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瞧您,开个玩笑都不行,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嗳,说真格儿的,费用的问题你真不用客气,我有地方报去……”
“甭再跟我谈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行不行?”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哎,还有件事,挺重要,你赶紧把他房里的那个电话给我拆了……”
“这干吗呀?店里就这一部电话机,原先安在堂前使着,我可是特地为你们挪那屋里去的……”
“你把电话安到他屋里,他能塌下心来休息?”
老舅一愣,想了想,忙笑道:“有道理,有道理,还是外甥你有经验。我怎么就把这一茬儿给忘了!”突然放低了声音问:“嗳,你们这么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该你问吗?”
“不该,不该。”
安排妥了一切,老舅又简略地问了两句苏群家里的情况,两人赶紧回到郑彦章所在的房间里,一推门,只见房间整个儿空了,郑彦章不在了。两人好不吃惊,忙一通乱找,却在桌上找到郑彦章留下的一张便条。只见那纸条上写道:
别麻烦了。我走了。郑
苏群赶紧追出去。郑彦章已经到了公路上了,一瘸一瘸地走着,不时伸手在拦截往市里方向去的车。这时,回市里的车明显多于从市里开出来的车。因为他急于回市里,步幅很大,完全不顾伤腿的疼痛。苏群也只得加大步幅,不一会儿,便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他问他:“您这是干吗?您还想去干吗?他们……他们已经免了您的职,已经像扔一只破鞋那样,把您从这两个案子里扔了出来。就在刚才,他们还凶神恶煞地派人派车来追捕您……您这么撞上去,不正好是自投罗网吗?”
郑彦章不做声,只管向前走着。苏群上前一把抱住他,大声说道:“郑局长,您能不能听我这一回?您这么跟他们来硬的,您考虑过后果没有?”
郑彦章说:“小群子,你还不清楚?我们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了。不把事情闹一个水落石出,到头来,有人就会说,你我诬陷了革命好干部,逼死董秀娟,连累于也丰,是你我把章台搅得乌烟瘴气、人心不定……别说把所有这些帽子一起给我戴上,就是只给我们戴一顶,你我吃不了都得兜着走。撤职是轻的,判你十年八年诬陷渎职罪,还算是照顾的哩!你说那些人干得出来吗?”
苏群愣了一愣。问:“那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郑彦章用手指定了苏群的鼻尖,冷笑一下说:“你今天是苞米糊糊喝多了还是怎么的?怎么办怎么办,那还用问?”
三十四
在于也丰家,勘察完现场的那些领导、专家,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纷纷回到大客厅,听宋品三介绍市刑侦队的看法。
“根据以上情况,我们市刑侦大队初步认定,于也丰同志是由他杀致死。此案的作案手段,和董秀娟一案极为相似。因此,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两案为同一人所作。而且,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性还相当大。凶手很可能还是董、于的熟人。我们的理由是:一,董、于两人被害的当天,两家的家人都外出了,家里都只剩下被害人自己。二,董、于两家案发时,门窗没有丝毫被撬的痕迹。三,尸检报告指出,死亡是由服毒造成的。这就是说,凶手非常精确地掌握了两家的活动规律,是在得到被害人允许的情况下进入案发现场的,在与被害人交谈过程中,伺机下毒,毒害了两位被害者……”
苍天在上 第四章(5)
“各位,还有什么高见?”等宋品三介绍完了之后,林书记挪动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茶杯和自己的视角,以便更好地观察与会者的面部表情。
“黄市长,您谈谈?”宋品三谦和地说道。
黄江北忙笑笑:“我是大外行,还是请省厅和北京来的专家同志谈谈。咱们听听专家的。”
省厅的同志也笑道:“您可不外行。听说您在中美化###合公司工地上任副总指挥那阵子,兼管工地保卫工作。工地上发生的几个恶性大案,都是在您亲自指挥下破的,破得还特漂亮。”
黄江北笑道:“嗨,工地上的案子,怎么能跟这比?纯粹业余水平嘛。我们懂什么破案。”
林书记又挪了一下茶杯:“你们别为难黄市长了,他初来乍到……”一位副市长笑道:“初来乍到有初来乍到的好处,感受是全新的。也许能觉出一点我们这些久在鲍鱼之肆的人觉不出的东西。说说吧,黄市长,您还是说说。”
黄江北笑笑:“非要赶着鸭子上架,那我就提个问题。我刚才看了一下董秀娟一案的现场勘察报告,又回想了一下刚才我们在这儿所看到的情况,发现两个现场都没有找到服毒用的杯子。这是为什么?凶手不大可能直接把毒药下到两位被害者嘴里的吧?”
这问题显然提得不“业余”,宋品三忙站起来答道:“黄市长,您提的问题非常专业,非常内行。您说的杯子,用干我们这一行的术语来说,就是盛毒物的容器,这在下毒案里,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在一般情况下也是必须找到的证物。现在在两个现场都没能发现它。开始我们也感到纳闷,经过再三研究,我们是这样看待这个现象的:它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我们刚才的判断,这是一起他杀案。为什么?请各位领导专家想一想,服毒自杀的人,在服毒以后,怎么会从容地去销毁藏匿刚使过的容器?而且销毁藏匿到连我们这些专业刑侦人员都找不到一点痕迹的地步,这太不可能了,也没必要嘛。他在自杀,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还藏什么杯子,还跟我们捉什么迷藏呢?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在案发的当时,现场除了死者本人,还有一个人,正是这个不速之客,趁死者不备,在容器中投了毒,而后又在离开案发现场时,为了消灭自己的罪证,带走了这个容器。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宋品三的这一番分析,听起来还是蛮有说服力的。小小的会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林书记扫视了一下不再做声的与会者,用判定的语调询问道:“怎么样,定‘他杀’,没问题吧?”
全场一片寂静。
林书记只得回过头来笑着问黄江北:“市长先生,你的意见?”
黄江北仍谦和地一笑,把身子还往后让了让:“还是先听听专家的意见吧。”
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同志一直没怎么发表看法,这时却提议:“能不能请一两位对两案持不同观点的同志来讲讲他们的看法?给我们提供一点新的思路。”这建议立即得到省公安厅的同志的赞同:“对,让不同观点的说说。正反两面的意见都听听。”
林书记很老到地接过这建议,立即向与会者投去征询的目光,说道:“各位,谁有不同看法,说一说。集思广益嘛。说一说。”
会场里还是一片寂静。
夏志远悄悄地递了一张纸条给黄江北,纸条上写着:“能不能提议请那个郑彦章来说说?”黄江北看完后,没表示任何态度,便立即把纸条团掉了。
苍天在上 第四章(6)
夏志远把身子往黄江北那边稍稍地靠了靠,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做了个很用力的手势,希望江北能重视他的这个建议,但黄江北依然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随和,必要的沉默。其实他从进会场以后,就一直保持了内心的高度紧张,十分专注地注视着会场上每一个人每一时刻的每点谈吐举止。今天这“案情会诊”,除了那几位从北京和省城来的专家以外,聚集了本市所有的主要领导。都是第一次见面。他重视这第一面的印象。经验告诉他,第一印象不一定是“真相”。但拿第一印象和以后的第二第三印象加以比照,就能比较容易也比较清晰地判断出这个干部的为人和水平。所以每到一个新的单位和一些同志第一次见面,他总要尽量准确地获取并留住对这一些人的第一印象,包括对方打量他的那个第一瞬间时所用的眼神和姿势。要知道这一瞬间,对方往往是最不设防的,除了好奇和本能,最不会掺杂价值考虑,因而此时的眼神身姿往往是人格内心最真实的表现,也最是他们自己。何况眼前这些同志将要在今后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和自己一起来决定这个城市的命运。准确地认识他们,了解他们,自然是当务之急,急中之急,但又不能急在脸上。
这时,一位副市长提议:“咱们是不是一锅烩了,把追悼会的事儿也定了……”
北京来的那位专家敏感地反问:“什么追悼会?”
那位副市长解释道:“如果董、于二人确是他杀,就应该尽快为他们开个追悼会,以平息外面对他们两人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
“关于追悼会的事,我稍微地多说两句。”林书记盖上茶杯盖,进一步解释道。看来这件事,市里的部分领导早有所考虑。“这一阶段,章台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的情况,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自从出了董秀娟、于也丰这两档子事,章台市简直就成了‘洪洞县’,没好人了。特别是市里的各级干部,日子难过,工作难做,到处被人议论。人人都瞪大了眼,怎么看我们这些市级领导都觉得不顺眼。林中县县中的教员一反常例,居然一再地停课闹事,又抬出一个什么挪用教育基金款的问题,就是个明显的迹象。所有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
一位副市长Сhā话道:“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林书记说:“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好像也有点不太平了……”
那位副市长说:“万方一旦出了事,工人要停工,那就更不得了。”
另一位副书记说:“现在没出什么大事,都已经不得了了。万方一直是中央领导视野里的大企业。”
“所以,稳定人心,是章台市当前工作重点中的重点。有的同志提出尽快给这两位同志开追悼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就是通过尽快召开追悼会,尽快把董、于两案画上句号,尽快把全市人民的注意力从董、于两案里转移出来,让大多数人把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这是能否扭转目前工作颓势的一个关键……”
“董秀娟不是还有几万元的问题吗?”省厅来的同志谨慎地问道。
林书记答道:“这档子事,也还没有最后核实。我们的意思是……先把人心稳定下来,再说别的……”
省厅的同志再问:“假如,核实下来,真有问题,怎么办?”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四章(7)
林书记有点激动起来:“怎么办?人已经死了嘛。她已经用死来偿还自己的过失了嘛。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从地底下拖出来,再枪毙一次嘛。对章台,现在稳定人心比什么都重要。人心不稳,什么事也办不了嘛。我们查证董、于案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要把章台的工作搞上去。赶快腾出手来把经济搞上去,不是为了搞乱章台。因此,不管怎么做,只要能稳定章台人心,都不算过分。现在谁也不能做火上浇油的事。市委大多数同志今天都来了,今天这个会差不多就等于是个常委扩大会了。我看就在这个会上做个决定,谁火上浇油,谁扰乱人心,就坚决撤谁的职!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和市区局两级机关的工作人员,一定要在这关键时刻,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也请省厅和部里来的同志帮我们一起来做一做这方面的工作。同时,我们马上报省委批准。”
这时,秘书小高匆匆走了进来,附在黄江北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黄江北略一沉吟,探过身去,轻轻对林书记说:“郑彦章同志来了,要见我。”
坐在林书记边上的宋品三也听到了这句话,马上起身,想去截住郑彦章。
林书记忙用眼神制止了他,回头低声对黄江北说:“会还没结束……你看,让小宋去跟他谈谈,怎么样?”
