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岁之间。身高大约在1.70-1.75米之间。右腿或者曾经受过伤,或者正有什么伤痛。脚上穿的是一双江浙一带生产的牛筋底皮鞋。他应该是张秘书的一个熟人,或者是受张秘书的一个熟人之托,来找张秘书的,否则张秘书当时绝对不会放下晚会上那么重要的事情,跟他一起到山庄后头那个旧别墅里去。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说明凶手是在张秘书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向张秘书开的枪。现在有三个问题很难解释。第一,凶手是怎么进入现场的?当天,来凤山庄戒备森严,不持有特别通行证的人是绝对没有这个可能通过内外两道警卫线进入作案现场的。第二,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来作案?当时,作案现场离来凤山庄不到一百米,山庄里当时正聚集着省市五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和离休后决定回省城来定居的丁司令员。市局布置了一个中队的警力做安全保卫工作。张秘书是这次重要聚会的主要组织者、市政府周秘书长的主要助手。在那天晚上虽然说不上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也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关键的人物。只有傻瓜才会选择这个时间。
这个地点作案。第三,凶手作案后,离开现场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马副局长说:“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离开现场的脚印。
如果他不是被直升飞机接走了,就一定熔化在那幢旧别墅的空气里了。但那天根本没有直升飞机飞临现场,熔化也是不可能的。我搞了这么多年的刑侦,还真没遇到这种情况。从找不到痕迹来看,凶手好像有比较丰富的反侦破经验,是一个有经验的作案老手。但是作为一个作案老手,却选择了一个有悖常理的时间、地点来作案。从枪击的情况看,开枪的时候他又非常慌张,也不像是个作案的老手。两方面非常矛盾。到底怎么回事?请各位专家显显神通。“
“那幢旧别墅有地道吗?”沉默了一会儿,一位专家问道。
马副局长说:“那里只有个并不太大的地下室,没有地道。地下室已经坍塌。经过仔细搜查,地下室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脚印。”
又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位专家问道:“周围都被大雪覆盖,凶手逃离现场时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呢?案发的时候,在下大雪吗?”
“正在下大雪。”郭强答道。专家们都认识郭强。那位专家便直接问郭强道:“凶手逃离现场的脚印会不会让正在下着的大雪覆盖了呢?”
郭强解释道:“当时我们值勤的同志离案发现场只有两百来米,听到枪声就冲了过去,也就一两分钟时间赶到了现场。
这么短的时间,再大的雪,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踪迹全掩盖了。“马副局长接着解释:”我分析,有两个原因破坏了现场的脚印。一是,当时有几个杂务工不断地在周围清扫雪;二是,枪响以后,大批值勤的同志冲到现场去,一下把现场的脚印踩乱了。“
那个专家追问:“没有找到凶手的脚印,你们是怎么判断凶手的年龄和身高的,还断定他穿着一双牛筋底皮鞋?”
郭强解释道:“有一个杂务工向我们提供了这个情况。他说,案发前20分钟,他看到这样一个人把张秘书带到后边的那个别墅去了。”
“哦?有目击者?这太重要了!”专家们兴奋起来。“那个人是内部人,还是外部人?”
郭强说道:“目击者说他没注意这一点。”
“这个目击者,就是那个杂务工,他既然注意到了陌生人穿什么鞋这样的细节,却没注意他是内部人还是外部人。这好像有点儿说不通。”一位专家质疑道。
“查一下这个杂务工。如果没有别的什么问题,让他指认一下我们内部的那些人。从你们谈的这些情况来看,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你们内部的什么人。”一个专家提议道。
郭强立即答道:“好的。”
在去作案现场的路上,一个专家突然问道:“你们那个方雨林呢?他今天怎么没来?”这几个专家跟“5.25”大案的专案组曾有过接触,当时都对方雨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郭强看了马副局长一眼,说道:“他……”
马副局长说道:“他调动工作了……”
一位专家忙问:“他不在刑侦支队干了?”
马副局长答道:“是的。”
一位专家问:“出什么事了?”
马副局长代答道:“没有,没出什么事。工作需要,临时做了点调整。”
专家们笑道:“是不是跟你们领导闹了什么别扭,把你们烦了?这小伙子是搞刑侦的料,你们要不用,我们可就用了。”
马副局长笑着摆了摆手:“别价,你们那儿人才济济,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专家一号,还是给我们基层留一两个能拉套的吧。”
这时,方雨林正在那幢旧别墅里重新勘察着现场。没人让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居然找不到作案人进入和逃离现场的踪迹。不一会儿,刑侦支队的一个在外面望风的同志跑来告诉他,马副局长来了。
方雨林忙关掉手电。
刑侦支队的那个同志急切地问:“你又看了这么一遍,发现了什么没有?”
方雨林只说了一句:“回头再细说。”便匆匆地向停放在树丛背后的一辆旧吉普车走去。这时,马副局长带着部里来的那些专家已经走近了旧别墅。这一行人都注意到了这辆正慢慢向山庄外驶去的吉普车。只是天色已晚,无法看清开车的人而已。有一位专家问:“哪儿的车?”郭强忙解释:“我们重案大队的。这会儿,外头的车根本进不来,全封锁着哩。”专家们便放心了。马副局长却狠狠地瞪了郭强一眼。他似乎已经猜到,是谁开着重案大队的车,趁这空儿“溜”进来看现场。他也料定郭强是知道此事的。但郭强却装着没看懂他的眼神,掉转头去,走到队伍的前边去带路了。好在,这时候马副局长的手机响了,使他顾不上再追问此事。
马副局长接完电话,忙告诉专家们,省纪委孙书记有个跟张秘书被杀相关的重要背景情况要通报给大家。于是一行人立即上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省纪委。孙书记早在省纪委大楼那个略显陈旧的小会议室里等着了。省纪委至今还在省委大院后边那个四层的青砖旧楼里办公。一年四季楼道里的水泥地面上总是湿漉漉的。孙书记和各位专家—一握手问好,就把马凤山叫到身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马凤山立即又去跟郭强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郭强立即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走了出去。尔后,孙书记把自己的秘书也打发走了,小会议室里就剩下了马凤山和公安部来的那几位专家。
“考虑破案的需要,省反腐领导小组让我向各位通报一个情况。由于这个情况可能涉及目前在职的省市两级领导中的某些同志,所以,只控制在很小的一个范围内通报。请各位不要做记录,也不要扩散……”孙书记的开场白简洁明了,会议室里的气氛却一下紧张许多。马凤山和那几位专家立即放下各自手中的笔,并会上笔记本,提着一口气听着。
“查‘5.25’大案时,各位都接触过我省那个闻名全国的特大型国有企业——东方钢铁公司。20天前,有人写信给省反腐领导小组,揭发说该公司曾拿出30万份内部职工股向省市某些领导行贿。省委章书记非常重视此事,经省反腐领导小组研究决定,将此事交省反贪局立案侦查。专案组到达东钢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16日凌晨三点来钟,东钢的三位主要领导到招待所来找专案组组长,交代了此事的原委。他们说东钢在改制过程中遭遇了巨大困难,他们想争取得到省市有关领导某种额外的支持,于是集体决定给部分省市领导‘意思意思’。他们都是当了多年领导的人,知道这件事万一败露,对他们个人、对这些省市领导都将意味着什么,所以必须做得十分保密。于是他们自作聪明地决定,此事具体交一位副总裁操作。别人不要过问,也不得过问。如果万一出事,责任由集体承担。他们还给这位负责具体操作的副总裁签下了一纸合约。所以,这些原始股后来到底送出了多少,到底送给了哪些省市领导,这些领导人中,谁收了,谁拒收,班子中的其他人一概不知。只有这位具体负责操作的副总裁知道。这位副总裁姓熊,名复平……今年58岁。他17岁进厂当炉前工,19岁入党。他是东钢领导班子中推一从工人中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公司一级领导。专案组到达东钢的那一天,他不在东钢,因为心脏问题,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着院哩。专案组获知情况后,征得大夫的同意,立即派专车把他接回东钢,并于当天上午跟他进行了第一次接触。由于这个熊复平思想负担过重,在专案组的同志反复给他做工作时,突然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抢救……”
“没死吧?”马凤山问道。
“差一点吧,我亲自送他去的医院。给院方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尽一切可能抢救。经过抢救,病情稍级,熊复平提出要见我。他说了这么一个情况,他在接受送股票的任务后,心里也特别害怕。他担心,如果这30万份内部股完全通过他一个人的手送到那些省市领导手中,日后万一出了事,那些拿了股票的领导翻脸不认账,他熊复平就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也说不清,到那时候,他真的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另一方面,他为人本分老实,平时跟省市领导走动得不是太多,对他们并不是太熟。给领导送股票,虽然不能说是一件特别复杂的事,但也不算简单。谁、什么脾气、家里经常有什么人在、夫人的脾气怎么样、这股票怎么个送法才能让领导安安心心地收下,这些都要摸得特别准才行,一点都含糊不得。所以他找了一个人跟他一起来做这件事,这个人就是张秘书。张秘书是东钢子弟,父亲是从鞍钢调来创建东钢的老工段长,一家人对东钢特别有感情……他觉得有这么个东钢子弟作旁证,万一出了事,也有个人替他作证,30万份股票并非他熊某人私吞了。后来,这几十万份内部股票实际上是通过这位张秘书的手,送到那些领导手上的。”
一位专家问:“你们找过这位张秘书吗?”
孙书记说:“原定18日晚上,也就是昨天来凤山庄聚会结束后的当晚,找张秘书谈。怕出什么问题,那两天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内控。那天在来凤山庄布置那么多警力,对于我们来说,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或公开、或隐蔽的对这位张秘书进行严密监护。甚至安排了一些便衣,比如说那天唱小合唱的人里面就有我们纪检方面的人。我们以为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你们推测,张秘书被杀,跟这起股票案有关?是杀人灭口?”
“怎么下结论,当然得在调查研究之后。但我们觉得,张秘书曾经染指东钢股票一事,他又被人杀害在组织上要找他谈话前的一两个小时,这里边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熊复平现在情况怎么样?”
“16日中午又昏迷了过去,一直在抢救,到昨天傍晚才苏醒过来。但心肌梗死大面积出血,情况十分不稳定,仍处在病危之中,大夫严禁任何人跟他谈话。不过,我们已经采取了最严密的保卫措施,并且准备在今晚把他转移到某集团军军部医院去治疗。”
“熊复平不能再出问题了,最后的线索都在他脑子里……”
马凤山忙问:“要我们派人护送吗?”
孙书记说:“不用。这次转移请部队帮忙,由集团军军部派车专人护送。”他看了看手表,又说道:“如果不发生意外,现在车队应该出发了。”
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一怔。
孙书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神色为之一震,立刻落下脸,忙去抓电话。电话是专案组派守在医院里的同志打来的,说是军方的车半道上让郊区农民运菜进城的大车队给堵了一下,迟到了十来分钟。
孙书记忙问:“没出别的事吧?”
“没有。如果不发生意外,车队估计能在15分钟后离开这里。”电话那头报告道。
孙书记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叮嘱道:“车队出发时和到达以后,给省反腐领导小组和顾副书记分别都报告一下,他们都在电话机旁等着哩。”顾副书记是省委副书记,章书记去海南治病前,便在常委会上明确,在此期间,由顾副书记代理反腐领导小组组长一职,主持反腐领导小组的日常工作。
这时,专案组的那位同志突然在电话里慌乱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急救室的大夫匆匆向他报告了个情况:躺在特别隔离病房里的熊复平病情突然恶化了。
“告诉医院领导,一定要把熊复平抢救过来。并且要特别注意安全保卫,防止再出现意外事件。快去安排!”孙书记大声吩咐道。但等孙书记等人赶到,抢救已经停止了。孙书记揭开蒙在熊复平睑上的那条白床单,已经停止呼吸的熊复平还微微地睁着眼睛,脸上固定着一种惊骇中又略带些愧疚的神情,在白炽灯下看起来显得异常地僵硬。孙书记轻轻地叹了口气,替他合上眼睛。
孙书记上车前沉吟了一下,他担心熊复平有可能死于其他原因,于是让马凤山立即通知法医来尸检。但尸检的结果证明,熊复平确实死于大面积心肌梗死。
“这事责任在我,我的工作没有做细。熊复平的心脏一直不太好,去年还住了两个月的院。我应该想到,他的心脏可能经受不起这样的冲击,事先应该采取更周全的防范措施……东钢股票案的两个知情人全死了,这案子就更难整了。”在向顾副书记汇报情况时,孙书记这样做着自我检讨。
“是啊,你看这事儿闹得!”顾副书记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有些事情的确是防不胜防的,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可以有周全的追求,但难以有周全的结果呀!”说着,他转身向秘书:“章书记那边的电话要通了没有?”顾副书记正准备亲自飞到海南去向章书记汇报这些让人感到棘手的最新情况。
“您非要亲自去海南一趟么?章书记走以前已经明确,他不在家的时候,省反腐领导小组的工作由您主抓。”孙书记小心地试探着。他知道,顾副书记平时挺反感相关部门的人越过他直接去找章书记反映情况。
“让我‘主抓’也只是个代理。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要向他汇报。”顾副书记淡淡地说道。这时,秘书来报告,海南方面的电话已经打通,但那边医院的领导不同意章书记出来听汇报。他们说,章书记病情还没有稳定,怎么也得等这个疗程结束以后,看病情如何再定。如果基本稳定了,也许能让章书记适当地每天出来工作一两个小时。
“那我们先研究吧,等研究个结果出来,再向他汇报。”
马凤山提议遭:“还有一件事恐怕得赶紧。我估计,熊复平、张秘书这两个人也许会秘密地留下一点什么备忘录之类的东西,载明他们把那些内部职工股送到了什么人手上。是不是马上派人去搜查一下他们的家和办公室?”
孙书记立即说道:“我看可以。顾副书记,您看呢?”
顾副书记却只说了一句:“这些技术性的事,你们自己决定。”
孙书记立即对马凤山说:“就这么办,马上行动。通知反贪局派人参加。”
但连夜搜查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八
从海口飞来的波音747喷气客机20点零5分准时降落在省城正西方向20公里的禅树机场的时候,一场罕见的大雪也在无声地降落着。省委副书记顾友才亲自带人带车等候在飞机的舷梯下,迎接章恒书记。没用多长时间,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便把那三辆黑色大奥迪车的车顶全部覆盖了。当章书记和海南方面派来专程护送他的两名医护人员一起出现在机舱门口时,顾副书记忙不迭地跑上舷梯,搀住章书记说道:“你看你,非要亲自赶回来听汇报。一路上还行吧?没什么异常吧?”
“有什么异常!”章恒从老顾的搀扶中,抽回自己的胳膊,说道,“这雪下多长时间了?”
“一个来小时了吧。我还担心你们再晚到一点,飞机真降落不了哩。”
“好雪,好雪。”从小就在北方长大的北方汉子章恒连连赞叹道。“海南啥都好,就是见不着雪。这冬天见不着雪,可把我腻歪坏了。”说着,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昨天深夜他听了老顾的电话汇报,当即便把医院的领导请到病房,告诉他们,他得马上回省里去。
“回省里?这……”院长还没回过味儿来,他就十分肯定地又追加道:“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更不是请求。请容我是不客气地说,我是在通知你们,我必须马上回省里去召集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请你们为我回省里去做些准备。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的话,请派两个人一路上照顾一下。”
“回省里……”院长显得万分为难。“要不要跟中央打个招呼?您来治病,是中央书记处批准的。我们私自把您放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事,这责任……”
“书记处那边,我去请假。你们就负责医疗技术方面的事。怎么样?就这么走吧。”
“章书记,好像有点不太对头吧?到底您是大夫呢,还是我们是大夫?”院长无奈地笑道。
“当然你们是大夫。但这回我说了算。对不起呀,家里出了大事了!”
章恒第一次听到有关来凤山庄枪杀案的汇报,就极其敏锐地感觉到,这起案子非同小可,有内涵,它绝非是简简单单的一起恶性刑事案。听了昨晚老顾的汇报后,得知这个姓张的秘书跟东钢股票案有牵连,他的心一下沉落下去,甚至绞痛了好大一会儿。A省的工作这些年一直在平稳地上升,尤其在中央所定的国企改革扭亏和国民经济结构性调整等重大战略性攻关项目上,A省都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前不久,《人民日报》还以整版的篇幅专题报道了他们在这些方面的经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评论部派了一个摄制组来,要做这方面的系列报道,让他婉言谢绝了。快60岁的他,非常明白,现在对A省来说,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扎实、做全面、做到深处,做出真成效,而不是忙着给自己戴各种各样的“高帽子”。他指令性地要求信访部门每个星期都向他专报一次该周信访(包括上访)情况分析报告,他要知道民情民意。他不能在群众来信来访率高居不下、甚至还在继续上升的情况下,坦然自若地面对摄像机镜头,面对中央领导和全国12亿民众夸夸其谈A省的“成绩”。天道归一,民心为上。一时权重位高的他,总有一天是要回到人民中间去的。当然,到那时他仍可以由于政策的优渥,躲进独门独户的深宅大院,由持枪警卫护卫着,享受着依然不变的省部级待遇,而不必管他“春夏与秋冬”。假如真是这样,又何必自称“共产党人”而招摇了这一生?无非一介府官腐吏而已嘛!啧!他不能忘记,80年代初,他从飞机制造厂副总工程师的位置上调到省经委,离厂的前一天晚上,厂领导班子里的同志为他举行欢送会。大伙儿谈了整整一个晚上。谈身为国企领导人的苦衷,谈中国改革下一步的艰难,谈他们这一代人肩上不堪重负的担子和内心深处种种的不平衡,甚至谈到了各自家庭生活的甘苦,但就是没谈个人的“未来”。都不敢展望啊!没法谈哪!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走出厂部那幢白色的小楼(这楼还是当年日本人盖的)。他想悄悄回家,然后悄悄离厂。他不敢跟厂里的工人告别,不是怕别的,只怕自己见到那样的场面,会太动情,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个厂从日本人手里接管过来时,是个完全瘫痪了的飞机零部件修配厂。一直到今天,成为制造我们自己的民用飞机的主要工厂之一,工人们和基层的技术干部们一步一步怎么奋斗过来的,他章恒是感同身受的。他热爱这一切,甚至爱到有些“盲目”的地步。他告诉各车间的领导,不要组织工人欢送,不要让他难受。快走到厂门口时,果然没见什么大场面,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但又有一些失落。再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厂大门旁有几个人影幢幢。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每个车间派了一个老工人代表在这儿等着他。夏秋之交的A省是个多雨的季节。雨悄悄地下着,尤其是在黎明前,还伴随着零零星星的雷鸣。老工人都围了上来,都是工段里一些不善言谈的骨干分子。“走了?”‘“走了。”“走了好。”“有什么好的?”
“再待一会儿吧。”“雨大了。”“那就走吧。”他们默默地送他到工厂大门口那条黄|色的界线前。按规定,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到此线前,就得下车。大伙儿习惯地称它为“厂界”。
“再站一会儿吧。”有一位老工人突然提议。当时一条腿已经迈出这条黄线了的章恒猛一下没听明白:再站一会儿?干吗?
站规L?他疑惑地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几位工人代表。只见他们一字排开都站在那条黄线里边,极恳切地、极眷恋地望着他。
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些老工人是要他在这条黄线上再多站一会儿。他的心一下酸涩涩的,忙收回自己的脚,眼泪居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位老工人掏出一瓶酒,不好意思地走到章恒面前,说道:“不是好酒。”从来不喝酒的章恒居然接过酒瓶二话没说,咬开瓶盖,咕略咕略一口气差不多喝了有五六两。后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再也想不起来了……
是的,人民,对于章恒来说,绝对地百分之一百地不是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一个虚泛概念,更不是理论上的一个幌子,对于他,这两个字眼绝对是一江春水,日月星辰,是心跳的震颤,血肉的呼喊,是一个魂牵梦亲无法解脱的终生情结……直到现在,他到大学校园和一些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座谈,听他们慷慨激昂地谈科技、谈改革、谈自身价值、谈世界发展趋势、谈民主自由,以至于谈到祖国,却始终谈不到“人民”这两个字,他心里总有一些隐忧。他总会怀疑地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老了……思想停滞了?过时了?
