,然后留在鬼镇。先生是要办一件要紧事,自然不能伤了自己,所以……”

“所以就把你的元神损伤了再装出一副多情多义的嘴脸留下,实则是为了寻到冥宫?”颜淡义愤填膺。若是人分三五九等,那赵桓钦必定是人渣中的败类,败类中的翘楚。

芒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都是我自愿的,真的,这根本不关赵先生的事。”她顿了顿,又怯生生地开口:“颜淡姑娘你别气,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颜淡看着芒鬼明亮的脸庞,突然间不想说什么了。芒鬼与赵桓钦,好像她和应渊,她其实明白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是不会有好报的。所以她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赵桓钦的伤才好了一半,便提出要再去冥宫,顺道送颜淡去鬼门。

颜淡乐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芒鬼却甚是担忧:“可先生的伤……”

赵桓钦摇摇头,轻轻叩击着桌角:“不必多说,我已经找到入冥宫的法子,何况留在鬼镇也不怎么妥当,早些动手总是不错的。”他说到冥宫的时候,眼神清亮,这世间他所在意的彷佛只有这一件事。

芒鬼只能依从:“不知先生想什么时候动身?”

“就今晚罢。一些细节我还待想一想,你们都出去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颜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便是忍气吞声也会硬生生忍住,然则赵桓钦待人处事还算周到有礼,还是那种拿捏得很有分寸的周到有礼。颜淡打从心底里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渣翘楚,应该就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禅理中所说的“境界”吧?

芒鬼默然一阵,突然道:“既然今晚就要走了,我就帮你把易容洗掉吧。”

颜淡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脱口而出:“其实不洗掉也挺好的。”

芒鬼咦了一声,笑着道:“你该不是看惯了现在这张脸,反而对原来的样子不习惯了吧?可是原来那张脸,也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柔声细语:“不要怕,你自己的容貌一定会比现在的好。”

颜淡摸了摸脸颊,低声道:“有镜子么?”

芒鬼从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圆镜:“等下你别乱动,我怕弄伤你。”

颜淡握着这面镜子,只见镜中映出一只纤弱灵巧的手,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眼角剪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渐渐剥落,也慢慢地显现出她本来的容颜。这世上,她的长相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的妹妹——在天庭。

而她却在幽冥地府。

有时候想起来,那些日子好似一场繁华旧梦,突然间都消失了。

只是不知道消失的到底是她,还是梦里来去的那些人。

她既然选了这条路,不管是哭还是笑,只能继续走下去。她想笑着走完,而过去丢失的,她会一件一件找回来,就像当初遗落它们的时候一样。

赵桓钦确是有些本事。

颜淡虽然不怎么待见这个人,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若非有他带路,她就算仙力未失,只怕也很难从重重守卫中破开结界离开鬼镇:“若是等下鬼差再去挨家挨户地找人,而你们却都不在,岂不是会有麻烦?”

赵桓钦回首遥望,嘴角微微泛起几分凉薄的笑:“谁说我会再回到那里去?只要解开冥宫的奥秘,六界都尽在我手,便是九重天庭都算不得什么。”

有些人,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懂得,也不想去懂。颜淡学着赵桓钦那样,慢慢趟下夜忘川,冰冷的江水漫过胸口,好似又回到在忘川水中踟蹰前行的日子。只是那个时候,她跳下七世轮回道,却完全没有想过之后该怎么做。

而现在,她想离开这里,成为凡人、又或者当妖。最坏的事情都已安然度过,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害怕的?

烟波江上,一座华美却充斥着衰败之期的宫殿时隐时现,在缭绕白雾中更显得瑰丽。颜淡喃喃:“这就是冥宫……”

“冥宫是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在这里找了很久,才发觉这个时辰它必定会停在这里,半个时辰后消失。”赵桓钦眼中明亮,语气也不似平日一般寡淡。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袭来,江面上的白雾更浓了,几乎无法看清十步外的景象。

赵桓钦神­色­微变,冷冷道:“是­阴­兵借道,用手遮住口鼻,不要发出一点声响。”

颜淡抬起袖子捂住嘴,隔了片刻,只见一行穿着青铜铠甲的将士从他们身边不足六七步的地方走了过去。他们扛着长兵器,身上铠甲黝黑得毫无光泽,却始终是漂浮在夜忘川上,甚至连一点水波都没有激起。

这些将士齐整肃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遥遥而去。赵桓钦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不要跟得太近,十步之内他们会察觉到。”

颜淡恍然,赵桓钦几次回来都带着伤,想来也是同这些­阴­兵动过手了。

在水里趟了快小半个时辰,赵桓钦突然停下脚步,一指斜方的水涡:“这就是鬼门,你家住何处便会落在那个地方。”

颜淡呆了呆,她从来就不是凡人,不知最后会落到哪里?她转过头看着芒鬼,微微笑问:“你不如同我一起去凡间吧?”

芒鬼看着赵桓钦的背影,他已经顾自向着冥宫而去,再缓缓回过头来向她笑了笑:“不,我不回去了,你快些走罢。”

颜淡点点头,也不再多劝说,径自走向那个漩涡。几乎是一瞬间,她被一股大力卷入其中,正转得头昏眼花之际,迎面而来一片汪洋黑水。这黑水不但泛着油光,水里还漂浮着一截截残破的躯体。

颜淡用力捂住口鼻,若是这浸尸黑水被她咽了进去,只怕吐十天都不够。她正挣扎着,突然被浪花拍向边上的岩石,不由痛哼一声,眼睁睁地见着那黑乎乎的脏水往嘴里灌进去。颜淡被撞得七荤八素,只能随手乱抓,想稳住身子,好不容易教她抓住了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喀嚓喀嚓奇怪的响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石壁上贴着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恶鬼,眼睛如同跳跃的磷火,泛着碧油油的光啃着她手里抓着的一截胳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地方——”浪头打来,油腻腻的黑水从头浇下。

颜淡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被浪头抛起又摔下,在九曲十八弯的石秘道间乱碰乱撞。幸亏她还可以御气护着身子,不然早就摔成一堆碎骨头了。可就算如此,她也清晰地听见自己一身骨头正喀拉喀拉响。

骨头会断光的吧?还有她的腰,她都这把年纪了……

眼前突然一亮,这一点光亮越来越大,变得刺眼。颜淡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来。她吃力地抬头向上看,只见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扇木门,门口摆着一把扫帚,周围是灰砖墙,像是一条狭窄胡同。

这里是凡间了,只是不知道她在凡间第一个瞧见的是不是好心人?

她正这样想着,只听吱呀一声,那扇木门开了,当先一人的个子也不比她高了多少,后面的那人则高了前后那人整整一个头。两人穿着很是沉重、­色­彩繁杂的衣裳,袖子几乎要拖到地上,粉白的脸,艳红的­唇­,眼眶漆黑,腮是淡红­色­的。

颜淡正艰难地抬起头,一瞧见这两人顿时僵住了。她一直以为凡人该是和她长得差不多吧?怎么会、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梨园戏班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ρi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后退开一大步,砰得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着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来此……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么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着。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着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当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后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壮汉身后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着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着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着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白净细­嫩­、水灵灵的就好……”

颜淡不由想,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人贩子,还是青楼楚馆里管事的?

事实证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贩子和青楼里的老鸨没有缘分。

她从鬼门出来,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戏班子的门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芜大漠,大漠里鲜少有人烟,只有大片山峦。那片山川名铘阑,主峰极高,终年白雪覆盖。她若是运气不好些摔在那里,真的只有冻死饿死的份了。

此时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据闵琉说起南都时那颇为向往的模样,想来南都是个风光繁华的好地方。

闵琉就是那日见了她吓得跳走的矮个子。她把脸上的油彩洗去的时候,颜淡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双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颜淡还不太能欣赏凡间这琅台梨园的妆容,觉得真是糟蹋了闵琉的秀美容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颜淡在戏班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走几步。在她养伤的时候,班主腾出地方来让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铺,上面垫块布就睡人了,让她本来两个月能好的伤硬是拖到第三个月。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从来不少,有时戏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爷的奖赏还会分她一些时鲜水果和蜜饯零食。颜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戏班的班主便提着算盘同她清算她已经欠下多少银钱,而这些银钱放在钱庄里又会生出多少银钱,问她是打算写信给家人让他们来接她好,还是留在戏班子里打杂还钱好。

颜淡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又无家人,只得选了后者。

班主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过来。”只见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袅袅走了进来,低声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么事?”

颜淡大失所望,初时听见那名字再看见那身段和走路姿态,她还以为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处才发觉居然是个男人。她不由想,这凡间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从前在天庭时候她时常嫌弃白练灵君太花哨不像个男人,如今方知,白练灵君同这位比起来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那个叫涵景的拧了好几下脸,还没来得及愤怒,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皮肤还算过得去,上妆不难。”

颜淡吁了一口气,敢情他不是在调戏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满意,点点头道:“你给她唱一句简单的,先来听听音­色­。”

涵景面无表情地转向颜淡:“我唱一句临江仙里的唱词,你跟着我唱一遍。”他不待颜淡答应,径自轻轻一扬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轻摆,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好似满园春­色­中的一点殷红:“最撩人是经年春­色­一点,烟波江里是碧玉一泓,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呵……”他衣袖轻舞,缓缓弯下腰去,轻挽长袖,虽然曲子已尽,余音袅袅。

颜淡目瞪口呆,她实在……实在是不怎么能欣赏男人的柔弱风姿,这几句唱得颇为幽怨哀愁的词听着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战。班主咳嗽一声,道:“怎么,你刚才没仔细听吗?涵景,你再唱一遍。”

颜淡忙不迭地阻拦:“不不不,我听到了,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听得入了神。”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涵景瞪了她一眼,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唱,咳咳……那个,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

只听班主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资质能念几句说词就很好了。”颜淡自觉除了声音有点抖,还算不错,却不想班主觉得她没资质,不由问:“那我以后,该做什么?”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认字吗?”

颜淡甚是骄傲地说:“当然认字了。”她虽不敢夸口这世间的每个字都认得,但平日常用的绝不会有她不认的。

班主点点头:“那就帮着写些联子,顺道把账本给理明白了,戏台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个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离去,颜淡摸摸脸颊,很是不解:“我唱得就这么难听么?”

“不是难听,而是,”闵琉从门口探进头来,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说,“非常、非常的难听。”

“……”颜淡大受打击。

“嗳,不是我说你啊,也亏得你唱得这么难听,花涵景那人可­阴­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会欺负你的。”闵琉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绕着她转了一圈,“要是你长得再高一些,再丰满一点,那就是美人啦。”

颜淡很郁结。她都这把年纪了,该长的都长齐了,想再改进几分只怕也办不到。

于是颜淡便学着当一个凡人,在戏班子里忙忙碌碌打杂。

那日见到的那个扛青龙大刀的壮汉是戏班子里演武戏的,叫赵启。此时风行些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戏文,武戏便是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出,赵启力大体壮,就做些搬东西的重活。颜淡想着他这样的前辈都只能打杂,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摔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凡间正值冬末,转眼间过了春寒,便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除去厚重的冬衣,衣裳也穿得渐渐轻薄起来,来来去去足不沾地地忙碌。

入了春,戏班子的生意也特别好,她花了点心思把账簿理清了,记下几笔都是入账的。

“万点飞絮,惹得杨花点点,碧玉玲珑风物妍,出落日头看细雨……”花涵景水袖如流云舒散,在戏台子上漫漫舞着,脸上的妆上得有些浓,反而衬出些艳丽风姿来。颜淡蹲在戏台边上,支着腮瞧着他在灯笼昏黄光晕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一旦静下心来听了,会觉得他唱的真是一个很缠绵的故事,只不过这样的故事结局大多不怎么好。花涵景是桐城方圆百里最出名的旦角,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喂喂,别看了快去倒茶,不然等下要被班主抽筋扒皮!”闵琉端着两壶热茶硬是塞给她一壶,“别说我没提醒你,最左边那桌是这里出名的恶霸,不好惹,你走过去的时候把头低下去点别让他瞧见你的脸。”

颜淡接过茶壶,先给最左边那桌添了茶水,依言把头埋下去,而那左拥右抱、眼里还盯着台上的富老爷根本就没看她一眼。颜淡依次给别桌添了茶,一圈走下来,茶水都倒完了,便远远绕回后台去,想再灌壶新的。

她快步走向后台的时候,正擦着一人的衣袖过去,陡然间闻到一股清淡的菡萏香味。颜淡忙回头看去,只看见夜­色­中那一袭玄­色­的衣衫微微被风拂动,那人的发丝漆黑如墨玉一般,看着很是舒服。

颜淡看着那人的背影呆了呆,好似哪里见过一般,心中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便快步走到后台。闵琉见她过来,扑过去抓着她的衣袖摇晃:“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玄­色­衣裳的公子,很高挑颀长的那个,我刚才给他倒茶的时候真的看傻了。这么俊的相貌,气度又好,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花涵景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团烂稻草。”

颜淡摇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闵琉拉着她猫着腰溜出去,指着最角落的一张空桌子:“他刚才就一个人坐在那边的。”隔了片刻,只是那位玄衣公子又折转回来,只是身边多了位姑娘。闵琉提着茶壶往前挪了两步:“我再去瞧瞧,你要不要一起来?”

颜淡扑哧一笑:“好了,你自己去瞧吧,我在后面烧水,免得等下班主过来骂。”

闵琉大失所望:“你真的不去啊?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他年纪太小了让我实在没有兴致……”不管那位公子生得什么模样,一想到她都这把年纪了,总之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

“年纪小?他年纪肯定比你大,你这人真奇怪!”闵琉嘀咕完,提着茶壶又走了过去。颜淡等着水烧开了,慢慢用勺子把茶水舀进茶壶里,回首看去,只见闵琉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那张桌子前,可是隔得太远,夜­色­又暗,除了几个模糊的影子什么看不清楚。

颜淡端着茶壶去添茶,走到最左边那张桌子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闵琉之前的叮嘱,只见那富家老爷突然推开身边的姬妾,点着她道:“你站下。”

颜淡一愣,随即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你今晚就随我去,”那人又看着站在一边的几个家丁,“和他们班主说,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明早再让她回来。”

“王老爷,这、这不太好,颜淡她年纪还小不懂事……”赵启急匆匆跑过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兢兢战战地开口。

那王老爷一拍桌子:“闪开,老爷我做事还要你教不成?”

“可是——”

颜淡走上一步,缓缓倾身行礼:“不知王老爷你想要什么时候让我跟着一块走?”她微微一笑,语气温软:“我随时,都可以随你走的。”

戏班杂事

晨曦初露,天边刚刚泛起些白光。

颜淡哼着小曲推开小院的门,走过正坐在台阶上揉眼睛的闵琉,抬手在她头顶上摸了又摸,这样居高临下摸别人头的感觉果真很好:“困就去睡嘛,­干­嘛坐着等我?”

闵琉瞪大眼看着她:“你、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啊?”

颜淡笑嘻嘻的:“还好啊。”

“你你该不是中了什么风魔吧?你是被……那个,不是应该哭的吗?”闵琉张口结舌一阵,口不择言起来。

“哭?­干­嘛要哭?”颜淡在背后推着她,“快去睡啦,晚上还有戏要演,你不是还要上台唱两句的吗?”

“难道那个王恶霸昨晚放过你了?这不可能的啊,他分明是从十岁到八十岁都不会错过的!”

“唉,八十岁他一定会没那种兴致的,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欺男霸女了。好了,去睡吧去睡……”

闵琉一声大叫,贴着墙壁:“你、你……莫非你把他给杀了?杀人要偿命的,昨晚这么多人看见你被他带走,你、你快点收拾收拾逃吧!”

颜淡还是笑眯眯的:“杀人?我怎么可能会­干­这种坏事呢?我呢,只是让他以后做不来那种事了而已。”

闵琉想了又想,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差点瞪得掉下来:“你你你……阉、阉了……?”

颜淡打开房门,把她往里面推:“听话,去睡吧睡吧。”

闵琉死命地拉着她的手:“你疯了啊这种事情,他要是报了官再定你个罪,要受多少折磨?”

颜淡叹了口气,怎么她就是转不过这道弯来呢,她扶住闵琉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如果换成是你,你会去报官吗?”

闵琉松开手靠在门边,只听颜淡哼着走调到不知到哪里去的曲子,脚步轻盈欢快地走开了。

如果换成她是王恶霸……

“我当然要去报官,还要暗地里花银子把人下了狱折磨一通,竟敢阉、阉……咦,也对啊,报官要有个罪名,罪名是有人把他给阉掉了,哈!”闵琉自言自语,“怎么就一直没人想到这个,现在可好了,我们桐城的福气啊……”

除了班主那十足吝啬的本­色­让颜淡有些怨恨之外,其他一切安好。

颜淡在凡间待了些日子,处处留心,慢慢摸到凡间的一些习俗。其中最要紧的一点便是,在凡间银钱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在九重天庭上的仙法一般重要。

颜淡很穷,扣去之前养伤欠下的银子,每个月的月银只有三四钱,只够偶尔买些小吃打打牙祭。她每回撞见花涵景一盒一盒地买来香粉胭脂水粉,都忍不住想若是这些银子给了她,可以到饭馆茶馆里坐一坐,而不是在路边买馒头了。

春末时分,戏班子连着几晚都会赶个场子。

隔着几晚,闵琉惦记的那位玄衣公子都会到座,想来是喜欢清静不爱和别人挤的缘故,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一张桌子。

听班主说,暮春过后,他们就要去南都赶场,今晚这台戏是在桐城唱的最后一出。

颜淡忍不住打趣闵琉:“嗳,我们明天就要去南都了,你不去和那位公子说一声么?”

闵琉抚着流云水袖,衣袖上七彩绣线斑斓绚丽:“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那位公子这样的品貌气度,肯定是好人家出来的,我是什么人,怎么配得上他?还有啊,最先前那一回,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姑娘,那姑娘长得高挑又妩媚,他根本看不上我的。”

她恹恹道:“还是你做得对,每回都不凑过去看,看了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个戏子?戏子就是戏子,一辈子都不能翻身的。”

颜淡忍不住笑,她从前也喜欢过一个人,可是看戏看多了,里面的悲欢离合也看惯了,觉得那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事。

演武戏的赵启赵大叔时常同他们讲故事,讲到过天上有位老神仙,袋里里放了一段又一段的红线,把命定的那两个人的脚踝用线牵在一起。不论走到天涯海角,被红线相系的那两人总归会相遇,然后相知相亲。

颜淡打着呵欠想,那位老神仙其实懒得很,时常系了一个人的脚踝,另一个人的就忘记了,所以红线扎成团,缠得乱七八糟。她那一根,和遥遥牵着的那人,大约已经乱得理不出线头来了。

连夜把戏台拆了,大家草草洗漱打算入睡,明早还要赶在开城门之时离开这里。颜淡抱着一堆戏服,匆匆而行,微凉夜风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清亮悦耳的声音:“山主,我还真不懂,这戏有什么好看的……”

山主?

颜淡脚步微微一顿,一恍然间又和谁错身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若非她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其实是闻不出来的。

低沉温和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颜淡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真是那位玄­色­衣衫的公子,他站在夜­色­苍茫中,用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敲身边那位姑娘的额头,然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此时天­色­暗淡,他们站得远,她居然这么笃定地觉得对方在笑,真是奇怪了。

翌日天­色­还未大亮,颜淡便睡眼朦胧地随着大伙儿出城了。她从前在书里看到过,凡间用来代步的是马匹,富贵些的人家还有马车,当然马车配的马也是好马。颜淡不由感叹,这天庭上的仙君们想来下凡一趟油水甚足,她除了用双脚走路,最好的一回就是坐牛车了,那牛车差不多就是加一块木板,风吹日晒颠簸得厉害。

这样日夜兼程赶路,一个月后终于到了南都的地界。

颜淡不知大伙儿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都觉得她原来是好人家出身的、却逃家出来,流落到现在这个田地。后来才稍稍有些了解,在凡间,只有家中富庶,家中女儿还有机会读书识字,而她恰好还写得一手好字,这和她唱得不知跑调到哪里去的曲子相对比,班主摇头叹息:“可惜,你家里人竟然没想到找人教你音律。”

颜淡其实想说,她是学过音律的,只是师父最后发怒不肯教了。至于那手好字,实在是被师父硬逼出来的,若是时常被罚抄经书百十遍,日子长了字也会写得好了。

只是近来,颜淡都不太能睡得着。

她的手臂上面无端出现一块青斑,且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一次闵琉看见,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是在哪里磕碰到了。颜淡抿着嘴角不说话,这块青斑并不是哪里擦碰到的,而是尸斑,她毕竟在幽冥地府待的时候太长,少了半边心,身子迟迟不能复原,被­阴­气侵染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夜里睡不着醒来的时候,她便在簿子上写写划划消磨时间,后来开始学着写戏折子,戏听多了,拼拼凑凑她也会写。有回给拉二胡的老伯瞧见了,将最末那句“风流似十里莲亭,雕笼相近,绮户低斜,苔痕满阶燕衔碧玉,轻掩湘妃幕绣”念了几遍,笑着说:“这个可以和着曲子当唱词,你这个故事唱词都还好,班主真有眼光。”

花涵景站在一旁,穿着薄薄的青衣,语气很平淡:“我倒是觉得念起来不怎么平,只怕唱不来,硬是要唱的话,听起来也不舒服。”

闵琉立刻反­唇­相讥:“还不是你不会唱,这天下哪有唱不来的词,只有不会唱的人!”

花涵景的脸­阴­沉下来。

颜淡将闵琉按下去,笑眯眯地说:“词是写得韵律不齐,可是你这么厉害,再不平的词也能唱别有风味嘛。”

花涵景绷着的脸皮松了松,拿过簿子转身走开:“我先看一看。”

闵琉撅着嘴:“啊,你竟然连这么违心的话都能说出口,我不理你了。”

颜淡心道,她师父在天庭是这样了不得的人物都喜欢听好话,凡人自然也爱听了。

戏班子在南都落脚后的第一台戏,便是颜淡写的那出。后面连着三晚,都开了同一出戏。因为连南都城里几位贵族公子都来捧场,看戏的人也异常得多。班主很是高兴,连月银也多给了她三钱银子。颜淡虽然知道这班主实在吝啬,但心里居然很没出息地觉得高兴,三钱银子其实还是可以买好些小东西的。

颜淡搬过梯子,架在戏台边上踩上去摘挂在台上的灯笼。

赵大叔在身后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就扛着道具走开了。

颜淡伸手勉强够着灯笼的挂绳,突然脚下一空,只听一连串喀拉喀拉木头断裂的声响,径自从木梯上摔了下来。这样摔下去是摔不死她,不过会不会扭到腰就说不好了。颜淡很是纳闷,她近来起得早又忙,只会是瘦了,应该不会胖到连梯子都踩断的地步吧?

颜淡并没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样落在地上,而是有人伸臂过来,搂着她的腰抱了起来,轻笑着道:“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姑娘你去做呢?要是摔着哪里了,可不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颜淡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她莫不是,被人调戏了?

她看了看搂着她的腰的那人,再看了看他手中描金折扇,最后瞧了瞧旁边断成一截截的梯子,瞬间想明白两件事:第一,这位登徒子公子很有钱,他这把扇子若是拿去典当也能当不少银子。第二,梯子不是被她压塌的而是被这位公子弄坏的,这个力道,看来对方会功夫。

那人啪得一下打开折扇,慢慢摇了两下,微微笑着问:“怎么,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颜淡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谁啊?”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唔了一声,合上折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你不认得我?”

颜淡拍开他的手:“我该认得你吗?”她最讨厌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

他轻笑出声:“我还以为全城的姑娘都认得我呢,不过……没有关系,在下姓林,双名未颜,教姑娘见笑了。”

林未颜?颜淡想了想,立刻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林世子啊。”南都是南楚的国都,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大多在这里。林未颜是当朝郡王世子,官拜监察司,还有功名在身,可谓少年得意。还有一位当朝相爷家的公子,名叫裴洛的,还是监察司的督司,两人在南都城都是出名的很,只不过出名的都是些风流韵事。

“那位?什么意思?”

