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苍天在上 > 七十

七十

一大锅白皮红心的红薯真有些烫手。

“为什么要放在晚间上课?”在回县城的路上,黄江北低声地问道。

邵达人告诉他,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教员白天上其他地方挣钱,只得把课放在晚间上;另一种情况是,本村太穷,孩子白天得帮着家里挣钱,教员只得到晚间再把孩子找回来上课。梨树沟属于第二种。

“怎么能允许教员白天打工挣钱,晚间再来上课?你拿了国家工资哩!”黄江北问。

“问题就在于你国家没给工资。”华随随气呼呼地答道。

“怎么不给工资?”

“林中县好几个月没给教师发工资了。”

“是吗?”黄江北着实吃了一惊。他停下脚步,又认真追问道:“真没发?”

苍天在上 第五章(14)

“谁跟你开这种玩笑?”华随随没好气儿地答道。

“几个月没发了?”

“你真够官僚的……”华随随又给了一句。

“随随!江北刚来嘛。”达人打断随随的话,随后告诉黄江北:“有四五个月了。各校情况不尽一样,最短的也有三个月没发了,最多的甚至有半年没发了。”

黄江北真的非常吃惊,他真想再问一句,那些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是否按月发了工资。但一转念,考虑到这问题“挑衅”“挑拨”­色­彩太浓,显然不是他当市长的在这时该问的。但他提醒自己,回到市里,一定要问清这个情况,如果县里的­干­部都按月发了工资,怎么可以不给教员们发?怎么能这么­干­?

“这么说吧,下个月再不给开工资,我白天也得去找个地儿挣点饭钱了。”华随随说道。

“你还能挣什么钱呢?”知道她在说气话,黄江北便顺着她的话头,笑着问了一句。

“­干­不了别的,还­干­不了三陪?陪不了年轻的,还陪不了那些满把攥着臭钱的臭老头?”华随随答得生硬。

“随随,你今儿个吃枪子儿了,逮谁刺谁。有病?”邵达人抢白了华随随一句,然后告诉黄江北:“随随挺不容易的,主动要求到梨树沟教学,工资福利都要降掉许多,再加上连着几个月不给开工资,还硬挺着,一天课都不落。有的教员就受不了了。像原先在梨树沟的那位,就是跟人去城里租柜台做买卖走了;有的做不了买卖就去打临工上仓库扛大包……哎,真是­干­什么的都有。这儿离县城才五华里,还想看看离县城十五华里、五十华里那些大山沟里的学校吗?”黄江北站了下来,默默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远处的群山。

群山无言。

过了一会儿,华随随问:“我能说几句吗?”

黄江北说:“说。有啥说啥。”

邵达人提醒道:“别发牢­骚­。”

华随随白了邵达人一眼,说:“市长都没跟我限这限那,你比市长还市长?”

敦厚的邵达人忙笑道:“你说你说。我只是想,江北跟咱们在一块的时间有限,咱们得拣紧要的说。只图一时痛快,说些牢­骚­怪话,不解决问题。是不是?”

华随随气愤地:“你别老抹稀泥,该发的牢­骚­就得发。教师的工资说是开不出,可你上县委招待所去瞧瞧,天天十桌八桌的酒席开着,大鱼大­肉­地吃着。从全国各地拨来的教育基金款,愣就是有二十万下落不明……林中县章台市好不容易把万方公司这么个合资项目搞到手,这几年,林中县章台市的老百姓谁得到过这个公司一点好处?靠着万方公司长起将军肚、把中山装换成西服的,我看只有上八里庄那些姓田的一帮人……”

邵达人忙说:“随随!你越说越没边了……这跟姓田不姓田,有什么关系!”

华随随一步不让:“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你就进不了万方公司?”

邵达人紧着拉回话头:“今天只说咱们学校的事,跟别的不相­干­……”

华随随反驳:“你认为不相­干­,我认为相­干­……”

“随随,你就是不懂事……今天扯那些,不是明摆着让江北为难吗?”

黄江北挥了挥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今天咱们的原则是有什么说什么,童叟无欺,一视同仁。”

“那我就说了。”华随随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林中县的几位领导,原先一人一辆皇冠,后来中央提倡坐国产车,一人又买一辆奥迪。您瞧,不提倡,一人一辆;一提倡,一人两辆。再过些日子,省里再发个话,号召我省全体­干­部发扬爱省­精­神,都来坐万方出的省产车。得,一人再来一辆。爱国爱省,爱到最后他们一人三辆车,可咱们呢?黄市长啊,我这话说起来不好听,可话糙理儿不糙啊。你们这些当官的只要少买一辆车,咱们这些孩子就不用在露天地里,一边喝着西北风,一边上课啊!也够给咱们全县的这些孩子王发俩月工资的。我们不是想夺过你们的车来让我们坐。我们这些当孩子王的既没那种贼心,更没那种贼胆,只求你们一人少买一辆车。别管是皇冠、奔驰、奥迪、雪铁龙,还是北京吉普巡洋舰,你们一人使一辆,行不?剩下那一辆的钱,救救咱山里的这帮穷孩子,救救咱山里的这帮穷教员!行不行?”说到这里,华随随忍不住抽泣起来。别的教员也难过地低下了头去。邵达人背过身去偷偷擦泪。黄江北的眼圈也红了。

苍天在上 第五章(15)

这时,一个大约有四五辆轿车组成的车队直奔他们而来,雪亮的车灯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第一辆车开过他们十来米,停住了,接着,第二辆、第三辆……也相继停了下来。有人下车来了。待他们走近了一看,是方少杰领着林中县的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局长等一行七八个人,匆匆来接黄江北了。方少杰是黄江北夏志远在清华时的同学。

方少杰热情地握着黄江北的手,笑嗔道:“你这家伙到林中县来视察学校也不跟我这个管教育的招呼一声。”

黄江北说:“没视察,顺便捎带着看看……”

“哎呀,好啊好啊,总算回来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接着,方少杰逐一向黄江北介绍了林中县的那几位领导,最后说:“黄市长和我,还有夏助理,都是同一年考到清华去的。他是我们那一届的佼佼者,全才。后来又钻到北大去搞文了,哲学硕士。了不得啊,篮球乒乓都打得相当好,舞也跳得很出­色­……”

“我跳舞?舞还跳我哩!”黄江北淡淡地一笑,打断了这位长得高大白净的大学同窗的赞美词。

那位上了点年纪的曲县长应声道:“黄市长的学识才气,我们早有所闻。”

方书记忙说:“还没吃晚饭吧?是不是回县里吃了饭,我们再向您汇报……”

“今天不汇报,随便看看。”黄江北说道,然后又问:“你们来了几辆车?”

曲县长笑道:“咋的了?您的司机把您扔下不管了?好办好办。您坐我的奥迪,我和方书记挤一辆车……”

黄江北笑道:“我想先借各位的车,把这些老师们送回去。怎么样?”

曲县长略略一怔。方少杰却乖巧,领悟也快,忙接过黄江北的话头应道:“对对对。让列宁同志先走。先把老师们送回去……”曲县长立即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他倒也不是不愿让自己县里的这些教员使一下自己那辆新买的奥迪100,他只是看不惯这一帮人,总喜欢做一些超越常规的事。黄市长想用领导的车送你们,无非是新官上任的一点姿态而已,说是一种手腕也未尝不可。你们还真坐?就说坐,也得客气几句。不说几句感谢的话,起码也得推辞一下吧?好嘛,连句推辞客气的话都没有,只说了句“真不好意思,今儿个咱这些小老百姓可算叨光了”,就一头钻进车里走了。真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曲县长最不能看这种自恃读了几天书,就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人。越是这样,越不能惯他们那毛病!他常这么愤愤然悻悻然。

四十七

没耽误多少时间,那几辆车又都赶了回来,把黄江北和那几位领导同志送回县城。车直接开到县政府招待所门前才停下。而后一行人说说笑笑向县招的小餐厅走去。黄江北问,去餐厅­干­什么?县委方书记说,吃饭啊。黄江北说,我已经在梨树沟吃过晚饭了。曲县长说,梨树沟的饭怎么能算是饭?胡闹胡闹。黄江北想了想,转过身跟一位司机悄悄说了句什么,这才笑着应道,好吧好吧,客随主便,不吃不恭敬,吃。快走到餐厅门口了,县教育局的孔局长抢前一步,一把撩起餐厅门上挂着的长长的软塑条门帘,恭恭敬敬地肃立一厢,伺候几位领导进门。

黄江北却回过头来指着餐厅对面屋顶上那鲜亮的卡拉OK霓虹灯,问曲县长:“这也是你们县政府的三产?”

