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畅急急赶到晚媚楼时,已是暮色西垂了,还是那座晚媚楼,这时候却回复了往日的奢华热闹。接过杨春雪的名刺,那满头珠翠的老鸨满是谄媚的脸上立时又多了几分客气,但听得柳畅要见的人竟是曲若嫣,老鸨却咧了一张鲜红的大嘴苦笑道:“这个曲丫头呀,这几日不知怎地就是贪杯,也不好好接客。这会子只怕还在河舫上昏天黑地呢?”柳畅只得马不停蹄地顺着秦淮河搜寻。
黛青色的天边还孕着一点蝉翼般的胭脂色的微明,秦淮河上已经荡起一片浆声灯影。秦淮河水似乎也跟人一样,到了夜晚就变得慵懒起来,给给往来穿梭的河舫上彩灯衬着,那份慵懒便又多了几分江南女子般的柔媚。秦淮河上的河舫最有名,杂糅了六朝金粉余韵的碧水中穿梭着一艘艘绮窗丝幛、红灯珠帘的船儿,看一眼就能醉死人。给一个晚媚楼的小鬟领着,柳畅踏入了曲若嫣的画舫。这画舫好大,一入舱中,却先有一股呛鼻的酒味蹿了过来。舱中却有些暗,只一盏宫灯闪着绮丽的霞光,一个白衣女子就倚在灯下,一身月白绸缎的袍子给宫灯映着,肩臂处也镀了一线幽紫的霞色。
望着那抹白衣,柳畅忽然愣住了,忍不住轻唤一声:“姑娘,是你么?”一瞬间他以为这白衣女郎就是那晚仗义救他的女子。那小鬟掩口笑道:“这位公子爷敢是识得我家曲小姐,也难怪,金陵城内谁不识得我家舞破金陵?”柳畅全未留意这小鬟的罗嗦,只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女子。
曲若嫣也在灯下回眸。却见她肤色极白,秀发极黑,腰身极软,配上一身细细柔柔的月白衫子,随随便便地倚在灯下,就有无限清婉的柔媚韵味从她的身上散出来。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柳畅从未见过这样勾魂摄魄的眸子,有如清波般流转的目光中似是脉脉含情,又有几分自怜的凄怨,这时候已经孕了些许酒意,就更多了些不羁和肆意。柳畅的心先是一颤,随即又是微微一沉:“这曲若嫣虽是生得美艳绝伦,但眼角眉梢全是一团狂放之色,可不似那女子一样的冷倩高华。”那小鬟忙道:“姑娘,这位柳畅柳大爷是杨藩台的人,来接您去杨府的。可不要简慢了人家。”“柳畅?”曲若嫣的秀眉挑了挑,目光之中写满了不屑:“你怎么认得我?”柳畅给那火辣辣的目光瞅得低下头去,轻声道:“在下认错了人了。我在晚媚楼识得一位姑娘,适才昏暗间看走了眼,只当是她了。姑娘勿怪!”心下暗自思索:“那女子声音冰冷,也不像这曲若嫣略显慵懒的声音。”“原来是看走了眼,”曲若嫣嗤的一笑,娇懒的目光掺了些醉意,更显得肆无忌惮,“那女子……是你的相好么,叫什么名字?”柳畅一愣,只得道:“在下与她萍水相逢,也未记得她的姓名,但这姑娘……柳某却是一生难忘!”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游荡着:“连人家名字都不知,便要一生难忘?不知到底怎样个一生难忘?”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忽然直盯住他:“柳公子,我问你,若是我为你寻到那女子,你会不会给她赎身、娶她为妻、带着她远走高飞,甚至一辈子恩恩嗳嗳?”她的樱唇中喷洒着酒气,语气中有几分随意,但目光却一下子执着起来。
柳畅微微一愣:“不错,我便寻到那女子又会怎样?以我的家教和身份,自不会跟一个青楼女子过多往来,更别提什么娶她为妻!”抬起头来,和曲若嫣的目光撞个正着。柳畅只觉那两道幽深的目光有如光可鉴人的深潭,一下子便将自己心内所想照了个清清楚楚。一瞬间他的脸涨得通红。
“哈哈——”樱唇半启,瓠犀半露,曲若嫣却笑了。一弯雪颈自襟领中款款扬起,她笑起来有几分天真,只是声音却有些怅然:“柳公子,既然如此,寻到她又有何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柳畅的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震,忽然听出了那笑声中的无奈和感伤,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曲若嫣却止住了笑,伸出玉指轻轻地敲着桌案,幽幽地道:“你们先出去吧,容我更衣,将轿子抬到岸上来!”不待他应声,便转过了身,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了,对着铜镜仔细梳理起来。
柳畅的脸孔紧了紧,望着那长发,心内又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出了画舫。
照大清国的规矩,布政使专管一省钱粮财赋,每省只设一员,不分左右。独这江苏设两员,一驻江宁,一驻苏州。本来这两位藩台都是仅次于巡抚的从二品高官,但驻江宁的布政使杨逸是詹中堂的门生,又和两江总督鄂政亲如兄弟,这地位便俨然是江苏的“财神爷”。
回到杨府,经杨春雪引荐,他终于见到了这位匆匆回府的“财神爷”。杨大人的一张脸灰扑扑的,似乎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倒是见了柳畅这个新科鹰扬状元,杨逸的眉头才略略舒展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说了几句“礼贤下士”的话。柳畅脸上忙涌上一番感激交加的神色,心内却闪过一念:“听关御史说,江苏库银亏空的大帐,杨逸已经想方设法填补好了,但这大奸为何却还如此忧心忡忡?”当晚就在杨府大张筵宴,款待远来的千秋阁众豪。柳畅奉命保护布政使大人,便坐在他身侧,却见宴席中的杨逸始终是无精打采。上了两轮酒菜,杨春雪便匆匆而来,跟他耳语了几句。柳畅惊奇地发现杨逸那双无神的双眼猛地腾起了一团火,一下子明亮起来,灼灼地紧盯着堂后那道珠帘。柳畅才知道,“舞破金陵”曲若嫣终于要出场献舞了。
这时才是酒过三巡,仍有佳肴美味不住地端上桌来,本是意兴正浓的时候,但不知怎地堂中就是一静。先是杨逸、袁师爷和王陶龙几个人停杯凝箸,随后诸多清客、武师和上菜的仆妇也定住了身形,几十双眼睛全都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厅中央那团空地。
琴师的手霍然一抖,一道昂扬的琴声在一片寂静中跃起,便更显得荡气回肠。曲若嫣便踏着这道琴声翩然而出,却见她此时肩披镂花月华衫,腰系大红销金百蝶裙,轻盈的薄衫,飘逸的长裙,更衬得她这个人身姿婀娜,这般悄无声息地飘然而来,恍然神妃仙子也似。
一片寂静之中,只那琴声若有若无地低吟着。曲若嫣就伴着这柔柔的琴声将柳腰慢慢向后折去,那曳地长裙却慢慢提起,一只雪白的玉足缓缓向上伸出。琴声愈发轻柔,恰似幽人喃喃,众人全屏住了呼吸,曲若嫣的柳腰向后弯成一线,满头长发瀑一般垂了下来,那只玉足婀娜向天,长裙褪下,露出了她腿上的水红京绢紧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