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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八九岁了,不能说事业已有大成,但在一般人眼里,他俩生活稳定,前程未可限量,的的确确应该谈婚论嫁了。一度,他俩的关系也的确接近到了那一步。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年多,突然又疏远了。而原因又全在“傻小子”方雨林这边。不知道为了什么(丁洁特别恼火这一点:有啥事,你挑明了说嘛,跟谁逗闷子呢?)这个“傻小子”却别别扭扭、若即若离,一天天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她知道他最近挨了“切”,受了个老大不小的处分。为了那个被圈内人叫做“5.25”大案的案子。案子侦破到了一个关键时刻,上头命令他停止对几个相关的涉案人侦查。“傻小子”不听招呼,非拧着劲儿吩咐自己手下的人继续对几位重大的涉案者布控侦查,在刑侦纪律上犯了个大忌,被免去了重案大队副大队长的职务,调到交警中队站大街去了。没想到那天他也被派到来凤山庄来值外勤。当时奥迪车刚从山道上拐过弯儿,顺着个大下坡,正顶着十来米开外就不见人影的弥天风雪直奔山庄大门而去,他一下站出来,把车线截住了。

“请出示证件。”方雨林规规矩矩地向奥迪车先敬了个礼。丁洁一见是他,一下就来了气,放下车窗,冲他嚷道:“方雨林,你搞什么名堂?我爸在车上!”

方雨林裹着一件旧的警用棉大衣,棉帽上早已落满雪花。

个头高挑,皮肤黝黑,略显瘦削,长相还有点怪,两个特大的颧骨隆起在稍嫌扁平的大胜盘上,极像阿那克库都克荒原上耸立的两座蒙古王古墓。但凡见过的人都知道,那古墓都是用黑­色­的片石和碎石堆砌成的,既没有墓碑,也不见任何一点皇家陵寝常有的装饰。它的原始和朴实就像是天然挥成一般。但在夕阳的逼问下,它却总是在隐隐地透露着某种岁月的神秘和坎坷。

“请出示证件。”方雨林客客气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丁洁更来气了。她知道方雨林是故意在跟她过不去,便用力瞪了他一眼:“你不认识我爸?”

“有命令要求我对通过这儿的任何车辆和人员检查证件。”

“上头给你这命令是为了啥?是为了保证我爸和其他首长的安全!可现在我爸就在车上!”这时,要不是了司令员出来­干­预,丁洁肯定轻饶不了这小子。丁司令员一边拍了拍丁洁的肩,让她别再吱声,一边微笑着从后座上探出半截身子,对仍在车外笔直地站着的方雨林说道:“小方啊,你看怎么办好呢?今天我还真没带证件。平时,那些零七碎八的东西,都是交警卫员和秘书带着,今天他们一个也没跟出来……”老头随和地笑道。此时,交警中队的中队长带着两名战士急匆匆地跑来,粗鲁地推开方雨林,并训斥他:“老方,你找克呢?快给我闪开!”忙弯下腰去,对车里的了司令员敬了个礼,红着脸说道:“对不起,司令员,他……他是新分到我们中队来的,还不太熟悉有关警务……您访走。”

丁活气呼呼地关上车门。奥遇车缓缓起步。交警中队的中队长和其他战士都一本正经地向离去的司令员座车敬礼。方雨林虽然也敬着礼,但脸上却明显地流露着一丝不恭和调侃。奥迪车平稳地驶去。由于方雨林这么一揽和,丁法原想在这个著名的来凤山庄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的好心情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沉重打击。但即便如此,她也万万想不到,仅仅几分钟后,受到如此严密警戒保卫的山庄里竟然会发生一起枪杀案。此案的重大,不仅将震惊整个省城,还将惊动千里之外的中南海。

奥迪车刚起步,方雨林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表,那一刻是18日下午4点50分左右。在零下问度的气温下,他已经在这山道旁站了三个多小时。脸颊上阵阵针扎似的刺疼早已被厚重麻木的僵硬所替代。他越过微微颤动着的奥迪车车顶,把自己疑询的目光投向那座著名的山庄。山庄被一个地势雍容的山湾大度地拥抱着,还有一大片幽美深邃的白桦林熨贴地依偎着它。从高处远远地看去,仿佛一个俊美的牧童率领着一群天真的美少女嬉憩在这山谷间。90年代以前,这里是省委省政府接待中央首长和外省宾客的主要场所。后来建了设备更现代档次更高级的中式宾馆,它才不再兼负接待任务,单纯成了本省各级领导­干­部夏天避暑、冬天疗养滑雪的处所。省委省政府一些主要的笔杆子们也喜欢上这儿来要上几间房,关起门,“吞云吐雾”地赶着起草省委省政府的一些重要文件和讲稿。山庄的建筑取此地少见的西班牙风格。传说是多少年前一个西班牙传教土所建。这位西班牙传教士之所以斥巨资把自己的传习所建在如此偏远的一个山湾里,目前能找到的一个正解说法是当时他斗不过在这一带更为盛行的那些东正教的传教士们,只得如此。这说法,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我坚信,千百年来,人们为争取各自的­精­神道统的正解所付出的努力和牺牲绝不弱于他们为满足物欲和权欲上曾交付的一切。人们需要在­精­神道统方面有所追求和建树,因为他们毕竟还是人,他们要以这样的努力去注视和构筑自己民族和这个世界的未来。他们深以为,只有拥有了这种­精­神注视和­精­神构筑,未来才会真正属于自己。任何一个弱化了­精­神注视和­精­神构筑的民族到头来收获的必然是整个民族的弱化和萎软,即便它一度会很富裕。但用不了多么长的时间,比如说二三十年吧,这种弱化的趋势就会在它肢体的各个部位浙见分晓……

方雨林呆站着,一时间居然这么漫无边际地想道。

这时,离案件的发生,离那几下惊心动魄的枪响,已不到10分钟了。

奥迪车起步后,交警中队的中队长马上拿起对讲机,把丁司令员已经到达的消息通报给了晚会筹备小组。这是晚会筹备工作的总负责人、市政府的秘书长周密同志交待给守候在各道口的警卫的,他需要这样一个提前量。他知道这位前司令员特别喜欢前苏联时期的一些抒情歌曲,于是他特地组织了一个小合唱队,等候在大厅的人口处,等老人家一步人大厅,就用他最喜欢的歌声,悄悄地给他制造一个惊喜。

筹备小组设在山庄大厅一侧的耳房内。接到这个通报的是筹备小组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市政府秘书处的阎文华秘书。

按照周秘书长的安排,任何人接到通报,必须立即向他本人汇报,不得有任何迟疑和耽搁。同时,还得马上去找秘书处一个姓张的秘书。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张秘书掌管着山庄贵宾室的钥匙。找到他,才能打开贵宾室那扇雕花批木门,把老人家迎进贵宾室去休息。张秘书虽说才30出一点儿头,但在市政府秘书处已然是工作的中坚,年轻的“老­干­家”了。他为人机巧而沉稳,处事圆熟而不失方寸,颇得上下左右各­色­人等的好感。特别难得的是,他对省市那些主要领导的脾气爱好、工作特点、生活习惯、出身背景和政治关系了解掌握得比较清楚,和他们的交往都比较深入。更为难得的是,他本人没有什么政治野心,非常满足于在秘书这个岗位上为领导服务,而且决不搀入他自己的一点­色­彩。也就是说,不管这个领导是他敬重的还是不那么敬重的,喜欢的或不那么喜欢的,只要组织上派他去服务,他都能全心全意地服务好。只要是领导交办的,他绝对能克服一切阻力,想尽一切办法。把交办的事办好——而不管自己对这件事有何种看法。大学副教授出身的周秘书长轻易不当众夸奖自己手下的这些秘书,但他却不止一次地当着秘书处大伙儿的面,对着张秘书说:“小张,你天生就是一块做秘书的料。难得,太难得了!”

方雨林看到奥迪车融入灰暗的风雪中后,便缩起脖子,倒背起双手,转身向不远处的一排平房走去。那里是供他们这些外围警卫人员休息的场所。按计划,丁司令员一到,警戒任务的重点就从外围转入山庄内。他们这些负责外围警戒的人,除留下少数几个在主要道口值班以外,大多数就可以去屋里暖和了。按说,省市领导聚会,一般无须实行如此森严的警卫。但近来情况特殊,省里加大了特大型国企管理体制改革的力度,数以千计的工人和­干­部被调整下岗待业。这里边免不了要引发一些不愉快,在具体人事的处理上,同样也会产生一点不可避免的失衡。故而常有一些下岗人员满腹怨愤地聚集起来,直接上省市政府大院来讨说法,有几次甚至把省城主要街道的交通都堵塞了。周密担心他们今晚会上这儿来找事儿,所以特别加强了对山庄的警备,还开通了好几条通讯热线,以确保晚会的正常进行。

方雨林走了没两步,发觉奥迪车突然又停了下来。直觉告诉他,这回的停车,跟他有关。于是他站下,略略倒转过身子,避开那正面扑来的雪团,向车子看去。果不其然,丁洁一下车,便气呼呼地照直向他走过来。

“方雨林,你真有出息!”

“谢了!”

“你以为天天会有一辆大军区司令员的座车来让你拦截,以满足你那种莫名其妙的虚荣心?”

“离休的司令员?!”

“离休的又怎么了?”

“我打心眼里尊敬这些老首长。但我不会把我的尊敬给他们那些只会跟人胡搅蛮缠而又自以为是的女儿们。”

“自以为是?”丁洁的脸一下涨红了。“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方雨林更自以为是的么?你要不自以为是,堂堂一个法学院的高才生、市刑侦支队重案大队的副大队长会沦落到今天站大街的地步?”

“没有我们这些站大街的,你们这些奥迪来奥迪夫的人,能走动得那么潇洒痛快吗?”

“那好……”丁洁无奈地冷笑了一下,“我祝愿你永远这么站下去!”

方雨林冷笑着刚想也这么回敬地一句,话都到了嘴边了,却突然不做声了。不知是什么吸引了他,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把一直正对着丁洁的视线突然间挪向了丁洁身后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杂树林,杂树林的里头,坐落着一幢破败了的小别墅。这幢早已破败了的小别墅底层的某一扇窗户里突然闪出一点光亮,让天生对这种意外现象特别敏感的方雨林心里“咯噔”了一下。“对不起,有情况。”他立即跟丁洁打了声招呼,便转身向仍坚守在值勤点上的那位中队长快步走去。走之前,也仍没忘了跟丁洁调侃一把,向她行了个美式军礼。

值勤点上还停着一辆警车。

在警车旁抽着烟的那位中队长对方雨林的报告很不以为然。那片杂树林和那个破败了的小别墅是他们外围各成的重点区域之一,下午他还亲自派人上那儿查看过,对小别墅上下两层的每个角落都曾细细地搜索了一遍。为了保险起见,还把底层所有的门窗都用板条钉死封闭。别说是人,就是鸟也飞不过去一只,咋会有灯光出现?“鬼哦!”他哼哼道。

“甭管是人是鬼,能不能马上再派人去瞧瞧。我的的确确看到有道儿亮光闪了一下。”方雨林坚持道。

中队长不想跟这位前重案大队的副大队长较劲,便顺水推舟地说:“行,那就派你去吧。”方雨林忙又请示道:“查明情况前,能不能通知司令员和别的首长先都别进入来凤山庄?”

这个40开外小50.几乎在交警中队­干­了一辈子的中队长有点不耐烦了:“­干­吗呢?你小子惟恐天下不乱?就算是真有那么一点光在它某一个窗户里突然亮了一下,又能说明哈?啊?能说明啥?”

方雨林愣怔了一下:“我不知道它究竟能说明啥……”

“你不知道,瞎吵吵个啥?今天都难在这儿聚会,知道不?省市两级主要的头头脑脑都要来,拿这么点压根儿就没影儿的事去瞎搅和,影响了领导的大事,这责任难担着?方雨林呀方雨林,都说你绝顶聪明,天生是个搞刑侦的好手,可你也不能见风就是雨,玩儿这小聪明。让我说你啥好呢?”中队长一边数落,一边还在担心方雨林会不依不饶地跟他争辩下去。

因为真要斗起嘴来,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就是再加上三个也斗不过眼前这一个方雨林,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会搞得很没面子。却没料到方雨林居然先收了架势,无奈地说了声“是……

也许是我又错了……“就不再做声了。

这时,市委秦书记带着阎秘书匆匆走了过来,把中队长和方雨林叫到一旁,低声地告诉他们山庄里出了点事:“有一位秘书失踪了!”

“失踪了个秘书?什么时候?”中队长和方雨林都吃了一惊。秦书记便对身旁的间文华说:“阎秘书,你把情况跟他们再说一遍。”阎秘书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放慢语速,把情况又说了一遍:“接到中队长的报告后,我立即按周秘书长的安排去找那个张秘书,让他去打开贵宾室的门,以便接待丁司令员一家人。但非常奇怪,不管怎么找,也没找到这个张秘书。有人看见他出了大厅的后门,向杂树林那个方向走了,还说是有一个背着小包的陌生人找他。但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既没找到张秘书,也没见到什么背小包的陌生人。”

方雨林忙脱掉皮大衣,一边向警车走去,一边说:“我去瞧瞧。”

就在这个时候,从那幢破败了的小别墅方向突然传出一声极闷沉的响声,当在场的所有人还都没反应过来时,方雨林就一惊,叫了声:“枪声!”我们不能责怪在场的别人反应迟钝,那一声响实在是太不像枪声了,不仅闷沉,而且还钝笨,与其说它像枪声,还不如说它更像是木锤子砸在了木墩上发出的声音更确切些。事后的现场勘查和尸检报告都证明,凶手打这第一枪时,是把枪口紧贴住张秘书的身体击发的。随后又传来两声。这两声就非常明显了,声音极清脆响亮。中队长也叫了起来:“枪声!”