“嗨,什么三产六产,领个证儿弄个仨瓜俩枣的,贴补贴补县里的招待开支。就那么回子事儿。请进请进。”这位年龄和林书记差不多大的老资格县长嘟哝着,说话倒也跟多数老资格的同志在年轻同志跟前时一样,­干­脆爽直,少有顾忌。

苍天在上 第五章(16)

小餐厅那张大圆桌上已摆好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

方书记殷切地说:“黄市长,您坐上宾席。咱这小破县城的条件可不能跟外头大地方比,您将就。菜不好,酒不好,就一条,心好。”曲县长说:“让黄市长看看咱们的穷酸样,明年在做财政预算时,多给咱们林中县照顾点。请,请。”方少杰又接着说:“江北啊,今天老同学我借花献佛,为你接风。改天,咱们上家里再好好聚聚……来,大家举杯……”黄江北忙做了个手势,请方少杰稍稍再等一会儿,因为他还请了几个重要的客人一起来就餐,很快就到。

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那位司机把黄江北请的客人送来了。他们是市财政局、县财政局、市银行和县银行的一把手。突然把这几位财神大爷请来,已让在座的人感到意外,但特别让各位感到意外的是,黄江北还请来了万方公司的那位著名的女副总经理田曼芳。意外归意外,但在座的这些“爷们儿”虽然意识到,黄江北请田曼芳,绝不只是为了给今天这一桌酒席调剂个气氛,增加点­色­彩,肯定有文章在里头,但对餐桌上增加田曼芳这样一个女角,还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田曼芳自己也不明白黄江北为什么要请她来参加这个酒宴。不过她还是很高兴能接到这样的邀请。高兴的不是这个场面。这些年,无数次的应酬,已成了她家常便饭。如果不加节制,她几乎每天的每顿饭都得在应酬中度过。办公司就是应酬,天经地义。还得热情洋溢,谦恭得体,慷慨大方,幽默随和,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出­色­。但因此也让她烦透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激动和高兴。但今天她真的高兴,她愿意再见到黄江北。

发生试验台事故后,留守在万方公司的那位美方首席立即把情况向设在波士顿的总部作了报告,波士顿方面的答复非常­干­脆,如果中方对这起事故的责任者依然不能作出果断的处理,不从根本上解决管理上的软弱和不科学,那么美方将根据协议的有关规定,终止合作,撤出全部人员,冻结投资,立即派人来进行善后处理。

美方首席对葛会元说:“葛先生,这是波士顿方面的最后决定,请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位美国的技术专家对葛会元一直怀有极大的敬意,对葛会元三年来在合作中所表现出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知识,由衷地钦佩。但是他也非常想不通,作为公司的中方总经理,为什么居然连田恩富那样的事都不敢作出果断的处理。他常常怀疑葛会元是不是真正的总经理。他特地把葛会元请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冒昧地向葛会元提出这个问题:“像田恩富那样的事,您还需要研究什么?您在现场已经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决定,立即免去田的职务,为什么兑现不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使得您这么个总经理说的话都无法兑现?作为总经理,您怎么可以忍受这种有职无权的局面?这在我们美国是不能想象的。为什么要架空一个总经理?既然要架空他,又为什么要让他当总经理?更不可思议的是,您……对不起……怎么会愿意当这么一个被架空了的总经理?”

葛会元说:“你们有些不合理的事,同样也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

美方首席说:“但是有一条我们是坚定的,那就是绝不允许谁损害公司的利益。”

葛会元说:“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是坚定的。”

苍天在上 第五章(17)

美方首席就更不明白了,激动地站了起来:“那么您为什么不勇敢地行使您手中应有的总经理的职权?到底是什么在妨碍您行使总经理的职权?对不起,我真的非常不明白。”

葛会元不做声了。他没法向对方作深一步的解释。

葛会元走后,不大一会儿工夫,田恩富拿着一些贵重的礼物,来找美方首席,想求美方首席替他到葛总面前帮着说句话。美方首席立即把田曼芳请了过去。

美方首席说:“请你告诉这位先生,他起码得拿四十万美金来,才能赎回自己的罪。一个试验台的价格准确地说,是四十六万三千美金,我只向他要四十万,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就已经很够哥们儿了。”一点不知趣的田恩富还一个劲儿追问那个老外到底开价多少,惹得田曼芳勃然大怒,让他滚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田曼芳正想狠狠教训田恩富一通,葛会元怒不可遏地走了进来。葛会元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直瞠瞠地盯着田恩富,突然冲过来,拿起那些贵重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向窗外扔去,一直扔到最后一件东西时,那个田恩富忍不住了,扑了过来,抱住那东西,叫道:“葛总……葛总……这可是道光年间上海制壶名家瞿子冶亲手做的一把紫砂茶壶啊……扔不得……扔不得……”但制壶名家亲手做的壶还是给扔了出去。田恩富惊叫了一声:“天哪……天哪……”忙跑下楼去,在楼下暴跳如雷地号叫着:“葛会元,你狗娘养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睁开你老眼瞧瞧吧,全公司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但凡是个人,谁把你当个啥来着?你竟敢摔我的瞿壶,你竟敢摔我的瞿壶……”不一会儿工夫,就围了一大群人过来。

田曼芳冲下楼,让人强行架走了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田恩富跌跌撞撞地挣扎一路,还不断回过头来拼命号叫:“他摔了我的瞿壶……他摔了我的瞿壶啊……”

葛会元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浑身依然还在战栗。他赶紧从抽屉里找出药片,吞了两片,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这时,田曼芳推开葛会元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

办公室里没开灯,葛会元在黑暗中呆呆地站着。

田曼芳安慰了他两句,但葛会元不做声。

田曼芳说:“我一定处分他……”

葛会元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姓田……”

田曼芳说:“您别这么说。”

葛会元说:“我并不愿意这么说,是这个世界在逼我这么说。是逼的。”

田曼芳替葛会元倒了杯水:“葛总,我一定把那个狗东西处理了。”

葛会元说:“你可以处理他,因为你也姓田。我处理不了,因为我不姓田。”

田曼芳难堪地劝道:“葛总,您千万别这么想……”

葛会元突然两眼炯炯地看着田曼芳:“我的田副总经理,难道我愿意这么去想?请问,我们到底是在十六七世纪,还是在二十世纪?我们到底是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还是在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我们是在办一个最现代化的高技术产业,还是在折腾一个封建行会?就是解放前的青红帮,也没这样护着同宗同姓同乡同好的短的啊。”正在这时候,黄江北派来的司机告诉她,新来的市长在县招待所等着她哩。

苍天在上 第六章(1)

四十八

一阵忙乱。加椅子,加杯筷碗碟。几位刚到的同志终于坐定,黄江北站起来给在座的人斟酒。席上级别最低的孔局长几次站起来要从黄江北手里接过酒瓶,说是应该由他来给各位领导斟酒才是,但黄江北没给,坚持着由他自己来斟。酒斟完了,黄江北这才慢慢坐了下来。他端起酒杯,恭敬地给在座的各位敬让了一圈,才说道:“首先我要谢谢各位的盛情款待。章台是我的老家,林中县又是咱们章台地区的一个革命老区。许多年来,咱们章台、咱们林中县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这一次,组织上让我回章台来工作,担负这么一个责任,我心里的确是感到相当沉重。省委领导跟我谈话以后,我也是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按我的能力、资历,本来是不该接受这样的重任的……”

“黄市长,您太……”孔局长刚开口,曲县长立即冷冷地扫了孔局长一眼,孔局长忙知趣地把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奉承话咽了下去。

“今后,方方面面,首要的是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黄江北接着说道。

方少杰忙说:“这一点还有什么问题?咱们不支持咱们章台子弟回来当章台市长,还去支持谁呢?”

方书记附和道:“那是绝对没说的!”

方少杰马上站了起来:“来,为在新任市长领导下,实现章台地区的新腾跃,­干­一杯。”

黄江北没动:“少杰,让我把话说完了再­干­。今儿个我去了梨树沟,先说一句心里话,看完那些学生和教员,我心里挺不好受,不知道各位去过梨树沟没有,去了以后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这种感受?”

场上的气氛开始有点紧张起来。

“在座的各位,除了曼芳同志,其他的,不是我的前辈,就是我的同辈。像少杰那样,和我在一个中学又在一个大学里生活过多少年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有两件事我要请在座的各位帮忙。如果各位帮了我这个忙,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干­了这一杯!”