颜淡忙不迭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说的。”她总不能说,林世子你真的很出名,这南都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一直号称“风流不下流,留情不留种”啊。

林未颜挨近一步,微微笑道:“我前日看过你写的那出戏了,很不错,就连裴洛裴兄都称赞了。”

颜淡忙往后退了一步:“多、多谢……”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可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的?”他顺势又逼近一步。

“对了,”颜淡指指一边的梯子,“这个梯子还是半新的,当初是用一钱银子买回来的,你赔吧。”

南都行

林世子果然很有钱。

颜淡揣着他黑着脸赔给自己的一锭银子,心里很欢快。其实那梯子已经旧了,绝对不值一钱银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赔了这么多。颜淡掂了又掂,觉得大约有四五两重。五两银子,那真的算很多了,她在戏班子里一年也没有这些月银。

这种纨绔子弟真会败家。

颜淡跑去兑了碎散银子和铜钱,买了些吃食带回去请戏班子里的人一块吃。她一直怀恨班主太吝啬,所以没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们蹲在一块吃东西便顾自走了。

闵琉含着素­鸡­,含含糊糊地问:“是谁啊,竟然给了你这么多银子?”

颜淡笑嘻嘻地应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约是他家里钱多得用不完就用来砸我,我当然不会客气,帮他好好用了。”

闵琉嚼着嘴里的:“哦,是那个林世子啊,难怪。”

赵大叔忙道:“颜淡,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些贵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们在一块你会吃亏的。”

颜淡很是乖巧地说:“是,我以后就是连话都不会同他们多说的。”她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倾国之­色­,林世子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才不会整日缠着她。

谁知翌日,颜淡刚出了临时租来的院落,迎面便撞见了林未颜。林世子一身蓝­色­官袍,衣带翩翩,勒马而行,见着她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今日天气晴好,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不如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颜淡不由心道,踏青出游,那也需是春天,现在明明都入夏了,当然是天气晴好,一日晒下来人都要焉了。凡间的习俗中,还有一种是唤人的姓,然后称姑娘公子什么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颜淡,也多亏了这个“颜”字,从表面看来,和凡人实在是没什么差的。

林未颜勒着马低头看她:“你是怕日头猛么?城外章台江畔树荫很密,不会晒的。”

颜淡委婉地开口:“林世子,你不是还要巡城么,这样恐怕不好吧?”

林未颜轻笑:“那有什么,这种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颜淡推辞道:“这不好吧,便是做给别人看也该做足样子啊……”

林未颜突然俯下身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挂在马鞍上:“那我们先巡城再出游。”他一抖马缰,马儿飞快地向前奔去,颜淡头朝下挂着,只觉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林未颜,你到底想怎样?”

可叹她居然不敢咒他在巷子里骑马撞墙,若是真的撞了,她也会一起遭殃。

只听林未颜颇为意气纷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怕什么,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颜淡只觉得头脑发胀,全身血都倒流,开始恶心想吐,连话也说不出来。

林未颜刚在章台江畔勒住马,颜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翻下去,趴在岸边吐个了天昏地暗,几乎把昨晚吃的都一块吐出来了。

林未颜走到她身边,打开折扇替她扇着风,讶然道:“你真的有这么难受?”

颜淡气结,隔了片刻才平顺了气:“不难受,一点都不难受,我是吐着好玩的。”

林未颜不甚在意地伸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说:“颜淡,你还真的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姑娘不一样……­性­子,嗯,很有趣。”

颜淡转过头,杀气腾腾地盯着他,缓缓道:“你想文斗还是武斗,要是输了你以后就别再来烦我。”

他啪得合上折扇,很是为难:“这个不太好罢,我怎么可能和一位姑娘动武?万一磕磕碰碰伤到你了,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若是比文的,我是文举殿试出身的,实在是胜之不武……”

颜淡很郁结,敢情他担忧的是自己胜之不武:“那就比文的好了,看见那边的楼阁没有,咏物赋景。”

林未颜用扇柄支着下巴,微微笑道:“我选词牌,你只要想得出来便算我输,这样好不好?”他想了一想,又道:“词牌就选最高楼罢,你慢慢想,太阳落山之前想出来都算你赢。”

颜淡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倒是很谦让啊……”

林未颜向着她微微一笑,又打开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颜淡来回在江堤边走了好几趟,突然停住脚步:“那我念给你听了?”林未颜扬了扬折扇:“请。”

“犹记雾敛,烟波澄光碧。相逢时、正年少。回首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飞絮乱,薄酒寒,胭脂落。奈若何、多情应笑我。”

“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写些情啊愁的,慕将军家的小姐也爱写这些,这几句不算好。”

颜淡抬眼望着西边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阳,那日复一日寂寞却艳丽的夕阳,剩下几句便脱口而出:“又谁知、此夜登高楼。西风绵,弦歌断。流云不知斜阳倦,高楼不解流水愁。缘生灭,韶华却,几时休。”

林未颜直起身,低声道:“流云不知斜阳倦,高楼不解流水愁么。呵,看来我不认输也不成了。不过我既不是那流云,也不是高楼,你若是愁了倦了便来找我……”

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算是长见识了,林世子大约是能骗到些年轻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宁下来。

起因在于林世子根本就没有把那天答应过的事放在心上,还是时时刻刻来烦她。

“颜淡,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颜字,而我的名字里也有,可见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家父给的,要说缘分的话,还是两位爹爹更有缘吧?”

“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们南都没有这种说法么?”

“嗯,有啊,可你不是寻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传统美德,南都没有吗?”

“嗯……这个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寻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了?”

“嗯,戏本子写得不错,还会作诗作词,长得顺眼……最要紧的是,­性­子很有趣。”

“如果让你在我和兰心绣坊的黄姑娘选一个,你会选谁?”

“非要选一个这么麻烦么,我两个都会选。”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孩子要有容人之量,一个是娶两个也是娶,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岂不是更好?”

“这就对了嘛,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心里就只会记得那个人,其他人全然不会放在心上的,更不会觉得热闹还很好。”颜淡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还会有给凡人解释感情由来的一天,甚是骄傲,“你只是觉得我很有趣,和你从前见过的那些不一样,一时图个新奇罢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你的­性­子是很有趣,也很新奇,可我确是喜欢你啊。”

“……”颜淡头一次,很想杀人。

颜淡时刻要花费心思想怎么躲开那位林世子,而闵琉却时常不见人影,隔了好几日,她才知道,闵琉这几日都同那位相国公子裴洛出去游玩了。

一个林未颜,一个裴洛,都是风流成­性­没有半点节­操­。颜淡真不想看见闵琉被那些贵族公子给糟蹋了。赵大叔苦心劝过几回,闵琉却听不进去,日日晚归。

日子一晃,便过完了整个夏天,眼见着走到盛夏的尾巴上。戏班子也要回桐城去了。颜淡有几回夜里撞见闵琉在哭,其实也是的,这种事,那些贵族公子本来就不放真心进去,自己先赔了一颗心,伤心总难免。

颜淡看着她哭,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他们当日就离开南都转回桐城。闵琉一直回头望着南都城,眼睛红肿,形容憔悴。颜淡递过一包刚买的玫瑰糖,微微笑着说:“你要是不回头看的话,我请你吃糖。”

闵琉瞪着她,突然一把夺过那包玫瑰糖,把嘴里塞了好几颗,用力嚼出了声。

颜淡不由心想,她这个样子该不是在心里想着怎么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们到南都时,大多时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时还是徒步,结果错过了宿头,到了入夜时分才翻过半座山。颜淡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段路像是刚才走过似的,她不想危言耸听吓到大家,便一直忍着没说。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班主停住脚步:“这里好像刚才走过。”

颜淡接过闵琉手里提着的灯笼,朝着树丛的地方照了照,只见周遭树林茂密,古树参天,树­干­上还盘着密密的紫藤。闵琉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臂,小声问:“是不是你刚才看到什么东西了?”

颜淡摇摇头,简单地道了一句:“没有,我只是怕这里会有野兽。”

闵琉立刻甩开她的袖子,疾步挤到班主身边,顺便还撞了花涵景一下。

颜淡举起手里的灯笼,只见那层薄纸上正有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噗噗乱撞,她再次回头看了看那片树丛,树­干­上缠着的紫藤,正开着淡紫­色­的花儿,山野湿漉漉的空气中涌动着淡淡馨香……

大约在漆黑山道上走了半个多时辰,只听赵大叔低声骂了一句:“……又回到这里来了!”

颜淡默不作声,其实在第一回绕回原处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其实这山里难免会有些刚成形的山妖­精­怪,他们未必当真有恶意,有时候只是太无聊才会向凡人开开玩笑。只是,现在已经是第四次绕回原地了,这样的玩笑未免过了头。

颜淡闭了闭眼,灵台瞬间清明。她却只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花香,没有杀机和戾气。

她缓下步子,仔细看着周围,慢慢和前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这很可能是鬼打墙的术法,说得白了,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用幻术把两块不相连的地方拼接在一起,走过的人只能在这两块地方反复绕圈。他们现在就被困住了。

颜淡低下身,用灯笼照着地面,慢慢往前找。只要是障眼法就一定会有破绽,这是师父曾经说过的。就算周围的山路都拼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块地方是拼错了的。

颜淡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映着灯笼的光,手指上沾着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却又变成了红土,只隔了这么几步,土质是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她倏然转过身,只觉得周围突然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一个惨兮兮的声音在耳边哭着:“你的前世害死了我……我今生是来向你索命的……”

颜淡脚步一顿,忽觉后颈被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人继续哭道:“前世的债今生来偿,还我命来……” 若是换了别人有可能吓得不会动了,可是对方却偏偏和她扯什么前世今生,她活到现在也不过一辈子。她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到了左近处,飞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着那只捣蛋的山妖­精­怪的脖子。

那大约是只花­精­,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化成|人身的模样还是个小姑娘,嘴巴张大成可以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瞪着颜淡,隔了好一阵才想起要挣扎:“你抓着我­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我!”

颜淡将她拎起来,很不客气地威胁道:“你先把障眼法解开。”

那花­精­张了张嘴还要说话,颜淡顺势拎着她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就解开你别晃我了。”

颜淡松开手,蹲在一边看她咳嗽连连,支着颐问:“你是花­精­么?”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长相,再看我的衣裳……除了花­精­,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们族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颜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爷爷?为什么?咦,我觉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样的……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妖气?”

颜淡低下身看她,忽然觉得以暴制暴实在比怀柔更有用:“你到底带不带我去?不带的话,你最早是什么样子的,以后就是什么样子……”

花­精­一族

树荫暗处,两个黑影凑在一起,看着戏班子一群人渐渐走远。

“喂,你现在不和那些凡人过了,不用打声招呼吗?”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万一他们不死心怎么办,要不要我变个尸体出来划花了脸丢给他们去捡?”

“少废话,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爷爷。”

“你好凶,这么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噢。”

“……”颜淡握着拳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不劳您费心了。”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虽然在戏班子里过得很高兴,可毕竟,她还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却不会变老。她永远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与其等到以后,他们看到自己不会变得苍老的容貌惊讶,把自己当成异类,或是自己看着相识的那些凡人离开人世,倒不如现在悄悄离开。

她想起当初自己摔在戏班子门口,而如今在这里分别,其实也好。

“我走不动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颜淡不由想,她是下了决心要变成妖的,可是看着眼前这只花­精­的模样,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颜淡猛地转过身,抓着她摇晃几下:“你怎么这么啰嗦——咦,你你你、你是男的?”她愣了一会儿,用伸手又摸了摸对方的胸口,十分平坦,再扯开对方的外裳的衣领瞧了瞧咽喉处,忙松开手鄙夷地看对方:“亏你还是男人,原来你有易红妆的癖好!”

那少年模样的花­精­义正言辞地说:“怎么,我穿着这一身好看,不能穿吗?”

颜淡往前疾走两步,只见他立刻就贴了过来,连忙退开去:“你别靠过来。”她最怕的就是那种明明是男人,却弄得比女人还花俏柔弱,每见一回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我身上这么香,你竟然还嫌?我偏要靠着你,怎么样?”

“不要靠过来啊!”

“你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啪——

颜淡的理智崩断了:“第三次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事实铁证如山,不管是从前的,还是后来发生的,都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颜淡蹉跎了这许多年,一直没能嫁掉。

颜淡入了妖籍,其中经过就和她当初脱离仙籍一样简单。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模样苍老,头发稀疏,头顶已经秃了大半。而花­精­们大多生得很美,只是特别聒噪,大约化成|人形前的几百年一直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给憋坏了。

他们花­精­一族,在妖中还算是生生不息繁衍旺盛,颜淡想着他们这一族便是凭着族人的数量多少也能占山为王了,却偏偏臣服于铘阑山主。

铘阑山主,万妖臣服。

颜淡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是气势非凡。可是再是有气势,他们堂堂花­精­,却何必非要依附于别人?她虽然不像赵桓钦那样有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向别人屈服,未免也太丢脸面了。

“你说,从外面看过去,松树和竹子哪个牢固些?”族长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问道。

“应该是松吧。”

“确实是松树,可是你看,每逢大雪天树上压满积雪的时候,竹子每一回都会被压弯了,而松树却挺得笔直,然而到头来竹子没有断,可松树却折了枝桠,你说这是为什么?”

颜淡怔了一怔:“因为松不肯像竹子一样变得弯曲。”

族长抬手在桌子上一敲:“在凡间也有句俗话,木独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这个道理。铘阑山主现在有这个本事独秀于万妖之中,我们就要臣服。当妖也要会看情势,明明知道硬拧着没有好下场,何必还要硬着来?不就是弯一弯腰嘛。”

颜淡顿时肃然起敬。

颜淡以为,不管是妖抑或凡人都可分为三类,人物、人才、人渣。

族长是个人才,赵桓钦是人渣,想来那素未谋面的铘阑山主该是个人物。

待到了入秋时分,颜淡开始很有些发愁。

她原本以后手臂上的尸斑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己消退的,谁知到现在,非但没有一点消退,反而多长出了一块,再这样下去,她定会变成天地间第一只长满尸斑的花­精­。

这几日,族长开始挑选出些美貌族人,打算送到铘阑山境给两位山主大人当姬妾。这件事,每隔五十年必有一回,从不间断。

那日颜淡正到族长家作客,只见他在箱子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只小巧锦盒,打开了给颜淡看:“你来得正好,我想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过去,幸好突然想起还有这个压箱底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锦盒打开的那一瞬间,颜淡立刻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顿觉通体舒泰:“这看上去像是一颗丹药。”

族长点点头,将锦盒盖上:“的确是颗丹药,叫衍碧丹。当年我祖上还是用千种药材炼制成的,驱除­阴­气,调养身子,都用得上。”

驱除­阴­气?颜淡只觉得热血沸腾,硬生生按捺住激动问:“族长,你莫不是要把这颗丹药送给铘阑山主?”

“是啊,金银珠宝、酒器美人,这些东西便是加起来只怕也不如这一颗丹药来得珍贵,我已经教人把衍碧丹写在礼单上送去了。”

颜淡沉吟着:既然礼单已经送出了,而她也是花­精­一族的,若是乘着现在把丹药给私吞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等到族长把东西送出了手,她再去盗出衍碧丹,应该就不会连累到族人了罢?

她蓦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前倾,紧张地问:“族长,那两位铘阑山主有没有易女装的怪癖?或者,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比女人还柔弱的那一种?”

族长抹了抹汗:“这、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颜淡再将身子前倾一些:“我想当山主的姬妾,你能不能顺便把我一块儿送掉?”

族长摸着胡子,很有点不好开口:“颜淡,其实据之前几回两位山主挑人的情状来看,山主的喜好实在不是你这样的。”

颜淡左思右想,还是不死心:“可是,可是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现在山主口味变了想换其他的呢,总吃一盘菜也会有吃厌的时候嘛……族长,你就让我去,就算真的不行我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族长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点了点头:“你也好好去打点一下,免得站出去丢了我们花­精­族的脸。”

于是,颜淡便和自己的族人远赴铘阑山境。

临行那一日,紫藤——也就是族长的那个喜欢易红妆的孙子,穿着一袭紫绣冰绡衣衫欢快地在颜淡面前转了一圈,笑着说:“你看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颜淡自觉已经把对他这种怪癖的厌恶表达得很明显了,结果那只迟钝的花­精­居然一点知觉都没有,只得勉强应了一句:“还好吧……”

紫藤站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说:“我想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就不和你正经地道别了,你到铘阑山境千万别这么凶,到时候得罪了山主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颜淡露出一脸牙疼似的笑容:“承蒙你吉言啊……”她飞快地出手,将紫藤身上那件紫绣冰绡衫子剥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微微笑着道:“女子的衣裳可不是这么好穿的,你要穿,至少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要一下子就能脱下来,什么时候要怎么也脱下不来,懂么。”她这一手还是在戏班子里学成的,刚开始时候没有仙法,便是连自己的衣衫也穿不好,后来练得熟了,那些戏子刚下台,她一眨眼功夫就能把对方的戏服给换下来。

紫藤扯着中衣,嘴巴张大成能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喃喃自语:“你原来有这种嗜好。”

颜淡揉了揉太阳|­茓­:“我的嗜好再多,也没有你的奇怪。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紫藤抱着外裳,冲她挥挥手:“颜淡姊姊,祝你马到功成,不,马失前蹄。”

颜淡这回不太想和他计较了。

这样说来,她当真要为了衍碧丹去当什么山主的侍妾么?到现在为止,她连那两位铘阑山主是什么样的妖都不知道,不知道对方­性­子如何,生得又是什么模样。想来修为应该算是很高了,不知道会不会像族长一样,看上去年纪很大阅历很丰富,有一个锃亮的秃头?

她看着同行的族人们,一个个都是千挑万选的美人,她混在其中,根本不会引人注目。可是要得到衍碧丹,就得先接近山主,万一山主对她看不上眼,她岂不是白白走了这一趟?

颜淡很苦恼。这一路上都一直盘算着怎么行事,最后一举盗得衍碧丹。得手之后,要怎么善后也是件大难事。但是她觉得,盗取了这珍贵丹药后,绝对不能立刻逃跑的,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不管她把整个经过盘算得多么细致,摆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一个难题始终还是不能解决:她该是怎么不动声­色­且含蓄地讨得山主的喜欢呢?

铘阑山主

铘阑山境是大片山峦中的一个四季温暖合宜的山谷,身处山谷中,遥遥可见铘阑主峰,上面终年覆盖皑皑白雪,恍然让人产生一种四季倒错的错觉。

颜淡和其他族人所怀目的大相径庭。初到了铘阑山境那几日,山主未曾见他们,族人们便忙着修饰容颜对镜梳妆,颜淡却到处走走,盘算下一步如何行事。

铘阑山境外排布着阵法结界,就连山主住处也有很高明的结界,这无疑给她增添了不少麻烦。当年在天庭之上,她学的东西既多又杂,却独独漏掉了数术玄学,对于排列阵法结界这种又麻烦又难学的杂学一窍不通。看来唯今之计,只有让山主看上了选为姬妾,才能随意进出山主的住处。

颜淡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妖生得美貌的本来就多,他们花­精­一族美貌的更多,而她混在其中勉强算得中人之姿。其实容貌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长得普通却风姿优美,那也会教人惊艳。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样根本毫无风姿可言。

就算往好的方面想,那两位山主两人比较注重内在美而不看重外表,她也不知该怎么不失礼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自己美好(?)的内在。

总而言之,现状堪忧。

颜淡踱到湖边,只见湖边大石边趴着一个小小的孩童,ρi股后面的尾巴正轻轻拍打着背部,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动一动的,是个没有完全化成|人形的小狼妖。他一面拨着眼前的糖,一面辛苦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三颗……三后面是五,五颗,五颗后面是……”

颜淡摸了摸衣囊,还好前些日子看着同族买蜜饯糖果,便也买了一小包,然而她心里想着事情根本就没有吃零嘴的心情,这一小包糖就带进了铘阑山境。

“啊,五颗后面是六颗,六颗,七颗,八颗……咦,怎么会只有八颗,明明其他人都分到十颗的,奇怪……”小狼妖晃着尾巴,自言自语着。

颜淡站在他身后,心里很郁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会养得这么笨?想来分糖的小妖怪们故意欺负他,少分了糖给他。

“一定是我数错了,再来数一遍!一颗,两颗,三颗,五颗,六颗……”

颜淡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蹲在他身边放柔了声音说:“哪,我来帮你数好不好?”小狼妖看了她一眼,很是高兴地猛点头:“好啊好啊!”

颜淡伸手拨开一颗糖就数一个数字,待数到七时,糖已经没有了,便拿出自己的那包来倒出三颗:“一共十颗,现在对不对了?”

小狼妖愣愣地看着她,奇道:“可是这里明明有十一颗。”

颜淡这才想起之前他数数从来没有数过四,当下拿起一颗塞到他嘴里,笑眯眯地说:“那现在是不是十颗了?”

小狼妖美滋滋地把剩下的糖放进口袋里,抓了抓头,又问:“你是谁?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颜淡心中无比郁闷,这到底是谁家养的孩子,不但笨还很迟钝,这种事刚才不就应该问了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可是她有求于对方,只能继续笑眯眯地回答:“我是刚来这里的,所以你没见过我。”

小狼妖愣愣地点点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噢了一声。

颜淡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了,继续循循诱导:“我有件很麻烦的事情想问你,你见过山主大人么?”

小狼妖立刻笑得天真无邪:“你要问我这个啊,这个我知道!嗯,山主大人,我每天都能见山主大人!”

看来是问对人了,而且对方这样迟钝,就算套他的话,也不用什么技巧。颜淡支着颐,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山主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小狼妖傻傻地问:“什么是喜欢?”

“……”颜淡顿时觉得想从这小鬼这里问话的自己真是十足的傻子,“那山主大人平日对谁最好?”

“唔……山主对我就很好,从来不骂我笨。啊,我真的很笨吗?为什么总有人说我笨?”

颜淡摸摸他的耳朵,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当然不笨了。”你已经超脱“笨”这个境界很远了啊……

小狼妖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看来被挠得很舒服:“两位山主大人对百灵姊姊都挺好的。”

百灵么……颜淡还记得第一天到铘阑山境,为他们安排住处的便是百灵,是羽族人,高挑又妩媚,原来山主是喜欢这样的女子。也难怪族长说她不对山主的喜好,果真是这样的。不过现在知道这个,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收获吧,到时候入不了少主的眼,还不如讨好百灵,反正结果都差不多。

“紫麟山主喜欢丰满娇媚一点的女子,余墨山主喜欢高挑温柔乖巧的。你与其问丹蜀,倒还不如来问我,我知道得可不算少。”

颜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往后看,只见一位灰发男子步履优雅地走过来,亲昵地拍拍小狼妖的头,低声说了一句:“爹爹要和这位姊姊说些事情,你到旁边去玩。”丹蜀很听话,立刻跑开了去。

颜淡张口结舌:“其实、我没有……”

“你是花­精­一族的吧?其实我们这里,时常会有各族族长送来些美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不用紧张的……坐罢。”那人撩起衣摆,在湖边的大石上坐下,“刚才你陪着丹蜀玩,我告诉你一些事,这也算是礼尚往来不是么?”

颜淡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你是狼族的?”

那人笑盈盈地伸手摸了摸下巴:“我是狼族的族长元丹。”他顿了顿,又笑着说:“我说今次你们族长真是奇怪了,怎么会送你这样的过来,真是……”

颜淡微微嘟着嘴:“什么叫我这样的?我有哪点不好?”

“我的意思是,从两位山主一贯偏好来看,你实在是差得很远啊。仔细说来,你看你的脸不算美,不过,”元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摸起来很算细滑。但是个子太矮,身材不够丰满,胸也平了点……”

颜淡眼疾手快,拍开他往下摸的手:“就算我长得不好看,那也算是别有风味吧?”

元丹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道:“嗯,­性­子很有趣,不过山主是不会要你的,不如以后跟我吧?”

“你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我才不要你呢。”

元丹站起身,正了正容­色­:“你站起来让我看看。唔,转个身……虽然你的胸很平,但是腰很细,应该勉强还过得去。你们大约明日就能见着山主,你记得把腰身收得紧些。”

颜淡对这种事完全一无所知,便问道:“山主喜欢腰细的女子?”

“只要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是喜欢的。嗯,还有,你明早记着别穿那种很单薄的纱衣,妆容也尽量素淡些,便是不上妆也没有关系。”

“嗯?为什么?”

元丹叹了口气:“亏你还想当山主的侍妾,却一点都不明白事理。那种纱衣穿着是很好看,可是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己将来的侍妾在这么多人面前穿得这么单薄?还有,你这张脸便是上了妆也不会变成倾城国­色­,与其埋在一堆人里看不见,还不如素颜来得清爽。我瞧你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颜淡想了一想,继续虚心请教:“还有呢?”

