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真的很难说。
八
他问自己:真的回章台去当这代理市长?
桑塔纳终于开出了市区。公路旁阔叶杨林立。车里十分黝暗。我们勉强能看到黄江北斜倚在后座的椅背上忧郁地睁大着眼睛,注视着车窗外平淡无奇的景色。而后,车子沿着窄小而拥挤的码头街开去,不一会儿,便在一个嘈杂肮脏的内河码头旁停了下来。他寻找一个有一百二十级台阶的岸坡,走了下去。古旧的砖砌台阶残破了,洇出深色的水迹,覆盖着深色的苍苔。苍苔里居然开出一星星鲜黄的小花。他继续往下走。左面有一段陡峭的岸壁。右面也有一段陡峭的岸壁。岸壁的砖缝里长出几棵并不太粗的黄果树,黑疏的枝丫奇崛地向水面上的漩涡里伸去,有时还伸得很斜很远。这儿的风有一股咸味,有一股腥味,格外地潮湿,也格外地阴凉。岸壁上有几家仿古的茶馆,吊脚楼似的,探出到水面上。从仿古的窗棂里传出充满各种现代欲望的旋律。他还看到一截生锈的铁皮烟筒管,滴下的烟油,像一些只留下影迹的枯藤,黑黄地游延在粉白的砖墙上。很多年来,他总是喜欢到这儿来站一站。跟水走得近一点。跟一段古老的砖墙走得近一点。听到什么。想到什么。得到得不到的。找回再也失不去的。很静地站一站。
章台近来连续不断出事,不说人心惶惶,也可说人心浮躁。
葛老师的女儿跑了。她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孩。突然出走。章台最大的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破土动工数年,国家连着追加投资好几个亿,至今仍不能正式投产。作为总公司的中方总经理的葛老师,据说都急病了。而后是董秀娟的死。孙书记说,在一次“内阁”会议上,中央领导已经在议论万方了。万方再投不了产,这ρi股就要打到省委一班人身上来了。确实也该打了。董秀娟的死和万方迟迟投不了产有关系吗?葛平的出走仅仅是一个女孩青春期常见的精神障碍?永远那样从容地走过马路,牵一条华丽而又可爱的小狗,穿一身白色的绵绸睡衣?究竟出了什么事?据说董秀娟是服毒身亡的。真的?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堂堂一个市长,非正常死亡十多天之后,居然还没有闹清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任何一个市级公安局的刑侦和法医水平都不会差劲到这个地步。
苍天在上 第一章(3)
是因为有人需要这种“搞不清”?
谁的需要?
什么样的需要?
如果说需要,那么能不能说董秀娟的死,也是“有人需要她在这个时候死去”?好像章台市不少的老百姓都在背后这么嘀咕。
一个市长的死,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其背后必定牵涉到一长串地位身份都足够特殊的人。这应该说是常识。他们是谁?究竟为了什么,才会把这个“前劳模”女市长逼进了非正常死亡的胡同里?为了什么?
九
燥热。
十
灰黑色的江水涌动着,哗哗地拍打着那坚固的岸坡。一些老旧的平底驳轮拖着一长串运货的木船,推开那浓稠的波纹,在江面上缓缓地行进。江对岸矗立着一块巨大的标志牌,标志牌上画着一个巨大的箭头,血红地指着江底。箭头上方赫然写着这样几个醒目的黑漆大字:过江电缆。因为天色已经阴了下来,因为风推过来一团团雾似的高密度潮气,对岸那些低矮的老式建筑物和高高低低圆圆扁扁的树丛一时间都模糊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在风中一起若隐若现,仿佛在晃动,又仿佛在抻拉。码头街上,人来车往。那些个体小餐馆、小百货商店,竞相通过各自竖在门口的或大或小的音箱,拼命地吼叫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或者“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而在街背后那座幽暗深邃的圣约瑟小教堂里,则人头簇拥,烛光荧荧,管风琴庄严而恢弘地演奏着《婚礼进行曲》。祭台前跪着十二个年轻的姑娘,这里正在为这些女教徒举行矢发圣愿仪式。在十字架上深罹苦难的耶稣,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望着教堂幽暗的房顶。祭台上放着十二套黑色的修女服,还放着十二顶雪白的花冠。这些都是为这十二个年轻的女教徒与基督净配而预备下的。
十一
半个小时前,省委办公厅的徐秘书踮着脚悄悄走进会议室,低声告诉黄江北,章台有个叫卢华的女同志打电话来找他,还留下个电话号码,请他无论如何尽快给她回个电话,她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他。