老资格的曲县长略有些不高兴了:“黄市长,您对我这儿的工作不满意,就开门见山批评,别拿吃饭喝酒说事儿,影响消化。”

黄江北说:“不不,我一点都没有批评谁的意思。各位在基层工作这么多年,的确是很难,我只不过求各位为我做两件事……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我才把市县两级财政的头头脑脑,又把市县银行的两位行长请了来。一起商量着,看看能不能尽快把这两件事办好。”

方书记忙说:“您说您说。”

“第一,尽快替梨树沟把校舍修好,在寒潮到来之前,一定让娃娃们搬进教室去上课。”

“一定一定。”方书记说。

“嗨,我以为是哪档子事哩。这事您找我这个当县长的啊,­干­吗非得在这饭桌上扫大伙儿的兴。我替你办,行了吧?来来来,动筷子。”曲县长说。

“明天天黑以前,修整梨树沟小学那几间危房的资金、材料,统统落实到位……”

曲县长哈哈一笑:“明天?黄市长,您可真是上了笼屉就要馍熟啊。实话跟您说吧,梨树沟小学危房问题我们已经跟乡里谈过好几次了,要那么容易解决,早解决了。”

黄江北问:“问题卡在哪儿?”

曲县长弯起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用指关节用力地敲了敲桌面:“钱啊。梨树沟归他们乡里管,乡里怎么也周转不出这点钱。”

黄江北说:“梨树沟的问题,能不能请县里直接解决?”

苍天在上 第六章(2)

曲县长笑笑:“我管了梨树沟的问题,别的小学的问题我管不管?我把所有民办小学的问题都管起来了,我还­干­不­干­别的了?”

黄江北委婉地解释道:“我不会要求你们把所有小学的困难都在一两天里解决了,但能不能把梨树沟的问题当做一个特案处理……”

曲县长笑笑:“别人可不管你什么特案不特案……”

方书记不想让曲县长当面跟黄市长顶撞下去,便暗地里拉了他一下,应道:“行,没问题。明天天黑以前,我们一定办妥这件事。”

“在梨树沟小学的危房修好以前,请你们协同梨树沟乡的同志,从乡政府借两间房给学校。别让孩子大冷天的,还得在露天地里上课。”

方书记忙应和:“行行。一个星期内,我和老曲保证梨树沟的孩子再不会在露天地里上课。”

黄江北强调道:“不是一个星期,而是明天天黑以前落实。”

曲县长眯细了眼:“黄市长,林中县像梨树沟这样的村子有好几百个……咱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乡政府都腾出来当课堂。”

“我们先解决梨树沟小学的问题。其他小学的问题,限年底前解决。到年底,哪个乡没解决本乡小学的困难,那就不能客气了,就得请乡长乡党委书记搬到露天地里办公,把办公室腾给小学校。”

曲县长急了:“你把那些乡里村里的­干­部都惹翻了,我们这些当县长市长的还怎么­干­?黄市长,你大概还没有地方工作的经验吧?话说,狗的嘴,人的腿,这几百上千个乡­干­部村­干­部就是咱们这一号当县长当市长的嘴和腿。得罪谁,也别把这些辛辛苦苦给咱们当嘴当腿的同志给得罪了!”

黄江北放下酒杯:“您的意思是,年底前不可能解决咱们林中县山区那些小学校的危房问题?”

曲县长答复得很­干­脆:“难。”

“明天天黑以前肯定没法解决梨树沟孩子露天地里上课的问题?”

“黄市长,不是我们不想解决。我们也心疼这些娃娃,可总不能为了几个娃娃把那么些村乡两级­干­部全得罪完!”

“看来各位仁兄是不想让我喝这杯接风酒了。”

方少杰忙出来打圆场:“二十四小时有困难,三十六小时,或者四十八小时,行不行?我们市教育局也拿点钱,一起来解决梨树沟的问题。这件事我有责任,是我工作没做好。”

“主要责任在我……”孔局长说道。

方书记说道:“不要追究什么责任了,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我们一起努力,尽量争取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要是实在有困难那就按方局长给的期限,不超过四十八小时……”

方少杰忙摇摇手:“这可不是我的期限,我们还是一起努力按黄市长的期限办。”

黄江北马上拍板:“那就四十八小时,行吗?”

曲县长无奈地笑道:“试试吧……还有什么事啊?黄市长,要喝您这杯酒,还真不易呢。”

黄江北也笑了笑:“第二件事,跟您曲县长关系就不太大了,是有关万方公司的。田副总经理,这件事,事先我没跟你也没跟葛总商量。你要觉得不妥,等一会儿你说说你的意见。万方公司那个总装试验台的事故,想必各位都听说了。为这件事,美方一气之下,要撤走他们的全部人员。现在必须尽快弥补这个失误,但万方资金上有点缺口,我要替万方公司向两位银行行长、向两位财政局局长借一点钱……”

“万方公司从我们那儿已经贷了不少钱了……田副总经理,我没说瞎话吧?”市行行长说道。

苍天在上 第六章(3)

田曼芳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

黄江北说道:“这情况我了解。希望各位财神爷再给帮帮忙。大概还要多少才能把这个缺口堵上?”

田曼芳想了想:“三百来万吧……”

“三百来万?”几位行长都叫了起来。

黄江北让田曼芳说个­精­确数字。

“三百八十万。”田曼芳说道。

市财政局局长笑道:“三百八十万。田副总经理,您可真会报价,这跟四百万有什么区别?”

田曼芳也笑道:“您大人要觉得没什么区别,那就给我四百万吧。”

市行行长是个瘦高个儿,眼神和善,但说出话来,却没一点含糊的地方:“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小餐厅里,当着田副省长的面,省行和我们市行一笔拆给你们七千万头寸,还不到十二个月,你们连三百来万都挤不出来了?”

“省行市行有人常年驻在我们公司,在资金使用方面监督我们。”田曼芳不紧不慢地还了一句。

县行行长说:“田副总经理,当着黄市长的面,咱们就别说那话了。银行驻公司的监理人员能看到的恐怕是你们的第二第三套账。真正的账,我想他们大概是看不到的。”

“您要这么说,看来我也只有走董秀娟那一条路了。”

县行行长忙笑道:“别别别……别人死得,您田女士可千万不能走那条路。您要走了那条路,下一回上面要找女市长女省长候选人,可就没处去找了。”

田曼芳不紧不慢地笑道:“行长这么抬举我,等一会儿,我可得好好敬您一杯。”

黄江北笑了笑:“你们二位就别打嘴皮子仗了。不管万方以前跟你们几位手里借过多少钱,这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再借一回。说好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打借条,田曼芳你给我立军令状。三百八十万款到之日起,三个月后,我们还请在座的各位来为你第一辆汽车出厂剪彩。这第一辆汽车,不送领导,不卖大款,捐给林中县教育基金会。三个月后,我要拿不到你这第一辆汽车的钥匙,田曼芳,不管你是姓田还是姓地,你就是姓金姓银姓火箭大炮,我也轻饶不了你。到时候你就乖乖地给我交你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吧。”

田曼芳陡地站起:“一言为定。”

市行行长叹口长气道:“田女土,不是我扫你的兴,这种一言为定的话,你们万方恐怕说过不止一回了吧?”

田曼芳很坚决地:“你们听我说过吗?没有吧?今天新任市长作担保,我田曼芳当各位大哥大叔的面立军令状。各位大哥大叔,不给我田曼芳这点面子,也得给新市长一点面子吧?不就是三百几十万的事吗,还要黄市长求你们几回?”让田曼芳这么一逼,几位行长只得慷慨表态:只要你田曼芳保证三个月后能让我们这些章台老乡亲听到你万方的汽车响,我们这些当行长的,就是当了裤子,也一定给您把钱凑齐了!

“来,举杯。”黄江北站了起来。

“慢。”方少杰拿过酒瓶,“江北,这杯酒不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喝了。几句话你给田小姐争得了三百多万贷款,得让田小姐做点贡献,让她挨着个儿地敬我们每人一杯!”

黄江北微笑道:“让她挨着个儿地敬你们,不是存心要她趴下吗?对女士你也太残酷了。”

方少杰不依不饶地坚持道:“以区区一个趴下,换三百八十万,还划不来?您要给我教育局三十八万,我马上就趴给您看。”

田曼芳还是用她那不紧不慢的样子站起来对黄江北说:“黄市长,看来方局长今天是非得让我趴给他看了。行,我头一杯就敬他老人家。”说着,她突然走到一旁的女服务员身边,拿了二十只小酒盅来,在方少杰面前一溜放了十只,又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也放了十只,然后,一一全斟满了酒。“方局长,请。”

苍天在上 第六章(4)

“请……”方少杰一边说,一边很大度地给自己面前留了一杯,把其他九杯分给在场的其他各位男同胞。

“别呀。”田曼芳又把那九杯酒端回到方少杰面前,“这是我们上八里庄田家人喝酒的规矩。不­干­就算,要­干­就是十盅。不信,你问问曲县长,他老人家带着工作队在我们上八里庄搞过社教,我们上八里庄的田家人喝酒,是不是有这么个祖传的规矩?”