九
三辆奥迪车由机场直接去了省委大院。飞机起飞前,章恒就打回电话说:“我想见一见我们的同志,跟他们吹吹风。”
顾友才问:“您要见哪些同志,我去替您张罗。”章恒便让秘书立即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份名单传真给了顾友才。这时候,这些同志已经在省委常委会议室里等着了。顾友才原本还想请章书记先到办公室去小想一会儿,再让大夫(第三辆奥迪车里坐的就是他特地从省人民医院请来的专家)大致地为章书记做一下常规检查。如果大夫认为章书记可以去会议室了,再去也不迟。但章恒却只在办公室里稍稍地歇了会儿,喝了一口他喜欢喝的乌龙茶,又让秘书把签到的名单拿来,看一下哪些负责同志到了,哪些负责同志请了假,问清了请假的原因,并在那个负责同志的名字上做了个特别的记号,便站起来说道:“走吧,别让大伙儿等不耐烦了。”
也许,因为事先都听说了一些什么,省委常委会议室里的气氛虽然仍保持着往常那种平和从容,但只要是熟悉这种层次的政治生活的人,还是可以从这貌似的平和从容中觉出一种少有的拘谨和紧张。
章恒首先没有去找公安刑侦方面的同志,并不是对破案不重视。他已经做了安排,他要亲自去听这方面的汇报。但他认为“12.18‘枪杀案的严重性在于它直接表明,省市权力机构中”可能“有人已经卷入了东钢股票案。作为省委的一把手,他必须要先从政治上掂量这个事件的分量,先把住政治这道关。
“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省市两级五大班子的主要领导。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各位大概已经有所耳闻。省反腐领导小组访承了中央,决定向各位通报刚发生的这两起案子的情况。现在事情非常清楚,市政府的那位张秘书是被人谋杀的。杀张秘书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东钢股票案的真相。因为只有张秘书和熊复平知道东钢30万份内部职工股流到了什么人手里。
继张秘书被杀后,熊复平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抢救无效,也于昨天死去。昨天晚上,公安检察部门派人去熊张两人家中搞了一次突击搜查,搜查同样一无所获。现在可以这么说,跟东钢股票案有关的线索,全部被掐断了,我们的对手非常有经验,干得也非常漂亮。但中央领导指示,不管情况多么复杂,多么艰难,一定要把这起谋杀案,连同它们背后的东钢股票案彻底搞清楚。“说到这里,章恒稍停顿了一下。他说话语音清晰,语调平缓,用词洗练准确,绝不随意发挥,更不随意表态。他要表态,一定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决定付之实行的。
轻易不会改口,更不会不认账。所以他说话,虽然不像有些领导那样幽默风趣,但听的人都十分认真,都挺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的。“现在外面风传,东钢的这部分内部职工股票送到了我们这两级班子的个别什么人手中。中央领导同志说,希望这只是个风传。但也希望我在今天这个会上吹吹风,打个招呼。
假如确有这样个别的同志,当时没能把握住自己,做了某些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拿了这些股票,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主动向组织说清楚,党的原则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给这些同志两天考虑时间。两天之内,可以跟省反腐领导小组的任何一位同志谈,也可以往医院打电话跟我谈。甚至直接到医院来找我。我已经跟医院打了招呼,在这两天里,只要有省市领导同志来找找,他们不得挡驾。如果觉得不方便,还可以直接去北京找中纪委谈。为了今后工作的方便,我和老顾同志先表个态。我,章恒,用党性保证,没有拿过东钢一分内部职工股。“说着,他象征性地举起了右手。
留着络腮胡子的顾友才接着也举起了右手,大声说道:“我保证,我没拿。”
全场肃静了一两秒钟。
主持会议的省纪委孙书记刚要宣布散会,市委的秦书记举起了手,大声说道:“我没拿。”然后接着第四个、第五个……都举起手表态,不一会儿工夫,所有与会的领导同志都举起了右手,他们全都保证自己没有拿东钢的内部职工股,和张秘书被杀案没有任何关联。那么……那30万份职工股究竟哪去了?张秘书的被杀和这30万份职工股难道没有一点关系?章恒书记千里迢迢带病从海南赶回来,开这么个吹风会,完全没有必要?完全是“神经过敏”、“庸人自扰”?
……会场上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马上就要发生大爆炸似的。主持会议的省纪委孙书记看了一下章书记,他想知道他现在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章恒书记拿起自己的保温茶杯,不紧不慢地只说了两个字:“散会。”
十
傍晚时分,方雨珠带着方雨林急匆匆地走进那家中低档饭店,并推开一间雅座间的门时,那里居然已经有五六个年龄和方雨林相仿的男女青年在等着他俩了。白天,方雨珠到区劳动局职业介绍所去找活儿,居然遇见方雨林中学时的一个老同学在那个介绍所里当工作人员。那个老同学兴奋地说,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方雨林了,他们一帮老同学也都特别想念方雨林。于是约了他俩到这个小饭店来见面。据说这个小饭店也是他们的一个老同学开的。但一走进雅座间,确让方雨珠愣了一楞:因为那五六个男女都在一本正经地看报,并且全都背对着他俩,挺不是味儿的。
“不是这儿吧?”方雨珠疑惑地打量了一眼那个穿着皱巴巴旧绸子旗袍的领座小姐,问道。历来机敏的方雨林四下里蜇摸了一下,也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刚想撤身,从门后闪出两位壮汉,一把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大叫一声:“方雨林,你还想溜?”随着这声吼,那几个装着在看报的男女立刻放下报纸,转过身来冲着“被擒”的方雨林笑道:“哈哈,方雨林,你总算自投罗网了!”
方雨珠完全被吓傻了,只知道慌急慌乱地叫喊:“你们干啥?你们干啥?”两位女青年悄悄地笑着把方雨珠拉到门外,低声地对她说:“没事,你就安安生生地在一边待着。没事的。”
几位25中的老同学因为当年他们的“领头人”方雨林自打离开母校后,再没跟他们联络,以为他戴了大盖帽,忙着在“吃了被告吃原告”,瞧不上哥儿几个了,早就窝着一肚子火,正急着没机会收拾他哩。
“你小子牛掰了,是不?当了个狗屎副大队长,就找不着北了,是不?”
“不是不是,真不是……”
哥儿几个哪信这个,早准备了一根绳子,一会儿工夫便七手八脚地把他拥了个结结实实。
“哥们儿……哥们儿……”
“操!找你多少回,你不答理!你这个臭警察!”
“各位……各位……请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呀!走,扔狗目的大松江里去。”
方雨林敬意挣扎着,大声叫嚷:“扔不得……扔不得……兄弟还没讨老婆哩,这就打发了,实在冤得慌……这两年不是兄弟不答理各位,实在也是有难言之隐哪……各位……各位……
再说,我今天就是犯了‘死罪’,你们也得允许我做最后的陈述啊!“
“行,听他说。”松了绑,哥们儿姐们儿团团把方雨林围住,一心想听他解释。方雨林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抬起头问道:“我说的。你们信吗?”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是实话,当然信。”
“好,那我说。其实也简单,就一个理由:我就是当警察没当出名堂来,觉得没脸见各位。”说完后,方雨林便再不做声了。
老同学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也沉默了起来。听得出,方雨林说的是实话。当年方雨林是他们中间功课最好、脑袋瓜儿最灵的一个,拿班主任老师的话,他应该进北大清华。最不济,也得去哈军工或国防科大那样的重点。可这小子偏偏要考法学院,要搞刑侦。大伙儿实在想不通,还以为是丁洁闹的,是她暗中影响了方雨林的择校方向。几个人还正经找丁洁掰开了揉碎了、从国内外大好形势一直分析到弗洛伊德性心理,好好地谈了两三个小时。最后,丁洁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他们问傻了。丁洁说:“你们这个方雨林是受人影响的人吗?告诉你们,我考法学院,还是他影响的哩!”几位认真一想,是啊,从来没听说过丁洁喜欢法学,她怎么可能再拉着方雨林去“跳这火坑”呢?出学校门这些年,这几位老同学中,就那个在区劳动局职业介绍所工作的老同学惨点儿,还戴着个马笼头在吃皇粮,跟方雨林差不离儿,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其余的都有了自己的那一摊儿,甭管大小吧,干好干赖都是自己的,房子车子孩子基本都置齐了。
“雨林,你还是换一个行当干干吧,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老同学们沉静下来,感慨万分地劝慰道。
“跟你实说了吧。今天约你来,哥儿几个就是想给你换换脑子,上我这儿来干吧。”其中的一位说道。“我在我的公司里给你今没个保安部经理的位置。雨珠要愿意的话,可以上我的门市部当个出纳什么的。一年我给你俩这个数。”说着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
方雨珠大着胆向:“5000?”
那位老同学撇微嘴道:“你存心寒碜我呢?”
方雨珠迟迟疑疑地倒吸一口气,一狠心问道:“5……
5……5万?“
老同学说道:“不好意思。”
他的话音刚一落地,在场所有的老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来。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马路上空无一人。方雨林和方雨珠默默地走着。方雨珠不时地偷偷膘一眼方雨林,总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方雨林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完全没有觉察方雨珠的这点微妙心态。走了没多远,突然一辆扫雪车“隆隆”地拐过十字路口,向他们照直开来。方雨林好像也没觉察似的,依然照直走他的路。方雨珠忙拉了他一把,扫雪车与他擦肩而过。扫雪车司机探出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活腻歪了?”方雨珠追着扫雪车,也骂道:“你才活腻歪了!”
扫雪车没再答理她,“隆隆”地走远了。方雨林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马路中间,眼睛直瞪瞪的注视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饭店。
小饭店里的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大门门楣上那几个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字还在寂寞地闪烁着。5万的年收入,也许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里,在众多白领阶层中,只能算是个低廉得完全不能加以考虑的数目了,但对于北方一个中等城市的中低级警官来说,对一个仍有心坚守着大盖帽上那一枚国徽的圣洁的警察来说,能合法地得到5万元的年收入,依然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情。这么些年来,谁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干吧,我给你5万。5万哪!有这样一笔年收入,不用几年,眼下所有那些解决不了的实际问题,都能解决了。真的,他没有更大的奢望了,5万元,足够了……
这一夜方雨林又失眠了。黑暗中,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在布幔的部一边,方雨珠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方雨林低声地问:“你干吗?”
方雨珠也低声地问:“你干吗?”
从里间小屋里传来一阵父亲的干咳声。
方雨林赶紧悄悄地又躺了下去。方雨珠也悄悄地躺了下去。
十一
假如是一个从未到过此地的人晚上独自走过团结路北口,猛然一抬头,他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市区,走进一个幽静的疗养区了。大树连片高耸,树丛中分布着一幢幢虽说不算奢华,但却十分精致的小楼。林间的柏油马路窄窄的,那么平整,悄然地延伸到各幢小楼院门前,又悄然地离去……其实,这儿仍处在市区的一个闹市口,“只因稍稍地偏北了一点。几十年来不管市区如何发展变化,不管谁在主管市政建设,都没有触动过它的这份幽静和深造。48年前,这儿是军管会所在地。48年后的今天,这个城市的老人仍然习惯地称它”军管会那疙瘩“。一般市民则习惯称它”军区大院“。实际上军区各大机关从来也没有设在这儿过,只因它森严和幽静,一度这些小楼的主人多为戴领章帽徽的军人,多年里,在它的四周又耸立着”军事禁区禁止停车“的大木牌,便造成了这样的”印象“。
现如今,这儿居住的多是前任省长或前任省委书记或前任的部长、将军们。
丁洁就住在这个住宅区这样的一幢小楼里。
那天晚上,丁洁正吵吵着让老妈替她找她那金粉底霜。那是一个英国女记者送给她的。妈妈真是拿这个老闺女一点办法也没有,快30的人了,找什么都还喜欢叫“老妈”。“粉底霜、润肤霜、眼影膏、眉笔、睫毛夹,还有法国香水、美国口红、日本嗜喱水……还要啥?看你这个乱劲儿,还当什么新闻部主任!我真替你们台长担心。”妈妈笑着叹了口气。
丁洁却赖兮兮地说道:“哼、我这新闻部主任呀,干得好着哩。我们台长直夸我哩!”她一边说,一边拉开化妆台的一个抽屉,却发现抽屉里放着那个装钱的信封。她一惊,忙问:“方雨林来送钱了?您没把这钱还给老爸?”
丁母一把在下信封,将它重又塞回抽屉,并嗔怪道:“你嚷嚷个啥呀!”
丁洁说:“这钱是爸让我给方家送去的……”
丁母说:“送过了,又退回来了,还要怎么的?别再拿这点事儿去烦你爸了!他最近血压又有点偏高,都得留点神。”
这时,丁司令员走了过来,敲了敲门框。丁母忙关上抽屉。
“女同胞,还打算往自己脸上抹多少化学原料?行了吧?
人家周副市长可是已经打过电话来了,5分钟后,他的车就到了。“丁司令员温和地笑道。
丁洁一楞:“周副市长?咱们市里哪来什么周副市长?”
作为新闻部主任,即便干的时间不算很长,市里那几位正副职领导,她还是非常熟悉的。
丁司令员笑道:“我说你这位新闻部主任真该改行当旧闻部主任了。你那位研究生导师,周密,周秘书长,提起来当副市长了。”
丁洁一愣,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周密有可能提副市长一事,早有舆论。但几上几下。最近一段时间不再听说了。致使丁洁这样的内幕人士都认为已经希望不大了。
“今天下午。准确点儿说,两个小时前。组织上刚跟他谈了话。”丁母笑道。
“是正式谈话?”丁治仍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正式谈话,只不过还没向外界宣布。”丁司令员补充道。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变化不如电话。今天不是说让我们跟您去参加您一个老朋友的生日Party?周老师他也跟我们一块儿去?”丁治问。
丁母笑道:“这个Party就是你这位周老师组织的,很小一个范围,三四个人,庆贺一下……”
“喂喂喂,庆贺什么?庆贺他荣任副市长?你们也真是的,像爸这样身份的人,去给一个‘年轻接班人’凑这种热闹?你们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一个很小的范围,也就是三四个熟人……”丁母解释道。
“哎呀,你就跟小洁直说了吧。”丁司令员笑道,“就我们一家跟小周自己,完全是家庭式的聊聊天,小聚一下……”
平时在某些事情上大大咧咧的丁洁一时间真的越听越糊涂了:“家庭式的?怎么了?你们收他当干儿子了?”
丁母有点不高兴了:“小洁!你是真糊涂,还是怎么的?
你这位周老师一直对你不错。当初你进电视台,他还帮了老大不小的忙。“
丁洁这时忽然有点明白了:“你们……你们不会是想管我跟他牵线搭桥吧?”
“小周这人不错,一个平民子弟,没有任何家庭和社会背景,只靠自己的刻苦和聪明,读完研究生,又考到英国去进修。他去年写的两篇关于国企改革的调查报告,受到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重视,专程叫他去北京谈了一次话。”丁母感慨道。
“打住打住……周老师人是不错,可是……”
“我就看重这种苦出身,又能踏踏实实艰苦奋斗的年轻人。”母亲显然想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他刚得到这个任命,连自己家都没通知,第一个就想到了这儿。他说虽然挺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特别想找几个亲近的人随便坐一坐,说一说。完全是家庭式的,知己之间的。他想到了你爸,他最敬重的人,也想到了你……”
“我也挺敬重他的,但我们之间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就因为那个方雨林?”一提起方雨林,丁母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
“别什么事都扯到人家方雨林头上去,你们的情报也太差劲了。周老师有妻子,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知道不?你们说你们这是在干吗呀?!”
“他那个老婆几年前下海办公司就去了深圳。这些年,他实际上一直和她分居着……”
“喂喂喂,别摘错哦,分居也是老婆!而且我早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我个人的事,你们别管那么多了!”
“你看你这孩子!我们不是要干预你个人生活。也不是一定要撮合你们俩。这个周密,当初是你研究生的导师,现在又是你当前工作所在地城市的第一副市长。他本人想把我们这个家的人当成他最亲近的人来对待,在我们这儿找一点家的感觉。论情论理,从哪一方面说,我们也不能把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吧?”
丁司令员说了一句打圆场的话:“做个普通朋友怎么样?
像一般朋友那样往来总还是可以的嘛。“
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小保姆忙去开门。丁洁估计是周密,忙拿起自己的外衣和皮包,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对母亲说:“对不起,我收拾一下,还要去电视台赶节目……”
丁母一听,真来气了,便喝斥:“丁洁!”
这时,周密走了进来。十分敏感的他,马上感觉出气氛有一点不那么融洽,可能跟他还有直接的关系,于是便微笑着说道:“我是不是来早了?对不起……”丁洁忙缓和一下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到周密面前,伸出手对他说:“祝贺您,周老师,您又高升了!”
“时代使然。完全是时代使然。”周密沉稳地笑道。
十二
两天来,方雨林一直心乱如麻。吃过早饭,他收了碗筷准备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去洗。因为小妹不在家,洗碗涮锅这样的粗杂活儿,就得由他来干。小妹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天天一早围上她那个大红围脖儿就出门走了,说是去医院照顾妈了,但也不知道到底在外头瞎张罗啥。父亲见方雨林手上包着绷带,就说:“你手坏了,搁着,我洗吧。”昨天下午他在交警中队又跟中队长闹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事儿,一不留神还把手弄流血了。一点小伤,当然不能让父亲洗碗。方雨林随手抄了个短木棍,把洗碗布绑在木棍的一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碗洗了,受伤的手还一点没沾水。
父亲递了一块擦手的毛巾给儿子,并接过洗净的碗,把它们—一放进碗柜,然后又擦了擦手,望着儿子,欲言又止。方雨林虽然急着要出去打几个重要的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边掏烟给父亲,一边问:“雨珠说,您要找我谈谈?”
“雨珠说,你也有话要跟我说?”父亲反问。
“……”方雨林一时没答话。两个人便默默地吸了会儿烟。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妈那边,大夫给话了,说还得治两个疗程,起码还要往里扔个两三万才能把她的病情基本稳定住。眼前,家里是一分存款都没了。我这儿还揣着个大药罐……听雨珠说,你有个25中的老同学,这两年发了,想招你去给他当保安,每个月能给你开四五千,还能解决雨珠的工作问题?”
方雨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没吱声。这两天他正烦着这档子事。昨天他在交警中队那个小屋里瞅着墙上挂着的那面市局颁发的“优秀刑事侦察员方雨林同志”的奖状发呆,25中的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来催问他的最后决定:“嗨,咋整的,还没想妥呀?不就是让你脱个警服吗?我这儿的保安也发制服……”方雨林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道:“操,你那什么鸟制服!”那老同学一听哈哈笑了:“穿我这鸟制服,一个月拿四五千。穿你那制服,拿多少?兄弟,这年代,这岁月,你不赶紧趁年轻力壮能跑能颠挣一点儿,你还指个啥?穿你那制服是神气,大盖帽一扣,吃完被告吃原告。就算一年吃到头,又能怎么的?闹得不好,折你个跟头,还让你倒人辈子邪霉!我说你真是死脑筋,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钱!操!谁他妈的一个月净给我5万,穿裤叉我都替他干!什么制服!兄弟,你睁大了眼睛瞧瞧,那些开着大奔小爽、坐在老板台后面吆五喝六、出出进进大蜜小蜜偎着的主儿,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论智商他们哪一个比得上你?这灯红酒绿的好日子,干吗非得全让他们过了?刚才你们单位的那个人叫你什么来着?老方。你都成了老方了,还不觉悟?非得成了方老再开始脑筋急转弯……你还犹豫什么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父母小妹想想,别再犹豫了。喂……喂喂……干吗不吭气?”这时,外头出了情况,院子里的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中队长冲出办公室一个劲儿地嚷嚷:“紧急集合!快,铁路东货场报警!”其他警员纷纷冲出各自的办公室,跳进警车。警车上的警报器也即刻嚣响起来。方雨林却还在那间小屋里呆站着。中队长就是看不惯他这个劲儿,便直起嗓门叫了声:“方雨林!”没想到方雨林仍呆站在那儿。中队长火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吼道:“方雨林,紧急集合!”方雨林这才缓缓地转过身,瞪大了双眼,捏紧了拳头,用力向挂在墙上的那面镜框砸去。碎玻璃扎破了手背,手背上的血染红了碎玻璃……
“你自己咋想的么?是脱警服,还是不脱?”父亲问道。
“我知道,为了这个家,我应该脱警服……”
“谁跟你说过为了这个家你就该脱警职?我说过?雨珠说过?还是你妈说过?”