卢华就是葛老师的妻子,葛平的母亲。
她说,昨天夜间,有人在码头街上看到葛平。
葛平就是她那出走的女儿,那个刚从外国语学院毕业才两年的高才生。
江北,你是平平平日里最信得过、最愿接近的人。也许你出面,能劝她回来。帮帮忙吧,我知道不该拿这样的家庭琐事来打扰你这样的高级领导,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看在老葛的面子上,看在平平一向以来对你的那种至诚至高的信任上,你出动一下吧。她说。
卢华说得对。二十七八年之前,老葛,葛会元,这个章台市当年唯一一个既到过美国又到过德国,后又被国家机械工业部留用的机械专家,由于当时那种可以想见的原因,从北京被打发回原籍,在章台五公区第三中学当数学老师兼教物理。后来当过几年校长,不仅教过黄江北那一代人,也教过自己女儿。在经常出入自己家门的那些师兄中间,葛平最敬重黄江北。敬重的原因是人多的时候这位师兄从来不在老师面前争着说什么做什么,等他来说来做的时候,往往是没人来说没人来做偏偏父亲又最需要有人来商量来帮忙的时候。说完了做完了帮完了老师的忙,他从不拿自己做过的说过的起了作用的这些事在师兄妹中间炫耀。但他不炫耀,她却偏偏忘不了。他的确像一个大哥哥。可靠,贴心。她从来没有过哥哥。她太想有一个哥哥。
苍天在上 第一章(4)
十二
其实,在许多方面,葛平比师兄黄江北更冷静理智。高高的个儿,平平淡淡地笑。总是一副好女孩的模样儿,让大院里所有的老头老太太揪心揪肝地喜欢。在人们的印象里,她好像永远穿着那样一条干干净净的石灰蓝的牛仔裤,让人奇怪的是,她总是拒绝穿裙子,特别不喜欢穿超短裙。按说她这年龄正是穿超短裙的最佳时候。她有一千条理由炫耀自己那两条天赋绝色的长腿,但她就像黄江北一样天生地不愿炫耀自己。不愿炫耀偏偏被人注目,这也是常事。当然,这里得有个前提,就是他或她身上得有真东西,得真出绝活儿。再穿一件特别肥大的本色亚麻衬衫,一直搭拉到膝盖上,白袜子,然后是一双非常高档的白色休闲鞋。无论在什么样的人群中,你看她时,她都像千里湖面上那片唯一的白帆。
爱谁谁吧。
十三
雨终于下开了。
没有回答。只有渐渐增大的风哗哗地越过码头街那些陈旧的房顶,击打停泊在江边滩头上的那些木制货船,击打小教堂那灰色的尖顶,击打拼命摇摆着的大树,击打江两岸这片起伏不平的土地。云层越发厚重,翻滚着扑涌过来。一扇窗户忙关了起来。第二扇窗户也慌慌地关了起来。接着便是第三扇、第四扇……
十四
|乳白色的桑塔纳在大雨中回到省委招待所那幢中西合璧式的别墅小楼前停下时,黄江北没有立即下车。他喜欢看雨中的省委招待所,这一片林木蓊郁的“庄园”,他曾来过很多次,随着每一次进入时身份、地位、将要领受的任务的不同,这个“庄园”在他心里产生的感受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时它显得阴晦,有时却又显得过于冷峻,有时它竟赐给那么多的温良豁达,无处不洒满九月的阳光。当然,更多的时候,它更像一个独身而富有的老姑娘,矜持古怪却又空虚得令人难以自持。这些年,黄江北随着自己身份地位的变迁,几乎住遍了这个“第一”招待所各等级的房间,从三人间,到双人间,再到单人间、高间、套间,以至到这次省委办公厅给超规格安排的“豪华高套”,全轮了个过儿。特别要说明的是,不管以什么身份、住什么等级的房间,每一次住下后,他都要找个时间,特地到那个专门接待中央首长的小楼附近走一走。那是在另一个院子里。那是被另一道围墙隔开的,是一面大略有所起伏的缓坡,草皮茵茵地绿,那里的树木更加浓密。春天肯定有杏花有梨花,稍后些日子,便有苹果花和海棠花悄然开放。耸天的法国梧桐和古老的亭榭和静谧宽平的车道和紧闭的大门。他都要在那大门前站一会儿。他知道更多的时间里,那门里并没有人居住。他知道更多的时间里,那儿比任何地方都要宁静。高大的阴暗的阔叶林里会长出一种橘红的石菖兰。即使在没有花开放的季节里,那重重叠叠、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一片又一片的绿,便是永恒的一朵花。有雾或没雾的早晨,在这儿总能听到那一声声清脆的鸟鸣,这是童年。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大门前来走一走,体会一下这儿特有的宁静和从容,还有一种想象中的博大和恢弘。然后,车子就开了过去。特别是那二楼上的那个向南突出的房间,沐浴在夕阳的金黄里。那花岗岩的墙面和宽大的木格和被厚重的绿丝绒严密封锁起来的棕色窗户,已是中年老年了。