方雨林对中队长大叫了一声:“快派人去保护丁司令员和几位主要领导。”说着,便发动着警车,向山上冲去。但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那幢破败了的小别墅里时,一队警卫已进入了现场。周秘书长正在布置人保护现场。而在小别墅门厅中央地板上淌着一大滩鲜红的血已经冻结,在冻结的这滩血泊里躺着的,正是那个被认为是失踪了的张秘书。他已经死了。

凶手跑了,而且没留下任何痕迹。

于是,这一夜在这个城市里,_又增加了一群“今夜无法入眠”的人。按说,23岁的方雨珠本不属于这个群体,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也有一些烦心的事在不断袭扰她,事儿还不小。

比如,老妈又住院了,老爸也病了,才20啷当岁的自己居然也被裹进了下岗大潮……等等等等,但因为生­性­开朗豁达,她总是愿意相信居委会大妈大伯说的那些俗话,比如:“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啦,“船到弯处自然直”啦,“瘦死的骆驼比牛大”啦,“有我一碗,总有你一勺”啦……等等等等,尤其是老爸常说的那句话:“放心,再怎么着,社会主义不能叫人饿着”,让她每月拿着一百二十八元七角五分的下岗补贴,依然每晚都能倒下就着。当然,毕竟也是20出头的人了,睁着眼在看这个世界,心里不能没一点想法。而这个世界真真切切地又不是那样一种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想法的世界。所以,许多时候,她也迟疑,也恍惚,也焦虑,甚至也苦闷,也会偶尔品尝一两次那种叫“失眠”的人生滋味。比如,今晚,她就“失眠”了。她完完全全想不通,像她这样一个家庭,老爸那么正直,老妈那么本分,老哥又那么出­色­能­干­(毫不夸张地说,全世界60多亿人,刨去女的不说,在男人里头,方雨珠真正瞧得上的,只有一个,她也就崇拜这一个人,那就是她哥方雨林),自己也挺聪明挺勤快的(长得也不难看呀!打小学六年级起,就不断有男生给写信。讨厌!你们懂什么爱?!),为什么就偏偏住不上那三室四室的新楼房,偏偏铆定了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大杂院里?现在谁都说,家里只要摊着一顶“大盖帽”,整啥都不用烦恼。可大盖帽摊到她家,怎么就偏偏不管用了呢?4口人,至今还住着一间半被平房,把走道和搁煤炉的地方全算上,还不够15平方米。这大男大女的,咋整?!

……方雨珠胡乱地思前想后,烙大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方雨林这一晚当然也睡不着。他俩的床挨着,中间只隔着一块单­色­旧布帘子。方雨林睡不着,躺在那儿琢磨白天发生在来凤山庄的那个案子。你琢磨你的,别折腾呀!他们不,还拿根棍,过一会儿,就去拨弄一下从房梁上垂吊下来的那盏灯,让各种各样的光影,长方形的、三角形的、扁条状的、圆筒状的……在方雨珠眼前晃个不停,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方雨珠还担心他作到电线上短路,把一场大火毁了这一大片早就该毁了的破平房倒不可惜,但因此毁了他的前程,可不得了!

她这个哥是要成一番大事的,自己这个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她坚信这一点。

“哥,你什么毛病?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方雨珠终于忍不住了,“腾”他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掀开被子,趿拉儿上鞋,就要去夺方雨林手里那根棍子。这时从里间小屋里传来者爸的声音:“又整啥呢?都几点了?”方雨林忙应道:“爸,没事,没事。”方雨珠赶紧折过身去关灯,接着里间的小屋里又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方雨林和方南珠都忙着去拿暖瓶。

方雨林把先拿到手的暖瓶大度地让给了妹妹。不一会儿,从里间的小屋里传出方雨珠给父亲倒水的声音,替父亲捶打后背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小屋里安静了,方雨珠悄悄地走了出来。方雨林从妹妹手里接过暖瓶,感激似的拍了拍她。

方丽珠低声叮嘱道:“睡吧。”

方雨林只是点了点头,却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被窝里坐着,过了一小会儿,他穿上衣服,还拿起一件棉大衣,居然踽踽地向外走去。

小巷子里黝暗,极安静。雪,早已经停了。巷子里再无他人,只有方雨林自己在慢慢地走着。偶尔才会有一辆载着蔬菜或其他什么副食品的平板车,不紧不慢地由郊外跃来,并继续向近处一个什么菜市场蹬去。出了巷子口,方雨林点着一支烟,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的铁栏杆旁,慢慢地抽着,琢磨着下午来凤山庄发生的一切。不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并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没动。他能听出是谁。

静默了一会儿,方雨林没口头,只是问:“你来­干­啥?”

“不放心咱的哥呗!”答话的自然是方雨珠。

“嗨,谁还截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方雨林一转身,本还要“训斥”方南珠几句,但一抬眼皮却看见方雨珠手里捧着他的一项皮帽和一条加长的驼毛黑围巾,心里一热,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只说了句:“快回去,不冻死你!”

方雨珠调皮地一笑,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替他戴上皮帽,围上围巾。

方雨林脸微微一红,忙后退了半步,低声笑嗔道:“起来,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啥呢!”

方雨珠却赖兮兮地一笑,反而上前去勾住哥的胳膊说道:“以为啥?谁爱咋想咋想,管哩!”

“别跟这儿耍赖!听话,快回去睡觉。我一个人走一走,琢磨点事儿。”方雨林忙拨开方雨珠的手。他不习惯男女间这种“过分”亲见的举动。以前跟丁洁关系顺畅时,两个人一起上哪儿走动,丁洁但凡贴他紧些。他都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我们家再有半间屋就好了……那样,你就可以在家看点书……琢磨个事儿了……”方雨珠眼睛里突然闪烁出一丝沉静的光。不等方雨林做出反应,她突然又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高兴地说道:“走,我请你喝黑啤。今天我有钱了,厂子里给我们这些下岗女工发下岗补贴了……”

“多少?”

方雨珠掏出两张“老头票”得意兮兮地晃了晃:“二百来块哩!够咱俩撮一顿的了。剩下的,明天买点儿虾,包点儿三鲜馅儿饺子给妈送去。她老说医院里的饺子没味儿……对了,再给老爸买两盒好烟……”

看着区区二百来元钱就把自己的妹妹激动成那副模样,再想到平日接触的那些“大款”、“富婆”们挥金如土的情景,方雨林心里一阵难受,赶紧把那两张“老头票”塞还给妹妹,拉着她走进附近一家大排档,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安领她坐下,自己到柜台前买了两瓶黑啤,一罐粒粒橙,两碟小菜,一碟­干­煎小黄鱼。喝了两口后,方雨珠问:“哥,这些日子,我瞧你晚上老睡不踏实,是想着案子呢,还是想着受处分那……”

方雨林一口把林子里的啤酒全闷了:“谁想处分的事?一个球副大队长,你以为我真把它当回事儿?”

“吹!这些日子,你老耷拉着个脸……”

“哗”,方雨林又把杯子给续满了,撇了撤嘴:“你也不想想,哥都快30了,还光棍一个,能不着急上火?”

方雨珠把酒瓶往远处掷了挪,不想让哥喝得那么猛,然后不高兴地说道:“蒙我。你不是那种一时半会儿娶不上媳­妇­就急得抓耳挠腮、爬树上墙的男人。”

方雨林子笑一声:“哈!快30的人了,没本事给妹妹挣一间独自住的小屋。爹病,娘住院,妹妹下岗……堂堂一个男子汉居然束手无策。30啊!我的好妹子,我能睡踏实了吗?”

方雨林几乎等于叫喊的声音,引起了店堂里其他食客的注意,他们纷纷循声扭转过头来。方雨珠知道这几句话真是出自哥的心窝,也是哥心底最痛的几档子事,再往下说,他真能拍着桌子,把所有他看不惯的事儿一起抖搂出来。她赶紧不吱声了。

半个小时后,他俩出了小店门,慢慢地在寒冷彻骨的大街上走着。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方雨珠低声说道:“哥,你知道前些天爸跟我说啥吗?他说他啥都不怕。妈住院,他自己害病,我下岗,都不怕。他就不能看你耷拉脑袋。他说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要一耷拉脑袋,咱家算是彻底没戏了。”说着,方雨珠的眼目便隐隐地红热了。

方雨林心里也一阵难受,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方雨珠问起丁洁的事。方雨林推脱,只说是没啥。

“没啥?人家可是大司令员的女儿……”

方雨林反感地瞪了妹妹一眼:“你给我打住。”

方雨珠不解地:“怎么了?人家就是大军区司令员的女儿嘛!”

“你不知道我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你不知道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她丁洁在追我……”

“一个男孩儿土头土脸地被一个女孩儿追了十来年,你还以为你光荣?你伟大?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丁姐,就是不敢公开去追她……”方雨珠开始提高嗓门。

“哈哈!”方雨林又­干­笑两声。“我喜欢她?我不敢公开追她?啧!‘”

“就是。跟你说吧,今天下午,丁姐还上咱家来了。本来她不让我告诉你的……”

方雨林一怔,忙问:“她上咱家来了?”

“她听说咱老爸病了,老妈住院了,我又下了岗,挺不放心的。她还……”

“还怎么了?说!”

方雨珠犹豫了一下:“我说了,你不许骂人。”

方雨林不耐烦地又瞪她一眼:“说吧说吧,你!”

方雨珠想了想说道:“她听说老爸单位一年多没给职工报医药费了,临走时还留了一笔钱给老爸……”

方雨林一下火了:“你们收了?”

方南珠也火了:“你知道丁姐的脾气……”

方雨林一跺脚嚷道:“你们就不知道我的脾气?浑!”这时,方雨林腰间的BP机“嘀嘀”地响了起来。他取下看了一眼,却很不耐烦地把它关上了。

这时呼方雨林的是市公安局负责刑侦工作的副局长马凤山。傍晚得到报告,来凤山庄发生枪杀案,他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谁也不可能挑那么个时间。

那么个地点去杀人!这不明摆着是要“自己害自己”吗?太有悖于常规常情常理了嘛。尔后,他飞车赶到了现场,并且在山庄的贵宾室里见到了省市的全部主要领导。领导们虽然没有当面对他说什么特别严厉的话,让他下不来台(退一万步说,即便要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他头上,因为当晚山庄的安全保卫工作不由他负责),但身为一个“老公安”,马凤山自然明白,此时,首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破案,擒拿元凶。说到破案,他知道自己肩负推卸不了的责任;说到破案,他自然要想到方雨林。

在市局范围里,谁都知道,方雨林是他马凤山的一员“爱将”。方雨林大学毕业没几年,居然就能被提到市局重案大队到大队长的位置上,跟马凤山的关系极大。可以这么说,没有马凤山在这里边使劲儿,他方雨林再天才再能手再出类拔萃,在相当讲究资历的公安系统里,警龄如此短的他也别想能到这个位置上。知情者还可能告诉你,当时在局党组会上,马凤山原意是要把方雨林直接破格提到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位置上去的,只是因为党组多数成员认为,这样的破格提拔不仅于组织部门的相关规定不符,也可能不利于被提拔者本人的健康成长,而被暂且搁置。事隔不久,方雨林不争气,出了那档子事,替当时在党组内持异议的领导同志提供了反证。但即便如此,马凤山也没认为自己错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说过方雨林是十全十美全知全能不会犯错误的。要他成长成熟,就得允许他出错,并鼓励他、帮助他努力纠错。要求一个­干­部完全不出错,惟一的可能就是让他变得猥琐,变得平庸。方雨林在“5.25”一案中出的错,并非是品质和人格上的错,他认为他这么做,是在维护法律的独立­性­和神圣­性­,是在体现刑侦工作的科学­精­神。这正是方雨林那一代人可贵的地方,也是马凤山特别看重他的主要原因。当然,方雨林身上有不少不讨人喜欢的东西,那得慢慢调教。但这种调教,不能以让他变得猥锁和平庸为代价。他当然不希望方雨林在受了处分以后就沉沦下去。晚上,重案大队大队长郭强向他请示,找什么人来研究来凤山庄这个案子时,他一点都没迟疑地让郭强立即把方雨林呼来。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不回他的话。

第二天,8点来钟,方雨林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悠悠然地到交警中队上班。一进门,就被中队长一把拽住。“昨晚你小子又犯啥浑了?你这个方雨林哪!”中队长一边数落,一边拉着方雨林往办公室走去,说是市局领导带着市刑侦支队的几位同志来找他了。

“我怎么了?我没怎么!”方雨林不服气地说。

“没怎么?自己拉屎闻不到臭!昨晚市局马局一个劲儿地呼你,你不回。­干­吗呢?你小子误大事了!赶紧吧,去认个错。”中队长躬着腰,急急忙忙地把他带到办公室,又给局里来的那几位领导面前的茶杯—一续上水,再给火炉添够了煤,便知趣地退出屋去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呼你都不回?你方雨林现在了不得了,天老大,你老二!是不是?”马凤山一边点烟,一边冷笑着挖苦。

方雨林的脸红了红:“不是。”

“不是?那……天老二,你老大?”

方雨林的脸更红了。“不……不是这意思……”

重案大队的大队长郭强在一旁说道:“昨晚马局连呼了你三四回,让你来一起研究来凤山在那案子。多大的一档子事,你小子不回话。跟谁憋臊气呢?”

“别跟我说呼机没电了,呼机没带在身上那种屁话。”马凤山溜了方雨林一眼道。

“呼机有电,我也听到呼机响了。”方雨林答道。

郭强说道:“那为什么不回局领导的话?”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想……我已经不是刑侦支队的人了……”

马凤山在手边那个用半截可口可乐罐剪成的烟灰缸里一下摁灭了烟头,指着方雨林的鼻子问道:“你还是不是个人民警察?”