方雨林苦笑笑:“这还用你们开口说吗?我又不是死人。
一切都明摆着的嘛!可是……这警服,眼前我实在脱不下来。
您知道,我一直想干刑事侦查这一行,也一直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一个最棒的侦察员。就为这事,25中的班主任气得直到今天都不愿理我,说白疼了我3年。领到警服那天,我在咱家的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真正感到了我的存在,我的强大,我的真实。全省刑事侦察员中没有一个人大学毕业不到4年就当上市局重案大队副大队长的,可我做到了。当然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当副大队长不到一年又被免职的。但我被免职不是因为我业务不出色,是因为我政治上太不懂事。这几个月,找自己感觉又上了一回大学,又读了一个学位。它让我学到了许多学校根本不可能给我的东西,它让我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真正强大,真正真实,也真正有点价值了。这时候让我脱下警服,那真是要了我一辈子的命。为了这个家,我可以脱警服,也应该说。但是……但是……“说到这里,方雨林极痛苦地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了,极恳切而又极矛盾地看着父亲。父亲手里的烟早已自燃出长长一段烟灰来了,但他却没注意到,仍呆呆地将它夹在指缝间,一动不动地听着儿子动情的自述。
沉默。
父亲本能地颤栗了一下,烟灰终于掉到了裤腿上。
又过了一会儿,方雨林继续说道:“我是老大,我知道我对这个家应负什么样的责任……我想过了,就是不脱警服,我也一定要负起这个责任。业余时间我还可以找一点事儿干干,赚一份活钱……”
“你见过哪个当警察的还有业余时间?特别是你们这些干刑警的,一天把24小时全搭进去都不够,还业余?”
“我就是干吐血,也一定挣钱回来给您和妈治病……”
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胡来?穿着这身警服胡来,还不如现在就给我脱了!”
方雨林忙说:“我不会胡来……”
父亲说:“要穿警服,就趁早别存那挣大钱的心。要挣大钱,就趁早脱了它!”
方雨林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用意,直瞪瞪地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昨天你妈把我和雨珠叫到医院,她说,你从小在家里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从小就特别乖,从来不向家里提自己的要求,什么都自己忍着。她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她知道你喜欢当警察,特别喜欢搞刑事侦查这一行当。她当妈的,绝不让你为难。她让我们看远一点。她相信,你能干出大名堂,比那个什么来看?美国的……哦,神探亨特还神探亨特。她要全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咬着牙支持你。她说,假如你为了她治病而脱警服改行,她立马就出院,她就不活了……”
方雨林哽烟起来。
父亲眼目也隐隐地红了:“我当兵出身,文化低,在部队干了八九年,临了也没正式提上干,心里没你妈那么多想法。
我就一句话,你要给我记住,路死沟埋,你要当警察,到啥时候也别银现在社会上那些人学。千万千万!“
父亲和母亲能这么对待他这档子事,方雨林心里真是感动得没法说,只能哽咽地表态道:“您放心……”
父亲却说:“我放不下这心!你跟我来。”
方雨林一愣:“干吗?”
父亲说:“跟我去瞅瞅你小妹。”
方雨林说:“她一早不是去医院看我妈了吗?”
父亲说:“你就跟我走吧!”
父亲往着手杖,迎着凛冽的寒风,颤颤巍巍地带着方雨林走近一个农贸市场。那里人头攒动。只见在市场道口两边的雪地里,成八字型站着两排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白纸牌,纸牌上都写着大大的黑字。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纸牌上写些什么。但这时方雨林已经看到围着那条旧红头巾的小妹,也捧着一个纸牌,站在这奇怪的队伍里。
“她在这儿瞎凑和啥?”方雨林皱起眉头问。方父却不说话,闷头往前走。方雨林疑惑地看了看父亲,猜不透父亲这个“葫芦”里到底闷的是什么“药”。又走近了一点,这时看清了,那两排人都很年轻,也就20岁左右,胸前都戴着校徽,显然是在校的大学生。每人手中捧着的白纸牌上都写着“家教”两个大字,只有小妹一个人没戴校徽。纸牌上写的是“家庭劳务”。
“她这是干啥?”方雨林楞了一下问。
方父答道:“她说她要替你减轻点经济负担。”
方雨林心里一阵酸涩,刚要张嘴叫。方又忙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说道:“别吵了别人,都挺不容易的。”
一霎那间,热泪便涌出方雨林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他骑上自己那辆破自行车,飞快地向市局奔去。
十三
方雨林自打挨了处分,一直不服气,也一直就再没主动进过市局的大门。所以,他一旦在市局大院里露头,就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嘿,新鲜,今天这位天老大怎么又瞧得上咱这破庙了?”连马副局长都这么说。
“您当领导的,别跟下边人一般见识……这一段,也够他难受的了。再怎么的,他这回算是彻底服输了,认识到自己错到家了。上回他写的检查都已经上纲到自毁长城这一点了,就差没写上反革命暴乱了……真可以了……”郭强上局里来开会研究“12.18”这个案子,便为方雨林在一旁敲着“边鼓”。
“可以不可以,谁说了算?你?”马局毗儿了郭强一句。
“当然是您了,那还用说?!在这个地面上,谁还敢跟您争呀?!他既然都主动求上门来了。您就开个恩,见他一下,把他召回大队算了。现在不正急着用人嘛!”郭强笑道。
马副局长拧起眉毛反问:“我开恩?我召他回来?这事我马某人一个人能定吗?这得局党组讨论。别跟我油腔滑调的,让他等着。”
郭强忙说:“我也是为工作着想嘛。‘12.18这个案子在中南海都挂了号,限期破案,压得大伙儿都喘不过气……”
马副局长瞪了郭强一眼:“喘得过气得喘,喘不过气也得喘。在中央领导限定的破案时间之前破不了这个案,我完蛋,你也甭想好过!我先撤了你!”说着拿起一摞卷宗,向门外走去。
吃晚饭时,郭强来看方雨林。方雨林问郭强:“马局到底见不见我?他是不是非要我卸一支胳膊给他?只要他开口,甭管胳膊腿还是脑袋,我马上卸给他。”郭强毗儿他:“你这会儿着急上火了?早干吗去了?你一来,领导就得见你?你方雨林是什么人?领导他爹?还是领导他妈?还是领导的领导?毛病!”说着掏出一本《邓小平文选》,“啪”地一下扔在方雨林跟前,“马局说了,你这人哪,就是欠学习!”然后转身走了。
方雨林无奈地拿起《邓小平文选》,开始背诵。后来的两个小时里,居然把谈论我国与非洲关系的那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我们非常关注非洲的发展与繁荣。我们高兴地看到策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非洲国家都独立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不管怎么样,方雨林已经下了决心,“痛改前非”,死克在刑侦支队,好好干。
第二天,郭强来通知他,局党组批准他回刑侦支队。尔后,郭强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公用信封,放在方雨林面前。方雨林不明白这是一封什么信。不等方雨林开口问,郭强拿起信封往外一倒,从信封里倒出十几张百元大票。“这干吗?”“这是全大队同志的一点心意。”方雨林心里一热:“至于吗?”“你说至于不至于?”方雨林不说话了。“这里还有几位局领导的一点心意。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给两位老人添点营养。另外,大队正式向局里打了个报告,想为你妈申请一点医疗补助。估计不会给的太多。但……多少能救一点急吧。”方雨林沉吟道:“我这都成了什么了!”郭强认真地说道:“甭管成什么,给,就拿。咱拿这钱是干干净净中规中矩的!”方雨林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唉,干干净净,也烫手挠心啊……”郭强说道:“医疗补助是马局让办的,他还在想办法替你解决雨珠的下岗问题。别看这老头当面总是不给人个好脸,有时还挺粗暴,其实心眼细着哩,好着哩,尤其是对下面的干警,更实在。我跟他十来年了,太了解他了。他那张大专文凭还是我替他去跑来的……”
方雨林一楞:“是吗?”
郭强忙叮嘱:“是什么码!这话哪说哪了。你可别给我上外头瞎白话。”
方雨林忙点头:“你把我当啥了?”
郭强笑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一激动,谁也挡不住,全给抖搂出去了……”
方雨林沮丧地:“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懂事?”
郭强笑着拍了拍他:“有些方面,的确。”
“你说……”方雨林还想听听郭强对自己的看法。郭强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现在说你工作的事。明天你上检察院报到……”
“检察院?干吗又把我支到检察院?”方雨林又多心了。
聪明的人往往多心。“要觉得我这个人多余,干脆把我支到锅炉房去算了!”
“又来了是不是?有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你干吗不去?”
郭强故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去,可人家哭着喊着点着名要的是方雨林。人家那儿不缺行政干部,只缺破案能手。要不,你去跟人家做做工作,让他们把我要了去,怎么样?检察院食堂的包子远近闻名,个大,皮薄,馅多,我还真爱那一口哩。”
方雨林还是不相信:“你们他妈的要挤兑我,总有说头!”
郭强有点听不下去了:“谁他妈的挤兑你?你这是什么思想方法?见谁都像偷斧头的贼!好好好,方雨林,我跟你说不通。你有能耐,你自己跟局领导说去。”拿起电话,就往马副局长办公室拨号。
好不容易才折腾回刑侦支队,方雨林当然不能让他这会儿去领导那儿说什么,立即伸过手去摁断了电话,并问:“到底怎么回事?”郭强已经懒得再跟他多嚼舌头,只说:“你自己去问局领导。”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前一段突然中止‘5.25’一案的侦查,就是因为当时发觉‘5.25’一案跟东钢股票案有某种牵连。为了进一步深挖此案,也为了不打草惊蛇,当即决定,对‘5.25’案的主要嫌疑人严密监控,但暂时不收网,把侦查的重点暂时转向东钢。”当天下午,郭强陪着方雨林去找马副局长,马副局长这样对方雨林说道。“由于东钢案当时涉及的只是经济问题,是行贿受贿问题,省反腐领导小组决定把这件事交检察院去做。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枪杀知情人的程度。这起杀人案可以说都是在警方的眼皮底下发生的,真是公然挑衅。有关领导决定,立即从公安检察抽调精兵强将,组成联合专案组,在省反腐领导小组的统一领导下,强攻此案。联合专案组以检察院为主,组长由他们的乔副检察长担任……”
方雨林忙问:“张秘书被杀案也归这个专案组被吗?”他一心都悬在这个案子上。
“这还由咱们公安局方面负责。当然,两方面会密切配合……”马副局长答道。
“那……还是把我留在重案大队吧。”方雨林小心翼翼地请求。
“方雨林,你怎么那么多事?”非常了解方雨林的马副局长知道不能让这小子得寸进尺,必须先把他给“打”闷了才行,把“事故”“消灭”在萌芽阶段,否则后患无穷。
方雨林果然不做声了。郭强在一旁幸灾乐祸似的笑道:“该,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就得让马局这么来收拾你!”没想到马副局长转身也瞪了他一眼,啐他一口:“呸,你有什么可高兴的?”郭强也不做声了。接着,马副局长问方雨林:“听说你最近连着到来凤山庄作案现场去了好几回?”方雨林答道:“也没好几回,就两回吧。”“看出点啥名堂来没有?”马副局长又问。方雨林谦虚地:“部里都来专家了,我能看出啥名堂。”马副局长瞪他一眼:“我跟你说东,你别跟我扯西。”方雨林犹豫了一下:“反正……乱乱乎乎的……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真的?”马副局长斜起眼角,仔细打量了一下方雨林。方雨林忙说:“跟您我还玩儿虚、的?”马副局长淡淡一笑,说道:“好了,没事了。有车回吗?”就把他两位打发了。
郭强是开车来的,提出让方雨林跟他车走,以便在车上还可以聊聊案子。方雨林却借口“没理出什么头绪”,拒绝了。
这让郭强有点生疑。大队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方雨林这小子对谈案子特别有瘾,绝对入迷,能不吃不喝不睡地把大伙儿都拖稀了。只要一谈起案子,谁都受不了他那股痴迷劲儿。今天怎么会不想谈了呢?而且连车都不想坐,只想自己骑那辆破车走。
郭强就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猫儿腻”,心里特别不踏实。到了院子里,打开车门,他没急于上车,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车后座,又去打开后备箱查看了一下,尔后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方雨林既没“‘躲”在他车上,准备跟他恶作剧一把(这小子常这么干),也不在大院里做别的打算,这才上车发动了马达,徐徐驶出院门。一出院门,他便开始加速。当车飞快地驶到最近那个拐弯处时,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从拐弯处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背后蹿出,向他做了个非常肯定的手势,让他把车拐到对面的那条小马路上去。他定睛一看,正是方雨林。等郭强把车驶过那条小马路,方雨林便飞快地钻进车里,用力关上车门,说了声:“照直开,去自然博物馆。”
郭强楞住了,只是问:“你小子又在搞啥名堂?”他真“怕”他。这小子鬼名堂特别多,是“防不胜防”。方雨林此时却一脸的严肃,只吩咐:“快走啊!”说话时,还向后张望了一下,好像是在查看后头有没有跟踪。看来这小子是有真名堂,郭强便不再追部。
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的向前驶去。十来分钟后,便驶到了自然博物馆正门前。方雨林却说:“再往前开。”郭强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方雨林向一边紧挨着自然博物馆的一条小马路指了指,让车向那儿驶去。那儿有博物馆的一个边门,方雨林带着郭强匆匆从边门进了博物馆。今天也许是馆休日,高大黝暗的展厅里空空荡荡,耸立着一些巨大的古猛犸象骨架桥本、恐龙复制标本、蓝鲸标本。尔后两个人坐一部老式的电梯上了楼。出电梯口,有个穿工作服的老人守候在一块大木牌前。木牌上写着“参观者止步”。方雨林好像跟他挺熟,无声地打了个招呼,老人就放行了。随后是一条窄长的楼道,整个楼道被一道五合板做的门一分为二。前边那一半,似乎是行政办公部分,后边半部是工匠制作部分,分别为木工间、美工间、模型间,等等。方雨林带着郭强走到楼道的最尽头,似乎再无去处了,于是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旁的一扇小门。楼道里的光线极暗,这小门门板的颜色和墙壁的颜色又完全一样,不经人提示,绝对不会有人注意这里还有一扇小门,更不会想到这样的门里居然还会有那样一个“密室”。
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一个洗相片用的暗室,还堆放着一些除摄影以外的各种专业用书,主要是化学、电子、医学(法医学、药物学、解剖学)等方面的,还有一台型号比较老的电脑。最有特点的是,两侧墙上挂满了本市一万分之一的街区详图。这种地图详尽到标上了每一条小胡同里的每一棵老槐树、每一个公共厕所和每一个公用电话的位置。还有一面墙上挂的是近年来本市发生的主要凶杀案的现场勘察照片,都是大幅的,当然也都是血淋淋的。看得出这里是单身男子居住的,因为它还很“乱”。趁方雨林草草收拾房间的空儿,郭强也草草地翻了一下这些书,浏览了一下墙上的图和照片。
“你小子什么时候还搞了这么个秘密住处?”郭强忍不住问道。过去,他一直以为掌握着这个好朋友的一切秘密。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谁也别夸这种海口。
“跟一个朋友借的。”方雨林说道。“你知道我家住房情况,完全没法工作和学习。”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男朋友?女朋友?”
方雨林笑道:“单身汉还能跟谁借?当然是女朋友。”
郭强做出一种夸张的表情,叫道:“你小子那边眼丁司令员的闺女处着,这边又……”
“又什么又!这一个是严格意义上的朋友。”
郭强却说:“别逗了,男人跟女人在一起,甭跟我说什么‘严格意义’!”
方雨林笑道:“就你这号人邪性!”
郭强指着Сhā在墙上一个市兜里的一张大幅女人照片问:“就是她?”
方雨林说:“没错。”
郭强一脸的羡慕:“好靓呀!”
方雨林抽去那张照片,里边又露出一张小伙子的照片:“这是她丈夫。”
郭强捶了方雨林一下,笑道:“哈哈,你小子还留着人家丈夫的照片?”
方雨林却一本正经地:“哈个屁!这两位都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加上丁洁,我们四个当时是最要好的。他俩公派出国了,去美国研究司法鉴定。女同学的父亲是这个自然博物馆的副馆长,那年博物馆保险箱被盗,保险箱里藏着好几份世界顶级的史前鱼化石标本,惊动了中科院和国家文物总局的领导,搞了多半年没弄出个名堂。我来帮了一下忙,找到了个线索,把案给破了,还把那几个标本给追回来了。博物馆的几个领导高兴得不得了,一定要给我一点什么奖励。我说,奖励么,就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话,申申——就是我那个女同学,走了以后,她在这里使用的这个暗室能不能继续借给我用?几个领导说,好啊好啊,你来,我们真还求之不得呢!以后这里再出什么事,我们就不怕了!”
郭强笑道:“哈哈……你小子……人家蒙吃蒙喝,你小子是蒙住。”
方雨林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住房啊住房,谁要给我一间独居住房,我一准给他磕仨响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不方便,我小妹都那么大了!其实,我也难得上这儿来住……毕竟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小妹的生活还没着落……局里又那么忙……”
郭强笑道:“行了行了,别解释。我不来查你在这儿私下干了哪些秘密勾当。快说,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对不起你呀,今天馆休,没处打开水给你沏茶,我这儿又没饮料……”
“喂,别再跟我兜圈子了。快说,你在‘12.18’案子里有什么重大发现?”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郭强不耐烦地催道:“婆婆妈妈个啥嘛!”
方雨林认真地看着郭强,放慢了语速。说道:“也许是我不该说的……”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当他要说出什么重大的事情来,他总是用那种细细追究的眼神盯住对方,并把语速放得特别平和。果然,他说道:“我直接怀疑,这起枪杀案跟省市领导中某个人有关。”
郭强一听,受不了了,上前一把卡住方雨林的脖子,把他顶到墙上,咬牙切齿地训斥道:“你小子不长记性?活腻了!”方雨林被卡得喘不过气,忙用力推搡。郭强红涨着脸放开方雨林,拿起自己的手包、大衣和帽子,便向门外走去。方雨林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赶紧追上去说道:“你听我说……”
郭强用力推开他,吼了他一嗓子:“你给我闭嘴!”
方雨林被他推得差一点摔倒,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勉强站住了,又扑过去吼道:“郭强,你狗日的瞅瞅你手里的大盖帽,瞅瞅那大盖帽上的国徽!”郭强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这国徽是对着所有人的?你……你真是喝苞米糊糊长大的,满脑子浆糊!”
这句话着实把方雨林激火了,他突然冲了过去,一把卡住郭强的脖子,黑起了脸,横眉竖眼地大叫道:“那你说,它对着谁,又不对着谁?你说!你狗目的,说!”突然间,他却又主动松开手,颓然地坐倒在一边的旧椅子上,自己苦笑了起来。
郭强被卡得连连咳嗽着。方雨林已平静下来,便去洗手池那边的水龙头上,放了一杯自来水,递给他。郭强一把打翻那杯水嚷道:“你狗目的还想害我拉肚子?”
方雨林没做声。他不想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对郭强说道:“既然你不敢听我说,那你走吧。走啊!还要我用八抬大轿送你?”他吼叫起来。
郭强反倒不动了,也没生气,只是直盼脸地看着方雨林,就像是在看一个非常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人。方雨林拾起郭强掉在地上的大盖帽,并把它用力扔给郭强,搬了撤嘴说道:“拿着你这顶只对着老百姓作成作福的大盖帽,走啊!”