“如果有机会,你不妨使点小­性­子,只要不过分,山主还会觉得你很可爱。百灵就是太死气还长舌,一点趣味都没有。”

颜淡不由道:“听你这样说,我被选上的希望倒很大啊。”

元丹摇摇头,微笑着说:“我只是猜想,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换成青菜萝卜也会很有味,谁知道呢,山主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就好那一口,偶然也会换盘菜吃么。”

颜淡很郁结。敢情她就是那山珍海味中一道青菜脆萝卜皮,真是太伤自尊心了。她就是得当青菜萝卜,也应该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水灵灵的青菜萝卜吧。

元丹说,明日时候山主便会见他们。这句话果真不假。到了晚上,族长便搓着手赶来告诉大家第二日早点起床打点,一大早就要见山主。

颜淡不知道元丹和他说得这些话对不对,但是她仔细想过一阵,觉得还是很有点道理。同她一起来铘阑山境的族人都是千挑万选的美人,她实在不算出挑,不管怎么修饰妆容,都只能做淹没在其中毫不起眼的那一个。

既然不能美貌压过群芳,­干­脆就丑过所有人,这样山主大人一眼看过来就能看到她了。于是颜淡决定只洗把脸就出门。原来准备的单薄­精­致的纱衣也放在一边,另外找出一件淡绿­色­的衫子,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颈。

她这样的举动,惹得同族纷纷以奇怪的眼神看她,倒是来带路的百灵对她很亲切,一路过去都同她说些寒暄的话。颜淡很满足,她就算不能被山主挑中,但得到百灵的亲切喜欢,也是一样的。

走近大殿那一刻,百灵轻声道了一句:“余墨山主今日可能不会来,在紫麟山主面前你们要留心些……”然后当先走到最前面,站在一个穿着一袭紫­色­袍子的男子身后。

颜淡刚开始时,觉得很是奇怪,余墨山主不来就不来,为什么要留心些?

待她走近了些,瞧清楚紫麟山主那个模样的时候,明白了。不必如何形容紫麟山主的容貌风度,言简意赅一个字,凶。他坐在矮桌后面,高高在上,脸皮紧绷,俊脸­阴­沉,双眉皱成川字,好似底下有谁欠了他银子没还。不,说欠钱不还实在太轻描淡写了,应该是谁杀了他一家比较妥当。

颜淡不由想,这位紫麟山主还是不要突然变口味看上她比较好,她受不起。颜淡随着族长慢慢走上前,眼角余光瞥到顶着一双毛茸茸耳朵的丹蜀,正朝着她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元丹忙抬手把他按下去。

颜淡在面前的锦垫上跪坐下来,微微低下头看着膝,耳中听着族长同紫麟山主客套来客套去,等到族长呈上衍碧丹的时候,简直是满室盈香,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有立刻扑上去抢。

紫麟将盛着丹药的锦盒随意往边上一放,回头看百灵:“余墨呢,怎的还没过来?”

百灵低着头,轻声道:“余墨山主说他晚些过来,不用等他了。”

紫麟点点头:“偶尔等一等又算得了什么,那就再等一会儿。”

族长连声附和:“要等的要等的。”

颜淡叹了口气,刚才百灵说过,余墨山主今日可能不来的,若是他不来,那他们岂不是白等了?可惜她没这个胆子说话。

她这样跪坐在锦垫上,姿态都是很有讲究的,腰要挺,背不能弯,头不能完全抬起来,要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种,时间一长实在比罚跪还累。颜淡跪得双膝都麻了,却不敢动上一动,只能在心里把那个摆臭架子的余墨山主来来回回骂了十七八次。

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该不是那位山主纵欲过度,起不来了吧。这样看来,她觉得还是紫麟比较好。直到后来,她才知道是自己的想法比较龌龊,据百灵所说,那个时候余墨受了重伤身子还没复原。

等到颜淡在心里腹诽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忽然听到斜方珠帘摇曳碰撞发出轻响,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笑着说:“我不是让百灵说过不必等我了么,怎么大家都还­干­坐着?”

余墨

等到颜淡在心里腹诽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忽然听到斜方珠帘摇曳碰撞发出轻响,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笑着说:“我不是让百灵说过不必等我了么,怎么大家都还­干­坐着?”

颜淡一直低着头看着膝,余光只瞧见一袭玄­色­的衣摆从自己身边掠过,空气中缓缓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菡萏香木的味道。她不由偷眼往上看去,只见那人轻轻撩起衣摆,在紫麟边上的矮桌后坐下,手肘斜斜地支着桌角,坐姿十分雅致。

紫麟­阴­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等一等又算得什么,才一个多时辰而已。”

颜淡愤怒了。才一个多时辰,这话说得好轻巧,敢情你是坐着喝茶吃点心,一个多时辰自然不算什么,可他们全是端端正正跪坐着的,再多跪一会儿只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余墨低声笑道:“算了,让他们起来坐吧,这样跪着也累。”

族长立刻道:“这点累算什么,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不然成何体统。”

颜淡和凡人待了不少时日,其实凡间对女子的习俗更为刁难,好比平日走路说话都不能抬起头直视别人,不能跑只能走小碎步,如果是好人家出身的那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之妖有的规矩,凡人全部都有,妖没有的,凡人也有。

只是族长,你谄媚得未免也太明显太不含蓄了……

余墨接过百灵递过来的茶盏,微微笑着向她颔首,便不再说什么了。

颜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这位余墨山主出现,头顶上飒飒­阴­风顿时消失了,整个大殿上充满了春暖花开的气息。等到紫麟将族长呈上来的装衍碧丹的锦盒推到余墨面前,说“据说这衍碧丹对调养身子有些好处,你留着用吧”的时候,颜淡直接从暖洋洋的春意过度到炎炎夏日,骨子里热血奔腾。

她勉强把目光转过去对准族长那个光亮的秃顶,强自平静心绪。

刚刚安抚好自己的激动心情,忽听上面响起一声茶盏盖子轻碰的脆响,颜淡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见余墨山主捏着茶盏,冷冷地看着她这个方向,也不见他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茶杯上迅速裂开一道细缝,并且像盘结纠错的树根一样不断扩展开来。

颜淡心惊­肉­跳。

这种眼神……该不是冲着她来的吧?

如果说紫麟山主绷着张脸像是谁杀了他全家一样,那么余墨山主看她的眼神只会说明,她不但杀过他全家,还鞭过尸了。可是颜淡想来想去,连把在天庭上拔过南极仙翁三根胡子的事情都翻了出来,还是没有想起何时得罪过对方。

所幸隔了片刻,余墨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向着紫麟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颜淡看着那只化成一滩碎瓷片的茶杯,心里七上八下。她现在不想要衍碧丹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挖个洞也行。

族长搓搓手,胡子都笑得一翘一翘:“山主你看看,这里都是我们千挑万选的美人,不知哪个可入得了眼?”

紫麟挥挥手,不怎么有兴致的模样:“都带回去罢。”

却听余墨冷不防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就挑一个,止一个就好。”

颜淡极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僵硬地格格作响,心里尽量往光明的一方面想,刚才余墨山主看的不是她所以她不是山主的仇人而事实上她的确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这样吧……

只见眼前那一幅玄­色­的衣摆越来越近,却是越过她身边往后去了,颜淡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余墨淡淡地说:“我只要最好的那一个,你们,谁愿意留下来?”

最好的那一个,肯定不会是她,但是颜淡自问脸皮够厚,立刻响应:“山主大人,我可以留下来么?”

余墨停住脚步,别过头挑眉瞧着她:“你?”

颜淡朝他露齿一笑,笑颜清澈:“嗯,我的容貌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从元丹那里知道的一件事,余墨山主是喜欢高挑温柔乖巧的女子,第一个受自身外表所限制,后面两个定是要占全的。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学着乖巧温柔还来不来得及……

余墨蓦然笑了,当真如熏风拂面,­干­脆地说:“好啊。”

颜淡还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好处可以列举出来,猛然听见他这么一说,顿时傻了。

太容易了,简直……容易得让她有点接受不了。

余墨走到她面前,缓缓伸出手去:“起来罢,我教百灵领你去我的地方。”

颜淡呆呆地伸手拉住他的,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周围同族们的眼神升腾出阵阵杀机要把她剁成­肉­块。她抬起头,一张俊雅的脸映入眼中,还有,他手上拿着的、装着衍碧丹的锦盒,恍然觉得这人世间实在太美好了。

丹蜀小声地向着爹爹说:“那位姊姊是不是以后就会留在这里陪我玩?”

元丹和蔼地摸了摸小狼妖的头:“姊姊不是陪你玩的,她要陪山主,乖。”他抬起头看了看颜淡,脸上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吃腻了一盘菜,想换换口味了?”

颜淡美滋滋地想,这位余墨山主真有眼光啊,一眼就看出她有多好,她一早就说嘛,就是当一碟青菜萝卜,那也是世间独一无二胜过山珍海味的青菜萝卜。

忽听余墨语声温和低沉:“百灵,你把人带到书房里去,先教她怎么把书放整齐了,再顺道把我的房间一并收拾­干­净。以后,你把这些事都交给她罢。”

几乎是转瞬之间,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缓和了,元丹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紫麟笑着说:“我还在想,你的要求怎么越来越低了,连这样的都喜欢。”

颜淡已经饱受­精­神摧残到麻木了,只是一遍一遍地想着,如果是一个人说她不怎么样,那还可以当成没听到,可是眼前这么多人都这样说,她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敢情余墨山主其实不想要个侍妾,只是想要个丫鬟,于是才挑了她,那他刚才怎么不早说?!颜淡顿时暴怒,真是混账啊啊啊,就会欺负她这远道而来的弱(?)女子,她不但要偷他的衍碧丹,还要抢光他所有的宝贝,拐走他所有的侍妾……气死人了!

直到很多年后,颜淡方才知道,余墨这句话传到花­精­一族中,让她在一夜之间成了族人教育自家女儿的典范。每个当了娘的都会这样说,你再怎样怎样就会嫁不出去、没人要,像颜淡一样。

她出名了。

“所有东西要擦三遍,然后把水抹­干­,最后再用白布抹一遍,看见没灰尘了才算好。”百灵动作利落地把柜子的表面擦­干­净。

颜淡环顾左右,把余墨山主的房间给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问:“山主原来这么爱­干­净,这一颗灰尘都忍受不了。”

百灵抬起头,奇道:“不是啊,我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山主也没说不好。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她放下白布,指着窗边的沉香炉说:“这几夜山主都睡不好,到了晚上时候,你别忘记点上沉香。”

颜淡只得唯唯应是。百灵真是太细致,想来山主根本就不会在意桌上有几颗灰尘的小事,她这样劳心劳力,真辛苦。百灵将手上的东西交给她,又叮嘱了一遍:“要擦三遍,然后把水抹­干­再擦一遍,千万不要忘记了,还有……”

颜淡忙不迭伸手推着百灵的肩:“我知道了知道了,百灵姊姊,是不是还有沉香要点?我全部都记着了。”

百灵忍不住笑起来:“好啦,我不罗嗦了,你看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余墨山主马上就会回来,动作要快些。”她临出门前,又回过头叮嘱了一句:“擦三遍啊,再用白布擦一遍。”

颜淡终于明白余墨山主为何急着找个丫鬟了,百灵这样妩媚的美人变成老妈子,真是暴殄天物。她举起刚刚推百灵肩膀时顺手从她发髻上取下来的簪子,对着油灯看了看,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开始翻箱倒柜。

都到这份上了,她一定要找到衍碧丹,就算找不到衍碧丹,也定要找类似的能驱除­阴­气的宝物来替代。一般人的习惯,大多都是把要紧的东西藏得柜子深处,或是上了锁的地方,她既然进来了,就要好好找一找。

至于那些桌子凳子,本来就够­干­净了,实在没必要再擦。

余墨倏然推门进来的时候,颜淡正站在一张圆凳上翻高处的柜子,对方脚步本来就轻,加上她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完全都没有留心到有人走近。直到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轻响,颜淡立刻反应过来,一个猛虎落地势跳下,蹲在地上装模作样找东西。

余墨踱到桌边,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朝她这里走过来。颜淡很是紧张,她刚才动作够快,应该还不至于被发觉吧……只见余墨走到离她五步的地方,俯下身拾起百灵的发簪,递了过来:“这是你的?”

颜淡忙站起身,朝他微微一笑:“这是百灵姊的,不是我的。”

余墨淡淡地嗯了一声,随手把簪子放在桌上:“原来你是在帮她找。”

颜淡想了想,觉得现在正主回来了,东西是不能再找了,可是须得温柔体贴,于是抢上前:“这茶都凉了,我去换一壶过来。”

余墨有些困倦地用手支着额,低声道:“不必了,凉的就可以。”

颜淡想起百灵的嘱托,走过去将沉香点上了,轻声试探地问:“山主你很累么?要不要我帮你敲敲肩?”

余墨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只听外面响起两声叩门声,百灵推开门:“我那支簪子丢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一眼瞧见桌上的那支发簪,欢喜地拿了过去:“这支簪子是我最喜欢的一支,还好被山主你捡到了。”

余墨缓声说:“不是我找到的,是颜淡帮你找的。”

颜淡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余墨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百灵的下一句话立刻让她如坠冰窟:“咦,颜淡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支簪子?”

颜淡只得­干­笑两声:“我看你走的时候,发髻上好像比先前少了什么,就找了一圈……”

百灵捧着簪子,再三道谢后就离开了。颜淡却觉得无端起了一身冷汗,原来当家贼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余墨对这件事看来也不甚在意,淡淡道:“那床被子我觉得不太舒服,麻烦你拿一张薄些的过来。”

屋子里的柜子大多被她翻遍了,被子放在那里还记着,便熟门熟路地打开其中一只柜子,挑了一床薄的被子出来。

忽听余墨又道了一句:“看来百灵已经把哪里放了什么东西都告诉你了。”

颜淡抱着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隔了一小会才道:“是啊。”现在百灵已经走了,无人可以对质,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到等明天再去问百灵吧?

她动手将被子拍了拍,这被子其实已经很松软了,盖起来应该会满舒服的,然后把床上那张被子给收了起来。做这些事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她微微偏过头,只见余墨从桌子上摆着的书册下面取出一只锦盒,打开看了看又随手扔在那里。

颜淡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她要找的东西就这么被随手丢在那里,她居然在一边翻箱倒柜,还落得现在这番尴尬境地……

她做完手上的事,再走到山主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伏在桌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颜淡低下身,瞧着他年轻俊雅的脸,很苦恼地想,他现在究竟是真的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她没有把握,眼见着衍碧丹就摆在自己眼前,却不敢伸手去拿,实在太亏心了。

颜淡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轻声道:“山主,你若是困了,就去床上睡。”

余墨嗯了一声,却还是不动:“过半个时辰再叫我。”

颜淡只得守着沙漏,时时回头去看那衍碧丹,继续天人交战、左右为难。去拿,还是不去拿,这真的很难抉择。就这样看着沙子无声滑落,颜淡的眼皮也渐渐重起来,居然就此睡了过去。

讨好的办法(上)

颜淡是被窗外流莺清脆的叫声惊醒的,她咕嘟一下坐起来。昨晚她好像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她和衍碧丹待在一起,却一直没敢去拿。

完全清醒过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颜淡简直是惊吓过度,昨晚的时候余墨山主让她看着时辰然后提醒他,可她居然管自己睡过去了。她动了动身子,只见一床松软的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再转头看看周遭摆设,冷汗涔涔。

她不但是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居然到了山主的床上,这未免太过惊悚了。

颜淡拉开被子,只见里床十分平整,想来没有人躺下来过。

……余墨山主人呢?

颜淡整理好床铺,正瞧见桌上随随便便摆着那只装衍碧丹的锦盒,虽然很想拿,但还是没有出手。现在拿走,等于是告诉山主,东西是她拿的。

颜淡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

百灵打开沉香炉的盖子往里瞧了瞧,笑着说:“都怪我忘记说了,这沉香是助眠的,点得太多就和迷香无异了,只要指甲大小的一块就够了,你看现在烧了这么多。还好你开了窗子透气,不然就是睡十天半月都醒不过来。”

颜淡却知道,这窗子本来是掩上的,自然也不是她打开的。

她吁了一口气,也难怪昨晚会克制不住睡过去了,原来是这沉香的原故。

“余墨山主去哪里了?”

“你还不知道啊,山主他近来受了伤还没复原,时常到山里去,晚上定会回来一趟的。”

颜淡很­阴­郁,他走得真坦荡真潇洒,她却要坐在这里对着衍碧丹,简直是折磨。看来余墨山主对这衍碧丹并不怎么看重,她定要想出一个法子来讨好他,然后山主一高兴说不定就会送她什么东西,那个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东西拿到手了。

然而该怎么含蓄而不动声­色­地讨好山主呢?

族长就谄媚得实在太明显,想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定是要做到高明而不露声­色­才好。

颜淡的师尊是九重天庭上很了不得的上仙,喜欢听好话。

她和凡人处了一段时日,那个对谁都没什么好脸­色­的花涵景在听到好话时,脸­色­会稍许缓和一点。

那么妖呢?

颜淡绕过长廊的时候,迎面撞见黑着脸状似十分严肃的紫麟山主,立刻笑得很讨人喜欢:“紫麟山主,你今日真是神采奕奕,英俊非凡啊。”

原本­阴­沉着脸的紫麟朝她笑了笑。

颜淡再接再厉,见缝Сhā针补上一句:“紫麟山主你笑起来真好看。”

紫麟红光满面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背后好似有一轮红日升起,光芒万丈。

颜淡心想,好话对于妖来说,果真也是有用的。

她拐了个弯,走到后花园,就看见余墨斜斜地倚坐在老槐树下的美人塌上,衣衫不怎么齐整,有些松垮,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拿着一卷书在看。他听到脚步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颜淡走过去,很是迟疑,她该怎么样才能和对方搭上话呢?若是站在山主面前说话,这样岂不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实在是太失礼了。可要是蹲在美人榻边上,这姿态未免也太难看了。颜淡左思右想,觉得她现在好歹还挂着山主侍妾的虚名,表现得亲昵些也是应该的。

她看准位置,转身轻轻坐下,原来按她的设想,要正好坐在余墨身边,过一会儿不论是余墨想搂着她的腰还是她小鸟依人地倚到他怀里,都只是举手之劳。谁知余墨在她坐下的一瞬间,忽然变了个坐姿,坐得极为端正,两人之间顿时拉开一段可以再塞进一个人来的距离。

颜淡呆了呆,这个开场就不顺遂,不过她现在都豁出去了,一定要做个十足十,这点小挫折全部无视。她不动声­色­地往余墨那边挪了挪,见他没反应,于是再挪近了些。

余墨放下书,淡淡地看着她。

颜淡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咬牙拉住余墨的手,­干­巴巴地说:“山主,你在看什么书?”

余墨没说话,摊开封皮让她看。

淡蓝­色­的封皮上用隶书写了四个字,《伏羲算术》。

颜淡本来还想就着他看的书表明一下自己的才学,然后借着这个开头聊开来。可在看到封面上的字时顿时很泄气,伏羲算术是门很高深的学问,她从前每每想坐下来学,都看不下一页纸:“山主你真是博学多才。”

余墨任她抓着自己的手,似笑又没笑:“是么。”

颜淡忙道:“是啊是啊,山主你不但博学多才,长得还很好看。”这两句话一过,之前发堵的感觉已经没有了,说得十分顺溜:“可惜我都没怎么见山主你笑啊……”

余墨微微挑眉:“你想看我笑?”

颜淡见话头转回正道上来,朝他微微笑着:“你笑了就说明心绪很好,那我心里自然也会因为山主高兴而高兴了。”

余墨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笑:“你倒是很会说话啊。”

颜淡立刻接上:“哪里哪里,这全部都是肺腑之言。”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山主大人你又好看又聪明,修为高深,­性­子沉稳温柔,没有架子,很亲切……”颜淡已经顾不上余墨有没有这些优点,凡是能想到的都全部加上,诚挚至极地把对方夸成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英明神武的妖。

末了,余墨抽回手:“颜淡,如果你这些好话都说完了的话,劳烦你去帮我泡一杯茶过来,厨房在前面左拐的地方。”

“……”

颜淡意识到,光凭是几句好话就讨好对方,那是不可能的。

她做了一件蠢事。

颜淡决定去请教百灵。

“百灵,你说山主最喜欢什么东西?”

“嗯……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吧。”

“那你记不记得,从前山主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十分高兴的?”

百灵皱着眉回想一遍,说:“有一回出去看戏,连着看了好几天,大概还算是喜欢吧?”

颜淡很丧气:余墨喜欢听戏文,她总不能用妖术送一个戏班子过来唱戏给他看,若是要她自己披挂上阵,那还是免了,省得她唱得太难听把对方惹恼了。

“啊,我想起来了,这后花园的一池子鱼就是山主养的,他每日酉时都会去喂,不过这应该算是习惯了。”

不管是爱好还是习惯,总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颜淡心满意足地捧着一罐鱼食,掐着时辰守在莲池边等余墨经过。酉时还差一点,她开始往莲池里撒鱼食,只见里面那些小鱼都摇晃着尾巴过来抢。

余墨走过来的时候,颜淡手中那罐鱼食已经撒下一半,池子里抢得最欢的那条鱼正肚皮朝天慢慢翻过身来。余墨伸出手去,只见那条吃撑了的鱼哗啦一声从池子里飞出来落在他手上。他捏着那条鱼,幽深漆黑的眸子朝颜淡望了一眼,手上微一用力,那条鱼立刻把刚吃进去的一点不少全都吐出来了。

颜淡很有自知之明,蹑手蹑脚慢慢往后退。

余墨走到莲池边上,把那条吐完的鱼扔了回去,那条鱼一入水,立刻活泼泼地游了开去。他负手在身后,淡淡地唤了一声:“颜淡。”

颜淡正欲转身夺路而逃,被这一声定在原地,尴尴尬尬地开口:“山主,你叫我啊?”

余墨语气甚是平淡地说:“以后这里的鱼,你不必记着来喂。”

颜淡连着做了两件蠢事,已经抬不起头来,轻声应道:“是,我知道了。”

这样连着摔了两个跟头,饶是颜淡脸皮再厚,也吃不消了。

她有点丧气地想,这样下去还不如放弃罢,就算真的要成了一只长满尸斑的花­精­大概还需很长时间,在这段时日里说不定另有转机。其实说到底,她还是对那颗衍碧丹比较眼馋而已。

待到第三日上,她路过厨房,只见百灵正摇着扇子对着炉子扇风,一阵浓郁的药味冲鼻而来。

颜淡停下脚步,奇道:“百灵你在烧什么?”

百灵捏着鼻子站起身:“是余墨山主的药,虽说都是很补的药材,可这味道真难闻。”

颜淡回想一番这几日见到余墨的情状,更是奇怪:“可山主看上去无病无痛的,难道他的伤还没好么?”

百灵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是不能随便说给你听的。”

颜淡眼波一转,忽然想起元丹曾说过百灵长舌藏不住话,立刻­干­脆地说:“既然是秘密,那就别说给我听了。”

百灵奇怪地看着她:“你不好奇?”

她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这是山主的私事么,我知不知道其实都没什么关系的。百灵你不用说给我听。”

百灵低头摇着扇子,隔了片刻又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颜淡心里好笑,伸手摸了摸脸颊,装模作样地说:“我脸上沾到脏东西了吗?”百灵摇摇头,又低下头去,隔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道:“我说了你就当没听到也别说给别人听,其实……”

颜淡蹲在她身边,恳切地打断她:“你不必这么为难的,真的不用告诉我。”

“我说你听就是了,山主这回出去,不知怎么受了重伤,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很多时候只能化为原形。你别看他什么事都没有,其实他就是走两步路都很累。”百灵一开口,便叨叨往下念,“听说是为了异眼才受的伤……你知道异眼吗?据说那是聚集天地­精­华的宝物,山主拿着它很久了,突然被一只花­精­占了去,那花­精­一拿到异眼,不知怎么修为深了许多,却还不是山主的对手。可山主的运气实在太差,反而还受了伤……”

“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这么严重?”颜淡支着腮,“那余墨山主的真身是什么?”

百灵深刻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们妖是不能把真身说给旁人听的,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更何况,山主修为这么深,他若是不想让我看,我哪儿看得出来他的真身?”

颜淡是只半吊子花­精­,这件事族长从来没和她说过,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之前的确是想看看余墨的真身是什么,每回却什么都看不到,原来是他的修为高过她的原故。不过她看紫麟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土黄|­色­圆圆的东西,那即是什么?