方雨林不做声了:郭强说道:“马局问你话呢!”郭强是方雨林的好朋友,岁数比他大个六七岁,但从19岁起就­干­这一行,怎么算,正经也是个“老”警察了,而且还是个“咱们自己”培养的“子弟兵”——省城公安­干­警的来源大体分三大部分:占大头的为部队退伍转业官兵,这是历史传统。另一部分则是本省警校或中央或各地政法公安大中专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学生,这是时代风采。还有一部分就是“土八路”、“子弟兵”,可以说是“本地特­色­”了——市局自己派人从本市青年中招考录取、自己派人加以培训的。这部分人中间,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干­警们的子弟,所以人们戏称他们为“子弟兵”。郭强就是这一类“子弟兵”。“子弟兵”忠实可靠,但“子弟兵”们也好感情用事。郭强应该说是“子弟兵”中的佼佼者,实打实地从最基层派出所­干­起来的。

听到马凤山板起脸问他还是不是一个“人民警察”,方雨林没带半点含糊地回答道。“是。”

“受了一点处分,就这么变着法地跟领导拿糖?”马凤山问。

方雨林忙分辨:“我不是拿糖。我知道我这个人不怎么的,根本没那个资格跟领导拿糖。但我对局领导这样处分我,有意见。我对局领导处置‘5.25’大案的一些做法想不通,对你们下令把我调离专案组也有看法……”

“你小子能不能别再提‘5.25’那档子事了?”做人更练达、也更善于处理内部人际关系的郭强赶紧抢白。他知道马凤山这会儿心里火正大,这时候跟他提“5.25”一事,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马凤山却瞪了郭强一眼,喝斥道。“让他说。”

自打受处分后,方雨林一直憋着没机会吐这口冤气,这会儿听马凤山这么一说,什么也不顾了,便敞开口子紧着往外倒:“‘5.25’大案的几个主犯携巨款潜逃,那会儿我们已经基本搞清了他们的确实去向,只要再有个十来天,我们就完全可以收网,把他们全部缉拿归案。为了这个大案,我和专案组的同志没日没夜地­干­了整整一年零两个月。就差这最后十来天了,突然不让­干­了。为什么?我想不通。我怀疑!”

郭强喝斥了一声:“方雨林!”

马凤山声­色­不动:“你让他说,我们还能不让人怀疑?”

“负案在逃的5个人中间,有3个人是市政府前主要领导的直系亲属!我们天天在报纸电视上跺着脚咬着牙哭着喊着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要以法治国,要打苍蝇也敢打老虎,可……一遇到具体问题就全在那儿装傻充楞。什么法都不顶一个电话一张便条管用……”

郭强见方雨林越说越没边了,怕他再说出什么出原则的话,便赶紧上前推了他一把:“方雨林!你还有完没完?”

方雨林脸盘涨得通红,推开郭强,继续嚷道:“你们上外头听听去,现在外头连3岁的孩子都清楚,‘5.25’大案拖到今天一直结不了案的真正的根源在哪儿!”

“好嘛,既然清楚了,­干­嘛不到上头告我们去呀!”

方雨林喘着粗气,不做声了。是啊,你有种,你告去呀!

可是……可是……

马凤山冷笑了一下:“哼,一个法学院的高才生居然会被社会上3岁娃娃的某些想法左右了,还自以为高明、了不起,具有你的!你是不是觉得所有哭着喊着说以法治国的人都是浑蛋?嗯?可爱的方同志方先生,我承认,在我们今天的公安队伍中,不乏这样的败类,他们跟党内的腐败分子搅和在一起,成了腐败分子的保护神。但我今天要用我32年的党龄和33年的警龄负责任地告诉你,‘5.25’大案在最后一刻突然采取这样一种让许多人都想不通的做法,绝对不是为了保护那几个市政府前主要领导的亲属。这个决定也不是某一个领导轻率做出的。至于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我现在没这个权利告诉你,你也没那个资格知道。但是,当时你作为市刑侦支队重案大队的副大队长、‘5.25’专案组的副组长,在组织上作出暂时停止专案调查,中止侦破此案的决定以后,却私自继续对有关人员进行布控侦查,差一点破坏了省反腐领导小组根据中纪委和省委常委会议指示­精­神所做出的重大战略部署。事后,组织上对你只实行了撤职处分,而没有进一步追究你其他方面的责任,完全是出于爱护。昨天同样出于对你的信任和爱护,通知你来参加新实的案情分析会,你小子居然置之不理,你不觉得自己已经滑到非常危险的边缘了吗?你想跟谁对抗呢?”

方雨林却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道:“我明白,我是到了该回去卖红薯的时候了。”

郭强又叫了一声:“方雨林!”

“那好,既然想回去卖红薯,把这身警服给我脱了。”马凤山站起来说道。

方雨林立即开始脱警服。郭强冲上去一把揪住方雨林的领口:“你他妈的其较上劲儿了?”

方雨林此刻却一脸的悲苦,十分恳切地对郭强说:“大队长,看来我方雨林今世是当不了一个好警察了,那就让我回去当一个好百姓吧。”

郭强又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犯浑呢?照你这么说,我们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大队里那么多同志也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你方雨林想­干­啥呢?”

方雨林颓然地坐倒在一个板凳上。这时,马凤山向外走去。郭强赶紧把方雨林脱下的警服塞给方雨林,示意他赶快穿上,然后赶紧跟着马凤山往外走。却没料到马凤山立即回转过身,指着那件警服,厉声对方雨林说道:“给我撂下!你以为它是啥?想脱就脱,想穿就穿?你要不给我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就别想再碰这套警服。”说着,便大步走出门去。走到院子里,他还特地吩咐那位交警中队的中队长:“给我看住这小子。要么给我留下一份书面检查,要么把警服给我留下。”不一会儿,那辆崭新的警车开走了。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中队长给方雨林送来一沓空白的公文纸和一支圆珠笔。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劝说道:“别再犯傻了,快写吧!”

见方雨林依然呆坐着不动弹,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地带上门,也走了。

这时,屋里只剩下方雨林一个人。从防煤气的风斗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呼呼”声。铁制的取暖炉上,早已烧开了的水壶在“嘶嘶”地往外喷着水蒸气。心烦意乱的方雨林拿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他无法否定马副局长刚才那一番用他“32年的党龄和33年的警龄”垫底说出的话,但他又无法否定近几年自己在某些事情上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的那种种不公正和不公平,并且由这些不公正和不公平所造成的法的“软弱”,以至于在个别事件中所出现的法的虚伪和虚假。他不知道应该由谁来写这份检讨,才能真正找回法的神圣和崇高,找回“公安”、“司法”、“审判”、“检察”这些概念本身应有的那一种庄严和公正。而这一些正是他在法学院那个被针叶松遮蔽的小图书馆藏书楼窗前,和那几个研究生、博士生常常彻夜争论的命题。此时此刻,他显得那么矛盾和痛苦,那么不知所措。突然,他抓起笔用力地向桌面上戳去。“砰”地一声,笔折断了,手上也隐隐地渗出了一些血迹。

半个小时后,方雨林突然出现在中队长面前,而且还身穿警服。中队长忙上前拦阻:“小子哎,检讨写了没有?马局可是留了话给我的。你不能不写检讨就走。嗨,你跟谁过不去,也别跟我过不去……”方雨林什么话也不说,板着脸推开他,径直向院内的存车处走去。中队长冲着方雨林的背影叫了一声:“哎哎……你小子真吃了豹子胆了?”见方雨林没理会,骑上车已经出了大门了,中队长无奈地跺了跺脚,回转身走进办公室,赶紧去查看那一沓公文纸。只见那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标题上写着“我的检查”几个大字。

跟大多数城市一样,除了党政军领导机关所在地,电视台、银行和海关总部的建筑总是市内最气派、最讲究、最具有城市标志­性­的建筑。丁洁工作的这个电视台当然也不例外。每每走上它镜面似的大理石地面,接触镀铝的金属雕花门把,总让丁洁想起自己应该穿上百货大楼新到的那种极昂贵的“苏里”驼绒大衣似乎才更得体一些。那是一种泛着毛皮光泽、手感极好的黑­色­或深棕­色­的大衣,厚实轻暖,气质飘曳而又高贵。但有时,她又希望自己穿得随便一点。因为电视台大门前常常会有一些从县乡村镇来上访的中老年人,他们渴望能在这儿遇到一个半个好心的电视编导,能把他们的“冤情”直接在电视里曝一下光。他们大多都去过北京,在中央电视台门口千方百计地寻找过《焦点访谈》或《新闻联播》的人。他们常年在外上访,背着一个小铺盖卷,提着一个破旅行包,身上一般都比较胜,也比较臭。但他们并不愚钝,有的居然出口成章,熟记各个时期的政策条文和中央领导讲话;有的则神智不太清了,但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唠叨个不停。他们中也有人一来就找丁洁。因为他们知道她是这个电视台的新闻部主任,便嚷嚷着要找她替他们做主申冤。每每遇到这种时候,在电视台大门口站岗的警卫都会提早向丁治发信号。她便驾驶着她那辆墨绿­色­的欧宝车,躲过这些人,从别的门进。当然,我们在电视台大门口能看到的人中间,更多的,还应该说是这个城市里活得最神采飞扬的那部分人。他们年轻,脸上总流露着极自信的极疲劳的兴奋;他们几乎被所有的人都认做是一群正在走好运的人。

今天没有上访的人在大门口拦截丁洁。她顺顺当当地进了电视台主楼,但一走进新闻部那间大办公室时,却一下子被自己手下那些编辑记者包围了起来。新闻部的这些男女编辑记者真是一个赛一个似的年轻,穿着也一个赛一个似的现代。丁洁进门前,他们就在议论昨天发生在来凤山庄的那起谋杀案。等丁洁刚走进那间门上标有“新闻部主任”的玻璃小隔间,没等她按惯例打开电脑,调看电子邮件,甚至都没等她脱掉那件棕­色­的中长呢大衣,换掉沾着雪水泥水的女式彩­色­胶靴,冲一包袋装的雀巢咖啡,吃两块高级的曲奇饼­干­垫一垫饥,他们就冲了进来。当然,最先冲进来的,是那个最年轻的女记者。然后,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拥了进来,真让丁洁吓了一跳。

“丁姐,听说昨天市政府那个张秘书被枪杀时,您正在现场……”0“我离现场还有百十来米哩。”丁洁一边说,一边弯腰去取暖瓶。

一个女记者抢过暖瓶,替丁洁把咖啡冲上,并问:“您知道警方对这个案件有什么判断?凶手可能是什么人?凶手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据说,警方昨天在来凤山庄布置了相当多的警力保卫来自方方面面的领导。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对他作案极其不利的时间和地点下手?”

丁洁捧起咖啡杯,站起来耸了耸肩,做了个极夸张的姿势,笑道:“Ladiesandgentlemen,你们这是在逼我开记者招待会呢?本人没有参与各方任何活动,更没有参与凶手的任何活动。对各位提出的问题,无可奉告。记者招待会现在结束。”

“哎呀,丁姐,您当时离枪杀现场才一百来米。那杀人的枪声,您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那个最年轻的女编辑噘起嘴嚷道。

丁洁立即绝口否认:“没有,我可没听到什么枪声。那枪声据说特别闷。”

“甭管您是否听到了枪声,您反正高现场特近。跟我们透露一点内幕嘛!谁让咱们是搞新闻的呢?”那个最年轻的女编辑仍不甘心。

丁法只有拿出台领导的口谕来抵挡了。今天凌晨两点来钟,台长给她打电话,强调指出,根据有关方面的指示,有关这起市政府秘书被杀案,不得以任何形式在本台的任何节目中作任何宣传和透露。尤其是新闻口,近期内一定要把好这个关;要对编辑记者重申宣传纪律。“违者,小心你们的饭碗!”丁洁半开玩笑、半顶真地强调了一句。

大家不做声了。这时,丁洁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是传达室的老师傅打来的,告诉她,大门口有一位警察要见她。丁法迟疑了一下:“警察?姓什么?”传达室的老师傅告诉她,姓方。丁洁一听就来了气:“姓方?是叫方雨林吗‘麻烦你告诉这个姓方的,天底下姓什么的警察我都见,就是不见他这个­性­方的警察。”说着,“啪”地一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传达室的老师傅当然不明这里的底细,只得如实把丁洁的态度转告给了方雨林。方雨林倒也不着急,给老师傅递了支烟,然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趁老师傅低头去找火柴的工夫,突然一转身,向大铁门里走去。老师傅忙冲出来想阻拦,方雨林回转身对他做了个致歉的手势,又扔个简易打火机给他,便照直向里走去了。

几分钟后,方雨林出现在丁洁面前。丁洁对此似乎有所预料。丁洁太了解这个方雨林了,他想做的事,是一定要想尽办法做到的。他早跟她说过,上帝造就男人,就是为了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把应该做的事情做成了。不想做事,或没有那股劲儿去千方百计做成那些应该做的事情的人,白白地多长了那么个玩意儿,就不配叫男人。也许从小就生活得特别细致和规范的缘故,每每听方雨林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和粗鲁,她总是特别不习惯,特别不自在,但心里又总是特别赞成和高兴,总觉得方雨林补足了她一生­精­神上所缺了的又总在企盼的那点什么东西。那是一种极租后又极顽强的东西。丁洁甚至猜到他是为了那笔“钱”而上门“兴师问罪”的。

当然,方雨林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还是略略地愣怔了一下,她怕他当着自己那么多部下的面,让她下不来台,所以赶紧制止他:“方雨林,你……”

方雨林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丁洁别吱声,一边关上那扇玻璃隔墙的门,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轻轻地放在丁洁面前。

那信封里装的果然是她送到方家去的1500元钱。

方雨林平静地:“请点一点。1500.”

不知为什么,丁洁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激愤地说道:“方雨林,你……你别欺人大甚!”

大概因为丁洁这一声喊叫太响,外间那些年轻编辑记者纷纷回过头来,向主任室投来好奇的一瞥。

方雨林再次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丁洁拿起那个信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俩一前一后匆匆走出电视台明亮宽敞的走廊。又一前一后穿过电视台大院内的一个绿化区,走到后院的一个副楼,走进一间闲置不用的小化妆间。这里没有旁人。丁洁狠狠地看了方雨林一眼,说道:“好,钱我收回。这些年算我瞎了眼!”

方雨林却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丁洁问:“公事私事?”

