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袭袭,青影飘飘,灯火阑珊,愈加清晰。
罗小冰的心狠狠地揪紧,撑了撑额头,抬眸远望,“芍药楼”几字亮得刺眼,头一阵剧痛,她气愤地拉下帘子,素手握拳,捶在车厢板上一声咚的响。
“郡主姑姑,你怎么呢?”峰儿感觉到罗小冰的异常,赶紧掀开车帘,远一眼刚刚踏入芍药楼的那抹青影,立即明白过来。“姑姑,莫生气。不如问问五王爷,皇上来这里做什么?”
“峰儿可知这芍药楼里的姑娘到底是做什么的?”罗小冰压了压心口的火气,竭尽使自己平静下来。
“听将士大哥们说是个大夫,也有人说是个歌女,还有人说她——”峰儿话说到一半,赶紧把脸离开,把剩下的一半咽进了喉咙里。
“还有人说什么?”罗小冰的语速很缓,但字字都透着压人的气势。
峰儿的脸瞥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有人说金屋藏娇。”少年也机灵,赶紧话峰一转,再道:“姑姑,我们还是问问五王爷吧。五王爷是个耿直人。”
罗小冰明白金屋藏娇指的是皇上,她轻轻一摇头,竭力使自己冷静一番,思量片刻,道:“峰儿说得对。该是问清楚才行。”
语罢,她牵了峰儿一齐下了马车。
芍药楼门口,慕容明杉抱着一把长剑,四处张望,仿佛是在把风,脸色阴沉的厉害,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是喜,还是忧。
“五王爷——”罗小冰扶着峰儿的手,踏着盈盈碎步走了过去。
慕容明杉听到唤声,赶紧回过头来,黝黑的脸闪过一抹浓浓的慌色。“皇后娘娘,你怎么在这里?”
“是本宫该问问五王爷为什么在这里?”罗小冰轻轻挑眉,神情悠然。
“我在等一个朋友。”慕容明杉把脸别向了别处,不敢与罗小冰对视。
“是吗?”罗小冰的心一颤,慕容明杉一向不善撒谎的,只是今天他说了谎话……“五王爷等的这位朋友,是不是也姓慕容,本宫还认识?”
“皇后不认识的。是我在边关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慕容明杉似乎定了定神,目光转向罗小冰。但在眸底深处,还是看到了一丝慌意。
罗小冰依然不动声色,抬眸扫一眼楼牌上的“芍药楼”三字,抿唇一笑,道:“五王爷,敢问这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是一位女大夫。”慕容明杉倒是毫不隐瞒,“听说这位大夫医术很高,可治各种疑难杂症。”
“本宫倒想进去拜会一下这位女大夫。”罗小冰一边说一边轻抚右臂,道:“上次中了毒,不知道毒清了没有。不如让这位女大夫给看看。”语罢,她刚想迈步进去。
慕容明杉突然长剑一挥,一个本能的反应,将罗小冰挡在了门外,“不许进。”一声斥喝本能地吼了出来。
待到音落,慕容明杉才知自己失态了,赶紧退至一边,拱手一拜,道:“皇后,对不起。”
罗小冰亦不急于下结论,这些日子,慕容明珺的身体的确欠佳,他如果想找个民间奇医看看,也不足为奇。只是为何慕容明杉如此紧张,不免让她起了疑心,“他可是身体有恙?”她不再追问,直接挑明了话题。
“谁?”慕容明杉的幽眸睁大,眼里尽是惊色。
“五王爷,你不要骗郡主姑姑了。刚才我们在马车上都看到了。”峰儿忍不住Сhā上一句来。
慕容明杉的浓眉一皱,望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高篷子马上,闭眸使劲甩了甩头,握紧手中的长剑,竟不知如何作答。
“五王爷,他是否身体有恙?”罗不冰平神静气地再问一遍,话语之中透着关切之情。
慕容明杉为难了。皇兄下过命令,不许他透露半字的。可是再一转念,如果这样一直瞒着她,真的是不对。左右为难,难以决择。
“五王爷,您就说吧。让郡主姑姑知道真相,若是皇上真的有恙,该叫太医好好医治!”峰儿上前一步,抓着慕容明杉握剑的手使劲摇晃着,面色焦急。他知道姑姑一定想知道真相。
慕容明杉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嘴唇嚅动了好久,终于下了个决定,道:“好,我就实话实话了吧。其实皇上他——”
“怎么?皇后在找朕?”突然屋里传来一个醇厚的声音,把慕容明杉的话打断了。
“皇上——”罗小冰与慕容明杉一同唤道。
“皇后怎么知道朕在这里?”慕容明珺的脸色有些阴沉起来。
罗小冰盈上前一步,道:“皇上,臣妾路过此地,所以——”
“所以你跟踪朕?”慕容明珺的脸色一沉,冷冷一喝。“你想知道朕来芍药楼做什么?”