郭强平静地走过去关上门,反问:“小子,你知道刚才你自己说了句什么话吗?你知道你说的那句话的分量吗?”
方雨林冷笑:“我不是3岁小孩。现在已经查实,张秘书被杀,可以排除情杀和仇杀。我们的侦查视点只能落在他是东钢股票案的知情人这一点上。只有他和熊复平才知道这30万份内部职工股最后落到了哪些领导的腰包里,偏偏他被杀掉了。你说是谁会下这毒手?东街卖烧饼的老头,西街站柜台的大姐?那一号的杀得着他吗?”
“那你说是谁下的手?高才生,证据,这得拿证据说话。
现在谁都明白,杀张秘书的人肯定跟拿股票的人有关,但只知道这个没用。现在连凶手到底是怎么离开现场的都搞不清楚。
你!你还想指控什么省市领导?你有病?“郭强抢白道。
“我现在有一点线索能说明凶手是怎么离开现场的……”
方雨林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现场勘察时拍的照片给郭强看。
“警犬队来了以后,我跟着进了现场。你注意到这只警犬的眼神没有?它一个劲儿地往上看,后来它还老向上蹿……”
“上边我也查过,没人。”郭强反驳道。
“但警犬不会平白无故地躁动不安的。你上去看的时候,上边的确已经没人了。”
“你的意思是说,上边曾经待过人?”
“是的。凶手非常清楚,当时警力充足的来凤山庄离他作案的那幢旧别墅非常近,枪响以后,现场一定会很快被包围起来。而且所有通往外界的通道也都会被封锁。这儿方圆多少里,人迹罕见,一片雪野,动一动都会留下痕迹,跑不出多远,他就会被追踪而至的我们逮住。按常规的想法,人们总以为凶手作案后要尽快地逃离现场。这家伙就钻了人们这个思维常规的空子,偏偏不跑,就躲在现场……听到枪声最早赶到现场的是警务中队的几个同志,他们没带警犬,大部分同志甚至都没带武器。当时现场非常混乱……”方雨林说着又拿出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根后窗外的水管。虽然这些天里又下过雪了,在水管的旧雪痕上又覆盖上了一层新雪,但仍能辨别出那些有人爬抓过的地方。接着,方雨林又拿出两张照片,问郭强:“这是那天我刚到来凤山庄值勤时拍的一张风景照,当时光线还可以,没有用闪光灯。这是案发后,我无意间在同一个位置又拍的一张,是用了闪光灯的。你注意到这两张照片上有什么不一样吗?”
郭强仔细辨别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不一样啊,除了一个光线亮一些,一个光线暗一些……”
方雨林又拿出两张放大成40寸的照片:“你再看看这两张,是刚才那两张的放大。”同时还递给郭强一个放大镜。
郭强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在两张照片上对比着搜索着。放大镜移近停车场,忽然间,放大镜停住了,停在了一辆汽车的影像上。因为整个停车场在画面上只占一个不大的位置,所以这辆汽车就显得很不起眼,放大后,影像都很模糊。放大镜很快地又移到另一张照片上,并在停车场上同一个位置反复搜索了几遍,却没有发现那辆汽车。“少了一辆汽车。”郭强说道:“为什么?”方雨林明知故问。“凶手是坐车走的?”郭强反问道,“可当时所有的道口都已经封锁了呀!”
方雨林问:“如果凶手穿着警服,或者凶手是我们内部的一个什么人,甚至是一个领导……情况会怎么样?”
郭强却向:“你先回答我一个另外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对他非常不利的时机来了手?”
方雨林说道:“解释只有一个,他临时得到消息,知道那天聚会结束后,有人要找张秘书谈话。情况逼得他必须在聚会结束前下手,否则,他将彻底完蛋。”
郭强反问道:“聚会结束后,领导要找张秘书谈话了解东钢股票这件事是绝对机密的,凶手怎么会在事先得到这个消息?”
方雨林也反问道:“你说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属于能得到这个机密消息的圈子里的人?”
“也许凶手本人不一定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但他一定跟这个圈子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这样他才会得到这个消息。”
郭强一惊:“”你说……凶手甚至有可能是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人中间的一个?“
方雨林肯定地说道:“绝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他指着那几张照片又说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绝对了解来凤山庄和那幢旧别墅的情况,也绝对了解案发后,警方可能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郭强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郭强问道:“你跟马局汇报过这些想法吗?”方雨林摇了摇头。郭强说道:“这你就不对了。走,找他去。”方雨林不肯去。郭强拿起衣帽就向外走去,并说:“你要连咱局里的领导都信不过,那真是见了鬼了!走!”方雨林仍迟疑者说:“不是……”郭强推着方雨林往外走:“不是个啥?”方雨林忙说:“兄弟,你先别上火……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让你上这儿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郭强又用力推了他一把:“还有啥可商量的?走,找马局汇报去。走啊!”
方雨林犹犹豫豫地向外走去。
郭强回过头来提醒道:“带上这些照片。”
方雨林听话地拿上照片。
郭强又说:“带上现场勘察记录。”
方雨林又犹豫了一下,一边找记录本,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有现场勘察记录?”
郭强说道:“这还用‘知道’吗?快走吧。”说着,他先走出门去了。方雨林随后也跨出房门,掏出钥匙,回身准备给门上锁。就在把钥匙Сhā进锁孔的一霎那,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极度不安地猛跳起来,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郭强。郭强这时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从郭强的眼神里究竟觉出了些什么,但那的确是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令他极度不安的东西。他本能地从锁孔里抽出钥匙,赶紧回到屋里,并一下关上了门,把郭强关在了门外。
郭强立即冲了过来,用力拍着门,叫道:“雨林!雨林!
你又犯啥病呢?“
方雨林却怔怔地在屋里站着,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些他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照片和现场勘察记录,似乎对自己突然间做出的简猛之举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好长一段时间对郭强的叫喊和敲门,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下午还有会,郭强没再跟方雨林僵持,只说了一句:“没跟我商量妥以前,你别跟任何人透露你对案子的这些分析。记住啊!”然后就匆匆走了。
后两天,郭强一直参加局里的年终总结评比会。在会场上,郭强一直是心不在焉。两天来主持会议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基本都没听进去。他一直在回味着方雨林对案子这个大方向的判断,并为之“胆战心惊”。
“郭强,咋整的,蔫不拉唧的?”最后一天散会时,早就发现了他这情绪的马副局长凑到他身旁,关心地问。
“没……没事……”他没说实话。在没做通方雨林的思想工作以前,他不想直接由自己去向局领导报告此事。事情还没到如此紧急的地步,不能把好朋友逼到那份儿上。所以,后来他虽然又想去找马副局长汇报,甚至都到了马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口,并来回走了好几遍,有一回,手都伸到门把上了,但还是犹豫再三,没敲门。出了市局的大门,他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方雨林这“狗脾气”,毅然决然地掉转车头,快速地向自然博物馆驶去。但等他冲上楼,那个守候在“参观者止步”牌子前的老人挡住了他。
老人告诉他方雨林两天前就已经搬走了。郭强不信,强行冲到那个楼道尽处,用力撞开小暗室的门,果不其然,里头已经搬空了。虽然桌子椅子等家具都还在,但属于方雨林的东西却一件都没有了。墙壁上的地图没有了,那些现场照片没有了,书也没有了。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这儿从来没住过人,更没搬走过东西似的。
郭强呆住了。
十四
市政府机关的门诊部一般来说工作量不大。除每周的星期一和每天8点到9点半这两个时间段里门诊量相对会大一些,大部分时间,值班大夫们还是比较清闲的。但也有例外。比如那天上午10点来钟,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周副市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说周副市长晕倒了,让这边赶紧派个大夫去看一看。市长和市委的秦书记也很快得到了同样的报告。“没听说过他有晕倒的毛病。”市长一边匆匆向周副市长办公室走,一边回忆。“是啊,他以前身体挺好的。”秦书记也不无担心地说道。周副市长早先在省委党校学习时,秦书记当过他的班主任,对他的一些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刚才你跟周副市长唠叨了些什么?”周副市长的秘书在办公室的外间,压低了声音,在严厉地斥问着一个中年妇女。
这个中年妇女叫廖红宇,40来岁,小个子,黑皮肤,深眼窝,深眼窝里有一副特别灵动的眼珠子,穿一件羽绒长大衣。因为旧,因而大衣面的颜色灰黑难辨。但在敞开的大衣领子里,却实实在在裹着一条自家手打的加长毛线围巾,围巾的颜色却是怯兮兮的那种翠蓝。
“没有啊,你让我在这儿等着,我就等着。等了一个来小时,周副市长才露面,我刚跟他打了声招呼,啥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哩,他……他突然地就这么晃悠起来,吓我一大跳。”
廖红宇说起话来节奏快,感情Se彩鲜明。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办事利索,目标明确,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且文化程度也不会太高的那种女人。
这时,机关里的一些同志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周密学历高,能力强,在机关里人缘和口碑都不错。又加上一提起来就被定为主持常务的副市长,自然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人物。于是乎,外间屋里很快就挤满了人。人们纷纷向周密的秘书打听情况。“诸位,周副市长需要安静,你们是否暂时撤离一下?”市长一走进门,就开始疏散人群。他认识廖红宇。
“哎,你怎么来了?”他笑着问。“怎么,小老百姓就不能进你们大机关?我来看我们桦树县老乡。”廖红宇忙答话,但所用的语调,还是她那种特有的在谁面前都满不凛的语调。
“桦树县老乡?”市长一时没领会过来。
秦书记微笑着给解释道:“周密是桦树县人。”
市长立即笑道:“你廖红宇找周密,不会只是为了看看老乡吧?”
廖红宇故意苦着脸说道:“那怎么办呢?我那点事儿,你们老也不给解决。”
一听廖红宇又要提她“那点事儿”,书记、市长就借口要进里间去看周密,赶快脱身了。
正愁着进不了里间的廖红宇趁机也想跟两位领导一起进去瞧瞧,却被周密的秘书一下挡在了门外。
廖红宇说起来也是这一方“小有名气”的人物。父亲是当年四野留在东北的一个副科级干部。她自己出生在这片广袤而又寒冷的黑土地上,这些年兢兢业业地干着,历经各种坎坷,除了没当过兵,几乎各个行当都干过了,现在正经也是个副科级干部了,跟南征北战流血流汗一生的父亲打了个平手。按说,像这样一个区区副科级干部,既没有重大发明,也不身怀绝技,更没那种调动种种媒体为自己张目的特殊能力和财力,长相和打扮也没那种必要的性感和甜蜜,中国的干部又那么多,多得让管发工资的财政部长和总理大人都受不了,也让纳税人找不着北。在这种情况下,小小的一个副科级算哪块地里的苗?还想出名?但廖红宇这个副科级就是有名。她的有名,就因为她“愣”。她敢说,敢顶,她满不凛。就凭“廖红宇”
这三字,就能让某些人的脑部儿疼。这些人中间,平和宽容一点的,说她不懂事儿,事儿妈;苦大仇深的,简直觉得她就是个搅屎根、丧门神、白虎星。“操,她是个女人吗?”他们恨恨道。但她不仅正经是个女人,而且还有一个16岁的女儿。
女儿长得比妈妈漂亮。因为她好说敢说,谁的事都说,单位的领导往往受不了她,所以她在一个单位总是干不长。前年她到了东钢,公司总部有人拿内部职工股给上头领导送礼的事,就是她给捅出去的。实际上她也没拿到什么证据。她也不可能拿到什么证据。公司里的人抓住这一点,找她的碴儿,使各种各样的阴招,整得她没法再在东钢待下去,她便几次三番地来市里省里找领导,请求他们帮着解决她的问题。你说,在股票案没搞清以前,她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而东钢股票案岂是个说解决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那些领导也就总在躲着她。
傍晚时分,满脸病容的周密驱车回自己的家。黑色奥迪轿车缓缓地驶进一个工人住宅区,车后还跟着一辆切诺基车。这是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住宅区,规模不小,但清一色都是火柴盒似的五层楼房。楼体外墙面的红砖早已发黑,院子里不规则地布满了各家各户的菜窖、柴火堆、煤堆和各式各样的小棚子,使院子里显得特别拥挤、零乱。这里是周密父母住的地方。跟妻子分居,周密一时没处去,就回到父母身边。后来,官越做越大,他倒也没急着往外搬。他大概是所有省市一级领导者中住得最为“寒碜”的人了。下班时,秘书告诉他,晚间,机关管后勤的同志为他安排了个活动,让他休息休息,也放松放松。“这个活动……没那些……那些名堂吧?”他问秘书。“嗨!机关后勤办的,能有啥!再说,就是有点啥,您怕什么?”年轻却已经在这个因子里干得挺老练的秘书笑道,“糖衣炮弹袭来,俺老孙把糖衣吃了,把炮弹给挡回去也!”
那辆切诺基车里坐着的就是那活动场所派来专程接周密的两个工作人员。
当这个只有两辆车组成的小型车队快要开近周密家所在的那幢楼时,周密看到,楼门洞前站着一个女人。再仔细一看,又是廖红宇。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手里仍拎着她那个旧人造革黑包,似乎在那儿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周密忙吩咐司机:“退回去。”司机一时没明白周密的意思。周密又有力地强调了一句:“退回去!”于是黑色奥迪在离那幢楼一二十米的地方迅速掉过头,向楼群外疾驶而去。廖红宇看到奥迪车掉头走了,撒腿就追。但是,这只是一厢情愿。一会儿工夫,那两辆车便消失在楼群中了。但没等驶出楼区,周密又突然叫停车,示意秘书把对讲机拿给他。他用对讲机叫通了后边那辆车上的人,让他们上他这辆车上来。
“昨的了?”后边车上的人问。
“你们过来就是了。”周密放下对讲机,跟秘书说:“你坐他们那辆车,拐回去找到那个廖红宇,告诉她,这会儿我要去看病,让她别在我家门口守着了。她的问题,这两三天我一定给她解决。”
年轻而又老到的秘书说:“有必要给她这样的承诺吗?据说东钢不少同志对她意见大着哩。”
周密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车驶出城区,天色渐渐朦胧。这时丁洁从总编室开完碰头会,匆匆回到新闻部办公室。有人告诉她,这一个多小时里,已经有七八个电话打过来找她。光台长就打了不下两三个。
“我知道,还是那块地皮的事儿。真烦人!”“你有门路,就替台里把那块地皮要下来嘛。台里要盖幼儿园……”
“我不惯他们那毛病。”丁洁说道。“这回让我去跑地皮,下回再让我去跑水泥木头萝卜大葱!我都成什么了?!”
“哎呀,能者多劳嘛!”
“你们知道啥!好几家都在抢那块地皮。省外贸、市侨办、省高新技术开发区……包括市直机关,也两眼发直地瞅着这块地哩,打算在那儿替几位新提起来的年轻领导盖标准房。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让你当这个土地局局长,你能把它批给我们电视台盖幼儿园?老喽!“
一位已经有了孩子的女编辑着急地问:“那咋整?”
丁洁仍说得十分坚决:“不管。谁有能耐,谁去办。反正找不管。”
那个女编辑故意叹了口气说道:“也是,反正您不发愁。
将来您的孩子,不管是军队的幼儿园,还是地方的幼儿园,随您挑着进呗。“
丁洁故意气她:“对。随我挑!那也不替你们去跑这地皮。谁让你们这么急着嫁男人生孩子的!”
女编辑赶紧撒娇:“哎呀,丁姐……”
丁洁笑着推开她们:“行了行了。一会儿,我给台长回电话。”
于是女编辑女记者们大呼:“丁姐万岁!”
丁洁笑嗔:“万你个大头鬼!还有什么电话?”
那个最年轻的女记者神秘兮兮地把丁洁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有个人怪怪的,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您,只说他姓周。
问他到底什么事,不说;问他到底叫什么,也不说……“
丁洁一听就知道是谁了,赶紧说道:“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那个女记者又神秘地一笑,把声音放得更低:“是不是那位新提起来的周副市长?”
丁洁故意瞪她一眼:“你烦不烦?”
那个女记者只得走了,刚走到门口,却又折回来说道:“差一点我都忘了。那位姓周的先生还留了个话,说他这会儿出去办点事。假如今晚6点半左右您能给他回电话的话,让您打他的手机。这是他的手机号码。”
丁洁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同时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石英钟正指着5点整。
十五
奥迪车急速而平稳地行驶在郊区的便道上,便道两旁的大树既高又密。从树木的间隙处不时闪现出远处农家的灯火。又走了一会儿,树木稀少了,灯火也不见了,只有巨兽似的山影黑沉沉地绵延在便道的两旁。周密没想到会走出这么远。他曾问过那两位专程来接他的人:“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休息?”其中一位大高个儿笑着说道:“反正不会送您去集中营。”不久,车驶进一片很不起眼,但面积不小的杂树林。道路的等级却一下提高许多,虽然仍不算十分宽敞,但却变得格外平坦。
不一会儿,车终于停在一个颇有些现代造型艺术味道的水泥大门楼前。司机摁了两下喇叭,门搂中央的电动镀镍铜栅栏门便“隆隆‘地开启。进门之初的一段而道,略有点坡度,而道两旁栽植着南方名贵的乔木。在车灯的照耀下,不时从夜幕中闪现出它们奇异的身姿。为了让它们适应北方的酷寒,它们高大的树干被麦草厚厚地包裹着。车继续往前行,最后,停在一幢小楼面前。从外观上看,它不能算豪华,甚至还应该算相当质朴,但因为设计者和建造者赋予了它一种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的韵味,使它整体透着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恬静和舒适。
早有人在台阶上恭候着了,是两个穿着黑呢制服和超短裙的服务员小姐。短裙下,半透明的黑色连裤玻璃丝袜和它们蓄意要表现的某种肉感,在这严寒控制下的室外空间里显然给人的感官带来一种另类的意味和期待。她们得体而又亲切地把客人迎上小楼二楼的一个高级套间里。卫生间的浴缸里正在“哗哗”地放着热水,腾起一片片雾似的水蒸气。
这时有人敲门。
已经产生了一点疑惑的周密立即问:“谁?”
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服务员。”
周密勉强地从沙发上折起身子,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身材娇小、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儿,都穿着一身短短的藕荷色浴袍,祼露着光润的腿和脚。一位手里托着全套的高档洗浴用品,另一位手中的托盘上摆的是几样进口干鲜果点和一瓶法国葡萄酒。她们把干鲜果点和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把那套洗浴用品则送进了卫生间。
其中一位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恬静地一笑:“首长,喜欢洗盆浴?请换裕衣。”
周密迟迟地答道:“行,行。我自己来。”
女孩儿们似乎早听惯了这种“虚假”的客套,便不失风度地嫣然一笑道:“首长,我们帮您换。”
周密忙站起:“不用,不用麻烦。”
那个年龄稍小一些的女孩儿用一种特别平静的口气说道:“这不麻烦。”
周密觉得不能再跟她们客气了,使正色道:“你们可以走了。”
那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嫣然一笑道:“首长放心。我们这里不是外头那种下三烂的招待所宾馆,我们也不对外营业,我们只接待内部首长和宾客。”
周密却严肃地:“你们可以走了。东西……把这些东西统统给我拿走!拿走!”这时,两个女孩儿才真的愣住了,随即带着满脸的不解,悻悻地拿上东西走了。
也许对这方面的“骚扰”,周密天生有一种异样的反感,女孩儿走了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仍显得极不平静,仰着头,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脸上出现了一种极怪异的神情。说起来,自从离开大学讲台进入仕途,尤其到市政府当秘书长期间,也常有这样那样的朋友作东请他涉足这样或那样的场所去“放松放松”。开始他极为震惊,极为气愤,碍于朋友的面子,没有大发雷霆,但也板起脸冷冷地说一声:“我不需要,别跟我来这一套。”事后,他曾婉转地提请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部门作一些清理,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还就此类问题发过言。但他觉得自己还不能说得太多管得太多。自己毕竟进机关的时间不长,根基还浅,本来就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底子软,也不过是个“什么都能管,但什么也管不了的”秘书长,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后来见有些领导有些部门对清理此类场所内心里其实并不积极,甚至还有种种奇谈怪论,认为为了创造一种更好的投资环境,对此类现象不妨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样在公开场合他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这时,秘书把那两个女服务员端走的干鲜果点和法国葡萄酒又端了回来。他走到周密住的那个豪华套间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见屋里并无动静,又敲了两下门。屋里仍无动静。
他稍一凝神,却听到一种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挺怪异的悉悉卒卒声,四下里寻找,大吃一惊。他发现从门板底下的缝隙里,居然有一绺水在向外流出。他忙放下托盘,用力捶打了两下门,一边叫道:“周副市长!周副市长!”一边推开门冲了进去。
客厅里没人。他又冲进卧室,也没人。于是又冲进卫生间,只见周密正弯着腰,在慢慢地关着水龙头。卫生间的地上已经积着不少水了。
秘书急急地喘着气:“您没事吧?这水龙头怎么搞的?我马上让他们给您再换个房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周密让秘书把那两个陪他来这儿的人叫了过来。
“东钢的干部职工培训中心。”那个大高个儿答道。
“东钢的干部职工培训中心在南郊。东钢的招待所在它厂子的东门外,还有个职工疗养院在千佛山。我是东钢子弟,想跟我玩儿这个!”
