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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湖畔炊烟(女尊) > 第 52 章

第 52 章

“另一只脚。”他伸出脚,她在脚踝上缠上了红线,林绰低着头,她接着替他穿上了鞋袜,他不解道,“为什么要在我脚踝上绑上红线?”

她拍了拍他的脚,站起身,“买个心安。”

“买?你昨天去哪里了?”

“庙里。”

“你去求来的?”

“嗯。”

“可是你不是不相信这些的吗?”

“我现在什么都信,只要你没事。”其实就连那晚的天灯,写了满满的字,她放了也是为了求得他的平安无事。

“阿朔,你不用这么紧张的。”他站起了身,“我看到你最近在看的那本书了,你是被里面写的东西给吓到了,我不会遇上的。”

“你看到了?你没事­干­看这个­干­什么?”她最近看的都是难产的东西,被他看到了那还了得,不会有心理­阴­影吧?

“那你没事­干­看这个­干­什么?”

“我,我就是……”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打断了她,“是什么人?”

“不知道。”梅朔走过去开门,却是一个穿着锦衣貂绒披风的中年男子,“梅三少。”

“你是?”她看向他身后的马车,“我们似乎不认识。”

“确实不认识,不过有人花了大价钱请我来,听说你的正君快生产了。”

“你是稳公?”她有些惊喜,不过还是狐疑道。

那男子叹了口气,“算是吧。”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青丝络结,梅朔笑道,“请进吧。”她替他拿过包裹,“怎么称呼?是我大姐请你来的?”

“叫我君夏就可以了。”他走进堂屋张望了一番,似乎完全没有地方他可以睡下。“至于请我来的人,倒不是大少,是大少的­奶­­奶­。”

梅朔拿着他包袱的手顿了一下,他回过了身,“我来之前,还听到她和你梅家那位秦管家说的话,你想听听吗?”

“想。”梅朔还没回应,林绰已经Сhā嘴道,君夏走到桌前自己坐下,“她说她错得太离谱。”

梅朔哼了一声,放下了他的包袱,“君夏,我一会和你出去,我这里没有地方住,要委屈你住到附近的空房里,不过东西很齐全,三顿饭便到我这边一起用。”

“她说她已经老了,现在只想孩子们可以承欢膝下,她还说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回心转意原谅她。”不顾她的打断,他径直道,“那位秦管家就说,三少的心都在一个人身上,要她回心转意其实也很容易。”

“你是来做稳公的,还是当说客的?”

“有区别吗?”

“要是稳公的,我恭恭敬敬待你,要是说客的,我现在就轰你到外面雪地里去。”

“那我还是做稳公。”

“走吧,我带你出去,很近,离我这里就几步路。”梅朔抓起包袱带着他出去,出了门,她走在他前面,好半晌没有声响,看着结了冰的湖面,走到半路突然停下了脚步,君夏差点撞在她身上,“三少,你这样走路很危险,知不知道?”

“她病好了?”

“好了,多亏了你家正君和大少那个小情人。”

“小情人,老大?”

“你家大少的病也好了,你可以回去自己问她。”

她继续朝前走,君夏勾着­唇­角跟在她身后。

安顿好了君夏,她沿着原路踩在雪地上走回去,还没到家门口,右眼角抽了一下,她瞬间张大了眼,飞奔推门而入,“小绰儿。”

他微微弯着腰坐在床头,“阿朔,痛,痛。”

梅朔喉口泛起一丝腥味,双手颤抖着把他拉到床上,“撑一下,我马上回来。”她的声音也颤抖着,林绰伸了下手,想告诉她自己只是开始阵痛,没什么大碍,没拉住她,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似乎只是一晃眼,她提着君夏进了屋,他的貂绒披风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堇­色­棉衣,一手还拿着自己的包袱,“关紧门窗,没有其他人,你给我打下手。”

她机械地点头,飞快地在窗户的缝隙间都塞上了布条,不漏一点风,“烧开水。”

梅朔跑进了厨房,他走到床前,“放松点,别被她传染了,没事的。”

“嗯。”他点头,君夏放下床边的厚实帘帐,大声道,“生火炉。”

梅朔正在添着柴,立马出来在床头生起了铁架火炉,他解开了林绰的衣服,“你穿了多少层啊。”解到只剩里衣,梅朔回头钻回了厨房,君夏朝林绰笑道,“她不敢看。”

虽然小腹的阵痛一阵强过一阵,他也顺着他勾了下­唇­角,君夏拉开里衣,小腹上肚脐往下一道三寸长的腹沟已经清晰无比,接近下腹的地方开始有了裂缝,像是蛛丝般的粘液粘连着彼此,君夏把手按在他胸口,“深呼吸,等到全裂开的时候我让你用力,你就用力。”

他点头,君夏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拿出一根白­色­的粗布条,塞到他嘴里,“咬着这个,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伤。”

半个时辰后,腹沟裂开了一半,已经可以看到|­乳­白­色­带着血丝的胎液,君夏拿着­干­净的吸水毛毯,按在他已经裂开的腹沟下方,有含着血的胎液在溢出来。

林绰死死咬着布条,嘴巴已经麻木无力,梅朔端着滚烫的开水出来,看到他的小腹,“三少,水晃出来了。”君夏好心提醒她,她把盆放在地上,走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声音颤抖,“没事,没事的。”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在听。

她双眼发红,君夏推了她一下,“把我包袱里的银钳用火烫一下。”

“钳,钳子?”

“很小的,接生都用,只是以防万一,帮助胎儿出来,快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裂口完全打开,梅朔坐在床边,抓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君夏,“用力。”

林绰紧紧闭着眼,梅朔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也在不断用力,抓得自己生疼,君夏用银钳微微把裂口拉大,“用力,头出来了。”

林绰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尽了,就要虚脱过去的时候,君夏惊喜的声音响起,“出来了,是个女儿。”他迅速地抓过在开水里烫过的剪刀,剪断脐带。

他闭上眼,舒了口气。

“三少,你抱抱。”

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孩紧闭着眼,脑袋上长着一点点软软的淡黄|­色­毛发,脸上还有挤压后造成的红­色­充血,梅朔站起了身,伸出手,君夏正要递过来,就见她双眼一翻,身子朝前,“三少。”

咚的一声,林绰急急睁开眼,差点从床上掉下来,“阿朔。”

襁褓里的婴孩也开始放声大哭,君夏哭笑不得,“没事没事,你躺着,她晕过去了,过会就醒过来了。”

林绰不安地看着她,君夏抱着襁褓,“裂口已经收合了,不过完全长好还得坐完月子,我会留下来等你坐完月子。”他把襁褓塞到林绰怀里,他无力地抱着这软软的,似乎没有分量的小东西,眼眶湿湿的突然想要哭。

君夏把梅朔扶了起来,“其实我没想到她居然能撑到现在,之前我看她的眼神就已经开始不正常了,烧完水我就估摸着她该晕过去了。”

“快回去吧,你刚坐完月子,不该吹风的。”

梅朔拉紧了他身上的大袄,君夏上了马车,林绰大声道,“你告诉­奶­­奶­,逢年过节我们有空会回去看她的,和畔儿一起。阿朔,你说是不是?”

“哼。”

“她答应了。”他朝掀开帘子探出头的君夏笑道。

梅朔拉着他回了屋,婴儿床里的宝宝突然开始哭,梅朔拿起桌上的小瓶走上前塞到她嘴里,“再过段时间,就不用给她喝牛羊|­乳­了,改些稀饭米汤什么的,我再熬点鱼汤。”

“嗯。”他站到婴儿床前,伸出手逗她,宝宝含着小瓶,透亮的眼珠开心地追着他的手。

“阿朔,你刚刚真的是答应了,对不对?”

好半晌,她终于嗯了一声。宝宝也喝饱了,打了个小小的嗝,像是在附和娘亲说的话,林绰笑着把她抱起来,一手抱着她的身子,一手小心地托着她的脑袋,“畔儿真乖。”

君夏的马车出了西河村,他放下帘子,心里暗想,梅安这次,算是押对了宝,她让自己来替她的心头­肉­接生,梅朔欠下了她最爱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情,怎么会还不松口?不过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不然哪里需要绕这么多弯路,就可以尽享天伦。

又是一年春到,草长莺飞,天暖气清,林绰推着小木车走在湖边,梅畔宝宝的双腿从座椅下面伸出来,不住踢着小腿,一手抓着一只木雕的玩偶,一手指着湖边的垂柳,“咿呀呀。”

“呀呀,叫咿呀呀也不给你玩柳絮了,那天弄得家里床上到处都是,小心娘又打你屁屁。”他俯下身子,“还连累我也被她打屁屁。”

他推着小木车回家,还没走到就见到屋门口等着一大拨十几个华服女子,屋门紧闭,那个打头的女子一见到他就欣喜地迎上来,“三少君。”

他愣了一下,“什么?你们找谁?”

“呀呀。”

“三少君,我们找三少,她在家吗?”

“哦,阿朔她出去打渔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那个打头的女人听到她不在,不但没有失望,反倒和身后的女子对视一眼,脸现欣喜,作揖道,“不瞒三少君,我们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求?这么严重。”

“呀呀呀。”梅畔宝宝不住踢着腿,不满爹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伸手抓着玩偶一丢,正砸在那女人身上,掉下地去。

那女人捡起那玩偶,摸在手里,感觉甚是润滑,低头看去,是一只兔子的木雕,连毛发、胡须,指甲都一丝丝刻了出来,长耳朵镂空雕花,那么小的地方细看来居然还雕了两株梅花。

她蹲下身笑着把木雕玩偶还给那宝宝,心里暗自叹气,梅三少果然是梅三少,价值连城的木雕,就给自家孩子当玩偶玩。

“三少君,其实是这样子,我家小小姐马上满周岁,我家主子非常疼这个小小姐,特地为她办了百桌流水席,通宵达旦三日不休,这次特地派我来,是想请三少雕一副五女送福图。”

不等林绰回应,她接着道,“我家小小姐身子不太好,这是为了替她祈福,三少君,看在同是爱女情深的份上,还望你可以同三少说。”她双手奉上画卷。

他低下头,梅畔宝宝正仰起脑袋,看到自己爹爹在看着自己,立刻咧嘴笑开来,嘴角淌下一丝口水,他摸着宝宝软软的发丝,“好。”

好字刚说下,那女人脸上的欣喜刚漫开,一道声音传来,“好什么?”林绰抬眼,就见她一手提着鱼篓,裤腿一如既往地被打湿,撩到了小腿上,两只白肩雕飞在低空中盘旋。

“阿朔,你回来了。”他弯着眉眼,那群女人像是没看到梅朔,扭头就走,林绰不解地抓着手里的画卷,“你们,不是找阿朔吗?”

“好了,进去吧。”门口为了梅畔宝宝的小木车,特地做了一个滑坡,林绰推着她进去,梅朔关上了门,“你又答应了什么?”

“这个。”他把画卷递给她,“她说那宝宝马上周岁,身子不好,是雕了祈福的,我想到了畔儿,所以就……”他低下头,“阿朔,你不高兴我答应?”

“没有。”她放下画卷,亲亲他的额头,“你的­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耳根这么软,还是给个和畔儿一般大的宝宝,你会不答应那才怪了。”

“那你答应了?”

“嗯。”她笑着收起了画卷,“你开的口,我自然会答应。”她突然走到门口拉开屋门,“听到了,可以走了?”

“三少。”那女子讨好地笑着作揖,在身后一挥手,一群人朝村口走去,在村口翻身上了马,“一人十两银子,欠我的,记好了。我早说了,找梅三少是没有用的,要找她的正君,一句话就全搞定了……”

未完的话语飘散在马蹄声中渐渐远去,西河的湖水泛着不变的粼粼波光,夕阳下有几尾鱼跃出了水面,尾巴甩出水花,在余晖下泛着耀眼的金光。

渔歌唱晚,湖畔炊烟起,清香袅袅不息。

清影摇风

那些不屑的,鄙夷的,厌恶的眼神,小腹坠坠的疼痛,伸手探过下身黏糊糊的血迹,那个女人淡漠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粉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他一脚踢掉了被子,猛地惊醒过来,丝滑的锦被盖在身上,他坐起了身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屋里漆黑一片,小窗口洒进淡淡银辉,他闭上眼,这是二姑姑家里,二姑姑待他很好,各种药材补好了他的身子,却抹不去午夜梦回的惊恐。

他一直睁眼坐在床上,看着窗口的夜幕被薄雾代替,日头初上,白雾散开,门上传来敲门声,“影公子,起了吗?我给你送洗漱的水。”

“起了,我马上就好。”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打开门,接过水盆,那小侍又道,“影公子,水大夫问你是要出去大堂一起用早饭,还是仍然自己在房里用?”

“我,我,”他咬了咬牙,“我出去用。”他不可能永远把自己埋在乌龟壳里,天朗气清,仲春未尽,日子总要继续。

“影儿,来,新鲜的杨梅,不酸,尝尝。”还未坐定,水承源的正君就笑着招呼他,水承源仅此一夫,生了两个女儿,都已各自成家,也不住在一起,林影的到来倒是很好地弥补了他想要儿子的心情。

“嗯,很甜。”他点头,又拿了一颗,安氏看上去心情很好,“一会有没有兴趣陪我出去逛逛,我要去买几匹布做几件夏衣。”

“好。”

用完早饭,水承源自然是去出诊,安氏挽着他的手,身后跟了两个小侍出了门,那布庄的老板认得这个阔气的老主顾,点头哈腰地上前,“水正君,今日想要些什么样的布料?”

“影儿,你也自己看,喜欢的我们就买了。”他伸手摸过几匹布,“怎么都这么刺,没有顺滑一些的吗?”

“怎么会刺?”那老板奇怪道,“我们铺子的布匹都是从齐家的布坊收的货。”

他心口一滞,就听安氏又道,“不然你自己摸摸。”

“还真是有点,这样吧,水正君,你随我去内堂看看,有些水锦,价格贵了些,一般人不会买,我就没有摆出来。”

“也好,影儿,你要一起进去吗?”

“我就在外面等着吧。”

那老板招呼了伙计看着铺子,带着安氏和两个小侍进了内堂,林影自己站在外面伸手摩挲着那布料。

“哟,这不是林影吗?”

“可不是,我还以为已经不会在西河镇上见到了呢?”两道笑语声响起,他心头漫过一阵更深的恐惧,一回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人,只是两个小侍提着些东西,她没有在。

“看来孩子确实是没了,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还敢怀小姐的孩子。”

“不过,现在看看你似乎过得不错嘛。”那小侍上下打量着他身上的衣物,“怎么,又勾搭上哪家的小姐了?说起来你长得是不差,最好趁着年纪轻好好找个靠山,不然等到年老­色­衰,你这张唯一能看的脸也不行了,到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他的指甲紧紧掐进手心,这些冷嘲热讽,说到底,只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是他贪慕虚荣,如果,如果他可以早些相通,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走开,走开,官差办事,全都让开。”

那两个小侍被推挤到一旁,他也让开到墙角,那伙计躬着身,声音颤抖,“几位官娘,不知道,有什么事?”

一个壮硕的中年女子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不用怕,不关你们的事,我们只是取些证,你家老板呢?”

“我就去叫。”

那老板慌慌张张走出来,“大人们有什么吩咐?”

“你铺子的布是从齐家的布庄进的货?”

“是。”她一指台面上的布匹,“这些都是。”

“很好,带着些跟我们走一趟。”

“这是,出什么事了?”

“齐家的布庄用劣货充数,被人告上了公堂,我们是看不出来,邱大人请了人鉴布,你只要去走个过场。”

那老板跟着离开,安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林影身后,“南清还真是动手了。”他嘴角勾着笑容,林影不解地抬眼,他笑容不减,“要不是顶头有人施压,邱枺怎么会去动齐家?”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今晚她会来家里用晚饭,你也一起,这次可别再躲房里不肯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官娘离开,那两个小侍惊愕的眼神,安氏诡谲的笑容,他总觉得这个布匹的事,似乎都是被人­操­控着,而那个人,自然是水南清无疑。

其实,他有些怕她,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隐藏的暗火,嘴角的笑容让人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总是叫二弟做表弟或是开玩笑地叫三少君,却叫他做影儿。

耳畔响起林绰的软软嗓音,“阿朔说,大表姐这个人,看上去正经,其实一肚子坏水,是个名副其实的假正经。”阿朔说,是林绰的口头禅,不过他最近不怎么来镇上,倒是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了。

“南清,你不觉得你自己最近跑我这里跑得有些太勤快了吗?”晚饭过去,水承源和水南清两个人站在后花园假山石前,水南清斜倚在山石上面,“二姨,我这不是想和你多亲近亲近吗?”