参加了这几个小时的会,黄江北已经觉出,眼前这位刑侦大队的宋队长在董、于两案上和那位郑彦章持不同看法。他本能地觉得由这位小宋同志单独接待那位刚被免职的郑局长,不十分妥当,便在稍稍犹豫之后,建议道:“或者……让夏助理跟小宋一起去谈,也算代表我……”
林书记沉吟了一下,觉得也无大的妨碍,便同意了。说话间还拿眼角扫了一下宋品三,对他作了某种暗示。大意无非是要他谨慎从事罢了。
机敏的宋品三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在门外侍立的两个警员作了个暗示。那两个警员忙跟了过去。同样机敏的夏志远忙拦住他们,对宋品三说:“老弟,林书记、黄市长没让咱们去打架,我看暂时就别麻烦这二位擒拿格斗高手了。”不等宋品三作出反应,他便挥挥手,支开了那两个大汉。
宋品三和夏志远走到院子里,意外地看到,在那儿等着他们的不是郑彦章,而是苏群。
宋品三很不高兴地回过头来问小高:“高秘书,到底是谁要找黄市长?”
小高忙解释:“是他跟我说,郑局长要找黄市长。”
宋品三阴沉起脸问苏群:“老郑人呢?”
苏群反问道:“黄市长人呢?”
宋品三不耐烦地说:“苏群,你跟我们玩的是哪一招?黄市长现在忙着哩!”
苏群听着不对劲儿,只说了句:“那就对不起了……”赶紧转身向外走去。
宋品三一把抓住苏群:“别走啊,市领导挺想见见老郑同志。告诉我,他在哪儿呢?我派人接他去。”
苏群这时只想赶快脱身,便用力甩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宋品三笑笑:“干什么?小伙子,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见苏群用力甩脱了自己,向大门外跑去,便冲着那两个大汉叫道:“给我截住他!”
两个警员冲过来抓住苏群。苏群一面叫喊,一面继续挣扎,挣扎中,苏群的手无意中碰着了宋品三的脸,这下把宋品三惹火了:“你小子还打人?给我铐起来!”苏群也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你铐!宋品三,你铐!”两个大汉一时间不敢造次。宋品三掏出手铐就要上前去铐苏群,这时夏志远忙拉住宋品三:“别别别,都是自己人……”
苍天在上 第四章(8)
宋品三冷冷一笑:“我这手铐还就爱铐自己人!您躲开!”
院子里的吵闹声惊动了正在大客厅里开会的那些领导,不一会儿,林书记等人往院子这边走来,林书记先喝住了宋品三:“小宋!”
苏群一见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眼圈一红,忙叫了声:“林书记……”
林书记喝斥道:“闹!挺有造反派的劲头啊!还有一点国家工作人员的模样?放开他。苏群,郑彦章人呢?”
苏群犹豫了一下后,说道:“他本来是要来的,是我不让他来。我想还是由我先来替他跟领导约个见面时间为好……”
“为什么?”林书记追问道。
苏群迟疑道:“不……不为什么……”
宋品三忙上前喝斥:“无理取闹!”
苏群一下急了:“无理取闹?跟你明说了吧,我们怕你们!不敢让他来……”
“怎么了?谁要把他怎么了?”林书记不高兴地闷了苏群一句。苏群不再回嘴了。停了一会儿,林书记平静下来,说:“听人说,郑彦章带着你,四下里散布说你们手里有证据证明董、于二人是自杀,还能证明有人伪造了两案现场?”
苏群不做声。
“能把这些证据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吗?市里的主要领导都在这儿。省里部里的专家,也在这儿。还有新来的黄代市长……”林书记和颜悦色地劝说道。
苏群依然不做声。
林书记笑了笑:“怎么,连新来的黄市长和北京的专家都信不过?”
苏群还是不做声。
“想单独跟黄市长谈?可以嘛。等散了会,找个时间,你把老郑请来,让黄市长单独跟你们谈谈。”林书记继续笑道。
黄江北觉得自己该出来打个圆场了,便说道:“好啦好啦,先回去吧。”
林书记说:“小宋,送送这小伙子。”
苏群忙说:“谢谢,我自己能走。”
宋品三上前推了苏群一把:“别客气嘛,走吧走吧。”
苏群大叫了一声:“林书记……”
宋品三赶紧把苏群往外推去:“怎么了怎么了?谁又咬了你了?”
苏群用力转过身来看着省厅和北京来的同志,大声叫道:“我自己走。”他的确怕宋品三和他的人跟在自己身后。这时,省厅和北京来的同志回过头来,用一种很含蓄的眼神,把一种要求明确地递给林书记,希望他出面制止宋品三对苏群的强横。林书记只得向宋品三挥了挥手,制止了他。苏群独自向门外走去时,宋品三向那两个警员示意了一下,那两个警员当即跟了过去。黄江北立即也向夏志远暗示了一下,夏志远也马上跟了过去。林书记笑了起来,对那两个大汉和夏志远同时挥了挥手,说道:“这干吗?都别送了。”
苏群赶紧抽身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林书记却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黄江北。黄江北觉得林书记是有话要单独跟他说。果不其然,散会后,林书记对黄江北说:“能再耽误你一点时间吗?”黄江北忙笑道:“林书记,您以后要是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可活不长。您折我寿哩!”
林书记疲乏地笑笑。
黄江北体贴地说:“我看今天这一天您真够呛的了。您休息吧。有事,我明天一早去医院找您。”
林书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儿,你是不是急着要回家看老婆。回章台的头一晚上,我就拽着你死不放,我这老头儿是不是也太有点不近人情,太不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了?”
黄江北大笑:“什么年轻人?我女儿都十五六岁了!”
苍天在上 第四章(9)
林书记拿起那个总是随身带着的自备茶杯,交给秘书,让秘书替他把它放进手提包里,然后对黄江北说:“市长先生真要不那么急着回家看夫人,那就上我家去坐坐,认认门儿。今天我也不回医院了,咱们好好地唠上一唠。”
林书记让黄江北跟他乘坐同一辆轿车,驶进一个五六十年代建起的工人新村。夜深人静,除了不多几盏昏暗的路灯以外,新村里树影憧憧,阒无人声。高级进口轿车低速行驶仿佛一股纯净的炼|乳从光滑的玻璃表面上淌过。林书记喜欢这种纯净和平静,也无限感慨人家(国外)工艺水平的高超。没法说,也不好说。他常常不说。晚上行车,他常叮嘱司机多留点神,越是夜深人静以为路上没行人恰恰最容易出事。另外还得防备截车的“亡命者”。在离林书记家还有几十米距离时,警惕性挺高的司机突然刹住了车。林书记问:“怎么了?”司机迟疑地回过头看了看林书记,说道:“好像有人在您家门前来回溜达着……”
林书记忙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在自己家门前徘徊着一个人影。林书记迟疑了一下,说:“您看……那人是不是有点像郑彦章?他想干什么?”
“我去看看。”黄江北说着就要去拉车门。
林书记想了想,说:“还是让附近派出所来个人吧!”
黄江北说:“不用。”
这边车里还在商量着犹豫着的时候,那人却已经发现了书记的车子,照直向这边走过来了。走近一看,果然是郑彦章。
黄江北怕郑彦章意气用事,做出什么对林书记不敬、甚至过激的举动,忙下车去迎住他,问候道:“是你啊,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郑彦章不正面回答黄市长的问候,只是客气地但却冷淡地问道:“请问,林书记在车里吗?”
黄江北先把车门关上,而后贴近郑彦章低声解释道:“老郑同志,今天在公路上委屈你了。当时我不可能留你下来谈任何事。我想你能理解。咱们另找个时间,好好聊聊,今天实在是太晚了……”
郑彦章却说:“黄市长,您多心了,我不是来找您的。我也不会再去找您了。”说着便伸手要去开车门,跟林书记说话。黄江北本能地去制止他开车门。两人的手在门把上碰在了一起,黄江北还想说一点劝阻的话。林书记已经从车里下来招呼郑彦章了。
在林家那简朴陈旧的客厅里,郑彦章只是僵僵地站着不坐,声明道:“林书记,我不耽误您太多的时间,我只说两句。第一,我不是坏人……”
林书记笑着挥了挥手,学着郑彦章平日的语调说道:“别那么哩格隆嘛。坐,坐下慢慢说,我这儿不卖站票,干吗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谁说你郑彦章是坏人了?啊?”