那个个头稍矮一些的忙说:“您说的那个是东钢第一培训中心,这是第二培训中心。盖起来以后一直没对外开放过。说是第二培训中心,实际上是专门接待东钢那些关系户的内部宾馆。后来东钢亏损太多,实在撑不住了,没那个能力再养这么个宾馆,就把它转让给我们九天集团了。”
周密略略一愣:“你俩是九天的人?”高个儿矮个儿一齐说道:“是。”周密愠怒地问秘书:“你不是说今晚所有的活动都是咱机关后勤安排的吗?”秘书歉然地解释:“要说是九天集团的,您还会答应上这儿来吗?”周密一甩手说:“走。”秘书和那两位还想挽留,周密却执意要走。
回市区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秘书尤其忐忑不安。
周密则始终板着脸,不理睬秘书。车子快要进入市区了,秘书才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去哪儿?是送您回家,还是去机关大楼?”
周密不做声。
秘书红红脸:“周副市长,今天这事儿,事先没跟您说清,是我不好。但我确实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放松放松。
您的确太累了。大夫检查之后也说,您晕倒,并不是身体机制方面发生了什么病变,完全是心理方面的因素,主要是过度疲劳。至于那两位小姐,只是这宾馆一个常规服务项目而已,谁来都这样,并不是为您特别怎么的。她们也就做到那一步为止,只要您不主动要求,她们绝对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这一点我是反复跟她们交代了的。想想您实际上总是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从早到晚都被那种紧张和刻板包围压迫着,只是想借她们来调节一下气氛,制造一点温馨和随意……“
周赛仍然板着脸不说话。
秘书说道:“我知道您不喜欢九天集团的那位总经理冯祥龙,觉得他没文化,谈吐举止低不可耐。其实这个人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低俗,内心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他当过兵打过仗,虽然没上过大学,头脑还是蛮够用的,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对集团公司的现在和将来都挺有想法。他为人豪爽、仗义,也慷慨大方,跟那种一头掉在钱眼儿里,只顾着眼前只吃海捞,能混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的暴发户和社会混子绝对不是一路人。他一直想跟您交个朋友,跟您这么说吧,今天晚上,他其实也已经来到宾馆里了,只不过在边上的三号楼里等着哩。刚才如果您不走,等您洗完澡,他就会过来看您……”
周密略略抬起眼皮,扫视了一下他的这位秘书。
“他多次跟我说过,他觉得,在过一届省市两级领导班子里,他最佩服的,就是您……”秘书则说到这儿,周密的手机响了起来。周密看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又看了一下驾驶座前仪表盘上的电子表。电子表上显示:6点30分。他便立即让司机停车,拿着手机走到车后。公路上漆黑一片,寒风呼呼地在盘旋着。电话自然是丁洁打来的。“周副市长,您找我?有何指示?”“你们台打了个报告。要校场口东边那块地盖幼儿园……”丁洁没想到周密会跟她说地皮的事。“这是台领导的事,我不管。”“我没让你管。你知道这件事吗?”
丁洁想了想,说道:“知道。”周密沉吟了一下,说道:“土地使用的审批,现在也归到我这个口子上来了……”“是吗?
那可得恭喜您呀,周副市长!审批土地,这可是个肥差。“
“什么肥差?纯粹一个得罪人的苦差。”周密笑道,“有个信息麻烦你传递给你们台领导,这块地我打算批给你们电视台了……”“干吗让我去递这个话?”“让你去递,就去递。不会害死你的。”“周副市长是想让我们台领导觉得这块地是我给我们台争来的?”周密笑了笑道:“他们愿意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反正替我递这句话,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你别跟你们领导说,是我让你去递这话的。你还不至于那么傻吧?”
丁洁笑道:“那可没准。喂,您现在在哪儿呢?又躲在哪个秘密住处吧?”周密苦笑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那份心情躲进什么秘密住处?我正在路上。我今天病了。我这个手机的号码你好好留着。到目前为止,只有几个人知道它。那几位都是直接领导我,或者受我直接领导的同志。你是这个工作团以外惟一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这种心倩你能理解吗?我希望能经常听到你的声音,或者……经常见到你,就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好了,不说了。再见!”周密不等丁洁有所反应,赶紧就关了手机。这是他第一次向丁洁如此明确地发出情感方面的信号。他不知道丁洁做什么反应,他怕她会当场挖苦他一番。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说出更没有分寸的话。
收起手机,他又在漆黑一片的路上稍稍地站了一会,让自己一时间涌动起来的心境得以平复。这时,风似乎越发地凛冽了。
但两分钟后,他却又给丁洁打了个电话:“对不起,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块地皮原来是准备给我们这些新提拔的干部盖标准住房用的。我们这批新领导现在使用的住房都不够国家规定的标准,有的同志甚至相差甚远。你知道我,当了几年秘书长,现在又提了副市长,至今还住在当教员的父母留下的房子里。但我今天还是在办公会上决定,暂时推迟给我们这批新领导盖标准住房,让你们把幼儿园盖起来……”
“您是不是要我们拿它赶做一条头条新闻,明天播出?”
丁洁的语气里稍稍带上了一点嘲讽。
“我已经在办公会上通知宣传口的同志,此事不作任何报道。”
“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本来也是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我总是想让你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知道我一切的一切。只要一面对你,一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会产生那种愚蠢的冲动,一种……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冲动……”周密忽然停顿下来,不再往下说了,也许是被自己一时的大胆吓住了,也许是改变了主意,想听听丁洁的反应。
但丁洁却沉默着。
风声。树啸声。还有难堪的心跳声。
“丁洁……小洁……你在听着吗?”
手机里没有回音。丁洁这时呆站着,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吓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大一会儿,仿佛突然被烫了似的,慌慌地撂下了电话。周密听到手机里传出“咋喀”一下电话被挂断的声音。一个本能的反应是马上又去拨号,但刚拨了几个号,便没再往下拨。他当然懂得,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别再说什么了。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
气,收了手机,在风雪中又稍稍地站了一会儿,这才钻进车里。不一会儿,这两辆车便快速驶进了灯火繁烁的市区。大片大片的雪花却在它们的身后沉沉地往下坠落……坠落……
车平稳地驶进市政府机关大院。这一路上,秘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一进办公室,他想认真地向周密解释一下。却没容他开口,周密吩咐道:“明天,你把九天集团的那个冯祥龙给我叫来。上午10点以前,我跟市经委的几个同志有个碰头会。10点零5分,你让那个冯祥龙在这儿等我。”
第二天,冯梯龙按时赶到周密处。一见周密,乖巧的他赶紧说道:“周副市长,昨晚的事全怪我……”周赛却不再问昨晚的事,只问道:“你在哪儿当的兵?”冯祥龙报了当年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周密又问:“哪年退的伍?”“85年冬。”“那年雪大。”“没错,那年雪大。”“雪大好种麦。”“没错,雪大好种麦。”“你今年有40了?”“周副市长真能安慰人。我都44了,都过去大半辈子了。”“那咱俩同岁。”“我哪能跟您比呀!”“听说你们九天集团想搞一个全国最大规模的商城?”“有这么个打算……也说不上是最大规模的。”“不只是打算吧?你冯祥龙不是已经在国华大道上搞了个大商场?”“那只是个试点。下一步,还希望周副市长多指导多支持。”周密笑了笑:“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两个人就这样不成也不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会儿话,尔后周密就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有个会,今天就这样吧。认识你很高兴!”把冯祥龙打发走了。
回到商城楼上自己那个气派豪华的办公室,冯样龙立马给周密的秘书拨了个电话,把谈话的过程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个详细。周密的秘书也觉得奇怪,问:“他就跟你谈了这些,再没说别的?”冯祥龙也挺纳闷地答道:“就谈了这些,再没有说别的。”“奇怪!昨天他让我通知你今天来谈话时,那神情,那口气,简直是要把你一☐活吞了似的!他真的什么都没说?那真怪了!”
中午饭后,周密突然告诉秘书:“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两点半,建委、文化局和财政局有几个同志上这儿来,研究新建大剧院的方案……”秘书提醒道。
周密问:“没通知其他市领导参加吧?”
秘书说:“您说先别通知其他领导。让把方案搞得成熟一点,再请他们来审议。”
周密高兴地点点头说道:“很好!把这个会改个日期吧,挪到明天上午,怎么样?”
秘书忙点头称是:“行,行。下午您上哪儿?要我做些什么安排?”
周密说道:“我下午的活动,你就别管了。”
秘书见周密此刻心情不错,便赶紧又提了一下昨晚的事:“昨晚……的确是我疏忽了……”
周密却说道:“你有完没完?”看样子,大度的周副市长是不屑于跟贴身下属斤斤计较的。
下午,周密让司机把车开到市中心某金融大楼前停下,并吩咐司机:“4点来接我。”
下车后,周密便向金融大楼耸立在高台阶上的那个气势非凡的铜框大转门走去。当他从台阶两侧巨大的落地橱窗玻璃的反照中看到自己那辆车已经掉头开走时,便立即站下不走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等车完全从视线中消失后,便迅即转身,又回到马路旁,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国华大道商城而去。
冯祥龙在这个省会城市的工商界中,是个极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个极具开拓性的不可多得的经营人才;有人说他是黑道白道统统来得了的龙头老大式的人物。但不管怎么样,这两三年里,他连续办了几件大事,把国华大道这一大片搞得红红火火,带动了这区域的商贸餐饮娱乐和房地产业,使这个区域每年的利税收入都以百分之二三十(期房销售则以百分之五六十)的幅度增长。骤然成了本市的风云人物,市区领导的座上常客,媒体的关注焦点。在走上主管副市长岗位前,周密当然也有不少机会可以去结识这个“潮头健儿”,冯祥龙也多次主动创造机会来结识他。但他都巧妙地加以回避了。第一,他不想让主管市领导觉得他这个秘书长把手伸得过长了;第二,在自己的脚跟没有完全站稳前,他也不想跟这种有争议的人物过多交往。这种交往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不如暂且不交往。
但现在自己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上,冯祥龙就是自己视野中回避不了的人物。当然,他要结识他,还有另外一种深层次的原因。
出租车驶进国华大道,在商城的某一个人口处附近停了下来。商城里,人头攒动,商家摊位鳞次林比,各式灯箱广告和霓虹招牌争奇斗妍。
周密放慢了脚步,左顾右盼地往前走去。从来不逛商店的他,今天想亲身体验一下前一阶段多家媒体狂轰滥炸般炒的“国华现象”究竟“繁荣”到何种程度。但他没注意到架设在墙角上方的摄像监视镜头对准人流,在缓慢地摇动着。他已经被监控镜头摄入。
周密先是被一个“床位”的老板娘认出来的。
老板娘无意间瞟了周密一眼。当时周密正在向她打听商品价格。她觉得这个中年人好书生气,好像从来没进过商店似的,她答得也勉强,稍稍斜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不得了,不觉让她一惊,忙把老板悄悄拉到一旁,让老板也去打量周密,同时顺手去查一查。老板赶紧拉开柜台下的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拥放大了的黑白照片,都是省市主要领导干部的标准像。老板的手在抽屉里翻找着,最后翻出一张,就是周密的相片。这都是商城领导冯祥龙翻印了发给在这儿租“床位”做买卖的众商家的。意思是:如果有照片上这些贵客到你床位上买东西,必须立马向商城总部报告,不得有误。
于是,老板忙向老板娘点了点头。
于是,老板娘赶紧拿起电话。
于是,守在监视器前的工作人员冲进冯祥龙的办公室喊叫:“冯总,主管工交财贸金融的周副市长来了。”冯祥龙忙问:“谁发现的?”监控员忙答:“东大厅8D36床位的高老板。”
于是冯祥龙眼他的几位副手一起,急忙来到监视器前,他亲自调节监控程序,只见画面渐渐向那个“36床位”推去。
画面中果然出现了周密。得到指示的那位高老板已经变得十分热情。当周密转过身向对面一个卖貂皮大衣的“床位”走去时,高老板立即跷起脚尖,向对面床位的老板指指周密的背影,又竖起大姆指用力晃了晃,一面大声地对周密的背影连连说道:“欢迎再来,欢迎再来!”
对面的老板接到对面发来的信号,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赶紧迎上前,把周密迎到店堂里,更是殷勤有加,热情倍增。
这时,周密对两位老板瞬间态度的变化已有所察觉。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整个商场,发觉灯光更明亮了,扩音器里也在反复广播着商场的安全防火注意事项,还有一队保安正匆匆赶来。很快,冯祥龙带着他几位副手便出现在这家卖貂皮大衣的店堂里,把“周领导”请到了总部贵宾室。
周密笑道:“冯祥龙,你真不愧是军人出身,情报侦察搞得很厉害呀!对整个商城的控制管理也非常有效。”
冯祥龙忙解释:“我这儿所有的设施全在地下。但凡出点小纰漏,都会酿成大害。尤其是担心你们这些领导来我这儿搞什么微服私访。我冯祥龙只有一个脑袋,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所以给每个床位的老板都发了你们的照片。只要发现你们来了,必须立即报告。我得赶紧做些安排。你们都是党和人民的宝贝疙瘩,我得对党和人民负责呀。”
周密笑道:“你收起那套冠冕堂皇的话吧。你防范我们,恐怕不完全是为了我们这几个人的人身安全吧?”
冯祥龙忙说:“周副市长,瞧您说的!我这咋是‘防范’你们呢?我盼你们各位领导来还盼不来哩。”
周密就要起身:“好了好了,反正今天这商场我是逛不成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走了。”
冯祥龙立即对身旁的一个副手使了个眼色。这副手忙上前说道:“周副市长,您来一趟咱商城不容易。想买点啥,我们替您去办。这儿东西挺全的。”周密笑道:“我想买什么?我想买你们整个商城哩。”这个副经理忙说:“那好,我们替您打包带走吧。”
这时,冯祥龙对那几个副手又使了个眼色。几个副手立即知趣地找个借口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密和冯祥龙两人。冯祥龙从长沙发后头拿出一个大的印制得相当精美的纸质手拎包,放在周密面前。
周密打量了一眼这个包,又打量了一眼冯样龙,问:“干吗?”冯祥龙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庄重,他沉吟道:“作为一个人,周副市长,您特别够意思。咱俩又是同龄人。您要真瞧得起我,认我做个知心朋友,铁杆兄弟,我冯祥龙……”周密不等他说完,便从纸质手提包里拿出那里的东西一看,是一件油光黑亮轻软厚密的高档貂皮大衣。可以说是极其名贵的一件皮货。周密谈谈一笑,把大衣放回包里,又把包推回到冯祥龙的面前。
冯祥龙的眉毛一拧,立即显出一脸的惯色:“您以为我这是要巴结您?”
周密谈谈一笑:“冯祥龙,我说什么了没有?”
冯祥龙拿起一把大剪刀说道:“假如您要这么想,那我就毁了它!”周密不去阻拦,只是淡淡一笑:“好啊,毁了它。
毁呀!“冯祥龙毫不迟疑地把剪刀伸进包里,”咔嚓咔嚓“地把大农剪了个稀烂。尔后,”当“地一声,把剪刀扔在周密的面前。周密微笑着拣起剪刀,也伸进那纸包里,”咔嚓咔嚓“
地继续痛剪了一阵儿。尔后,“当”地一声,也把剪刀扔在了冯祥龙的面前。冯祥龙一怔。
“很好,这才是真朋友!”周密正色道。
冯祥龙这时才惊叫一声:“老天,你知道这件貂皮大衣值多少钱吗?走内部价也得三四万!”
周密不动声色地:“心疼了?”
冯祥龙忙说:“不不不……”
周密走了,冯样龙的那几个副手不解地看着那件剪烂了的貂皮大衣,愤愤地说道:“这当官的怎么这样?你不要,也不能这样。值好几万哩!”
冯祥龙却呆坐着不动,只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是周密打来的。打完电话,冯祥龙忙把那件剪烂了的貂皮大衣塞回到那个纸包锁进一旁的保险柜里,急急下楼,发动着了自己那辆崭新的宝马车向市南开去。街上倒也不堵车,十来分钟后,宝马车驶到某一个街角处,在一家装潢得十分欧化的小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周密提出要跟他单独见面,他便把周密约到这个小咖啡馆来了。
咖啡馆经理殷勤地把冯祥龙领进早已准备好的特别间里:“等一会儿喝什么?洋酒?白酒?葡萄酒?”
冯样龙一边脱大衣一边说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什么都不要,只要绿茶。最好的绿茶。如果我跟客人谈到7点还没完,到时候给我们俩一人来一碗大肉面。再来两头生蒜,一碟炝山野菜,一碟酱骨头,一碗嘎牙鱼炖豆腐,再切几片驴肉。
驴肉要新鲜的。“经理为难地:”冯总,您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我这地儿,您要吃西餐还能凑和,这大肉面、炝山野菜什么的,特别是那驴肉……“冯祥龙摆摆手:”你这儿搞不了,上外头买去!“经理忙点头:”行行……我买去。您看,一会儿让哪位小姐来为你们服务?您定一下吧。“冯祥龙立即瞪了他一眼:”今天别跟我来这个!在我送走客人之前,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沏蔡端菜送毛巾什么的,你自己干。“
经理笑道:“今天来的这位是什么客人,让您都这么谨慎?”
冯祥龙从水果盘里捏起一颗又大又黑的葡萄,扔进嘴里:“我今天这个客人很重要。你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管你认识还是不认识,见了,都别给我上外头乱说去。喂,我可告诉你,炝山野菜里别给我搁那么些蕨菜,我不爱吃那玩意儿,滑溜溜的。给我多搁点婆婆丁刺嫩芽就行。”一边说,一边看看手表,赶紧走到店门口,周密自己驾驶着奥迪车已经缓缓驶了过来。冯祥龙忙迎上去,为周密打开车门,笑着问:“您也自己开车?”周密笑笑,不答。进了那个特别间,周密四下打量了一眼,微笑道:“这儿也是你的一个秘密据点?你还有多少个秘密据点?”冯祥龙笑道:“做生意嘛,必须的。”“这儿没有摄像机镜头对着我吧?”周密笑着又问。“没有,没有。君子之交,我哪敢这么对待您呀!”“那可难说。”两个人哈哈一笑。
这时,经理送来两碗盖碗茶。“今天咱们清茶一杯。”冯祥龙把其中的一杯亲自端到周密面前。“这可是1500元一斤的龙井茶。”经理小声地补充道。周密端起盖碗,稍稍虚开一点碗盖,凑近鼻尖,嗅了嗅说道:“今年开春时,杭嘉湖一带下了一场挺大的春雪,当时最好的龙井炒到3000多元一斤。?
经理不无尴尬:“那是……那是……”说着,便退了出去。冯祥龙指着经理的背影笑道:“这老帽儿!”