很长时间以来,黄江北最向往的,就是找一个阳光明媚的休息日,让自己躺在一大堆刚出版的物理学著作之中(请注意,一定得是“物理学”方面的著作),随心所欲地闻着那宜人的油墨香味,从这本书翻到那本书,漫无边际地、不负任何责任地、不计任何后果地接受那一个又一个新思潮新观念的冲击,寻找这些新思潮新观念和现实存在之间的关联。他曾经非常喜欢过两本书,一本是大卫?雷泽尔(D.Layzer)的Cosmogenesis(也有人把书名译作《创世论——统一现代物理?生命?思维科学》),另一本是艾什卡(W.R.Ashky)的《大脑设计》(Design for a Brain)。物理学原本是他的长项,而控制论和生命科学,又是他一向最感兴趣的两个领域。(其实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地球物理学,专攻风暴潮,一个很专门的分支。夏志远经常跟他开玩笑,说他就是那两年北大哲学学坏了,使他从自然界的风暴潮里卷入政治“风暴潮”。)他一直希望能从这三者的充分结合中,寻找到一把能透彻地解析这个世界的新“手术刀”,一片远非伽利略所能想象得到的精确无比的透镜。越过科学世观的沼泽,再往前进入更为泥泞的人文世观天地。伟大的艾什卡居然把那么大的一块理论(绝对有效地把控制论长驱直入地推进到了生物学、心理学、经济学和社会科学诸领域),叙述得如此清晰,如此简明,简单明晰到一后面就是二,二后面呢?你立即惊喜地跟他一起叫道:三!
能把政治做到如此简明清晰吗?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能如此从容地享受这种遐想的乐趣了。他太忙了。
苍天在上 第二章(1)
十五
夏志远是黄江北紧急“召”来的。他是黄江北清华时期的同班同学。从学生会时期起,多年来一直“跟随”黄江北,当他的助理,转战东西南北,一直干到那个中美化###合公司工地。借用北方“胡同串子”们嘴里的一句话来给他俩的关系定位,那就是真正的“铁哥们儿”,“铁磁”。
楼上的二〇五房间,金黄的柚木地板和棕黑的菲律宾木墙裙,全套的水曲柳磨光钢琴漆家具,宽大的老板桌上全套的欧式办公用具,还有那纯羊毛藏红地毯……夏志远很舒服地光着袜底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连拖鞋也不穿。他半年前离开中美化###合公司工地回到了章台,关系都办回去了,当时提出的理由是回章台解决个人问题。他比江北还大两岁,一直还单身着,有个女朋友,叫单昭儿,原是章台市委机关的一朵花儿。跟志远处了多年,关系不错,就是不结婚。这不怪人家,全怪夏志远自己。他实在是太喜欢昭儿了。他不愿委屈了她。他觉得昭儿能跟自己这么个“黑脸汉子”好,并坚持多年不变心,可以说已经受了相当大的委屈。真结婚,就得好好地为她办一下,得认真对得起人家。必须是在一个特别合适的时间、特别合适的情况下,把所有该找的朋友同事亲戚甚至包括老同学,都找齐了。还不能花昭儿的一分钱,得全花他的。他准备把爷爷留下来的那两间旧房彻底装修一下,设计图都找人画了好几种,最后,他又信了某一份小报的话(这个大学毕业生也不知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特信各种报纸上的知识性小栏目),说,男的过了四十才结婚,就得十分注意对方的年龄,否则对优生很不利。如果这时女方已经过了二十五岁,那就索性等到二十八。如果女方已过了二十八这条大杠,那么三十三岁那年则是最佳生育期。当时昭儿刚过二十五,他就非得让人等到二十八。这一等,出事了,不是人变心,而是让她那个特有能耐的表姐田曼芳煽动下海了。市委机关干部都不当了,这让夏志远先就想不通。为人一向厚道正统的老夏,觉得下海固然可以,但总不能放弃市委机关的工作不干啊。那毕竟是市委机关啊(单昭儿在机关里还是个优秀党员哩)。另外,他怎么琢磨,都觉得昭儿一定是嫌他工资低,才下海的。这使他本来就多少有一点自卑的大男人心理,越发平衡不了,倔,犟,吵嘴,干仗,大爆发过一次,两次,很伤了昭儿的心。一回,两回,冷淡了,不理老夏了。两人都扬言要另择佳偶。但两年过去了,谁也没“择”,不见行动,光棍依然孤独着。但老夏不能就此安心,因为他写过去的认错信,全部让昭儿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他觉得他必须采取重大措施,向对方表明自己的心迹了,再不这么做,可能就要晚了(昭儿快到二十八了)。他这才执意要调回章台,能靠近昭儿,以便就近做更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
“截住平平了?”夏志远问。
“跑了……”黄江北疲惫地坐倒在真皮沙发上。
夏志远一愣:“你就那能耐?”