郑彦章还是站着:“第二,我从来没想过要跟您、更不要说跟市委唱对台戏。我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个普通工人,到派出所所长,到反贪局局长。别说讲党性,就是讲良心,我也从来没恨过您。鞍前马后跟您干了这么些年,要说一点意见都没有,那是假话。但是要说我一心想撇开市委,想借董秀娟、肖长海、于也丰那几个人的问题,给自己捞点什么,要给咱章台市组织脸上抹黑招苍蝇,这绝对是冤枉。我已经到退的年龄了,干好干赖,我这官都已经当到头了。就是一个小学生也应该想到,我郑彦章真要想给自己捞点什么,应该对您一千个叫好一万个依顺。这才能给自己留条后路,还跟您较什么劲呢?”
苍天在上 第四章(10)
林书记声色不动:“我说过你在跟我较劲吗?没有啊。你这个郑彦章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改了你这个火爆的臭脾气?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这个脾气要改。在你身上耽误事的,不是别的,就是你这个臭脾气。还不服气?刚才是你派那个苏群上于也丰家大闹公堂的?你四处张扬,说你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可以证明章台市有人在掩盖董、于两人的真正死因。有这么档子事吗?干吗不吭气了?能把这证据让我看看吗?”
郑彦章避开林书记这时直射过来的目光,缓和下口气说道:“请您原谅,我现在还不能让您看。我也没说我手里就有这样的证据……”
林书记一步不让:“为什么不能让我看看?林某人不可靠?”
“没这意思……”
“你在怀疑我?”
“不是怀疑……”
“那是什么?”
“林书记,您为什么一定要把董秀娟、于也丰的自杀搞成是他杀?董秀娟畏罪自杀,说明她的问题绝不只是受那一点贿。她的问题暴露后,于也丰接着自杀,说明事情非同小可。他们的背后牵连的绝不只是肖长海这么一个小小的住宅总公司经理。这两年,我们章台唯一的中外合资企业,万方汽车工业公司经营相当不景气,而董秀娟就是分工抓合资企业的领导,这里她搞了什么鬼?于也丰在万方公司和住宅总公司的赞助下办了个建筑公司,搞多种经营,安置家属子弟就业。这个三产企业的头儿,就是于也丰的大儿子。这位大公子原先是市局治安科的副科长,当了经理,也不按中央规定脱警服,经常穿着警服,带着一帮治安警察跟人谈项目,软硬兼施地敲人竹杠……还有人反映,去年万方公司为美方专家盖的那个宾馆,就是于也丰的这个大公子承包的活儿,经费有一部分就是董秀娟从教育基金款里挪用的……当然这些问题都还没能最后敲实,但老百姓在背后总在叨叨这些事。不把这些事闹个明白,您要人心稳定,他也稳不了啊。您捂着这脓包不想让人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它总有一天也会烂穿了头自己爆发的,到它自己烂穿的那一天,那……就更不好收拾……”
“多谢指导。”
“林书记,我的确没别的意思,董秀娟、于也丰这两档子事儿,今后不管是谁在位置上,总得跟老百姓有个交代!躲是躲不过去的!”
“我明白了……”
“您是我的老领导了,我是真为您着想,也真是为您着急!”
“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
“你可以走了。”
“林书记……”
“你可以走了。”
“林书记,我不是要跟您过不去……我只是……”
“你可以走了!”
郑彦章沉默了。他只得走了,在默默地又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后,他走了。
三十五
走了。走了。大街上阒无人迹。还有装运垃圾的大卡车。还有一只黑猫站在小教堂高高的围墙上,直瞠瞠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沉睡中的城市。还有歌舞厅门前的霓虹灯在冷落地闪烁了最后几下之后,终于熄灭。还有一群穿着休闲服的青年男女,唱着RAP,和着那狂热明快的节奏在扭动,嬉笑。在嬉笑中,向前走,向前走,看着好像是停下了,其实他(她)们还是在向前走。用现存的心,用已有的灵魂和总要冷却的欲望和总要转移的意向和一瞬间的顿悟或毁灭,走下去。扭动。
三十六
郑彦章走后,林书记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地仰靠在老式沙发里;此刻的他,显得那样的苍白那样的衰老。黄江北迟疑了一下,便站起来,轻轻提议:“林书记,您歇着……”林书记伸出手,做了个让黄江北坐下的手势,缓缓喘出一口气说道:“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黄江北当然不想走。经验告诉他,这样一位在市一级主要领导岗位上把了几十年关的老手,绝不会只是出自某种礼节性的需要才迫不及待地连夜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单独会面。一定有什么重要情况要相告。非常机密的情况,必须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得让他掌握的情况。什么情况?一时间黄江北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剧。如果说,上任的第一天,在田副省长家他感受到的只是诧异和意外,在于也丰家感受到的是嘈杂和急切,只有在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市长”、一个行政主管所应有的神秘和崇高:是的,如果他不是“市长”的话,市委书记林成森同志绝不会这样挽留他,这样信任地以机密相托。一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获取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人生感觉。当“市长”的感觉?“主宰者”的感觉……他微微地激动起来。不一会儿,这种激动自发地汹涌,像海啸造成的冲击波似的一波连着一波排闼而来,冲击得他几乎难以自抑。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非但控制住了自己,而且保持了必要的平静。静静地坐在这位老同志的面前,紧握住支撑在自己双膝上的手,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成为章台市市长以来,第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四章(11)
过了一小会儿,林书记从老式沙发里坐了起来,十分平静地对他说:“听我说,江北,董秀娟、于也丰的确是畏罪自杀。”
黄江北一震,差一点要叫起来。他觉得屋里的空气顿时都凝结了封冻了抽尽了,他感到窒息,他甚至微微地渗出了些许冷汗。他锐利地打量了正襟危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位市委书记一眼。他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他,这位市委书记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市委书记的眼神和脸部表情是极严正的,但又在微微战栗。
这时,林书记的老伴进屋来给林送药,使屋里的气氛稍得缓解。老伴熟练地伺候林书记把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吃了下去。走之前,故意把一只闹钟放在他俩中间,还故意把闹钟的钟面对着黄江北,闹钟已经指着半夜两点多了。林书记从沙发背上直起身,毫不掩饰地瞪了他老伴一眼,说道:“对付我的客人,你倒是越来越有办法了。拿走!”老伴微微红起脸,忙把闹钟拿走了。
又静默了一会儿,林书记说道:“现场也是我让他们按他杀的模样摆弄过的……”
“为什么?”
“你先别忙着问为什么。我把你叫到家里,主动告诉你这情况,就说明我一定会向你做进一步的解释的。现在我要你记住这一点,是我主动告诉你这个情况的。我没有向你,章台市的代理市长、本市另一位主要负责同志,隐瞒任何情况。我要说明的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干扰破案、包庇可能存在的腐败分子,而是……完全出于不得已……而是……出于一种……一种……真正搞清问题所需的权宜之计……我要你替我证明这一点。”
黄江北觉得自己手心也在出汗了。他问道:“什么情况,居然使您……您……如此为难?”
“你先回答我,你听明白了我刚才说的那一层意思了吗?”林书记固执地问。
“明白了。”黄江北咽了一下干渴的唾沫,答道。
“这个情况我当然不会向省委和中央隐瞒的。此刻,宋品三也在向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的同志谈这个情况。他此刻向他们递交一份真实的现场原始勘察报告。从大的方面来说,我们目前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二位是自杀而死的。这理由,刚才在于家大客厅里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还有一点我没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能说。虽然当时在场的都是市里的领导,即便是那样,我也不能说……郑彦章就是因为不懂这里的复杂性艰巨性,又不听我劝告,只知蛮干,才把这件事搞得如此被动。”
说到这里,林书记突然激动了,但老练的他立即停止了叙述,争取一个空隙,平息自己的激动。果然,他很快又平静下来,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董、于两人的死肯定还牵涉到其他一些人,在没有搞到充分的证据以前,千万不能惊动这些人。你在海边待过吗?赶海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收益的事。但赶得不好,就会反被大海吞掉。董、于两案深浅不知,我不想赶海不成反被海吞掉。我们要对章台市的全盘工作负责。”
董、于两案背后还牵涉什么人?黄江北的心在怦怦地跳着,他等着林书记向他揭开这最重要的“一幕”。
但林书记却不说了。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往下说。这么敏感的问题,黄江北当然不便去探问。况且又是初来乍到。又默坐了一会儿,林书记换话题了,他好像不准备在今晚涉及这个要害问题了。黄江北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一点没让自己表现出失望来。过了一会儿,林书记突然这样问道:“江北,你这次回章台,是打算实打实地在这儿真干,还是把这儿当个跳板,过渡过渡,就走?”
苍天在上 第四章(12)
黄江北笑了笑应道:“我还往哪过渡?四十好几了,当然是想埋头来认认真真做一点事情……”
林书记感慨地叹一口气:“四十多岁。好时候啊!”
