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的家很整齐。一间小屋还挂了一个写着红十字的门帘,有点旧,倒很干净。他坐着,看到我们进来,站起来,又坐下,他正给一个病人切脓疡。
他大概是用了民间的麻醉方式,用一把在我看来就是鞋匠的削鞋帮的小刀子,划开病人的肿块。然后用手去挤脓,那脓汁就像牙膏一样挤出来,长长的弯弯的。林医生的手指甲脏得不行。最后挤完了,再抓起边上台子上的草纸,擦干净。整个过程,那个被开刀的病人,没有说一句话,就低头看着。然后林医生再给涂上一种黄|色的药膏,拿一块布包起来。我就那么看着。
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光线中都是飞来飞去的灰尘,像是一群小动物在飞,不停地飞。觉得它们飞得累死了,为什么不停下来?
病人放了一袋东西在林医生脚边。千谢万谢地走了。林医生跟在后头说:"客气了。过两天来换个药。"
换药?我看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换药的东西。酒精、生理盐水、碘酒、消毒纱布、消毒器械、常规药品;哪怕是磺胺粉、黄连素纱条和凡士林纱条都没有啊。这在任何一个赤脚医生那里都可以看到的。
林医生坐着、我站着、小刘瞪着眼。太阳下的尘还在飞。好一会,林医生说话了:"我都七十多岁了,一直是这样的。"
"你这样不行的,一点无菌观念都没有。"
"方志敏他们在这里打游击的时候,我和父亲就是这样给红军看伤的。"
这一带是方志敏打过仗的地方。我喜欢他写的《可爱的中国》,还有那张带着脚铐的临刑时的照片。特别是那一头长发,诗人一样。 "……母亲躲到一边去哭泣了,哭得伤心得很呀! 她似乎在骂着:"难道我四万万七千万的孩子,都是白生了吗?难道他们真像着了魔的狮子,一天到晚的睡着不醒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伟大的团结力量,去与残害母亲,剥削母亲的敌人斗争吗?难道他们不想将母亲从敌人手里救出来,把母亲也装饰起来,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出色、最美丽、最令人尊敬的母亲吗?"……母亲骂得对,十分对!我们不能怪母亲好哭,只怪得我们之中出了败类;自己压制自己;眼睁睁的望着我们这位慈祥美丽的母亲,受着许多无谓的屈辱,和残暴的蹂躏!这真是我们做孩子们的不是了,连自己的母亲都爱护不住!"
(这话我背过,只是现在又重新核对了一下,再一次为他的话震撼。)林医生慢慢地站起来,从一个很旧的木箱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这是红军留给我的药,我一直舍不得用。"
一瓶磺胺粉。结块了。
里屋有人在叫,很凄凉的那种声音。林医生跑进去。我犹豫了一会也跟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