黄江北:“不说这档事儿了……”
夏志远:“哎哎,就这么让她跑了?”
黄江北:“那你说怎么办?”
夏志远:“赶紧采取措施啊!”
黄江北:“我已经请这儿的有关部门协助查找。有什么消息,他们会立即通知我的。现在谈我们之间的事……”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二章(2)
“我们之间……什么事儿?”
“你别急……”
“什么别急。我还得赶末班车回章台哩。”
“我已经在这儿给你安排住的地儿了。晚上,去同和居,我请你吃涮锅……”
“别跟我来这个。到底有啥事儿,快说。”
“你瞧你这德性……”
“喂,老兄,我先把丑话搁头里,今儿个你谈什么都行,就是那一档子事,请免开尊口。”
“哪档子事?说得那么吓人。”
“别装蒜!”
“嗨,嗨,你还没说,我咋知道了?”
“你不知道就算了!”
“志远……”
“去去去,别跟我拍拍打打的!今天你说破大天去,也不行。除了这一档事儿,别的都好商量。就这档事儿,不行!”
“可我就是为了这档事儿才急着找你。”
“那我们甭谈了,再见。”
“志远……”
十六
夏志远调回章台,便在市政府机关工作。今儿个一大早,他还在床上哩,市政府值班员的电话铃声愣把他从梦乡中惊醒,告诉他,黄江北同志请你立即到省一招会面。放下电话,他傻坐在床上,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妙。这两天,章台市内流言满天飞,众多的流言之一,就是省委可能要调黄江北回章台来当市长。有人对此说法嗤之以鼻,认为绝对不可能。章台虽说是个地级市,而且还不是个省辖市,但在该省地位历来特殊。从大的方面讲,原因有二:一,该省许多老同志出自章台地区。(章台市所辖四县是典型的穷山区,也是当年的革命老区,多年来出了许多干部,分布全国,留下的那部分,便多数到了省上当领导。)从积极方面说,这给章台市的领导增加了许多便利。省里有那么多“章台籍”的领导关照,出差错的可能就会小一些;物质上经济上缺点什么,伸伸手开开口,在指标之外多少总能得到一些照顾。面子嘛,难免。但也有难办的。“章台籍”的头头脑脑不管怎么注意组织原则,有时总也免不了做些一竿子Сhā到底的事。他们太了解自己家乡的事了,总有人往他们家跑嘛。别人不跑,还有亲戚老乡嘛,随便一开口,说到某县某乡某村的某个干部应该怎么使用怎么调配,某件事怎么处理;他说他不代表组织,只是个人意见,你说你听还是不听?下面哪个乡长村长不高兴了,随便拿起电话或托哪个卡车司机捎个话,都能在省里某个头头面前把状告上了。随后就有话发下来,怎么怎么办怎么怎么处理,处理完了请给我回个话。他也一再声明这只是个人意见,不代表组织。你说你听还是不听?二,自从有了“万方”,在经济上,章台的地位和知名度也陡升。国家投资好几个亿的合资大厂,本省第一个特大型汽车联合企业,办得怎么样,的确具有经济政治双重的特殊意义,所以在章台做市委书记市长就得特别有点功力功底。黄江北?黄江北有什么功力功底?人们不信省里会派他来主政。夏志远也不信。他不信,不是不相信江北的能力,而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老夏不希望江北回章台来坐这个“蜡”。回章台的半年,使他太清楚章台的复杂,难缠。在这儿当主政官,要承担的责任太不一般了。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点私心,就是一旦江北回来主政,跑不了又要拉上他这个老同学。已经给江北当了一二十年助理的他,实在不想再替他当这个助理了。半年前,黄江北就不太愿意他离开他,是他跟黄江北愣“吵”了一架,才脱身的。他无法再“忍受”这个黄江北。这家伙太不安分了,太玩命了,绝对没明没黑地死干。在他身边,太累。特别气人的是,他把你使得团团乱转,累得你东倒西歪没点儿人样儿,而同样在干着的他,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照吃照干照逗乐,美滋滋地照旧雄赳赳气昂昂。那精气神儿,就像是一天吃一盒虫草人参蜂王浆似的,愣让你没脾气。夏志远知道他是装的。其实他也累。能不累?更累。但他能装得出来。你装个试试?