又沉默了一会儿。
林书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这个人也是多问。你真是来过渡一下的,也不会告诉我……”
黄江北忙说:“绝对没有这样的事。省委领导跟我谈话,就是要我安心在章台配合你工作,打好章台的翻身仗……”
“翻身仗……”林书记叹了口气。
“省委领导没有那种全盘否定章台工作的意思……他们只是认为……认为……”黄江北忙又解释。
“不用跟我找补了。章台的处境……我明白……章台也该有你这样的新鲜力量来主事……你来了就好……好……”林书记十分诚恳地说道,并用力伸过手来拍了拍黄江北的手背。眼眶似乎还湿润了起来。
这时,黄江北突然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下,不妨大胆探问一下,也许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唐突之感。机会难得,值得冒一下险。于是,稍加盘算后,他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听您说的那意思,好像……董、于背后还有什么名堂?”
林书记一怔(这说明快六十的他绝不迟钝),眼光极敏锐地向黄江北扫视了一下(这一扫视,还真让黄江北怀疑起自己此举是否得体,还真有点后悔了哩)。好在林书记并没有表示出任何责备他轻慢的意思,只是慢慢软下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了句:“复杂啊……”
黄江北把上身往前探了探:“是不是……跟上头什么人有关联?”
“现在还说不好……”
黄江北再问(一不做二不休了):“郑彦章是什么意思。他跟您谈过他的看法吗?”
林书记再次扫视了他一眼,接着便沉默了。不回答。回避。显然又是个敏感区。雷区?黄江北稍稍显出有些尴尬,忙说:“在这件事上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林书记忙摆摆手说:“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是市长,行政主管……”
黄江北忙直起腰:“林书记,咱们就别说那么些客套话了。您说,您需要我做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
林书记犹豫着。
“怎么,您信不过我?”黄江北把身子往林书记跟前再靠了靠。用一种带点玩笑的口吻试探道。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怎么看待我这个老头?”林书记突然这么问道。而且还很认真地看着黄江北,等着回答。真是有点猝不及防。
“您要听真话,还是套话?”黄江北觉得此时只有一种办法应对,那就是以真诚换真诚。这是他多次为自己解脱突然遭遇困境时积下的一个行之有效的经验。有时用它来对付十分狡黠的家伙也能收到暂时的成效。
林书记说:“套话怎么说,真话又怎么说?”
黄江北说:“要听套话,那就是您这么个老同志,多年勤勤恳恳地处在第一线的领导岗位上,年高德劭,深孚众望,的确不愧万民衣食父母,举世楷模等等等等;要听真话,只有一句:我还不了解您。但我会拼命地去了解您,配合您,让自己认真贯彻好市委的意图,做好我这个代理市长的本分工作。在思想水平、政治修养和工作能力等方面,尽快地缩小和你们这些老同志之间的差距……”
“套话,还是套话。”林书记笑着挥了挥手,好像在驱赶什么苍蝇似的。
“绝对是真话。您还不了解我。恐怕也并不是真正十分了解中青年这一代。我这么说,请您别在意。其实,中青年这一代人,并不是都很狂的。我这个人骨子里其实就挺正统。您有什么想法,放心大胆跟我说。从做领导工作的经验来说,我没法跟您相比,但有一点,您尽可放心,黄江北绝对不是一个拆台的人。我初来乍到也需要您指点嘛。这不是客气嘛。”
“千万别说指点。咱们商量着办,啊?商量着办……”
“您说。”
“我说一个想法。一个安排……不一定对……”
“您说。”
“我要说错了,你可以不听……”
“林书记,您就别把我当外人了!”
“章台市一下死了两个领导干部,事情闹得很大,你在这个时候来代理市长,可以说,受命于危难之际……从常规的心情看,你一定很想把这些案子抓个水落石出,以便尽快地对上对下有个交代。但我希望你从今往后,别过问案子的事。这案子的确非常复杂,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董、于两人的事情可能还牵扯到一些很有来头的大人物,牵扯到一些你我都动他不得的人……”
“您有证据证实这些大人物Сhā手了董、于两案?”
“要有真凭实据,我干吗还这么躲躲闪闪、哆哆嗦嗦?你以为我这么包着藏着董、于的真实死因,心里好受?”
“这么说,是有人逼死了董秀娟?”
“我让你别再问这档子事!你别再卷进来了。这事,从前是我抓的,你就还交给我来抓。我已经陷进去了,下一步还不知会怎么样,你就别再往里陷了。你就豁出命去替我把章台的经济抓上去。但凡能做到这一点,也就算你给章台五十万父老乡亲办了一件大好事。到那一天,我这老头陷在那泥坑里,不管落个什么下场,都会给你烧上三炷高香,磕仨响头……”
说到这里,林书记神色黯淡,眼圈突然地红了。并立即站起来,向窗前走去。黄江北心里一阵难过,一时间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看来事情真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得多,看来老夏的担心并不是过虑更不是杞人忧天,看来要有水牛掉到井里的那种思想准备,真要在章台作持久战的打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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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在上 第五章(1)
三十七
市政府的车把黄江北送到家门口。这是个老旧的大杂院,自打中国有铁路的那一天起,这儿住的全是铁路员工家属。黄江北住的仍是他祖父留给他的房子。这些年他虽然当了领导,但一直是在外头干,不是章台的干部,章台的房管部门似乎也一直没考虑给他调配一下房子。市政府小车队的那位司机看看这黑咕隆咚的房子说,黄市长,这回您得挪挪窝了吧,一个市长,住这儿,也太惨了点儿,没必要这么雷锋嘛。
黄江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不想一回来就谈自己的住房问题,特别没必要跟司机同志谈这个问题。今天市政府派到省里来接他的副秘书长,一见他说的头一件事就是,市里给您找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房,您先凑合住着。他忙摇头说,我现在够住的了,挺好,千万别麻烦。副秘书长没再跟他说什么。这位副秘书长接待过很多位新上任的市领导,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嘴巴上客气,客气了一阵就不客气了。只要不是太过分,住房总是越大越称心,他懂。但他岂知,这一回黄江北是决心要在这个大杂院住下去。黄江北有个打算是这位秘书长先生不知道的,回到故乡城市来当市长,有利也有弊,利弊恐怕都在一点上,就是熟人太多。熟人多,固然进入情况就快,办事也方便,但找你走关系通路子托人情事儿的人也就多。搞得不好,就被这种“人情风”刮倒,淹没,一事无成。所以他想好了,三年内(如果能干到三年)绝不在生活方面提任何要求。他知道中国的老百姓眼中是非常看重这一点也是非常计较这一点的。只有做一个具备强烈的真诚的平民色彩的而又自律的市长,才能真正使这五十万江东父老信服自己。他愿意为得到这一种必不可少的信任,付出任何代价。岂止一点住房?
黄江北走进院子,院子里出奇地冷清、幽暗,所有邻居家的窗户居然没有一扇是亮着的,连黄江北家的窗户也黑着。他没想这里还有什么名堂。他只是在更黑的大门洞里站了一会儿,竭力让自己从刚才跟林书记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谈话里摆脱出来。他轻轻地敲了敲自己家的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以为尚冰和女儿小冰都睡了。她们也该睡了,都什么时间了。但没料想,门是虚掩着的,他诧异地轻轻一推,门竟然吱吱呀呀地敞开了。他愕然了,这娘俩睡觉怎么都不关门?就在他迟疑的那一刻,屋里突然大放光明。十六岁的女儿小冰叫嚷着扑了过来,接着便是尚冰。黄江北事先一点风声都没跟尚冰透露。他要回来当市长的消息还是天黑后夏志远来通报的。当时,尚冰和小冰俩都被震住了,惊诧得高兴得都有些发蒙了,一直觉得好像在做梦似的。小冰好几回都瞪大了眼睛悄悄问尚冰:“妈,我怎么……就成了市长的女儿了?”尚冰嘴里说:“别听你夏叔叔的,他没个正经,又逗我们哩。”心里却乱得跟十七八个小兔出了笼似的。她当然明白平日里老爱开个玩笑的老夏不会拿这么重大的事来逗她娘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难道江北就真的要回来当这市长了?她慌得都有些不知做什么才好。特别奇异的是,当他们一家三口怕吵醒惊扰了邻居,尽量小着声儿地说话问答,东屋西屋的窗户却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老邻居们似乎也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但他们非常懂事,不来打扰他们三口,通情达理地把这第一夜的欣喜留给这一家三口。他们只是开亮了各家的灯,用一点明净的静悄悄的灯光,向远道回来就职的黄江北表示他们的欢迎和问候,自然也表达了各自的担忧和疑虑。
苍天在上 第五章(2)
小冰终于回自己的小房间睡去了。黄江北帮着尚冰收拾好屋子,回到大房间里。尚冰去摊床。黄江北走了过去,轻轻抱住尚冰。早就在等待中的尚冰趁势便依偎在江北宽大的怀里,并反过身来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搂着江北,热切地期待着江北更热烈的爱抚。
但期待中的爱抚却没出现。
尚冰悄悄地打量了一下黄江北,看到黄江北呆站着,眼睛怔怔地在注视着黑黑的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三十八
也许在老城区鼓楼的城头上,也许在上清观的大殿后头,也许就在一辆报废了的公共车车厢里,有一群鸽子,睡着了。
三十九
第二天一早,他俩是被小冰叫醒的。死丫头在外头敲着门喊叫:“嗨嗨,老头老太太,太阳晒ρi股了,别搂着了,注意群众影响。”尚冰咯咯地笑着先起床,等黄江北起床时,却发现自己的皮带不见了,便提着裤子到处找,到处嚷嚷:“谁拿我的皮带了……”找到厨房,要掀尚冰的上衣,上她腰间查寻。尚冰便一边笑着一边躲着:“去去去,女儿看着哩,别下流……”
黄江北用力去扯尚冰腰间的皮带,说道:“什么下流,我不能提着裤子上班!你干吗偷我的皮带?”