方雨林答道:“私事。”

丁洁说:“私事免开尊口。

方雨林却说:“你必须听着。”

丁洁无奈地只得说:“你说你说你说!

方雨林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对我们全家人好……”

丁洁更生气了,便叫了起来:“你给我闭嘴!

方雨林却说:“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天地可以作证,这些年除了你丁洁,我方雨林再没有如此亲近地接触过任何其他的女­性­。我在对待和处理你我之间的关系上是绝对认真严肃慎重的。但是……”

丁洁冷笑一声:“好一个但是!

方雨林却说:“但是,有一种感觉在我心里已经折腾了一子遍一万遍。我一千次一万次地想排除它,但一千次一万次地排除不了。我曾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自己这种感觉只是个错觉,但当它一千次一万次地反复出现时,我才悟到,它不完全是一种错觉。即便是错觉,我们也得重视它……”

丁洁打断了方雨林的话,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方雨林说:“我想,你也早就感觉出这一点来了。我们俩在生活经历、家庭教养、­性­格层面和内心深处都存在着太多不一样的东西……你我要长久地生活在一起,的的确确不太合适……”

丁洁却说:“没有,我没有这种感觉。”

方雨林说:“丁洁,你常常说你是一个理­性­胜于感­性­的女­性­。在这件事情上,你为什么就不能更理智、更客观、更冷静一些?你应该相信,我刚才说的这些,是一个成熟男人负责任的表白,要做出这样的结论,对于我也是极痛苦的……”

丁洁不说话了。她脸­色­苍白,怔怔地背对着方雨林坐着,眼眶里隐隐地闪动着湿润的光泽。过了好大一金儿,丁洁突然站了起来,眼角里虽然仍然闪动着一丝湿润,但从整个的神情上看,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说道:“是的,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性­。如果你不健忘,我还对你说过,我还是一个非常固执、特别自信、经常会耍一点小­性­子的女­性­。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让别人来决定我要什么,或不要什么。我不会强迫别人去爱什么,但也不会让别人来左右我,告诉我不应该去爱什么……”

方雨林说:“我不是要左右你,但这件事毕竟是两个人的事。而且,丁洁,你想想……你也快30了,不能再耽误了……”

丁洁说:“耽误什么?如果你方雨林急着想另找一个女人结婚成家,别拿我说事儿!”

方雨林真是有口难辩了:“怎么又变成了我急着要结婚成家?”

丁洁指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这钱的确是我送到你家去的。但送钱的主意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给你送钱,一定会伤害你这个大男子主义的自尊,但我爸一定要我这么做。他一直挺关心你爸的身体,一直也没忘记他这个老部下,还挺关心你们家的境况。所以,这钱……你要退,直接返还给我爸。”说着,“啪”地一声把那个装钱的信封又甩给了方雨林,径直走了。

下午4点左右,公安部派出的专家组在省厅主要领导的陪同下,分乘三辆高档凌志车由一辆警车开道,鱼贯似的驶进来凤山庄。来凤山庄门口的空场上已经停着十几辆警车。各道口都有带着警犬的巡警把守,气氛仍显得异常紧张。马副局长代表市局向部里来的专家汇报了他们初步掌握的情况:凶手作案时使用的是国产五六式手枪。从现场所找到的弹头和弹壳来看,这支枪是一支编外的黑枪。枪的来源正在进一步追查中。

凶手一共打了三枪,只有一枪击中了要害部位。这么近的距离,只有一枪打中要害,这说明凶手很可能是个新手,开抢时也非常慌张。凶手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二三岁到四十一二岁之间。身高大约在1.70-1.75米之间。右腿或者曾经受过伤,或者正有什么伤痛。脚上穿的是一双江浙一带生产的牛筋底皮鞋。他应该是张秘书的一个熟人,或者是受张秘书的一个熟人之托,来找张秘书的,否则张秘书当时绝对不会放下晚会上那么重要的事情,跟他一起到山庄后头那个旧别墅里去。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说明凶手是在张秘书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向张秘书开的枪。现在有三个问题很难解释。第一,凶手是怎么进入现场的?当天,来凤山庄戒备森严,不持有特别通行证的人是绝对没有这个可能通过内外两道警卫线进入作案现场的。第二,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来作案?当时,作案现场离来凤山庄不到一百米,山庄里当时正聚集着省市五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和离休后决定回省城来定居的丁司令员。市局布置了一个中队的警力做安全保卫工作。张秘书是这次重要聚会的主要组织者、市政府周秘书长的主要助手。在那天晚上虽然说不上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也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关键的人物。只有傻瓜才会选择这个时间。

这个地点作案。第三,凶手作案后,离开现场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马副局长说:“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离开现场的脚印。

如果他不是被直升飞机接走了,就一定熔化在那幢旧别墅的空气里了。但那天根本没有直升飞机飞临现场,熔化也是不可能的。我搞了这么多年的刑侦,还真没遇到这种情况。从找不到痕迹来看,凶手好像有比较丰富的反侦破经验,是一个有经验的作案老手。但是作为一个作案老手,却选择了一个有悖常理的时间、地点来作案。从枪击的情况看,开枪的时候他又非常慌张,也不像是个作案的老手。两方面非常矛盾。到底怎么回事?请各位专家显显神通。“

“那幢旧别墅有地道吗?”沉默了一会儿,一位专家问道。

马副局长说:“那里只有个并不太大的地下室,没有地道。地下室已经坍塌。经过仔细搜查,地下室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脚印。”

又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位专家问道:“周围都被大雪覆盖,凶手逃离现场时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呢?案发的时候,在下大雪吗?”

“正在下大雪。”郭强答道。专家们都认识郭强。那位专家便直接问郭强道:“凶手逃离现场的脚印会不会让正在下着的大雪覆盖了呢?”

郭强解释道:“当时我们值勤的同志离案发现场只有两百来米,听到枪声就冲了过去,也就一两分钟时间赶到了现场。

这么短的时间,再大的雪,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踪迹全掩盖了。“马副局长接着解释:”我分析,有两个原因破坏了现场的脚印。一是,当时有几个杂务工不断地在周围清扫雪;二是,枪响以后,大批值勤的同志冲到现场去,一下把现场的脚印踩乱了。“

那个专家追问:“没有找到凶手的脚印,你们是怎么判断凶手的年龄和身高的,还断定他穿着一双牛筋底皮鞋?”

郭强解释道:“有一个杂务工向我们提供了这个情况。他说,案发前20分钟,他看到这样一个人把张秘书带到后边的那个别墅去了。”

“哦?有目击者?这太重要了!”专家们兴奋起来。“那个人是内部人,还是外部人?”

郭强说道:“目击者说他没注意这一点。”

“这个目击者,就是那个杂务工,他既然注意到了陌生人穿什么鞋这样的细节,却没注意他是内部人还是外部人。这好像有点儿说不通。”一位专家质疑道。

“查一下这个杂务工。如果没有别的什么问题,让他指认一下我们内部的那些人。从你们谈的这些情况来看,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你们内部的什么人。”一个专家提议道。

郭强立即答道:“好的。”

在去作案现场的路上,一个专家突然问道:“你们那个方雨林呢?他今天怎么没来?”这几个专家跟“5.25”大案的专案组曾有过接触,当时都对方雨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郭强看了马副局长一眼,说道:“他……”

马副局长说道:“他调动工作了……”

一位专家忙问:“他不在刑侦支队­干­了?”

马副局长答道:“是的。”

一位专家问:“出什么事了?”

马副局长代答道:“没有,没出什么事。工作需要,临时做了点调整。”

专家们笑道:“是不是跟你们领导闹了什么别扭,把你们烦了?这小伙子是搞刑侦的料,你们要不用,我们可就用了。”

马副局长笑着摆了摆手:“别价,你们那儿人才济济,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专家一号,还是给我们基层留一两个能拉套的吧。”

这时,方雨林正在那幢旧别墅里重新勘察着现场。没人让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居然找不到作案人进入和逃离现场的踪迹。不一会儿,刑侦支队的一个在外面望风的同志跑来告诉他,马副局长来了。

方雨林忙关掉手电。

刑侦支队的那个同志急切地问:“你又看了这么一遍,发现了什么没有?”

方雨林只说了一句:“回头再细说。”便匆匆地向停放在树丛背后的一辆旧吉普车走去。这时,马副局长带着部里来的那些专家已经走近了旧别墅。这一行人都注意到了这辆正慢慢向山庄外驶去的吉普车。只是天­色­已晚,无法看清开车的人而已。有一位专家问:“哪儿的车?”郭强忙解释:“我们重案大队的。这会儿,外头的车根本进不来,全封锁着哩。”专家们便放心了。马副局长却狠狠地瞪了郭强一眼。他似乎已经猜到,是谁开着重案大队的车,趁这空儿“溜”进来看现场。他也料定郭强是知道此事的。但郭强却装着没看懂他的眼神,掉转头去,走到队伍的前边去带路了。好在,这时候马副局长的手机响了,使他顾不上再追问此事。

马副局长接完电话,忙告诉专家们,省纪委孙书记有个跟张秘书被杀相关的重要背景情况要通报给大家。于是一行人立即上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省纪委。孙书记早在省纪委大楼那个略显陈旧的小会议室里等着了。省纪委至今还在省委大院后边那个四层的青砖旧楼里办公。一年四季楼道里的水泥地面上总是湿漉漉的。孙书记和各位专家—一握手问好,就把马凤山叫到身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马凤山立即又去跟郭强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郭强立即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走了出去。尔后,孙书记把自己的秘书也打发走了,小会议室里就剩下了马凤山和公安部来的那几位专家。

“考虑破案的需要,省反腐领导小组让我向各位通报一个情况。由于这个情况可能涉及目前在职的省市两级领导中的某些同志,所以,只控制在很小的一个范围内通报。请各位不要做记录,也不要扩散……”孙书记的开场白简洁明了,会议室里的气氛却一下紧张许多。马凤山和那几位专家立即放下各自手中的笔,并会上笔记本,提着一口气听着。

“查‘5.25’大案时,各位都接触过我省那个闻名全国的特大型国有企业——东方钢铁公司。20天前,有人写信给省反腐领导小组,揭发说该公司曾拿出30万份内部职工股向省市某些领导行贿。省委章书记非常重视此事,经省反腐领导小组研究决定,将此事交省反贪局立案侦查。专案组到达东钢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16日凌晨三点来钟,东钢的三位主要领导到招待所来找专案组组长,交代了此事的原委。他们说东钢在改制过程中遭遇了巨大困难,他们想争取得到省市有关领导某种额外的支持,于是集体决定给部分省市领导‘意思意思’。他们都是当了多年领导的人,知道这件事万一败露,对他们个人、对这些省市领导都将意味着什么,所以必须做得十分保密。于是他们自作聪明地决定,此事具体交一位副总裁­操­作。别人不要过问,也不得过问。如果万一出事,责任由集体承担。他们还给这位负责具体­操­作的副总裁签下了一纸合约。所以,这些原始股后来到底送出了多少,到底送给了哪些省市领导,这些领导人中,谁收了,谁拒收,班子中的其他人一概不知。只有这位具体负责­操­作的副总裁知道。这位副总裁姓熊,名复平……今年58岁。他17岁进厂当炉前工,19岁入党。他是东钢领导班子中推一从工人中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公司一级领导。专案组到达东钢的那一天,他不在东钢,因为心脏问题,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着院哩。专案组获知情况后,征得大夫的同意,立即派专车把他接回东钢,并于当天上午跟他进行了第一次接触。由于这个熊复平思想负担过重,在专案组的同志反复给他做工作时,突然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抢救……”

“没死吧?”马凤山问道。

“差一点吧,我亲自送他去的医院。给院方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尽一切可能抢救。经过抢救,病情稍级,熊复平提出要见我。他说了这么一个情况,他在接受送股票的任务后,心里也特别害怕。他担心,如果这30万份内部股完全通过他一个人的手送到那些省市领导手中,日后万一出了事,那些拿了股票的领导翻脸不认账,他熊复平就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也说不清,到那时候,他真的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另一方面,他为人本分老实,平时跟省市领导走动得不是太多,对他们并不是太熟。给领导送股票,虽然不能说是一件特别复杂的事,但也不算简单。谁、什么脾气、家里经常有什么人在、夫人的脾气怎么样、这股票怎么个送法才能让领导安安心心地收下,这些都要摸得特别准才行,一点都含糊不得。所以他找了一个人跟他一起来做这件事,这个人就是张秘书。张秘书是东钢子弟,父亲是从鞍钢调来创建东钢的老工段长,一家人对东钢特别有感情……他觉得有这么个东钢子弟作旁证,万一出了事,也有个人替他作证,30万份股票并非他熊某人私吞了。后来,这几十万份内部股票实际上是通过这位张秘书的手,送到那些领导手上的。”

一位专家问:“你们找过这位张秘书吗?”

孙书记说:“原定18日晚上,也就是昨天来凤山庄聚会结束后的当晚,找张秘书谈。怕出什么问题,那两天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内控。那天在来凤山庄布置那么多警力,对于我们来说,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或公开、或隐蔽的对这位张秘书进行严密监护。甚至安排了一些便衣,比如说那天唱小合唱的人里面就有我们纪检方面的人。我们以为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你们推测,张秘书被杀,跟这起股票案有关?是杀人灭口?”

“怎么下结论,当然得在调查研究之后。但我们觉得,张秘书曾经染指东钢股票一事,他又被人杀害在组织上要找他谈话前的一两个小时,这里边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熊复平现在情况怎么样?”

“16日中午又昏迷了过去,一直在抢救,到昨天傍晚才苏醒过来。但心肌梗死大面积出血,情况十分不稳定,仍处在病危之中,大夫严禁任何人跟他谈话。不过,我们已经采取了最严密的保卫措施,并且准备在今晚把他转移到某集团军军部医院去治疗。”

“熊复平不能再出问题了,最后的线索都在他脑子里……”

马凤山忙问:“要我们派人护送吗?”