周密却放下盖碗,略略皱了下后头说道:“干吗上这么昂贵的茶水?”
冯祥龙忙说:“这,您就别再跟我计较了。我要给您上三毛五一两的高末,您高兴?领导同志,快说吧,突然又约我出来,有何吩咐?”
周密正色道:“刚才我在电话里说了,这一回不谈什么领导被领导。”
冯祥龙忙说:“既然不谈什么领导被领导,那我们换个地方,去轻松轻松?”
周密皱了皱眉头道:“你瞧你,又来了。怪不得人家要说你冯祥龙不像个总经理,倒像个杀猪打铁的。”
冯祥龙笑道:“那又怎么的?我这个人就是实在嘛。甭管别人怎么说,我冯祥龙至少还管着一个六七千人的大集团公司哩!他们行吗?”
周密做了个手势,打断冯样龙的话头:“祥龙,我俩互相之间都早有耳闻,今天算是头一次见面。说实话,这头一面,你给我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你办事的气概、效率,你对朋友的耿耿忠诚,都非同一般……”
冯祥龙谦逊地一笑,却说:“我这个人就信这句话,什么东西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身边的人口袋满了,你自己口袋里的那点东西才能真正待得住。”“
“……可以跟你这么说,这些年,很少有这样的人,在让我见了头一面后,还能让我觉得必须马上再见他一面的。”
“那我真的是特别荣幸了。”“别Сhā嘴,我们得有一帮子人抱成团儿,铆上劲儿,把咱们这个市的工作搞出花来。”“从今天开始,您放心大胆地把我算做您这一帮子人中的一个,九天集团和冯祥龙绝对死了心地跟着您干。”“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第一句话。第二,跟我做事,你当面跟我吵嘴骂娘都无所谓,但有一条,绝对不能跟我玩儿虚的,更不能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我特别受不了。包括什么偷偷地拿出一件貂皮大衣往面前一搁……这一类小儿科的游戏……”“貂皮大衣的事,您完全误会了……”“第三,能在你这儿替我安排个人吗?”“安排个人?几个?一个?您说吧。谁?”“一个40来岁的女同志……”
冯祥龙哈哈一笑:“老娘们儿呀?”
“怎么,不要老娘们儿?”
冯祥龙忙说:“不不不……只要是您要我安排的,80岁的老太太都行。”
“这女同志挺有能力,就是脾气有点倔,还挺爱逞能,老是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咋咋呼呼。她原单位的领导对地挺头疼。她自个儿呢,跟周围一些同志的关系闹得挺但,在那儿待着,也挺不自在,找我好多回……”
“您又不管人事,管那闲事?!这样的人,该她遭罪。”
“她也是东钢的,又是桦树县老乡。”
冯祥龙挺了挺胸脯:“好了好了,这事您就甭管了。让我来收拾她,管保她老实。”
“别收拾人家,人家正经是个副科级干部哩。”
冯祥龙笑了:“我的妈耶!副科级!行行行,我也给她一个副科级拐棍耍耍,不就得了!”话刚说到这儿,特别间里的灯突然灭了。冯祥龙冲到门口,大声嚷道:“怎么回事?”
经理慌慌地送来一支点着的蜡烛,解释道:“整个街区都停电了。八百年摊不到一回,偏偏今天让你们给摊着了。”
冯祥龙拿着蜡烛回到特别间,却见周密仰靠在沙发圈椅上,咬着牙关极痛苦地呻吟着,吓了他一大跳。他忙上前搀扶周密:“周副市长,您这是怎么了?”“没……没事……”周密捧着自己的脑袋,强忍着。冯祥龙忙叫喊:“来人!”周密忙挣扎坐起拉住他,制止道:“别嚷!别嚷……别……别嚷……”这一段以来,周密经常这样,外界环境突然有什么变化,一点儿不太强的刺激,只要让他觉得特别意外,就会导怕这样难以忍受的头疼和心悸。但不用药,也不用什么中医手法和理疗措施,只要稍稍躺一会儿,心境稍稍平和下来,疼痛也就会慢慢消退。
十六
傍晚时分。郭强下了班,骑上自行车,出了重案大队大门不远,就发现方雨林站在马路对面一辆很旧的桑塔纳车旁边,悠哉游哉地吸着烟,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两天来,郭强一直找这小子,却不知他去哪儿了。他知道他的突然消失肯定是有什么名堂。但却想不到,这会儿会在这地方出现。郭强忙掉头向桑塔纳车骑去。方雨林似乎也发觉了郭强,立即发动着了车,向前驶去。郭强加快蹬车的频率。桑塔纳车也在加速。看起来,桑塔纳车好像是在逃避自行车的追踪。但奇怪的是,只要郭强一旦被别的车挡住,放慢速度后,桑塔纳车居然也放慢速度,似乎是有意在等着郭强。就这样,桑塔纳车总是不远不近地在自行车前面一二十米的地方行驶着。
就这样,桑塔纳车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马路。很显然,这就是自然博物馆所在的那条小马路。郭强追过来,叫了一声:“方雨林!你小子,搞啥名堂?我找你多少回了!”方雨林却很平静地说道:“跟我来。”于是,他又把郭强带到自然博物馆二楼那个小屋里。郭强迟疑地问:“你不是从这儿搬走了吗?”方雨林谈谈一笑道:“不能再搬回来?”“你跟我搞反侦查呢!”郭强捶了他一拳。“老哥,我这儿只有自来水。”
郭强笑道:“进这个门,我就没打算喝开水。”他一边说,心里一边有点犯嘀咕:今天这个方雨林神色显然有点不对,特别地沉静,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天大的事,要跟他摊牌似的。
过了一小会儿,方雨林果然说道:“郭强,咱俩在一块儿时间不短了,是吧?”
郭强反问:“你说呢?”
方雨林低下头默坐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你也不高大完美,是吗?”
郭强耸了耸眉毛:“你今天有病?”
方雨林只当没听见郭强说什么似的,只管往下说道:“但我们起码都还算是个人,对不对?”
方雨林突然深沉起来,使郭强心里一激灵。他熟悉方雨林,知道他轻易不会这么认真。一旦认真了,就一定有值得他这么认真的事发生了。他认真打量了一下方雨林,问:“方雨林,你……”
方雨林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催促道:“回答我的问题!”
郭强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操,不算人,算啥?”
方雨林逼问:“真正的人?”
郭强有点反感了:“你小子想干吗?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方雨林却说:“回答。”
郭强犹豫了一下,勉勉强强地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答道:“当然是真正的人。”
方雨林立即说:“好。我本来不想再麻烦你,可我实在没辙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郭强冷冷一笑:“您老人家都没辙了?又出什么事了,那么严重?”
方雨林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最近我发现……发现……那位刚提起来的周副市长,可能跟这起谋杀案有关联……”
郭强一愣:“谁?谁是杀人凶手?那位刚提拔的周副市长?方雨林,你真有病了!你拿到什么证据了,认定是周副市长杀了那位张秘书?”
方雨林说:“这样的证据现在还没有……”
郭强吼道:“那你跟我扯什么谈!”
“但是有迹象告诉我,他非常值得注意,我们甚至应该把他列入我们的侦查范围。这,允许不允许?”“具有这样的迹象,也得报上一级党委批准。他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可由谁来向上一级党委提供这些情况,让他们下决心批准这样的行动?应不应该是我们?我们考虑问题时,是不是应该只考虑他跟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而不应该首先去考虑他是多大的官?”两个人激烈地争执起来。
“得得得,快说,你到底发现了哪些迹象?”
“真有耐心听我说?”
“管饭不管饭呐?”
“啧!”方雨林说着,从壁柜里掏出三四个啤酒罐和一个装满了各种方便食品的塑料袋,往郭强面前一放。
郭强说:“那成,说吧。”
“现在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凶手即便不是我们内部的人,他也一定跟我们内部的人有关系。否则那天他根本进不了山庄,也不可能把张秘书叫走。”
“他为什么不可能在实行警戒之前,就潜入了呢?”
“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你看这个(方雨林拿出一盘录像带Сhā进录像机里。录像机联在一台电脑上。他熟练地敲击了几下键盘。录像机走动起来,电视屏幕上出现画面)。警戒前,我们带人反复对山庄每个角落和周围一切地形地物,包括那幢残破的小别墅,都进行了彻底的搜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然后才布置了警戒。案发后,我们立即对每一个警卫战士过筛。询问结果,整个警戒过程中,没有一个外人进入过山庄。凡是进入山庄的,都是持有通行征和特别证件的。你再看这儿,围墙外头的雪地上也没有任何脚印。这说明当时没有人翻墙而人……”
“但是,那个杂务工明明说张秘书是让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叫走的。如果这个陌生人就是周副市长,他应该认识。但是,我们让那个杂务工认了当天所有在场的人的照片,甚至还让他看了当天到场的所有贵宾们的照片,他说这些人里没有他看到的那个陌生人。你觉得是那个杂务工在撒谎?”
“你先别跟我急。首先,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些警卫战士的忠诚,况且那天他们值勤时都是双岗,他们每一个人说的话,都有另一个人作旁证。其次,我也没说那个杂务工在撒谎。但是,我们必须搞清那个杂务工提供的证词,到底有多少真实性。我想到了照片……”
“照片?”
“那天有不少摄影记者到了现场,省市领导的家属里也有带照相机的。我自己那天就照了不少胶卷。如果真有这么个‘陌生人’,我想有没有这种可能,也许他会在某一时刻、在某一架照相机镜头前晃过时,让谁拍到了胶卷里……于是我把我自己那天在来凤山庄拍的所有的照片重新放大检查了一遍,又去几家报社,找到了当天也在来凤山庄进行采访的那些摄影记者,把他们拍的全部底片都调了来,一张一张地放大检查。
我还到军区文化部找到那天在现场搞录像的同志,把他当天拍摄的全部录像带翻了一套过来……“
郭强忙问:“发现什么情况了?”方雨林立即拿出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大约有20寸左右。“这是其中的一张。为了找到这一张,我真是费了牛劲。”郭强拿过照片仔细地看了看,觉得没什么,完全是一幅室外的风景照。方雨林递了一柄放大镜给郭强,指着照片上的一处,让他细看。郭强看出了一个很模糊的人影。“你觉得他像谁?”方雨林问。郭强笑道:“像谁?像个粘豆包。”方雨林又拿出一张放大照片,跟上一张是同一张照片,只不过放得更大了,几乎跟一张吃饭桌子差不多大,让郭强再看。这一回郭强看出一点轮廓了。“他……
他好像……“”像谁?“郭强迟疑了一会儿,仍有点拿不准似的:”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张秘书?“方雨林又拿出另一张照片让郭强看。那是一张集体照,照片上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人侧着身子站着。他让郭强比比这张集体照中的人,有谁像那张照片里的人。
郭强比照了一下,指着那个侧着身子站着的人说:“像他,很像。”
方雨林告诉郭强:“这就是张秘书。”接着又说:“你看照片上记录的时间,是当天下午4点38分。枪响前20分钟。”郭强问:“如果是张秘书,又是在枪响前的20分钟。
他站在那儿干什么?“方雨林又指着照片上的另一处地方让郭强细看。郭强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下,现在能认出也是个人,不过更模糊,一点也看不清模样。方雨林说:”从经验判断,这个人像之所以这么模糊,是因为他在走动中。但有一点还是可以判定的,那就是他的脸是向着张秘书的。也就是说,这个人此刻正向张秘书走去。我到现场实测过,从这个人所在的位置,到张秘书所在的位置,大约只有两三米。也就是说,在枪响前20分钟,此人正在去找张秘书。“
郭强说:“你认为这个人是周副市长?为什么?从照片上根本看不出他像周副市长。”方雨林把另一盒录像带Сhā进录像机,又敲击了一下电脑键盘。电脑屏幕上开始出现当天来凤山庄里发生的一些场面:在大厅里,合唱组的成员在练习。周密走了过来,跟他们中的一些人说笑着。有人在布置大厅,挪动灯光架,一条横幅掉了下来,等等。然后,在画面的后景上,我们看到周密做了一个动作,迟疑了一下,转身向大厅的后门走去。
方雨林马上敲击了一下键盘,画面停住了。
方雨林指着画面中的周密(因为在后景上,周围的光线又不是很充足,前景的人又比较多,所以看起来也不是太清楚)
问郭强:“你能看清这个人是谁?”
郭强犹豫道:“这个人有点像周密。但……也难说……”
方雨林用鼠标点击了一下画面中的“周密”。“周密”便顿时放大。
方雨林再问:“现在呢?”
郭强仍有些犹豫:“……好像……是周密……”
“好像?”方雨林一边说,一边再点击了一下画面。“周密”的头像变得更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现在能看得非常清楚了,确实是周密。
“是周密,又怎么样?他这会儿在大厅里。”郭强说道。
方雨林点击了一下画面,画面恢复到正常大小。又点击了一下,画面用慢放的形式走动起来。这时,可以看得比较清楚,周密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向大厅的后门处走去。这时,方雨林再次点去了一下,让画面停了下来。方雨林让郭强看画面上标明的时间:1998年12月18日16时36分28秒。“他在4点36分28秒时看了一下手表,然后突然转身向大厅的后门走去。我在现场实测了一下,从这儿走到那张照片上出现的位置,大约需要一分半钟左右,正好是4点38分左右。也就是说,当天下午4点38分出现在大厅后门外,跟张秘书接触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周副市长——当时的周秘书长。”
郭强反驳道:“他向后走,有可能是去别处,不一定是出后门。在这一分半钟的路途上,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方雨林说:“有。在这条通道上,有一个男卫生间,还有一个女卫生间……还有一个储藏室……”
“那你怎么证明他不是去了卫生间,不是去了储藏室,一定是去了后门外找张秘书去了?”郭强说道,“那时大厅里还有许多人在走动,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去后门外跟张秘书进行接触,为什么只能是这位周副市长呢?这时离枪响只有20分钟了。退一万步说,这起谋杀案的幕后策划者就是你说的这位周副市长,他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在开枪前20分钟跟张秘书去接触?为了暴露自己?他会那么傻?他这么做的必要性在哪里?如果你是周密,你会这么干吗?要知道他是一个高学历、高智商、有相当丰富的行政经验的人。他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傻事?在案发前的20分钟还要跟被害人进行这么一次莫名其妙的接触?再说了,他要杀张秘书,也不能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杀呀!他这么干,不等于在杀自己吗?”
方雨林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说道:“但是从刚才这段录像上看,4点36分时,他的的确确离开了大厅,向后门走去了……”
郭强说:“我刚才说过了,他向后门走去,有各种可能……”
方雨林说:“是的,有各种可能性。但也不排除他去了后门外。对不?当时他是秘书长,是那位张秘书的直接领导。他是少数几个知道聚会结束后,省反腐领导小组的人要找张秘书谈话的领导人中的一个。更重要的是,由于他和张秘书的特殊关系,他极有可能也染指了那30万份内部股。”
郭强说:“现在没有一点证据可以证实他染指了那几十万份股票。”
方雨林说:“是的,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证据。但是他为什么要在当天下午4点36分28秒的时候向后门走去?你真的认为这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如果他不是刚提起来的第一副市长,不是市委常委,不是升起在我省天空上一颗最亮的政治新星,如果他头上没有所有这些五颜六色的光环,你对于他在那天下午4点36分28秒时的举动,也一点儿都不会产生任何怀疑?特别是他当时看了一下手表,这个动作非常能说明问题。
这表明,他是约定了某个时间,要向后走去做某件事的……如果仅仅是为了上厕所,他看什么表?谁上厕所前,还看一下表?我的郭大队长,我再说一遍,他是少数几个知道聚会结束后上边要找张秘书谈话的人中的一个。作为秘书长,内定他要参加这次谈话。作为秘书长,他跟张秘书有一种别人不可能有的特殊关系,他很有可能染指了那些内部股。因此,他有可能具备作案动机。而当天下午4点36分28秒他又匆匆地离开了大厅向后门口走去!一分半钟后有一个人就在这后门外的小林子边上,跟那个被害人接头联络。然后,这个被害人就失踪了,又过了20分钟,枪声就响了。我的大队长同志,大队长大人,大队长阁下,所有这一切的一切……“
郭强说:“不管你怎么说,那个杂务工已经证实那个跟张秘书一起向杂树林走去的人,不是周副市长,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我们应该重视这个人证的话。”
方雨林说:“但是,下午4点36分,周密的确离开了大厅,向后门走去了。”
郭强不高兴地说:“方雨林,你这人怎么这么拗?!在法律上,那个杂务工亲眼所见的证言,要比你这些模糊不清、模棱两可的照片录像带可信程度高得多!”这时,方雨林腰间的BP机响了起来。方雨林匆匆看了一下,到外头去回电话。不一会儿,他回到小房间里,显得十分沮丧。郭强忙问:“咋了?”方雨林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个杂务工不见了……”郭强一楞:“杂务工不见了?哪个杂务工?”方雨林说:“就是那个声称亲眼看到是一个陌生人把张秘书找到后边杂树林里去的那个杂务工。”郭强一惊:“他不见了?这里有名堂呀!你怎么知道他不见了?”方雨林说:“我一直对这个杂务工有怀疑。今天一早,我让大队的两个同志去找他,再核实一下他的证言。那两个同志刚打来电话说,那个杂务工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着了。”
“那怎么办?这个证人可是太重要了。”郭强说道。
方雨林颓然坐下,长叹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七
第二天一大早,方雨林匆匆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把最后一块发面饼填进嘴里,把碗往水池子里一扔,随手抹去小桌子上的饼眉和汤永痕迹,细心地检查过窗子上的Сhā销,拉上窗帘,收拾起那些放大的照片和那盘录像带,架起一个小梯子,把它们放进墙上一个几乎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壁柜里(壁柜被一张复制的敦煌飞天古画遮盖着),然后撤去小梯子,把小梯子塞进床底,这才关上门,锁上那把大铁锁,还用力摇晃了一下门,确证已经锁死,这才匆匆离去。
方雨林的自行车放在自然博物馆接下低矮潮湿的自行车车棚的尽里头,再往里去是只有六七辆早已报废了的破旧公车。
方雨林掏出车钥匙刚要开车锁,十分敏感的地发现在他的车周围有一些刚留下的脚印。有人来踅摸过他的这辆车?他疑惑了,四下里打量了一下。
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车,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开了车锁,向外骑去。但一上马路,他总觉得有人在监视着他。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停了下来,往后看了看,后面并没有人。他便骑到附近一个小卖店买了包烟,索性掉头向回骑,骑了大约百十来米,确证了没人监视自己,这才又掉回头,向前骑去。
专案组所在地是个挺旧的平房大宅院,两三位先到的同志悠闲地在青砖影壁前那棵大槐树下擦洗着各自的自行车。他们大都是检察系统的同志。“方公安,今天怎么迟到了?昨晚又跟谁去OK了?”其中的一位跟他招呼道。“跟谁?跟自己。”方雨林笑笑。“来擦擦车吧,给你留了个空儿。”另一位“检察”指指自己身旁说道。大家都知道方雨林是市刑侦支队中的破案高手,都愿意接近他,听他说点啥。
方雨林笑着答应了声:“哎。”但锁上车后,却照直向后院的厢房走去。他的办公室在那儿。脚印的“疑惑”还在困扰着他。后院厢房里没人。方雨林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好像有人翻检了自己桌上的东西。他忙打开抽屉,抽屉里也被翻动过了。
“你们谁动我东西了?”他探出头去大声问前院那几位仍在擦车的伙伴儿。
“怎么了?哥儿几个来了后,还没上屋里去过呐。”其中的一位答道。
方雨林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抽屉,然后去问传达室的老王:“老王,一早谁上我那屋去了?”老王神情有点怪异,只说:“没瞅见。”方雨林又问:“昨晚呢?”老王好像在回避什么:“也没瞅见。”方雨林不信:“就这几步路的事,您怎么会没瞅见?”“您丢东西了?”这回老王抢了个主动,反问了一句。方雨林说:“东西倒没丢。”老王便说:“没丢,你嚷嚷个啥嘛!”方雨林不乐意了:“您这是什么意思?”老王忙说:“没啥意思……没啥意思……我一个看大门的还能有啥意思?”