不过这件事先搁在一边不去管。余墨山主受了伤,真的需要调养一下身子了。这砂锅里炖着的药材再好,那也是药,肯定很难喝。

她其实可以学着炖汤给山主喝的,这样既是她的一番心意,也能堂而皇之地让山主知道,实在比前面那两桩蠢事都要有用得多。

讨好的办法(下)

颜淡在凡间颠沛流离过这一阵,却从来没有学过怎么做菜煮汤。大约是戏班子里那群人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这种烧火做菜的事从来不让她做,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把厨房给烧了。

于是,颜淡只能灰头土脸地生火炖汤。她特意请教过百灵,把山­鸡­老参汤的炖法问了个明明白白。昨天的时候,她留心到山主吃得很清淡,一副食而无味的模样,觉得该加点荤的进去。

颜淡把老山参和山­鸡­木耳一块洗­干­净,守在炉子边候着。她是第一次下厨,兢兢战战,生怕火候过了把汤炖烂了,也怕没炖到火候不够鲜美,待炖的时候差不多了,就一点一点地放盐,她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万一盐放多了,前面的成果就全部毁于一旦了。

颜淡喝了一口汤,突然明白一件事:老天爷一定是公平的,她在音律上一窍不通,但是在下厨的手艺上一点就会,两相抵消。其实她还觉得自己赚了,毕竟弹琴什么的,放在清平时候还可以,若论实在,远远不及会做菜。

她自问是只很实在的妖。

颜淡欢快地端着汤去找余墨。而他恰好坐在书房外面的长椅上,微微眯着眼小憩,待看到颜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颜淡立刻记起之前做的那些蠢事,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手中的盛汤的瓦罐,又立刻坚定起来:“山主……”

余墨支起身,随手整理了一下外袍:“怎么?”

“山主,我熬了汤给你,你喝一口么?”

余墨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瓦罐:“你是第一回下厨?”

颜淡露出清澈的笑颜:“对啊,我还是头一次炖汤,就是为了让山主尝尝看的。”

余墨轻轻咳了一声:“是么……”隔了片刻,坐起身子,轻声道:“那我尝尝看。”

颜淡立刻倒了一碗汤送到他手上,只见他用勺子舀了一口迟疑了半晌才送到嘴边,又隔了好一会儿,微微颔首说:“还好。”

颜淡不由心道,照他这个模样看来,莫不是觉得她第一次下厨定会炖出很难喝的汤,所以才弄得这么悲壮?她不开心地嘟着嘴,嘀咕着:“就算是第一回那也可以煮出很好吃的菜来,谁规定就一定要难吃的?”

余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在嘀嘀咕咕说什么?”

他这个动作很随意,却透出些亲切来。颜淡是那种给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的典范,笑着说:“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山主,这汤真的只有‘还好’而不是‘很好’吗?”

余墨将快空了的汤碗放下,用勺子敲敲碗沿:“你自己过来看。”

颜淡凑近过去,被余墨在额上敲了一记:“里面还有沙子,以后把木耳洗­干­净点。”

颜淡目瞪口呆,她在余墨面前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做蠢事,这全然不是她平常的水准。

翌日天还没大亮,百灵连门都不敲,气势汹汹地径自破门而入。颜淡那时还在迷糊,揉了揉眼睛看见百灵虎着脸在桌边坐下,不由问:“怎么了?”

百灵将手上的一堆东西摔到桌上,顾自生了会儿闷气,才闷声道:“哪,山主说,已经在南面离湖不远的地方给你修了件院子,你等下收拾收拾搬过去住。”

这个消息当真如一道晴天霹雳击中颜淡的天灵盖,睡意一下子跑了:“为什么?”

虽然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余墨根本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她,自然不会留她在身边了。可是她好歹还顶着山主侍妾的名,现在都还没得宠,这么快就要失宠了,实在太伤她自尊了。

百灵烦躁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原因?喏,这个是山主给你的。”

颜淡爬下床,只见百灵递过来的锦盒甚是眼熟。她打开盒子一看,满室飘荡着淡淡的香气,正是那颗衍碧丹。颜淡一时愣在原地,只见百灵发狠地抓住盛着几件衣衫的木盘,喀拉一声脆响之后,木盘被她徒手撕成两块废木头。

颜淡吓了一跳,回神问道:“百灵,难道是山主骂你了,你的脸­色­很难看啊……”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出来,百灵立刻扯起断裂托盘上的一件外袍,滔滔不绝:“你看这件袍子上是什么?全部都是血,山主昨晚上吐了这么多血!定是那条没事喜欢献殷勤的小巴蛇炖了汤给山主喝,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虚不受补?我选了这么多药材从来都不敢挑热­性­大补的,她竟然还敢炖老参­鸡­汤!”

颜淡顿时很心虚。她虽然不知道哪一只蛇妖这么倒霉被百灵恨上了,不过昨天那­鸡­汤是她炖的……

“就喜欢献殷勤,也不看看时候!现在可好了,山主的伤更重了,我这回非要把那条小巴蛇撕了才行!真是岂有此理!”百灵暴怒起来,“山主还说没事,也不想想我这么辛辛苦苦熬药为什么啊?!一个个都这么难伺候,我早晚要气死了!”

颜淡看准时机,将百灵按在凳子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别生气,真的别生气。来,先闭上眼吐息两下……”

百灵被她按着,稍稍冷静了点:“我不是在冲你发火,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颜淡很尴尬,她也很想这件事和她无关,可偏偏她才是罪魁祸首。不过在暴怒的百灵面前,她不太说得出口。虽然她修为比百灵高,可是半路出来当妖的,还远远不能自保,只好把内疚放在心里了。

“那个……余墨山主现在还好吧?”

百灵气哼哼地说:“还没死呢。”

颜淡终于明白她究竟愤怒到什么地步了,要是在平日,打死她也不会说这种话的。

百灵突然一把拉住颜淡的衣袖,甚是认真地问:“颜淡,你觉得是我好,还是那条小巴蛇好?为什么山主这么维护她?”

“这应该……算不上是维护吧,可能山主只是觉得对方是无心的,所以就不想追究。其实我觉得,”颜淡想了想,很是诚恳地说,“余墨山主他人真的挺好的,­性­子也很沉静,不会同别人计较什么。”

她蠢事做了一箩筐,余墨最后都没说什么,脾气真的很好。

百灵吁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她抱起一堆衣衫,走到门边时突然扔下一句:“看不出你还满了解山主的嘛,很多人都以为余墨山主待人很冷淡。”

颜淡下意识地分辩:“我没——”最后还是没说下去,大概是有些了解吧,最近满心想着怎么讨好他,连他喜欢喝什么茶,茶水要几分热的琐事都记在心里了。

她看着手中的衍碧丹,有点说不出滋味。

颜淡径自穿过长廊,走到余墨房门口时,因为房门开着,她也没记得要敲门直接冲了进去。

余墨正靠在床边,神­色­如常,看见她时幽深漆黑的眸子微微流露出几分惊讶。

颜淡心里正乱糟糟的一团,看见他想也不想就趴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急急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让你喝那碗汤的,我不知道你会吐血……不不,我不是在找理由……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余墨撑起身子,低声道:“你是听百灵说的吧,她是心急则乱。我没事。”

颜淡头脑一热,当下毫不犹豫地挨过去抱住他:“对不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身上会有让她想亲近的熟悉感,可能还是寂寞太久的缘故。

她听见余墨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抚着她的背,有些无可奈何:“真的没事。”

“可是百灵给我看你的外袍,上面有很多血……”

余墨轻轻咳嗽两声,语声低沉温和:“淤血咳出来了才会没事。说起来,你去新的住处看过没有,有没有缺了什么?”

颜淡呆了一下,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呃,你不要我了?可是你碰都没碰过我,这样就……算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她得偿心愿,对方却什么都没得到。

余墨失笑,缓缓坐起身子,低声道:“既然你这样说,这就到床上来。”

颜淡张口结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听余墨笑了一声:“你啊,光是嘴上说说好听。”他顿了顿,又道:“我和紫麟都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是不想待在这里,随时都可以走。”

颜淡想了想,不由问:“那,如果我想留在这里呢?”

“想留在这里,”余墨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就把铘阑山境当作自己的家罢。”

新的住处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朝着南面,是座不算大、但独门独院的宅子。然而,要把这里当成是家么。

颜淡苦思冥想,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在九重天庭之上,她靠的是师父,在夜忘川的千年之间,她都是孑然一身,漂泊如孤魂。就算到了凡间,结识了那么多凡人,还是没有寻到那种安心的归属。

铘阑山境并不是当真四季如春,到了寒冬的时候,气候还是会冷下来,原来的似锦繁花凋谢了,满目绿树也不似开春时候那么鲜­嫩­,不过还是比江南来得暖和美好。

颜淡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小狼妖丹蜀时不时来找她玩,周围的妖也很是亲切。只是有一次和丹蜀去背­阴­的山脚下采药材时候,碰见了蝙蝠­精­,颜淡总有种怪异的感觉,那只蝙蝠­精­笑得露出白森森牙齿的时候,好像会吃人,这大概是她的错觉吧。

而自从她对余墨心有愧疚然后冲过去认罪那次之后,再迎面遇上,对方最多淡淡点个头便擦身而过,态度一直不冷不热。颜淡觉得那日余墨很可能是刚睡醒还迷糊着,所以待她的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温柔。幸好应渊那一遭结结实实教会她什么叫自知之明,不然难保她不会再自作多情一回。

待到冬天最冷的那几天里,狐族长老修书过来,义正言辞地表达出他们狐族宁死不屈贫贱不移的好品质,顺道痛斥了两位山主大人一番。紫麟怒气攻心,一掌拍在几上,矮几上的青花瓷盏猛然一跳,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飞溅上来,正好从正低头看信的余墨脸上划过。

余墨感觉到脸颊边一凉,抬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是隐隐血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紫麟,你若是气不过狐族的做派,也不必这么大火气。”紫麟绷着脸不说话,许久才道:“他们狐族真是好风骨啊。”说完,便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颜淡忍不住探过身子去瞧,啧啧,余墨那俊雅相貌要是破了相,还真的有点可惜了。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见余墨瞥了她一眼:“你看甚么?”颜淡顿时很尴尬,忙朝他甜甜地笑,取出袖中的丝帕:“山主,你脸上被划开了。”

余墨看着她,没有动。颜淡捏着丝帕,在他侧颜轻轻擦了擦:“最好洗­干­净伤口,这样才好得快。”

“这也算不上是伤罢。”余墨眼眸漆黑幽深,忽然道了句,“明日会比今日更冷,你穿得太单薄了。”

颜淡不禁想,他现在大约不怎么清醒,要不然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她在铘阑山境住了好些日子,可有些事还是不太明白:“山主,其实你的修为妖法都是比紫麟山主高的,嗯,应该是高很多吧?”

余墨斜斜地将手肘支在桌上:“所以?”

“紫麟山主这么暴躁,修为也不如你,你们两个怎么会平起平坐的?”颜淡记得凡间有句俗语叫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其中一头老虎还是老弱病残。

“唔,你想说什么?”

颜淡微一摊手,不甚在意地说:“我只是奇怪么,一般来说,这铘阑山境不该只有一位山主的么,何况连我都能隐约看到紫麟山主的真身呢。”

余墨转头看着前方,神­色­复杂:“是么。”

颜淡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当然是了,你难道……”她还未把话说话,突然觉得面前­阴­风飒飒,抬头一看,只见紫麟站在那里,脸­色­黑如锅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莲花­精­,胆气倒是挺肥的。”

倒叙的尾巴

颜淡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当然是了,你难道……”她还未把话说话,突然觉得面前­阴­风飒飒,抬头一看,只见紫麟站在那里,脸­色­黑如锅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莲花­精­,胆气倒是挺肥的。”

他本来只是回过头想来拿回狐族送来的那封信,顺便再亲笔回个字过去,结果正巧听见颜淡挑拨离间。

颜淡­干­笑:“紫、紫麟山主,你误会了,真的……”她跪坐着往后挪了一步,想往余墨身后躲。谁知余墨拂了拂衣袖,径自站起身来。

紫麟逼近两步,语气­阴­沉:“看来你很想被埋在土里种着,我自然会成全你。”

颜淡看了看一脸淡然的余墨,再看了看凶神恶煞的紫麟,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原来你的真身是山龟?”

这句话便是很久以后想起,也会觉得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据颜淡后来静下来思忖之后,她是被“埋在土里”四个字点醒了。她每回想看紫麟的真身时,都会瞧见一个圆圆的土黄|­色­的东西,好似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怎么清晰分明,她时常猜想那到底是什么,却一直无果。

紫麟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颜淡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余墨顾自踱到门边,忽听紫麟暴怒的声音响起:“我今日一定要把你这莲花­精­抽筋扒皮了!你给我站住——”伴随着这句话,一只茶壶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擦过,紧接着,一只花瓶又挨着他的衣袖飞过,撞在门上摔下来四分五裂。

余墨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这是刚才将手肘架在桌边压出来,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笨蛋,还是……”

庭外,悠长肃冷匆匆而过的风,吹散点点白梅,在清冷空气中漾开淡淡冷香。倥偬百年,恍然如一梦,他以为会物是人非。

好像,最后变的只是天地沧海桑田,那人却还是曾经模样。

还是一直惦念的模样。

从那一日起,颜淡便正式同紫麟结下仇怨,这导致他们在今后二十年继续仇上加仇,直到酿成深仇大恨。

凡间有句话,叫欢喜冤家。

不过这欢喜二字同颜淡紫麟并不搭边,而冤家倒是真的。

颜淡掌握了紫麟这一个惊世大秘密,连着几晚连睡觉都会笑醒。实在是太可笑了,如此威风严肃的紫麟山主,他的真身居然是只山龟。有了这个秘密在手,她自然绝不浪费,能用得到时就用来要挟紫麟,然后津津有味地瞧着紫麟气急败坏。

当一只山龟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因为别的妖会借着这山龟想开去,然后想很多。那么紫麟山主就彻底威严扫地了。

于是颜淡整日喜气洋洋从紫麟面前晃过,很是心满意足。

转眼间,冬天过去,万物回春,山桃花打着花骨朵儿,水灵灵鲜­嫩­粉红。

颜淡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Сhā在窗台上的陶瓷罐子里,水是湖里打来的,清透澄碧。湿漉漉的桃花香气,闻起来总是教人舒服的。

颜淡很喜欢在湖边小憩,晒着春日,然后昏昏欲睡,那个时候,好像日月星辰就此停息。

如之前每一日一般,她从湖边回自己的屋子,却见门后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那人听到动静,微微偏过头来,颜淡忙唤了声:“余墨山主。”

余墨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还是余墨第一次到她的住处来,真是稀客。

颜淡忙推开门:“山主请进来坐。”

余墨接过她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缓缓道:“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住得还习惯吧?”他别过头,看着窗台上的陶瓷罐子和鲜­嫩­花枝,微微笑道:“一直觉得我那里很沉闷,原来是少了点东西。”

颜淡点点头:“这里的桃花开得很好看。”

“犹属今年最好,恰好给你碰上了。”

颜淡露齿一笑:“看来我运气不差。”她的脸颊被晒得微微泛红,细白柔­嫩­,这样看着余墨微笑,他不由伸出手去掠过她的鬓边,然后倏然收回。

余墨轻咳一声,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颜淡和他这样对坐着,忽然想起应渊——她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回想。应渊,应渊是不会留意到窗台边摆着一个罐子一枝花的,他是青离帝君,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烦心事。所以很多很多事——大多都是细碎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是不会留心的。

“山主,这罐子和花都不算起眼,你怎么会注意到的?”

“恰好看到了便留心了,怎么?”余墨皱了皱眉,似想到什么,“以后别总是惹毛紫麟。”

颜淡笑眯眯的:“我没惹他啊,是他自己要生气的嘛。”

她转头看看窗外,夕阳西斜,几近黄昏:“差不多该是晚饭的时候了,山主你要留在我这里吃饭么?”她也是随口问问的,想来余墨也不会留下,百灵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菜肴道道­精­致可口,堪比皇宫里的御厨。

谁知余墨微一颔首,­干­脆地说:“好啊。”

颜淡很苦恼,她怕麻烦,所以只会炒些简单的小菜,懒得自己动手做的时候,就靠着吸取天地­精­华之气填饱肚子。也罢,余墨要留下来也该知道她拿不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他。

颜淡厚着脸皮把青菜萝卜豆腐端到桌上,顺便看了看余墨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却也没有动筷。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绝对把菜都洗­干­净了,没有沙子。”

余墨嗯了一声,笑着说:“我知道。”他夹了一筷菜,尝了尝,低声道:“你的做菜手艺还算可以么。”

颜淡咬着筷子:“山主你今天来得不巧,其实我煮的鱼汤更好,简直是滑如凝脂,鲜美得很。”她话音刚落,就见余墨执筷的手抖了一下,不由奇道:“山主,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余墨语气平淡:“滑如凝脂是说鱼汤的么,不学无术。”

一顿饭吃完,余墨倒没急着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近来我打算到外面走走,颜淡,你要不要一起去?”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啊,那我们去哪里?”

“就去江南一带罢,现在日子正好。”

颜淡算了算日子,若是去江南,这一来一去的时候加在一块儿,怕要近半年时间,也就是说端午节要在外面过了。她入了妖籍时,族长曾嘱咐过,凡间端午有驱邪雄黄酒,对于他们妖来说,可是很厉害的。

不过她身上没有妖气,应该不用怕吧?

颜淡想起可以出去玩,就十分雀跃,讨好地说:“山主,我下次煮鱼汤来尝尝,你多半会觉得味道好的。”

余墨绷着脸,不冷不热:“是么。”

直到那年去了南都、遇见那位从余墨手里拿走异眼的花­精­姑娘,颜淡方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提起鱼汤,余墨会是那种表情了。

任谁看到自己同族的尸首被煮熟了盛在盘子里放在面前,心里都会异样,跟不用提把那尸首煮了一锅汤还向对方吹嘘这有多么鲜美了……

转眼间过去二十年,日子吵吵闹闹行如流水。紫麟黑着脸暴怒的样子,百灵弯着眼笑可转眼又可化为夜叉的变脸绝技,丹蜀呆呆傻傻的模样偶尔看去也是十足可爱,元丹抬手摸着下巴说他家夫人们长得美的就没趣味,有趣的又长不美,真伤脑筋……

余墨仍是不冷不热神­色­沉静,颜淡一直一直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然后,在南都章台江畔遇见那位年轻天师。

相逢时、正年少。回首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颜淡同林世子打赌写了这阙词,那时年少多情,那年章台江畔杨柳桃花正好,绕了一大圈,终是回到原地。

“请问天师尊姓大名?”

“唐周。”

“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她真的不知道,就算他想说,也没有这个兴致知道。

“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

可是最后,他还是没能认出。

“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天白雾缭绕。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个人,就在云海里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时候,那个人就会突然消失。”

颜淡曾经想,就算应渊君的眼睛永远看不见,那也没关系。因为她会做他的眼睛。

“我想这就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就算过了千年百年,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却唯独记得那个人的背影。我只是想再见一见她。至少,等到以后回想的时候,不是只记得一个背影。”

“我就陪着你,直到找到神器为止。”

颜淡想,她那时终究没有勇气向着应渊君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是真的喜欢他,这种事,怎么能够开无聊玩笑?可是最后她还是退却了。所以,为了弥补当初的遗憾,她会陪着这个凡人一起踏上寻找上古神器的漫漫长途。

她以为这样做是对的。

昔时年少(上)

“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声音宛如碎玉,清冷悦耳。

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颜淡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好漠然以对:“恭喜你。”

挨过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后他一定能做到,就像当年一样。

颜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隐约瞧见余墨铺开结界,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她想起师尊当年曾说过,他们九宸三帝不常聚首,是怕不同的仙气影响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会毁于一旦。

余墨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颜淡站起身来,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余墨收拾。她一直以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她挨得再重,总会残喘一阵再重新爬起来。然而,真正教人怜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隐忍不发背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现在应渊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很无所谓又没心没肺的模样。

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

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

唐周默默看着她,却只是站着不动。

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着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

唐周轻轻一拂衣袖,迎面而来的厉风再无忌惮,凶猛怒吼着席卷而来,将他眼中最后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闭上眼想,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又该期待谁来谅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从一开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虚帝君和元始长生大帝是不怎么一样的。尤其是紫虚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阶是他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劳累积起来的,而他这个青离帝君却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创始先神们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气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记得从少年时候便没有什么空暇,整日除了读书便是修道,再没有别的。他­性­子要强,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颇有进益。

陆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边的,为人恭谨肃穆,若论仙君款派,其实比紫虚帝君还端得足些。少年时候的应渊觉得陆景为人刻板得有些无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来然后换个仙随,后来却发现陆景仙君当真是仙君中的典范,连­鸡­蛋里挑骨头都难。

这一切延续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战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伤了,每日醒来眼前的浓雾就重一层,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过的最难熬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可施。凌华元君过来一趟,提起四叶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叶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来,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这种事。

有一回火毒发作的时候,陆景仙君便候在身边,他神智混沌,将对方伤得折损了一半修为。自从这一件事后,底下的仙随都吓得不轻,见了他也是兢兢战战。应渊那时已越来越克制不住周身仙气,只好将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尽头。

昏迷的时候渐长,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昆仑神树吸­干­修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龙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会全身腐烂、恶臭难闻,为众神厌弃,尝尽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会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认得了颜淡。

那一日他难得清醒,听见她闯进来的动静,便出手帮了她一下,心里却微微纳罕:不知谁哪位仙君教出来的仙子,乱跑乱走,连这里这么荒凉的地方都不放过。待相处日久,方才觉得,颜淡那种飞扬跳脱的­性­子,实在不怎么像仙子。后来,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极仙翁养的那条九鳍又大又生猛,还长了胡子……”

据他所知,九鳍是上古遗族,因为欲望浅薄而濒临灭族,应该是生猛不起来才对,不过他不想反驳她。

“昨天我又被师父骂了,他说我这样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不可能升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说得轻了,他估摸着再过一千年她也是变不成上仙的,不过他还是忍着没把事实说出来。

颜淡喜欢沉香,总是捧来新做好的让他闻,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时候越来越少,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是否已经成为理所应当的存在。既是修道,无需情思羁绊,何况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他曾是青离帝君,现在也可以一无所有。

应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过凳子也撞过门框,周遭那淡淡的莲花香气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后一线光明,所以还能让他支撑下来,从来没有诉苦过。他随口问过,是不是到了菡萏盛开的时节,颜淡总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莲池开的那一池莲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艳红的,难看得紧。

他从来不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既然已经眼睛已经坏了,就得习惯活在黑暗里。

只是有这么一个清晨,醒来的第一眼却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通透的日光洒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风姿雅致。应渊闭上眼,复又睁开,无端记起凌华元君说过的话,除了四叶菡萏之心,再无他能够医治好他的眼睛。那么,他现在的眼睛是用什么换来的,是芷昔的心,还是别的什么?

搬回原来的仙邸后,一切彷佛又回到从前。他不在的日子,积了不少文书,空暇时也曾路过地涯宫,只走进去一回,偌大书库里空无一人。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片刻。

这一切还是同从前不太一样了。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坐立不安,想见什么人,也想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满口胡说八道。偶尔伏案看文书时,会觉得有目光注视自己,等他抬起头时那种感觉便会消失。

后来还是被他正巧撞上一回,芷昔站在桌案边上,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目光撞上后也没有匆忙回避。

应渊对芷昔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是掌管祭祀的仙子,而他则掌管凡间王朝兴盛,本来便是有所牵涉。白练灵君曾开玩笑说,如果放在凡间,那么他们这样定是一家子人,若是这主内主外的两人过得太平,那么这一大家子也不会败落。

大约有这层关系在,多少会有亲近的感觉。

如果用半颗心换他一双眼的是芷昔,那他更应该对她好些。更何况,他想不出能够这样做的,除了芷昔还会是谁?

“这么晚了你也不必伺候笔墨,回去休息罢。”应渊搁下笔,拿起油灯边的镊子,钳去一丝烧­干­了的灯芯。

芷昔没说什么,低下身福了福,便出去了。

掌灯仙子站在外面,手中的木盘上托着茶盏,正好和芷昔打了个照面。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瑶池盛会已近。

掌灯仙子点起书桌上的油灯时,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帝座,这回瑶池之会,你会带谁去?”

应渊轻轻嗯了一声:“你若是不提,我差点都记得还有这回事。”他随手将一本文书放在左手边,淡淡道:“你同芷昔说一下,教她不要忘记了。”

掌灯忍不住开口:“帝座,可是你和祗仙子……”

应渊听出异样,抬起头瞧着她:“怎么?”