尚冰一边挣扎着红红脸解释:“谁稀罕你的皮带呀!刚才起得急,拿错了呗。”
这时正在外头刷牙的小冰,满嘴糊着牙膏沫,在厨房门口敲着门框:“嗨嗨,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告诉你们要注意点群众影响,别老给党脸上抹黑。”
黄江北放开尚冰,向女儿扑去:“小丫头,叫你贫,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冰笑着叫着:“妈耶,不得了啦,大灰狼来了……”看见夏志远走进屋来,便又叫:“夏叔叔,快救救您干女儿!”尚冰跟老夏打过招呼,赶紧上屋里快快地把床铺先收拾好,归置掉脏衣脏袜什么的。黄江北这才放开女儿,把夏志远让进屋笑道:“这娘俩,一早起来就联手欺负我一个弱男子……”
夏志远往后一仰,无奈地大叫道:“你,弱男子?天哪,我可真要晕倒了……”
黄江北亮出至今尚未系裤带的腰部:“你看看,我这个市长,在家里连根裤腰带都保不住。”
尚冰大红着脸,把皮带扔还给黄江北,远远地啐道:“你要死!在老夏跟前瞎说什么呀!”
一会儿工夫,早饭弄好了。夏志远指着尚冰端上桌来的那几样早点,小米粥,炸焦圈,加两样六合盛酱菜,笑着对尚冰说:“您就这么接待我市新上任的市长,不担心他有朝一日打击报复您?”
尚冰一笑:“什么市长不市长,我可管不着!您怎么的,要不要专为您老夏再买两块炸糕去?”
夏志远忙说:“别别别……市长吃忆苦饭,我们小当兵的还敢吃什么炸糕哟,凑合吧。”说着,便端起了粥碗稀里哗啦地喝了起来。其实他知道,在大杂院长大的黄江北,每每地还偏爱吃这一口以小米粥和炸焦圈为主食的北方早点。
吃罢早饭,夏志远便要走。他艳羡黄江北家这一派祥和融洽的亲情味。
黄江北问:“你上哪?今天跟我去万方公司看看。”
夏志远问:“我干吗去万方?”
黄江北说:“你是市长助理,你不跟着谁跟着?”.
夏志远说:“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来告诉你我的最后决定的。昨晚我想了一夜,江北,这回我真不能再替你当这个助理了……”
黄江北说:“得得得得……”.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五章(3)
夏志远说:“什么得得得,你听我说完。”
黄江北说:“昨天晚上你已经以助理的身份参加了于也丰的现场勘察……”
夏志远说:“别那么不讲理,好不好?昨天我只是搭你的车回章台……”
黄江北冷笑一下:“于也丰现场是一般人能进的?你看了现场,掌握了我党高度机密,还想往哪开溜?”
夏志远大叫:“有你这么讹人的?谁要掌握你党高度机密?现场是你拉我进去的。”
这时,黄江北把一个大信封放在夏志远面前。夏志远狐疑地问:“又要玩什么花活儿?”
黄江北淡然一笑道:“自己看。”
夏志远忙拆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一份市委文件,《关于任命夏志远同志为章台市市长助理的决定》。这下他可真急了:“你征求我同意了吗,就乱下文件?”
黄江北笑笑:“省里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彼此彼此吧。”
夏志远冲到黄江北面前:“什么彼此彼此。您老兄想当这个官我不想当。我们不一样!”
黄江北笑笑:“那怎么办?你去找市委、找组织部的领导谈吧……”
“不是我要你们发这文件的,我找得着吗?”
“你不去找,那就算你接受这任命了。”
夏志远气愤至极地:“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你……你这是要官逼民反,要逼我去天安门广场!”
黄江北笑笑:“你去吧,那儿正缺个凑热闹的二傻子哩。”
夏志远哭笑不得地叫道:“黄江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求你了!”
黄江北笑笑:“夏志远,我也求求你了!”
夏志远跌坐在黄家那张旧的木扶手沙发上,无可奈何地叫道:“天下当官的里面,怎么会有你这种赖皮货!”
这时,尚冰走进房来,说:“怎么了,什么好事儿,这么嚷嚷?”
夏志远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还好事呢。黄夫人,你老公自己往泥坑里跳,非得还要拉我给他垫背。你快来救救我吧。”
黄江北笑着对尚冰说:“别理他,快去拿点红葡萄酒来,咱们祝贺志远荣升章台市市长助理一职。”
等尚冰把酒拿来,夏志远故意倒在那把旧沙发里,无奈地大叫道:“黄江北黄江北,你永远是我的克星!”
四十
林中县城关镇郊外有一个古校场,据说是早年左宗棠练兵、点将的地方。又说一万年前黄河绕道从这儿走过一回,留下了一片干旱、盐碱和稀拉瘦高的丛林。中美合资的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现在就新起在这片万年古河道上。据说当年左家军点将台的旧址,就是现在公司总部大楼所在的地方。这可不是偶然的巧合,在为总部大楼选址时,美方那位精通汉语、还读过不少中文线装书的总经理,煞费了一番苦心,特地找到了这个点将台旧址,点着名儿要把公司总部大楼建在这个旧址上。在中国古代那么些的名将中,他独独欣赏曾大举西征的左宗棠,实在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是以此自诩今日的“东渐”,还是仅仅在表示对某种人类属性(进取、扩展和强力)的赞同?这天,葛会元、田曼芳和中美双方的几位专家在总装分厂检测一个新落成的总装试验台,这位总经理却没在场,他回美国述职去了。由美方投资集团组成的一个“董事会”,已经无法忍受万方这么迟缓的(也是惊人的)筹建进度,紧急召他回去,研究对策。如果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就想终止合作了。而此时,在总装分厂正在验收一个测试台。硕大的水泥台子上,试验装置在高速旋转,发出匀和而又巨大的轰鸣声。美方首席专家手里拿着一个测速计,屏息静气地盯着水泥台子。葛会元手里也拿着一个测速计,同样在屏息静气地盯着那个微微抖动中的水泥台子。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他感到一些不舒服,悄悄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什么药片,吞了下去。
苍天在上 第五章(4)
测速计上的指针疯了似的在抖动着。
田曼芳紧张地看着那个在转动中的试验装置。
突然,水泥台基的一侧出现了一条裂纹。
葛会元和美方首席专家几乎同时叫出:“停机!STOP!”
不一会儿,公司里的一些高级技术人员和其他人员都闻讯纷纷跑了过来,很快便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田曼芳带着机关的一些人员,急急地维持着秩序。
美方首席专家把测速计交给一个中方技术人员,说了句:“太遗憾了,葛先生。我想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很不愉快的。”说着,便带着美方人员愤愤地走了。人群中立即低低地升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和喧哗。几位高级工程师怔怔地看着葛会元,葛会元苍白着脸站着。他下意识地从衬衣口袋里把一小包药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不断地倒腾着。
“怎么办?”田曼芳低声地问。
“拆。”
“拆了重做?那工期又得往后拖多久?不就这么一条小裂缝吗?您跟那个老外再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来补救。”
葛会元猛地抬起头:“你以为这是锅台?”
田曼芳脸色微微一红,但还是坚持道:“葛总,您在那几个老外面前说话还是挺管用的。您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补救办法……”
葛会元再度抬起头:“田副总经理,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做饭的锅台。”然后回过头去追问一个中方技术人员:“浇铸这总装试验台的这批水泥,是你负责进货的?”
那个中方人员叫田恩富,惶惶地答道:“是……是我……”
葛会元追问:“实施浇铸前,你让中央实验室替你检查过这批水泥的质量没有?”葛会元为保证基建质量,花了不少钱,还从一汽二汽找了一些有经验的工程师来,特辟了一个中央实验室,来检验所有要用的原材料和零部件。
田恩富嗫嚅道:“这批水泥是带着化验单和合格证来的。”
葛会元再追问:“公司规定,每批原材料使用前,必须重新严格检验其成分,你知道这个规程吗?”
田恩富声音更低微了:“它有合格证……”
葛会元大声地:“我问你,你按规程要求重新检验过没有?”
田恩富不做声了……
葛会元涨红了脸:“你没检验。告诉人事处,你被辞退了。”
田恩富的脸色一下黑了:“葛总……”
葛会元斩钉截铁地:“你被辞退了!”