曲县长开心地大笑道:“有,有。田副省长每一回上我们这儿来,也都是这么跟我们­干­的。”

方少杰一下窘迫了:“田小姐田小姐……这可是酒……”

田曼芳啧啧地一下连­干­了五杯,并端起了第六杯:“方局长,我是女人,您可是大老爷们儿。请。”

方少杰尴尬万分:“一杯……我只有一杯的量……”

田曼芳啧啧啧地又把其余五杯全喝了个一­干­二净。

餐厅里立即沸腾起一片叫好声。

在场的人纷纷拿起方少杰面前的酒杯,向他逼去,倒把田曼芳让在了一边。这时,黄江北不无诧异地看了看被淡淡的酒意晕红了的田曼芳,目光无意地从她那尤其饱满而结实的胸部迟涩地掠过,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这女人异乎寻常地挺拔,而又再次把目光回旋到她那富有表情、并确实秀丽的脸庞上逗留住了。敏锐的田曼芳立即注意到了黄江北这异样的一瞥,在本能的羞涩中,带起几分真挚的感激,回看了一下黄江北。一接触到田曼芳那灼热的视线,黄江北忙掉转了脸去。

四十九

夏志远在反贪局、在郑家都没能见到郑彦章,连着找了几个地方又没能找到苏群,又不想再去市府大楼,就掉转车头向市邮电大楼驰去,想在那儿找个地方,给葛会元打个电话,向他核实一下那本花名册上的情况。这会儿,他就是回市府大楼,也没他打电话的地儿。行政处的同志曾告诉他,最快也得明后天才能腾出一间办公室专给他使用。他倒是跟那位行政处长客气了一句,说专用不专用无所谓,有个地方搁张办公桌就行。那处长拍拍他的肩膀头笑道,老哥,市长助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对待您的态度,就是对待黄市长的态度,谁敢怠慢?以后,您哪,多多包涵就是了!

邮电大楼底层的大厅里,入夜了还来打电报挂长途的,真不少。

夏志远填完了长途电话挂号单,也交了预付金,正等得无聊,四下里张望,一回头却看见黄小冰抱着书包、棉大衣在一个角落里局蹐地坐着。小丫头整个一副整装待发的“非洲小难民”的模样,­干­啥呢?他叫了一声。小冰忙惊起,一看是夏叔叔,立马蹿出门去。等夏志远追出,早不见了人影。夏志远正要去找,大厅的喇叭里叫开了:“谁要万方公司。三号。万方公司。三号。”

他要的电话挂通了。夏志远只得回到大厅里,向贴有三号标记的玻璃电话亭走去。

小冰跑进附近的小胡同里后,三转几转,把自己也转迷糊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要离开家,究竟去哪儿?不知道。甚至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也说不清。妈妈最近经常和那个叫满风的男人来往,他是市科技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妈妈好像是要出一本什么书,总是借口“谈稿子”,去找那个姓满的。他俩还经常在出版社近边的一家小馆子里吃饭。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别说跟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男人下馆子,单位里集体组织文体活动,妈妈都不肯在剧场里和男同事单独坐一起,现在居然单独跟一个男人去下馆子,居然经常在下班后上那男人家去“谈稿子”。还有几次,小冰甚至看到,妈妈还给那个姓满的家带蔬菜去,里脊­肉­,猪肝,红皮虾,活蹦乱跳的鲤鱼,昂贵的荷兰豆和小蛇似的鳝鱼。有许多菜,妈妈根本不舍得买给她吃,却舍得一兜一兜地买了往那姓满的家里带。小冰简直不敢想象妈妈在另一个人家里说着笑着,洗菜,切菜,炒菜……伺候另一个男人的那种样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对爸爸说?假如妈妈从来就是个只顾自己的“荒唐女人”,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个家,没有过爸爸和她,那倒也好办了。那就摊牌!那就当场对证!那就大闹一场大哭一场,哪怕大打出手……但是这个妈妈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能有过的最好的一个妈妈!十五六年来,没有这个妈妈,可以说就不会有爸爸这么发达的事业,更不会有小冰的今天。妈妈和爸爸一样都是清华的毕业生,但是为了这个颠沛的家,为了这个家里其他两个人,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失去这样一个妈妈,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怎么去对爸爸描述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又怎么忍心看到爸爸的绝望震惊悲怆……还有那种不可收拾的剧怒……是的,轻易不发怒的爸爸,一旦发起怒来,简直会跟五十层大楼骤然间倒塌一样,那轰然的震动和满天升腾的尘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得住的。他也许会把妈妈撕烂的,再把他自己也撕烂了……她不能看着这样的悲剧发生,但也无法忍受妈妈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苍天在上 第六章(5)

月亮,你带我走吧。

五十

六点二十六分……二十七分……二十八分……六点三十分整。卢华、小妹,还有葛会元,都停住了呼吸,把目光盯在了电话机上……三十一分……三十二分……电话铃没响。他们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和忧虑,深深地揪住了。她没打电话,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让什么团伙劫了?让什么车撞了?卢华坐不住了。这两天,每到晚上六点三十分,准有个神秘的电话打来,没有说话声,只有唏嘘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声。全家人都认定是平平。家里六点半开晚饭,是多少年来由葛会元定下的习惯,铁定了的。只有这个家的人才知道,六点半,不出天大的事,家里所有的人都会在门厅的小饭桌旁聚齐。那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刻。在继后到来的半小时四十分钟里,爸爸可以不像爸爸,妈妈可以不像妈妈,女儿可以不像女儿。你可以讲述一切,批评一切,传达一切,议论一切,可以提任何建议,“一不留神”甚至能从爸爸嘴里掏听到他老人家“私房钱”的数额。两个娇女儿,一对慈蔼的老人,你能想象这个晚饭“六点半”时全家的亲和劲儿吗?肯定是平平,只有她才会连续地在这个时间里用无声的电话来表达自己无奈的问候。她不敢出声,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出声,肯定经不住爸爸妈妈的迫问,她肯定会说出自己的下落,交代出走的原因……但她现在不能说。她不愿爸爸妈妈在已受到的惊吓之外经受更多的惊吓。她担心有人会窃听她们家的电话。她不能让那些人听了去,从而预先知道她现在要做的事。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不能显露。她必须这样做,必须……她只能用这样打电话的方法,暗示给家里的人,让家里的人知道,她在外头活得好好的。她在严格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虽然外头的夜晚更冷,外头的雨更猛,外头的咸菜总有一股霉味,外头的人总爱用眼角瞟你……但她必须坚持做到底……必须……

但今天为什么不来电话了呢?面条凉了,卢华还在长吁短叹着。

“没事的……她在外边,做事总不能像在家里那么准时……”葛会元劝道。

“你什么都没事。林中县的领导为黄江北接风,黄江北把谁请去做万方公司的代表了?他把那个田曼芳叫去了……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他想说明什么?难道上头已经免了你总经理的职了?”

“免什么职?免谁的职?”一听这嘈杂的吵闹声,葛会元心里就按捺不住地烦躁起来,不想再和卢华说下去,起身向里屋走去。

“没免你的职,田家的那个小保姆凭什么作为公司的代表出席那边的宴会?总经理还没死哪。她一个副总经理算个什么?”卢华觉得这件事太重要了,得把它搞搞清楚才行。

“哎呀,一顿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你别什么都不在乎。这一段,是人都在说万方。好像章台市出问题,全赖万方。万方没搞好,又全赖你葛会元……”

“是我没把公司搞好,这责任的确在我……我是公司中方最高领导。”

“傻!这些年,这么多人Сhā手万方,都想做你这个总经理的主。这种情况不改变,就是派个政治局委员来当这个总经理,万方也好不起来!你想想,你这个总经理处理一个小小的田恩富都要有那么多顾虑,还能­干­个啥嘛!”