“和我?”水承源哼了一声,“想看别人才是真的。看来,我们家这个表姐弟成亲的习惯还真是永远都改不掉了。”

不是刻意为之,却总是兜兜转转会有那么一对,就像是自己。

“不好吗?”

“这倒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他的心结很重,我看你的路没那么好走。”

“我知道。”她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星子,“我不在乎他的过去,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可是他在乎。”

“慢慢来,我会让他忘记的。”

假山石后有一个身影在夜幕中脚步不稳地向房间走去,水南清和水承源对视一眼,后者不住摇头,果然真是有你的,什么都能算计。

“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又不会吓跑他。”

“影儿。”窗口突然出现一个最近时不时就会看到的身影,他正坐在窗前的竹椅上,手下一抖,刺绣的银针扎进手指。

她翻窗而入,抓过他的手指,“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收回了手,“没事,大表姐,你怎么来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大表姐,清或是南清,挑一个。”

他抬起眼,虽然她的心意已经清楚不过,虽然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陷入,可是,他怎么配得上她,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遍遍用清泪洗刷着面颊,他多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希望自己还是清白的身子。

“大表姐。”他低下头,语调浅淡,“你总是大表姐。”

“这是什么?”她拿过他手里的绣架,“岁寒三友,怎么会绣这个?不过影儿你的绣功,真是厉害,我看连绣坊的绣公也都比不上。”她一手抓着绣架不肯还他,“给我绣条帕子怎么样?或者荷包?”

“我绣完这个就给大表姐绣帕子。”

“清或者南清。”她不愿罢休,他咬着­唇­,半晌,水南清突然危险地眯起眼,“你还是忘不了她,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她?”

“不是。”他没见过她用这种表情对着自己,偏过了脸,“我,我,”牙齿重重地咬着­唇­,只咬得自己疼痛钻心,水南清伸手扳开了他­唇­瓣,“你什么?”

“我配不上你。”他飞快地脱口而出,挥开她的手,站起身退离了很多步,“大表姐,你值得比我好得多的男子,你只要能够把我当做表弟,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一步步逼近,“我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你配不配得上,是我说了算。”

林影退到墙面,已经无路可退,身子被她禁锢在怀抱和墙面围成的空间内,只觉得呼吸困难,他的身子沿着墙面滑落,眼泪也滴滴流下,“我很脏,你知道吗?心里很脏,身子也很脏。”

他坐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抱着双腿,像是要把自己和所有人都隔开。看着他瑟缩的身子,水南清蹲下了身,伸手擒住了他的下巴,“看着我。”

他含着泪不住摇头,水南清一把抱起他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影儿,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会很痛。”

“你一点都不脏,我知道你心里埋了太多,都哭出来吧,我一直在这里。”

“你把我当成她来打好了,我就在这里,不会走。”

林影埋在她胸口,哭湿了她的前襟,自从那件事以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彻底痛快地哭过,好不容易停下了抽噎,张开通红迷离的双眼。“你,不是她。”

“影儿,不管你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接受我,我都会等。”她拂开他沾在额前的头发,“不过我当然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毕竟,你知道,禁欲太久实在很伤身的。”

林影涨红了脸,想要推开她,却只能被她紧紧抱在怀中,不该心软相信她的,二弟说的一点没错,她就是个假正经。

然而,却是这个假正经,一点点的,融化了他的不安,他的卑怯,也化去了他午夜的噩梦。

六月的天,安氏在院里指挥着小侍们把纱帐凉席都搬出来擦洗,林影也在帮忙,和一个小侍把一张凉席搭在竹架上拍打,在橱里塞了这么久,先得把席虫都拍了,然后用抹布仔细地拧了热水一点点擦拭。

“影儿。”

“南清,你真的是很闲,不如也来帮我们一起洗好了。”安氏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她,她讨好地作了一揖,“二姨夫,让我带影儿出去趟,好不好?”

“这个我可做不得主,你自己问影儿。”

林影看了她一眼,一身轻装便服,眉眼笑意浓浓,他放下了抹布,她笑着拉住他的手,“二姨夫,晚饭前我会送他回来的。”

“你为什么一直都会有空,你不是府台,应该有很多事要做的啊?”

“­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是归县令管的,判不了才会送来给我,不过这西河城里能有什么大案子,我只要抽空查查卷宗。”

“你要带我去哪里?”

“先叫声好听的。”

他脸颊有些红,“清。”

“喜欢荷花吗?”

“嗯。”

“那你是想去看西河里野生的荷花,还是人工种的睡莲池。”

“西河。”

“我就猜到了。”水南清扶着他进了马车,“去你弟弟那里怎么样?”

“好。”

“噗。”水里泛起了一大阵水花,林绰坐在船头,手里抱着两个莲蓬,“阿朔,我掉了一个。”

“掉了就掉了,一会再给你摘一个。”她放下手里的船桨,“这个时候莲蓬还没熟。”

“嗯,我知道。”船离岸不远,昨天下了场大雨,荷叶上的积水里还有蝌蚪在晃着尾巴,他ρi股下面垫了张软垫,梅朔怕他直接坐在船上会着凉,可怜这么已经开始热烘烘的天。

“可是很漂亮。”

梅朔笑着摇头,大家都是喜欢这会碧叶红花的美景,偏生他就是喜欢那还­嫩­着的莲蓬。“别老是坐在船头了,肚子压着不好,坐船舱里去了。”

“你以前还说坐船舱里有什么意思,叫我出来。”

“那会你还没有这个。”她摸着他隆起的小腹,不过再一想,其实那时刚从风城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怀上了。他抱着莲蓬慢慢地站起身,一偏头,“咦,有辆马车。”

梅朔扶住了他的身子,“你别站在船头晃悠,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她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驾着车的人好生眼熟,跃下了马车,扶着一个男子下来走到岸边。

林影一直掀着帘子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西河村,明明离开还不到一年,却好像已经过了半世那么久。

“哥哥。”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他站在岸边朝林绰挥手,还看得到梅朔双手一起在林绰身后抱紧了他,一副担心他要掉进水里的样子。

水南清看着他从进了村子就一直勾着笑意的侧脸,看来今天果然是来对了。

三伏临近,水承源着人从冰库搬了大块的冰置于中空廊柱内降室内的温,安氏坐在藤椅上,身后小侍扇着大蒲扇,“怎么最近都没见南清,之前不是一直都跑得很勤快?”

“人家有事要忙,怎么会一直这么闲?”水承源走到他身边,安氏又道,“她和影儿的事,既然已经定下了,什么时候办了?”

“我那天遇到大姐,她的意思,是这几个月没有吉日,最近也要等到九月。”

“那倒也没事,反正也就个把月了。”

“说到这个,影儿呢?”

“出门去了,我刚刚随口说想要吃凉糕,他就要出去买,不过依我看,怕是想着能不能遇上南清。”

其实安氏倒是猜着了,林影买了凉糕,一个人走在街上,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来过,虽然不断告诉自己她一定是有事在忙,心里总还是有些七上八下。

街转角有家茶寮,搭起了凉棚,卖着大锅里的凉茶,那大锅外面裹了一个夹层,内置碎冰,茶水沁凉,行人走过都会买上一碗,坐下喝尽了在继续前行。

他走到那凉棚边上,正想进去,一抬眼,却看到了水南清,不过最惊讶的是她对面坐着的那个人。

他退到凉棚挡角处,那男子背对着他,水南清却是正面对着他,笑吟吟地替他倒了碗凉茶,推到面前,那男子似乎对这地方不太满意,坐得不甚安稳,也不喝那凉茶。

那笑容,在他眼里,比日头更耀眼,刺得人眼花,他低下了头,走近了些,掩在那大锅后面,就见水南清掏出了一幅画递给那男子,“邱公子。”

邱萝接过画,脸现奇怪,打了开来,林影隔得不远,正看到那画上,画着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笔笔细致入微,画得英姿勃发,正是水南清的画像。

邱萝面上轰地炸开,“你,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梅三少那里得来的。”

“我没想到你们认识。”

“我们见过吗?”

“三年前,”他低下头,“在娘的寿宴上,你来过。”

“哦,我倒是忘了。”

“其实,我没想过还会见到你。”一面之缘,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他作这画,请梅朔雕屏风,也不过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寄思,从来围着他转的都是齐明珠那般的纨绔女,那时第一次见到如此飒爽英姿的女子,少年春心萌动,过了这许多年,她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是会脸红心跳。尤其是见过梅三少对她的少君种种,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良人而已,无需荣华富贵,只求一心相对。

原以为齐明珠虽然纨绔,对自己也算一心一意,却才知道,她不仅在青楼花街相好无数,自家竟然也有珠胎暗结的通房。然而,最最让他心寒的是,她居然能视自己的亲骨­肉­如草芥,口口声声是为了他,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看清了她,想来若是将来她有了新欢,自己也会是那被弃之如旧履的人。

“邱公子,这画卷,未免引人误会,还是…”

她话语未竟,邱萝卷起画卷,“放心,既然水大人这么说了,我会毁去它。”再抬眼,面上已是云淡风轻,君既无心,我何苦相求?

“不过,你告诉梅三少,她总是欠了我一个木雕,就算不是屏风,要一个核雕不算过分吧?”

水南清忍不住笑道,“你好像很喜欢这些?”

“确实。”他站起了身,“水大人,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那个让你害怕会误会的人,是哪家的闺秀?”

水南清­唇­角笑容越发厉害,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大锅,“他不是哪家的闺秀,他只是个曾经绕过弯路,走过岔道的傻瓜,有些人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好,把他的心丢弃在一旁。不过,其实我也该庆幸她的愚蠢,才让我可以拾起这颗真心。”她低下头把碗里的凉茶喝尽。

邱萝朝她告辞离开,她起身回了一礼,走到那大锅后面,把已经脚软的人拉了出来,“听到了?”

林影脸红地点头,看着邱萝的背影,“他很美,很好,比我好太多。”

“那又怎么样?”她抽出他的手,“大热天的,你怎么这么冰?”

一低头,才发现他一直贴着冰镇的大锅站着,“你这个家伙,这下倒是凉快了。”

“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而是喜欢…”

“你。这需要理由吗?如果一定要的话,那天我在二姨的医馆被一个冒失的家伙撞了,结果,这个冒失鬼那一撞,就把我的心一起撞了去,掉在了他身上,收不回来了。”

“油嘴滑舌。”

“就算是好了,我也只说给你听。你手里什么?”

“凉糕,给二姑夫的。”

“说到糕,我也有点饿了,我们去那边的酒楼叫两个点心好了。”她拉着他走出来,“影儿,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等你嫁了我,到底是叫二姨,还是叫二姑姑?”

“这个…”他摇头,“不知道。”然后笑道,“不都一样嘛。”

两人上了那酒楼,才坐定,水南清正要叫小二,却发现林影抓着她的手一紧,她正不解,朝不远处看去,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喝闷酒的女人,却是齐明珠。

她眯着眼,哼了一声,“看来之前在锦缎大赛上输给了凤阳苏家,对她打击很大。”

“锦缎大赛?”

“每三年办一次,赢家可以承接之后三年进贡布匹的生意,那可是很大一笔买卖,齐家赚不到钱,她可就没得挥霍了。”

“清。”

“嗯?”

“之前那个,齐家出劣质布匹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水南清眯起了眼,“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官的。”

“我是啊。”她理所当然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先是个好妻主。”

她的话,让他的手慢慢松开,“清,你等我一下。”

水南清没来及问他要做什么,他已经站起了身,朝齐明珠那桌走去。

齐明珠正自己一个人闷头喝着酒,看到一双绣鞋停在自己桌前,一抬眼,“我当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林影抓起桌上的酒杯,兜头一杯酒就洒在了她头上,“这一杯,是替我没有出世的孩子,敬你的。”

酒水淋湿了发,漫到脸上,她狼狈地站起身,周围传来酒楼里其他客人的嗤笑声,她正要发怒,眼角瞟到站起了身的水南清,只得悻悻抹了把脸,丢下银子就下了酒楼。

他回过身,正对上她赞许纵容的眼神。他勾起了­唇­角,能遇上她,真的是他三生有幸。若是他还是以前的心境,他又怎么会得到如今的幸福。

二弟,谢谢你,是你教会我放下了那些执念。

三个月后,邱萝大婚,嫁给了自家娘亲的一个门生,入赘邱家,喜宴上,有人送来了一个包着红绸的小木匣子,邱萝的新婚妻主打开来一看,却是一个­精­巧绝伦的核雕,上面雕着一扇木格窗户,窗户里面,是一对在喝交杯酒的新婚妻夫,房间摆设都刻得栩栩如生,窗的两边还刻了两行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朝阳如锦(一)

湖心亭台水榭,坐落在跨水平台上,长廊错落铺开,廊上摆放着四时盆景,就在八角亭和梅花亭之间的廊上,一个少年面朝外坐在阑­干­上,一手抱着身边的栏杆凸起。

梅花亭的亭角飞檐下方的侧梁上,安置着一个燕子窝,昨日下人们想要打下来,被小公子苏锦给阻了,于是这窝燕子就在这苏家的梅花亭上安了家。

那少年,正是苏锦自己,他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无聊。”

身后传来一阵笑语,“我怎么不记得这首诗后面还带着无聊两个字,锦儿,难道是我记错了?”

苏锦跳下了栏杆,回过身走向迎来的女子,拉着她的手,“姐姐,我快闷死了,你就让我出去玩吧。”

那女子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整个人透着一股稳重安宁的气息,长得和苏锦有几分相似,“出去也可以。”

“真的?”

“多带几个人。”

“行。”

苏织微微侧过脸,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子中一个道,“苏朝,你就跟着我弟弟,做他的侍从,以后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那女子猛地抬起眼,“大小姐。”苏锦看着她,“我以前好像没见过她,她是新来的?”

“嗯,两天前刚招进来的,她功夫不错,跟着你我也放心点。”她拍拍自己弟弟的肩膀,意思是让他安分点,“别出去太久,早些回来。”

“嗯,我知道。”

她带着另一个侍从离开,留下苏朝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上去很是不情不愿。

“你叫苏朝?”

“是,苏朝就是小人,小公子有什么吩咐?”

苏锦转了个身,走到她身前正对着她,“我姐姐都走没影子了,你还盯着那边做什么?你对主子都这么忠心吗?”那最后半句话带着隐隐讽刺,“其实你不想跟着我也没事,我就去和姐姐说,换你回去。”

“不是不是,小公子说的什么话,能跟着小公子,我这是乐得找不着北了。”她抹了把汗,这可是苏织的宝贝弟弟,她怎么得罪得起。

“好吧,暂时信了你。”他从湖心长廊上走到岸边,朝自己的院子走去,苏朝跟在他身后,“小公子你要出门,是要上哪里去?”

“镇阳楼。”

凤阳城,传言因为在凤阳城城外三十里的林中,曾有青凤驰御,奔日展翅,因而得名,十数代前有一位帝王游巡至此,认为这个城池的名字太过霸道,有损皇威,想要替这城池改名。但是青凤奔日的传说早已深入人心,百姓认为此举会得罪灵兽,上万名书,于是那位帝王建了这镇阳楼,意在镇此霸气。

数百年来经过三次修整,镇阳楼如今高有四层,全楼梁柱均靠榫头衔接,不用一钉,咬合处稳如磐石,飞檐峭立,背倚城外灵月山,与山间临月亭遥相辉映。

这镇阳楼并不算是一座实质意义上的酒楼,梁后画壁上雕着凤阳的传说,楼台上虽设有雅阁座椅,但是酒菜价格昂贵,是普通酒楼的十倍不止,多数人上镇阳楼只为游赏,除了富贵之人,都不会在此用膳。

不过今日,镇阳楼的第四层楼上宾客满座,不仅雅阁俱满,站在堂内的人也是拥挤异常。

苏朝看着身前踩着楼梯上楼的人,心下倒是在暗叹,还以为这小公子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出来不用多久就会喊累,没想到三人以步代车行了有个把时辰,他这会踩起台级来还步步有声,倒是看不出来,这小公子体力甚好。

苏锦惊讶地看着密集的人头,“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小缜,你挤进去看看是什么事情?”