“不是。”罗小冰摇了摇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其实她的确是想来看看他在做什么的。
哪个做妻子的不想知道大夫在做什么?即使是帝王妻也是一样。这次她做了一回小女人。因为最近慕容明珺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慕容明珺负手踱步过来,与慕容明杉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慢慢扫向罗小冰,道:“皇后回去吧。朕来这里,不是看大夫的。是看芍药姑娘。”语气坚定。
“芍药姑娘?”罗小冰的心猛得一惊,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
“是。”慕容明珺的眸光抬高,始终眺望着遥远的夜空。
“皇上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来这里?”罗小冰怔怔地看着慕容明珺,他的眼底泛涌着一股明暗交替的浪涌,让人无法捉透清楚。作为医者的望、闻、问、切,她不曾忘记过,最近他的气色越来越差。
“没有。”慕容明珺回答地干脆极了。
罗小冰仍然是不死心,再细细扫一眼慕容明珺,道:“皇上最近气色极差,是不是身体有疾?臣妾也略懂歧黄之术,不如让医妾为皇上看看。”
“不用。”慕容明珺负在身后的大手在颤抖,而从他喉咙里迸出的两个字铿锵有力,冷漠无情。
“臣妾想知道——”罗小冰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但她依然不相信眼前所见就是事实,五年中他都没有忘记过她,而在龙城,只是几日而已,他就另择她人?
还是身边没有贤妃、淑妃的相伴,他始终觉得空虚?帝王的心是不可能停留在一处?
“你想问朕,这些日子冷落你,是为何?”慕容明珺的目光愈发的深沉、清冷。
慕容明珺脸上铜黄的肌肉一抽一抽的,“朕无法说出理由。朕只觉得呆在芍药楼与芍药姑娘一起很轻松、很自在。不用看到你与呼延镜卿卿我我!”
“皇上还是介意?”罗小冰顿觉得心被扎了一下。
慕容明珺负在背后的大手渐渐攥成拳,面色赤冷的厉害,往前踱了一步,目光Bi近,冷意流窜,道:“对,朕介意。朕介意你曾经跟他成过亲。朕介意他送并蒂莲花衣给你。朕也介意你跟他见面。朕不想为你一人而停留。这些理由足够了吧。”
一字一句都敲痛着罗小冰的心,刀绞一般的疼痛,女子咬了咬唇,眸底泛起一股暗涌,透着深深的恨意,道:“你跟呼延镜没什么两样!都是自私的家伙!”