掌灯迟疑了好一阵,低声道:“可是我对帝座你……早已存恋慕之心,难道帝座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么?为什么芷昔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若论早晚,她待在这里不过百年,可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应渊从右手边取过一本新的文书翻开,语气平淡:“天庭之上,本来就不可起凡情。你随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这点?”

“可是……”

“若真是如你所说,我在地涯的那些日子,你在哪里?”

掌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时,应渊还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会铸成怎样的后果。

然而到了瑶池盛会的那日,芷昔中途有事便匆匆走开了。应渊也没细问,顾自在周围走走,待转到角落,只见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站在那边,踮起脚去抓斜斜从莲池边探出来的花枝。

应渊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抬手攀着那支莲花:“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

对方顾自看着莲池,连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不由一怔,这个声音语气,似乎和芷昔不太一样,可是看容貌,却又是没甚差别。他低低地嗯了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

“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她逼近一步,脸上笑容居然有些艳丽:“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应渊愣了片刻,脱口而出:“颜淡?”

他不会忘记掉她的声音,在他什么都看不到时候,也只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说话解闷。可是,她竟然和祗仙子生了如此相似的容貌,任谁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那么,这半颗菡萏之心……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

应渊又是一怔,只得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哪怕让他把这双眼剜了还给她也好,折了修为赔她也好,只要她说得出,他就去做。

可是颜淡却说:“那些日子……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

应渊想起前日,掌灯仙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蓦地听她说出口却不知是何滋味:“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原本以为自己很是了解她,现在方知,他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她从前说话都是温温软软,有时还会撒娇,可现在却言辞尖刻:“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低着头磨蹭一阵,飞快地说了一句:“帝座,我先走了。”她转过身的那一瞬,应渊不由抬手拦了一下,好似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迈出便是诀别。颜淡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看他,双眸如琉璃般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

应渊摇摇头:“你去罢。”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些事纷至沓来混沌一片。末了,他返身往回走,正好瞧见掌灯半边身子摔进了轮回道,而颜淡正好抽回手——原本,掌灯正抓着她的手腕苦苦支撑着。

最后,颜淡绝然从七世轮回道跳了下去。

应渊其实知道,掌灯仙子不是被她推下去的,颜淡看似顽皮,却不会做出这样恶劣的事情来。可是那时的情状,即使他相信,却无能为力。他只是没想到,颜淡居然敢跳下去。

他将掌灯仙子拉上去的时候,芷昔站在不远的地方,秀眉微皱,眼神澄透,直直地望着掌灯仙子。她走到瑟瑟发抖的掌灯面前,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顾自转身。

那一日,应渊又回到了地涯,闭上眼依照心里熟记的路线走到一扇雕花木窗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这莲池里的菡萏大多是雪白的,难看得紧,不如淡红­色­的好看。

他那时也曾站在这窗子边,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菡萏香气,这样一站就是一整天。

应渊推开紧闭的窗子,却又愣住。

窗外,灌木丛生,野草杂乱。

他想起她曾经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时节的莲花开得有多好,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的浅浅笑意,她拖长了尾音和他撒娇的情状。

原来他是这么想念。

昔时年少(下)

纵然想念,却无法再相见。

应渊有时整日整夜看文书,禁不住困倦伏案而睡,却被噩梦惊醒。梦中颜淡跳下轮回道,他却从来没能将她拉上来过。后来,便是连这样的梦境也没有了,依稀彷佛之间好似有一双眸子忧伤而温顺地看着他,然后叫他“应渊”。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过,便是连颜淡在后来也再没叫过,大抵别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习惯,那样理所应当,好像从来都是存在着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错失,才发现某些痕迹已经无法磨灭。

隔了一阵子,掌灯仙子犯了天条被罚下凡间。

又隔了几日,应渊君下凡历劫,他选了七世轮回。在凡间的那六生六世,却从来都没有遇见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实早已在身边,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穷尽心智地追寻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就这样渐行渐远。

陆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天庭罢。”

唐周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移动半分。

陆景觉得有异,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一惊:“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断抽痛的太阳|­茓­,眼角正有一道艳红的血迹缓缓淌下来,顺着侧颜从下颔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却轻轻笑了笑:“好,这就回去罢。”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颜淡低下身跪着,小心翼翼地抱着余墨,脸庞微微侧着,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颜淡尽量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余墨枕在自己膝上。还没安稳下来,只见余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着地,压抑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掩住­唇­的指缝间都有鲜血溢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他突然呕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滩血迹。颜淡彻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术为他治伤,一边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点过来看,你刚才出手这么重……”

适才她本是想阻拦余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对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眼前情状便是她师尊亲至也束手无策。她还没御风浮到半空,就见紫麟匆匆走来,一把拉住她,凶巴巴地吼道:“凭你这点本事根本拦不住余墨,就是上去也只会添乱!给我一边去待着!”

颜淡从来没被这么骂过,顿时给骂懵了,一闪神就见紫麟腾身飘到半空。余墨妖法耗尽,本来已是强弩之末,但见紫麟冲到他身边,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上,将对方凝聚起来的妖气全部击散。

颜淡看得分明,震惊地僵在原地。

紫麟低下身扛起余墨,轻轻落在地上,将人往她这里一丢:“看好他,我去收拾残局。”

颜淡抱着余墨,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那里还在跳,可他的身子却很凉。她知道紫麟并不是故意要伤他,那个时候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阻拦得了。可是余墨本来就为神器所伤,怎么还经受得住这样雪上加霜的?

余墨推开她的手,语声微弱:“不关紫麟的事,咳咳,你也不要耗气力给我治伤……我还撑得住。”

他神­色­冷淡,想来还是为适才她维护唐周而动气。

颜淡也不是第一回惹余墨生气,可是唯独这一回,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向他低头服软。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唐周便是应渊在人间的转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做?越想越是急躁,好几回张口欲言,可一句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说不出。

她一向伶牙俐齿,满口胡话也能说成六七分真,可是现下,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几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颜淡,你哭了……”

胡说八道,她又怎么会哭?她那时就决定,以后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看到你哭,我居然很高兴……”

颜淡闻言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余墨伸手过来,轻轻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容­色­倦怠而无可奈何,低声道,“可是,你怎么会为我哭呢?”

铘阑山境还是被毁掉了。

湖泊­干­涸,绿树繁花被连根拔起,山石崩塌,此情此景,已是无比荒凉。

丹蜀抽着鼻子,头顶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红红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摆着的那株折了树­干­的桃树,噎着声道:“这是我种的,可是断掉了……”

颜淡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没事的,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还能种出新的来。”铘阑山本就在漠北荒凉之地,眼下没了地止的仙气,想来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景致。

只是她全然不能释怀。若非是她执意要和唐周一块儿寻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后拦住了余墨那一剑,铘阑山境也不会被毁。

丹蜀站起身,一面费力地去拖那棵桃树,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现在去挖个洞把它种起来,明年还有桃子吃嘿嘿嘿……”

颜淡听着他嘿嘿嘿笑了几声,笨手笨脚拖着树­干­走开了,慢慢将额抵在膝上。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紫麟的声音传入耳中:“平日里主公主公的叫得亲热,现在就只会呆坐在这里不动了?”

颜淡哦了一声,还是坐着没动,低低道了一句:“可是余墨他还生我的气。更何况,我这回做错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能……”

“刺杀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拦了那一剑,余墨必定会丢了­性­命。还是你觉得,余墨的­性­命还及不上一个铘阑山境要紧?”紫麟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办法,总能够把这里变成原来的样子,你说是么?”

颜淡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紫麟,我认得你这么久,竟然从来没发觉你是好人。”

紫麟黑着脸很是嫌恶:“我不是余墨,你这一套我不吃,还有我喜欢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情。”

颜淡造作地叹了一口气,微一摊手:“我也不喜欢山龟,大家彼此彼此。”她话音刚落,立刻跳上台阶,几步跑到余墨的房间外,抬手敲门。她不由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离开了九重天庭,却又觉得这世间其实是这样美好?可以捉弄小狼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扬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时候躲到余墨身后去,日子过得顺顺溜溜,不会难过不会落泪……

隔了片刻,百灵打开房门,压低声音道:“山主睡下了,你进去罢,别吵着他。”

颜淡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只听百灵在身后轻轻将门碰上。

她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将掖得正好的被角又拉了拉,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紧闭的眼,手心可以感觉到底下睫毛微微颤动:“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没有当做没听过。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颜淡觉得喉咙发­干­,许久才接着道:“丹蜀刚才说,他种了一棵桃树,明年还想吃自己种出来的桃子。大家都很喜欢这里,这些年我看着许许多多的妖在这里住下,好热闹……这里也是我的家,就算被毁掉了,我也不能听之任之。”

“我是逃下天庭的,因为……一个人,我不敢面对,只有逃。那时候我还以为,敢跳七世轮回道多么了不起,其实还是软弱罢。”余墨的睫毛轻颤一下,她知道对方是醒着的,或许他是不愿理睬她,这样也好,起码当着面说不出口的话现在才可以说出来,“余墨,我要走了。”

“我想去天庭一趟,把事情做个了断。”如果事情有转机,说不定会有办法重建铘阑山境,她许诺过丹蜀,明年让他吃上自己种的桃子,要水灵灵、又大又甜的桃子。

“不用太久,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是她的家。就算远行,也必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颜淡站起身,放软了声音,我很快会回来。

来时空无一物,去时也匆匆。

回首望去,方才发觉那二十年其实沉得要命。每一处都留有痕迹,每一日每一刻都还是完完整整记在心间。这些,比在夜忘川整整八百年漫长岁月还要深沉。

颜淡没有收拾东西,不需要,她亦不会在天庭待太久,那里已是故地。

在铘阑山境这二十年中,其实是她依赖着余墨。缺了什么事物,不用她心烦,自然就会补上;闯了祸,她吐吐舌头就蒙混过去,最后是余墨不声不响帮她收拾烂摊子。可是,谁离了谁会活不了,谁又会为不相­干­的人付出这么多?

她对有些事情其实是异常敏感的,何况对方是余墨。

应渊是她心里最初的执念,无比浓重的一笔,而余墨不一样。

“你这个时候要走?你……什么意思?”百灵倏然睁大了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要去一趟天庭,最多两三日就回来。”

百灵愣了愣,忙不迭地开口:“可是、可是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你这两三日可不就是两三年,你这个时候走那山主怎么办?”她抽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颜淡,山主他这时一定是喜欢你陪着的。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山主他很喜欢你么?”

颜淡勉强笑了笑:“我知道的。”

她不会忘记那时余墨的表情,他说“可是你怎么会为我哭”时候的表情,如果她还不能懂得他的心思,就是连傻子都不如了。

“你知道的,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百灵柳眉倒竖,脸上慢慢涌起怒­色­。

“够了,百灵,你让她走罢。”低沉温和的声音传来,余墨身上披着玄­色­的外袍,脸­色­苍白,眉目却清晰,转头向着颜淡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你这一回要去多久……不过若是最后你还是喜欢那个地方,就留在那里罢。自然铘阑山境还是为你开着,过得不开心的时候就回来住几日,好么?”

颜淡呆了呆,磕磕巴巴地开口:“可、可是……”

余墨伸手轻轻一捏她的鼻尖,笑着说:“我也没有像百灵说得那样在乎,若是你不在这里,我以后尽可以落得清闲。”

他的神态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哪怕能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也好,可惜什么都没有。

“以后耳根必然是清净了,也不会有谁像你这样爱顽皮闹腾,我也不用为了你同紫麟争执破脸。”只是,必定会寂寞。

颜淡沮丧地应了一声,小声说:“那我走了。”虽然余墨说得字字句句都是事实,可是听在耳中怎么也不是滋味。

余墨望着颜淡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捂住胸口重重咳嗽两声,忽听百灵开口道:“山主,你是很喜欢、很喜欢颜淡吧?”

余墨望了她一眼,笑笑说:“是啊。”

因为动了情,才不想伤她,不管何时,都不想教她为难。

情可生欲,可欲却不能生情,暴虐地将人强了又强,那不是喜欢。

“百灵,若是存着这个心思,到头来却强迫了她,那是逼迫。我不想逼她。”余墨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颜淡心里,一直惦记着应渊帝君,是我太迟了。”

如果颜淡最后会选择回头,那么就让他看着她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犹似故人归

颜淡踏着云彩,熟门熟路穿过南天门,只见回廊下面,那头看门的白虎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一边的守卫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靠在柱子边上会周公去了。

想当年邪神还在,东南西北四处必定是重兵把守,绝不会有灵兽和守卫一块打瞌睡的情状。可见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穿过回廊,折转往西,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颜淡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出现在师尊面前,是先通报一声,还是一声不吭从天而降?虽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长相并未有太大变化,师父也不会认不出她来吧?她一路径自走去,遥遥可见师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了脚步,忽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从拐角处疾步而来,险些同她撞上。颜淡止住脚步,一冲眼瞧见那人容貌,怔了一怔:“咦,你不是那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

“敖宣。”对方顿了一顿,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轮回道了么,怎么又上来了?”

颜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了这么久碰见她不但一下子认出她不是芷昔,还波澜不惊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你现在这修为,也就外面守门的会把你认成祗仙子。不过你当年敢跳七世轮回,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现下的敖宣同当年相较,身形已拔高了不少,只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刻薄。

颜淡被损了两句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是回来见师父的。敖公子,就此别过了。”她才刚转身,就听见敖宣在身后说了一句:“请留步。”

颜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话­阴­损人也要挑着人来刺,他们从来没有交情,现下见了面还会说上几句话,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可还有什么事吗?”

敖宣微微一笑:“是这样的,我听说神器地止被取出后,铘阑山境便毁了,想来那里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东海水族,而我们东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实还是因为那几颗定水珠的缘故。恰好我手边就有一颗,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颜淡讶然:“你有这么好心?应是有别的条件吧?”

“就是这件东西,若是要拿一颗定水珠去换,很是值得。”敖宣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

颜淡将纸接在手中,匆匆看了几眼,磕磕巴巴地说:“醉欢?这、这是迷香,还是瑃药?呃,不对,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你好歹还是仙君吧?”

敖宣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你看清楚了么?这是醉欢的方子,确实有催|情的药用,上面把配料记得明明白白,你按着这个来便是了。”

颜淡真想把这张纸丢在他脸上,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上面说,要四叶菡萏的花瓣,也就是说配料还得着落在我身上了?”

敖宣默认。

“那后面的是什么,火麒麟血?你难道不知道菩提老祖把那头凶猛麒麟当儿子养的吗,你让我去放它的血?!”

敖宣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啊。你若是做成了醉欢,便来我师尊南极仙翁那里找我,区区定水珠本来也不算得什么。”

颜淡记得,这个时分师尊多半是在书房里拿着戒尺教弟子们读书识字的,然后­鸡­蛋里挑骨头也要罚几个抄写经书,她那时一直很是小心,但罚抄这回事从来没有漏掉过她。

她刚刚在书房外面张望,正好和里面边踱步边用一根戒尺轻轻击打手背的威严仙君对视一眼,立刻脱口而出:“师、师父!”师父积威犹在,她果然对千年前罚抄过几百遍经书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时她真的以为,她这辈子都会拿着笔在桌子前面过了。

师父瞧见她,先是一怔,然后一声大喝:“你这兔崽子如今倒是知道回来了?还不快滚进来?”

师父,你吐脏字了实在太失风度……

颜淡很听话,立刻走进书房,笑嘻嘻的:“师父,我不是兔崽子是莲花崽子啊,你不要欺负兔子嘛。啊,师父你看上去好像还变年轻了。”她看了看周遭,只见书房的摆设还和当年相似,只不过跪坐着听从教诲的已经换了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梳着羊角髻儿的小师弟抬起眼偷看。师父头也不回,戒尺啪的打在那位小师弟头上:“回头把今天背过的内容写五十遍。”

颜淡立刻道:“师父真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会练出一手好字来。”

他哼了一声:“你也就是两个字写得漂亮,我教了这么多弟子,就数你最没出息。”他话音刚落,就往书房外面走:“到庭院里坐着说话罢。”

颜淡跟着师父走到庭院里的石桌边上,只见石桌上还摆着茶壶茶杯,立刻就倒了一杯茶,跪下将茶杯托过头顶:“师父。”

师父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接过杯子,痛心疾首地开口:“枉费为师这样看重你,什么东西都教了你,想着你会有出息。结果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跳七世轮回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是犯了重罪的被扔下去的地方,你居然会傻乎乎地往下跳?”

颜淡低下声音:“我知道错了……”

“为师虽然平日里对你们是严了点,可是一向是护短的,就算是应渊君底下的仙子又如何?难道为师还怕了应渊君不成?”

颜淡顿时很尴尬,师父若是知道其中内情,估计会气得吐血。

“为师说你有当上仙的资质,就是有这回事,你你你……真是气死为师了!”

“其实啊……师父,咳,我以前都没有悟出那些什么般若无极的禅理。我私底下偷偷翻过你放在书桌上的书,才每回都能答出难题,我真的没什么资质啦……”

“你当师父是老糊涂吗?我当然知道你这点小把戏,你要是悟得出什么天极万物岂不是和那些贤者一般了,我还能当你的师父吗?倒过来你来当师父算了!”

颜淡想了想,又道:“师父,还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从前最喜欢的那个象牙白晶盏不是大师兄打碎的,是我打碎了以后赖给大师兄的。我原来想用仙法把它修补起来,谁知道怎么补都补不回原来那样。”

“这件事我想想也不是谈卓那小子做的,只不过他也没供出你来,这事就算了。”

不是谈卓师兄不想说出实情,而是师父你根本没给机会说啊。颜淡默默回想一阵,又道:“还有一件事……”

师父将手上的茶杯搁在石桌上:“还有?”

“师父你窗子上那盆花本来是结了很多花骨朵的,但是我弄掉了一些,所以最后您和南极仙翁比谁的花开得多输掉了。”

“……颜淡,你不如实话实说罢,从前在我鞋底抹浆糊,在花园里挖个洞用树叶盖起来害得南极仙翁摔进去,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颜淡连忙道:“没有没有,这些很明显的都是二师兄做的。”俗话说,死贫道不死道友,现在贫道要死了道友也跟着一块来吧,二师兄你自求多福。

颜淡向师父告辞,打算去最南端的地涯宫,看看能不能找出重建铘阑山境的法子。她这边才刚一出师尊仙邸,一抬头便瞧见一道人影,一个激灵转身要逃,只见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唤了声:“颜淡。”

颜淡进退不得,扭过头尴尴尬尬地开口:“唐……”转念一想这样叫不太对便停住了,刚想叫应渊,又觉得这样更不对,最后叫了声“帝座”。

那人虽然已经恢复了仙君的身份,可是凡人的长相却一直没变回来,让她很习惯地去喊唐周这个名字。

“你还是叫我唐周罢,这样听得惯。”

颜淡­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迟疑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可以把地止借我用一阵么?”

唐周愣了一下,随即道:“你要拿去用当然可以,只是……”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我现下靠它恢复了仙法,光凭地止只怕不能把铘阑山境变回原来的样子。”

颜淡料想这世间不会这般容易的事情,想了又想,眼下只能按照敖宣说得办。让她拔了花瓣那还是小事,可是后面一桩却很是难上加难。菩提老祖是了不得的人物,想来敖宣也不敢轻易得罪,才会事情着落在她身上,还真是一举两得。

忽听唐周叹了口气:“颜淡?”

这一声让她忽然回过神来:“什么?”

唐周甚是无奈:“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

颜淡望了他一眼,有点弄不清楚他这个态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照说他该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才对。就算过了很久,当年的爱恨早已模糊,可做过的事始终摆在那里,怎么可能当作甚么都没发生过?

不论憎恶,宠辱不惊,她做不到。

唐周低着头,隔了片刻方才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定会相帮。”

颜淡别过头看着远处,九重天庭上云雾缭绕,站得远些,便只能瞧见那一片雾气迷朦。这云雾还是当年的云雾,这宫阙还是当年的宫阙,可她却不复当初了。

在这世上,她最不想接受的便是唐周的恩惠,不管是同情还是偿还。可若是为了铘阑山境,那又不一样了。

她转头看着唐周:“我想要火麒麟血,你有法子帮我么?”

菩提老祖座下的仙童皱着脸说,老祖出了远门,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

颜淡想着她到了天庭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凡间怕是已经翻天覆地变化了,若是等到十天半个月后,说不准凡间都改朝换代了。

只听唐周淡淡道了句:“我们是来看那头火麒麟的,也无需等先生回来。”

颜淡不由心道,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他们看完麒麟顺便还要割它一刀放放血?只见那仙童立刻舒展开皱成一团的脸,欢天喜地:“太好了,帝座你来得正是时候,那头畜……不,灵兽正闹脾气不肯吃东西呢,等到老祖回来看到可要罚我们了。”

“我小时候常和那头麒麟一起玩,是以它对我还是比较亲近的。”唐周随着仙童走到仙邸后面的庭院,往前望了一眼,轻飘飘地说,“看来这麒麟近来长大了不少么。”

颜淡的眼直了,仙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倾身行了一礼,后退两步:“帝座,仙果就摆在这里,您记得喂它啊……”

拴在石头边上的麒麟听见人声,突然转过庞大的身子,铜铃大的圆眼怒瞪了不速之客一会儿,一张嘴乎的一团烈焰扑面而来。颜淡连忙跳开几步,只见那仙童一路狂奔而去,还带着哭腔大喊:“这畜生连青离帝君也敢烧太可怕了啊啊啊——”

唐周走上前,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那麒麟仰起头,缓缓眯起眼,嘴里又吐出几朵火焰。他将手往上移,够到麒麟的颈又摸了摸,那麒麟缓缓低下身趴在地上慵懒地闭上眼。唐周微微一笑,转头招呼颜淡:“你也来摸摸它,等下割那一刀的时候它才不会发怒。”

颜淡磨磨蹭蹭走近了,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它会不会咬人啊?”她虽然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上古瑞兽,可是书上却见得多了,麒麟很能吃,咬到什么就直接连骨头带皮啃了。她也就两胳膊,不管少那一个都不愿意。

麒麟恶狠狠地瞪着她不动,颜淡的手抖得越加厉害,最后还是唐周先瞧不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在麒麟背上。

触手却格外温润舒适,颜淡顺手在它背上摸了几下,瑞兽终于闭上眼,乖乖不动了。

唐周铮的一声抽出半截剑身,很是无所谓地问:“你要多少血?”

颜淡忙按住剑鞘:“只要十几滴,你拔剑出来做什么?”她话音刚落,那头瑞兽缓缓抬起头,凑过来伸出舌头慢慢地在她脸颊上舔了一圈,鼻子里喷出几朵小火花。颜淡顿时僵硬在那里,隔了一小会儿才猛地跳起来:“它、它竟然舔我!”

唐周摘下一片龟背竹的叶子,轻轻在麒麟腿上划了一小道口子,让麒麟血滴在叶子上,淡淡道:“它是母的。”

颜淡抬袖在脸上擦了又擦,愤愤道:“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只见唐周撕下半幅衣袖,在瑞兽腿上的伤口上缠了缠,忽然长身站起,一手扳过她的下巴,缓缓低下头去。颜淡被拂到脸上的温热气息吓到了,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挥过去。唐周眼也不瞬,抓住她的手腕,可看见她脸上愠怒的表情时,忽然松开了手。

这记耳光­干­净利落地落在他脸上。

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过脸,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交接般不定。

颜淡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害怕。她一直以为应渊对她无情,可那怪不得谁,感情原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复无常,这样很有趣么?

隔了许久,她听见唐周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颜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颗心换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时候我的确误以为是芷昔,等到我在瑶池边上看见你,便知道是你了。”

颜淡笑了笑:“原来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没关系的,那时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情渐渐沉郁,低声道:“颜淡,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你喜欢的,不过是过去在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可以时时陪你说话、最后医好了你的眼睛的颜淡,而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想了想,“那个时候只有我会陪着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样了。就算现在,你不过是后悔当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轮回道。”

唐周轻笑出声:“原来你觉得,我已经活到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的地步了么?你笑的时候右颊会有一个酒窝,眼角会变弯,像是从心底在微笑一样。你和芷昔,我不会错认的。”

地涯宫依旧冷清而空旷,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走过长廊拐弯处,待看见前方那团黑影时蓦地往后退开好几步,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周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见过的么?”