那小侍点头挤进了人群,他回过头,正见到苏朝抬眼看着壁上雕画,“很漂亮吧,这些雕画是三年前那次整修后才有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也看呆了,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雕画。”

苏朝勾着­唇­,“我是在怀念。”那次老大接了生意,老三知道她要雕这么绕楼一圈的雕画,还气得用刀砸人,她没记错的话,左边廊柱的背面,还有被她砸出来的刮痕。

他正不解,小缜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小公子,是有人包下了这第四层楼。”

“包下了?”

“没错,我们凤阳城的两大才女在此比试,这些都是来观战的人。”

“那姐…”

“大小姐就在里面,是那赵白波包下了这四楼,并且向大小姐下了战帖。”

“赵白波,哼,姐姐的手下败将,怎么还敢来?”

“小公子,这次她肯定是有备而来,来报上次的仇的。”

“我也去看看,苏朝。”

“小公子。”

“给我腾出个地方来。”

“小公子,这里地方小人拥挤,属下刚好知道个绝佳的观战地方,就是不知道小公子俱不俱高?”

“我当然不怕。”

她伸手揽过他的腰,轻轻几个纵跃上了那横梁,悄无声息,雕画间正有一三角横隔,她松开手,“得罪了,小公子。”

小缜在下面张大了眼,这个侍从,居然抱着小公子就上去了。

苏锦怔了一下,一低头,果然自家姐姐和那赵白波两拨人马都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姐姐说的没错,你的功夫真的不错。”

“过奖了,也就是借了些力,从小就没什么用处,所以,也就能替人做做护卫。”

“苏朝。”

“嗯?”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你瞒得住姐姐,却未必瞒得住我。”

她僵了一下,“小公子以为我在装什么?”

“你就不是这么个­性­子,何必装得斯斯文文的?”

“那小公子认为我该是个什么­性­子?”

苏锦晃了晃脑袋,“你听说过老鼠偷油?”

“当然,围棋中边角杀招,以两点断对方…”

“停,停,我不是和你说这个,我就是说老鼠去偷油喝,结果掉进油壶里,四脚沾满了油,再也爬不上去,活活在油里给溺死了。”

“小公子讲这个做什么?”

苏锦笑着故意凑到她耳边,“你可比那油,还要滑溜。”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下面一道高声,“既然如此,那么就请苏小姐同赵小姐各以石为题作画一副,限一炷香时间。”

苏锦歪着脑袋,“怎么姐姐竟是画些山水?”再偏过头,叹了口气,“虽然那赵白波人讨厌,不过这奇石画得我不得不说,还算好。”

“既有山水,那便有山石,天然自生,意境上岂不是好过那些观赏之石?”

“苏朝,你看这些来的,都是什么人?”

她抬眼扫了一圈,“看热闹的?”

“这就是了,这里的人,要不就是吃喝不愁的二世祖,要不就是自居风雅的所谓墨客。你觉得在她们眼里,会是姐姐的山石好,还是赵白波的那些什么琉璃玛瑙玳瑁好?”

“小公子。”苏朝扬起­唇­角,“其实单论画工,赵白波未必输给大小姐。”

苏锦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一炷香很快烧完,苏织搁笔,却是一副灵月山的观景图,“姐姐就地取景,嶙峋山石信手拈来,难道比不得她?”

“小公子,我可没说大小姐的画不好,我只是说赵白波的画工也不差。”

再过片刻,赵白波也歇了笔,两幅画一起挂起,她的画上,是两尊奇石,“此第一石,名玉宠,田黄石,肌理如美人肌肤,顶含丹砂,如朱­色­落霞,此第二石,名十崖,寿山石,­色­若水天合一,出青之蓝,状若飞岩入地崩裂。”

底下一片叫好声,苏织勾­唇­浅笑,“赵小姐此画,果然比之月前不可容日而语,是在下轻敌了,在此甘拜下风。”

苏锦不满地嗤了一声,苏朝稳了稳他晃悠的身子,“小公子,我们在梁上,你当心着点。再说,赵白波这两尊石,一重肌理,一重形态,能画得如此细致入微,就如真石在面前,实在是难得,尤其是那­色­泽,实在是当得起惊艳二字。你自己平心而论,和你姐姐那幅画的整个感觉比起来,”她低了低声音,“确实是好了些。”

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苏织和那赵白波含笑作揖,相邀入雅阁席上饮酒,败于人前却仍有如此气度,果然不愧是她看上的人。

“苏朝。”

“小公子。”她回过神,“有事?”

“为什么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姐姐?”

“什么眼神?”

“别以为我没看到,就像是酒鬼被人下了禁酒令半个月没喝酒,突然间见到美酒一坛,置于眼前的那种表情。”

“小公子,你看错了,比试结束了,让属下带你下去吧。”

人群已经退去了不少,她带着他在角落里落地,苏锦一着地,就朝着刚刚苏织和赵白波作画的台前走去,几个人正在收拾。“等等。”

“这位小公子,有什么吩咐?”

“刚刚那位赵小姐用来作画的颜料,可以给我吗?”

那几人一时奇怪,本来就是要去洗掉的东西,不知道他要了做什么,顺手把盛放颜料的瓷碟给了他,苏锦接过来细细看过,那些颜料都是胶状,作画时遇水既化,他抽出一块­干­净的白帕,把那些颜料都包了起来。

苏朝跟在他身后,“小公子,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她画的­色­泽好,那我就带回去看看,她到底是用了什么颜料。”

苏锦坐在自己的绣房书桌前,那块白帕摊开在面前,用一只细长的毛笔蘸了水在宣纸上一点点涂抹,“果然比普通的颜料­色­泽更加浓郁饱满。”

“小公子看得出里面是加了什么?”

他摇头,“不过,小缜,你觉得那个苏朝,有没有点不正常?”

“什么不正常?”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她瞒了我们很多事,你说,她会不会是其他布坊派来的­奸­细,想要在我们的布匹里面动手脚,或者是偷我们的染料配方?”

“小公子,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她总是我的侍从,你说是不是?”苏锦继续用小匕首划开那些凝固的染料,­唇­角含笑,小缜不解地看着他。

屋外院里,苏朝正坐在回廊上,冷不防觉得袭来一阵寒意,在这五月天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最近黄梅­阴­雨连绵,我要去织锦坊查下库房,免得到时候墙面渗水把锦缎布匹都毁了。”苏织从水榭长廊走过,苏朝正坐在那八角亭上,遥遥看着她离开,一手抓着一坛酒,亭角下面的燕子窝里正刚刚孵出来一窝雏鸟,仰着头张大了嘴鸣叫。

“苏朝,你下来。”

她回过身,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一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这些天被他使唤地够惨,好不容易找到个安歇的地方,没想到这小公子眼尖如此,还是被他看见了。

“小公子,何事?”

“我要上织锦坊,你陪我去。”

“好。”她放下酒坛跃下来,苏锦抬眼看了看亭子,“你的酒就这么扔着?”

“回头可以再来喝。”

“这些日子,雨说下就下。”

“那就留着积了雨水,我一并喝了。”她甩开大步,苏锦反倒是跟在了她身后,歪了歪脖子,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侍从,但是这些日子下来,他也不觉得她是别的布坊派来的­奸­细。每次让她去织锦坊,也没见她有什么异常。除了有一点,他总觉得不正常。

他追上几步,“你记得那日赵白波和姐姐比画,你还说她的话­色­泽极好?”

“记得,怎么了?”

“我试了很久,终于发现她那颜料里加了呵胶。”

“那是什么东西?”

“妆黛之物,用来贴眉角额心的花鈿,遇热既化,粘­性­极好,遇水则就融了。”他卷了卷袖子,“我想过了,既然赵白波的画之所以­色­泽上佳,就是因为加了呵胶,那么我们也可是试试在染料中加上这个,说不定染出来的布匹也会­色­泽更加鲜亮饱满。”

“听上去不错,那你要告诉大小姐吗?”

“暂时不,我先试过,等到成功了,我想给姐姐一个惊喜,你帮我。”

“当然。”

就是这里了,每次提到姐姐,她的眼神总会亮的有些不正常。

“呵胶遇热化开会有粘­性­,我们现在冷水中化开,再加到染料中去。”苏锦倒背着手站在一边,苏朝一手指着鼻子,“我染?”

“废话,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公子,你这织锦坊染工这么多,为什么要我染?”

两人挑了最角落里的一个染缸,离织锦坊的六座大染池最远的地方,没什么人迹。染池里染得是最常用的颜­色­,而这些染缸则是染一些相对所需布匹较少的颜­色­,所用染料也相对较少。

“除了你,我又没告诉别人我要试着染这种染料。”

“可是,我又不会。”

“我教你,你照我说的做就可以。”

微微加火到半热,撤了柴火,苏锦挑了容易上­色­的蓝靛­色­,呵胶液下染缸,再放下处理过的白­色­布匹,“不是,你拿着那个,哎,不是这么拿的。”

“不对,你会打翻掉的。”

苏锦终于看不下去,抢过她手里木棍,在缸里不住搅动,一手抓着木棍拉直布匹,另一棍沿着一头拍至尾端,再交换,两只手飞快交替,不断地刷刷拉直布匹,敲打,浸入染料,动作甚是麻利。

苏朝双手抱胸站在身后看着他,这小公子的体力看来都是这么练出来的,谁家的闺秀公子不是躲在家里过着舒坦日子,绣绣花,作作画,弹弹琴,像他这样的,还真是少见,虽然平日里都是个娇惯公子,不过真要做起事来,倒也不含糊。

苏锦晾起了布,擦了擦满头大汗,身后有人递上了一碗水,他接过来喝过,“怎么是凉茶?哪里来的?”

“哦,那边的染工都在歇息喝凉茶,我刚刚过去拿的。”

“我在这里染布,你就溜过去歇着?”

“反正我又帮不上忙。”

他一口气喝完,把空碗朝她身上一扔,小嘴撅起,刚刚还甚是­干­练的苏小公子瞬间娇态毕露,“你,去那边学染布,今天非得给我学会了。”

“我学?”

“就是你。”他推着她走到染池附近,“跟着她们学。”

那六座染池分在这大院两侧,左三座,右三座,中间有一道宽阔的走道,不过每边三座之间的过道就很窄,苏朝站在那窄窄的过道上,看着染池里的染料,“怎么学?”

苏锦正站在染池另一头的空地上,边上有两人推着满车绿­色­布匹经过,他玩心一起,走上前停了那辆车,抱下来一匹布,突然间把那布匹朝上一抛,“啊,苏朝,快抢那匹布,别让它掉下去。”

苏朝一抬头,飞身抢过那匹布,落在那窄过道的一头,面前正是苏锦,她刚落定,正想把手里的布匹给他,冷不防小腿上被人用又一匹布横扫打过。手里还抱着布,她一个站不稳,身子向后倾,一个后仰落到了染池中。

苏锦嘴巴张了张,笑意隐现。苏朝在那染池中站起身来,那染料只到她腰间,面上发上衣服上都滴着黄|­色­的染料。

她眯着眼,连睫毛上都沾上了染料,她在那染池中间一步步朝岸边走过来,眼睛轻抬,眉毛挑起一边,­唇­角竟然勾着,苏锦看进她的双眼,面具破裂,狐狸出鞘,本在意料之中,为什么突然觉得两边腋下凉风习习,难道那碗凉茶有这等功效?

作者有话要说:比我以为的要长,才到这里就有这么长了,于是分批上了~~

朝阳如锦(二)

苏锦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两步,她双手撑住染池沿,突然像是无力地又落回池子里面,呸呸地两声吐出脸上流进嘴边的染料,“小公子,属下都成都这样了,搭把手,不过分吧?”

苏锦迟疑着慢慢走近,靠近池边,她双手搭在池边,看上去像是撑不上来的样子,苏锦又走近了一点,脚就在池畔,她一只湿哒哒的手突然一把扣住他的脚踝,苏小公子身子前倾,飞扑入池,好在他入池前还记得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总算眼睛里没有进了染料,不过苏朝是后仰入池,他是前倾入池,比起她来脑袋入得更深,要不是那只手还知道分寸地提着他的脚,脑袋差点就撞了池底。

他扑腾着站起了身,染料水花乱渐,边上挂起晾­干­的布匹上都被溅到了不少,他气得张嘴大吼,“苏朝。”

染料入嘴,苦得厉害,他不住地朝外吐,边上的染工手忙脚乱地走到池边把他拉了上来,他微微低着头,不让发际留下的染料水进眼睛,半睁着眼看到她轻轻松松一手一撑上了岸。

苏织之前在查看库房,这会正看完了出来,就听到大院里一阵喧哗,走近了拉开拥挤的人群,“怎么了,这是,锦儿,你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站直了身子,眼神瞟向正在苏织背后的女人,“没事,和苏朝抢着救匹布,不小心掉下去了。”

“你这个傻瓜,布匹掉下去浪费了一匹就算了,看看你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我没事了,姐姐,你去忙吧,别管我了。”

苏织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大院,苏家家风甚松,不然也养不出苏锦这样的男子,只要不是太出格,一向都是随他心意。染工们也大多回去­干­活了,几个人带着苏锦和苏朝到了大院后面的屋舍,织锦坊有一半以上的染工都住在这里,另外的则都是凤阳城的人,朝至晚归。

“小公子,这是小人们的澡堂,破旧了些,只好请你将就些了。”织锦坊共分三大院,绣坊在最西侧,大多都是男子,这里是染坊,则是女子居多,他现在滴滴拉拉的身子也不好过去,好在总算还有这么个年轻男子,“这是小人的衣物,粗糙了些,小公子只怕是穿不惯的。”

“有就好,多谢了。”那男子替他拉下了单间的纱帐,搬了个简陋的屏风挡在木盆后面,衣物搭在屏风上,“小公子,那小人先去­干­活了。”

“好,多谢。”

他飞快地除了一身衣物,泡到温水中,用力搓洗全身,尤其是头发,虽然用皂角液洗了几遍,还是觉得不甚­干­净,看来回去还得用花瓣重新泡一遍。

他洗了半天,水声哗哗,也没注意到身后发出的声响,等到他终于决定起身的时候,却发现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不见了踪影,他睁圆了眼,隐隐看到纱帐后面有个人影,“谁?”

“小公子,这等衣物粗糙,会划破了你的肌肤,可万万使不得,还是等属下回苏家取了你平日的衣物,小公子再更衣吧。”

虽然她刚刚没过屏风,这会也是背对着纱帐站着,但是想到自己洗澡的时候,这个家伙居然离自己这么近,他面上泛过一阵热气,又羞又急又气,“拿来,不用你管。”

“这怎么行,身为小公子的侍从,这种事可马虎不得。”她语调闲散,带着一股平日不见的慵懒,苏锦叹了口气,他一直想逼出她的真面目,现在是办到了,却是苦了自己,往日她还装着一副忠心样,斯文劲,至少不会这么戏弄自己。

再想了想,咬了咬牙,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声,“对不起,是我错。”

“什么,小公子说什么?”

他吸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弄下染池,是我错,把衣服拿来。”

“小公子何错之有,身为下属,除了遵命办事,其他的,或是耍弄,也是理所应当,你说是不是小公子?”

“你还想怎么样?”水都快凉了。

“属下只是有一事不解,还请小公子解答。”

“什么?”他恶狠狠道。

“刚刚大小姐问起的时候,小公子为何不说是,”她顿了顿,“我拉你下水的。”

苏锦微微抬起眼,每次她乱扯淡的时候,就会自称属下,说到自己真心话的时候,才会用我。

“我推你下去,你拉我下池,两相扯平,我不喜欢也没必要打小报告。”

苏朝莫名地勾起­唇­角,苏锦再一抬头,衣物已经搭在屏风上,纱帐晃动,她已不见了人影。

“小公子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就算是这等粗布衫,也掩不住风华。”一出来,就遇上她坐在井沿上,这小后院此时空寂无人,一左一右坐落着两口井。

“我真是谢谢你。”他咬着牙走近她身前,“你知不知道你那句话后半句是什么?”

苏朝一脸不解的样子,“属下不就在夸小公子天生丽质,怎么还有下半句?”