葛会元浑身战栗起来,脸­色­也变得青白:“你……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少……少说两句……行……行……行不行……”

苍天在上 第六章(6)

五十一

县委招待所小餐厅里的那顿晚餐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黄江北肯定回不了市里去了。县里的领导想把黄江北请到县招待所去住,田曼芳当然想把这位年轻的新市长请到万方公司专为接待外国专家盖的贵宾楼去住,双方各有各的打算。林中县的方书记觉得曲县长刚才在梨树沟问题上硬顶了黄江北,伤了这位新市长,怕给以后本县的工作埋下隐患,想把黄请到县招待所,细细地解释,做些弥补工作。田曼芳也想利用今天晚上难得的机会,再跟黄江北接触一次。试探?还是“考察”?怎么说都行。一个直觉在告诉她,黄江北正是她等待了多时所盼着的那样一个人。今天晚间黄江北在林中县小餐厅里的一番作为(她过去习惯把类似的行为称做“表演”,但她不想这么说黄江北),已验证了自己过去对黄江北的许多直觉和预感,是准确的,或是比较准确的。但仅仅凭这一些还不够,还得有一两次单独的接触,细谈,长谈,或深谈。如果“考察”下来,黄江北真的如她期望的那样,这就好了,下一步所有的事情就都好办了。上帝啊,那就让我们都来为章台和万方所有的老百姓祝福吧。但她和那位方书记都没料想到,黄江北对双方都婉拒了,态度还很坚决。“对不起,今晚说好要跟几个老同学小聚,就不麻烦各位了。”

“我开车送您。”田曼芳还是不想放过今天晚上的这个机会,变了一个“招数”。没想那个讨厌的曲县长在一边尽起哄:“好好好,女士亲自开车送,好,非常好。”说得黄江北不敢应承。田曼芳只得又说道:“县太爷,您等着,一会儿,我也过来送您。别看万方公司眼下特困难,这点汽油钱,还掏得起。”曲县长笑道:“别别别……我这一脸老丝瓜瓤的,送着也没多大意思,还是送黄市长……还是送黄市长……”黄江北赶紧笑道:“不用送,几步路,溜达着就到了。各位,明天一大早我就直接回市里去了,不再去各位府上告别。今天餐桌上所议定的事情,有劳各位父母官多多­操­心。曲县长,梨树沟小学,我就特别地全权拜托你了。”说完,他一个人真就那么溜达着,向邵达人家走去。

车启动后,方书记问曲县长:“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如何?”

曲县长有点犯困,一时没听明白,打了一个格愣,反问:“哪个年轻人?”

方书记笑道:“黄代市长啊。你看他最后又特别地拜托你一下,看这样子,梨树沟这档子事,咱们还真得抓紧给办。人家还真不依不饶哩!”

曲县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嗨,少年得志,新官上任,烧包。过俩月,泥里水里滚几下,就知道基层是咋回子事了,就再不这么烧包了。”

“我看这位江北同志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看他万方方面只请了田曼芳,没请葛会元;学校方面的事,他也是只说给梨树沟的孩子找几间房,而绝口不提现在到处在传说的那笔教育基金款的事。他下车伊始这头一把火,就烧得很有分寸和步骤。”

“什么分寸、步骤,一点小聪明,一点小机灵……”

过了一会儿,方书记微微一笑道:“那位田女士,今天的表演也很出­色­。”

曲县长哼了一声,把脸一沉,身子往后一靠,没再搭话。

五十二

黄江北没有直接往达人家走去。难得在林中县县城深夜独步街头,今晚一杯水酒居然办成了两件不大也不能算小的事,虽然在餐桌上稍稍多喝了一两杯,头稍稍有点晕,脚下也稍稍有点飘,但他还是很高兴。这县城只有鼓楼对面的县百货公司算是一幢新建筑,此刻只有一些小吃店还独挑着晃眼的白炽灯,在张罗着并不热闹的夜市生意。看着那些在黑夜中挨挨挤挤摩肩接踵高矮不齐甚至相当一部分都有些歪歪斜斜的老式居民房,黄江北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激浪,热热地燃遍周身。现在只要需要、只要他愿意,一个电话,一声招呼,他就可以发动起这儿所有的派出所居委会联防队敲开所有的门,点亮所有窗户里的灯,号召起所有的人拥向某条大堤或某个火场,或在中心大街上集合待命,让万人空巷,万巷空人,黑夜不黑。而几天前,他对于这个城市这个县来说,还只不过是个滞留在外地工作的普通居民而已。前些日子回来探亲,拿着菜篮,和尚冰一起上菜市场买菜,在人群中挤轧,有谁会想到几天后他就会成为他们的市长呢?我有权让他们动起来,我能让这一市四县背后的那几座大山晃上一晃。我面对着他们,真要负起什么样的责任?我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我指挥五十万人能做些什么?哦,这美妙的夜晚,这到处在向他显示机会和充满各种可能的夜晚……

苍天在上 第六章(7)

忽然间,他看到了田曼芳。这时他走到一个大型菜市场后头,这里离邵达人家已经不算很远了,突然看到,田曼芳在一个小巷子口站着。身后不远处,停着她那辆蓝­色­的马自达。

黄江北虽然感到意外,但是第一个直觉告诉他,这个闻名遐迩、众说纷纭的女人是特地绕道在这儿来等着他的。虽然他觉得她这种“百折不挠”的做法未免过分,但说一句实话,他还是很高兴再次看到这位体态丰盈,­精­力充沛,而衣着又尤其得体的女子。因为这并无别的妨碍。

是的,头还稍稍有点晕。

“我正巧也从这儿路过……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田曼芳迎了过来。

黄江北笑笑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他没揭穿她在说谎。无关紧要嘛。“是你自己的车?很漂亮啊。”

“二手货,挺便宜的。自己有一辆,方便一些。”

“现代派的口气。”

“现什么代啊。黄市长,今天真是要谢谢您了。”

“谢什么谢。让万方早日投产,是章台每个­干­部的责任嘛。”

“有句话不知道我该说不该说……”

“只要别让我再替你们借钱,别的话,你随便说!”

田曼芳犹豫了一下:“上我的车,我送你一段,在车里说,行吗?”

“你还真有什么长篇大论?要那样,咱们改天再聊。行吗?”黄江北不想进她的车。刚才在方、曲二位面前他已经表示过不要她开车送。虽然这只是小事一桩,但他觉得还是谨慎些为好。无聊的人传起无聊的话,有时能惹一大堆无聊的麻烦。

“不不,我只有一句话。”

“请说。”

“那就恕我直言。我觉得,您今天应该让我们的葛总来参加今晚的酒会……您让我参加……”

“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您最好还是跟葛总解释一下……”

“谢谢你的提醒。”

“我是不是太狂妄了,居然教训起市长来了。”

“市长也是可以教训的嘛。欢迎今后多多指教。”

“真的?”

“真的。”

“我觉得您今天让我参加这酒会,好像不是出于疏忽,而是某种需要……”.

“别把问题复杂化。葛总是我的老师,他身体不好,我只是想减少他一点应酬活动而已……”

“那我就多心了。不过最好您还是抽个时间跟葛总打个招呼。这种事,有人不计较,有人还是挺计较的……”

“谢谢。”

田曼芳看看手表:“哎哟,太晚了。能再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黄江北慢慢地摇了摇头,没再答应她的要求。

但第二天一大早,当黄江北回到市里,市府大楼门前寂静得只有雾气从树梢轻轻擦过的细微声时,他看见田曼芳已经在市府大院的黑铁门旁等着他了。

田曼芳昨晚一夜没睡。她要求自己平静下来,但偏偏又平静不了。

不,你得镇静,镇静,镇静。但她还是激动。光着脚,在地毯上来回地走着。她告诫自己,得放慢接触的频率,不能­操­之过急,不要­干­扰他正常的工作。他初来乍到,一定很忙,别搅得人家讨厌自己,欲速而不达。更不能盲目挥鞭,导致南辕北辙。现在这个头开得相当好,不是一般的好。现在可以认定,他是一个正直的人。这一点太重要了。但仅仅了解到这一点还不够……他还应该算是有魄力的。了解到这一点还不够……他很想在章台做成几件事,不只是来“保身价、等升官”的。这也非常重要。但还不够……所有这一切加在一块儿,对于她所想要求于他的,仍可以说是很不够很不够……还有许多的空白。比如关于他的政治背景(从某个方面讲,这一点比别的情况都更重要);比如关于他的谋略水平,行政手段,知识结构等等等等。能把宝押在他身上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非一日之寒啊!她反复告诫自己,沉着一点。但她还是赶来了,赶在一个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和她的清晨,来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六章(8)

五十三

一进黄江北的办公室,没等黄江北来得及拦阻,田曼芳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两个暖瓶,就下楼去打开水了。不一会儿,打回开水来,忙着给黄江北沏茶也给自己沏了杯茶;接着脱掉大衣,就要去收拾那有些零乱的办公室。

黄江北忙说:“田副经理,这怎么可以?放下放下,快放下。”

田曼芳笑了笑:“你没听人说,这个田曼芳是当女佣出身的吗?跟我客什么气呀。”说着,几个转身下来,这个办公室果然旧貌换新颜。“怎么样,调我到您这儿来当个清洁女工吧?”