孙书记说:“不用。这次转移请部队帮忙,由集团军军部派车专人护送。”他看了看手表,又说道:“如果不发生意外,现在车队应该出发了。”

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一怔。

孙书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神­色­为之一震,立刻落下脸,忙去抓电话。电话是专案组派守在医院里的同志打来的,说是军方的车半道上让郊区农民运菜进城的大车队给堵了一下,迟到了十来分钟。

孙书记忙问:“没出别的事吧?”

“没有。如果不发生意外,车队估计能在15分钟后离开这里。”电话那头报告道。

孙书记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叮嘱道:“车队出发时和到达以后,给省反腐领导小组和顾副书记分别都报告一下,他们都在电话机旁等着哩。”顾副书记是省委副书记,章书记去海南治病前,便在常委会上明确,在此期间,由顾副书记代理反腐领导小组组长一职,主持反腐领导小组的日常工作。

这时,专案组的那位同志突然在电话里慌乱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急救室的大夫匆匆向他报告了个情况:躺在特别隔离病房里的熊复平病情突然恶化了。

“告诉医院领导,一定要把熊复平抢救过来。并且要特别注意安全保卫,防止再出现意外事件。快去安排!”孙书记大声吩咐道。但等孙书记等人赶到,抢救已经停止了。孙书记揭开蒙在熊复平睑上的那条白床单,已经停止呼吸的熊复平还微微地睁着眼睛,脸上固定着一种惊骇中又略带些愧疚的神情,在白炽灯下看起来显得异常地僵硬。孙书记轻轻地叹了口气,替他合上眼睛。

孙书记上车前沉吟了一下,他担心熊复平有可能死于其他原因,于是让马凤山立即通知法医来尸检。但尸检的结果证明,熊复平确实死于大面积心肌梗死。

“这事责任在我,我的工作没有做细。熊复平的心脏一直不太好,去年还住了两个月的院。我应该想到,他的心脏可能经受不起这样的冲击,事先应该采取更周全的防范措施……东钢股票案的两个知情人全死了,这案子就更难整了。”在向顾副书记汇报情况时,孙书记这样做着自我检讨。

“是啊,你看这事儿闹得!”顾副书记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有些事情的确是防不胜防的,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可以有周全的追求,但难以有周全的结果呀!”说着,他转身向秘书:“章书记那边的电话要通了没有?”顾副书记正准备亲自飞到海南去向章书记汇报这些让人感到棘手的最新情况。

“您非要亲自去海南一趟么?章书记走以前已经明确,他不在家的时候,省反腐领导小组的工作由您主抓。”孙书记小心地试探着。他知道,顾副书记平时挺反感相关部门的人越过他直接去找章书记反映情况。

“让我‘主抓’也只是个代理。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要向他汇报。”顾副书记淡淡地说道。这时,秘书来报告,海南方面的电话已经打通,但那边医院的领导不同意章书记出来听汇报。他们说,章书记病情还没有稳定,怎么也得等这个疗程结束以后,看病情如何再定。如果基本稳定了,也许能让章书记适当地每天出来工作一两个小时。

“那我们先研究吧,等研究个结果出来,再向他汇报。”

马凤山提议遭:“还有一件事恐怕得赶紧。我估计,熊复平、张秘书这两个人也许会秘密地留下一点什么备忘录之类的东西,载明他们把那些内部职工股送到了什么人手上。是不是马上派人去搜查一下他们的家和办公室?”

孙书记立即说道:“我看可以。顾副书记,您看呢?”

顾副书记却只说了一句:“这些技术­性­的事,你们自己决定。”

孙书记立即对马凤山说:“就这么办,马上行动。通知反贪局派人参加。”

但连夜搜查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从海口飞来的波音747喷气客机20点零5分准时降落在省城正西方向20公里的禅树机场的时候,一场罕见的大雪也在无声地降落着。省委副书记顾友才亲自带人带车等候在飞机的舷梯下,迎接章恒书记。没用多长时间,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便把那三辆黑­色­大奥迪车的车顶全部覆盖了。当章书记和海南方面派来专程护送他的两名医护人员一起出现在机舱门口时,顾副书记忙不迭地跑上舷梯,搀住章书记说道:“你看你,非要亲自赶回来听汇报。一路上还行吧?没什么异常吧?”

“有什么异常!”章恒从老顾的搀扶中,抽回自己的胳膊,说道,“这雪下多长时间了?”

“一个来小时了吧。我还担心你们再晚到一点,飞机真降落不了哩。”

“好雪,好雪。”从小就在北方长大的北方汉子章恒连连赞叹道。“海南啥都好,就是见不着雪。这冬天见不着雪,可把我腻歪坏了。”说着,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昨天深夜他听了老顾的电话汇报,当即便把医院的领导请到病房,告诉他们,他得马上回省里去。

“回省里?这……”院长还没回过味儿来,他就十分肯定地又追加道:“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更不是请求。请容我是不客气地说,我是在通知你们,我必须马上回省里去召集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请你们为我回省里去做些准备。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的话,请派两个人一路上照顾一下。”

“回省里……”院长显得万分为难。“要不要跟中央打个招呼?您来治病,是中央书记处批准的。我们私自把您放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事,这责任……”

“书记处那边,我去请假。你们就负责医疗技术方面的事。怎么样?就这么走吧。”

“章书记,好像有点不太对头吧?到底您是大夫呢,还是我们是大夫?”院长无奈地笑道。

“当然你们是大夫。但这回我说了算。对不起呀,家里出了大事了!”

章恒第一次听到有关来凤山庄枪杀案的汇报,就极其敏锐地感觉到,这起案子非同小可,有内涵,它绝非是简简单单的一起恶­性­刑事案。听了昨晚老顾的汇报后,得知这个姓张的秘书跟东钢股票案有牵连,他的心一下沉落下去,甚至绞痛了好大一会儿。A省的工作这些年一直在平稳地上升,尤其在中央所定的国企改革扭亏和国民经济结构­性­调整等重大战略­性­攻关项目上,A省都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前不久,《人民日报》还以整版的篇幅专题报道了他们在这些方面的经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评论部派了一个摄制组来,要做这方面的系列报道,让他婉言谢绝了。快60岁的他,非常明白,现在对A省来说,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扎实、做全面、做到深处,做出真成效,而不是忙着给自己戴各种各样的“高帽子”。他指令­性­地要求信访部门每个星期都向他专报一次该周信访(包括上访)情况分析报告,他要知道民情民意。他不能在群众来信来访率高居不下、甚至还在继续上升的情况下,坦然自若地面对摄像机镜头,面对中央领导和全国12亿民众夸夸其谈A省的“成绩”。天道归一,民心为上。一时权重位高的他,总有一天是要回到人民中间去的。当然,到那时他仍可以由于政策的优渥,躲进独门独户的深宅大院,由持枪警卫护卫着,享受着依然不变的省部级待遇,而不必管他“春夏与秋冬”。假如真是这样,又何必自称“共产党人”而招摇了这一生?无非一介府官腐吏而已嘛!啧!他不能忘记,80年代初,他从飞机制造厂副总工程师的位置上调到省经委,离厂的前一天晚上,厂领导班子里的同志为他举行欢送会。大伙儿谈了整整一个晚上。谈身为国企领导人的苦衷,谈中国改革下一步的艰难,谈他们这一代人肩上不堪重负的担子和内心深处种种的不平衡,甚至谈到了各自家庭生活的甘苦,但就是没谈个人的“未来”。都不敢展望啊!没法谈哪!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走出厂部那幢白­色­的小楼(这楼还是当年日本人盖的)。他想悄悄回家,然后悄悄离厂。他不敢跟厂里的工人告别,不是怕别的,只怕自己见到那样的场面,会太动情,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个厂从日本人手里接管过来时,是个完全瘫痪了的飞机零部件修配厂。一直到今天,成为制造我们自己的民用飞机的主要工厂之一,工人们和基层的技术­干­部们一步一步怎么奋斗过来的,他章恒是感同身受的。他热爱这一切,甚至爱到有些“盲目”的地步。他告诉各车间的领导,不要组织工人欢送,不要让他难受。快走到厂门口时,果然没见什么大场面,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但又有一些失落。再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厂大门旁有几个人影幢幢。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每个车间派了一个老工人代表在这儿等着他。夏秋之交的A省是个多雨的季节。雨悄悄地下着,尤其是在黎明前,还伴随着零零星星的雷鸣。老工人都围了上来,都是工段里一些不善言谈的骨­干­分子。“走了?”‘“走了。”“走了好。”“有什么好的?”

“再待一会儿吧。”“雨大了。”“那就走吧。”他们默默地送他到工厂大门口那条黄|­色­的界线前。按规定,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到此线前,就得下车。大伙儿习惯地称它为“厂界”。

“再站一会儿吧。”有一位老工人突然提议。当时一条腿已经迈出这条黄线了的章恒猛一下没听明白:再站一会儿?­干­吗?

站规L?他疑惑地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几位工人代表。只见他们一字排开都站在那条黄线里边,极恳切地、极眷恋地望着他。

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些老工人是要他在这条黄线上再多站一会儿。他的心一下酸涩涩的,忙收回自己的脚,眼泪居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位老工人掏出一瓶酒,不好意思地走到章恒面前,说道:“不是好酒。”从来不喝酒的章恒居然接过酒瓶二话没说,咬开瓶盖,咕略咕略一口气差不多喝了有五六两。后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再也想不起来了……

是的,人民,对于章恒来说,绝对地百分之一百地不是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一个虚泛概念,更不是理论上的一个幌子,对于他,这两个字眼绝对是一江春水,日月星辰,是心跳的震颤,血­肉­的呼喊,是一个魂牵梦亲无法解脱的终生情结……直到现在,他到大学校园和一些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座谈,听他们慷慨激昂地谈科技、谈改革、谈自身价值、谈世界发展趋势、谈民主自由,以至于谈到祖国,却始终谈不到“人民”这两个字,他心里总有一些隐忧。他总会怀疑地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老了……思想停滞了?过时了?

三辆奥迪车由机场直接去了省委大院。飞机起飞前,章恒就打回电话说:“我想见一见我们的同志,跟他们吹吹风。”

顾友才问:“您要见哪些同志,我去替您张罗。”章恒便让秘书立即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份名单传真给了顾友才。这时候,这些同志已经在省委常委会议室里等着了。顾友才原本还想请章书记先到办公室去小想一会儿,再让大夫(第三辆奥迪车里坐的就是他特地从省人民医院请来的专家)大致地为章书记做一下常规检查。如果大夫认为章书记可以去会议室了,再去也不迟。但章恒却只在办公室里稍稍地歇了会儿,喝了一口他喜欢喝的乌龙茶,又让秘书把签到的名单拿来,看一下哪些负责同志到了,哪些负责同志请了假,问清了请假的原因,并在那个负责同志的名字上做了个特别的记号,便站起来说道:“走吧,别让大伙儿等不耐烦了。”

也许,因为事先都听说了一些什么,省委常委会议室里的气氛虽然仍保持着往常那种平和从容,但只要是熟悉这种层次的政治生活的人,还是可以从这貌似的平和从容中觉出一种少有的拘谨和紧张。

章恒首先没有去找公安刑侦方面的同志,并不是对破案不重视。他已经做了安排,他要亲自去听这方面的汇报。但他认为“12.18‘枪杀案的严重­性­在于它直接表明,省市权力机构中”可能“有人已经卷入了东钢股票案。作为省委的一把手,他必须要先从政治上掂量这个事件的分量,先把住政治这道关。

“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省市两级五大班子的主要领导。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各位大概已经有所耳闻。省反腐领导小组访承了中央,决定向各位通报刚发生的这两起案子的情况。现在事情非常清楚,市政府的那位张秘书是被人谋杀的。杀张秘书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东钢股票案的真相。因为只有张秘书和熊复平知道东钢30万份内部职工股流到了什么人手里。

继张秘书被杀后,熊复平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抢救无效,也于昨天死去。昨天晚上,公安检察部门派人去熊张两人家中搞了一次突击搜查,搜查同样一无所获。现在可以这么说,跟东钢股票案有关的线索,全部被掐断了,我们的对手非常有经验,­干­得也非常漂亮。但中央领导指示,不管情况多么复杂,多么艰难,一定要把这起谋杀案,连同它们背后的东钢股票案彻底搞清楚。“说到这里,章恒稍停顿了一下。他说话语音清晰,语调平缓,用词洗练准确,绝不随意发挥,更不随意表态。他要表态,一定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决定付之实行的。

轻易不会改口,更不会不认账。所以他说话,虽然不像有些领导那样幽默风趣,但听的人都十分认真,都挺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的。“现在外面风传,东钢的这部分内部职工股票送到了我们这两级班子的个别什么人手中。中央领导同志说,希望这只是个风传。但也希望我在今天这个会上吹吹风,打个招呼。

假如确有这样个别的同志,当时没能把握住自己,做了某些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拿了这些股票,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主动向组织说清楚,党的原则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给这些同志两天考虑时间。两天之内,可以跟省反腐领导小组的任何一位同志谈,也可以往医院打电话跟我谈。甚至直接到医院来找我。我已经跟医院打了招呼,在这两天里,只要有省市领导同志来找找,他们不得挡驾。如果觉得不方便,还可以直接去北京找中纪委谈。为了今后工作的方便,我和老顾同志先表个态。我,章恒,用党­性­保证,没有拿过东钢一分内部职工股。“说着,他象征­性­地举起了右手。

留着络腮胡子的顾友才接着也举起了右手,大声说道:“我保证,我没拿。”

全场肃静了一两秒钟。

主持会议的省纪委孙书记刚要宣布散会,市委的秦书记举起了手,大声说道:“我没拿。”然后接着第四个、第五个……都举起手表态,不一会儿工夫,所有与会的领导同志都举起了右手,他们全都保证自己没有拿东钢的内部职工股,和张秘书被杀案没有任何关联。那么……那30万份职工股究竟哪去了?张秘书的被杀和这30万份职工股难道没有一点关系?章恒书记千里迢迢带病从海南赶回来,开这么个吹风会,完全没有必要?完全是“神经过敏”、“庸人自扰”?