“哼,天生丽质,你加上了后面三个字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那是什么意思,属下才疏学浅,还望小公子赐教。”

他又走近了两步,苏朝看了眼井,“小公子,这边属下可不能再下去了,一来这才刚刚洗­干­净,二来井深,属下这次可就未必上得来了。”

“谁要推你了?”他径直走过她身前,“走了,回去了。”

苏朝跟在他身后,就听到他的不算响的声音传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如此可悲境遇,我可永远不想遇上。”

她仍旧勾着­唇­角,小公子呐小公子,你这样的男子,还真的是很少见,还真是,有意思。

苏锦和她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行到半道,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抬眼看天,乌云压境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黄梅的雨果然说到就到。

“苏朝。”

“小公子,怎么了?”她走上前两步,他指了指天,“你去那边铺子里买两把油纸伞。”

“这就去。”

他站在路边等她,四处望了一下,突然听到胡同里传来一道惊恐男声,“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干­的。”

“还敢说不是,打碎了老娘的宝贝,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走到胡同口,就见到以一个粗壮女人为首的一群人正面对着他,那群人面前,跪倒着一个男子,正在哭哭啼啼,“妻主,你饶了我吧。”

妻主?苏锦面上一愣,就见那女人一脚踢在那男子的肩头,他跌在地上,回头正看到他,立刻求救地伸出手,“公子,救救我,我不想被打死,公子。”

他慢慢走上前了几步,那女人横眉怒道,“怎么,想管闲事,也想被打死?”

苏锦挑了挑眉,在那男子面前蹲下身,拍了拍他被那女人踢到的肩膀,“其实,下次要演戏,还能演得再好点,这一脚下来,居然连脚印都没有,力道控制地还真是好。”

那男子僵在当场,苏锦站起了身,“何况,你仰天倒下,却莫名其妙地回头正好看到我,实在,也太假了。”

那男子突然收起了一脸惊恐,在身边女子的扶持下站起了身,“果然不愧是苏小公子呐,我想要混进你苏家还真是不容易。”

“好说,我就不陪你玩了,先走了。”

他转过身,那男子侧脸道,“阿维,苏小公子难得落单,你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苏锦拔腿就朝胡同外跑,那群女人追了出来,他左右看不见苏朝,慌乱地在街边店铺前的台级上崴了脚,跌倒在地,一手趴在地上蹭破了皮,朝身后那群女人怒吼道,“最好识相点滚开。”

他面上佯装凶狠,心里却是害怕得很,这群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苏朝,苏朝。”他大声乱叫,那个叫做阿维的女人步步逼近,伸出一手,“苏小公子,你喊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这里街上的人还没人敢得罪我们。”

她话音刚落,突然被横飞而来的一把油纸伞打中了胸口,身子后仰跌在身后的一群人身上,压倒了大半,“什么人?”

“苏朝。”苏锦回头大声喊道,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想见到她,她把另一把油纸伞递到他手里,双手抱胸,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小公子可真有兴致。”

“你别废话了,快点,她们过来了。”

她站在那群女人身前,“我家小公子你们都敢惹,实在是佩服佩服,胆气不可限量。”

“你是谁?”

“苏小公子手下侍从一个,不提也罢。”她飞快地侵到那女人身前,一把抓过她的右手,“既然你想用这只手碰他,那就…”就听咔咔两声,那女人右手像是软了下来,痛得连声大叫,“你这个混蛋。”

一群女人叫嚷着哄上前来,苏朝右手抓起一个的领口,提起来就向后砸过去,几个连摔,都倒在地上痛呼连连,她气不喘,表情不变,只是回过了头,“小公子,是你仇家?要送官吗?”

“和她们无关,她们也只是听了人的命令。”他强撑着想要起身,脚踝一痛,身子站立不稳。

“你怎么了?”

“脚,痛。”

她在他身前半蹲下来,“我看看。”

“不。”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再怎么样也还没豪放至此。

苏朝翻了个白眼,一手抄起他的身子,半抱半提着进了那胡同,“这里没人了。”

她单膝跪下,单膝成一个直角让他坐着,苏锦面上发热,只得勾着她的脖子稳住身子,由着她脱下了自己的鞋袜,“扭到了,回去上点药酒就没事了。”

他单腿站起了身,自己摇摇晃晃地穿上鞋袜,“知道了。”他用一条腿跳着朝外出去,苏朝笑吟吟道,“小公子,你就这么回去?”

“不然呢?”

她微微偏头掩去嘴角越咧越大的笑意,几个快步走到他身前,饶有兴致地欣赏他单腿跳跃的样子,苏锦发丝有些散乱,抬眼瞪她,“看什么看?”

“这么难得的画面,自然得好好多看几眼。”

他伸出一手来推她,她本来就在他身前,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还未碰到,她突然朝后退了一步,他单腿站立不稳,身子朝前倒下,却倒在了她身上。

“行了。”她在他身前背对着蹲下身,“上来吧。”

苏锦狐疑道,“你会这么好心?”

“天地良心,属下可是一片忠肝赤胆。”

他爬上了她的背,手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是搭在她肩头,苏朝走出去几步,弯腰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怎么只剩下一把了?给你。”伸手扣住了他的双腿膝盖间,“刚刚那些,是什么人?”

“她们是这一带的地痞,被人收买了替人卖命。”

“那人同你有仇?”

“城里一共有三家布庄,我们家,杜家,杨家,一直都是同行相忌,尤其是杜家那些人,老是喜欢使­阴­招,想来偷我们的染料配方,后来被我们给打垮了,家道中落,我想他应该是杜家的人。”几滴雨水落在身上,他撑开了伞,遮住了自己和她,“说起来,我一开始还怀疑你是人家派来的­奸­细。”

“那么现在,嫌疑洗脱了吗?”

“早洗脱了。”他一手撑着伞,趴在她背上,她的发丝时不时拂过自己的脸,突然间觉得很安心。

“我脚伤的事,别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她把他放在软榻上,小缜拿来跌打药酒,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苏朝接了过来。

“姐姐知道了,肯定会禁我的足,我可不想出不了门。”

除了他的鞋袜,小缜连忙去关上门,见到她两手涂满了药酒替他涂抹揉捏,有些不好意思看,忍不住别开脸去。

“小缜,去打盆水来。”

苏朝洗­干­净了手,苏锦还是靠在软榻上,她一偏头看到桌上未完的刺绣,“你绣的?”

“嗯。怎么了?”

“没怎么,”她勾着­唇­角,歪着头,“只是看不出来这绣的是什么。”

苏锦抓过软榻上的绣枕丢她,她接在手上,“说真的,小公子你的刺绣,属下实在是不敢恭维,你还不如在这刺绣的底布上先把轮廓都打好了,照着一针针地扎,那估计你针脚再差,也还能看得出来绣的是什么东西。”

她一回头,突然见到苏锦正用亮闪闪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小公子,你没事吧。”

他猛地站起身,却忘了自己脚还伤着,又痛得跌坐下去,一手抓着自己的脚,小脸扭起。“小公子如此迫不及待起身,是有何事?难道是需要小解?”

“苏朝你个讨厌鬼,出去。”

她摸摸鼻子推门出去,小缜这才走到苏锦身前,“小公子。”

“嗯?”

“你怎么和朝护卫这么亲近了?”

“我什么时候和她亲近了?”

“小公子,你让她给你上药酒,刚刚还,还对她撒娇。”

“要是你会我也不用让她上药酒,再说了,我哪里有撒娇了。”他忿忿然道,扭过头假寐,留下身边小侍笑嘻嘻地看着他。

暑日一过,转眼既已入秋,苏锦在水榭间乱转,“苏朝,苏朝。”

“你见过苏朝吗?”

“没有,小公子。”

他走过八角亭,她也不在亭上,燕子窝已经空了,湖水边枫叶飘落,落了满亭,“苏朝。”

“小公子,这般大声找属下,是有急事?”

他猛地回头,“你到哪里去了?”

“去替你取布。”试了好多次,他总算是试出来了呵胶液同染料最佳的配比,“要送去见大小姐吗?”

“等等好了,姐姐正好找我去书房,你陪我去。”

推开门,苏织正站在书柜前回过身来,“锦儿。”

“姐姐,怎么了,这副表情?”

“我刚接到消息,杜家的人,和杨家两家合并了。”

“那又怎么样?”

“她们虽然被我们打压不轻,不过毕竟也是家老字号的布庄,她们两家联手,我们只怕有麻烦了。”

“姐姐,”他仰起脸轻笑,“我正要送你两件礼物。”他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了两个小侍,分别抱着一匹布,苏织不解道,“这是什么?”

“姐姐,你看这两匹布,有什么区别?”

“区别?”苏织示意那两个小侍将两匹布安置在桌上,“料子没什么不同,不过这一匹的­色­泽,浓郁饱满,视之心仪,这等蓝­色­,当真算得上是秋空无云,天­色­独垂。”

“行了,姐姐,你就别拽文了,喜欢吗?”

“当然,这是哪家染出来的布匹?”

“你苏家染出来的。”眼看着苏织惊讶地神­色­,苏锦好心情地笑道,“另外这一匹,就是我们平日里的布匹,而这一匹,是我新染出来的,只要姐姐愿意,以后我们的布匹,都可以有这个­色­泽,而且,还更加不容易掉­色­。”

“好,好锦儿。”她摸着那匹布,面上难掩喜­色­,“你说有两件?”

“当然。”他笑道,“这第二件是,可是苏朝送你的。”

门外走进来一个小侍,连苏朝自己都是一脸不解,她只是替他去取了这匹布,却不知道这第二件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刺绣的底布吗?有什么特别的?”

“姐姐你细细看。”

那是一块普通的白­色­底布,苏织凝神细看,却发现在那底布上,染出了一朵海棠花的图案,花­色­绛紫叶­色­碧绿,不过都是非常的淡,隐隐约约不细看几乎容易忽视。

“这是做什么用?”

“刺绣。”

“你在上面染了这个­干­什么?”

“整个轮廓已经都打好了,只需要按着上面的颜­色­扎针即可,用最普通的针法就可以完成刺绣,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擅于刺绣,这些,正是为了他们而做的。”

“可是这样绣出来的东西,终究不能和真正的刺绣相比。”她摇头,苏锦接过来笑道,“姐姐,我说了,这是为了不善刺绣的男子而做的底布,你想想,平民小户的男子哪里有时间学这些,但是心中总是有向往之意的。这些底布几乎不加成本,我们却可以多做多少人的生意?”

苏织轻笑,“锦儿,果然有你的。织锦坊还真是少不了你。”

他轻笑,“这可是苏朝的主意。”

“苏朝,多谢了。”

“不用,都是小公子的功劳。”明明苏织她就在面前,明明她在对自己说谢谢,可是为什么她的视线却没有办法移开那个笑语吟吟,神采飞扬的身影?

苏锦呐苏锦,为什么你要是这么的特别?

出了书房,苏朝用力摇了摇头,别被他蛊惑了,他还是个男人,天下最麻烦的男人,你明明是不喜欢男人的,梅朝,清醒点。苏锦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

腊月天寒,眼见着八角亭上渐渐被莹白积雪覆盖,苏锦站在水榭的长廊上,脚边是刚刚才被清扫出来的雪堆,身上披着貂绒披风,一圈白­色­绒毛围在领口,歪着脑袋看着稀疏的小雪一点点融入湖面,早晨结起来的一点薄冰一到正午就化去了,他的脑袋上也落下了皑皑雪­色­,“小公子,雪大了,进亭子里去吧。”

他偏过脸笑道,“我喜欢雪落在身上的感觉。”仰起头张开嘴,任由雪花落入口中。

就在不远处假山石后的一处楼阁内,靠窗站着两个人,“你真的打算让锦儿去西河运送锦缎?”

“是,爹爹,怎么了?”

“和那个护卫一起?”

“爹爹,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怎么看?”

中年男子双手捧着暖炉,“除了门楣低点,其他也没什么问题,只要锦儿喜欢就好。他同你说过?”

“没有,不过大家都看得出来。其实护卫也没什么不好,那就可以招赘在家。”

“那倒也是,锦儿从小都是被我们宠大的,真要进了人家家里,受点气什么的,我可舍不得,还是留在身边的好。”

“西河城的布匹一向都是被齐家的布庄给一把抓的,现在在凤阳,杨家已经不是我们的对手,很难得我们才说动西河的几家铺子买进我们的锦缎,所以这次,你可不能出差错。”

“知道了,姐姐,你就放心吧。”他拉下马车车帘,苏织摇着头,“出去玩就这么开心,我可告诉你,西河距凤阳很近,就算是马车,也不过两日就可以来回,你要玩些日子没问题,不过你可别给我耽搁太久,腊月二十五之前,一定得回来。”

“苏朝,好好照顾小公子。”

“我知道,大小姐,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她坐在车前,挥起车绳,苏织看着车队走远,之后都是装运绸缎的木板车,各有两个侍从看护。

苏锦在马车里勾起­唇­角,“小公子,你笑什么?”小缜好奇问道。他却不回答,只是心里暗想,她现在,属下两个字用的越来越少,就算是在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也经常开始忘了装,都是说的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个好现象。

那一日清晨出发,在黄昏西河城的城门落下前,总算是进了城,苏锦探出了脑袋,“我们去哪里?”

“客栈歇息。”

“可是这么多绸缎,去客栈会不会不安全?”

苏朝在马车上下来,“小缜,你先带着小公子上客栈打尖,我带着她们今晚就把绸缎去交了货。”

苏锦看着她解下了马带着后面的人驾车离开,暗自咕哝,“你好歹也先吃完饭呐。”

小缜在一边窃笑,他不满道,“你笑什么?”

“小公子,你可真是关心她。”

“她要是饿死了,谁来保护我?”他跳下车,“我们进去吧。”

要了房间,用了晚膳,眼见着客栈外面的灯笼点起,天­色­越来越晚,她还是没有回来。掌柜的出去取下灯笼,他和小缜还坐在大堂,“都打烊了,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客栈大门关上,只留下了一扇偏门供人进出,苏锦打了个哈欠,小缜突然喜道,“她们回来了。”

他哈欠打到一半就打住,凝神看去,那群看护绸缎的女人确实都回来了,却独独不见苏朝。

“苏朝呢?”

那几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小公子,她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苏锦不解道,“怎么绸缎还没交完吗?”

“已经交完了,不过苏朝说她有事,明日再与小公子汇合。”

“她有什么事?”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分开前我看到她,进了花街。”

“小公子,今天是腊月十五,这里有集市,所以这么热闹。”

苏锦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脑袋走在街上,突然间一抬头,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他咬着牙拔腿就朝着那背影跑去,“苏朝。”

“小公子,你怎么了?”

小缜急急忙忙跟上他,他又突然停下了脚步,“怎么不见了?我明明见到她的,难道她在躲我?”一转头,边上正是一家年画铺子,难道她是躲到里面去了?

铺子不大,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看年画,他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也没见到哪里能藏人,一回身,正对上那男子的视线,他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这个样子,大概是很奇怪,进了年画铺子,却这么专看些墙角旮旯。

他正要离开,门外突然又进来了两个年轻男子,有一个还甚是眼熟,齐家公子齐灵珠,虽然不像他一样打理家里的布庄,不过和齐家同行间也算打过几次交道,他还认得。

那两人看上了之前那男子胸前挂着的小木雕,出价买不得,碰了个软钉子,公子脾气发作,改不了那高高在上的言语姿态,苏锦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

没想到齐灵珠也还认得他,他还待要说什么,那个欠揍的可恶女人突然进了铺子。

没多久,铺子里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他清楚地看到这两人互相挑了挑眉,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朝,现在开始,你不许离我三尺以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的,可这,却真的是他心里所想。

她还是一副懒散油滑的样子,甚至对她上花街的事直言不讳,他心头火起,拂袖出了那年画铺子,才隐隐想起,后来在她之后又进来的那个年轻女子,和她的面容间似乎,有着三四分的相似,而且,他背对着两人的时候,她们似乎在窃窃私语。

“苏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一对同父姐妹,一个异父妹妹,还有些拖拖拉拉的,­干­什么?”

“没什么,问问。”

他走在前,她跟在后,他突然又道,“你,去花街­干­什么的?”

“花街还能用来­干­什么?”她理所当然地奇怪道。

苏锦心头刚刚才平复了一点点的火苗又燃起,气得牙痒痒,“苏朝,我饿了,也渴了。”

“这就去买。”

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他鼻头一酸,小缜急道,“小公子,你,你怎么哭了?”