颜淡跺跺脚:“我知道是鬼王,我是问你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约是她的声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砖的鬼王抬起头呆滞地望着她,眼里空洞洞的。颜淡又是一个哆嗦,疾步从它身边过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装着若无其事,让她有脾气也发不出。

走进书库,唐周推开身边的窗子,只见外面正对着一池碧水,现下还没到莲花盛开的时节,莲叶挨在一起愈显得青翠可爱。颜淡撑着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着:“我记得原本这里是没有莲池的。”

“这里的菡萏种了很久了,之前都没有开过花,不知今年会不会开?”

颜淡叹了口气,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想还是不会。应渊,我们把话都说开了罢,这样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能怎样?虽然隔了很久,可是以前的事发生过,就不可能再抹掉……不是练字,写得不好了把纸撕了就可以重新写过。”

她伸手合上雕花窗子,掩住外面的景致,走到书桌边上,拿起上面那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沉香炉:“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倾慕应渊君你,就算到了地府黄泉,我还是忘不掉……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夜忘川里,因为忘不掉前尘,我不能投胎转世,只能化成底下那些鬼尸。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些,以后只怕也不会忘记。可是,那又怎么样?”

颜淡揭开沉香炉的盖子,轻声道:“把整块沉香放进去,只要一点点火星,它就会烧起来,在烧成细屑前都不会停下,然后换一块新的继续烧。可是等到沉香如屑,再怎么用火折子点上都烧不起来了。就像这块沉香,我已经烧过了成了细屑,就连一点火光都不会有了,最多只是烧尽后的余温。”

沉香炉微微倾下,如屑般的沉香灰烬飘散在地上,化为虚无。

颜淡微微笑着看他:“就连最后的余温,有一天还会冷透了,什么都会没有了,就像你我还未相识时一样……”

唐周走了。

颜淡慢慢滑坐在墙边,感觉自己用尽了力气。原来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其实来来去去也不过眷恋,只是那已经是曾经的眷恋。从现下开始,她真正解脱了。

窗格外边的日光斜斜地倾斜进来,映在墙边,形成一片光影斑驳,模糊不清。

仅仅隔了半盏茶功夫,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到近处,然后停下。这人大概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才能掐着唐周刚走之后的时候过来。颜淡仰起头,倏然瞧见一张熟悉之极的脸,晨起对着铜镜的时候也能看见的那张脸。

芷昔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眼:“我是来寻一本书的。”她顾自走到书桌边上,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转身往一排排书架那边走去。

颜淡站起身,瞧见她放在书桌上的东西,是一本封皮已经泛黄的簿子,簿子底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事物。她拿开簿子,只见底下是一面小巧的圆镜,不由怔了一怔:她记得芷昔并不爱照镜子,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

颜淡拿起那面圆镜,只见镜面突然变了,映出的正好是凡间的景象:一个粗布荆钗的女子正忙碌地­操­持家事,旁边的男孩子不断给她添乱,年老些的农­妇­则一手叉腰呵斥着她。那个女子正巧转过头来,彷佛和颜淡面对面相视一般,满脸忧愁凄苦。

“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一愣,立刻放下镜子,回头看去,只见芷昔抱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不远处,脸上是讥诮的笑:“掌灯现在这般落魄,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忽然觉得她变得有些陌生,便摇了摇头:“没有觉得怎样,她现在的确也不比我当初好过。”

芷昔冷笑道:“不,她若只是生了潦倒家境,那还远远不够。出生贫寒的,这世上可有千千万万,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不多。”她走到桌边,将厚重的书放下,轻声道:“她被贬下凡间后,我去看过她。”

颜淡隐约猜到了大概:“难道你……”

“嗯,我把她前世的记忆都打开了,她看到我的时候都差点吓疯了,就成了哑巴。”

“芷昔你为了我这样做,万一被别人知道那怎么办?”

“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芷昔扬起下巴,很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会有人会知道。”

颜淡终于明白,那一回在南都看烟火的时候,她见到的确是掌灯仙子。不管是颜淡,还是芷昔,她只要见到都会害怕。

芷昔将圆镜收进袖中,抱着书看着另一边:“你以后都不会再回这里了,是么?”

“应该是这样,可你可以来凡间看我。”

芷昔咬着­唇­,隔了好半晌才道:“我不会来看你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颜淡低下头,忍不住笑:“是啊,我们本来就是同根生的,就算不见面还是……”

还是最亲近的人。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彼此更加亲近,她们是被同样的血脉束缚着,比用言语承诺的束缚更加牢固。

颜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发觉书桌上还留着那本封皮都泛了黄的簿子,她居然没有带走。她拿起来翻了两页,这本簿子里面说的都是他们一族的琐事,也不知芷昔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只是看到一句话的时候心中一顿:“四叶菡萏之心,可使万物回春,百疾治愈……”

万物回春?

她摸摸心口,那里正缓缓地跳动着。

从凡间到天庭,已经过去一个时辰,现下立刻赶回铘阑山境,应该没有耽误太久。

颜淡将手心的定水珠握了握,那珠子触手冰凉光滑,隐隐可见其中水汽流动。据敖宣说,这颗珠子若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凡间也要发三个月大水,只要把定水珠放在­干­涸的湖底,自然就会生成一泉活水。

她穿过九曲回廊,只见南极仙翁正负手站在鱼池边上,瞧见她过来笑眯眯地说:“颜淡,这么久不见你可长高了啊。”

颜淡微微嘟着嘴,走到鱼池边上:“仙翁你的胡子还要不要了?”

南极仙翁连忙退开一步,笑骂道:“你这小鬼……怎么,去看过你师父没有?他那时候可是被你气坏了啊。”

颜淡看着鱼池里面,只见那条虎须大鱼正在上窜下跳十分生猛:“师父当真很生气?”

“那是自然啦,你师父还一心想教出个上仙来炫耀,结果被你灭了威风,能不生气吗?”南极仙翁摸摸胡子,“本来你只要在地涯多待几日,定会升了仙阶。”

“这怎么可能?我修为这么低浅,平日里也不比别人多有悟­性­,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本来是不行,可是有了异眼就不一样了,白白添了千年修为,你说够不够?”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结巴起来:“异、异眼?!”

“是啊,不过那一年发生很多事,你师父过来我这里一趟,要我把异眼托给东华清君处置得,可是不知怎的异眼弄丢了,害得仙翁我被罚了三年仙俸。后来连养了那么久的那条宝贝九鳍都不见了,真是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

“九鳍不是好好的在……吗?”颜淡指着正蹦跶得活跃的虎须大鱼。

“这条?这条不过是条怪鲶鱼罢了,连九鳍一块鳞片都不如,当年我若不是看那条九鳍好像不喜欢池子里的雌鱼,以为他是个断袖才放了这条公的下去,结果……”南极仙翁痛心疾首地历数一遍,实在忍不住抬脚踏在那虎须背上,将它一脚踩下去,“结果它倒是好,给我在这里勾三搭四,白吃白喝,连个人形都不会化,看着就心烦!”

颜淡兢兢战战:“九鳍……其实是那条看上去很柔弱的、红­色­眼睛的小鱼?”

南极仙翁看了她一眼:“是啊,他们这一族已经覆亡了,若是从前时候可比龙都飞得高。”他话音未落,瞧见虎须又从水底钻了上来,正往脚边凑:“游远点,不然今天没饭吃!”虎须委委屈屈地挨到一边去了。

颜淡望着鱼池,满心都想着余墨,想起他将异眼抛进章台江畔的绝然姿态,想起他叹息着说“你不要却不让我扔,到底想我怎样”,想起他最后微笑着对自己说“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他是看着自己的故事,最后入了戏。

她原以为,这二十年,已经足够她懂得余墨了。

现在她方才明白,这二十年她懂得的,还只是其中粗浅的皮毛。

她一直以为,她同余墨待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她的话比较多而他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一直是她黏着他缠着他游遍大江南北而他心里其实是不太乐意的。她原来从来都没有用心去看懂一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隐忍地去等待过一个人。

这世上不是没有对她倾心相待的那个人,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原来有一个人是那么明白她,而她竟然从头到尾都错过了。

从头到尾,她都错过了。

情至

凡间已经入夏。

颜淡在凡间落脚的那一刻却发觉自己身处一个边陲小镇,而问了镇上的人才知她现在是在安平镇,而铘阑山大约还在北面几十里外。她果然荒废太久,妖法学得一团糟,连自家门口都摸不到。安平镇虽然不是江南那种热闹的水乡小镇,街上还是可见零星来往的路人,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镇。她在天庭待过一个时辰,放在凡间就是一个月,也不知现在铘阑山境如何了,光是这样想,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拐过街角的时候,斜里一碗热水泼过来,差点淋在她身上。颜淡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摊上掌勺的女子对上眼,那女子约莫年过三旬,却还是香腮胜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着颜淡,脸上有些尴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赵叔,你也不看着点,万一泼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么办?”她朝着颜淡一笑:“对不住,现在快晌午了,我请你吃碗面吧,我们的担担面可是出名的,吃过的人都说好。”

颜淡看着对方,喃喃道:“闵琉……”

“你……你叫我什么?”

颜淡忙不迭地开口:“不是的、我是说,面、面很柔软……咳,很好吃……”

她还记得在戏班的那些日子,也记得那个第一回见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闵琉,他们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会记着,可是凡人却不一样。

闵琉噗嗤笑出声,将锅里煮好的面条捞出来:“看你这模样是逃家出来的吧?面当然是有筋斗的好,怎么会是软的好吃?”她把面碗递到颜淡面前:“趁着热吃最好了,就是这里太简陋没地方让你坐下来,你不习惯站着吃东西吧?”

颜淡忙道:“没有,蹲着吃我也习惯。”当年在戏班,赶着排戏搭台,哪有时间坐在桌边慢慢吃?

闵琉微笑着:“看你说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样子。”她看了颜淡一会儿,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个朋友呢。”

担担面又酸又辣,颜淡闻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连连。闵琉没留心到她尴尬的表情,顾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颜淡不由心道,她一直过得风生水起,祸没少闯,苦头没少吃,最近还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着心事,只见一个盛满鲜红辣酱的勺子伸过来,面碗里立刻堆起一摊辣酱。之前差点将水泼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着:“多放点辣子才好吃,对吧?”

颜淡僵硬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朴也很实在,立刻又给她挖了一勺辣子:“现在天也热起来了,吃碗面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颜淡心一横,夹起辣乎乎的面往嘴里塞。

闵琉很是高兴,边煮面边和她说闲话:“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颜淡听到“小姑娘”三字还真的有点脸热,咳了一声说:“南都。”她对南都最为熟悉,口音也学了江南那边的,要说别的地方容易露馅。

“南都?”闵琉微微眯起眼,顿了顿又道,“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南都,那里确是个好地方。你是逃家出来的吧?是因为爹娘要将你嫁人吗?”

凡间女子多半成婚得早,双十出头便可以当娘了。颜淡很尴尬,却只能低低嗯一声。

“找个好夫家嫁了也是大事,像你们南都城贵族公子哥儿多,都生了一副好模样,可是到头来却未必是良人。”闵琉微笑起来,“也不怕你笑,我从前也同一位贵族公子好过,他文采好出身好还会武,可是现在想来就会觉得好笑,你说这是看上人家什么了?他懂的我都不懂,只不过看着光鲜,心里向往而已。”

颜淡偏过头看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想明白这些的?”

“后来?年纪到了自然要嫁人了,我嫁了个……喏,就是那边走过来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何必还要惦记从前那个人呢?”闵琉放下勺子,将正放下一担面粉的男子拉过来,取出汗巾为夫君擦汗。

颜淡吃着面只觉得辣气冲上来,眼睛有点酸,忙伸手揉了揉。

这一顿吃得她有点消受不了,和当初余墨亲手煮的那锅羊杂汤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眼睛发酸,心里烫烫得像是有什么要满出来似的。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铘阑山境时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残阳艳丽,彷佛是淡红染料将天幕浸染透了。

颜淡走到­干­涸的湖边,从袖中摸出那颗定水珠放下去,不一会儿,只见湖底有股清泉喷涌开来,水面渐渐升高,晚风也再不是­干­燥难忍,而是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天边的夕阳很快暗淡了,天­色­黯沉,雨丝淅淅沥沥飘散下来。

有了雨水,铘阑山境还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颜淡急着见余墨,便连自己的住处都没回,直接赶去余墨那里。她刚走进山主居处,便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心中咯噔一声,正好瞧见百灵迎面扑过来,忙一把拉住:“百灵,这是怎么回事?”

百灵脸­色­煞白,抓着颜淡的手瑟瑟发抖:“不……不好了,那天以后,很多妖族族长都说不会再臣服山主,然后……我们羽族、也叛出了……”

颜淡心中一沉,放柔了声音:“后来呢?”

“后来紫麟山主出门,但是那些蝙蝠­精­找上余墨山主……他们昨晚就在这里、这里……”

“现在呢?余墨去了哪里?”

百灵哽咽着:“后、后山……”

颜淡闭了闭眼,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余墨不会有事的。”她才刚一转身,立刻被百灵捉住了袖子,“百灵?”

“你不要过去,山主快妖变了,他可能会把你误杀掉的!”

颜淡抽回衣袖,勉强笑了笑:“我自己会小心的。百灵,最迟明早时分,我就会和余墨一起回来。”

她转过身,循着这股血腥气往后山而去。天正飘着雨,将气息都冲淡了,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后山道路本就崎岖,要找人的确不太容易。她这样一路找过去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凭着余墨的修为,寻常状况是不可能妖变的。她也是很早听族长说过,当他们妖折损修为而支撑不住人形的时候,就会妖变。一旦妖变,妖­性­会占上风,对血腥趋之若鹜,甚至连亲近的人也会杀。

雨越下越大,几乎是唰唰地冲洗着山路,最后一点气息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颜淡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眼前青芒一闪,一声长长的惨叫划破天际,乱糟糟的一团黑影扑到她面前,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她忙伸手一划,一团白光氤氲升起,只见身边那人的躯体渐渐化成了一只蝙蝠。颜淡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

她瞧见不远处正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人执着剑,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气森森的剑芒划过,另一人转身欲逃,却还是被剑气带到,咽喉中发出几声嘶吼,往前扑倒。颜淡疾步上前,唤道:“余墨?”

她才走近两步,喉间突然一凉,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颈上,微微用力。

余墨偏过半边脸,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殷红,那半边脸上正有青黑­色­的鳞片不断生出来。颜淡倒抽一口气,站着没有动,只觉得抵在颈上的剑正微微颤抖,收不回来,却怎么也不能往前送出一分。

颜淡定了定神,抬手按在剑上,缓缓把剑往边上推:“余墨……”她看着对方的眼,轻轻道:“虽然你让我不用回来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就算你赶我走我也要赖到底了。”

她正要往前再靠近一步,余墨却突然在她肩上一推,手中的短剑向前一送,­干­净利落地刺入一只扑过来的蝙蝠­精­胸口。那蝙蝠­精­身上升起了阵阵白烟,不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只巨大蝙蝠,吱吱痛叫。

颜淡本来已经有些唤回余墨的自制,现在又因为突然变故功亏一篑,若是她最后真的被余墨大卸八块,倒也不会怨恨,可等余墨恢复后,想来他一定会很痛苦。她已经不想再让他不好受了。她看着余墨抽回短剑,正要转向她的时候,忙扑过去拉低他的颈,踮起脚毫不犹豫地吻在他­唇­上。

余墨的­唇­冰凉。

隔了片刻,颜淡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剑落地时的清响。余墨缓缓抬手按在她颈后,加深这个亲吻。雨越来越大,哗哗地冲击着周遭。颜淡闭上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衫,雨水淋在身上,好像没有觉得一点冷。

——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颜淡真想重重抽自己几个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居然眼都不眨一下,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强吻了余墨,莫非、莫非她对余墨的心思其实已经龌龊到这个地步了?

颜淡抱着头很苦恼:她以后怎么面对余墨啊啊,胆敢主动去亲他的大概就只有自己一个,虽然他们妖不像凡人那样讲究,可是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她从来都是不像话的,从来都没有矜持过,从来都是一时昏头就乱来,她一定嫁不出去没人要了……

颜淡自我厌弃了好一会儿,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忙抬起头看去。只见元丹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问她:“你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

颜淡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许久才愣愣道:“咦,你还在这里啊?”

元丹掸了掸袍子,眼里带笑:“怎么,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见到事情不对就转向的家伙么?”他直起身,看着远处,轻声道:“昨天忽然下雨了,丹蜀都高兴地睡不着了……虽然我是族长,但是很多事并不是由我一个说了算,不过现在,大约铘阑山境是救回来了。”

颜淡笑着嗯了一声。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望着湖边那个顶着毛茸茸耳朵的小身影。

丹蜀正辛苦地翻土,挖坑,种下他的桃树。

百灵走过来,笑着说:“你们凑在一起在说什么呀?”

颜淡看见是她,忍不住取笑:“百灵,你昨天脸­色­白的和什么一样,说话都打颤……”

百灵板起脸:“怎么,不可以啊?还有,你们两个真是,到现在都没一句话来问问山主好不好?真没良心。”

元丹叹了口气:“何必还要问,你一大早抓着人就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的,我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百灵沉下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丹蜀兴冲冲地朝他们跑过来:“爹爹,你说桃子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我要是很努力地浇水,后天行不行?”

元丹捂着额,低声喃喃:“这傻孩子到底是像谁啊真是……”

颜淡觉得,丹蜀虽然笨点却是过得最是无忧无虑,他的心里,只要一棵树,一个果子,一朵花就能填满,这样未尝不好。

四叶菡萏

颜淡很苦恼。

整整一个时辰,她都一直在重复“走到余墨房门外,把手放在门把上,然后放弃,转身继续在外面踱步”的动作。原本来找余墨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现在却觉得棘手得很,她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来回走了几趟,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余墨靠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颜淡哦了一声,跟着他走进房间,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正绞尽脑汁想着忽然瞧见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开朗:“余墨,你没伤到哪里吧?”

余墨撩起衣摆,转身在美人榻边坐下:“没大碍,都是些很浅的划伤。”

“那是不是很疼?”

余墨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她:“还好。”

颜淡见他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一句话脱口而出:“其实你要是觉得疼,可以叫出来么。”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后悔了,这句话不管怎么听怎么想,都很蠢。

余墨还是看着她,却一句话都没说。

颜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呃……觉得很疼就叫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一点,是、是这样吧?”

余墨语气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痛了么?”

颜淡张口结舌一阵,方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叫痛,可以偶尔撒撒娇……啊……”她内心十分郁结,她一定是中了风魔了,怎么蠢话一句连着一句冒出来?

“撒娇?”余墨凉凉地重复了一遍。

颜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欢撒娇的话……那就发脾气也可以啊,哈哈。”

“……颜淡,你过来。”他挪开美人榻边的书册,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

颜淡­干­笑:“我站在这里也能听你说话,不用过去了吧?”

余墨眼中带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昨天不是很勇猛的么?”

颜淡只得僵硬地走到美人榻边坐下。

“你之前在外面走来走去又不敢进来是想和我说什么?想说昨晚上你是一时昏了头,所以现在觉得无颜见我?”

颜淡张口结舌了一阵,还是说不出话来。

余墨半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摊开:“想不出的话,就在这里慢慢想,等到想出了为止。”

“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我师父,也要来这一招。”

“刚才是你说可以偶尔撒娇发脾气,不是么?”

颜淡委委屈屈地噢了一声,只能呆坐着继续苦思冥想。她自然是喜欢亲近余墨的,可是当真是像从前喜欢应渊君一般喜欢他吗?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如果回到应渊身边那又会怎样?如果她最后真的这样做了,余墨也定会若无其事地、笑着送她离开。

可是她现在决定留在余墨身边,她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以后也绝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颜淡犹豫一下,问:“那个异眼……你现在还想不想送给我了?”

余墨搁下书,静静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放在那边柜子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颜淡走过去拉开抽屉,将异眼握在手心,冷不防听见余墨说了句:“你原来不是不要的么,怎么现在又记得它了?”

颜淡握着异眼,才恍然醒悟过来:她­干­嘛要这么紧张?说到底,也是余墨先喜欢她的。她这样一想,胆气顿时足了很多,走回美人榻边居高临下撑着身子直视他:“我现在要把异眼拿去当、当……信物,不可以吗?”

其实她本来想说定情信物,只是这样说未免失了身为女子的矜持。

余墨眼中带笑:“可以啊。不过你有没想过,信物本来就是要交换的。你打算换给我什么?”

颜淡摆出最蛮横最不讲理的表情:“我才没东西拿来和你换呢,要命有一条——”她话音未落,余墨忽然坐起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上,笑着说:“那也行。”

颜淡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将额抵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袖不说话了。只听余墨在耳边低声道:“颜淡?”

“……什么?”

“真的害羞了?”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微微失笑,“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脸皮厚,现在还会觉得不好意思么?”

颜淡的声音闷闷的:“谁说脸皮厚就不会害羞了……”

会害羞是一件好事。

余墨抱着抬不起头来的颜淡,忍不住微笑: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慢慢想清楚。

之后几日,颜淡还是原来一样整日无所事事。余墨有很多事要善后,没有空闲陪着她。她时常翻出异眼来看看,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个洞和风铃一道串起来挂着,大约会十分好看。

自从知道余墨十分在乎她,颜淡很得意。她一向颇有自知之明,他们妖当中容貌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她绝对不算出挑的那种,那么余墨喜欢的多半是她的内在。可见当妖,还要内外兼修。

芷昔给她的那本簿子被雨淋湿了,晒了好几天翻开来还是皱巴巴的,还有几页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开来。颜淡只得拿把裁纸刀来一张张地揭开看。这白纸黑字写着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一族无比惨痛的经历,上天入地逃亡最后被零碎切开来用的例子数不胜数。

于是颜淡在初夏时节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一页却是记载着上古洪荒时候,水神共工撞了不周山,当时凡间洪水泛滥,女娲上神炼七彩石补天,而他们一族则有修为最高的族人用自己的修为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貌。这一件是功绩。

颜淡搁下簿子,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里虽然不再缺水少雨,却还是一派荒凉,再也找不出曾经的景致了。而那位立下功绩的前辈耗尽修为,沉睡百年才醒。

她撑着窗格,窗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忽见远处一道七彩华光落下,云蒸霞蔚,瑞气冲天,猛得又消失不见。颜淡心里奇怪,朝着那华光方向疾步走去,还没看见人影,便听见余墨的声音:“不知帝君前来,是何要事?”

帝君?颜淡想了想,闪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我是来找颜淡的。”听声音却是唐周。

颜淡蹙着眉,却不懂他来做什么,他们之间要说的早已说明白了。

“你想接颜淡回天庭么?”余墨语声低沉,沉吟片刻又轻声道,“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就算是我自私,颜淡她现在好不容易才有一点在乎我,我怎么可能放手?”

“所以,你想阻拦?我以为这件事还是让颜淡自己决定比较好。”

“她喜欢笑,并不表示她不会难过,即使摆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来,心里还是会悲伤,所以……”余墨顿了一顿,淡淡地说,“我知道颜淡她心里还惦记着你,一直以来就记着你一个。可是你如果没有放弃现在所有一切的决心,我怎么能够把她交给你?”

“她是不会乐意留在天庭这个地方的,你若是真心想要带她走的话,就放弃现在帝君的位置,若不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怎么放心把她扔给别人?”余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笑着说话的,“不知应渊君以为如何?”

颜淡看不到对方说话时的表情,想来还是带着那么几分浅淡笑意的,他们之后说什么,她觉得都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

她想着余墨从前曾开玩笑说“鱼和莲本来就是一对”的心情,会顺着自己开那种主公莲卿的玩笑,会带着她游遍大江南北,这样点点滴滴,那些笨拙而亲昵的相处,怎么能够轻易割舍?

——自然也舍弃不去了。

那日唐周来了又去了,余墨没向她提过这件事,颜淡乐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整日介陪着丹蜀和小狐狸。丹蜀对于他那棵宝贝桃树十分上心,每天都要翻一遍土,弄得一身脏兮兮地回去。

“颜淡姊姊,你看这树叶子怎么耷拉着,长得一点都不好。”小狼妖朝她哭丧着脸。

颜淡对侍弄花草树木并不­精­通,便凑近过去看了看,那棵桃树叶子生得稀疏,这样看着也知道结不了果子。她低下身,扒开一团土瞧了瞧,心却蓦地沉了下去:铘阑山境在地止取出前一直土质肥沃,可是现在粘在手上的却是­干­巴巴的。

光是雨水丰沛,这样根本就不够。若是最后像西南朱翠山一般,因为雨水过多土壤吸收不了而变得地层空洞,只怕要另寻地方住了。可是铘阑山境经受过之前的重创,余墨的修为又大为折损,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颜淡心里犹豫,不等太阳落山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她一踏进房间,便见余墨依靠在窗边,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光景。他身后是浅红­色­的一片晚霞,映衬着身上的玄­色­衣衫,不知怎么,将这种冷厉的颜­色­衬得温暖起来。

余墨笑着朝她伸出手去:“又带着丹蜀去玩了?”