周围许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决定。骚动的人群顿时静寂下来。
葛会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仍处在一种难以自抑的激愤状态之中。他坐立不定,烦躁不安。他不住地用一块湿抹布擦拭着自己那个宽大洁净的经理桌,不停地开关抽屉。他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从抽屉里取什么东西,只是有一个无法排除的念头在强迫着他去开抽屉、关抽屉;关抽屉,再开抽屉……
经理室门外的秘书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他接见,但都让那个女秘书挡在了外面,此时都乖乖地在那儿等着,不敢随意喧哗。
葛会元走后,田曼芳立即把那个田恩富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她问田恩富:“你进的这水泥到底是多少标号的?”“进货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六百五十号……”“设计要求,得多少号?”“六百号就足够了,我使的这还高出五十号哩。您要不信,您可以看进货单哪。”“进货单管个屁用!你为什么不按工艺监测中心制定的规程,在投入使用前,让公司中央实验室再检验一下这批货?”田恩富没做声。“你从那厂子的推销员手里得了多少好处?你跟我说实话!”“没有……”“去办退职手续。”“曼姐!”“那你跟我说实话。”“这批货是从上八里村水泥厂进的。这好处费,我能跟天要,跟地要,您说我能跟上八里村的爷们儿要吗?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再说了,我也……我也不能检查他们的货的质量,这里的利害关系,别人不清楚,您应该清楚……我要这么做了,二叔他能饶得了我吗?”“我早就跟你们说,进了公司就得以公司为重。这儿不比你们原先村子里的那个砖瓦厂,更不是过去你带着那几个老娘们儿在村南头办的那个鸡场。在这儿千万马虎不得!这是在造汽车!这是高科技,这里还牵扯到国际信誉。毁了一个总装试验台,公司要损失多少万,你知道吗?三百七八十万!”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五章(5)
田恩富的腿一下软了:“曼姐……曼姐……您一定救救我……曼姐……”
“丢人现眼!起来!”
田恩富所说及的那个上八里村水泥厂,的确是个不好碰的单位。倒不是这个水泥厂碰不得,而是这个村子太让人有顾忌了。前面我们曾说到过章台这地区出老同志,上八里村便是其中一个最为突出的地方。它是章台最著名的老区,只它一个村子,就输送了一大批省军级老同志。现在省里主管工交财政金融,又分管章台地区的田副省长,就出自这个村。田恩富说到的那个二叔,是这个村办水泥厂的厂长、田副省长的一个远房表亲。多少年来,在章台、在林中县,当然也包括在全省范围内,如何对待上八里村的问题,往往要和如何对待革命老区、如何对待革命事业这样一些重大立场问题联系在一起。久而久之,上八里村人也就习惯把自己和“革命”等同起来,超前地享受着一些连“革命”本身还不应享受到的那些权益。大家总是出于善意地宽谅它。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村子嘛,就是养着它,又能花国库多少钱?想想它在过去那个年代里所付出的代价(鲜血,流亡,逮捕,烧掠等等),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田曼芳匆匆走进葛会元办公室外间,那些原先在这儿等着见葛会元的人立马一边儿叫着“田总”“田总”,一边儿一窝蜂似的把她包围了起来。田曼芳干脆利索地处理完这些人手里所有的事,把他们一个个打发走后,便向里间走去。她刚开口,葛会元就截住了她的话头:“曼芳,你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一回,田恩富不走,我走。田恩富这样的员工不清理,我这个总经理没法干下去。当初咱们就不该让田恩富这样素质的人进咱这个公司。我不说他们的为人怎么样,但是他们的的确确太缺乏必要的文化技术素养,这帮人早晚是公司的一个祸害。今天这件事,只不过是一次不大不小的爆发;不清理这样的员工,万方就会毁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爆发中,还想什么生产万方牌汽车?做梦!”这几年,为这种只能说是莫名其妙的事,他这个中方总经理已经伤透了脑子。万方本不该放在林中县,这儿不具备建设这么一个大型汽车制造联合企业所需要的各种条件,特别是不具备它所需要的人力资源。大批的有文化素养技术素养的工人都从外地调?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大量像田恩富那样只在本村干过一些砖瓦厂养鸡场的农民,换上一套西服,一夜间就成了这儿的“骨干”。什么都能凑合,这能凑合?凑合得下去吗?但偏偏要把万方放在这儿,偏偏要把大量“田恩富”式的“骨干”塞给他。他心疼啊。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能说一个不字?他说不字,有谁听呢?他当然可以不断地去找那些能听得进意见的领导反映情况。但是……但是……他的确恨自己。他的确觉得自己不具备这种能量。他的确觉出自己是……老了……
田曼芳耐心地向他解释,刚才这件事恐怕还不能全怪罪田恩富……他一听便烦躁,立即打断田曼芳的话说:“我谁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一切都是我不好……”田曼芳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葛总,您别这么说。这批水泥是从上八里村进的……上八里村……那是田副省长的老家。”“谁的老家也得按规程办。国家拿出几个亿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在这儿拉关系、攀亲戚,我们是在搞工程!你已经看到了,搞工程,掺不得半点假。你掺假,它就要给你裂缝、爆炸、坍塌……”葛会元数落着。他心里堵得慌,他想数落一番,更想好好地把自己臭骂一顿。
苍天在上 第五章(6)
田曼芳知道,一时半会儿恐是没法跟这位固执的老总就田恩富的问题谈出个结果来,相反,越谈还可能越尴尬,坏了他俩之间的合作关系;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改口道:“您看这事儿怎么了结?”
葛会元今天却一点不让步:“我说过了,田恩富不走,我走。”
田曼芳说:“葛总,这个田恩富也是从上八里村来的,您还是考虑考虑这里的利害关系……”
葛会元没等田曼芳说完,就陡地一下站了起来,灰白起脸,一声不响地瞠瞠地看着田曼芳,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间的女秘书忙进来问:“葛总怎么了?”
田曼芳顾不上正面回答女秘书的话,只应付了句:“没什么没什么……”就急忙追了出去。等田曼芳跑下公司总部大楼,葛会元的车已经开出大门,向公路上开去了。她便慌忙上了自己那辆蓝色的马自达车,追了有六七公里,才超了过去,猛地一打方向盘,在他车前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逼得葛总只好停了车。
四十一
“林中县的投资环境……好像并不好,不要说在全省,就是在咱们章台市所属的四个郊县中比一比,也说不上有什么优越的地方。当时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个汽车工业公司定点在这儿?”在开往万方的路上,黄江北问道。
“为什么?有后台呗!”司机撇了撇嘴。
“是吗?”黄江北注意地反问道。他早就发觉,这些一直在首长身边开车的司机,掌握大量为一般人不掌握的情况,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很具“一针见血”的水平。
但当黄江北再问是什么样的后台支持促成这件事的,司机只苦笑笑叹了口气,就没再做声。这司机还挺有分寸,知道“顾问”到什么份儿上,就该适可而止了。
“万方有个姓田的女经理。那人怎么样?”聪明的黄江北又换了个话题问道。
自打上车以后一直还没开过口的夏志远澄清道:“你说的是田曼芳吧?”
“好像是叫什么芳。”
“嗨,这可是个角儿!她愣是靠着在田副省长家当保姆,爬上来的。”一提田曼芳,那司机又来劲了。
夏志远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说她当保姆,不确实。她跟田家有点亲戚关系。那年,田的夫人病了,住院,她去照顾了一段时间。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保姆。”
“一段?”司机不敢苟同地哼了哼,“她在田家整待了两年。两年回来,好嘛,什么都有了。大学文凭、科级待遇……”
“她的科级待遇,去田副省长家以前就有。她大致的简历是这样的,高中毕业以后,在乡卫生所当过两年护士,后来又去县供销社当了两年会计,在县土地局还干过一段,那会儿就给提了个副科长。她的厉害在于,舍了副科长不当,上田副省长家去照顾田夫人。在副省长家两年,她一边照顾病人,一边苦用功,自学参加成|人高考。她的那张经济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还应该说是真刀真枪在考场上凭自己的本事拿的。她后来一步步当上万方公司的副总经理,跟田副省长多次打招呼,不无关系,但跟她自己的那点能耐和超人的努力也不是没一点关系……”夏志远如数家珍地介绍道。
“能耐?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她就能当万方副总经理?不还是有人瞧上她了,在上头替她说了话!”司机说得狠狠的。
夏志远笑笑,不反驳了。过了一小会儿,那司机摇了摇头感慨道:“说起来这女人也的确能耐。省市一级领导的家,整个平趟。咱们谁行?”黄江北笑道:“你也行。你上哪个领导家,也平趟。”这会儿,司机笑了:“那是。领导要坐我车,不理我行吗?坐她的啥?她怎么就那么牛皮?”“哎,哎,别那么说人家女孩儿。”黄江北忙提醒道。司机却一撇嘴道:“嘿,还女孩儿呢?早就是女孩儿她妈啦!”
苍天在上 第五章(7)
黄江北这时突然直起身问道:“嗳……她长得怎么样,漂亮吗?”