回到后院厢房,方雨林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刚想拿起个卷宗来看,传达室的老王来告诉他:“刚才忘了跟您说了,一早乔检吩咐,您上班来了,先上他那儿去一下,说有急事要找您。”
专案组组长乔检察长的办公室单独设在一边的小跨院里。
“乔检,您找我?”方雨林问。
乔检察长指着一把椅子,让他坐,并笑道:“怎么了,一早起就整出个驴脸,谁欠你钱了?”说着,拿出一盒烟递了过去。
方雨林摇了摇头,谢绝了。
乔检察长晃了晃那盒烟:“大中华,绝对是真货。不抽白不抽。”
方雨林一本正经地:“乔检,上边让我上您这儿来,是作为被审查对象,还是作为您这个专案组的工作力量?”
乔检察长淡淡一笑:“怎么,觉出些什么来了?”
方雨林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刚才……”
乔检察长却仍保持着他那种不紧不慢的神情,对方雨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激动,坐下慢慢说。“如果组织上要审查我,清正大光明地干。”方雨林坐了下来。“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要我们审查……”乔检察长也不示弱。“我要你们审查我?
我有病?是你们……“方雨林又激动起来。”坐下,坐下。没人跟你吵架。“乔检察长又提醒方雨林道。
方雨林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一时间却不说话了。
“好吧。情况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你们市局来了两个同志……”乔检察长说道。
方雨林一下急了:“他们搜查了我的办公室?”
乔检察长托起眉毛:“方雨林同志,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你别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但一切都是符合组织手续的。“
方雨林一下站了起来:“符合组织手续就可以乱来吗?”
乔检察长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方雨林!”
方雨林不做声了。
乔检察长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他们要调你回市局。”
方雨林一怔:“调我回刑侦支队?”
乔检察长说:“恐怕还不是刑侦支队。他们开始不肯说,后来随便聊了一会儿,他们告诉我,可能要调你去桦树县双沟林场派出所当副所长……”
方雨林一愣:“双沟林场派出所?”
乔检察长眼神中掠过一丝一般人难以觉察的忧郁,但语调却仍是那样的平和,又略带一点调侃:“是。以后你娶媳妇,弄点好的硬杂木料打个大衣柜什么的,可就方便了。”
方雨林紧接着问:“为什么要调我去那儿?”
不想正面回答,也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乔检察长只说道:“明年,我儿子娶媳妇,你也帮我弄点好木料……”
方雨林真急了:“乔检,您别跟我打哈哈了!到底咋回事?”
“咋回事,”乔检察长故意停顿了一下,“嚓”地一声,又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一支烟,默默地吸了两口,才反问,“你自己不清楚?”
方雨林愣愣地想了想,问:“他们……他们昨晚几点来的?”
乔检察长反问:“几点来的,有什么关系?”
方雨林认真地:“如果能告诉我的话……”
乔检察长说道:“1O点来钟吧?挺晚的了。”
方雨林念叨着:“10点来钟……10点来钟……”
“10点来钟怎么了?在这之前出过什么事?”乔检察长敏感地问。
“10点来钟……我知道了。谢谢乔检!”方雨林说着就要往外走。
“雨林,”乔检察长把他叫住。“倒底怎么回事?”
方雨林只答道:“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
乔检察长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这在他还是不多见的:“雨林,话说到这儿,我真不该再说什么了。你原是市公安局的人,现在市公安局要你回去,经请示有关方面,有关方面也同意让你回去。你回去就是了……说老实话……我真不该再说什么了……但是,我们共事这一段……”方雨林忙说:“乔检,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谢谢您!”乔检察长却好像没听到方雨林说什么似的,只管说他这时特别想说的:“雨林,年轻是个本钱,但它又不算个本钱。你不能只凭着自己年轻,就啥都不顾了。你一定要想到,这年轻是会过去的。”
乔检察长说完后,方雨林再没吱声。他掂出乔检察长话里的分量来了。话虽然只有几句,但它肯定是乔检察长这个老政法一生酸甜苦辣的总结。不管这些话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也不管这些话说得是否深刻,方雨林知道对这种“教诲”,自己只能默默地领受,细细地回味才是。然后他告辞,飞快地骑上车,回到自然博物馆,把车往车棚里一扔,随手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就向楼里跑去。跑到电梯口时,已经有几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那儿等电梯了。那几位文质彬彬学者模样的人,一看满头是汗的方雨林拿着一块砖头冲了过来,都不免有点惊讶,但又都不敢吱声。电梯到了二楼。方雨林冲出电梯,问那个守候在“参观者止步”牌子前的老人:“今天我走了以后,有没有人来过我那小屋?”
说话从来干脆利落的老人今天却吞吞吐吐了:“这……
那……“
方雨林追问:“到底有没有吗?”
老人为难地:“他们……他们……不让我睛说……”
方雨林没再问下去,赶紧冲到自己小屋前,一看,肯定是有人来过了,门鼻儿和锁头都已经换过了。他抄起砖头就向门锁砸去。冲进屋后,方雨林直奔床前,从床底下拖出小梯子,爬上去赶紧打开壁柜。但壁柜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拿走了。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他悲愤不平。他冲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稍稍平静一下自己几乎是无法平静的心绪,然后拿起电话,给郭强拨了个号。等那边电话响了,郭强都拿起电话说话了,方雨林却犹豫了一下,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喂,哪路神仙?干吗不吭气?”郭强一边问,一边还在处理几份文字材料,比如队员的探家报告,食堂添置压面机的请示报告,关于购置两台586电脑的申请报告,等等。方雨林仍在犹豫。郭强似乎敏感到了一点什么,忙示意一个刑警去启动那部来电自动追踪定位仪。“朋友,您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人民警察都能替您……”郭强开始实施拖延战术,争取时间。不想让郭强知道他是谁和在哪儿打电话的方雨林当然知道怎么避开这后果的产生,于是赶紧地把电话挂断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雪又重新下了起来。只是不那么大。只是绵软依旧。灰暗得仿佛熄了火的灶眼儿。既然要走,还是得慢些准备。方雨林买了一车蜂窝煤,一袋大米,一大块包在塑料纸里的冻肉,运回家。卸下煤,一个个码放在房檐下,去隔壁邻居家还了车,又把大米和肉拿进自己家,然后上院里的公用水龙头下洗手。
一个邻居二大妈求他帮着修理一下她家大屋里的炉子,“也不知道咋整的,这两天它老不吸火。你大年兄弟去深圳出差还得个把礼拜才回来……”“哎,我一会儿就替您瞅瞅去,没准儿又是哪一节烟道堵了。”方雨林极痛快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家。父亲问:“把二大妈家的炉子整好了?”方雨林应了一声,拿菜刀和案板,准备切肉。
“今天咋这么轻闲?专案组里没活儿?”
“没活儿。”
“专案组怎么会没活儿?没活儿整个专案组干啥?一天开销怪大的。”
“没活儿就是没活儿嘛。我又不是头儿,我知道它咋整的?”
“强子来找过你两回了。”
“哪个强子?”
“还有哪个强子?你们那个邻强呗。”
“是吗?”
“你干吗不答理人家?”
“我没不答理他。”
方父的说话声一下拔高了:“那你起码也得给人家回个电话吧?”
方雨林低下头去切肉,不再跟父亲拌嘴。
方父仍然愤愤不平地:“大队里的同志,不管谁,对你对咱们这个家真是没得说的!”方雨林不想跟父亲吵嘴,仍保持着沉默。“你被省反贪局借调到东钢专案组以后,人家也没把你当外人。每回发什么困难补助,都把咱们家放在头一个……”父亲仍在絮叨。“听强子说,大队里正想法子解决雨珠下岗的事儿。”
这档子事方雨林还不知道。听父亲这么一说,他的心一颤,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他撂下刀就向农贸市场人口处跑去。雪还在下着,小风也嗖嗖的。方雨珠仍围着那条红头巾,和一帮大学生、一帮下岗女工一起,捧着各自的求职硬纸牌,在刺骨的风雪里苦苦地等待着。一辆高级轿车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一位40多岁的“富婆”。下岗女工们一拥而上。
“富婆”操着一口上得掉渣的东北话:“干哈(啥)呢?
你们干哈(啥)呢?“女工们只得收住脚,不再往她跟前围了。”富婆“款款地向大学生那边走去。轿车里,一只长得极丑的沙皮狗把头探出车窗,冲着女工们猜猜狂吠地叫了两声。
女工们自嘲般地哄笑了一下散去,又退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所有这一切,都被在不远处站着的方雨林看在眼里。他走过去,叫住方雨珠:“走,我有点事儿要跟你说。”“你手又怎么了?”方雨珠问。方雨林夺下方雨珠手里的硬纸牌,推着她向一边的小吃店走去。这时,又开来一辆旧的伏尔加车。已经有了一点等待经验的方雨珠忙对方雨林说:“这是公家的人。你先去那边小吃店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去。”说着,便从方雨林手里把硬纸牌夺了去,迎着那辆旧伏尔加车跑去了。不一会儿,方雨珠极兴奋地跑进小吃店,告诉方雨林:“有了!有了!我有活儿干了!有活儿干了!是九天集团。赫赫有名的九天集团!还就愿意要女工,就要23至30岁之间的下岗女工。
大了不要,小了也不要。还就要纺织厂下岗的女工。真神了!
他们这回招工,简直就是冲着我来的。请客,我请客!哥,你想吃什么?大渣子粥?豆腐脑儿?杏仁茶汤?粘豆包?快说呀!“方雨林说:”我已经吃过早饭了。给你要了一份你爱吃的炒疙瘩。“方雨珠忙说:”一份怎么够?老板,再来一份炒疙瘩。多放辣椒,多放蒜泥。“
不一会儿,两大盘拌得油红油红的炒疙瘩,冒着腾腾热气端了上来。方雨珠拿起一把醋壶,“哗”地往炒疙瘩里又倒了不少的醋,接着便搅动起两根又粗又长的竹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方雨林没动筷子。“哥!”方雨珠催促。方雨林端起自己的那盘,往方雨殊的盘里拨去一多半。
“你要撑死我?”方雨珠笑嗔。
方雨林勉强地笑了笑,这才慢慢地往自己嘴里挑了一筷子,细细地嚼了起来。而方雨珠却仍显得十分兴奋:“明天就让去面试哩。要行的话,下个礼拜就能去九天集团上班了。
哥,你使使劲嘛,你熟人多,能拐着弯儿帮我给九天集团的老板递个话吗?“
“我想想办法……”
“能去九天集团上班,太棒了。你不知道?这半年多,省市的电视台报纸老在宣传他们的那个老总冯……冯什么来看?”
“冯祥龙。”
“对对对,就是冯祥龙。说他特别能干,特别有点子,优秀企业家。”
“行,我在走之前,一定替你把这件事办妥了。”
方雨珠一楞:“走?你又要上哪?他们怎么老要支开你?”
方雨林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我还没跟爸实说。怕跟他说不清,又让他费心。我只告诉他我可能要出一越长差,去外地办一件大案。一时半晌儿不能回家照顾他们……”
“你到底要去哪儿?”方雨珠急了。“桦树县双沟林场派出所。去那儿当副所长……”“让你去桦树县双沟林场?他们可真行!干吗不一竿子把你支到喜马拉雅山那边,把你的国籍也开除了算了!”“可惜他们管不了开除国籍的事。”“你就这么应下了?”“我是警察……”方雨珠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两个人度:“警察就该随便让人支来支去?我找你们局领导去!他们凭什么呀!”方雨林忙拉住她说道:“雨珠,这次调动,原因相当复杂……它牵涉到……牵涉到一些我不能跟你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今后会怎么发展……但我想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能把爸、妈照顾好……”方雨珠撇撇嘴,说道:“干吗?留遗嘱呢?告诉你,我可经不住吓唬。”方雨林苦笑笑:“谁给你留遗嘱?!”
到下午,方雨林去市局政治部拿调动手续。手续该组织科办。拿上行政介绍信、组织介绍信、工资转移证明等等一摞盖着鲜红鲜红的大印章的纸片,方雨林对组织科的几个办事员客气了一句:“走了,以后欢迎各位上咱林场派出所去检查指导工作!”办事员们也叹惜:“唉,真不知道咱那些头头是咋想的,怎么就会得把你这么个破案高手随随便便地外放了……”
方雨林走出组织科的门,遇见组织科的宋科长。宋科长在法学院上过一期三个月的短训班,见了方雨林总喜欢叫他“老校友”或“小师弟”。如果组织科的人当着他的面向外单位来的同志介绍他是法学院“毕业”的,他一般也不否认。
“老校友,干吗呢?”
“宋要害,您响!没干吗,在您这儿办事哩。”因为这位科长老爱说“政治部是要害部门,而我们组织科呢,又是要害中的要害。”所以方雨林爱叫他“宋要害”。
“不上科里坐一会儿?”
“不了不了。”方雨林说着便向楼梯口走去。“老校友”
也没再挽留方雨林,只是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忙转身大声地问方雨林:“调动手续你都办了没有?”
“办了。”方雨林答道。宋科长忙又回头问那个办事员:“你跟方雨林说了没有?马局找他。”那个办事员一拍脑袋,叫了声:“哎哟,我怎么给忘了。”“你真是个黄鱼脑袋!”家科长训斥了一声,忙跑出去追方雨林,告诉他:马局找他好几天了,有重要的事跟他说。还特地吩咐,来办调动手续时,一定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请你转告马局,该明白的,我全明白了。我方雨林会好好在基层接受锻炼的。”
宋科长忙说:“那你也得去见见马局,要不我怎么跟他交代呀?”
方雨林说:“不用了。”
宋科长说:“那可不行,你小子……”
方雨林却一扭头,快步走出楼门,骑上车走了。傍晚四五点钟左右,他已经上了去桦树县的火车了。那是一趟慢车,柴油机头拉着十来节挺脏的老式车厢,“呼哧呼哧”地行驶在北方辽阔的大平原上。缓缓起伏的岗地酷似壮汉的胸脯,厚实而宽阔,在大雪的覆盖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不算拥挤的硬座车厢里,方雨林仰靠在坐位上,似乎在打盹,但他并没有睡着。从略微虚眯着的眼缝里,他警觉地注视着坐在自己对坐的那两个彪形大汉。上车不久,他就注意上这两位了。他俩的坐位分明不在这儿,却偏偏要守在他跟前,而且总是轮班守着,不知道惦记着他身上的什么玩意儿。方雨林当然不敢大意。不一会儿,他起身走到两个车厢的接头处吸烟。那两个大汉立即跟了过来,一个进了厕所,一个就在厕所对面的盥洗室边上站着,公然地监视起方雨林来。几分钟后,列车咣咣当当地进了一个小站。方雨林忙揿灭了烟,下了车。两个大汉也跟着下了车。方雨林走到站台前的一个布告栏前站住,装着在看布告。
那两个大汉就在他后面大约六七米的地方站着。
站台边上有一个老大不小的旧枕木堆。方雨林突然蹿到枕木堆后面,侧身隐蔽。这两个大汉显然是受过某种跟踪训练的,一个殿后掩护,另一个一个箭步蹿将过来,但没等他站稳脚,方雨林便从暗处猛一个抢背把他摔倒,并将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迅即从他身上抄出一支手枪。殿后的那个听到枕木堆后有人惊叫了一声,忙蹿过去,也被方雨林一个剪腿摔倒,刚翻身站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对准了他。
“别误会……自己人……自……自己……”这个大汉慌忙叫嚷。方雨林没听他解释,只是一猫腰把他身上带着的那支手枪也抄了下来。
头一个大汉忙说:“是局领导让我们来护送您的。不信,您看我们的警员证。”说着伸手去掏警员证。
方雨林怕他又去掏别的暗器,厉喝一声:“别动!”
那大汉忙说:“不动,我们不动。您自己掏。我们是新成立的治安二科的。去年在省警校受训,您还给我们讲过擒拿格斗课。说实话,刚才您这两招,哎哟,比您在讲课时给我们演示的厉害多了!”
火车终于停靠在了桦树县站台上。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早就在那儿等候着了,不等列车停稳,便迎了上去。他们是县局的同志,是市局马副局长安排他们来接站的。尔后他们乘坐一辆挂着民用车牌的小面包车向林场驶去。小面包车在林区的便道上疾速地行驶。不远处还平行地行驶着一辆由老式蒸汽机头牵引的林区窄轨小火车。小面包车里,方雨林和前来护送他的那几个警员保持着沉默,迎面扑来的是一片茫茫的林海雪原。
小面包车终于和那窄轨小火车分手。小火车喷吐着大团大团的浓烟继续向林海深处驶去。小面包车却拐了个弯儿,向一片面积不小的“洼池”驶去。尔后,洼池里出现了连片的木屋、连片的木架,有经验的人便能知晓,快到林场了。果不其然,很快,小面包车在一个独立的小砖房前停了下来。小砖房前挂着一个“双沟林场检查站”的大木牌,木牌前有一辆警车和两个警员在那儿等候着。警车的车身上印有“双沟派出所”字样。
小面包车和车上的那些警员不再往前走了,他们把方雨林“移交”给双沟派出所的同志,就算完成了任务。方雨林转过身向小面包车上那些仍在目送着他的同志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那些同志也向他认认真真地还了个礼。
方雨林心里一热,眼眶立刻湿润了。他忙一弯身一抬腿,上了那辆双沟的警车。
警车驶进暮色,一直到它慢慢地从视线中消失,奉命护送他的那几位同志,才把手从帽檐儿上慢慢地拿了下来。他们和市局大多数同志一样,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都特别同情方雨林,也特别敬佩方雨林。
警车慢慢地行驶在通往林场场部那略有点颠簸的土路上。
路旁堆着的雪几乎有一人多高,小家小户的围墙都是用树木的板皮夹成。
警车从派出所门前开过,却没停,这让方雨林有些疑惑。
后来它开进林场场部背后的一条小巷。这里的路况非常不好,能把人颇晕了。好在这段路并不太长,要不,方雨林宁可步行。不一会儿,车子开进一个非常陈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幢非常陈旧的两层楼的砖房,但院子里却停着一辆崭新的进口本田越野车改装成的高级警车,这着实地让方雨林吃了一大惊。
因为这样的警车只有市局一级的领导才配得上坐。难道说,天下事真有那么寸的,市局的某位领导居然也上这儿来“检查工作”了?
方雨林暗自琢磨着,那两位警员把他引进了那幢小砖楼,引到一个房间门前。其中的一位敲了敲门,低声对门里头的人说了声:“方所长到了。”然后恭敬地向方雨林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过去。方雨林犹豫了一下,慢慢推开门。他万万没想到,房间里居然坐着马副局长。
方雨林一愣:“马……马局?”这时,方雨林才明白过来,他这一回的调动,是马副局长特意安排的一出“双连环好戏”!马副局长从郭强那儿得到报告,知道方雨林通过现场照片的分析排队,居然把侦查的方向对准了刚提起来的副市长周密,他着实地吃了一大惊。从理论上说,方雨林的确可以怀疑任何人。但这样单枪匹马,不经任何组织批准,就把侦查的矛头直指一个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多年的党性修养、纪律规范和经验教训都告诉他,在我们的体制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也是绝对行不通的。虽然他认为,方雨林做的工作并非没有价值。
“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把这个案子搞个底儿穿?有人能在来凤山庄那样的地方,在咱们的鼻子底下把人杀了,你这么蛮干,是不是想做第二个送命鬼?”
方雨林说:“我觉得策划这起凶杀案的人主要目的还在于掩盖他自己在东钢股票案中的涉案真相。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他会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再作案,更不会轻易杀人……”
“如果他发现有人在跟他过不去,死活要把他推到法庭上去受审,他还会稳坐泰山,不闻不问?”马副局长反驳道。
方雨林哼了一声:“怕喇喇蛄叫唤,还不种麦了?”
“像你这么个种法,还想收麦子?老本都得赔个精光!”