黄江北一时间居然有些拘谨了:“别开玩笑,快坐……”

田曼芳最后又调整了一下几把皮靠椅的位置,站得远远的,打量了一眼整个办公室的布局,这才端起一杯茶,在离黄江北最远的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

这时黄江北才恍然觉得,跟昨天晚上所见到的那个田曼芳相比,今天的这个田曼芳好像完全换了个样儿似的。紧身的西服裙被深­色­的曳地长呢裙代替。原先作为公司工作服穿在身上的那件大翻领两用衫,也被一件最时新的宽松式浅­色­麻织中长外套所代替;外套里面穿着一件三翻领高档毛衣,米灰­色­的衬底上,排列着一些|­乳­白­色­的横长条。这使原本就修长而丰满的她,显得既典雅,又高贵,还不乏那种她刻意追求的醒目。当然,同样不能不提一下的是她脚上穿着的那双黑尖头的中筒皮靴,这使她在成熟汝子特具的那种清秀丰润之外,又平添了几分少见的英武之气。

人们只知男人要求女人的,有清丽和温柔,岂不知女人的成熟和刚毅也能“俘虏”一大批男人。历史使男人在今天充当社会主角,这种主角的位置往往让他们活得非常非常的累,累也得强撑着。排遣这种社会角­色­所附生的重负的方式多种多样,更因人而异。但很多人却把疲累的身子弯向女人,祈求温柔的爱抚(显­性­层面的表达),也期盼刚毅的庇护(隐­性­层面的躁动)。这种庇护有时哪怕只出现一分钟也会使处于极度疲累中的男人得以极好地恢复心灵效应(如果一味祈求女人长期的庇护,将会被认定是无能,吃软饭)。当然这种庇护还得以不伤害男子的自尊为前提,这便是父系制。我为什么面对眼前的这位,要想这些事儿?难道眼前的这一位是清丽温柔刚毅兼具的一个特例?黄江北在一瞬间的凝视中,竟如此突突地想道。

这种直瞠瞠的打量,也许稍稍地多用了几秒钟。等黄江北意识到这一点,忙转移开视线时,他自己已经感到有些不那么自在了。倒是早已习惯了男人这种注视的田曼芳,要显得坦然得多。

黄江北忙说道:“喝茶……喝茶……要跟我谈什么事……”

田曼芳低下头:“对不起,又来打扰您……”

“上午我已经有一些大的活动安排。长篇大论地谈,今天恐怕还是不行。”

“我不会占您太多时间,您别急着赶我走。”

“我可没有那意思。但……咱们可以开门见山吗?”

“黄市长,您……在咱们章台能待多久?怎么了,您笑什么?”

“昨天一个领导同志也这么问我来着。我笑你的水平怎么这么高,跟那位领导同志问同样的问题。”

“别挖苦人。”

“我说的是真话。但我要告诉你,你问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究竟在哪里的问题。”

“不会吧……您自己总有个打算吧。是长久地­干­下去,非­干­出个名堂来不可;还是像某些同志那样,下来挂个职镀镀金,待个一年半载,拍拍ρi股就走了。”

苍天在上 第六章(9)

“田曼芳,有你这么说事儿的吗?进门来就要翻新市长的档案,掏他的老底儿,你是不是也有点太那个了?”

“您要是真的来镀金的,我就不跟您谈了。”

“威胁我?”

“不敢。”

“我们的­干­部制度你清楚。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上级组织部门手里。我说我能在章台待十年、二十年,管用吗?就是这么说了,你信吗?”

“你说什么我都信……”

“轻信是女人和当官的最忌讳的一大毛病。你没听说过这个教导?”

“谁的教导?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黄江北笑了:“他老人家才不管这般烂事哩!”

田曼芳严肃起来:“这么多年来,章台换过不少书记市长,待得时间最长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田副省长,当年他可在这儿真­干­了一二十年;再一个就是现在的林书记,从一开始待着就没动过。其他的,就跟走马灯似的来回换……”

黄江北小小地抿了口清茶,诚恳地说道:“曼芳同志,办好章台的事,急需大家的真诚合作。搞好万方公司更是我这个代理市长的当务之急。国家给万方投资了几个亿,到现在为止还没听到一点响动。能不能办好万方公司,几乎已经成了上面衡量章台市市长政绩的一条最主要的标准。派我们来,就是要搞好章台的嘛,至于我们个人能力可能有大小,水平可能有高低,但要搞好章台的决心还是充分的,对这一点我劝你不要有什么怀疑。我可以这么对你说,你要是能拿出一套真能见效的改造万方公司的方案,我愿意听你谈,要花多长时间都行。你说要找什么专家来一起论证,我去找。你说到哪儿谈,我去包最好的宾馆套间……”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的清样,递给田曼芳。“你看,这是我要《章台日报》头版头条发的一个重奖启事,我拿一百万元重奖,征求改造万方公司的可行方案。不愿要奖金的,我给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和桑塔纳汽车,给章台市终身荣誉市民的称号。是农民,立即全家户口农转非。是工人,立即提­干­。如果方案试行有效,本人立即进万方公司董事会……”

田曼芳拿过那份清样略略地看了一眼,苦笑道:“我要是给您泼一点冷水,您不会让我滚蛋的吧?”

黄江北说:“泼。”

田曼芳犹豫了一会儿:“算了……不泼了……”

黄江北笑道:“怎么回事?快说。”

田曼芳抬起头:“您真觉得,章台的问题,万方的问题,只是缺少高明的方案吗?中国不缺能人,章台也不缺能人。已经被许多百强市百强县证明行之有效的方案我可以给你拿一百套出来,别说全部学,就是学它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章台市早就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需要劳您大驾来拯救生灵于涂炭。万方也早就把那难产了又难产的万方牌汽车生产出来了。恕我直言,你要是还跟其他人似的,玩这种重奖启事,形式主义的东西,它可以热闹一阵,可以上工作简报,让上头觉得您黄江北在章台没闲着,忙活得挺来劲,但也就如此而已,它不会给您带来任何实际效应。章台缺的不是热闹,不是方案,章台已经够热闹的了,死人活人,还要怎么的?它现在需要的是真刀真枪的改变。而您这一套,产生不了任何真正的改变……”

黄江北微微一笑:“是吗?”

“您要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田曼芳说着,居然就站了起来。

苍天在上 第六章(10)

“怎么,这就要走?”

“我对重奖启事不感兴趣。”

“那你说说看,怎么做才算是真刀真枪的改变?”

“真想听?”

“你这个同志挺各的。”

“既然市长先生真想听,我不妨说一点半点献献丑。我只是万方公司的一个小萝卜头,章台市怎么变,我管不着,也不该我管。至于万方公司……说起来也很简单,就看您这位当市长的有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去办。一句话,把公司里所有姓田的高级职员都辞了,万方的事就好办了。当然,首先要辞掉那个叫田曼芳的女人。”

黄江北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么说,很幽默,但是我这人比较死板,不喜欢别人在和我讨论重大问题时,玩那种无聊的小幽默。”

田曼芳突然站了起来:“我刚才说的,让您觉得无聊了?可笑了?真抱歉……可我却想哭!”

“对不起,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只有清除高级职员中所有姓田的同志,为什么还得首先罢免你这位姓田的副总经理,才能搞好万方公司?”

“您真不明白这里的原因?”

“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我不记得古今中外哪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说过,企业高级管理人员的姓氏,会对企业的经营状况有重大的影响。我这人从来对别人姓什么,不感兴趣……”

田曼芳冷笑笑:“不见得吧。昨天好像有人给您送了一份万方公司高级职员的花名册,您看到在万方的高级职员中,姓田的那么多,马上让您身边那位姓夏的高级助理去查实。您对万方公司的高级职员姓什么,还是表示了高度的关注。”

“你很会搞情报。你田曼芳在监视我?”

“­干­吗要监视您?那份花名册就是我派人送给您的。”

黄江北要求自己不动声­色­地追问:“为什么?”

田曼芳回答得直截了当:“就是希望您能向这种不正常的状况提出宣战……”

“说下去。”

田曼芳犹豫了一下,起身推开通外间秘书室的门,看了看。外间有人。秘书小高已经来了,他正在那儿整理旧报纸。黄江北立即明白她的用意了,便走到门口吩咐道:“小高,请你到机要室去看看,有什么新来的电报。”小高答应了一声,立即走了。黄江北顺手带上门,对田曼芳说:“说吧。”

田曼芳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用一种自己认为比较得当的语调说道:“有人想把万方公司变成他的私家企业,变成他个人的小金库……”

黄江北扬起眉毛:“谁?”

田曼芳无语。

“到底是谁?”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已经把我的秘书小高支走了,现在这屋里只剩下你和我了。你这位同志总不能希望我再把我自己也支出去,让这空屋子来听你陈述吧。说吧,到底是谁在把万方变成他的私家企业个人小金库?”