“我讨厌她,讨厌她,最讨厌她。”

小缜叹了口气,“小公子哎。”

“我们也去那花街瞧瞧,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好的。”

“小公子,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小公子,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可千万别去。”小缜急急追在他身后,没多久两人已经到了一块高高立起的牌坊面前,里面整条街,有五六家勾栏。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踏了进去走到第一家勾栏的前面,那站门的小倌挡住他的身子,“公子,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让开。”

“爹爹啊,你快来,有个公子爷要进来。”

一股浓郁的花香传来,就见到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子迎到他身前,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那倌爹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公子,我们可不招待男客。”

几个空闲的小倌也凑上前看热闹,小缜拉着他的衣服,“小公子,走了,要是被人知道我们织锦坊的小公子逛勾栏,你的声名就全完了。”

“织锦坊?”那倌爹突然问道,面上带着莫名喜­色­,“你是苏锦苏小公子?”

苏锦奇道,“你怎么知道?”

“哎呀,我不知道是你,来来,快请,你们把东厢最安静的那间房整理出来,立刻上茶。”

苏锦本来是想要进去,他突然变得热情,他倒是不自在起来,回头看了眼小缜,怎么回事?

他摇头,我怎么知道?

“苏公子,你那位侍从还说今日带我去见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他领着他进去,绕开大堂,走到僻静的厢房,他看了房间的摆设,“我没想到,勾栏里还有这么素雅的房间。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我那个侍从,你是不是说苏朝?”

“她是这么说的,怎么她没有告诉你?”

他摇头,那倌爹接过茶水送到他面前,才道,“我们这里一共六家勾栏,小倌甚多,但是你也知道,一般成衣铺子的衣服样式,不符合我们的,嗯,行业要求,所以我们大都是买锦缎布匹自己制衣。因为需要的布匹多,从店铺里买就有些不合算了,我们本来是打算上齐家的布庄直接大批量的购买,可是谁想这齐家,说和我们做生意,会让其他铺子觉得自己和勾栏是一个档次,会坏了她们的名声,不肯卖给我们。”

“所以,你是想从我们织锦坊买?”他眼神亮闪闪的,“她是来找你们谈这个的?”

“是啊,谈完就走了。”那倌爹见他面现喜­色­,“苏公子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放下茶杯,“那接下来我们细细再谈好了。”

苏锦从那花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没走多远就听到了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上哪里去了?”

他回过头,见她在这大冬天的居然额上冒出了点点汗珠,原本就转晴的心情更是大好,抿了抿­唇­,“谁让你不说实话?”

“什么实话?我去给你买吃的,这下,全冷了。”

他伸手接了过来,“冷了我也吃。”打开来取过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我已经和那六家勾栏的倌爹谈妥了。”

“什么,你自己跑去了?”

“嗯。”

苏朝翻了个白眼,“你一个闺阁男子,跑到那里去像什么样子,我本来就打算带他们出来见你的,你说你这么心急做什么?不过,你怎么知道那花街的勾栏正需要布匹?”

“我不知道啊。”他又咬了一口,她不解道,“你不是因为知道那里有生意做才去的吗?那你怎么会跑那里去?”

“我,就,那…”他含糊不清,大口吃着包子,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他只是想看看那里的男人有什么好,能勾住她,不过现在既然是一场误会,好像也不用说了吧。

“苏朝。”

“做什么?”她闷声道,她穿了无数条街道,跑得腿都断了,就怕他出了什么事,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跑勾栏去了。

“我们回家吧。”

“嗯。”回去也好,就可以省心了,这个苏小公子还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苏锦到家的时候,还不到腊月二十,再过了几天,织锦坊的工人都给放了年假回去过年,这天正是小年夜的晚上。

苏锦站在院子里,朝着屋顶喊道,“苏朝,你怎么又跑上面去了?”

“这里看月亮不错。”她的声音听上去心不在焉的,苏锦一抬头,哪里有什么月亮?

“你下来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想。”

他扁了扁嘴,突然转身离开,苏朝也没去多想,谁料没多久,屋檐上传来踏踏的声音,他竟然去搬了张梯子爬了上来,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

她扶了他一把,“你要说什么,用得着这么急吗?”

他四脚并用,终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想问你,为什么你过年都不回家?”

“不想回去。”

“怎么有股酒味?”他吸了吸鼻子,才发现她身子的另一侧,竟然满满地堆着好几坛酒。“为什么不想回去?”

她看了他一眼,“反正,就是还不想回去。”

“你说你有姐姐妹妹,你们感情不好吗?”

“不,我们很好,我只是不想被人当成木偶差来差去,什么都要照着别人的意思做。”

他不解地看着她,她仰头喝酒,他看着她浑身掩不去的淡淡落寞,莫名地觉得心里闷闷的,他展开笑颜,“苏朝,那你和我们一起过年好了,你看我家里也没多少人,加你一个多双筷子,姐姐肯定也会答应的。”

她转过头看他,他眼神灼灼,她摸了摸脑袋,她不是很喜欢苏织的吗?温文尔雅,宁静平和,可现在,他提到她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眼里,只有他在夜幕下亮若星辰的双眼。

闭眼灌下一大口酒,她一定是醉了。

“我也要喝,我陪你喝。”

苏朝一笑,提了坛酒给他,他双手一起捧起来喝了一大口,倒是没说什么,咂了咂嘴,又捧了起来,苏朝摇头轻笑,“你少喝点,醉了我可不管。”

半晌,他突然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好喝,舒服,还要。”

“你,你一直很能喝?”

“我没喝过,姐姐不给我喝,还要。”

苏朝转了转头,这酒坛不大,也就两手不到一点那么高,可他这么个猛灌法下去,居然还纹丝不动,她又提了一坛,“给。”

“这是什么酒?”

“这酒,叫做兰陵酒,苍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叫做兰陵镇,最早的时候,这酒就来自那里。”她一手抓着坛子的边沿,仰起了头,吹着冰凉的夜风,语调开始含糊不清,“兰陵酒,琥珀光,醉里不知何处是家乡。”

苏锦歪了歪头,本想问她是不是想家了,想了想,捧起坛喝了一大口,抓着坛子举向她,“我敬你,今晚,陪你一醉解千愁。”

苏朝失笑,坛子碰了碰他的,“好,敬你。”

夜风徐徐吹过,快到半夜的时候,月牙终于出现在了天际,身上倒下一个软软的身子,苏朝还是坐在屋顶上,轻声的话语飘散在夜幕中,“兰陵酒,入口顺滑,后劲极强。”

她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叹了口气,放下酒坛,抱着他的身子跃下了屋檐,熟门熟路地进了他的房间,把他放在床上,想了想,出了鞋袜外衣,盖紧被子。

突然手被他拉住,他脸上泛着酡红­色­,口齿不清,“苏朝,苏朝。”

“我在。”

“苏朝。”

“怎么了?”她以为他醒了,慢慢凑近他,却发现他呼吸沉沉,正在酣睡。双手像是受了蛊惑般一点点抚上他的双颊,抚过他的­唇­,他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正好舔过她的指尖,苏朝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猛地退开了一大步,晃了晃脑袋,她醉了,绝对是醉了。

不对劲,她在躲他,自从那晚上之后,她就一直在躲他。

“苏朝。”

劲道十足的声音,自从过年后,这道声音一直成为了苏家每天早晨唤醒大家起床的鸣声。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清晨,苏锦照例在水榭附近一圈围堵她,却不想,门外的一句小小传信,竟让她飞奔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的。

“你怎么了?”

躲闪着他的双眼,她顾左右而言它。

她说那句要嫁苏织的话,只是想让她们传回去气气老太婆,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那话的时候,脑中,居然全是他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子,难道她又开始喜欢男人了?

就像是苏锦以为的那样,她确实在躲他,在逃开,所以梅期根本没花多少工夫,就把她带了回去,划去三年契约,不辞而别。

她一直埋在醉雪勾栏喝酒,谁都不肯见,什么事都不管,梅期也拿她没办法,直到梅朔被绑回来,直到梅安也回来。

春暖花开,冰雪早已消融,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冬天,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梅朝一个人坐在湖心花厅,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却是梅朔,她掀开衣袍坐下,“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你家宝贝呢?”

“和默叔在一起。”

“老大还躺着?”

“嗯,不过气­色­好了不少,我看,是被那红辣椒给气出来的。”

她笑了一下,梅朔的手指扣在桌上打了几个节拍,“我是和你说认真的,那个锦儿,到底是什么人?”

“苏锦,织锦坊的小公子。”

“你喜欢人家?”

“老三,可是我不喜欢男人的。”

“是啊,我也一直没搞清楚,你那套断袖到底是怎么来的,以前,跑勾栏跑得最勤快的可就是你。”

“他们就知道勾心斗角。”

“又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

“就知道贪慕荣华。”她站起了身,“娇娇滴滴弱不禁风,和他们说话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走到梅朔跟前,“所以我宁可喜欢女人,不会一起出去没走多久就喊累,不会像应声虫一样附和,不会无聊地嚼舌根,不会只知道躲在绣房里玩些琴棋书画。”

梅朔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她似乎有些激动过头,“你说,是不是只可能是女人?”可是那个陪她坐在屋檐上笑谈畅饮的身影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梅朔在她额头上重重地打了个暴栗,“你简直有病。”

“老三。”她怒道。

“你什么时候见过你说的那种男人了?”

“不是吗?凡是我们去过的那些官宦,户贾世家,后院的男人哪个不是这样子的?还有他。”她伸手遥指着不远处,那正是玉拢院的方向,梅朔知道她说的是程璃。拉下了她的手,“老二,别钻牛角尖了,我知道你的恨,我又何尝不是。”她晃了晃脑袋,“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气老太婆。”

“是啊。我是想气她,不过我不喜欢男人也是真的。”

“真的,你真的喜欢女人?”

她一时有些语塞,半晌才道,“我真的很欣赏她。”

“你也会说欣赏了,那完全不一样的,你有过那种因为他一个动作就整颗心涨满的感觉?因为他有一点意外就心急如焚的感觉?”

“他…”苏锦的笑容不断闪现眼前,她无言以对。

“你会想要和他一辈子走下去?”梅朔顿了顿,扔下最后一颗炸弹,“你会想要和他亲热,和他温存?”

梅朝脑中轰然炸开,她简直是个白痴,她对他动过欲念,怎么竟然还会以为自己喜欢女人?

五月初五,在兰州城,三年一度的锦缎大赛上,苏织拍着苏锦的肩膀,“锦儿,你…我们好不容易才被选进这个最后的决赛,你至少用心点。”

“我知道,姐姐。”他面无表情,坐在苏织身边。

正月的时候,锦缎就送上了参加遴选,要不是靠苏锦新染的布匹­色­泽,加上一年来织锦坊的扩张,她估计她们织锦坊也到不了这锦缎大赛的现场,毕竟能够参加这最后比试的布庄,只有四个。

“齐家之前在西河似乎出了事,被人告用了劣质的布匹充数。”

“不过人家还是很有实力,锦缎的质量绝不比我们差。”苏锦吸了口气,“姐姐,其实我没觉得我们会胜。”

“没有就没有,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她看向台上,心里只是在想着父亲说要在这锦缎大赛结束后给苏锦找人家的事,哎,他心里,明明想着那个突然间离开的护卫。

铜锣声敲响,四座布庄的人都站起了身,台上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和台上坐着的其他人耳语了好一番,才站到台前,朗声道,“诸位,因为每一次锦缎大赛最后的结果都是难以决断,众位的布匹实在都是不相伯仲,为了方便决断,也为了公平起见,这一次比试,我们换一种方式,不再请评判们判断。”

“我们这次要考验的,主要是锦缎的手感。所以…”她拍了拍手,就见到后面有人抱了一个看上去还不过两三个月的婴孩上来,底下一阵喧嚷,她才道,“现在,我将派人将四家的锦缎铺于地面,让她来选择喜欢的锦缎。”

“婴孩无知,断然不会徇私。”她抱过那个婴孩,“众所周知,这次获胜的布庄,会负责接下来三年进贡的锦缎,皇宫内眷身娇­肉­贵,自然需要选择最顺滑的锦缎。而婴孩的触觉,比我们更为敏感,自然知道到底哪一匹锦缎,才是最舒服的。”

苏织皱了眉,“这也太儿戏了点吧。”

“听说这锦缎大赛一向很儿戏。”

她叹了口气,他最近的语气,总是动不动就带着讽刺。

四匹布依次排开在红毯上,那婴孩被放在了红毯上,她着了地,爬得很是欢畅,在那四匹布上不断来回攀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苏锦偏了偏头,突然眼神凝住,那通向台后的地方,斜靠着一个人,朝他眨了眨眼,勾起一个邪邪的笑容。

他口不能言,耳边突然响起苏织的惊呼,“锦儿,她,她停下来了,她一直在我们那匹布上面爬。”

他回头看去,果然如苏织所言,他终于也动了动嘴角,“对啊,我们赢了。”

再回头,她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等不到后面颁布结果,跑了出去,四处张望,“小公子,在找属下吗?”

她就在他身后,近的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苏锦回过身,突然重重一拳朝她脸上砸过去,她不闪不避挨了他一拳,“对不起,锦儿。”

“呜呜。”他终于扑进她怀里开始大哭,“苏朝,我最讨厌你了。”

“好吧,不过我不叫苏朝,我叫梅朝。”

“管你叫什么,呜呜,总之就是最讨厌你了。”

“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将功补过来了。”

“你有什么功了?”

“我刚刚溜到台后,在你们的锦缎上抹了糖粉。”

他一怔,突然想起那个婴孩确实一直在咬手指,他破涕为笑,“这个不算,我们又不是很想赢。”

“那要怎么样?”他抬起头,看到她被自己打出来的熊猫眼,笑得越加厉害,擦了擦眼泪,咬着自己的­唇­,踮起脚凑到她耳边,“说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

“不是,是说我喜欢你。”

“知道了,你喜欢我。”

“不是不是,你明知道不是。”他气得跺脚,梅朝稳住他的身子,“锦儿,我喜欢你,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久,因为我是个白痴,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是我错了。”

“你也知道你是个白痴。”他斜了她一眼,满满的笑意,拉着她的手朝回走去,“等到回去了,我又要开始调染料了。”

“这次要调什么?”

“我要调很特别的颜­色­出来,不是普通的红黄蓝绿,每一种都会取一个诗意的,好听的名字。”

“有多好听?”

“像是白­色­系的,可以叫清秋雪日,闲云出岫。不过我先要调出来一种红­色­。”

“什么样的?”

“朝阳的颜­色­。”

她轻笑,“嗯,用来做嫁衣正好。”

苏锦白了她一眼,心里漫过一阵甜意,其实,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自从织锦坊的苏小公子出嫁后,整个凤阳城乃至附近的几大城池,几乎所有将要为人夫的年轻世家男子,都将一样东西列入了必要的求亲聘礼。

一件用织锦坊特有的布料制成的嫁衣,据说那布料的颜­色­,是苏小公子亲手调制了整整一个月才调出来的,那颜­色­,就叫做,朝阳如锦。

作者有话要说: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章~~这个番外,写出来长的出乎我的意料~~

桂馥兰香(一)

雪花粉,鹅蛋粉,香韵随风,铺满红妆地;玲珑心,有七窍,牙尖嘴利,骂醒迷心人。

比起涂腮的胭脂和画眉的黛粉,扑面的妆粉对大部分的男子来说,几乎能够算是必不可少的,凝脂肌肤谁不想要拥有,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丽质,所以这妆粉便成了补救措施,妆粉种类繁多,价格高低不等,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平民小户的男子,都喜欢用。

妆粉不但细腻无比,并且加入了各种花香,更多的时候都被叫做香粉,哪怕只是稍稍在脸上扑上一些,添上些许香气,也让人如饮甘泉,心脾俱畅。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比如说此时正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的梅家大少。

上官馥正坐在她床边翻白眼,他是个做香粉的,又不是大夫,何况,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梅大少对他身上的味道,可是反感的很。

上官馥不只做香粉,胭脂、­唇­脂、眉脂、黛粉、花钿、刨花水,但凡男子的妆奁之物他都做,不过最拿手也最出名的,是香粉。

“等等,你们是说,她对我做的桂花香粉反应最大,要抓了替桂花传粉的蜜蜂,用蜂毒蛰她周身|­茓­位,治她的过敏症?”

“确实如此。”身后尚且站着三个人,梅安,秦默,和一个大夫,梅平和梅继正在门口附近。

他耸了耸肩,“桂花十月开花,以风相传,哪里来的蜜蜂?”