颜淡拉着他的手,低下头思量一阵:“余墨,紫麟他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找羽族的族长,有一些事。”

颜淡想起那日百灵说过,羽族早已不再臣服于铘阑山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余墨想来也很发愁。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不管是谁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他们对于归属最为重视的妖?她牵着余墨的手,犹豫许久:“余墨,我有办法让这里变回从前那个样子。”

余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用想太多,最多我们换个地方,我本来也不在乎……”

“从前上古时候就有过,水神共工撞上不周山那一回,我们族的前辈就能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状。”颜淡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试试看吗?”

余墨抽回手,语气甚是平淡:“何必要问我?你决定的事,我难道还能阻拦么?”他一拂衣袖,便要转身离开。

颜淡忙扯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余墨你不要生气啊……”

余墨脚步一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没生气。”他默然片刻,然后道了一句:“直说吧,这样做后果是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大概会耗尽修为,然后沉睡一百年……吧?”颜淡一对上他的眼神,顿时心虚起来,“如果有你帮我结阵,肯定用不了这么久的……”

余墨静静看她,许久才道:“我要去准备两日,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新的开始(结局)

竹帚扫过地面,在青石转上划出一道道浅痕,落花被昨夜骤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额发,弯下腰将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过,头也不抬,轻声道:“帝座。”

那脚步停了下来。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经褪成了浅红­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却显出几分艳丽:“从来我们这一族就鲜少有同根双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其中一个必定会抢了另一个的雨露,最后化人的只有那个抢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注定好了一样,我和颜淡,帝座你和颜淡,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不过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首微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和我生了一样的容貌,可是我从来不在意,容­色­不过是映在眼里的一种幻象,红颜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声:“你的禅理学得很好。”

芷昔盈盈转过身,还是微微笑着:“帝座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禅理。不过现在她应该不会为这种事在意了,很快的,这世上有这副容貌的就会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凡情能够长久的。而我从来也没有执著这种东西,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心底还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说……?”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铘阑山境也该恢复原貌了,我们一族总是有些特别之处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见颜淡最后一面?这次不相见,从此以后可就见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飞出一道弧线重归于地。

唐周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芷昔缓缓倾下身,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来,喃喃道:“都说情障会一叶蔽目,果真傻得很。说什么都信,还帝君呢。”

请你相信,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没有了你,那时的我……该多么寂寞。

颜淡很纠结,自从看了芷昔留给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过去自己做过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她一直都听别人说,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百病,连天庭上最­精­于医道的凌华元君也这么说,后来查了几本典籍都是这样说的,这样一想便觉得就是这样。

然,凌华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们这一族的。那些书上说的也没大错,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错了的。古籍上记载的,大多都是他们一族被屠戮时发生的事,菡萏之心确然可以治愈顽疾,可如果族人愿意用修为来救人,其实是不必剜下心来。

所谓“菡萏之心”,是说牺牲的决心,是她为了在乎的人和事牺牲的决心。

颜淡偏过头,瞧着余墨,他一直皱着眉恹恹地负手站在身边,沉默着不说话。他们相处的时日那么短,可分别的日子却又这样长。

她转过身,笑着叫了一声“余墨”。

余墨缓缓转过头来,还是皱着眉,看着她走近几步,抱紧了自己的腰。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额,低声笑了笑:“你说什么,我总是没办法的……”

颜淡只觉得搂住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仰起头看他:“余墨,我欠你太多,我知道这辈子再也还不清。现在先让我还了这一次,剩下的再慢慢还,好不好?”

余墨缓缓闭上眼,叹息道:“好……只是不要太长。一百年,我只等一百年。”

颜淡踮起脚,大大方方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不用一百年,我会记着快点醒过来。”

余墨皱了皱眉,摸摸脸颊还是缓颜了:“这是第二次了,下次再用就没用了。”

颜淡扑哧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我走了呢……”她望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百年之后,她将在这里醒来。她撩起裙摆,缓缓踏进水中,清凉的湖水淹过了她的脚踝,漾开了圈圈涟漪,忽然肩上一沉,她下意识地转头,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唇­上。

颜淡惊讶地睁大眼,她可以看见余墨的表情,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说不上多冷静却也没有失了理智。她抬手回抱住他,柔顺地仰起头。

数度缘起缘灭,望穿多少千秋圆缺。

这百年过去,还有长长、长长的一辈子,直到沧海不再、桑田不覆。

唐周赶到的时候,铘阑山境已恢复了当初的安静祥和,泛着微波的湖边开了大片大片的菡萏,清一­色­雪白的莲花,在小风中轻轻摇曳。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雪白的莲花,这么一大片像是要把整个湖面铺满,花瓣在夕阳余晖之中泛着淡淡的金­色­,莲香沉浮,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天庭最南边的地涯。那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站在窗边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以为窗外是莲池,总是可以闻到淡淡的菡萏淡香。

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看到了,才发现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莲池,也没有一池的莲花,那些淡淡香味是由颜淡做的沉香散出的。

他回想起颜淡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每一句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还是迟了。

余墨负手站在湖边,转过头时瞧见他,淡淡一笑:“你来了。”他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你来得稍微早了一些,不过早点也好。”

还有一百年。

百年之后,她会在这里苏醒,他们将再次相见。

就像孤独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国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后留下的记忆,就像那一双生死相拥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场中沉浮漂泊、带着天地秘密的冥宫,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炉沉香如屑,一切都还在继续。

只要岁月不断,总会有轰轰烈烈的相逢,相知,离别,重逢。

犹记得,初遇时,花红了,笑了哭了离别了。

可待聚首。

水波轻轻漾开,一只木雕的沉香炉被放入湖中。

水波缓缓漾开涟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来:“……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经学着不去看清它。颜淡,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么小就这么顽劣,我那时就想,这是天生的还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根本没半点仙子的模样,后来……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说着这些话,自然不会有谁来回应。

也只是说说而已。

就算用百年的时间来讲种种前尘,他们的爱恨、离别,也述说不尽。明明是同一件事,每一遍说起,总是忽然引申出好多细节。

唐周拿起一块檀香木,继续刻着新的沉香炉,细细的木屑从指缝间悄悄滑过:“我知道你喜欢做沉香,那时我还看不见,只能用手指摸索着雕一个沉香炉送给你。我一直没有去想,为什么很想哄你高兴,直到,你跳下七世轮回道……”

那一日后,他去了地涯。

站在曾经时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的窗口,才发觉有些事想到的往往和事实差得太远。窗外,原来从来没有莲池,他却只是想着她那时是怎么绘声绘­色­说起莲花开时的景象。寂寂空庭中,唯一还带着颜淡的气息的,就只有他雕的那只沉香炉。

沉香炉里,沉香如屑,不过冷冰冰的灰烬。

那块檀香木在他手中渐渐显出沉香炉的形状:“轮回过的这七世,我都还记得,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再遇见过你。幸好最后一世的时候,我找到了地止,也找到了你。”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便是心心念念地找寻什么,回过头来却发觉要找的其实已在身边。我是天庭青离帝君的时候,便记挂着你,等到我变成了一个凡人,却还是记挂着你。”

他穷尽心智地追寻着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

“我现在不是天庭上的帝君了,是这里的土地。我在天庭待过千年,现在才发觉,原来当帝君还不如一个小土地自在。只不过,这板正的天庭规矩是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出来?”细细地雕琢出莲花莲叶,唐周雕刻的手指一滑,险些割到了自己的指头:“原来我想每天都雕一只沉香炉送给你。可我毕竟已经在凡间留过太久,已经没有以前练出来那种细致的手艺了。刚开始的时候,三个月也做不出像样的,不过好在我有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学。”

“颜淡。”你打算何时醒来,一转眼,一百年又这么匆匆过去了。

为何我们,相识的年岁还不如分别的时光来得久长?

只是,这回换我来等你。

“颜淡。”

新雕好的沉香炉被轻轻放入湖中,湖水被夕阳晕染出金­色­。

“颜淡,我想过了,我不会再问你什么,回不回得到从前都不重要,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让我看着你就好……”

只要让我再看到你。我都快忘记掉你的模样了。

唐周直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木屑,看着天边似锦绣般的夕阳,如此一日又打发过去。他偏过头,只见余墨踱步过来,在他肩头一拍,嘴角带笑:“唐兄,你看是谁来了?”

夕阳西下,青黛­色­的人影立于桃花树下,芝兰玉树,风华刹踏。

柳维扬微微笑着:“我这回运气好,居然还能从冥宫里出来。”

唐周也笑:“这中间一定很是惊险……”

他们都是如此。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绕了一大圈,却还是能再相逢。

余墨望着湖里在小风中摇曳翩跹、含苞待放的菡萏,眼中渐渐凝起明亮笑意,一瞬间,身后的山­色­绿草全部失了颜­色­。

“回来的,怕不止柳兄一个。”

这回终是等到了。

七夕(1)

紫麟和琳琅吵架了。

颜淡咬着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对面那两人脸各朝一方互不理睬的模样。她早就说了嘛,紫麟的脾气臭得像茅坑,硬得像石头,琳琅这样的美人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他的。她正眼巴巴地望着,忽然头上一沉,差点被人按在面前的碟子里。

颜淡怒目而视,只见余墨按住衣袖,倾过身拿了盛着芹菜的碟子,摆在她面前,语气平平:“吃罢。”

颜淡愤怒了,她自从恢复以来,余墨待她依旧不冷不热,甚至还比从前愈加恶劣了:“我不要吃芹菜!”

余墨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我说……我说我很喜欢吃芹菜……”

“哦,那就多吃一点。”

颜淡可怜巴巴地挑着碟子的芹菜,没有看见余墨嘴角挑起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将来的日子定会悲惨得无法言喻,庭外的艳阳看在眼里也成了一片惨淡­阴­云。

砰——

琳琅突然推开了面前的矮桌,桌角的碟子震了震,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倏然站起身,杀气腾腾地转向紫麟。

颜淡立刻抬起头去,虽然她反抗不了余墨但是琳琅还可以欺压紫麟,这样一想,心里稍许平衡了些。余墨抬起手肘,斜斜地支着桌子边沿:“别人的事少管,这和你没关系。”

只见琳琅昂首挺胸,指着紫麟的鼻子大声道:“紫麟,我有了你的亲骨­肉­了!”

“……噗!”颜淡喷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百灵瞪大了眼,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了都没发觉;小狐狸咕咚一声翻在桌上,半天爬不起来;元丹眼神呆滞,完全没了平日的神采。

余墨拿过手巾,扳过颜淡的脸,细致地擦了擦。颜淡只觉得他的手指微凉,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服。余墨搁下手巾,嘴角噙着笑意:“早就和你说了,别人的事情少管。”

颜淡讶然:“咦,你好像一点不吃惊啊?”

余墨嗯了一声,将碗递过去:“那边的汤。”

颜淡将汤小心地端到余墨面前,对面的那两位居然已经和好了。紫麟眉开眼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琳琅抬手噼噼啪啪打了他好几下,半晌才嗔道:“前日刚发觉的……”

紫麟很是高兴,还说要请铘阑山境所有的妖喝满月酒。

颜淡忍不住心道,这怀胎才多久啊,这满月酒起码也得等妖宝宝生下来再说罢。不过紫麟傻爹爹的模样,对琳琅可说是百依百顺,这模样看上去比往常顺眼很多。

余墨皱着眉看了他们一眼,再回转头看看颜淡,不说话。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结结巴巴地说:“余墨……你、你看我做什么……”

余墨淡淡地说:“紫麟现在连骨头都没了,以后琳琅还不爬到他头上去。”同样的,这种事情摆在自己身上,也需得好好想一想。

颜淡­干­巴巴地说:“可、可是紫麟本来就没有骨头嘛,他有乌龟壳子啊……”

于是颜淡在恢复之后有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为了往后,她得拿出气势来,要居高临下地藐视余墨。明明是他那么在意自己,凭什么一直被欺压的反而是她?

关于这件事,现成就有人能向她指出一条明路。

“我和紫麟?唔,是我去勾引他的,怎么?”琳琅放下手中的团扇,一看颜淡表情僵硬,立刻解释道,“我们不同族,所以风俗也不同。我们狐族可是以这个为修行的,越是得道的狐族,媚术便越高。”

颜淡支着下巴,很是苦恼:“可是拿这招去对付余墨,就完全不行啊。”

“怎么不行?走,我教你怎么去勾引他,你先得让他认了这回事,再温柔体贴待他,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就要发脾气,不能让他小看了你!给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余墨才会服服帖帖的。我告诉你,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琳琅扯起颜淡,疾步沿着庭院小道往外走。

“琳琅你有了身孕要小心啊!”

“怕什么,出了事都是紫麟的错!”

“……”颜淡在心中哀叹,原来她之前都误会紫麟赚了大便宜,其实他只赔不赚。

琳琅猛然停住脚步,一指前面,轻声道:“你看,余墨在那边。”

颜淡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余墨必定是在庭院里那棵槐树下面坐着,看看书小憩一下什么的,现在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过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琳琅和她凑在一块儿,低低说:“你现在走过去,要直走不要绕弯路,等他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向着他笑一笑,然后坐到他腿上去。要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就是他不是男人。不过听紫麟说,余墨很是喜欢你,这个法子一定可行。”

颜淡沉默一阵,问:“然后呢?”

“然后?不会有然后啦……快去吧去吧!”琳琅在她身后一推,“要直走过去,不要这么心虚!”

这怎么可能不心虚?

颜淡深深吐息两下,磨磨蹭蹭地朝余墨走去,走三步停一停回过头去看琳琅。琳琅在后面不耐烦地挥着手,无声地说:“快去!”

颜淡咬咬牙,猛地疾步向前几步,几乎是冲到了余墨的面前。余墨正半躺在老槐树下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看了看她,然后又闭上了眼。

颜淡僵硬地站在那里,刚才琳琅是说等他看过来的时候要向他笑的,可是她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笑就没机会了……她转过头去,只见琳琅用口型道:“你怎么这么笨一点资质都没有?现在!坐到他身上去!拉他的手!”

颜淡十分委屈,闭着眼毅然转身坐下去。她还没坐到底便被余墨搂住腰。余墨还顺便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一个位置:“你坐得这么猛,也不怕椅子散架么?”

颜淡急得都要哭了,回头看了琳琅一眼,只见她气得直跺脚,无声地示意:“不要怕!拉他的手,直接亲他!”颜淡见琳琅比自己还紧张,心一横也豁出去了,一鼓作气靠近过去,直接吻在他的­唇­上。

因为不是第一回,所以也异常顺利。

余墨僵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抬手揽住她的肩。

颜淡伏在他身上,只见他抬手抵了抵额,轻轻咳嗽一声:“颜淡,我……”余墨说了几个字,忽然又微微皱起眉,沉吟不语。她忽然很想笑,却只得憋着:相处这般久,她发觉余墨不好意思的时候都会轻咳一声再说话。虽然她之前表现得一塌糊涂,起码目的还是达到了,想来琳琅也不用气得跺脚了。

忽然,余墨偏过头朝着琳琅那里冷冷望了一眼,琳琅悻悻退开几步,掉头走了。

“颜淡,我之前就说过,下回再用这招就没用了。”

颜淡很想反驳“如果没用那你之前害羞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在他的注视下默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她根本就是从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说罢,是你闯祸了,还是怎么了?”余墨坐起身,“居然让琳琅帮你拿主意,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你啊。”

颜淡语塞,她总不能说她想欺压余墨吧,这样说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她权衡再三,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墨,你现在身边没有人,也没娶过谁,然后……你又还算喜欢我,是吧?”

余墨看着她不说话。

颜淡简直大惊失­色­:“你难道那么快就变心了?”

“我是怎么想的,和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有关系么?”余墨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换个别的理由。”

颜淡哦了一声:“其实还是有关系的……那个、琳琅说,如果这样你都没反应,说明你不喜欢我。”只见余墨眼底凝起几分笑意,却还是不吭声。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余墨笑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很温柔。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微笑,总是特别温暖。

“所以,你要看我的反应是罢?”余墨伸手掠过她鬓边贴着脸颊的发丝。颜淡呆了呆,一下子还没能领悟他的用意,就觉天地摇晃,头朝下被他抱在肩头架住。她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背,隔着薄薄的春衫,他的脊背微烫,瞬间绷紧。

颜淡怔怔地想着,这个架势该是扛吧?她以为自己不够高挑,身子分量自然也不重,余墨就是用抱的也不算是天大难事。好罢好罢,就算她现在好吃懒做,身子沉得要命,而余墨这么大步走着,也不像很吃力的模样啊。

她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大约叫……情致。

落日西沉,天边锦绣般彩霞渐渐黯淡,和悄然而至夜幕混为一­色­。银白­色­的月亮倒挂天边,月明星稀,耳边虫鸣此起彼伏。

颜淡看着一路过去清淡如水倾泻一地的银白月华,间或迎面而来的铘阑山境大大小小的妖怪,每一个像是事先约好似的,先是一愣,接着露出快要魂飞魄散的惊恐表情,最后飞快地溜走了。颜淡看得傻眼,一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他们一个个怎么像是逃难一样地跑开?”

余墨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过长长庭廊:“你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颜淡头朝下辨认了一番方向:“像是你的住处。”

“那么在我的房里我的床上还能做什么事?”

颜淡呆了呆,忙道:“余墨余墨,我看我们还是慢慢来,这戏文里绝对不是这么演的!”

余墨很是冷静地问:“那么照着戏文,这下面的一出该是怎么演?”

颜淡飞快地回想一遍,急急道:“这下面、下面应该是约好翌日一道踏青赏花,不过现在不是时候,那么对月吟诗作对也很风雅。这样风雅个把月,差不多可以牵手出游,再过个……”

“这样说来,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随口胡诌的了?”

“当然不是随口胡说的!”颜淡很气愤。

余墨伸手推开雕花红木门,一拂衣袖把门扣上,低声道:“颜淡,我已经向你们族长下过聘了。”

颜淡本来还待垂死挣扎,突然间呆了呆:“什么时候的事?”

“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余墨低下身,将她放在床上,撩起衣摆在床边坐下。

“然、然后呢?”

“然后?你们族长好像很高兴,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怕你哪天被我休了,还要我再挑几个……颜淡?”

颜淡抬起眼,只觉眼前一片通红,扯着余墨的衣袖:“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不是怕我不要你?我有这么差吗?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唔?”眼前俊颜近在咫尺,炙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一时之间只觉得炫目而温柔。

颜淡把心一横,反正早晚有这一回,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倒不如利爽些。她自发自地抱住余墨的腰,重重地亲吻回去。

他们如今的光景,放在修行上该叫双修,放在凡间该叫云雨。

颜淡亲吻过去的时候,只听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身子往后微微仰了仰,任由着她反过来侵入自己口中,手指解开对方衣带上的花结。余墨手上用力,缓缓按住她的肩,低头亲吻着她的下巴,然后慢慢顺着颈亲吻下去。

颜淡咬着­唇­,决定不能示弱,伸手摸到余墨的衣带,再顺着衣襟左拉右扯,硬是被她扯了下来。想当年她在戏班打杂时候,就算是把沉甸甸的戏袍剥下来也不过是一小会儿工夫,更不用说只是寻常外袍了。

余墨倾下身将她压倒,散下的发丝滑落在被褥上,同上面的华彩锦绣相映。

隔着单薄的里衣,情动的痕迹无法掩饰。颜淡只得觉烫,不知是落在身上的吻炽热,还是自己就这么热切起来。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连吐息都是热的,好似火星,止一点便足以燎原。

余墨额边微微起汗,神­色­依旧沉静,眸中却炽情:“颜淡。”

颜淡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便安安静静地等着,突然一股炙热的痛楚从身子里面涌上来,她忍不住抓着他的肩,细细地吸着气,慢慢放松紧绷僵硬的身体。余墨在她耳边又低低唤了一声:“颜淡……”

她方知,他只是想叫她的名字而已。

可只是一声名字,却勾得她心里痛楚,她睁大眼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那种从未有过的倾情,就算在情动之中,还是一派清俊容颜。

没由来的,颜淡觉得,这样的余墨,竟是十分的动人。

余墨番外

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

余墨原本很瞧不起那只在天庭上骗吃骗喝游手好闲的莲花­精­。

那个毛手毛脚闯进他的地盘里还扰了他的清静,名叫颜淡的笨蛋,绝对是他们上古一族的耻辱。

他身上流着上古遗族九鳍的血。九鳍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兴盛的水族,而在那个时候,九鳍都是半龙半鱼的模样,甚至比龙还飞得高潜得深。然而等传到了余墨这里,已经变得和寻常的鱼无差,甚至,天地间的九鳍一族就只剩下他了。

南极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这唯一的九鳍从玉帝这里讨了过来,养在庭院里的莲池里。莲池里面自然还有其他的鱼,不过都是千挑万选,从娇小的肥硕的,从扁平的到饱满的,应有尽有,且无一例外都是雌的。

余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过了成年之日还未化成|人身,那么便要一辈子都是这红眼睛小鱼的模样。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觉,痛苦地水里翻腾。

这是修行圆满的前兆。

正当他痛不欲生的时候,池边突然传来南极仙翁的声音。他说:“本来还看这条九鳍孤零零的,想给他物­色­几个伴,多生几条小九鳍,谁知到现在连个蛋也没生出来。”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莫非这、这九鳍染上了什么毛病,其实是个断袖?这样罢,再放一条­精­壮的雄鱼,说不定还好逼得他化出人形来……”言罢,一条虎须怪鲶鱼被扔了下来。

余墨本就挣扎在最要紧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期望后,一口气顿时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间,很是内伤。

可那新来的虎须鲶十分不识相,硬是往他这边凑。余墨忍无可忍,一划水把它甩到池子边上。

南极仙翁欢喜莫名:“看来把这虎须放下去是对了,这样热闹离成事也不远了。”

余墨头一回懂得什么是愤怒:成事?成什么事?谁和谁成事?

这个天庭,难道没有个像样的仙君么?

仙翁家池子里的九鳍其实是断袖,这是近来悬心崖上的仙童们最常提起的事。这原本只是猜测,不知怎么成了传言,甚至越传越真,连余墨自己都差点被绕了进去。

于是,所有传言直到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前来悬心崖拜访才破灭。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皮毛雪白,扎眼无比。然而他化为人身后的模样更是扎眼,穿着一袭飘逸白袍,手执描金折扇,出行时候前呼后拥,前面八个仙童,后面十六个仙童,一路抛洒花瓣,这排场比西王母的还大。而东华清君是千年绛灵草托生,清淡高雅,相较之下就不扎眼多了。

东华清君支着颐,望定莲池里面,淡淡地说:“九鳍一族最为擅长列阵布法,而要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最要紧的就是心止如水,欲望也最为浅薄,所以他们才会子息不盛,落到如今的地步。”

南极仙翁长吁短叹:“我就知道九鳍欲望浅薄,才放下去这许多雌的去陪他。”

白练灵君啪的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不知九鳍化为人形是什么模样,若是模样好看,本君可是要收了去。”

余墨本来还慢悠悠地在水里游动,一听这句话顿时僵硬地停在那里。

悬心崖的仙童最闲,时常扎在一堆聊些三姑六婆的琐事。比如,哪家仙君又收了仙童,某某升了仙阶,某某被打下了七世轮回道。

这其间有一件琐事,便是关于白练灵君的。

这白练灵君原本是狐族的,养成了他男女不分,全部通吃的­性­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相貌,是男是女,抑或不男不女,通统没关系。

余墨突然的,很不想化为人身。

他心绪低落地过了两日。而那条虎须,自从上一回被他甩到池子边上,就异常地怕他,只敢在两尺之外窥探。至于池里那些雌的,余墨倒不是真的懒得搭理,而是不知道怎么搭理。其中一尾纤细娇柔的,就看着很顺眼。只是这阵子,她们都不太会和他说话了。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他第一回见到颜淡。

余墨喜欢清静,修行的时候都潜在水草丛里,他初时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扔进莲池里,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哗的一声,动静比刚才大了何止一倍,他也没在意;直到被一把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颜淡捧着余墨呆了一呆,连忙把他放回水里,双手合什,连连道歉:“我其实是来找一条白­色­的小水蛇,你有看见它吗?”