……会场上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马上就要发生大爆炸似的。主持会议的省纪委孙书记看了一下章书记,他想知道他现在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章恒书记拿起自己的保温茶杯,不紧不慢地只说了两个字:“散会。”

傍晚时分,方雨珠带着方雨林急匆匆地走进那家中低档饭店,并推开一间雅座间的门时,那里居然已经有五六个年龄和方雨林相仿的男女青年在等着他俩了。白天,方雨珠到区劳动局职业介绍所去找活儿,居然遇见方雨林中学时的一个老同学在那个介绍所里当工作人员。那个老同学兴奋地说,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方雨林了,他们一帮老同学也都特别想念方雨林。于是约了他俩到这个小饭店来见面。据说这个小饭店也是他们的一个老同学开的。但一走进雅座间,确让方雨珠愣了一楞:因为那五六个男女都在一本正经地看报,并且全都背对着他俩,挺不是味儿的。

“不是这儿吧?”方雨珠疑惑地打量了一眼那个穿着皱巴巴旧绸子旗袍的领座小姐,问道。历来机敏的方雨林四下里蜇摸了一下,也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刚想撤身,从门后闪出两位壮汉,一把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大叫一声:“方雨林,你还想溜?”随着这声吼,那几个装着在看报的男女立刻放下报纸,转过身来冲着“被擒”的方雨林笑道:“哈哈,方雨林,你总算自投罗网了!”

方雨珠完全被吓傻了,只知道慌急慌乱地叫喊:“你们­干­啥?你们­干­啥?”两位女青年悄悄地笑着把方雨珠拉到门外,低声地对她说:“没事,你就安安生生地在一边待着。没事的。”

几位25中的老同学因为当年他们的“领头人”方雨林自打离开母校后,再没跟他们联络,以为他戴了大盖帽,忙着在“吃了被告吃原告”,瞧不上哥儿几个了,早就窝着一肚子火,正急着没机会收拾他哩。

“你小子牛掰了,是不?当了个狗屎副大队长,就找不着北了,是不?”

“不是不是,真不是……”

哥儿几个哪信这个,早准备了一根绳子,一会儿工夫便七手八脚地把他拥了个结结实实。

“哥们儿……哥们儿……”

“­操­!找你多少回,你不答理!你这个臭警察!”

“各位……各位……请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呀!走,扔狗目的大松江里去。”

方雨林敬意挣扎着,大声叫嚷:“扔不得……扔不得……兄弟还没讨老婆哩,这就打发了,实在冤得慌……这两年不是兄弟不答理各位,实在也是有难言之隐哪……各位……各位……

再说,我今天就是犯了‘死罪’,你们也得允许我做最后的陈述啊!“

“行,听他说。”松了绑,哥们儿姐们儿团团把方雨林围住,一心想听他解释。方雨林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抬起头问道:“我说的。你们信吗?”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是实话,当然信。”

“好,那我说。其实也简单,就一个理由:我就是当警察没当出名堂来,觉得没脸见各位。”说完后,方雨林便再不做声了。

老同学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也沉默了起来。听得出,方雨林说的是实话。当年方雨林是他们中间功课最好、脑袋瓜儿最灵的一个,拿班主任老师的话,他应该进北大清华。最不济,也得去哈军工或国防科大那样的重点。可这小子偏偏要考法学院,要搞刑侦。大伙儿实在想不通,还以为是丁洁闹的,是她暗中影响了方雨林的择校方向。几个人还正经找丁洁掰开了揉碎了、从国内外大好形势一直分析到弗洛伊德­性­心理,好好地谈了两三个小时。最后,丁洁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他们问傻了。丁洁说:“你们这个方雨林是受人影响的人吗?告诉你们,我考法学院,还是他影响的哩!”几位认真一想,是啊,从来没听说过丁洁喜欢法学,她怎么可能再拉着方雨林去“跳这火坑”呢?出学校门这些年,这几位老同学中,就那个在区劳动局职业介绍所工作的老同学惨点儿,还戴着个马笼头在吃皇粮,跟方雨林差不离儿,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其余的都有了自己的那一摊儿,甭管大小吧,­干­好­干­赖都是自己的,房子车子孩子基本都置齐了。

“雨林,你还是换一个行当­干­­干­吧,­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老同学们沉静下来,感慨万分地劝慰道。

“跟你实说了吧。今天约你来,哥儿几个就是想给你换换脑子,上我这儿来­干­吧。”其中的一位说道。“我在我的公司里给你今没个保安部经理的位置。雨珠要愿意的话,可以上我的门市部当个出纳什么的。一年我给你俩这个数。”说着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

方雨珠大着胆向:“5000?”

那位老同学撇微嘴道:“你存心寒碜我呢?”

方雨珠迟迟疑疑地倒吸一口气,一狠心问道:“5……

5……5万?“

老同学说道:“不好意思。”

他的话音刚一落地,在场所有的老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来。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马路上空无一人。方雨林和方雨珠默默地走着。方雨珠不时地偷偷膘一眼方雨林,总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方雨林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完全没有觉察方雨珠的这点微妙心态。走了没多远,突然一辆扫雪车“隆隆”地拐过十字路口,向他们照直开来。方雨林好像也没觉察似的,依然照直走他的路。方雨珠忙拉了他一把,扫雪车与他擦肩而过。扫雪车司机探出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活腻歪了?”方雨珠追着扫雪车,也骂道:“你才活腻歪了!”

扫雪车没再答理她,“隆隆”地走远了。方雨林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马路中间,眼睛直瞪瞪的注视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饭店。

小饭店里的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大门门楣上那几个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字还在寂寞地闪烁着。5万的年收入,也许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里,在众多白领阶层中,只能算是个低廉得完全不能加以考虑的数目了,但对于北方一个中等城市的中低级警官来说,对一个仍有心坚守着大盖帽上那一枚国徽的圣洁的警察来说,能合法地得到5万元的年收入,依然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情。这么些年来,谁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干­吧,我给你5万。5万哪!有这样一笔年收入,不用几年,眼下所有那些解决不了的实际问题,都能解决了。真的,他没有更大的奢望了,5万元,足够了……

这一夜方雨林又失眠了。黑暗中,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在布幔的部一边,方雨珠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方雨林低声地问:“你­干­吗?”

方雨珠也低声地问:“你­干­吗?”

从里间小屋里传来一阵父亲的­干­咳声。

方雨林赶紧悄悄地又躺了下去。方雨珠也悄悄地躺了下去。

十一

假如是一个从未到过此地的人晚上独自走过团结路北口,猛然一抬头,他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市区,走进一个幽静的疗养区了。大树连片高耸,树丛中分布着一幢幢虽说不算奢华,但却十分­精­致的小楼。林间的柏油马路窄窄的,那么平整,悄然地延伸到各幢小楼院门前,又悄然地离去……其实,这儿仍处在市区的一个闹市口,“只因稍稍地偏北了一点。几十年来不管市区如何发展变化,不管谁在主管市政建设,都没有触动过它的这份幽静和深造。48年前,这儿是军管会所在地。48年后的今天,这个城市的老人仍然习惯地称它”军管会那疙瘩“。一般市民则习惯称它”军区大院“。实际上军区各大机关从来也没有设在这儿过,只因它森严和幽静,一度这些小楼的主人多为戴领章帽徽的军人,多年里,在它的四周又耸立着”军事禁区禁止停车“的大木牌,便造成了这样的”印象“。

现如今,这儿居住的多是前任省长或前任省委书记或前任的部长、将军们。

丁洁就住在这个住宅区这样的一幢小楼里。

那天晚上,丁洁正吵吵着让老妈替她找她那金粉底霜。那是一个英国女记者送给她的。妈妈真是拿这个老闺女一点办法也没有,快30的人了,找什么都还喜欢叫“老妈”。“粉底霜、润肤霜、眼影膏、眉笔、睫毛夹,还有法国香水、美国口红、日本嗜喱水……还要啥?看你这个乱劲儿,还当什么新闻部主任!我真替你们台长担心。”妈妈笑着叹了口气。

丁洁却赖兮兮地说道:“哼、我这新闻部主任呀,­干­得好着哩。我们台长直夸我哩!”她一边说,一边拉开化妆台的一个抽屉,却发现抽屉里放着那个装钱的信封。她一惊,忙问:“方雨林来送钱了?您没把这钱还给老爸?”

丁母一把在下信封,将它重又塞回抽屉,并嗔怪道:“你嚷嚷个啥呀!”

丁洁说:“这钱是爸让我给方家送去的……”

丁母说:“送过了,又退回来了,还要怎么的?别再拿这点事儿去烦你爸了!他最近血压又有点偏高,都得留点神。”

这时,丁司令员走了过来,敲了敲门框。丁母忙关上抽屉。

“女同胞,还打算往自己脸上抹多少化学原料?行了吧?

人家周副市长可是已经打过电话来了,5分钟后,他的车就到了。“丁司令员温和地笑道。

丁洁一楞:“周副市长?咱们市里哪来什么周副市长?”

作为新闻部主任,即便­干­的时间不算很长,市里那几位正副职领导,她还是非常熟悉的。

丁司令员笑道:“我说你这位新闻部主任真该改行当旧闻部主任了。你那位研究生导师,周密,周秘书长,提起来当副市长了。”

丁洁一愣,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周密有可能提副市长一事,早有舆论。但几上几下。最近一段时间不再听说了。致使丁洁这样的内幕人士都认为已经希望不大了。

“今天下午。准确点儿说,两个小时前。组织上刚跟他谈了话。”丁母笑道。

“是正式谈话?”丁治仍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正式谈话,只不过还没向外界宣布。”丁司令员补充道。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变化不如电话。今天不是说让我们跟您去参加您一个老朋友的生日Party?周老师他也跟我们一块儿去?”丁治问。

丁母笑道:“这个Party就是你这位周老师组织的,很小一个范围,三四个人,庆贺一下……”

“喂喂喂,庆贺什么?庆贺他荣任副市长?你们也真是的,像爸这样身份的人,去给一个‘年轻接班人’凑这种热闹?你们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一个很小的范围,也就是三四个熟人……”丁母解释道。

“哎呀,你就跟小洁直说了吧。”丁司令员笑道,“就我们一家跟小周自己,完全是家庭式的聊聊天,小聚一下……”

平时在某些事情上大大咧咧的丁洁一时间真的越听越糊涂了:“家庭式的?怎么了?你们收他当­干­儿子了?”

丁母有点不高兴了:“小洁!你是真糊涂,还是怎么的?

你这位周老师一直对你不错。当初你进电视台,他还帮了老大不小的忙。“

丁洁这时忽然有点明白了:“你们……你们不会是想管我跟他牵线搭桥吧?”

“小周这人不错,一个平民子弟,没有任何家庭和社会背景,只靠自己的刻苦和聪明,读完研究生,又考到英国去进修。他去年写的两篇关于国企改革的调查报告,受到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重视,专程叫他去北京谈了一次话。”丁母感慨道。

“打住打住……周老师人是不错,可是……”

“我就看重这种苦出身,又能踏踏实实艰苦奋斗的年轻人。”母亲显然想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他刚得到这个任命,连自己家都没通知,第一个就想到了这儿。他说虽然挺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特别想找几个亲近的人随便坐一坐,说一说。完全是家庭式的,知己之间的。他想到了你爸,他最敬重的人,也想到了你……”

“我也挺敬重他的,但我们之间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就因为那个方雨林?”一提起方雨林,丁母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

“别什么事都扯到人家方雨林头上去,你们的情报也太差劲了。周老师有妻子,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知道不?你们说你们这是在­干­吗呀?!”

“他那个老婆几年前下海办公司就去了深圳。这些年,他实际上一直和她分居着……”

“喂喂喂,别摘错哦,分居也是老婆!而且我早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我个人的事,你们别管那么多了!”

“你看你这孩子!我们不是要­干­预你个人生活。也不是一定要撮合你们俩。这个周密,当初是你研究生的导师,现在又是你当前工作所在地城市的第一副市长。他本人想把我们这个家的人当成他最亲近的人来对待,在我们这儿找一点家的感觉。论情论理,从哪一方面说,我们也不能把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吧?”

丁司令员说了一句打圆场的话:“做个普通朋友怎么样?

像一般朋友那样往来总还是可以的嘛。“

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小保姆忙去开门。丁洁估计是周密,忙拿起自己的外衣和皮包,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对母亲说:“对不起,我收拾一下,还要去电视台赶节目……”

丁母一听,真来气了,便喝斥:“丁洁!”

这时,周密走了进来。十分敏感的他,马上感觉出气氛有一点不那么融洽,可能跟他还有直接的关系,于是便微笑着说道:“我是不是来早了?对不起……”丁洁忙缓和一下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到周密面前,伸出手对他说:“祝贺您,周老师,您又高升了!”

“时代使然。完全是时代使然。”周密沉稳地笑道。

十二

两天来,方雨林一直心乱如麻。吃过早饭,他收了碗筷准备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去洗。因为小妹不在家,洗碗涮锅这样的粗杂活儿,就得由他来­干­。小妹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天天一早围上她那个大红围脖儿就出门走了,说是去医院照顾妈了,但也不知道到底在外头瞎张罗啥。父亲见方雨林手上包着绷带,就说:“你手坏了,搁着,我洗吧。”昨天下午他在交警中队又跟中队长闹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事儿,一不留神还把手弄流血了。一点小伤,当然不能让父亲洗碗。方雨林随手抄了个短木棍,把洗碗布绑在木棍的一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碗洗了,受伤的手还一点没沾水。

父亲递了一块擦手的毛巾给儿子,并接过洗净的碗,把它们—一放进碗柜,然后又擦了擦手,望着儿子,欲言又止。方雨林虽然急着要出去打几个重要的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边掏烟给父亲,一边问:“雨珠说,您要找我谈谈?”