夏志远哈哈大笑起来:“喂喂喂,我的市长大人,有你这么了解一个女干部的吗?”黄江北脸微红了,狠狠地给了夏志远一拳。夏志远和司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四十二
黄江北一行人赶到万方,天色便阴沉了下来;听完汇报,研究完试验台事故的处理方法,已快到午饭时分。田曼芳按惯例事先向公司膳食科打了招呼,并在贵宾餐厅为黄江北一行人订好了座。走出总装分厂大门时,黄江北突然回过头来告诉田曼芳:“我们不在这儿吃午饭,别准备。”田曼芳忙说:“我们已经准备了。”黄江北说:“我们还有点别的事,就不在厂里吃了。”田曼芳说:“再有事儿,也得吃饭啊!万方公司的饭里有毒?”黄江北笑道:“我们跟人约好了。今天真不在厂里吃了。”说着,便丢下田曼芳,转身走去,搞得田曼芳心里很不是滋味。
田曼芳今天早上才得知新市长要来的消息。接完电话,她莫名其妙地激动了好大一会儿,匆匆向办公室门外跑去,出了门,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要往外跑。上午黄江北的车开进公司总部大院那一刻,她又莫名其妙地战栗起来。她自己也为自己感到尴尬。以往不管迎送上头来的哪位领导哪个部门的官员,她总是走在最前面,一举一动总是比公司里的任何人都显得要潇洒、热情,而又得体适度。她是天生一个不知拘谨为何物的人,也是天生一个能把最拘谨的人融化掉的人。但今天是怎么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重新平静下来,才又显出她平素的那种泱泱风度来。座谈时,她竭力要求自己别老盯着黄江北坐的方向看。但强大的好奇心,却使她没法克服想认真打量一下这位新来的年轻市长的向往。不知为什么,他比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自信得多、沉着得多、有气度得多。直觉告诉她,她这一回真的遇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她曾“不安”地预感了这一点,现在又直觉到了,还需要在深入的接触中去核实检验吗?她没工夫细想了。她三次上前去为他面前的茶杯续水,他每次都得体地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击两下,以示感谢。这真是个连一点小节都不肯马虎放过的年轻领导人。她心里忽然地又沉重起来。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他能活得轻松吗?她又忍不住地打量了他一眼……但这会儿,在一顿很不起眼的中午饭问题上,他为什么对自己显得那么冷淡和疏远呢?在以往,凡是到万方来检查过工作、做过调查研究、蹲点采访录音录像的人,没有一个不对这个三十刚出点儿头的“曼芳副总经理”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涌上他们脑海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万方这么个“老大难”单位里,怎么会产生田曼芳这么个能干漂亮的女副总经理?既然拥有这样一个副总经理,这个单位又怎么会糟糕到如此地步?随后的一声叹息,就很难说得清是为这个公司而发,还是为这个女子而发。但不管如何地说不清,凡是依然在悉心关心万方的人,都会继续不断地经常想到那个叫“田曼芳”的副总经理,甚至还有这样的人,离开万方很长一段时间了,还会托人带信来给她问好。黄江北却故意冷落她。
为什么?
回到办公室,她赶紧给膳食科打了个电话,取消中午的那两桌酒席;放下电话后,从来不让自己感到落寞的她,今天却感到落寞了,感到无所适从了,站在那儿,一时间竟不知做什么才好。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五章(8)
四十三
但她错了。黄江北没故意在冷落她,更不是要在她面前摆什么市长的“谱”。黄江北这人最瞧不上的就是那种心里身上本没谱、却偏偏要摆谱的家伙。越没谱的人,才会越想着摆谱。一个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大将风度,又手握实权的人,还需要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那么些不三不四、不大不小的官称吗?还老怕别人不把他当个玩意儿,整天地跟人计较这个态度那个立场吗?一个真正掌握了支配自己和他人时间的人,是连手表也不用戴的。你信不?您瞧上帝他用得着戴手表吗?用不着!
我要把黄江北的“阴暗心理”说穿了,各位兴许还不信。黄江北今天对田曼芳的“冷淡”,实际上是他一种隐性心态的表现,表现了他潜意识层面上一向以来对这一类漂亮能干女子的“向往”和“惧怕”。阴差阳错,这四十多年来,造化之神从来也没让黄江北真正和这样一个火辣辣的漂亮女子一起工作生活过(请注意他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工地上,在大老爷们儿堆里)。他从来都是凭着别人对这一类女子的种种“传说”,在想象着这样的女子。他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会愿意来接近他这样的“工作狂”的。这种无法克服的“自卑”,常常下意识地转化为对她们的“冷淡”、回避。田曼芳哪里知道,黄江北在“冷淡地”跟她分手后,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回味着刚才给他留下的种种印象,在琢磨着这样一个疑问:这个出生在林中县一个偏远山村里的小女子,既没上过正规大学,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今天在和那几位美方人员对话时,居然说得那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这本领是从哪儿来的?
好女子不会是一团谜,有人这么说。
好女子肯定是一团谜,又有人这么说。
谁对?
不知道。黄江北只能告诉你,尚冰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这一点是绝对的。尚冰的心清澈见底,这也是绝对的。
四十四
自从葛平出走后,葛会元家今天是头一回恢复了往日的那种生气。得知黄江北和夏志远要来家里看望老葛,卢华特意调休回来伺候老葛的这二位“高足”。于是厨房里响起了多日不闻的剁馅儿的声音,还有夏志远那粗重的嗓门:“嗨,二位,喝泸州老窖,还是衡水老白干?”.
黄江北正和葛会元在客厅里聊天,随口应道:“不喝不喝。什么酒也不喝。下午还要找人座谈。葛老师身体也不好……”
卢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劝道:“喝两口中国红吧。”
葛会元兴奋地:“喝老窖。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喝点老窖。江北、志远都来了,难得。”
卢华啐道:“你就给我省着点吧。又没那酒量,还老窖哩!你们俩起来一下,让我收拾收拾……”
黄江北忙帮着把沙发罩抻抻平:“师母,您就别忙了,我和志远又不是外人。”
卢华笑道:“哪是为您二位啊,一会儿还有一位大姑奶奶要来哩。”
夏志远正在和饺子馅,问道:“哪个大姑奶奶?”
小妹(葛会元的小女儿)说:“万方公司的大姑奶奶,还能有谁?”
“她不会来的。今天我们师生聚会,我就没请她。”葛会元说道。
“不请自来,那才是她哩!你等着瞧,一会儿,她准来。市长在这儿,她能不来?不来,就不是她了。”卢华总是那么快人快语。都五十出头了,还那样。
黄江北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道:“这个田女士有那么厉害?”
苍天在上 第五章(9)
卢华急口应道:“我这么跟你说吧。把十个你们葛老师那样的人捆在一块儿,也斗不过她一个……别看人家当年只不过是在领导家当了两年保姆……”“你又来了。”葛会元说道,“田副省长的夫人是她一个远房的姨。姨生病了,她去帮着照顾一下,也不能就说人家是保姆。就算是当过保姆,也不该说人一辈子嘛。我十二三岁那会儿,不也在一家酱菜作坊里当过几天学徒嘛。后来到美国留学,不同样替人擦汽车洗盘子?那不也是佣人干的活儿?”
“万方公司就是让他们这帮姓田的拖垮的。你还要替她说话?”卢华冷冷说道。
葛会元脸色突然苍白起来:“公司不景气,责任在我,我是总经理,我无能!怎么可以怪罪一个女同志?”
小妹忙过来,拉走父亲,回头来劝卢华:“妈,你这是干吗呀!今天高高兴兴的!”
卢华不做声了。
这时,外头敲门声骤起。
卢华苦笑笑:“瞧,姑奶奶到。”说着便要转身去开门。黄江北忙给夏志远使了个眼色。夏志远笑嘻嘻地拦住卢华,轻轻地说了声:“我来,我来。”
门开开了。
外边站着的,果然是那位丰腴婀娜的田曼芳。她磊落大方地提着一套印花搪瓷饭盒,笑嘻嘻地调侃道:“好啊,葛总,关起门来闷得儿蜜,有好吃的,只请市长市长助理,没我们这些当兵的份儿。您这可太不哥们儿了!”
葛会元强打起精神:“快进快进……”
田曼芳先把那套印花饭盒放到中间小屋的小圆桌上,说道:“黄市长,您这头一回来公司视察,就只吃私人不吃公家,可给全市人民树立了光辉榜样……”
夏志远笑道:“别光辉,下一回,就上你家吃大户。”
田曼芳笑道:“对不起,洒家还没个家可让您夏大助理吃。”
黄江北笑道:“怎么会没家?两地分居着?”
在场的其他人一时间似乎都有些不大好意思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田曼芳却满不在乎地自我解嘲道:“曾经有过一个家,后来……没了。现在好,光棍一条,三顿饱,一个倒。一人端上饭碗,全家不饿。”
黄江北忙应和:“这倒也好……”
田曼芳大笑:“还好呢?都苦死了。黄市长,什么时候,您也抽点时间光顾光顾我们这些单身女人宿舍,体察体察我们这些单身女人的疾苦……”
夏志远忙说:“那可不行。像黄市长这样老实巴交的英俊小生上田女士那儿,风险太大。我们必须向党向人民负责,保护好新上任的市长。实在需要的话,还是让我去冒风险……”
田曼芳微红起脸:“夏助理,你要愿意上我那儿冒风险,我倒是没什么,可就是有一个人,不会轻饶了你!你等着瞧。我让单昭儿来收拾你这花心汉子。好了,不打扰你们师生聚会了。这个嘛,一点小意思,给各位助助兴……”
卢华微笑道:“怎么,怕我怠慢了黄市长?”