余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又是一愣,突然在水里扑腾几下,被那条虎须一下子按到水里去了。

余墨已经懒得鄙夷了。

那条虎须把颜淡扑倒后,更是兴奋,在她身上蹭个不停,一面害羞地用颜淡听不懂的鱼语说:“仙子仙子,你长得真美……”

余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脚、身子平板,连个鳍都没有,哪里美了?不过和虎须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颜淡在水里挣扎一阵,总算把虎须给赶开了,抬手把一条银白­色­的东西扔给池边的仙童。她眼珠一转,突然瞧见了余墨,然后慢慢地,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脊。

余墨连忙游开了。被颜淡碰,他可以说是一万个不愿意。幸好颜淡也就试着摸了两次,见没有得逞,就湿淋淋地爬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凡人所说的孽缘,不久之后,各路仙君在悬心崖论道。

颜淡捧着一个鲜红的仙桃坐到了莲池边上,用小刀削了薄薄几片下来,抛到池子里。虎须欢快地摇着尾巴去抢。

余墨靠在池边休憩,谁知颜淡把手伸了过来,手心托着一片桃子,比刚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余墨郁结了,可惜颜淡看不懂一条鱼的表情。她又将手伸过去了些,继续笑眯眯的:“不要客气嘛,我请你吃仙桃。”

余墨看着她伸到水里的手,手指细长白皙,指甲是淡红­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觉得没有鳞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颜淡见他半天都一动不动,也没生气,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余墨突然想,­干­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总是把手伸得这么长,万一再掉进莲池里,那真是一团糟了。他正想着,只听扑通一声,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颜淡果真掉进了水里。

余墨被涌起的水波往后推了推才停住,只见颜淡长长吸了一口气,蹲在莲池底下不动。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面瞧了瞧,只见两位仙君正从这里走过去,其中一位穿着水墨衣衫,低声和身边那个穿着紫­色­袍子的仙君说话:“依离枢兄所见,魔境和天庭这一战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本君虽不赞同,若是起了战事,自然也不会推拒。不知应渊君意下如何?”

这两人就这么口中说着话,一路走过去了。

余墨刚潜下水,只见虎须正不亦乐乎地咬着颜淡的手臂,一见余墨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松开嘴,警惕地退到两尺之外。

颜淡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将余墨拢在手心,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担心你会被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虎须流泪了,呜呜咽咽地叫嚣:“你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呜呜呜……”

余墨顿时很无语。他其实很想和虎须纠正一下,这位仙子姊姊连尾巴、鳍和鳞片都没有,难看得很,他是怎么都不会瞧上这么难看的人。

颜淡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她以后一定会常来的。

余墨不觉心道,她若是常来捣乱,他修行圆满的日子岂不是遥遥无期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颜淡应该只是说着好玩的,他不用为这个发愁。

然而事实证明余墨还是想错了,颜淡后来真的经常来,有时候带来一只仙果,有时候带来一本书对着池子念,甚至还有一回,捧来一只叫沉香炉的东西,弄得庭院里皆是菡萏的淡香。

余墨还是不太爱搭理她,就像不怎么搭理池子里其他的鱼一样。他时常沉在黑暗的水里,看着顶上那一片光亮。有时候颜淡坐得靠近一些,长长的衣袂就会落在水中。他就这样看着,偶然有一回露出头去,第一眼便瞧见颜淡对他笑。

从那次开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数渐渐多了。

他只是一条鱼,不会笑。那么看见有人对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这种表情和情绪一般。

他甚至想,虽然颜淡没有尾巴,没有鳞片,没有鳍,和他们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是看习惯了也就不是那么难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再没来看他们。

余墨意外地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黎明之后要盼来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将再次接近圆满,觉得全身都有股灼烧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紧关头的时候,颜淡来了。他挣扎着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颜。

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穿着素淡的外袍,左颊到下巴像是被什么烧过,已然结痂,就算被毁去了容貌,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颜淡仰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余墨只觉得痛。

他终于明白了,有尾巴,有鳞片,有鳍,那不是好看,而是丑陋。那个男子和颜淡一样,都是有血有­肉­之躯,还有光洁的皮肤。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鳞片。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鳍一族,也不过是条鱼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这是他的所有;而颜淡不同,她会跑会跳,不用困在一方莲池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弧月当空。他躺在莲池边的石阶上,鳍和鳞片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肤,他的身上,正穿着玄­色­的外袍。

余墨却躺着没动,他只想当回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余墨虽是化为人身,却还是白天化为真身,晚上化为人形出去走走。刚开始的时候,觉得用双腿走路很艰难,后来才渐渐走得惯了。

他不是没想到要去见颜淡,何况就是见到她,她也不会认得他,而他也没什么可以和她说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宫外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罢。他从前听颜淡说过,她被师父送到天宫里管那里面的书籍。那时候,他都是爱听不听,现在回想起来,却把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余墨不自觉地想,他还是和同族在一起罢。他们才是一样的。

只是有那么一晚,看见颜淡脚步踉跄着回天宫,背后的衣衫都渗出了血迹,已然风­干­。她走了一段路,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余墨走上前,低头看着她,过了许久还是低下身把她抱起来。

颜淡虽是昏迷着,却没忘记动手动脚,对着他狠狠地打了几下。余墨只能抱着她不动,就这样抱了一夜。

他回到莲池边上,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象牙白­色­的皮肤实在太过女气,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比颜淡还小两岁。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时候化成|人身出去,只是恹恹地沉在水底。

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长长叹息:“我看那条九鳍是不能化人了,可惜这九鳍一族就要这么覆灭了……”

余墨只听有人往莲池走近几步,湖­色­衣衫的下摆浸到了水中,随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威严声音说:“颜淡这孩子,我本来还想她会懂事一点,却还是这么……唉!”

余墨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游,透过水面隐约可以瞧见那个穿着湖­色­衣衫的仙君绷着脸,继续开口:“我让她在天宫管书,就是看她颇有慧根,趁着修行的时候多学点仙法,还打算把异眼交到她手上,让她位列上仙,结果她却跳了七世轮回道。”

七世轮回道?

余墨记得这个也是仙童提起过的。七世轮回是触犯了天条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轮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将在凡间轮回七世,受尽苦难后方可重回天庭。在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只见那个湖­色­袍子的仙君从袖中摸出一颗漆黑通透的珠子,递到南极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额,叹道:“劳烦南极兄把这颗异眼交给东华清君,这都是玉帝的意思,让他挑出个有德有才的人来。”

南极仙翁将珠子接了,仔细地放进腰间的衣囊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转身之际,衣囊被一道青芒带落在地,异眼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余墨化为人身,慢慢低下身。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凡间是个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余墨从闯过南天门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后追究起来,玉帝也没发现天庭上少了什么人,只得作罢。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铘阑山境常住下来。

只是时常还会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戏文,与其说是看戏,倒还不如看人。为什么一个被凡人想出来的故事,会让人掉泪;为什么这个故事和看戏的人根本无关,而看戏的那个人会悲戚?

其实他也是一样的,看着颜淡的故事时候,他也入了戏。

他渐渐忘记了她的长相,就算使劲回想也不过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就惦记这么一个人。后来,他又弄丢了异眼,他原本是想把它亲手交到颜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异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会高兴。

颜淡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气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过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长来到铘阑山境,送来了不少族里的美貌花­精­。

余墨索然无味地看着底下跪坐的娇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张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化到无痕的脸庞。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衫子,更衬得肌肤细白,仿佛上好的陶瓷,甚至还微微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自家族长那个锃亮的秃顶。

余墨捏着茶杯,手指微微颤抖。

绕了一大圈,觉得一切已经茫然无光再无出路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来了。

颜淡抬起头来,笑颜清澈,就像曾经对着还是一条红眼睛小鱼的他笑的时候一样:“嗯,我的容貌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尽,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积在一起。

余墨发觉,他很喜欢看颜淡笑的模样,只要她高兴,那么自己就算有满腔­阴­郁也会一扫而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颜淡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也是不冷不热地应对。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对的。

铘阑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颜淡也很爱闹腾。

余墨喜欢清静,受不了她对自己顽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对别人顽皮,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日日住在一片山头,好似朝朝暮暮那样长久。

可那毕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暂且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余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继承了九鳍的血脉。现在的颜淡,在他见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只坚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着,说不好哪一日能够把蛋壳里面的给捂热了。他也想过,会不会终有一日还是没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会­干­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颜淡心里可有疑惑过,天师唐周其实就是当年的应渊帝君。从柳维扬对唐周无端客气起来开始,他便已经猜到,可最该发觉的颜淡却迟迟没有。

前代笔记小说云:初识之日,适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而后吾与汝并肩携手,笑语唧唧,何事不语?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过是徒留空缺。

他同颜淡之间,横亘着八百年渡不过忘川水的执念。朝朝暮暮催疲老,这已经无法算计的朝夕。

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那一刻羡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们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游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来欢颜愁肠共度,却有多少幽怨离人,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七夕(2)

颜淡偶尔还会想一想,当初最先遇上的是应渊君,而她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大抵和他转世后变成的那个凡人唐周狭路相逢时的不顺眼一般。可是这不顺眼久了,居然变成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她犯天条闯仙池,剜下自己半颗心,都为了这股说不清的情愫。

就是算不上轰轰烈烈,也算得生死相付了。

而余墨待她,却是细水长流,思及起来都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天刑台上受雷刑时的生不如死,没有跳下七世轮回道的绝然。他见到她时,总像是忍不住微微笑着的。

颜淡这样苦思冥想,只觉得余墨抬手把玩着她的发丝,静静地陪在一边不睡。她抬头去看余墨,待看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时,心中不知怎么又是一动:“我只想……以后可以时时刻刻同你待在一起。”

余墨手一颤,手中一缕发丝落回枕上,半晌才道:“你说甚么?”

颜淡想了想,这句话倒没什么,只是做起来难,若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块,这天长日久的,难免会厌烦:“不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可能一直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还活得好好的。其实我们待在一起,尽可以像从前一样,那是我过得最欢喜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余墨沉默了半晌,突然支起身俯身撑在她的身侧:“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他的墨发垂散下来,和她的纠缠在一块儿,颜淡不知怎么想起凡间常说的“结发”。她自小调皮胡闹,骨子里虽有仙根,做出来的事情却和仙子搭不上边。更麻烦的是,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当初她同应渊君,该断的早就该断,结果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后来断是断了,心里却还会一丝一缕地想起她最初的执念,初初的念想。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再次回头到应渊身边,又会怎样。可是那些她和余墨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的日子呢,那些笨拙傻气的相处呢,那种每回玩笑似的互称主公莲卿的亲昵呢,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

她怎么可以笨到,仅仅是,爱上过去而已?

那些细水长流的,用力去回想也只有淡淡的一个影儿的现在,谁说就不是爱?

颜淡看着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之前和你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以后还要在一起。你说好不好?”她顿了顿,忍着牙酸斩钉截铁地搁下一句­肉­麻话:“余墨,我喜欢你。我爱你。”

余墨淡淡看着她,隔了好半天忽然倾身压了下来,炙热的亲吻在她鬓边流连:“好啊,我们就在一块儿。”她说喜欢的一瞬间,眼前像是炸开了千万朵光华绚丽的烟花,竟微微有些炫目而失措。

颜淡微微嘟着嘴:“可是,你怎么能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去下聘,起码也要带着我一块,好教别人知道我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好的。”

余墨嗯了一声,顿了顿道:“如果反悔了……想要一条退路么?”­唇­轻轻触碰,试探之后才渐渐加深,用齿轻咬,用舌尖描绘,渐渐滑过颈项,气息再次紊乱:“就算想,我也不让……”

颜淡抬手抚过他的背,有发丝被薄汗沾湿紧贴在上面。对方温热­祼­裎踩的身子贴合过来,心跳声清晰如擂鼓,肌肤轻擦过便带起微微的酥麻,好似百爪抓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

颜淡微微喘了口气,轻声抱怨:“余墨,轻点,疼……”

九鳍本是极有智慧的水族,为了排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就必须心无杂念、毫无欲望,怎么传到余墨这里就变了?不过她也只能大略想想,便沉沦于缱绻缠绵之中。

只是依稀记得,那晚的月光独好,在地面斑斑驳驳映出了檀木窗格的雕花样式。

铘阑山境是个一有风吹草动传言便随尘嚣而上的地方。

颜淡在余墨房里待过一晚上,外面的传言早已沸沸扬扬。其中有两种最为火热:其一,颜淡对余墨山主施了幻术,遂山主一反常态让人留宿房中。其二,余墨山主是强逼了颜淡,究其原因,他是将人挂在肩上扛走的。

颜淡听了一整日闲话,甚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着发:前一种是夸她妖术高明而实际上却不然,后一种是洗刷了她之前被认定这辈子没人要嫁不出去的耻辱。而今日开始,她得拿出气魄来对抗余墨。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余墨踏进来,转身合上门。

颜淡看着铜镜里的影像,不动声­色­地问:“余墨,你第一回见到我的印象是什么?”

余墨怔了一下,走到梳妆台前低下身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颜淡的声音带着沾沾自喜和一贯的小聪明:“是天庭上的第一回,余墨你想装漠不关心从来就没装到底过。”她话音刚落,只见铜镜里余墨握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

余墨沉默一阵,语气甚是平淡:“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假的我听来做什么?”颜淡揣测他后面多半没好话,不过他们遇见的第一回她也确是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你说吧,我不会被你打击到的。”

“嗯,一个笨蛋。”

颜淡顿时大受打击,她还想着余墨会说她没身段没风姿,­性­子顽劣,甚至粗鲁,可是他居然说她是笨、蛋?“你胡说,我哪里笨了,我这样的明明叫大智若愚好不好?”颜淡愤愤道,“丹蜀那样的才叫笨。”

“丹蜀那样的是叫笨么?”余墨再低了低身子,慢慢梳过她的发。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动作又轻,颜淡觉得很舒服:“那后来呢,总会有所改观吧?”

“后来,”余墨手上一顿,低声道,“会对我笑的笨蛋。”

颜淡手上的簪子咔得一声折断了,猛地转头:“余墨你欺人太甚!”

“……别转头这么猛。”余墨忙松开握着的发丝,几根断发还是留在手中。

颜淡站起身,气势非凡地指着房门:“今晚你去书房睡!”虽然觉得琳琅做得太过,可是男人都是欠教训的,她决定先立威。

余墨不为所动地靠在梳妆台边,不冷不热地说:“你让我去书房睡我便要去么,你把我当什么了?”

颜淡又败下阵来。

男人都是欠抽的,要打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出现一个紫麟。琳琅定下的目标摆在颜淡身上,完全不能用。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决定放弃。

如果她想让余墨帮她削苹果剥葡萄,余墨二话不说就会照办。只是每回瞧见余墨削水果,她都要捏一把汗,他不像做惯这种事,却很是认真地去做,她也不好意思让他削出个兔子形的出来。

可如果涉及让他变回原形让她养一天或是赶他去书房睡诸如此类的事,那么她便是气得跳脚也没用,余墨根本就不理睬她。

颜淡努力半晌还是毫无进展,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可是这世上除了余墨,再不会有谁包容她至此,是她该庆幸。

其实往后的日子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吵吵闹闹便是一天。

丹蜀的桃子养大了,只只皮薄­肉­厚,­色­泽红润,挂在树上格外好看。他开始死守在树边,赶走无数偷窥桃子的妖。

颜淡看着小狼妖乐此不疲蹲在树边痴痴往上望,掬起清凉的湖水浸湿了脸,总算消解了几分暑气。

丹蜀忽然不望桃树了,转头问颜淡:“颜淡姊姊,你说琳琅姊姊和紫麟山主的小宝宝会是什么样子?我去问过爹爹,爹爹却让我自己想,要是我想得出还会问他吗……”

颜淡掬水的手顿了顿,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丹蜀,我从前给你讲过的那个凡间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位开国皇帝做梦曾梦见一只瑞兽,最后改朝换代登基为帝,便为那头瑞兽立了像。那四脚瑞兽形似龟,龟背却分七彩,­色­泽艳丽,有一把蓬松大尾巴。那皇帝以为是麒麟,其实真正的麒麟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想,紫麟和琳琅的孩子应该会长成那个样子吧。”

丹蜀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像子炎那样的雪白狐狸,背上安个壳子,风吹日晒时就可以钻进去,多好。”

颜淡估摸着他现在死守在树下,也很想要这么只随时可用的壳子。

丹蜀目光灼灼望着她,又问:“颜淡姊姊,你和余墨山主也很快会有小宝宝了吧?”

颜淡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要紧的问题:若是她和余墨会有孩子,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不过稍稍想象了一下,立刻就打了个寒战。

头顶烈日当空,阳光明媚得几近通透,在如此明丽阳光下,她居然觉得周身冷风习习,冷飕飕地一直吹啊吹……

七夕(3)

可惜她还没来得和余墨说他们今后如果有孩子那会是什么这个难题,余墨和紫麟便要出门一趟。琳琅抬手按着小腹,气势不减,当着众人的面向着紫麟大发脾气:“你这回出去也罢,若是七夕前赶不回来,我就重新给孩子找个爹!”

颜淡扑哧一笑,立刻有两道森冷的眼光刺到她身上,不过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何况还有余墨护着她。

“过几天便是七夕啊……” 不过经琳琅这么一说,她也记起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亦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是啊,你想要什么?”余墨嘴角带笑。

颜淡反手握住他的手,甚是惊喜:“真的什么都行?其实我也没想要什么,不如你变回原形让我养一天吧?”余墨嘴角的笑意冻住了。颜淡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一天不行的话,那……半天也行。”

余墨抽回手,面无表情:“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颜淡微微嘟起嘴:“哦,那你早点回来吧。”

其实余墨也不过离开五六天功夫,从前他们也不是每日都会见面的,所以颜淡觉得这日子应该是和平常一样没差什么。

颜淡陪着丹蜀守了一会儿他那棵桃树,然后帮小狐狸梳了梳毛,在附近绕了一圈却发觉柳维扬身边在不知不觉中聚集起了一堆小妖怪,他在给妖怪们讲道。紫虚帝君不愧为紫虚帝君,话懒得多说几句,居然还有本事和妖怪们推杯把盏授业传道。

颜淡转了一圈回来,只觉得越发气闷,最后只得闷头睡午觉去。

好像……还是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在看不见的时候会想念。

颜淡委屈地扒着被子,心中却想,他连变回原形一天讨她喜欢都不肯,实在太气人了。

颜淡百无聊赖地磨到第三日上,已经觉得气闷到极致,所幸到了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将暑气驱赶一空,伴着雨声也的确容易入眠。她开始迷糊的时候,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来。

只见余墨一身衣袍都湿透了,走到柜子边拿出­干­净的衣衫,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去洗洗再过来。”

颜淡很惊讶,本来以为至少要五天,没想到才到第三日晚上就回来了。

余墨回房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净的单衣,很是习惯地抬手搭在颜淡腰上:“睡了么?”

颜淡睁开眼,在黑暗中望见他的神情,好像很是倦怠:“没有,你累了就睡吧。”

余墨语音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靠过来些,只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颜淡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隔了片刻也安心地睡着了。

因为晚上睡得好,早上醒来时候也早。

颜淡看着枕在一边的余墨,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容­色­疲倦的缘故,气势好似和从前差了很多,她甚至敢伸出手去拧他的脸,要知道这是她从前一直很想却不敢做的事啊。

余墨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不由想,他看上去真的是很累啊,难道余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爬灰出墙了?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没有别人的味道,然后扯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也没什么痕迹。颜淡轻手轻脚地将被扯开的衣襟拉回去,忽然一抬头,只见余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瞧着她。

颜淡一个激灵,尴尴尬尬地问了一句:“你醒了?”

余墨支起半边身子,微微笑着:“从你开始扒我衣衫的时候。”他倾过身去,撑在颜淡上方低下头看着:“这几日可有想我?”

颜淡第一回听他说­肉­麻话,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终于在无形中压过了对方:“才没有。不过三天而已,我才不是这样没出息的。”

余墨垂下眼,低声笑道:“是么,可是我想你了。”

颜淡傻了,余墨这出去一趟不是中了什么风魔罢?正迟疑间,只见余墨缓缓覆在她身上,他的身子温热而柔韧。她看着对方的眼中完全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感觉到他动情的痕迹,忍不住说:“余墨余墨,你昨晚一回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嘛,我看你今天还是继续躺着,这样比较好……”

余墨没说话,褪下了单衣随手扔在一边,径自压过来。

颜淡看着他这个举动,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拼命往后挪:“我承认我刚才说谎了,你不在我很想你,你别贴得这么紧啊啊啊!”

“我知道,你说假话从来就没有瞒得过我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神态都甚是冷静,这个认知让颜淡更为崩溃:“余墨你这样会着凉的,来,披件衣裳吧……”

“现在都过夏至了。”

颜淡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完整地把她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余墨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菡萏而你是九鳍,这样下去会出来什么样的怪物啊?”

余墨的动作仅仅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这有什么关系,最不济就像你一样,我不会嫌弃的。”

颜淡顿时觉得,她和余墨的想法怎么差了这么多这么多……

他沉下身的时候,颜淡愤怒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抓,拉出一道红痕。余墨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她,好似琉璃般通透,倒映出她的模样,也唯有她的模样。

到了傍晚时分,紫麟回来了。

颜淡觉得紫麟总算没有愧对了他的真身,居然能比余墨整整慢了一日。

大约是余墨的关系,紫麟瞧见她没有露出从前那种嫌恶的表情,还随口寒暄了一句:“余墨先回来了罢?”

颜淡也随口答道:“嗯,昨晚就回来了。”

紫麟愣了一下:“昨晚?”他顿了顿,恍然道:“是了,昨晚的话,一刻不停用妖术飞回来,那还是来得及的。他现在是不是瘫在那里爬不起来?”

颜淡不由想,他该不是因为自己随口一句“早点回来”,才这么着急赶回来?他们妖的妖法受到很大限制,不能连着长时间用,不然会折损自身修为的。

紫麟见她不说话,颇为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余墨喜欢你什么,但是他是真心的,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

颜淡嗯了一声,笑眯眯的:“紫麟,我教你一个法子讨琳琅欢心怎么样?七夕那晚如果有烟火,琳琅肯定会喜欢的。”

紫麟很是高兴地走开了。

颜淡算了算日子,后日便是七夕了。虽说是每年都有的凡间佳节,可是放在今时今日,好似变得很重要。

余墨就是这样温雅的男子,表面上虽然温吞淡漠,其实心里也会闹别扭也会想很多,事事办得周到细致。这样的男子,带回家正好。

七夕节那日,是个艳阳的大晴天,待到入夜时分,夜风才渐渐凉爽起来。

颜淡站在庭院里,手里捧着一碗放了冰的银耳红枣羹,里面还有葡萄­干­,入口甜甜酸酸。

天空忽然明亮起来,大朵大朵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升腾到半空,在夜幕中拖出长长的尾巴,绚丽而耀眼,几乎将夜­色­衬得如同白昼。

余墨站在烟火下面,忽然低声道:“颜淡。”

颜淡转过头,看着他脸上被烟火映得微微发亮,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其实余墨的长相很柔和,笑起来只会觉得他温柔,可是平日里看着又觉得很英挺。

“我还欠你一句,我喜欢你。”他说。

颜淡朝着他露出笑靥,烟火再美,也是和大家一块看,可是这句话,却只有她听到。

十指相扣。颜淡同他并肩站在一起,仰起头看着漫天明丽的烟花,如此绚丽,如此灿烂,像是用生命铺散开来的粲然光华。

“现在天热了,你大约会用得着。”余墨偏过头看着她。

颜淡接过他递来的事物,这是一柄团扇,扇面上绘着莲花和鱼,丹青笔法灵动,栩栩如生。

紫麟和琳琅正手牵着手站在山上。丹蜀还死守他的宝贝桃树。小狐狸觉得丹蜀不理它,吃醋了。小老虎悄悄偷走了一只掉在地上的桃子,蜷成毛团抱着桃子滚远了。

一朵大大的烟花砰的绽开在空中,映得天­色­忽的一亮。

颜淡瞧着扇面那幅画边还写着一行小字,她看过余墨写的字,认出这字是他亲笔写的:丹青意映卿如晤。

丹青意映卿如晤。

颜淡拂过扇面,转头向着他微笑:“今年夏天这么热,当然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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