梅安皱着眉,“怎么会没有?现在正是春天,不可能吗?”

上官馥转过身,忍不住又想翻白眼,这个老­奶­­奶­还真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季节的事都想Сhā个手,“我说了是木樨花,就是桂花,这个季节,谁都变不出来,你要有本事让桂花在春天开你去好了,我又没拦着你。”

没人回应,他继续道,“还有,我饿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上官公子,这边请。”梅继领着他出去。

身后的人一时都无话可说,不多时出了房间,上官馥跟着梅继走到院落门洞口,却停了下来,梅继回身问道,“公子不是饿了?”

“不想在这里吃,你们无缘无故带我来这里,我现在要回去了。”

“大少的病症因香粉而起,而你最­精­通于此,老主子有命,还请上官公子在府中暂住。”

他瞪了梅继一眼,“暂住暂住,说的倒是简单,那我的铺子,我爹爹怎么办?”

“公子铺子的一切损失梅家都会赔偿,并且已经请人通知公子的父亲。”她伸出一手,“兰苑已收拾妥当。”

五瑞客院,松、竹、萱、兰、寿石,林绰正住在松苑,程凌在竹苑,萱苑一间房的门框坏了,还未修好,于是他被安顿到了兰苑。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上官馥站在房前小院里伸了个懒腰,昨晚睡得倒是不错,不过住在这梅家实在是无所事事,挠挠头,转了转眼珠,既然人家都请他来了,他就出点力好了。

出了客院,他一路走到了菡萏院,一抬眼正见到昨天拦住他的那个护卫,“喂,你帮我个忙。”

“公子请说。”梅继躬身道。

“你去我铺子里取些东西来。”他不顾梅平瞪起的视线,推开梅期的房门,自顾自走到书桌前坐下,饱墨舔笔,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纸,吹­干­了折起来,“你给我爹爹看这个,他自然知道我要什么,会收拾了给你带过来。”

梅继接过来出了门,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梅平站在门外,“他要什么?”

“不知道。”她摇头,“我很快回来,你守着大少。”她压低了声音,“我一见他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什么预感?”

梅继眼皮上挑,“也说不清楚,大少的悲惨未来。”

“乱七八糟。”梅平在她背后拍了一下,拍在腰际,“快去快回,我看着。”

梅期醒过来的时候,正是这天上午,日头正艳,一睁眼就见到自己房里多了个不该存在的身影,一身红衣,红鞋,只在领口缝了两条淡­色­镶边,一头乌黑长发滑亮无比,比普通人的发丝看上去都要柔顺,服服帖帖地用簪子挽起,同是挽髻,却一点不见清雅风范,微微有些斜,倒是显得有几分俏皮。梅期想起了程凌,倒是觉得这个髻让她更加顺眼。

那红衣人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过头来,他的眉毛很淡,用黛粉画了两道涵烟眉,­唇­上也抹了浅绛­色­­唇­脂,不算浓,但在梅期这会映着日光看来,这人却是尽显嚣艳。

不是俗艳,俗这个字和他搭不上边,艳,是嚣张的艳。但是只一眼,她就知道,那不过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一张面具,就好像娘和爹刚走的时候,她也学会了用冷漠来伪装自己,久而久之,面具已经不再是面具,早已同她自己融为一体。

“你醒了。”他开口道,有些幸灾乐祸。

“你怎么会在这里?”

“梅大少竟然还记得我,真是受宠若惊。”他连连摇头,却不走近,离她的床甚远一段距离。

“任谁当街被人大骂,都不会这么容易忘记。”她慢慢坐起了身,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有力气,“梅平呢?”

“大少是在讽刺我?”

“我讽刺你?”梅期不解道。

“当街骂人,泼夫之举,大少可是这个意思?”他走近了一步,梅期没注意到,只是摇头,扬声唤自己门外的护卫。

“大少,你醒了。”她惊喜进门,梅期无力地点了下头,“我饿得很,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大少你先躺着,我这就去厨房。”

梅期还想说什么,她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她靠在床头,上官馥歪了歪头,“你有胃口吃东西?”

“就是没有,只想喝点清粥,没来得及和她说。”她闭上了眼,似乎说了这些话已经很是吃力。

包括这个男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里,她一时也没顾得上再问。

梅平没什么分寸,厨房里掌勺的大娘却清楚梅期刚醒过来胃口肯定很差,给她准备了一碗绿豆粥,一碗南瓜粥,还有几碟清淡的下粥小菜。

梅平收拾了托盘出去,临走前不忘看了眼那个一直杵在房内的身影,很想把他瞪走。她前脚刚走,梅继后脚就回来,一大个包裹递给上官馥,“公子,都在这里了。”

“谢了。”他接过来,在梅期的书桌上理了块地方出来,梅期看着他一盒盒像是摆摊一样,在桌上摆开来,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在­干­什么?”

“哦,忘了告诉你,你花粉过敏,尤其是对桂花。据说用蜜蜂蛰|­茓­可以治好,不过金秋十月桂花开时可已经找不到蜜蜂了。所以,”他挑眉指了指桌上一排瓷盒,“我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天,再替你试试,还有那一种花粉会给你这么大反应。”他故意不怀好意地加重了那句送上西天的语气,相处了几个时辰,梅期也大概知道了他的一嘴尖牙,出不来什么好话。

“蜂毒蛰|­茓­。”她喃喃低语,自己从去年元宵开始,离家了整整一年,一来是为了寻栖凤木源,因为栖凤木生长不易,大片的树林并不多,上了年纪的粗壮大树更少。而二来,也是为了寻访名医治自己一碰触到男人就会发红疹,打喷嚏的怪病。

因为自己的这个怪病,所以她一向离男人远远的,家里人都清楚,最近也不可以靠近她三尺以内。

不过最近却遇上了件怪事,那日带着梅朔的林绰上黄府,席间他突然起身撞到了自己,她居然并没有什么反应,以至于惊愕地掉落了自己的酒杯,可是随后被上前收拾的小侍一靠近,她却又开始长了红疹。

于是她也开始怀疑,她的病症,并不是针对男子,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说,是花粉过敏?”

“不是我说的,你家里人说的,说起来我也见过些花粉过敏的,不过严重成你这个样子的,还真没见过。”他举起手里一个盒子,“你想先试试那种,都是这两天开着的花,栀子怎么样?”

“不用。”

上官馥一怔,她已经叫了她的两个护卫进门,“既然要用蜂毒,现在就去抓蜂。”

“不行。你以为这可以随便用吗?传粉的蜜蜂各不相同,蜂毒也不一样,这样太危险,只有让你反应最大的花粉,相应的蜂毒才合用。”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他怒目一瞪,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知死活。

“既然没有为什么,那么现在就去抓蜂。”

那两个护卫真的转身离开,他把瓷盒扔回桌上,“你要找死你去好了?谁管你?”

香粉洒落,四溢在房内,她突然咳嗽了几声,上官馥冷笑道,“受不了了?”

她喘着粗气,一时无语,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眉眼淡淡,却带着一丝无力,和之前不一样,这次不是因为过敏后的身体无力,而像是一种积年累月带来的绝望。

他怔住了,这还是梅大少吗?居然会露出这么无助的眼神。

梅期大概是发现了自己一时的失态,掩嘴作势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好半晌才听到他难得温和地开口,“如果你对这种花粉过敏厉害,蜂毒下去治愈的可能­性­就很大,其他的,或许只是白忙,你也更加可能对那种蜂毒过敏,毕竟蜂毒中本身也带着花蜜。”

她终于睁开了眼,“多谢,不过,无妨。”

他拂袖而去,“既然如此,那看来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梅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扯出了一个苦笑,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轻易在这个男子面前,失了心神。

他没有关上门,飘散的香粉气息已经渐渐散尽,窗口的日光下,还可以清晰地看见无数粉末在光晕中,舞动。她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慢慢的,来到了一年前的元宵。

她还记得那时正是子时,正月十五的子时,琼波楼的顶楼窗户大开,低头还看得到院落屋顶上的积雪,她在窗沿上扣着右手,“大少,很晚了。”

“今晚我就睡在这里,明天一早启程。”她伸手拉上窗户,“梅平,你也下去歇着吧。”

“是,大少。”

她回身走到软榻前,拥着毛毯和衣而卧。

今日,是元宵,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可惜,这个家,已经多久没有一起安安稳稳地过过一个元宵了。之前还能和老二老三在自己的院中一起玩闹,可是自从她当起了这个家,就连那样的日子,也在远去。

夜凉如水,月华映雪,透过窗户的微光照着软榻上的人,微蹙着眉,即使在睡梦中,也似乎很不安稳。

一直到不久前,她才知道,就在那个晚上,酒醉的护卫们互相靠着身子昏昏欲睡,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翻过梅家的围墙,扬长而去,都没有发现对方。

香粉粉末还在不住跳跃,她越加无力地闭上眼,这个家,连她们,都已经不想留下了。

其实她该知道的,­奶­­奶­的独断专横,已经把梅朝和梅朔逼到了底线,梅朔甚至曾经问过她,“如果有一天,我也被逼走上娘的旧路,老大,是不是到那时,你才会放我离开?”

她也不想的,老三,可是,她不可能放着梅家不管,放着四大作坊不理,任由她们自生自灭,这些,也是娘亲的心血。

何况,还有那个程家,虎视眈眈,这么多年,美人计一招不成,又来一招,不曾歇停。

她突然觉得好累,梅期一手按了按太阳|­茓­,大概,这些香粉,把她的身子都搞差了。

几天后,梅朔终于和梅安撕破了脸皮,离了家。

“大少,我们抓了很久,就抓了这么几只。”

梅平手里抓着一个网兜,里面可以看到有几只,马蜂。

梅期低头看了几眼,没说什么,“他呢?”

梅平摇头,那日上官馥拐了林绰出门,可是第二天不知道怎么会又被大少给带了回来。他骂骂咧咧地双手叉着腰站在客院前,自家大少居然一个字都没敢回。

她摇了摇头,努力把梅继之前那段大少悲惨未来的说辞从脑海中给赶了出去。

“这些先放着吧,我没空办这个。”

“大少要上作坊去?”

“嗯。”这一大批栖凤木是她寻回来的,亲自检查过,最近也不是梅雨季节,会出这么大的差池,就只有一个可能,被人动了手脚。

“程凌在哪里?”

梅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自从老主子说要他嫁给三少后,他就没出过房门。”

“好了,我知道了。”

她走出房门,不太意外的,看到那道红­色­的身影斜靠在桥头,撕着手里馒头朝水中扔着。

“大少,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要出门。”

“不抓蜜蜂了?”

“梅平和梅继在抓。”

“是啊,昨天还捅了个马蜂窝,真是好本事。”他挑了挑眉,真不知道那两个人抓了马蜂做什么,难道想用来蛰自家主子?那估计梅期的半条命又要没了,“大少,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我没有关你。”

“可是你扣了我的东西。”

梅期走过他身前,在桥的另一侧穿过,离了他一段距离,“我可以付你钱。”

上官馥终于抽了抽嘴角,跟在她身后,“你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我做香粉都需要这些工具,有钱也买不到你知不知道,就算买得到,能和自己用惯了的比吗?你以为大家都是你,家底丰厚,不­干­活也可以坐吃山空?我还要养活爹爹和我自己,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做生意了,没钱进账,难道你养我?”

“可以。”她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上官馥愣了一下,怒道,“你说什么,占我便宜是不是?”

他故意加快了步伐,一手搭上她的肩头,自己的弱点这么容易被抓,居然还敢占他的口头便宜,他抿了抿­唇­,梅期,你自找的。

桂馥兰香(二)

“你­干­什么?”一只红袖手挡在了门口,挡住了身前男子的行迹。

“听说大少又卧床不起,我前来看望。”

上官馥微微低头看他,一身水蓝­色­绸衣,长得眉清目秀,衣服上理得不见一丝褶皱,发丝入簪,也无一缕外露,看上去倒是低眉顺眼得很。

“她只是老毛病又犯了,你也知道,这种时候,见男子对她没好处。”

“那么公子为何守在此处?”

“哦,我就算是负荆请罪好了,所以就在这里照顾她了。”他摆明了不肯让道,伸手一摊,“公子请回。”

程凌没有多说什么,以一贯的温婉姿态朝他点了点头,“那么,就麻烦公子好好照顾大少了,希望,不要照顾得缺胳膊断腿。”

上官馥一笑,“这就难说了,如果她再毛手毛脚的,我可不保证什么时候血溅这逍遥府,到时候,还请公子走远些,别被这些污物给玷了。”

程凌的面­色­微微僵了一下,又恢复了浅浅的笑意,“上官公子真会说笑,大少怎么可能对人毛手毛脚了?”

“是吗?从没有人说过我会说笑,大家都说我比较会骂人,公子这评价,真是让我如沐春风呐。”他拖长了尾音,程凌转身离开,等他转过廊没了影,他一脚踢开房门,“梅期,人我替你挡了。”

“多谢。”

他站在房内,看她坐起身,又是之前那副气息微弱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就是自找的,我抓你肩膀,又不会至于搞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你…”他住了嘴,想到那突如其来让自己傻了眼的一抱,瞪了她一眼。

“你这次用的是什么香粉?”

“桂花呗,自从来了你梅家,我一直用的是桂花香,这样比较安全。”他故意挑了挑眉,“对于你这种家伙,不防着不行。”

她没有答话,“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个忙?”不等他回答,她又道,“过后我把东西还你。”

“真的?”

“真的。”

“不行,我实在信不过你。”他一ρi股坐在书桌前,“先说说你要做什么,我再考虑下。”

梅期闭了闭眼,又睁开,刚刚就在嘴边的话打了个转,突然却不想说了。不是不放心他,也不是不觉得他办不来,只不过突然想到,如果真的等他帮完这个忙,还了东西给他,他就该回去了,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冷嘲热讽,说着那些带刺的话。

“喂,你倒是说啊。”

“替我去把梅平或者梅继叫来。”

上官馥看了她一眼,要不是知道这会碰不得她,真的很想上去试试,这一过敏是不是把脑子都烧了,梅平梅继一直都守在院里,她大叫一声就能叫进来。

说起这两个护卫,每次见到他眼神就怪怪的,好像他会吃了她们那位大少一样,尤其是梅期又被他的桂花香粉给香倒的时候,那眼神,真像是要刺透他,也不想想,这都是她自找的。

“然后你就把东西还我?”

“不是。”她飞快地接口,“我不用你帮忙了。”她掀开被子坐在床上穿鞋,扬声唤了梅平和梅继,也不管上官馥意味深长的眼神,绕开他出了门。

“大少,你要不要再歇会,你刚刚咳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没事了。”梅期在日光下眼睛有一些无力怕光,眯了眯,“蜜蜂抓得怎么样了?”

“死了。”

“什么?”

“之前抓到得,我们关在罐子里,今天打开来,发现全死了。”梅平摸了摸头,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梅平不悦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把罐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连条缝都不留,这不死,那才怪了。”

她一怔,怒道,“你早­干­什么不说?”

“你问我了吗?”

上官馥双手抱胸,看着梅期,“和你打个商量怎么样?”

“说。”

“我替你抓足够多的蜜蜂,你把我的东西还我。”

“好啊。”有人轻快地接口,上官馥瞪回去,“我又没问你。”

梅期看了梅平一眼,莫名的,一向无甚表情的眼里带着一丝丝笑意,突然想起之前梅平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红衣辣椒留在府里?“大少,你,是不是有受虐症?”

“什么乱七八糟的,受虐症?”

“就是,喜欢被人骂,被人折腾,你看他自己是调香粉的,身上香粉味这么浓,你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喂,你答不答应?”上官馥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不要拉倒。”

“也好。”梅平和梅继两个人抓了这么久,也没抓到多少,想来他也应该抓不到什么,“自己小心点。”

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走之前不忘道,“其实吧,这些罐子里的要是不死,真用来蛰你的|­茓­道,那估计这会,死的就是你了。”

“你说什么?”梅平愤愤然道。

“那些,都是马蜂,那长螫针一扎,尤其是你这种动不动就要过敏的人。”他咂咂嘴,“真是不知道到时候我再想见大少,是不是只能提酒,上香…”他的声音拉长了音调渐渐远去,梅继叹了口气,梅平又道,“大少。”

“不用说你那个受虐症了,现在和我去作坊。”

“上横枝吗?”