“雨珠说,你也有话要跟我说?”父亲反问。

“……”方雨林一时没答话。两个人便默默地吸了会儿烟。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妈那边,大夫给话了,说还得治两个疗程,起码还要往里扔个两三万才能把她的病情基本稳定住。眼前,家里是一分存款都没了。我这儿还揣着个大药罐……听雨珠说,你有个25中的老同学,这两年发了,想招你去给他当保安,每个月能给你开四五千,还能解决雨珠的工作问题?”

方雨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没吱声。这两天他正烦着这档子事。昨天他在交警中队那个小屋里瞅着墙上挂着的那面市局颁发的“优秀刑事侦察员方雨林同志”的奖状发呆,25中的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来催问他的最后决定:“嗨,咋整的,还没想妥呀?不就是让你脱个警服吗?我这儿的保安也发制服……”方雨林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道:“­操­,你那什么鸟制服!”那老同学一听哈哈笑了:“穿我这鸟制服,一个月拿四五千。穿你那制服,拿多少?兄弟,这年代,这岁月,你不赶紧趁年轻力壮能跑能颠挣一点儿,你还指个啥?穿你那制服是神气,大盖帽一扣,吃完被告吃原告。就算一年吃到头,又能怎么的?闹得不好,折你个跟头,还让你倒人辈子邪霉!我说你真是死脑筋,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钱!­操­!谁他妈的一个月净给我5万,穿裤叉我都替他­干­!什么制服!兄弟,你睁大了眼睛瞧瞧,那些开着大奔小爽、坐在老板台后面吆五喝六、出出进进大蜜小蜜偎着的主儿,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论智商他们哪一个比得上你?这灯红酒绿的好日子,­干­吗非得全让他们过了?刚才你们单位的那个人叫你什么来着?老方。你都成了老方了,还不觉悟?非得成了方老再开始脑筋急转弯……你还犹豫什么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父母小妹想想,别再犹豫了。喂……喂喂……­干­吗不吭气?”这时,外头出了情况,院子里的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中队长冲出办公室一个劲儿地嚷嚷:“紧急集合!快,铁路东货场报警!”其他警员纷纷冲出各自的办公室,跳进警车。警车上的警报器也即刻嚣响起来。方雨林却还在那间小屋里呆站着。中队长就是看不惯他这个劲儿,便直起嗓门叫了声:“方雨林!”没想到方雨林仍呆站在那儿。中队长火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吼道:“方雨林,紧急集合!”方雨林这才缓缓地转过身,瞪大了双眼,捏紧了拳头,用力向挂在墙上的那面镜框砸去。碎玻璃扎破了手背,手背上的血染红了碎玻璃……

“你自己咋想的么?是脱警服,还是不脱?”父亲问道。

“我知道,为了这个家,我应该脱警服……”

“谁跟你说过为了这个家你就该脱警职?我说过?雨珠说过?还是你妈说过?”

方雨林苦笑笑:“这还用你们开口说吗?我又不是死人。

一切都明摆着的嘛!可是……这警服,眼前我实在脱不下来。

您知道,我一直想­干­刑事侦查这一行,也一直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一个最­棒­的侦察员。就为这事,25中的班主任气得直到今天都不愿理我,说白疼了我3年。领到警服那天,我在咱家的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真正感到了我的存在,我的强大,我的真实。全省刑事侦察员中没有一个人大学毕业不到4年就当上市局重案大队副大队长的,可我做到了。当然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当副大队长不到一年又被免职的。但我被免职不是因为我业务不出­色­,是因为我政治上太不懂事。这几个月,找自己感觉又上了一回大学,又读了一个学位。它让我学到了许多学校根本不可能给我的东西,它让我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真正强大,真正真实,也真正有点价值了。这时候让我脱下警服,那真是要了我一辈子的命。为了这个家,我可以脱警服,也应该说。但是……但是……“说到这里,方雨林极痛苦地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了,极恳切而又极矛盾地看着父亲。父亲手里的烟早已自燃出长长一段烟灰来了,但他却没注意到,仍呆呆地将它夹在指缝间,一动不动地听着儿子动情的自述。

沉默。

父亲本能地颤栗了一下,烟灰终于掉到了裤腿上。

又过了一会儿,方雨林继续说道:“我是老大,我知道我对这个家应负什么样的责任……我想过了,就是不脱警服,我也一定要负起这个责任。业余时间我还可以找一点事儿­干­­干­,赚一份活钱……”

“你见过哪个当警察的还有业余时间?特别是你们这些­干­刑警的,一天把24小时全搭进去都不够,还业余?”

“我就是­干­吐血,也一定挣钱回来给您和妈治病……”

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胡来?穿着这身警服胡来,还不如现在就给我脱了!”

方雨林忙说:“我不会胡来……”

父亲说:“要穿警服,就趁早别存那挣大钱的心。要挣大钱,就趁早脱了它!”

方雨林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用意,直瞪瞪地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昨天你妈把我和雨珠叫到医院,她说,你从小在家里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从小就特别乖,从来不向家里提自己的要求,什么都自己忍着。她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她知道你喜欢当警察,特别喜欢搞刑事侦查这一行当。她当妈的,绝不让你为难。她让我们看远一点。她相信,你能­干­出大名堂,比那个什么来看?美国的……哦,神探亨特还神探亨特。她要全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咬着牙支持你。她说,假如你为了她治病而脱警服改行,她立马就出院,她就不活了……”

方雨林哽烟起来。

父亲眼目也隐隐地红了:“我当兵出身,文化低,在部队­干­了八九年,临了也没正式提上­干­,心里没你妈那么多想法。

我就一句话,你要给我记住,路死沟埋,你要当警察,到啥时候也别银现在社会上那些人学。千万千万!“

父亲和母亲能这么对待他这档子事,方雨林心里真是感动得没法说,只能哽咽地表态道:“您放心……”

父亲却说:“我放不下这心!你跟我来。”

方雨林一愣:“­干­吗?”

父亲说:“跟我去瞅瞅你小妹。”

方雨林说:“她一早不是去医院看我妈了吗?”

父亲说:“你就跟我走吧!”

父亲往着手杖,迎着凛冽的寒风,颤颤巍巍地带着方雨林走近一个农贸市场。那里人头攒动。只见在市场道口两边的雪地里,成八字型站着两排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白纸牌,纸牌上都写着大大的黑字。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纸牌上写些什么。但这时方雨林已经看到围着那条旧红头巾的小妹,也捧着一个纸牌,站在这奇怪的队伍里。

“她在这儿瞎凑和啥?”方雨林皱起眉头问。方父却不说话,闷头往前走。方雨林疑惑地看了看父亲,猜不透父亲这个“葫芦”里到底闷的是什么“药”。又走近了一点,这时看清了,那两排人都很年轻,也就20岁左右,胸前都戴着校徽,显然是在校的大学生。每人手中捧着的白纸牌上都写着“家教”两个大字,只有小妹一个人没戴校徽。纸牌上写的是“家庭劳务”。

“她这是­干­啥?”方雨林楞了一下问。

方父答道:“她说她要替你减轻点经济负担。”

方雨林心里一阵酸涩,刚要张嘴叫。方又忙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说道:“别吵了别人,都挺不容易的。”

一霎那间,热泪便涌出方雨林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他骑上自己那辆破自行车,飞快地向市局奔去。

十三

方雨林自打挨了处分,一直不服气,也一直就再没主动进过市局的大门。所以,他一旦在市局大院里露头,就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嘿,新鲜,今天这位天老大怎么又瞧得上咱这破庙了?”连马副局长都这么说。

“您当领导的,别跟下边人一般见识……这一段,也够他难受的了。再怎么的,他这回算是彻底服输了,认识到自己错到家了。上回他写的检查都已经上纲到自毁长城这一点了,就差没写上反革命暴乱了……真可以了……”郭强上局里来开会研究“12.18”这个案子,便为方雨林在一旁敲着“边鼓”。

“可以不可以,谁说了算?你?”马局毗儿了郭强一句。

“当然是您了,那还用说?!在这个地面上,谁还敢跟您争呀?!他既然都主动求上门来了。您就开个恩,见他一下,把他召回大队算了。现在不正急着用人嘛!”郭强笑道。

马副局长拧起眉毛反问:“我开恩?我召他回来?这事我马某人一个人能定吗?这得局党组讨论。别跟我油腔滑调的,让他等着。”

郭强忙说:“我也是为工作着想嘛。‘12.18这个案子在中南海都挂了号,限期破案,压得大伙儿都喘不过气……”

马副局长瞪了郭强一眼:“喘得过气得喘,喘不过气也得喘。在中央领导限定的破案时间之前破不了这个案,我完蛋,你也甭想好过!我先撤了你!”说着拿起一摞卷宗,向门外走去。

吃晚饭时,郭强来看方雨林。方雨林问郭强:“马局到底见不见我?他是不是非要我卸一支胳膊给他?只要他开口,甭管胳膊腿还是脑袋,我马上卸给他。”郭强毗儿他:“你这会儿着急上火了?早­干­吗去了?你一来,领导就得见你?你方雨林是什么人?领导他爹?还是领导他妈?还是领导的领导?毛病!”说着掏出一本《邓小平文选》,“啪”地一下扔在方雨林跟前,“马局说了,你这人哪,就是欠学习!”然后转身走了。

方雨林无奈地拿起《邓小平文选》,开始背诵。后来的两个小时里,居然把谈论我国与非洲关系的那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我们非常关注非洲的发展与繁荣。我们高兴地看到策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非洲国家都独立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不管怎么样,方雨林已经下了决心,“痛改前非”,死克在刑侦支队,好好­干­。

第二天,郭强来通知他,局党组批准他回刑侦支队。尔后,郭强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公用信封,放在方雨林面前。方雨林不明白这是一封什么信。不等方雨林开口问,郭强拿起信封往外一倒,从信封里倒出十几张百元大票。“这­干­吗?”“这是全大队同志的一点心意。”方雨林心里一热:“至于吗?”“你说至于不至于?”方雨林不说话了。“这里还有几位局领导的一点心意。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给两位老人添点营养。另外,大队正式向局里打了个报告,想为你妈申请一点医疗补助。估计不会给的太多。但……多少能救一点急吧。”方雨林沉吟道:“我这都成了什么了!”郭强认真地说道:“甭管成什么,给,就拿。咱拿这钱是­干­­干­净净中规中矩的!”方雨林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唉,­干­­干­净净,也烫手挠心啊……”郭强说道:“医疗补助是马局让办的,他还在想办法替你解决雨珠的下岗问题。别看这老头当面总是不给人个好脸,有时还挺粗暴,其实心眼细着哩,好着哩,尤其是对下面的­干­警,更实在。我跟他十来年了,太了解他了。他那张大专文凭还是我替他去跑来的……”

方雨林一楞:“是吗?”

郭强忙叮嘱:“是什么码!这话哪说哪了。你可别给我上外头瞎白话。”

方雨林忙点头:“你把我当啥了?”

郭强笑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一激动,谁也挡不住,全给抖搂出去了……”

方雨林沮丧地:“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懂事?”

郭强笑着拍了拍他:“有些方面,的确。”

“你说……”方雨林还想听听郭强对自己的看法。郭强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现在说你工作的事。明天你上检察院报到……”

“检察院?­干­吗又把我支到检察院?”方雨林又多心了。

聪明的人往往多心。“要觉得我这个人多余,­干­脆把我支到锅炉房去算了!”

“又来了是不是?有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你­干­吗不去?”

郭强故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去,可人家哭着喊着点着名要的是方雨林。人家那儿不缺行政­干­部,只缺破案能手。要不,你去跟人家做做工作,让他们把我要了去,怎么样?检察院食堂的包子远近闻名,个大,皮薄,馅多,我还真爱那一口哩。”

方雨林还是不相信:“你们他妈的要挤兑我,总有说头!”

郭强有点听不下去了:“谁他妈的挤兑你?你这是什么思想方法?见谁都像偷斧头的贼!好好好,方雨林,我跟你说不通。你有能耐,你自己跟局领导说去。”拿起电话,就往马副局长办公室拨号。

好不容易才折腾回刑侦支队,方雨林当然不能让他这会儿去领导那儿说什么,立即伸过手去摁断了电话,并问:“到底怎么回事?”郭强已经懒得再跟他多嚼舌头,只说:“你自己去问局领导。”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前一段突然中止‘5.25’一案的侦查,就是因为当时发觉‘5.25’一案跟东钢股票案有某种牵连。为了进一步深挖此案,也为了不打草惊蛇,当即决定,对‘5.25’案的主要嫌疑人严密监控,但暂时不收网,把侦查的重点暂时转向东钢。”当天下午,郭强陪着方雨林去找马副局长,马副局长这样对方雨林说道。“由于东钢案当时涉及的只是经济问题,是行贿受贿问题,省反腐领导小组决定把这件事交检察院去做。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枪杀知情人的程度。这起杀人案可以说都是在警方的眼皮底下发生的,真是公然挑衅。有关领导决定,立即从公安检察抽调­精­兵强将,组成联合专案组,在省反腐领导小组的统一领导下,强攻此案。联合专案组以检察院为主,组长由他们的乔副检察长担任……”

方雨林忙问:“张秘书被杀案也归这个专案组被吗?”他一心都悬在这个案子上。

“这还由咱们公安局方面负责。当然,两方面会密切配合……”马副局长答道。

“那……还是把我留在重案大队吧。”方雨林小心翼翼地请求。

“方雨林,你怎么那么多事?”非常了解方雨林的马副局长知道不能让这小子得寸进尺,必须先把他给“打”闷了才行,把“事故”“消灭”在萌芽阶段,否则后患无穷。

方雨林果然不做声了。郭强在一旁幸灾乐祸似的笑道:“该,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就得让马局这么来收拾你!”没想到马副局长转身也瞪了他一眼,啐他一口:“呸,你有什么可高兴的?”郭强也不做声了。接着,马副局长问方雨林:“听说你最近连着到来凤山庄作案现场去了好几回?”方雨林答道:“也没好几回,就两回吧。”“看出点啥名堂来没有?”马副局长又问。方雨林谦虚地:“部里都来专家了,我能看出啥名堂。”马副局长瞪他一眼:“我跟你说东,你别跟我扯西。”方雨林犹豫了一下:“反正……乱乱乎乎的……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真的?”马副局长斜起眼角,仔细打量了一下方雨林。方雨林忙说:“跟您我还玩儿虚、的?”马副局长淡淡一笑,说道:“好了,没事了。有车回吗?”就把他两位打发了。