让你带一个庞大的车队,上千里之外的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厂拉巨型催化罐,一路来回折腾十五昼夜,回工地,上澡堂子里哗哗啦啦地冲一阵,紧着再扒拉两口饭,那头又催着你去参加某项工程论证会了。这边论证报告刚起草完,那边电脑打字室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两个小时后,拿着刚复印出来的还带着复印机“体温”的备份文件,又得走了,得上北京找建行领导要指标外的外汇额度啊……如此这般,长年累月,他总拽着你同行。这种助理,谁受得了?更让人心理不平衡的是,同样折腾这一二十年,自己把什么都耽误了,最想搞的业务没搞成,最想娶的女人没娶上,可黄江北,可以说折腾得更厉害,却什么也没耽误,大学上了,硕士学位也拿了,官当了,老婆还娶了,连闺女都有了。真可说是满把满掐一个全活儿!特别要提到黄江北这个闺女,的确是他的一大骄傲,特懂事、特可人心儿,长得还特像黄江北,都十五六了,还老缠着她这个“老爸”撒娇,实在让孤身一人的老夏馋死。后来黄江北就说,别馋了,让我闺女给你当干女儿吧。可干女儿顶啥子事儿嘛!逛商场能挽着干爸的胳膊、贴着干爸的耳朵根说悄悄话吗?
苍天在上 第二章(3)
您说这人跟人,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当然,除了以上所说的这两点有关儿女私情的理由,老夏执意不再跟黄江北当助理,执意要回章台,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对于这一点,老夏不否认,黄江北也有所察觉。甚至可以这么说,黄江北比老夏本人更敏感、更计较这方面原因的产生和发展。但这个原因具体到底是什么,夏志远自己说不太清楚。黄江北是猜到了却又不愿说破。
现在黄江北果然要回章台当代理市长,夏志远当然不用黄江北说也明白,他要找他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他再给他当助理。章台市市长助理。
干不干?
当然不干。这次要干的话,半年前又何必要闹那一场呢?
半年前,夏志远提出不干,让黄江北老大不高兴。
“我知道你老兄早就不想在我身边干了。我不勉强你。但你怎么也得等工程干出个眉目来再说。”那天,黄江北沉着个脸,过好大一会儿才应道。
“别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我怎么不想在你身边干了?我干得还少吗?你说我都替你干了多少年了?”
“所以你不想再往下干了嘛。”
“我的大领导,别说这种话了,行不行?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要求走的,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单昭儿跟我之间的这场别扭,已经白热化地闹了两年零七个月。我要再不回去就着她一点,这事儿就肯定没救了。你能忍心看我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我比你还大两岁,你的小冰都上中学了,可我……连个蛤蟆蛋还没捡着半个哩!够惨的了!你也让我滋润一回……”
“单昭儿那里的工作,我去做……”
“你去做?你还能替我去结婚?”
“你看你,说着说着嘴里就又没边儿了。”
“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叫我怎么个有边法?放我走吧。”
“我觉得……你还有什么原因……”
“我一个大草人,还能有什么原因?就是要回章台讨好那位单小姐!”
“把话说清了,我就让你走。”
“什么话?有什么话?你瞎上什么纲连什么线?”
“不说清了,别想走。没门儿!”
“黄江北,这可是二十年了。这一回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我走定了。”
“想跟我来横的?你试试!我也告诉你,二十年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嗨,说你胖,还真喘上了。我走定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