田曼芳笑笑:“怕您让黄市长吃得太好了,送点清淡的来爽爽口。”说着,打开饭盒盖。几个人一起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盒子里装的是金黄的小米粥,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撒上了青生生香菜叶子的北京六合盛酱菜,第三个盒子里装着的是热腾腾的焦圈。
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
是啊,从未和黄江北交往过的她,怎么知道黄江北就喜欢这一口的呢?夏志远大笑着,揪住黄江北不放,一定要他“交代”是不是跟田曼芳早有热线勾搭。黄江北大红起脸,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哦,这个田曼芳不简单……真不简单……”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苍天在上 第五章(10)
下午的座谈会,开得不顺。开场后好半天,没人发言,都僵在那儿,气氛显得特别尴尬紧张。葛会元的脸色更不好看,拿茶杯的手也一直在颤抖。后来,田曼芳动员了几句,甚至说到,如果大家觉得因为有公司领导在场,不能畅所欲言,她可以回避。别人对她的话还没有作出反应,葛会元却突然站起来,怔怔地看了一眼与会的人,转身就走出了会议室。当然,这不仅无助于改善会议气氛,甚至更恶化了大家的心绪。散会后,黄江北和夏志远又回到葛会元家,向卢华了解平平的消息。卢华说,昨天家里除接到过一个没人说话的神秘电话外,再没别的有关平平的消息。家里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出走。最后,黄江北试探着问,能不能找个地方,让葛老师上外头好好地休养一段日子,彻底检查一下身体?没想卢华对这提议反应那样强烈。这一向她特别反感有人提出让老葛检查“病”。“老葛没病。一点病也没有,就是太操心太劳累了。现在公司内外有人故意造出舆论来说老葛有病,是别有用心的,是想把没搞好公司的责任全推到老葛一人身上,是要赶走老葛……”她总是这样反击。今天虽然没说得那么激烈,但也明确地向黄江北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黄江北自然明白这又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雷区”,便知趣地不再往下说了。过一会儿,进里屋又安慰了葛会元几句,回头又叮嘱卢华和小妹,一旦有平平消息务必及时告知,便和夏志远下楼去了。
夏志远等车缓缓驶出万方公司本部大院,对黄江北说:“万方的情况不容乐观啊……葛老师的这个状况,我真怕他顶不下来……”
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再往下说了。他不想让司机或别的什么人知道葛会元的病况。在章台市这也是一个在背后有不少人议论的焦点话题:当年选择葛会元那样的老知识分子来挑万方公司这样的重担,是不是一个失策?解决万方问题的关键是不是就在于撤换葛会元?
这时,司机把一个十六开大小的纸包递给黄江北。
黄江北随手摸了摸纸包,问道:“什么东西?”
司机解释道:“下午,你们去开会以后,一个不认识的人偷偷塞进车里的。”
“哦,偷偷塞进来的?那么神秘。看看,什么东西。”黄江北把包交给夏志远。夏志远打开包,里面是一本名册——万方公司全体高级职员名册。
“我没跟谁要过这个名册。”黄江北随手翻了翻那名册说道。
司机索性打开车内的顶灯。夏志远翻开名册细细地查看起来。
很快发觉,这名册有名堂。送名册的人是想通过名册说明某个问题。有人(也许就是那个送名册的人)在一些人的名字前面,画上了小红圈。不用仔细看也能看出,凡是被画上小红圈的,这些人都姓田。第一页上,姓田的还不算太多,红圈也少,但越往后,姓田的越多,红圈也越发多了起来,到最后几页,姓田的几乎要占了一半以上。
什么意思?
“收起来,回去核实一下再说。”黄江北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便把上身往车座靠背上一仰,闭目养神去了。
车前行了没多远,公路上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不等司机煞住车,那些人便纷纷向车跑了过来。等他们走近来一看,原来是邵达人、华随随带领的一批教员和学生。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是黄市长的车不是?”还有人大声叫:“我们找黄市长……”
苍天在上 第五章(11)
没等夏志远下车去招呼这些教员,黄江北就先下车,迎着邵达人和华随随他们大步走了过去。居然在公路上和这批中学时代的老同学相遇,黄江北不只是意外,而且相当高兴。他正想着要找个机会去窑中会会他们。赫赫有名的“窑中风波”势必会进一步扩大章台的人心不稳。要让章台人心稳定,当然也得窑中稳定。那天他和林书记就谈到了这一点,表示要尽快抽时间去会见窑中的教员,当面听取意见,做一些双向调节的工作。林书记对他的这个想法当即表示了支持。
公路上自然不是深谈的处所,但老同学们一见自己,竟然如此激动,却是黄江北万万没有想到的。华随随只说了声“你好”,就好似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转过身去哽咽了,带动得好几位老同学也立即地低下头去,红了眼圈,好大一会儿不说话。还有几位年轻教员看见老教员如此激动,便都知趣地不再吭声,只是偶尔地拿眼角好奇地瞟瞟眼前这位新市长,一时间气氛变得异常地沉重。不一会儿,还是邵达人咕哝了一句“至于吗”,并先和黄江北寒暄起来,才慢慢把大家的情绪调整了过来。黄江北觉得事不宜迟。他回头问了一下老夏,今天晚间市里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安排。老夏想了想,告诉他,除了行政科要找他谈一下关于他生活住房安排方面的问题,别的还没什么太重要的事。
黄江北当即对夏志远说:“那我今晚就跟达人、随随他们去窑中住了。告诉行政科,生活方面的事,一定得按我的意见办。没有我的同意,不许动我现在的住处。一定转达到。”夏志远笑道:“你不想要新房子,让他们给我得了。”黄江北也笑道:“我不要,你也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吧。”而后又把老夏拉到车跟前,放低了声音吩咐道:“明天早一点派车来接我。”
夏志远说:“没话带给尚冰?才让人家做了一夜鸳鸯,第二夜又要人独守空房了。你也太残忍了。”
黄江北轻轻捶了他一拳,笑道:“帮我给她打电话吧。另外,你回去连夜核实一下这份花名册的真实程度。”
夏志远一怔:“真要核实它?”
“对。”
“为什么?”
“详细的,回头再跟你说。有可能的话,顺便也查实一下,万方这些中方高级职员的文化程度,工作能力,怎么进的公司;特别给我注明,从工作实践情况来看,有多少人是称职的,有多少人是根本不称职的……”
“什么时间要?”
“明天一早送到我办公室。”
夏志远叹口气:“好吧……你的活儿永远是急茬。”
“另外……”
“还另外?”
黄江北压低了声音:“替我悄悄地去看望一下郑彦章……”
夏志远又一怔:“林书记不是不让你过问……”
黄江北说道:“我说我要过问了吗?我只是让你替我去看望他一下。”
“那……”
“别再问了!”
四十五
小冰兴高采烈地叫着“妈……妈……”跑回大杂院,发现家门还锁着,真有点泄气了。大概总有一个多月了,她发现,原先总能准时回家的妈妈,变得总是“晚点”,而且常常地不是晚一点点。今天原以为,爸爸回来了,妈妈应该会早点回家,却没想还是个“铁将军把门”。懒洋洋地取出钥匙开了门,只见桌上留着一小块蛋糕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乖女儿,我可能要晚回来一会儿。先替我把炉子生着,烧一壶开水,替爸爸把茶沏上。茶叶罐就放在五斗橱最上面那个抽屉里。辛苦你了。
苍天在上 第五章(12)
妈妈
又及:请把冰箱里那一包鸡腿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拎着煤炉向后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煤炉,跑回房间。她打开各种柜子、抽屉,翻找着,特别注重地在尚冰的一堆书本、稿纸中寻找着。她好像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有些泄气了。
她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匆匆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锁上门,向外头跑去。这时,恰好是下班时分,天色还亮着。马路上正值交通高峰,车水马龙,一片忙乱,公共车里也特别地拥挤,一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故意地挤蹭着小冰微微隆起的胸部。小冰大红着脸,忙退让了一下,那家伙却不依不饶地又向她挤来。小冰猛地转过身,向那个家伙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地、但却厉声地喝斥道:“要占便宜,回家找你姐去!”那家伙灰溜溜地缩进了人堆里。
下了车,小冰匆匆向马路对面跑去。这时,附近邮政大楼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六下。小冰加快了脚步,刚走近一幢灰色的小楼,只见尚冰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从那小楼里向外走来。这小楼就是尚冰上班的单位——城市规划局。小冰忙躲到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后头。这时,她离她妈大约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虽然听不到他俩说些什么,但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俩。那男子热情地把尚冰送到路边,很热情地跟尚冰握了握手,又跟她很热情地说了一会儿话,显出一副不愿马上分手的样子。尚冰也好像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似的。这样,两人站在马路边,又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分手。那男人目送着尚冰,等尚冰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去。
尚冰骑自行车,当然赶在小冰之前回到了家。门是锁着的。进了房间拉开灯,见房间里翻得一塌糊涂,桌上的便条和蛋糕却不见了,冰箱里的鸡腿还没取出,知道自己那位“小马大哈”已回来过了;便粗粗地把敞着的柜子门、打开的抽屉和零乱的书桌归拢归拢,从冰箱里取出冻鸡腿,就赶紧向厨房走去。厨房里,煤炉已不见了,她又忙向屋后走去。屋后,是一小片荒地,两棵细高的黄楝树,一堆残破的旧瓦片,这时都沉浸在浓浓的暮色之中。尚冰叫了几声,不见小冰回应。她刚要转身上别处去找,却看见在那堆残砖碎瓦后头坐着个人影。她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走近前去细看了看。
果不其然,那人就是小冰。那个还没生起的煤炉黑黑地蹲在她身边。
尚冰松了一大口气,忙问道:“不生煤炉,你闷坐在这儿干吗?蛋糕倒知道吃的,鸡腿怎么不知道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不搭理妈妈。
尚冰弯下腰问:“又怎么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
小冰仍不搭理。
尚冰推了推女儿:“你要急死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冰突然站起,扔下煤炉,跑了,把她妈生生地晾在了一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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