“当然,皇后要知道朕与他是表兄弟。”慕容明珺轻轻一勾唇,冷声一笑,道:“所以物以类聚。皇后该明白。”
罗小冰闭了闭眸,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素手握紧,眸子突然睁开,扫向慕容明珺,神情镇定下来,道:“臣妾答应过太后,一定会好好辅助皇上。希望皇上以国事为重。既然要收回岭山三城,就不要沉迷于酒色当中。臣妾不打扰皇上了。”
语罢,她牵起峰儿,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车辘轳的声音响起,渐渐远处。慕容明珺抬眸眺望一眼,胸口一阵剧痛,接着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打破了整条背巷的宁静。
“皇上,你怎么样?”慕容明杉赶紧上前扶了慕容明珺到厅中坐下,取了绢帕递给他。
慕容明珺用手绢捂着嘴,剧咳了一阵,手拿开,白绢上依然是鲜红的血,在明亮的灯火下格外的耀眼。
“朕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他看一眼绢上的血迹,扯唇苦苦地笑着。
“皇上,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民间奇人异士多的是。一定能治好皇上的。”慕容明杉拧着眉头,慎重地说道。
慕容明珺摇了摇头,抬头望一眼门外,脸上浮过一抹痛色,道:“至少朕收回了岭山三城,才可以死。”
慕容明杉一声轻叹,脸上亦泛起痛色,“皇上这是何苦呢?臣弟觉得应该早点告诉皇后。”
慕容明珺很疲倦的样子,缓缓靠到椅背上,闭上双眸,道:“朕何偿想伤害她,朕的心也很痛。只是朕知道她心地善良。若知道朕染上恶疾,半年之期将至,她便不会选择离开。这样也好,让她走吧。让她自己的幸福去,她还年轻。”
“可是?”慕容明杉皱了皱眉,依然是觉得此法不妥。
慕容明珺轻轻一扬手,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万一朕真的崩了,她一样可以离开。其实你错了。朕怕那时她作为朕的皇后会一辈子困在宫中,把大好的青春浪费了。”
慕容明杉眼圈突然红了,道:“皇上对皇后果然是爱之深。”
“五皇弟不也一样。”慕容明珺淡淡一笑,起了身来,负手踱步到门口。
慕容明杉的脸上闪过一阵难色,叹一声,道:“都这个时候了,皇上还拿臣弟开玩笑。”
“不管怎样。谢谢五皇弟替朕隐瞒。”慕容明珺抬起手来,搭上慕容明杉的肩头,脸上的冷意退却,闪过一抹欣慰。
“我们是兄弟,说谢字就生疏了。”慕容明杉握紧慕容明珺的大手,使劲点一点头,眉色一转,又闪过一抹忧色,道:“不过臣弟担心皇后此时会伤心。”
“朕知道。“慕容明珺点头一应,转身踱步到门口,眺望一眼夜间的长街,脸上竟是凄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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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罗小冰一夜未眠,天还未亮的时候,她便起了床,梳妆打扮一番,便悄悄离开了府衙。
一路上,她施展轻功,行步如风。很快就到了“芍药楼”门口。伫足良久,她才叩响了大门。
不多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清秀的女子探头出来。“请问夫人有何事?”
“我找芍药楼的主人。”罗小冰很礼貌地说道。
“我就是。”清秀女子眨着灵巧的眸子,微微点头。同时,她已放下警惕,把门拉开来,迎了罗小冰进去。
“你是芍药姑娘?”罗小冰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清秀女子,生得玲珑小巧,体线婀娜,虽然没有宫中女子的大方得体,倒也是小家碧玉,惹人怜爱。
“对啊。我就是芍药楼的主人玉芍药。”女子眨着眼睫,目光里沁着友善。
“听说芍药姑娘精通医理,可治各种疑难杂症。我特地前来,请姑娘为我诊治一番。”罗小冰十分恭谦地说道。
其实她从心底里还是不相信慕容明珺所说的话,她要来探个究竟。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玉芍药看着罗小冰的一身装束,云髻盘起,雍容华贵,又听说是来看病的,生意上门,自是欢喜,赶紧把她迎进屋里,态度极好,奉上香茶。
女子的言谈举止温文而雅,身上更透着一股灵气。若说慕容明珺因情常常留连于此,的确也说得说过去。此女虽算不上国色天香,倒是极品佳人一个。
“夫人,先让小女子为你把把脉。”玉芍药已经取了脉枕,盈盈走来。
罗小冰很是配合,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伸了过去。
玉芍药的纤纤细指搭上罗小冰的脉搏,眉头一展一紧,似喜似忧。
“芍药姑娘,你看如何?”罗小冰看着玉芍药脸上的异色,心弦紧绷了起来。
“有喜有忧,夫人是想先听喜,还是想先听忧?”玉芍药慢慢入下罗小冰的手,取回脉枕,一脸的和颜。
“忧为何?喜又为何?”罗小冰问。
“忧则是夫人数年前因产子留下头痛症,故而头疾经常发作,扰乱心神。”玉芍药停了一停,缓缓踱上两步,再道:“喜当然就是夫人再度有孕。”
罗小冰听得一颤,她前半句说得极准,可是这后半句真让她吓了一大跳。自从华怡宫失火那晚以后,就再没与他——这期间,若真是有孕,她患上瘟疫,军医帮她把脉之时,怎么可能不会发现?而且自己的葵水还来过一次。“芍药姑娘,你可真会开玩笑?”