“我……是我田曼芳……行了吧?我能吸支烟吗?”她哆嗦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细长的坤烟,伸手去拿桌上的火柴时,黄江北却一把按住了火柴,不让她点烟。她却固执地从自己的小皮包里又找出一枚十分­精­致的金壳打火机,把烟点着了。

只吸了一口。静场。过了好大一会儿,黄江北说:“我想我们应该另找个时间细谈。你看呢?有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吗?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

田曼芳又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掐灭了烟,拿起黄江北给的那个电话号码,拿起大衣和皮包,一扭头便跑出了办公室。等她刚跑出门,黄江北马上拿起电话,让夏志远马上过来一下。夏志远拿着一个文件夹,匆匆向黄江北办公室走来时,在楼道里正巧看到同样急匆匆下楼去的田曼芳向电梯间走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六章(11)

“田曼芳上你这儿来了?”夏志远把一些要黄江北批阅的文件放到黄江北面前的那张特别宽大的办公桌上,同时又装得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啊,怎么了?”

“我警告过你,少跟这个女人来往!”

“她是来谈工作的……”

“你看她那一身打扮,是谈工作来的?”

“别无聊了,今天上午你有什么安排?”

“你先告诉我,一大早的,你把田曼芳叫到办公室来­干­什么?”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过分?你知道这个田曼芳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又来了。别再跟我谈什么保姆不保姆了……”

“我不是瞧不起她的贫寒出身。尊敬的黄市长,我夏志远九岁那年还跟着我老娘去铁路上捡过煤渣,你说我能瞧不起出身贫寒的阶级兄弟吗?我要你注意的是,田曼芳这女人的人品。你别瞧她三十多岁的人,那张小圆圆脸笑起来还真跟个小甜妹似的,心里整个一包臭豆腐|­乳­!你没听人说?正式宣布董秀娟当市长前,她比谁都嚷嚷得凶,说董秀娟没文化,只知道苦­干­傻­干­,根本不能当市长。好像只有她才是当市长的料。可一宣布任命,她对董秀娟的那亲热,天天来缠着。头一个月里,几乎就没离开过她的家。帮董秀娟找人装修房子,帮董秀娟的儿子调换到重点中学去,亲自到劳务市场帮董秀娟找家庭服务员,陪着董秀娟去美容院做头发,上国贸商场挑大衣……就说这间办公室,原先就是董秀娟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个田曼芳给帮着布置的。皮圈椅,老板桌,还有这个仿康熙粉彩百子戏莲大立瓶,这幅八尺中堂立轴,都是她特地坐着飞机去北京前门大街琉璃厂老古玩店里挑来的。那个磁劲儿,就只差赶着比她大八岁的董秀娟叫亲娘了……董秀娟哪见过这阵势,果不其然就上了套,一个劲儿说她好,没过几个月,就让她当上了万方的副总经理。等董秀娟一出问题,她又比谁都骂得凶,好像她田某人,从来就没觉得这个姓董的是个好玩意儿……现在她上赶着又围着您老弟转开了,小心着点吧,小心这种专吃新领导的女人。小心她有朝一日,把你也揉巴揉巴,全吞了!”

黄江北微笑着往皮靠背椅上一仰,问道:“你跟她什么关系,怎么这么了解她……好像她跟单昭儿是亲姐妹似的……”

“你算说着了边儿。她跟单昭儿家就是表亲关系,她俩表姐妹称呼。一早她俩还在上中学时,我利用寒暑假回章台的那点时间,没少给她俩补习数学和物理……”

“然后,你就勾搭上了她那位既聪明又文静的小表妹单昭儿,是不?勾搭人家表妹,也没必要把人家的表姐说得一无是处嘛……”

“别扯淡了。单昭儿就是听了这位表姐的煽动,放着市委机关­干­部不当,定要辞职下海,去替她经营那个水上大酒家的。当时真把我气晕了,和单昭儿大吵了一场,关系一直到现在也还解冻不了……听说,你昨天晚上还把她叫去,代表万方参加了林中县领导专为你举行的接风酒会?什么意思?准备让她接替葛老师,当万方的总经理了?”

“你消息不慢啊。”

“师母一早给我打电话问这档子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当然是有用意的。万方的领导班子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大问题。葛老师的身体和他过于软弱的­性­格,都很令人忧虑。但目前,解决这个班子的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在真下决心之前,我一定会跟你商量,今天先不谈。决定万方班子这么大的事,要报请市委常委讨论批准,不是我一个人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的。放心,就是我对田女士情有独钟也无可奈何的。还有疑虑的担忧的吗?”

苍天在上 第六章(12)

“那么着急地叫我来,­干­什么?”

“算了,没事了……”.

“怎么了,跟你争论一下,连活儿都不叫­干­了?”

“我本来是想让你去了解一下田曼芳的。看来,让你­干­这件事不太合适……你对她先入为主的东西太多。”

“我也觉得不合适。”

“志远,谢谢你经常这么跟我吵架……”

“得得得。反正,就跟你吵这一年,多一天,我也不­干­。”

“去找过郑彦章没有?”

“找过。没找到。”

“没找到?为什么?”

“就是找不到他。我也奇怪。”

“躲起来了,还是让什么人搞走了?”

“好像是躲起来了。”

“怎么知道是躲起来了,而不是让什么人搞走了?”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的小助手。从那个小助手谈的情况看,郑好像是躲着不想见我们……还找不找他?”

黄江北想了想,答道:“暂缓几天吧……别逼烦了他,适得其反。”

“林书记那边有什么进展?听说那天追悼会最后也没能开得起来……这个句号好像不是那么好画……”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你嘀咕什么呢?”

黄江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出声了。

五十四

田曼芳出了市政府大楼,发动着自己那辆蓝­色­马自达,刚走出十来米,突然又改变主意,把车倒了回来,再次向黄江北办公室走去。

对田曼芳的再度出现,黄江北、夏志远都吃了一惊。“对不起,黄市长,我能再跟您说几句吗?”田曼芳坦然地请求。黄江北立即瞟了夏志远一眼。夏志远马上向外走去:“你们谈……你们谈……”

门关上了。

田曼芳慢慢脱下那双意大利进口的高档鳄鱼皮手套,歉然地说道:“您别嫌我烦,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来了……”“说,只管说。不过请简短些,上午,还有好几个安排在等着我。”“行,行……”“说吧。”“刚才我没回答您提的最后那个问题,是因为我有顾虑。”“我想……我的问题大概也提得过于冒失了一些,不是时机。”“您的问题的确很中要害、很尖锐……”“现在你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了?”“嗯……”“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觉得暂时不便谈,也不要紧,再想想。”“我……我……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又要摸我的底?”“有人说,您是田副省长的人,是他老人家亲自把您点将到章台来的。这种说法准确吗?”“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谁的人?”“我在问您哩。”

黄江北站起来,厉声道:“我在问你!”

田曼芳一怔。她不知道,黄江北居然还会在这种情况下发火,她有些害怕了。

黄江北慢慢地缓和下神情:“曼芳同志,你不知道你这么提问,带有明显的侮辱­性­?有的人以自己能附属某个高级领导的山头,成为某个领导的人而高兴,但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人格侮辱!”“我只是想问问……”“问问,谁在这么瞎说?这就是你的顾虑?”“不完全是……”

黄江北立即打断她的话,说道:“好了,你不用解释了,今天已经没有谈话的气氛了,咱们改日找时间再谈……”黄江北拿出他长期在工地上和搞技术出身的­干­部工人打交道的痛快劲儿,给了田曼芳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果然让这位总是在人前得到许多青睐的田副总经理有些慌了神,忙要作解释:“黄市长……”黄江北决定在今天不再给她机会,便说道:“田曼芳同志,我的耐心是只用在那些真心愿意跟我合作、一起来改变万方、改变章台面貌的人身上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就要明确告诉你,章台市没有黄江北,章台照样会一天天好起来,同样的原理,万方公司没有个田曼芳,它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苍天在上 第六章(13)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接完电话,黄江北回过头来问田曼芳:“对不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田曼芳微微地红着眼圈,低头不语。

黄江北歉然一笑道:“我……刚才是不是太粗暴了……”

田曼芳说道:“不,是我不好……对不起……”

黄江北站了起来:“亚洲开发银行的副总裁明天到咱们市里来谈投资项目,今天上午我约了几个有关部门的同志开预备会,刚才他们来电话催我了。咱们再找时间谈……”田曼芳坚决地:“我再说一句,行吗?”黄江北拿起秘书给准备好的卷宗急急地向外走去:“下一回吧。”田曼芳一步抢在他头里,叫道:“黄市长,我再说一句。行吗?”黄江北在办公室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以一种极大的威严看着田曼芳。田曼芳战栗了一下,说道:“您提的问题太重大了……我没思想准备……您让我准备准备……另找个时间,咱们再谈……行吗?您能再给我一点见面谈话的时间吗?”