郭强是开车来的,提出让方雨林跟他车走,以便在车上还可以聊聊案子。方雨林却借口“没理出什么头绪”,拒绝了。

这让郭强有点生疑。大队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方雨林这小子对谈案子特别有瘾,绝对入迷,能不吃不喝不睡地把大伙儿都拖稀了。只要一谈起案子,谁都受不了他那股痴迷劲儿。今天怎么会不想谈了呢?而且连车都不想坐,只想自己骑那辆破车走。

郭强就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猫儿腻”,心里特别不踏实。到了院子里,打开车门,他没急于上车,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车后座,又去打开后备箱查看了一下,尔后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方雨林既没“‘躲”在他车上,准备跟他恶作剧一把(这小子常这么­干­),也不在大院里做别的打算,这才上车发动了马达,徐徐驶出院门。一出院门,他便开始加速。当车飞快地驶到最近那个拐弯处时,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从拐弯处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背后蹿出,向他做了个非常肯定的手势,让他把车拐到对面的那条小马路上去。他定睛一看,正是方雨林。等郭强把车驶过那条小马路,方雨林便飞快地钻进车里,用力关上车门,说了声:“照直开,去自然博物馆。”

郭强楞住了,只是问:“你小子又在搞啥名堂?”他真“怕”他。这小子鬼名堂特别多,是“防不胜防”。方雨林此时却一脸的严肃,只吩咐:“快走啊!”说话时,还向后张望了一下,好像是在查看后头有没有跟踪。看来这小子是有真名堂,郭强便不再追部。

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的向前驶去。十来分钟后,便驶到了自然博物馆正门前。方雨林却说:“再往前开。”郭强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方雨林向一边紧挨着自然博物馆的一条小马路指了指,让车向那儿驶去。那儿有博物馆的一个边门,方雨林带着郭强匆匆从边门进了博物馆。今天也许是馆休日,高大黝暗的展厅里空空荡荡,耸立着一些巨大的古猛犸象骨架桥本、恐龙复制标本、蓝鲸标本。尔后两个人坐一部老式的电梯上了楼。出电梯口,有个穿工作服的老人守候在一块大木牌前。木牌上写着“参观者止步”。方雨林好像跟他挺熟,无声地打了个招呼,老人就放行了。随后是一条窄长的楼道,整个楼道被一道五合板做的门一分为二。前边那一半,似乎是行政办公部分,后边半部是工匠制作部分,分别为木工间、美工间、模型间,等等。方雨林带着郭强走到楼道的最尽头,似乎再无去处了,于是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旁的一扇小门。楼道里的光线极暗,这小门门板的颜­色­和墙壁的颜­色­又完全一样,不经人提示,绝对不会有人注意这里还有一扇小门,更不会想到这样的门里居然还会有那样一个“密室”。

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一个洗相片用的暗室,还堆放着一些除摄影以外的各种专业用书,主要是化学、电子、医学(法医学、药物学、解剖学)等方面的,还有一台型号比较老的电脑。最有特点的是,两侧墙上挂满了本市一万分之一的街区详图。这种地图详尽到标上了每一条小胡同里的每一棵老槐树、每一个公共厕所和每一个公用电话的位置。还有一面墙上挂的是近年来本市发生的主要凶杀案的现场勘察照片,都是大幅的,当然也都是血淋淋的。看得出这里是单身男子居住的,因为它还很“乱”。趁方雨林草草收拾房间的空儿,郭强也草草地翻了一下这些书,浏览了一下墙上的图和照片。

“你小子什么时候还搞了这么个秘密住处?”郭强忍不住问道。过去,他一直以为掌握着这个好朋友的一切秘密。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谁也别夸这种海口。

“跟一个朋友借的。”方雨林说道。“你知道我家住房情况,完全没法工作和学习。”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男朋友?女朋友?”

方雨林笑道:“单身汉还能跟谁借?当然是女朋友。”

郭强做出一种夸张的表情,叫道:“你小子那边眼丁司令员的闺女处着,这边又……”

“又什么又!这一个是严格意义上的朋友。”

郭强却说:“别逗了,男人跟女人在一起,甭跟我说什么‘严格意义’!”

方雨林笑道:“就你这号人邪­性­!”

郭强指着Сhā在墙上一个市兜里的一张大幅女人照片问:“就是她?”

方雨林说:“没错。”

郭强一脸的羡慕:“好靓呀!”

方雨林抽去那张照片,里边又露出一张小伙子的照片:“这是她丈夫。”

郭强捶了方雨林一下,笑道:“哈哈,你小子还留着人家丈夫的照片?”

方雨林却一本正经地:“哈个屁!这两位都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加上丁洁,我们四个当时是最要好的。他俩公派出国了,去美国研究司法鉴定。女同学的父亲是这个自然博物馆的副馆长,那年博物馆保险箱被盗,保险箱里藏着好几份世界顶级的史前鱼化石标本,惊动了中科院和国家文物总局的领导,搞了多半年没弄出个名堂。我来帮了一下忙,找到了个线索,把案给破了,还把那几个标本给追回来了。博物馆的几个领导高兴得不得了,一定要给我一点什么奖励。我说,奖励么,就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话,申申——就是我那个女同学,走了以后,她在这里使用的这个暗室能不能继续借给我用?几个领导说,好啊好啊,你来,我们真还求之不得呢!以后这里再出什么事,我们就不怕了!”

郭强笑道:“哈哈……你小子……人家蒙吃蒙喝,你小子是蒙住。”

方雨林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住房啊住房,谁要给我一间独居住房,我一准给他磕仨响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不方便,我小妹都那么大了!其实,我也难得上这儿来住……毕竟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小妹的生活还没着落……局里又那么忙……”

郭强笑道:“行了行了,别解释。我不来查你在这儿私下­干­了哪些秘密勾当。快说,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对不起你呀,今天馆休,没处打开水给你沏茶,我这儿又没饮料……”

“喂,别再跟我兜圈子了。快说,你在‘12.18’案子里有什么重大发现?”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郭强不耐烦地催道:“婆婆妈妈个啥嘛!”

方雨林认真地看着郭强,放慢了语速。说道:“也许是我不该说的……”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当他要说出什么重大的事情来,他总是用那种细细追究的眼神盯住对方,并把语速放得特别平和。果然,他说道:“我直接怀疑,这起枪杀案跟省市领导中某个人有关。”

郭强一听,受不了了,上前一把卡住方雨林的脖子,把他顶到墙上,咬牙切齿地训斥道:“你小子不长记­性­?活腻了!”方雨林被卡得喘不过气,忙用力推搡。郭强红涨着脸放开方雨林,拿起自己的手包、大衣和帽子,便向门外走去。方雨林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赶紧追上去说道:“你听我说……”

郭强用力推开他,吼了他一嗓子:“你给我闭嘴!”

方雨林被他推得差一点摔倒,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勉强站住了,又扑过去吼道:“郭强,你狗日的瞅瞅你手里的大盖帽,瞅瞅那大盖帽上的国徽!”郭强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这国徽是对着所有人的?你……你真是喝苞米糊糊长大的,满脑子浆糊!”

这句话着实把方雨林激火了,他突然冲了过去,一把卡住郭强的脖子,黑起了脸,横眉竖眼地大叫道:“那你说,它对着谁,又不对着谁?你说!你狗目的,说!”突然间,他却又主动松开手,颓然地坐倒在一边的旧椅子上,自己苦笑了起来。

郭强被卡得连连咳嗽着。方雨林已平静下来,便去洗手池那边的水龙头上,放了一杯自来水,递给他。郭强一把打翻那杯水嚷道:“你狗目的还想害我拉肚子?”

方雨林没做声。他不想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对郭强说道:“既然你不敢听我说,那你走吧。走啊!还要我用八抬大轿送你?”他吼叫起来。

郭强反倒不动了,也没生气,只是直盼脸地看着方雨林,就像是在看一个非常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人。方雨林拾起郭强掉在地上的大盖帽,并把它用力扔给郭强,搬了撤嘴说道:“拿着你这顶只对着老百姓作成作福的大盖帽,走啊!”

郭强平静地走过去关上门,反问:“小子,你知道刚才你自己说了句什么话吗?你知道你说的那句话的分量吗?”

方雨林冷笑:“我不是3岁小孩。现在已经查实,张秘书被杀,可以排除情杀和仇杀。我们的侦查视点只能落在他是东钢股票案的知情人这一点上。只有他和熊复平才知道这30万份内部职工股最后落到了哪些领导的腰包里,偏偏他被杀掉了。你说是谁会下这毒手?东街卖烧饼的老头,西街站柜台的大姐?那一号的杀得着他吗?”

“那你说是谁下的手?高才生,证据,这得拿证据说话。

现在谁都明白,杀张秘书的人肯定跟拿股票的人有关,但只知道这个没用。现在连凶手到底是怎么离开现场的都搞不清楚。

你!你还想指控什么省市领导?你有病?“郭强抢白道。

“我现在有一点线索能说明凶手是怎么离开现场的……”

方雨林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现场勘察时拍的照片给郭强看。

“警犬队来了以后,我跟着进了现场。你注意到这只警犬的眼神没有?它一个劲儿地往上看,后来它还老向上蹿……”

“上边我也查过,没人。”郭强反驳道。

“但警犬不会平白无故地躁动不安的。你上去看的时候,上边的确已经没人了。”

“你的意思是说,上边曾经待过人?”

“是的。凶手非常清楚,当时警力充足的来凤山庄离他作案的那幢旧别墅非常近,枪响以后,现场一定会很快被包围起来。而且所有通往外界的通道也都会被封锁。这儿方圆多少里,人迹罕见,一片雪野,动一动都会留下痕迹,跑不出多远,他就会被追踪而至的我们逮住。按常规的想法,人们总以为凶手作案后要尽快地逃离现场。这家伙就钻了人们这个思维常规的空子,偏偏不跑,就躲在现场……听到枪声最早赶到现场的是警务中队的几个同志,他们没带警犬,大部分同志甚至都没带武器。当时现场非常混乱……”方雨林说着又拿出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根后窗外的水管。虽然这些天里又下过雪了,在水管的旧雪痕上又覆盖上了一层新雪,但仍能辨别出那些有人爬抓过的地方。接着,方雨林又拿出两张照片,问郭强:“这是那天我刚到来凤山庄值勤时拍的一张风景照,当时光线还可以,没有用闪光灯。这是案发后,我无意间在同一个位置又拍的一张,是用了闪光灯的。你注意到这两张照片上有什么不一样吗?”

郭强仔细辨别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不一样啊,除了一个光线亮一些,一个光线暗一些……”

方雨林又拿出两张放大成40寸的照片:“你再看看这两张,是刚才那两张的放大。”同时还递给郭强一个放大镜。

郭强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在两张照片上对比着搜索着。放大镜移近停车场,忽然间,放大镜停住了,停在了一辆汽车的影像上。因为整个停车场在画面上只占一个不大的位置,所以这辆汽车就显得很不起眼,放大后,影像都很模糊。放大镜很快地又移到另一张照片上,并在停车场上同一个位置反复搜索了几遍,却没有发现那辆汽车。“少了一辆汽车。”郭强说道:“为什么?”方雨林明知故问。“凶手是坐车走的?”郭强反问道,“可当时所有的道口都已经封锁了呀!”

方雨林问:“如果凶手穿着警服,或者凶手是我们内部的一个什么人,甚至是一个领导……情况会怎么样?”

郭强却向:“你先回答我一个另外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对他非常不利的时机来了手?”

方雨林说道:“解释只有一个,他临时得到消息,知道那天聚会结束后,有人要找张秘书谈话。情况逼得他必须在聚会结束前下手,否则,他将彻底完蛋。”

郭强反问道:“聚会结束后,领导要找张秘书谈话了解东钢股票这件事是绝对机密的,凶手怎么会在事先得到这个消息?”

方雨林也反问道:“你说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属于能得到这个机密消息的圈子里的人?”

“也许凶手本人不一定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但他一定跟这个圈子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这样他才会得到这个消息。”

郭强一惊:“”你说……凶手甚至有可能是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人中间的一个?“

方雨林肯定地说道:“绝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他指着那几张照片又说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绝对了解来凤山庄和那幢旧别墅的情况,也绝对了解案发后,警方可能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郭强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郭强问道:“你跟马局汇报过这些想法吗?”方雨林摇了摇头。郭强说道:“这你就不对了。走,找他去。”方雨林不肯去。郭强拿起衣帽就向外走去,并说:“你要连咱局里的领导都信不过,那真是见了鬼了!走!”方雨林仍迟疑者说:“不是……”郭强推着方雨林往外走:“不是个啥?”方雨林忙说:“兄弟,你先别上火……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让你上这儿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郭强又用力推了他一把:“还有啥可商量的?走,找马局汇报去。走啊!”

方雨林犹犹豫豫地向外走去。

郭强回过头来提醒道:“带上这些照片。”

方雨林听话地拿上照片。

郭强又说:“带上现场勘察记录。”

方雨林又犹豫了一下,一边找记录本,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有现场勘察记录?”

郭强说道:“这还用‘知道’吗?快走吧。”说着,他先走出门去了。方雨林随后也跨出房门,掏出钥匙,回身准备给门上锁。就在把钥匙Сhā进锁孔的一霎那,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极度不安地猛跳起来,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郭强。郭强这时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从郭强的眼神里究竟觉出了些什么,但那的确是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令他极度不安的东西。他本能地从锁孔里抽出钥匙,赶紧回到屋里,并一下关上了门,把郭强关在了门外。

郭强立即冲了过来,用力拍着门,叫道:“雨林!雨林!

你又犯啥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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