“小女子知道夫人惊讶。以脉象看来,夫人身体极虚,应该是先前患过病,导致经脉失调,故而还来过葵水。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也不排除发生的可能。若夫人不信小女子。可到别家去诊断一番。”玉芍药不急不徐,态度极其谦恭,胸有成竹地说道。
罗小冰镇定下来,暗暗吸了一口气,左胸的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如真是怀上身孕,可还真是来得不是时候。
“夫人先前应该是患过疫病。其实若不是夫人怀有身孕,恐怕以夫人的体质,就算有解药,现在应该也是躺在床上。”玉芍药踱上两步,继续说道:“夫人练过内功,体质阴寒,而瘟毒亦是属阴。阴阴相合,愈是加深。会异致病情加重。而夫人怀有身孕,阳气徒增,正好改善了夫人的体质。”
罗小冰望着眼前的清秀女子,越看越觉得亲切,她举手投足间透着灵气,还有她谦和的神情,极为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目光一扫,把屋子里打量个遍,布置优雅,檀香木制成的家具沁着点点的清香,突然书案上的一盏玉灯撞入眼帘,怪哉,却无灯芯。
“夫人对小女子的玉灯很感兴趣吗?”玉芍药顺着罗小冰的视线看去,浅浅一笑。
“为何灯盏没有灯芯?”罗小冰抬眸一问。
“灯芯自在灯芯处。小女子的这盏玉灯是家传之物,用来观赏,不曾用过。”玉芍药的声音很轻,尤其是“灯芯自在灯芯处”,她说得极是悠然,一副超脱世外的样子。
这玉灯的确像罗小冰梦中看到的一样,她暗叹一声,甩了甩头,可能是庸人自扰了,梦中的掌灯仙姑不过是个虚幻人物。眼前的女子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一定会查证的。”罗小冰轻轻一抚小腹,甚是觉得惭愧,自己亦学医,为何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摸不清了,心中有没惊喜,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还有一事想请教芍药姑娘。”
“夫人请说。”玉芍药已经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写些什么。
罗小冰起了身来,慢步踱步玉芍药的跟前,镇定地问道:“昨晚来的那个人可是身有疾恙?”
玉芍药踌躇了一下,眉色一沉,很肯定地说道:“无恙。”
“那他来是为何?”罗小冰心揪了起来。
“不知道。他只是每天来坐一坐便走。”玉芍药停下笔来,抬眸与罗小冰对视,目光很坦然。
“仅此而已?”罗小冰再问。
“仅此而已。”玉芍药坚定地点一点头。
难道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罗小冰一时猜不透其中原因。
“这是治疗头痛的方子。对你会有效的。”玉芍药收了书案的纸张,吹干墨迹,递到罗小冰的手中。
罗小冰接过轻扫一眼,果然是奇人奇药,配制的药方都是不同一般,“谢谢芍药姑姑。至于我到过芍药楼看病一中,请姑娘不要告之他人。”接着她取出一绽银子放到了书案上,“这是诊金。谢谢姑娘。”
“放心。我玉芍药是最重承诺之人。”玉芍药很欣喜地拿起桌上的银绽子,端详一番,微微点头,但她的目光很纯,没有一丝贪财之意。
“告辞。”罗小冰已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