马副局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方雨林不再做声。方雨林打心眼儿里佩服马副局长。就因为两点。第一,马局是实干出来的。这个领导真有两下子。嘴皮子上虽然翻不出太大的花儿,但在实际操作上,每每到关键时刻,他真能给你点到痛处。搞侦破其实没那么神秘,有时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谁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什么事都解决了。但这一层关键的窗户纸到底在哪儿?学问可大了。你找不到,马局来给你说上一句两句的,嗨,还真豁然开朗,能给你点拨清楚。第二,马局宽容、正直。要求一个领导没一点毛病,没一点个人爱好,不可能。现如今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谁都是人嘛。是人都吃五谷杂粮,都拉臭屎,都有七情六欲。当领导的能例外?不能。但你在那个位置上就得能容人。能容人者人方肯跟着你干。你的心眼儿就耳招儿那么点儿大,能从人群中悟出多大一勺芝麻油?你心术不正,老在算计别人,别人能死心场地跟着你干吗?但马局其客人。他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记恨自己的同志。只要都是为了做好工作,你完全可以戳着鼻子跟他吵,吵过不算数。你要真能出一点他想不到的高招,他不仅不忌妒你,还真喜欢你维护你。当然,你要是拿工作不当工作,给你布置了任务,你不好好干,他可绝对轻饶不了你。这也是方雨林敬重他的一点。当领导嘛,该耍权威的时候,耍不了权威,这样的人肯定连红薯也卖不好。
过了一会儿,方雨林问:“那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马副局长回答得特别干脆:“现在要你什么也别做。”
方雨林一愣:“又像‘5.25’大案结案前那样?”
马副局长说:“但不希望你重犯那时犯过的错误。”
方雨林想了想:“难道真的必须把一切都停下来,什么都不做,才能把事情搞清楚?”
马副局长说:“你不做什么,我不做什么,不等于组织上也什么都不做。局部停下来,是因为整体操作的需要。你应该看清,‘5.25’、东钢股票和来凤山庄谋杀案,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济犯罪和一般意义上的刑事犯罪。我们的对手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刑事犯罪分子。”
方雨林说:“……”
“还想不通?”马副局长又点着一支烟。这支“老枪”一天有时得烧三盒烟。“好吧,跟你通报一点情况,你就可以知道,除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在为破这个案子工作着。现已查实,那天下午4点36分左右一直到枪响前那一刻,已经到达来凤山庄的那些客人和工作人员中,没有一个人到大厅的后门外去过。”
方雨林眼睛一亮:“那……去后门外的只能是那个姓周的人了?”
“有关方面也查实,周副市长,当时的周秘书长,在下午4点36分左右的确离开过大厅向后门走去。但有人证实,他去的是男厕所,而不是后门外。”
方雨林一愣:“那么,在枪响前20分钟,在后门外的小杂树林边上跟张秘书在一起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你放大的那几张照片,连同它们的底片,我们已经拿到北京,请公安部技术鉴定中心去做鉴定了。”
“你们怀疑照片的真实性?那张照片是省报记者照的,他是个老资格的时政记者。”
“最后鉴定出来以前,我们谁也别下结论。凶手是否就一定是我们内部的人?那天下午,在来凤山庄是否真的就不可能再混进来外边的人?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还不能说板上钉钉了。还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天下午,案发前一刻,市政府秘书处的阎秘书奉命到后门外去找张秘书,有人听到那个杂务工对阎秘书说,他没看到张秘书上哪去了……”
方雨林忙问:“是同一个杂务工吗?”
马副局长答道:“是同一个杂务工。就是那个失踪了的杂务工。”
方雨林忙站了起来:“那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在向他调查时,他一口咬定,他看到张秘书出去了,而且是和一个背包的陌生人一起出去的。而且……而且照片……照片上也照得非常清楚,枪响前20分钟,这个张秘书的的确确在小杂树林边上跟一个什么人在接头。尔后,他就失踪了。尔后,枪声就响了!”
“枪响前20分钟,在山庄的各个角落,相互在接触、在谈话的,大有人在。就说你吧,当时也在山庄值勤。枪响前20分钟,你很有可能也在跟谁在说什么悄悄话。如果有人拍下照来,一口咬定说你们俩在合谋枪杀张秘书,这不滑天下之大稽?”
方雨林愣征了一下,说:“可是……可是……你们已经派人查实,那天下午在来凤山庄里的人,从4点36分开始一直到枪响前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走出过山庄的后门。但是照片上明明拍到了有这样的两个人出现在山庄后门外的小杂树林边上。这两个神秘的人到底是谁?您刚才说,下午4点36分左右,在山庄内外,相互在接触谈话的大有人在。这没错。但是,处在其他位置上,根本不可能在20分钟之内,既要谈完话,又要去找到那个张秘书,带着他一起穿过那片小树林,再走进门窗都已经封死的那个旧别墅里,再开枪把他打死。只要做一个简单的测试,就能证明这一点。”
“你总是叨叨你那些照片、照片……你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认定照片拍到的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人一定是凶手?凶手到山庄后为什么一定要先跟张秘书接头?他为什么不可能早就和张秘书约好在旧别墅里见面,等张秘书一走进别墅的门,就开枪……”
方雨林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根本就没有人在后门外的小杂树林边上接头,那照片上的两个人到底是谁?”
马副局长终于有些受不了了:“照片!照片!方雨林,在北京的专家对你那几张照片做出最后的鉴定以前,你能不能别再跟我提你那照片了?”
方雨林得了愣,不做声了。
十八
丁洁悻悻地走出方家,方雨珠赶紧跟了出来。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上午,丁洁很偶然地从新闻部一个专门跑政法口的记者那里得知方雨林“受了处分”被“下放”到某个林场去了,下班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到方家来核实消息。她真正气愤的是,方雨林临走居然连个电话都不给她打。对这一点,方雨林的老爸也觉得“方雨林这小子特浑,真对不住人家丁洁。”
方雨珠跟出来,就是想安慰一下丁洁。方雨珠特别佩服丁洁。
每次看本省和本市的电视新闻,她都会忍不住地跟人家说:“这些报新闻的播音员都归我哥的女朋友管。她特能耐,真的!人长得也漂亮,比我哥强多了。”
“有时,我……我们全家,包括我爸、我妈,都非常非常想不通。我哥这么对待您,真的太不公平了。您对他那么好……”方雨珠说着,眼囵竟红了起来。
丁洁轻轻地搂住方雨珠说道:“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是不是有点太贱了。干吗呢?这世界就剩他方雨林一个男人了?到底是我丁洁太幼稚,还是他方雨林太幼稚?!”
“丁姐,别呀。您千万别这么想,也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哥,他心里还是喜欢您的。不知道他拧了哪根筋,这么浑蛋……他有时候的确挺幼稚,但是……但是……他绝对没有坏心眼儿。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绝对能负起他应该负起的那份责任。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好男人真太少了,特别是那种能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敢负起那份应负的责任来的男人,的的确确不是太多……我……我说错了吗?也许……也许……他真的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您……才这么故意冷落您的……真的……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您一句不好……”
丁洁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缩紧,便无言地紧紧搂了一下方雨珠,快步走到胡同口,赶紧上了她那辆欧宝车,刚关上车门,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咬住嘴唇,由着眼泪自己去流淌。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不想接,但手机却顽固地响个不停。她一下摁停了它。但过了一会儿,它又响了起来。她再次摁停了它。然而它却第三次响了起来。她无奈地看了看显示屏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赶紧拿起来接听了。是周密打来的。
“丁洁,没出什么事吧?”“我有什么事可出?”“一个小时内,我给你打了四次电话。”“对不起,我正在处理一起紧急事情。”“你不在电视台吧?我打到你办公室去了,那里没人。”“对,我现在在外头。”“后天是星期六,能见个面吗?晚上不行,白天也行。”“周副市长,我现在完全没有那个心情度周末……”“我也没有那个心情度什么周末,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谈什么?私事?公事?”“丁洁,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丁洁苦笑了一下,应道:“我现在跟任何人都用这种口气说话。”周密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你到底怎么了?丁洁……”
丁洁不做声了,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
十九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不是太明。习惯早起的马凤山刚起床不久,正在屋里练那套他自己编的徒手操,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悉悉卒卒的异响。他厉声问:“谁?”“方雨林”。
马凤山去开门。方雨林拎来一桶热水。他趁着马凤山下楼上院子里洗脸刷牙的工夫,指挥两名年轻的警员赶紧地把屋子收拾了。等马凤山刷完牙洗完脸回到搂上时,房间已收拾干净,早饭也摆放在那张虽然挺旧,但擦得十分干净的办公桌上了。马凤山掩饰不住那份高兴,夸道:“方雨林,你进入角色挺快!”方雨林向那两个警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立即退出屋去。马凤山端起那碗滚烫的豆浆,小小地吸了一口,故意问:“你们双沟林场喝豆浆不搁糖?”方雨林忙把早准备好的糖罐拿过来放在马凤山面前。马凤山摇了一勺子糖放到豆浆碗里,一边慢慢地搅和着,一边通报道:“吃了早饭,我就打道回府了。”方雨林闷闷地说道:“知道。我已经让人给车加了油。”“怎么了,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似的?”方雨林笑了:“局座明鉴。”马凤山推开豆浆碗说道:“甭跟我油腔滑调的,有话就快说。”
“我知道这回市局党组把我下放到双沟来是对我极大的爱护、关怀……”方雨林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也是我自己活该!”
“你瞧你,不出三句,牢骚怪话就上来了!”
“双沟所没正所长,我这个副所长在这儿就算是党政一把手了。天大的担子压在我一个人肩上,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栽培,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双沟所建设成为领导放心、人民拥戴、警务公开、没病没灾的派出所。有些事情本不该我这号小人物操心,但在老领导面前,我想还是可以实行知无不言,言者无罪的原则的,所以我就放肆地说了。第一,送照片到北京让专家鉴定,绝对是无可厚非的。但不知这一路上对照片和送照片的同志是否采取了绝对安全的保护措施……”
“一早,我跟去北京的同志取得了联系。他们已经安全到达北京了。”
“那好,那好。第二,有人证实那天下午4点36分左右周副市长离开来凤山庄大厅向后门口走去,只是去了厕所,并没有出后门,更没有去什么小杂树林边上会见张秘书。这个惟一的证人,突然失踪了,我觉得这很说明问题,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这两件事情都在进行之中。”
“那更好了,更好了。我知道我都是在瞎操心,领导肯定比我想得周到。第三……第三……那我就更在胡说八道了……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双沟林场原先有一个老所长,在这儿干得挺好。就在通知我来双沟的前两天,他突然被调走了。给我的感觉,调他走,纯粹是为了给我腾位置……“
“胡说八道!”
“后来我又想了,如果一定要找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来让这个不太听话的方雨林去吃点苦、受点罪、好好地接受一番教育和锻炼,这样的地方多的是,干吗非要把他放到双沟来呢?还得折腾人家老所长从睡舒服的热被窝里挪动出来。那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原因?我仔细一想,真的吃了一惊,这个桦树县双沟林场居然是这位周副市长的老家。他爹妈带着他离开林场去东钢时,他已经快15岁了。现在这个林场里还住着他的亲大伯和几个姨哩。市局领导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我放到这儿来,除了要我管好这个派出所以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意图?如果可以的话,请局座在喝豆浆吃油条的同时,给卑职一点明示。”
这时,一直保持在马凤山脸上的那种微笑,突然凝固了。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豆浆碗,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方雨林,然后又恢复了那种若有若无、含意不明的微笑,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你倒挺会联想的!嗯,说下去,继续说。别傻站着,再给我添碗豆浆。”
二十
按约定的时间,丁洁开着她那辆欧宝车,慢慢驶进周密住着的那个“工人住宅区”。中午时分,虽然绝对温度仍在零下六七度左右,但由于那些脏雪极容易开化,路面和院子的坑洼处都已相当的泥泞。也许因为经常有人开着各种各样高级或不那么高级的轿车来看望周密,所以这儿的居民对丁洁这辆绿色欧宝车并没显出多大的好奇,倒是一些孩子,尤其是一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儿仍饶有兴趣地跟在车后一直往里跑去,嘴里还在模仿汽车喇叭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叫喊着:嘀嘀——嘀嘀嘀——车开到楼下,丁洁真的摁了两下喇叭。
周密打开窗户,向她做了个手势,请她上楼去。
上楼?还是不上楼?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丁洁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上。
走到房门口,周密已经开着门,微笑地迎候她了。“换鞋吗?”丁洁微微红起脸问。“换什么鞋唤,我这儿乱七八糟的,别把你的鞋弄脏了就行了。喝什么?绿茶?花茶?还是咖啡?热露露?”
丁洁笑道:“到底是市领导家,光喝的就够开个酒吧了。”
周密还挺认真地继续询问:“喝咖啡?”
丁洁说:“我在家里可从来不喝速溶的那种。”
周密微微一笑:“到我这儿,还能让你喝速溶咖啡吗?”
说着便拿出一整套磨咖啡煮咖啡的器具,都是银光闪闪十分精致典雅的欧式用具。正经从国外带回来的。
丁洁打量了一下环境,问道:“怎么看不到女主人的照片?是不是为了接待女同事、女朋友方便,故意把她从墙上取下来了?”
周密脸微微一红:“不是我要把她取下来,是她自己不愿意再挂在我这儿,把它们取走了……我和妻子分居已经很多年了……”
丁洁装作不知道似的,故意地惊叹道:“是吗?能让我参观一下吗?”一边说,一边向里间屋走去。“这间是您的卧室?”说着,便伸手去推那间屋的门。没想到周密忙跑过来,一下把那间屋的门锁上了。动作非常生硬,神情也有些慌张。
丁洁忙道歉:“对不起……Excuseme……”“对不起……那屋……太乱……”“对不起,Excuseme……”
两个人都略有一点尴尬,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周密先打破了这个僵局。他问:“刚才你问什么来着?我妻子的事?
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你是新闻部主任啊。“”对不起,我是新闻部主任,不是男女隐私部主任……“”对对对,说得对。“周密又红了红脸(这一点给丁洁留下极深的印象。她真想不到这么一个”日理万机“的常务副市长,居然动不动还会脸红)。”听说这两年社会上有些作家,就靠出卖自己和别人的隐私赚大笔的稿费。唉,我们的作家呀……“”您觉得我也是那种不要脸的人?您,周副市长希望我们电视台新闻部也向那个方向靠拢?“”开个玩笑,我怎么会希望我们党领导下的电视台新闻部向那个方向靠拢?我妻子在我从政前,就跟我分居了。那时她和我都在省经济学院教书,都是年轻讲师。后来教研室的一个副教授动员她跟他一起到南方下海,当时动员我也一起去。我那时没那个勇气,也丢不开我这边的事业。她就走了,后来她跟那个副教授又去了香港。两年后,又把女儿接走了。“
“您倒是真舍得!”
“舍得谁?她?还是女儿?”
“她,也包括女儿呗。”
“她嘛……是没办法了,女儿是真舍不得。心头肉啊!”
周密拿出自己的钱包,钱包里夹着一张女儿的照片。
丁洁仔细看了看照片,笑道:“不像您。”
周密又红了红脸:“是的,她像她妈妈。”
“您妻子很漂亮嘛!”
周密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可以这么说吧。”
丁洁试探道:“有她的照片吗?让我看看。”
周密忙说:“不必了吧……”
丁洁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她问:“您觉得,作为一个副市长,住在这样的住宅区里,于己于人都方便吗?您当副市长以后,您那些普通百姓的老邻居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别扭,挺不自然的?”
周密说了句实话:“不管他们别扭不别扭,我想我总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机关里一直在催你搬家吧?”
周密苦笑道:“不尽然……”
丁洁一本正经说道:“我想也是,做人民公仆,不在这形式。心不好,住狗洞也会变成狼。”
周密脸一红:“哪倒也是。”
这时,丁洁突然站起来说道:“我是不是该走了,副市长同志?您说让我来看看您的家,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随便坐一坐聊一聊。现在,我奉命来了。家,也看了,也坐了,也聊了,还喝了您亲手煮的高档咖啡……惟一的遗憾,是没看到您全部的房间……那间屋里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也许因为那间屋子的门已经锁上了,所以周密很平静地笑道:“别用激将法了。激我,我也不会让你看的。跟你说实话吧,那间屋子里是有一些我个人的秘密。其实也没什么大秘密,但我就是还不习惯让别人进入这个领地。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过去;也许……”
丁洁挺感兴趣地问:“也许什么?”
周密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游移不定:“也许……也许……
咱们还是不说将来的事吧。“
丁洁笑了笑:“看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说话总是吞吞吐吐,三分真,七分假。走了。”
“别急,别急。我还想请你看样东西哩。”说着拿出一本挺厚的日记本。丁洁一楞:“让我看您的日记?您连那么大一间房都不让我看,竟然会让我看您的日记?”“房间归房间……日记归日记……两码事……”周密解释道。“我有天天记日记的怪癖。这里当然不是我全部的日记,只是我大学和中学时期的一部分日记。但保证没有做过任何修饰改动,是原汁原味的。字里行间有点圈圈改改,也完全是原始的痕迹。”
“为什么要让我看您的日记?”丁洁更不好理解了。“我也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我知道我这样做,也许会让你感到十分可笑……”“这不是可笑的问题,而……而是特别另类……特别异样……我怎么能随便看您的日记?”“是我请求你看的。”
“不不不……那也不行。”“……我说过,我们今天只是朋友……完全平等的朋友……”“不,我没有这样的权利。这是您的日记。”丁洁把“日记”二字说得特别重。“我请求你看一看!这里有我青少年时期最原始的内心活动。你看一看,一个生在林场,长在钢厂,15岁以前从来没穿过一双完整布鞋的男孩儿的心灵。他眼中的世界。他心中的未来。如果有可能,如果你愿意,等某一天,我再把我走出大学校门,直到今天的日记交给你看。再到某一天,我也许会打开这个房间的门,让你进去看一个更加真实的我。”丁洁忙说:“请别这样,我根本没法承受您这么沉重的请求。”“很多年来,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了解我。他们要求我埋头读书,我做到了。
要求我埋头工作,我也做到了。要求我遵守一切社会规范,我同样做到了。但从来没有谁真正走进我心里来问一问,周密,你到底要什么?你痛苦吗?你睡不着了吗?半夜三更的,你不回家,一个人老待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你从一个会议室走向另一个会议室,从一张家华的宴会桌走向另一张更豪华的宴会桌,你画了这个囵,又签了那个字,就是在星期天来找你递报告谈要求诉说内心矛盾的人也陆续不断……你周围的人对你再也不说不守,对你发出的每一个指令他们都用迎合的微笑来回答,你真的感到自己人生的价值已经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了?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虽然嘴上说着“不”,但从来没有看到周密如此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内心活动的丁洁,真的有一点被“吓”住了。两个人的场面骤然地冷寂下来。
“对不起……”周密不好意思地笑笑。丁洁忙说:“没什么,我能理解。我爸也常常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火。你们这些领导者,久居人上,平时,总得作出一副高人一头而又平和中庸的样子,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又长时间地得不到表露和发泄,就难免……”周密笑着摇了摇头:“请不要把我归到你爸那样的老同志行列中去,我没那个资格……”“难得你这么清醒。”丁洁真诚地说道。周密苦笑着沉吟道:“也难得有人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能用这样一种平和平等的姿态对我作出如此冷寂的评价。”丁洁淡然一笑:“嗨,我的评价?那管什么用!”
周密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变得局促起来,甚至呼吸也显得有些粗重了,很艰难地叫了一声:“小洁……”
经常和男人打交道的丁洁自然明白,此刻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使局势得到应有的控制。因为她并不想使局势失控。于是她微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真该走了。谢谢您的咖啡!一点不夸张,您煮咖啡的技术完全顶得上希尔顿大酒家的那个巴西大师傅了。”“你真要走?”周密却迟迟没站起来。丁洁很大方地一笑:“该走了。不过,我想我还会来看您的……”周密喜出望外地:“真的?”“等您搬了新家吧。您总要搬新家的吧?”
“好吧,那我就尽快地搬新家。”说着,拿起日记本交给丁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