“不,上癯仙。”

栖凤木被蛀,四大作坊里受影响最小的,是横枝轩,因为栖凤木价格昂贵,搭楼需要的木料如此之多,一般情况下不太会用。

接下来是琼葩斋,因为做的都是小件的木雕摆设,虽然之前定下的生意完不成也吐出了不少定金,但是毕竟都是小额单子。

而影响最大的,就是暗香阁和癯仙楼了,暗香阁不用说,大件的家具木雕,梅期之前查过逾期毁约的单子,光是屏风就有十数座,癯仙楼的生意倒是没这么多,但是这生意本身麻烦,棺木的事情,耽搁不得,尤其天渐渐变热,只得用其他木料替代栖凤木,可是最麻烦的是,质量和价格都仅次于栖凤木的香楠木最近由于栖凤木出事后大量地用来替代,也开始紧缺。

四大作坊各有一个当家两个账房,账房分开记账,到月底分开交与梅期。而每到月初,她都要派人去大肆采买木料,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栖凤木,接下来分别是香楠木,梨纹木。

横枝轩的当家是梅端月,暗香阁最初是梅朔,不过已经脱身许久,现下也一并交给了梅端月,至于癯仙,则是梅逍还在时就交与的一个资深老匠师。一般情况下的生意通常都是由这些当家自己做主,要到了像是整修凤阳城镇阳楼如此之巨的工程,才会必须要上报梅期后才可以决定。当时镇阳楼整修,梅家四大作坊里除了癯仙,其他三个通通关门三个月,前往凤阳城。

梅家木雕,胜就胜在雕工刀法,尤其是栖凤木,纹理不同于其他木料,雕刻起来也不同,四大作坊的各大雕师,除了梅家向来只传嫡女的“惊鸿八刀”,其他刀法使起来也都是个中好手。可惜梅朔这一走,梅端月毕竟手法不熟,好在那些价值连城的木雕也是偶尔才会有人来求买,梅朔以前,大多数时候雕的,也只是普通雕师可以雕出的木雕,只不过速度是那些人的几倍不止。只希望假以时日,梅端月的雕工也可以挑起大局。

癯仙楼地方偏僻,毕竟这么大批量的棺木,不可能安在在闹市里,梅期还没进门,就见到门口又来了一批吵闹的人,梅朔走之前已经解决了一大批,可还有人,明知道现在栖凤木断货,天天上门来吵,非栖凤棺木不取。

她微微偏过头叹了口气,不止这作坊里的木料,附近的木源也是大量受损,这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栖凤木回来,她们,难道是想把栖凤木全部给毁了?“梅大少。”人群里有人眼尖,见到了她,“你倒是给个说法,我家老太爷,尸体都摆了三天,现在这天说热不热,但是在放上个几天,只怕也要开始烂了,你们老这么拖着,算是个什么事?”

门口安抚众人的当家真是有苦说不出,今日香楠木又断货,改用梨纹木这些人是说什么都不肯,哪怕她已经把价格拦腰斩,绝对的亏本生意,还是摆不平。

“就是,就是。”身后一群人跟着起哄,梅期没说什么,梅平和梅继上前挡人,她压低了声音,对那之前闹得最厉害的人悄声道,“她们给了你多少银子,你开价,我照三倍给。”

那人一怔,她又道,“现在就可以进去取。”

“大少你想说什么?”那人突然咧嘴一笑,梅期淡淡道,“答应了用梨纹木。”

她挠挠头,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样可不行,主子对我有恩,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她站直了身子,扬声越发激愤,“我家老太爷辛辛苦苦了一辈子,我现在,居然连个好好的棺木都给不了他,他九泉之下居然都不得安宁,你们,你们居然就想用梨纹木来敷衍。有谁不知道,梨纹木不仅印水,容易腐烂,分量还轻,我,老太爷,孙女不孝啊。”她说着说着几乎仰天欲哭,人群本来就是被她激出来的,这会越发不平,人都死了,居然连个好好的安身之所都得不到。

转角处,两道人影正掩在一块店面的招牌下面,“倒是没想到这个家奴这么忠心尽职,回去该好好赏她。”

身边的男子看了她一眼,双眼一藐,闪过一丝媚态,“你觉得接下去会怎么样?”

“这么闹下去,早晚关门大吉。”

“癯仙倒了,还有三个作坊。”

“那就一个一个搞垮,梅家如今已经人心离散,你再去加把火,早晚烧起来一起毁了去。”

那男子斜了她一眼,“我花了两三年,才骗得了梅家上下的信任,她们都以为我是个千依百顺的乖乖公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就是独独瞒不过她。”

那女子在那男子肩上拍了下,“二弟,我一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一定行的。”

程凌眯了眯眼,看着梅期,没有回答她,那群人本来正闹着,梅期又不敢动手,正左右为难,一道盖过了那起哄女人的声音高高扬起,伴着哐啷一声响,震得周围一片寂静,“吵什么吵,死人都被吵醒了。”

那些人面­色­一僵,就见到眼前,一个红衣男子,长发披散,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伴着那声哐啷声,扬起一阵白烟,笼罩着他,看不清楚脸,只觉得那声音戾气无比,神情狰狞可怖,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鬼,是鬼,死人下不得棺,这,这是来索命来了。”

霎时间一群人连连冲那当家道,“梨纹木就梨纹木,我要了。”

“我也要了。”

“没错,明日就来取。”

这速度,当真是如闪电般,那男子身侧的白烟还未散尽,人已经跑了大半,那起哄的女子不住哎哎地想要拉住人,却哪里拉得住。

“呸呸。”那男鬼伸手不住挥着自己身前的白烟,“真是倒霉,居然又洒了。”梅期朝他走去,他伸出一指,“喂,你别找死,这是香粉。”

那男鬼,自然就是上官馥。他之前和梅期分开后,就上梅家的花园抓蜜蜂去,这春天的花丛里,蜜蜂其实很多,梅平和梅继之所以抓不着,是因为她们自己害怕,害怕被蛰,所以手下躲闪,畏畏缩缩。这抓蜜蜂,也讲究快很准三个字,一个罐子,一个盖子,看准了一套一盖,他一次­性­可以套进去几只,不消一刻,腰间挂着的细网兜里就抓了半兜,他准备再抓个小半兜就算数。

他在花园里抓蜜蜂,却看到了刚刚被他挡在梅期房门外的男子,一个人从花园里绕过,朝后门的方向走去,还有点遮遮掩掩,挑着树丛密集的路在走。

他放下罐子,突然想起刚刚梅期让他挡走了程凌,后来没说出口的那个要他帮的忙,难道是和这个程凌有关?

他解下那个网兜,看了眼周围,解下来朝边上一根枝杈杈上面一系,跟着程凌,出了后门。兜兜转转来到这偏僻之所,就见到一群人围在癯仙楼门前,他一个晃神,跟丢了程凌,倒是顺势解了梅期的围。

上官馥进了癯仙楼,坐在一边,梅期找人递上了湿巾给他擦脸,他摆了摆手,­干­脆上后面厢房自己打了水洗脸,再出来的时候,梅期正在交待那当家,回头看了他一眼,加紧交待完,又道,“我们最大的木源都在这附近的城池,成树不多,有的大多伐尽了,这一两年内不可能补得足,这个月,我会尽快想办法去远些的城池,找栖凤木回来。”

那当家应下,“不过先得把香楠木补足了,这原本拿香楠木替代还好,这次连着降了两级,才出了这变故。”

“我知道了。”她回过身来,上官馥脸上洗净了香粉,原本的妆容也洗去了,露出浅淡的眉眼,肌肤本就­嫩­滑细腻,也不知道他老是扑着那么厚的香粉做什么。

“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你要我怎么还?”

“把东西还我。”他摊开一手,“还了我就考虑吧告诉你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又没还,还想着我告诉你?”上官馥歪了一边眉毛,他虽然洗净了香粉,但是日日与香粉为伍,这样子身上还是带着淡淡的香气,梅期呼吸有些不畅,却没有退后,“那就不说了吧。”

“大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嚷嚷,上官馥习惯­性­地回头,身子侧了一下,却在左边侧腰上被人撞了一下,其实也不重,但是那人不仅不道歉,还在嚷,“哎,这个谁啊,挡着路,让人家怎么走?”

他这时才发现,撞他的,是一具棺木,或者说,是一个单人扛着棺木的人,但是这人大概长得很矮,他只看得到棺木,却看不到人脸。

这么一具实木棺材,虽说上头雕了花纹,去了些许木料,少说也有四五百斤重,他弯下身子,侧着脑袋去看那扛着棺木的人,竟然身材矮小,看上去不过,“你用童工。”他一手指着梅期控诉道。

梅期没有说话,虽然她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上官馥清清楚楚看到她嘴角抽了一抽,那人放下了棺木,“什么童工,老娘都够年纪做你娘了。”那女人身高还不到梅期的胸口,甚至比他还矮,但是这脸,却是实实足足的老成,怎么看都超过四十,上官馥僵了一下,他没想到竟然会有长得这么矮的女人,不过一僵之后又立马大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着你的脸。还有,这世上还没人有资格做我娘。”

那女人一手放下棺木,在地上发出一声重重地声响,“你这个臭小子,一看就是没教训没家教的,这世上,也还没人和我呛声。”

“术姨…”梅期的话刚出口,就被上官馥给挡了去,他站到那女人身前,因为比她高,他可以低着头,“是吗?那我今天就呛给你看。”

那矮小的女人双眼一瞪,凸了出来,一手又扛起了棺木,“今天没空教训你,我还有事做,早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上官馥对着她的背影大吐舌头,“早晚?指望着你还有这个荣幸见到我吧。”

梅期在他身后摇了摇头,“你说替我抓蜜蜂的,抓得怎么样了?”

“好了,在你家花园里挂着呢。”

挂着,梅期有些不解,不过也没有多问,“今晚,你可以帮我蛰|­茓­吗?”

“我?为什么是我?”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还能找到谁会敢把蜜蜂抓起来捏在手里。”

“但是,你要蛰的,可是全身大|­茓­?”

梅期挑起了眉,“我都没嫌被你占了便宜,你怕什么?”

上官馥瞪起了双眼,几乎和之前那个矮小女人不相上下,他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她“你”了半天,觉得自己这会实在气势不够,需要找点东西壮壮气,于是回过身走了几步,抓过癯仙楼大堂前面长台上摆放着的一只瓷花瓶,举起来就朝她砸过去,被她一手抓住。

其实他也知道她抓得住,但他这会只得借着这股气把话骂出去,“梅期,你这个死人假正经,龌龊至极。”

她一手接着花瓶,朝边上来去的工人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别看热闹了,快点去­干­活,面­色­平静无波地看着他,甚是无辜,“我说了什么?”

上官馥是个很小心眼,很记仇的人,梅期知道,所以她咬牙忍着痛,她身上穿着单衣,之前大夫已经在她需要扎的几个|­茓­位上点了了红­色­的朱砂点,背上最多,都还算好,就是有两个在小腹,位置有点敏感。

她此时已经解了上衣,衣服压在胸前身下,正趴在床上,他抿着­唇­,蜜蜂在网兜里关了一日,不是很­精­神,扑腾地也不厉害,他捏住了中段软软的身子,蜜蜂一只只蜷缩起下半身,他不是太好照准了扎,每一个都需要忙活上半天,大夫就在边上,梅继守着一边,至于梅平,在第一只扎下去的时候就逃了出去,不敢看,“见着针我就眼晕。”

他手下原本是在故意加重力道,偏头见到她额际凸起的青筋,终究还是放软了力道,他知道很痛,而且,她还要顶着这么些包痛上很长一段日子,还有的罪受,他就暂且饶过她好了,当然他不是对她心软,不是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他就觉得不忍心,觉得自己也跟着隐隐作痛,绝对,绝对不是。

“大少,感觉怎么样?”那大夫弯下身问道,毕竟这么做也算是没有办法下的铤而走险,没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撑得住。”

“背上好了。”上官馥把又一只扔进地上的罐子里,“我先转身,你,你转过来。”

他背对着床,梅期转过了身,上衣盖在上身,只露出了需要扎针的小腹,梅继对他点头,他回过身,刚刚看到背还好,这次看到她平坦结实的小腹,他手下越加发抖,那大夫在一边看得担心,就怕他跑偏,又不敢出声。

等到全部扎完,上官馥自己就出汗出得快要虚脱,网兜里还有一只蜜蜂,他不敢去看梅期,故意转身把它拎了出来,“看我算的多准,抓得这么正好。”

梅期坐起了身,她浑身的开始起包的伤口开始发热发疼发胀,没来得及想到自己衣服只是披在身上,这一坐,就掉了下来,完全光着上身,大夫和梅继自然没什么反应,就听得一声惨绝人寰的大叫声响起,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惊天大事,就见到他睁圆了眼盯着她,大概是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右手上那只蜜蜂的螫针刺进了自己的左手手背。

桂馥兰香(三)

手上的刺痛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你,你流氓。”好半天挤出一句话,遇到这种情况,终究还是脸皮薄,转身冲了出去,梅期被骂得一头雾水,看着梅继,“怎么了?”

她挠挠头,“大少,衣服掉了。”

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上身春光完全外泄,一时尴尬,咳嗽了一声,拉起了衣服穿上,浑身刺痛难耐,还有些晕晕沉沉的,顺势躺了下去。

梅期身上的红包上面都涂了老黄瓜挤出来的水,本来是要用蜂蜜的,但是那些红包有发炎的迹象,大夫觉得还是用老黄瓜水清火消炎为好。

躺了两天,她强撑着身子下了床,梅平凑过来,“大少,你还有低烧,别起来了。”

“他呢?”

“一直坐在湖边发愣,就在假山那边。”

她多披了件衣服,出了门走过石桥,他果然正坐在假山石边上一块大岩石上,呆呆愣愣地看着湖面,“这个样子,可不像是你。”她走到他身后,他没有回头,梅期看到他左手上也是肿起了一块,“上过药了吗?”

“涂了点蜂蜜。”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那块石头很大,足够两人座,所以梅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离我这么近,你,”他突然抬眼,“你好了?”

“可能,我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那,东西还我吧,我要回家了。”

“你要走?”

“废话,我都在你梅家呆了这么久,当然该回去了,我不放心爹爹。”

“我可以去接他过来。”

“你,你说什么?”他睁圆了眼,梅期看着他,“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个头,我什么都不晓得。”他猛地站起身,“我要回家。”

梅期坐着不动,也像他刚才一样,看着湖面,随意地捡起一块小石块斜着抛了进去,那石块在湖面上跳了好几跳,在湖心落下,打起了好多圈的水波,上官馥觉得他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这些水波,根本平静不下来。

“我不会把东西还给你。”

“你说话不算话。”

“那就不算好了。”

“你,我当初就不该想着帮你,就不用回去拿东西过来,也不会被你扣住。”他的气焰又开始高涨,怎么想,理都在自己这边,是绝对的理直气壮。

“我要你。”

“要…”他正要顺势来一句要你个头,嘴巴张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愣在那里说什么都不是,脸上瞬间飞红,倒是和他那一身红衣甚是相配。

“你该对我负责的。”

上官馥努力地赶跑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她春光外泄的那一幕,此刻是那么想要仰天长啸,到底是在哪里听说梅大少冷面无情的?这个泼皮无赖,他这会站着,梅期坐着,他用腿踢了踢她的背,当然也没用力,“你是不是被蜜蜂给蛰坏了脑子?”

没有人回答他,她的身子,竟然就顺着他踢过去的方向,朝前软软倒下,上官馥乍一眼看去还以为她在使诈故意骗他,直到她真的就要倒在湖边,他才扳过了她的身子,“喂,梅期,你怎么了,你醒醒。”

“她到底怎么了?”这次,屋里人员聚集,梅安和秦默都来了,程凌也跟着梅安一起来了,大夫把完脉,把梅期的手塞回被子里,“看这样子,像是又过敏了。”

“不是已经蛰|­茓­过了,之前也说有好转了。”

“我再看看她的伤口。”那些红肿块已经消退了不少,那大夫取过刀片就直接在烛火上烧过,轻轻在她的肿块上割了一下,血流出来,也是鲜红­色­的,“没什么问题。”

“公子,你也被那蜜蜂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吗?”

“好像没有啊。”

“我早说了这个法子不靠谱,这下子好了,搞成这个样子。”梅安看了眼不醒的梅期,“你们两个。”梅平和梅继低腾着脑袋,“也陪着胡闹,还有你,我听说是你动的手,你既不是大夫,我请你来只是帮忙,又不是让你自己下手诊治。”

上官馥本来是很难受,可他也是个最受不得窝囊气的人,这会她说一句,他火气就涨一点,这个老女人,“闭嘴。”

“你,说什么?”从没有人这么大声叫她闭嘴过,梅安一时竟然也没反应过来。

“叫你闭嘴,你这个老太婆,是也是你,不是也是你,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嚷嚷,既然你知道有问题,早怎么不说,出事了就来马后炮,怎么,就你最厉害,什么都知道,那你倒是有本事救醒她啊。”

屋里一片寂静,程凌站得最靠门口,偏过了脸,没人见到他在忍笑,梅平和梅继的脸低得更下,秦默怔愣在一边,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一半崇拜,一半担心。

“你,你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他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梅家当家的是这个床上躺着的人,这间房也是她的房间,要我走也只有她能让我走,你算是什么,不过是现任当家的­奶­­奶­,人家总算是孝顺,尊称你一声老主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我好心才劝你一句,这么大年纪了,就歇停歇停好好颐养天年吧,孙女都丢了两个,做人做到你这么失败的,我还真是头一次看到。”

“给我掌嘴。”

梅平和梅继对视了一眼,没人动手,梅安气结,“好,都反了是不是,我自己动手。”

可她终究是上了年纪,手才伸出就被上官馥扣住了,他这会骂了一大通气也消了大半,想想自己好像也过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用力摇了摇脑袋,大概是被梅期那个家伙之前发神经的一句话给搅晕了头,刚刚突然有一种错觉,他只是在整顿自己家而已,就好像当初,带着爹爹离开上官家,骂得那一家上下十三口毫无招架之力一样。他还以为这两年他的脾气已经好了不少呢。

梅安被他给气走了,程凌自然也走了,上官馥看了她一眼,也出了门,出了院子。秦默走到床边,“大少,别装了。”

她睁开眼,“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怎么会不知道?”

梅平和梅继惊喜地上前,“大少,你醒了,那之前…”

“我也不知道。”

“大夫,你再看看。”

“大少,晕厥前是什么感觉?”

“窒息。”

“按理不该啊。”

“和我因为桂花香粉晕倒的感觉有点像。”

“要不,再试试。”

“什么?”

“用桂花香粉再试试。”

“这会不会太危险了?”秦默迟疑道。

“这样子,才能知道大少是不是真的好了。”

“柜子打开来左手第三阁,他的东西都在里面,应该有桂花香粉。”

梅平依言翻出来一个个打开闻过,找到桂花香粉,“大少,你确定要?”

“是。”她坐起身凑到那香粉前面。

“怎么样?”

她摇摇头,没反应。

“那就是好了,谢天谢地。”秦默就要双掌合十拜谢,那大夫还是一脸不解,“那之前那次晕倒又是怎么回事?”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好了就行。”

梅平和梅继送那大夫出去,秦默扶着梅期起来,“刚刚听到那些,什么感觉?”

“实话,痛快,她确实需要有人来点醒,而我们都不适合。”

秦默也笑了一下,“你们毕竟是孙女,何况,说起来从小到大,总是有些怕她,就像是老三,要不是老主子触到了她的死|­茓­,她也不至于说出恩断义绝还血脉那种话。”

“出来吧,我知道你跟着我。”

花园里,一前一后面对面站着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是不是你­干­的?”

“我?”程凌凤眼上挑,“怎么可能?”

上官馥眯起眼,“我听说,程公子是个温婉十足,说话细气,笑不露齿的大家公子。”

“谬赞了。”他退身作揖,姿态做足。

“你做戏做的这么用功,讨好了那老太婆,掩在这梅家,到底什么目的?”

“我何必告诉你?”

“是,你不用告诉我。”他双手抱胸,“但是我猜得到,你不仅毁了梅家四大作坊的栖凤木,还在我挂在树上的蜜蜂上动了手脚。”是他疏忽了,既然他在花园看到了程凌,那么就代表他也可能看得到他。

他露齿一笑,“是。”

“你倒是坦白。”

“我一向很坦白。”他拉平自己袖子上皱起了的一块,“她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在那些蜜蜂上撒了点东西,她的过敏根本不会彻底好。”

“谁知道真的假的?”

他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莽莽撞撞地就用蜂毒蛰|­茓­,也不想想她身子对花粉都过敏了,肯定也对蜂毒过敏,这个量是需要控制的,又不是随便蛰一下就完事的。”

“那你加了什么?”

“这个就厉害了,用了十几种药材磨出来的,可以减缓蜂毒起效的时间,所以,她刚刚晕倒,才是效果完全出来了,这样子慢慢来才行,知不知道?再说了,我又没想害她。”

“这个我相信。”

“哦?”他奇怪地看着上官馥,“你这么会相信?”

“你喜欢她,不是吗?”

他怔了一下,还是在笑,“是啊,我喜欢她,我也喜欢梅朔,我一直在想着,嫁哪一个都不错,大少当然是最好的,接下里就是三少,二少么,就是太滑溜了点,勉勉强强排在最后好了。”

上官馥一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胡扯,再一想,既然他想要彻底混进梅家,那么确实嫁那一个都行,算算,梅期当然是最掌权,梅朝就最混了。就听得他又叹气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二少三少个个心有所属,大少么,看来也快了,我怕是来不及了。”

“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为什么?”他故作不解,上官馥挑了挑眉,勾起­唇­角,“因为我也突然发现,她确实不错,与其让给你,不如我自己要了。”

“这样啊。”他伸出一指挠了挠发际,“说来说去都怪你嘴里那个老太婆,我这么长时间一直表现出来的都是喜欢大少,她怎么就非得把我拉给三少?”他斜了眼,像是委屈地扁扁­唇­,“不然你哪里还有机会。”

“哦,那我岂不是还应该谢谢她。”

“随便你了,我该走了。”程凌挥挥手,一副告别的样子。

“那再见。”

他已经转身,“等等。”

程凌听到他的声音,也没多想,回过身来,他的一手突然灵活异常地扣上他的一手手腕,朝前一拉,一个回身轻松漂亮地把他双手倒背在身后扣下。

“你,”他惊讶出声,慢慢回过神来,“身手不错。”

“我和爹爹两个人相依为命,总得学点防身。”

他拖着程凌回了梅期的房里,她还是惊讶了一下,“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有兴趣。”

程凌突然笑道,“她要是对我有兴趣,不该气煞你?”

“我涵养很好,不会随随便便生气。”他松开了手,这会也不怕他会逃。

“涵养好?不会生气?”这话是梅期问的,他瞪眼,“­干­什么,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她走到程凌面前,“程公子,这两年,先要多谢你一直陪着­奶­­奶­。”

“客气了。”

“既然今日都说开来了,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程家,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毁了你梅家基业。”

“我们无仇?

“三少真的是很可爱,都不用我动手,自己就翘走了,你说是不是?至于仇嘛,还是有的。”

“可以告知吗?”

他谢了她一眼,“我娘,叫做程英,理解了?”

“是她。”梅期喃喃低语,“那就难怪了。”

“所以,知道就好。”

“那你为什么要帮她?”上官馥放大的脸凑上来,他吓了一跳,“你凑上来做什么?”

“他帮我什么?”

“蜜蜂。”

“是啊,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最好放我走。”

“你走吧。”

“这么容易?”

“是。”

程凌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了房间,上官馥奇怪道,“就这么让他走了,他不是毁了那么多栖凤木?还有,程英是谁?”

“娘的故友。”

“故友?”

“也是故敌。”

上官馥看了她一眼,“算了,你家的事,我也不想多管。”

“我家的事?之前教训­奶­­奶­起来不是还挺顺口的,很像个当家主君。”

“梅期我警告你,别再占我便宜。”

“上官馥。”

“­干­什么?”他没好气道。

“嫁给我。”

“不­干­,还有,你这算是求亲?求得哪门子亲?聘礼呢?”他嘟嘟囔囔,“还连名带姓叫我。”

“我只是觉得连名带姓叫你会正经一点,聘礼我自然会准备。”

“我不答应。”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高兴。”他坐在她的书桌前,眉眼有些低落,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她走到他身前,“怎么了?一向气势十足的小公狮子也会有这么萎靡的时候?”

她靠得很近,他没有躲闪,“我逼那个我应该叫娘的女人写了休书,带着爹爹离开那个地方,我就告诉自己,我只要和爹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就好,我不要嫁人,这个世上的女人,都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

她摸摸他的鬓角,“只要不是因为讨厌我就好,我们接你爹爹一起住。”其实早就猜到他肯定也有不愿提起的过去,不然也不会总是以这种方式来武装自己,保护自己。

“梅期。”

“嗯?”

“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那么,可不可以请你试着相信我?”

他抬眼看着她,好半晌,“我的东西呢?”

她心里抽紧,“你还是要走吗?”

“你送我回去,还有,见我爹爹。”他很想找个东西丢她,随手抓了个空笔洗,好像大了点,放下来还没来得及找到别的,就被她轻轻拥进怀里抱了下,“好,现在就走。”

“梅期,你真的很得寸进尺。”他终于得回了自己的包裹,和她一起走出了门外,还没出院落,就见到梅平急冲冲地过来,“大少,老主子病了。”

“请大夫了?”

“说是气淤于胸,所以卧床不起。”

“气到了啊。”上官馥咕哝了一声,“这样就会被气病,肚量还真是小。”

梅期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口,他已经拉起了包袱抱在手里,“我自己回家,你去看吧。”也不等她回答,他径直朝外走,梅期叹了口气,转身朝梅安的院落走去。

上官馥没有回头,他和她之间,总还有条沟,这条沟,只能让她来跨。

“既然是气结,背上这些淤肿块又是怎么回事?”

“大少,这看来该是皮肤病,只不过我还真没见过。”

梅期坐在她床头,侧身唤了一声,“­奶­­奶­。”

床头的人发出一声闷哼,“你们都出去。”

梅期挥了挥手,房内只剩下她两人,“其实我死了,不是正合了你们的意?”

“你总是我­奶­­奶­。”她淡淡回声,梅安本是趴在床上,这会强撑着坐了起来,梅期一时有些不忍,曾经恨过,怕过,到此时,看到她像是在一夜间苍老了十多岁,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病吧。”

“我想起了很多事,”她一个人低语,也不顾她是不是在听,“你娘小时候的事,她上京一趟,什么都没考上,倒是娶了个皇子回来。”

梅期眼神闪了一下,她还在继续,“我没想到,一向温和如水的人,原来­性­子里竟然也刚烈如火。期儿,不瞒你说,后来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是吗?”

“我知道你不信,我看那程璃是个柔顺的人,想让你娘收了,我总想着收上个把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娘不肯碰他,他来求我,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结果却没想到到头来会以这种结局收场,如果早知道,便是不逼她,不逼…”

“所以,你后来一直对程璃和老四都很疏离,算是在忏悔吗?”她终于讽刺出声,“­奶­­奶­,你以为你犯下的错,这样就可以弥补?还有老三,你从前一直带着她,她在你身边应该是最久的,也是被你伤的最深的,你从来不管我们是怎么想的,在你心里,就只有你自己。”

她没有看梅期,倒是笑出声来,“期儿啊,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还是用这种语气。倒像是那个男孩子了,其实他说的没错,当家的人是你,我有这么资格?”

“我要娶他。”梅期突然出声,梅安这次看向了她,她直视着她,梅安慢慢闭眼,“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不同意吗?反正我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只希望,只希望还能见上老二和老三一眼,告诉她们,她们想做什么都由着自己心意去吧,我什么都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梅期叹气,“­奶­­奶­,她们想听到的,从来不是这个,你欠她们的,只是三个字而已。”她转身离开了房间,合上房门,站了半晌,眼看着夕阳西下,她已经年过七旬,算是长寿了,就算这次的病能熬过去,也已经时日无多,还恨吗?她已经不知道了,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娘临终前她答应过不会恨的,会好好担起这个家,这么多年,她一边忙着四大作坊的生意,一边还要夹在梅安和妹妹们之间调和,却终究,还是裂了。

梅安一直看着门前的人影走开,眼角流出一滴浊泪,滑落褶皱的皮肤,“逍儿,对不起。”

月上树梢,上官馥坐在铺子前的台阶上,抱着双腿,“馥儿,怎么还不关门?”

“我想再坐会。”

他爹爹前脚刚走,一道有些疲惫的身影停在了他身前,他抬起眼,她撩起衣袍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了?”

“有些累了。”她歪过脑袋搭在他肩上,闭上了眼,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香气,突然觉得,终于,她找到回家的路了。

梅期上了趟西河,十来天打了个来回,回来的时候,她先上了上官馥的香粉铺子,“馥儿。”

铺子前面有不少年轻的男子,都是不远处风月勾栏的小倌,她视若无睹地走到他身前抓住了他的手,“跟我走。”

“喂,我有事,你没看到。”

她这才发现了边上的人,松开手站在一边,“那我等你。”

“梅大少,我一直听说你不可以碰男子,现在看来,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嘛。”一边有个男子打量了两人之前相握的手一眼,她无甚表情,“我自己夫君我自然可以碰。”

“哎呀,馥儿,你成亲了?”

“没有,别听她胡说。”

“那就是快了。”那几个男子嬉笑连连,“大少,你不会以后不许馥儿做香粉生意吧,那我们可就惨了。只有馥儿的香粉是用粟米粉做的,其他那些铺子,都是用白铅化的粉,便宜是便宜,用了伤脸。”

“可不是,大少,为了我们全城的男子,你可不许把馥儿藏起来。”

“话这么多,你们买不买,不买就滚。”

“哎呀呀,辣椒公子也会害羞。”

好不容易把那群男子打发走了,上官馥过去铺板关门,“怎么了,这么急?”

“你知道用砒霜、硫磺加石灰调成药膏,用来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这是什么药膏?要人命还差不多。”

“治­奶­­奶­身上的肿块,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跑了几家药店,她们都不肯调,我想买了配方自己调,这个你比较拿手。”

“喂,我调的是胭脂香粉,又不是这种东西。”

“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

林绰的药方虽然听起来吓人,不过梅安身上的红­色­淤肿块每日一次,涂了十多日,当真退了下去。到夏天的时候,已经完全好了。

这天上午,梅期骑马带着聘礼上了上官馥的香粉铺子,因为他和他爹爹就住了铺子后面,却见到上官馥闷闷不乐地一个人拿着苍蝇拍在腾空乱拍。

“你这是在­干­什么?”

抬眼见到她,他拿着苍蝇拍子就要打过来,梅期一怔,刮了刮他的鼻子,“我又怎么惹到你了?”

“你癯仙楼里那个矮子。”

“术姨,做什么?”

“你­干­嘛叫她姨?”

“她和我娘差不多大,是我癯仙楼里第一流的匠师,怎么了?”

“她把我爹拐走了。”

“什么?”

“就是,你说她长的还没我高,爹爹肯定是头晕眼花,不是,肯定是被她逼的。”

“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我出门去了,去城郊采些白兰花,爹爹他老是说不听,让他不要出门做事了,他又到一户人家去教人家公子念书。结果被那户人家的一个­色­鬼调戏了,正好那个矮子好像是去送棺材,救了爹爹,揍了那人一顿。”

“然后你爹以身相许了。”

“才不会,肯定是被她逼得。”

“馥儿,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

“那又怎么样?”

“我承认术姨是长得矮了点,可要是她对你爹爹真好,你也希望他幸福的是不是?”

他又闷不做声,想到爹爹打心眼里的笑容,白了她一眼,那个说要教训他知道什么叫做尊老爱幼的矮女人,难道他真要叫声娘不成?不要,那他不就彻底被人压住了。

梅期大概猜到他在郁闷什么,揽住了他的身子,“她当了你后母,你就做她的主君,她还是不能压得住你是不是?”

上官馥转了转眼珠,终于勾了勾出­唇­角,“算你说了句人话。”

十月的时候,梅朝带着苏锦回了风城,“我入赘了。”一回来就丢下这么一句话,她以为梅安会气得直跳脚,让她意外的是,她只是带着苏锦去拜了祠堂,送了他一件见面礼。

“她怎么了?”

“想通了呗。”梅期斜了她一眼,梅朝伸手来探她额头,“老大,你最近哪来了这么多表情,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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