黄江北立即道:“绝对可以。我想我们是可以坦诚相见的。”

“那行……那我走了……再见……”田曼芳微红着脸,拿起她的大衣、皮包,匆匆走了。

这时市政府大楼的会议室里熙熙攘攘,中空的椭圆形大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各区县局以及市政府各有关部门来与会的领导。已经耽搁了些时间的黄江北,拿着卷宗和茶杯,匆匆向会议室走去。秘书小高追了过来,让他回去接个电话。“谁打来的?”黄江北一边问,一边仍向会议室走去。“不知道,对方不肯说名字。”小高说道。“嗬,还挺牛,不理他。”“她好像有什么急事……”“散了会再说。”“她……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又怎么了?你这个小伙子,这样当秘书可不行啊。”黄江北打趣道。刚说完,黄江北心里突然一格愣,忙回转身来问:“女孩儿还是女人?是万方田副总经理的声音?”“不像,听声音,年轻多了。田曼芳的声音我熟,不是她。”黄江北眉尖一挑:“年轻的?声音稍稍有一点沙哑?很标准的普通话?音调柔柔的?”“是……好像是这样……”黄江北突然着急起来:“挂了吗?”

小高答了句:“没有……”

黄江北忙回转身就向办公室冲去。

他料想这电话是葛平打来的。

五十五

的确是葛平。她被困在省城火车站了。刚才,她挤到那烟雾腾腾的售票口前,想打听打听去北京的车次和时间,放钱的皮夹子被人掏走了。待她有所觉察追出售票处,那个可疑的男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去车站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治安警要她留下家庭地址和工作单位。她只得胡编了一个,赶紧离开了那两个虽然油滑、但心眼儿挺好的治安警,离开了那个她挺想依赖、但暂时却又不能依赖的地方。她饿了,身上只剩下最后的几块钱。内河码头街小吃店门口,大锅里卤煮着的红油肘子,腾腾地冒着大股大股的热气,大股大股的香气。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的决定是,用这最后的几块钱,去打电话。她想求援。她顶不住了,她没法再在火车站这成群结队的民工潮里游动了。她没法再听这南腔北调、再闻那几个月都不洗一次澡的人身上所发出的体臭和汗臭,而且掺和着烟油和牙垢和大蒜和大葱和韭菜馅儿饼和煎小鱼儿和白煮羊头的臭腥味。他们拿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有的还以为她是­干­那个的,贼皮狗脸地嬉笑着问她打一炮得多少钱她有没有长包的旅馆房间……她实在受不了了……但是电话接通后,从电话那头传来了那个熟悉的亲切的可以让人从中闻到­干­净衬衣香味的而又对她从来就寄以重大希望的声音以后,她冷静了。退缩吗?退缩吗?退缩吗?不去北京了?就这样算了?委屈的委屈了,受罪的也受过了。白天照样出太阳,夜晚依然有月亮。即便没有太阳月亮的日子,跟她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又有何相­干­?但是……爸爸……还有自己的委屈……她一次次地问自己。她一次次地责备自己,她一次次地藐视自己,一次次地重新整合自己。她只有低声抽泣……

苍天在上 第六章(14)

正因为这样,不管黄江北在电话这头怎么努力地追问,他都没有得到葛平一点回答。“平平,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有我给你做主,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听话,先回来,你爸爸妈妈和小妹都快急疯了……”

还是没有回应,但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在电话里低微的啜泣声。

“平平,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是章台市市长,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做主,你放心大胆地回来。你爸爸是我最敬重的老师,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穷得不行,我饿得都走不动路了,实在没那个决心再上学了,是你爸爸替我交的学费,是你妈妈用你们全家省下来的口粮,硬是让我坚持着上完了中学,才有了以后的那个清华本科生和北大研究生。这些你都是清楚的。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自己的事。过去你一直把我叫哥,现在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这个当市长的哥说呢?平平,你还要我说什么?平平……平平……”

“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黄江北沮丧地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又拿起电话,让市政府总机立即查一下,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不一会儿,答复来了,是从省里挂过来的长途。黄江北又让市政府的接线员小姐和省长途台联系,查一下刚才这个电话是从他们那儿哪个区的邮局打出来的。“请急办。”

这时,办公桌上另一部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小冰的声音:“爸爸……您有空吗?我要见您……”黄江北哭笑不得地说:“天哪,你昨天晚上去哪了?你妈妈说,你一夜没回家。你们……你们怎么都爱动不动就往外跑?你现在在哪儿?”“您别管我在哪儿,您现在能出来见我吗?”“我的好闺女,全市各区县局的主要领导这会儿都在等着你爸爸,能让我先去跟他们谈谈,再找个时间跟你谈,行吗?今天咱爷俩一定见面。你要不愿意回家,就上我这儿来,咱们一起吃晚饭,还像你小时候那样,手拉手去吃上海大排面。现在去上课,好吗?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妈妈。好,晚上见。”

放下电话后,他又立即给家里拨了个电话,但家里没人接电话。他略有些懊丧地放下了电话,下意识地收拾掉那烟灰缸里的纸灰,忽然觉得十分疲乏,便闭上眼睛,倒在皮沙发里,靠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梗着,折起身拿出来一看,是田曼芳忘了拿走的那副高档真皮女式手套。他随手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再看看它。它是那样的纤巧柔软光滑而又­精­美,实在叫人怜爱。他忍不住地又拿起了它,下意识地轻轻捏了捏。

这时,有人敲门。黄江北一怔,忙用一张报纸把那手套盖了起来。

敲门的是秘书小高:“黄市长,大伙都在等您哩。”

“好。我马上就去。”黄江北立即站了起来。

小高走后,黄江北忙自嘲般地笑着揭开报纸,把那双细软的高档皮手套锁进抽屉里,又往尚冰单位打了个电话,把女儿的下落告诉了尚冰,让她别太着急了,这才匆匆向会议室走去。

苍天在上 第七章(1)

五十六

江北打来电话时,那个让小冰恨透了的满风先生就在尚冰办公室的电话机旁边坐着。他一早就来了,来找尚冰。用小冰“长期”观察所得的结论来表述他今天的行为,就是来“纠缠”妈妈的。有一点小冰没看错,满风的确是来“纠缠”尚冰的,最近常来“纠缠”,但不是小冰所断定的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纠缠”,更不是那种“已婚男人对已婚女人的非法纠缠”。小冰的结论,纯属少女萌动期的过敏反应症表现,甚至说它是青春期妄想症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是轻型的,要严重了,绝对得找心理医生瞧瞧,或者打打青少年热线电话什么的,也管点用。尚冰和满风这档子关系的事实真相是,长期以来是尚冰在纠缠人家满风,只是到了最近这几天,才倒过来变成满风死缠尚冰不放。他俩纠缠来纠缠去,跟什么“男人女人”“已婚未婚”没有丝毫关系,只是为了尚冰的一部书稿,一部关于风暴潮理论的书稿。说俗了,就是研究大海里那一阵阵狂风巨浪的。但因为成稿时间久了,近些年又没有时间去修改补充它。尚冰担心它的学术价值有些滞后。想请这位清华时期的老同学作个判断,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们“捎带着”把它印成铅字,用单行本的形式把它留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这个世界上的书,已然多得让人根本看不过来,但对于尚冰毕竟还是第一本,也许还会是最后一本。如果觉得不可以,也请老同学“指点”一下,看看从哪方面着手去修改补充为好。满风在调回章台以前,一直在搞海洋学研究,基本上没离开过这块天地;对国际上这方面的研究动态和新发展,不能说了如指掌,也可说是历历在目。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有较深的学术根基和一定的造诣,绝对是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书稿拿去了,也看了,满风觉得它的确“陈旧”了些,但满风还是想帮这个忙。用时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他把书稿推荐给室领导,又推荐给社领导,想把方方面面的意见都听到以后,再来跟尚冰商量怎么修改它。没想这里却出了个大问题。那天出版社的总编一脸疑云地拿着那部书稿来找他,叫满风好不忐忑,便怯怯地问:“尚冰同志的这部书稿您……审读完了?不行吧?”没想总编大人根本不跟他谈什么稿子行不行的问题,只是追问,这部手稿的作者到底是谁。满风说,作者是尚冰,市政规划局的一个工程师。总编大人问,真是那个尚冰写的?满风奇怪了,说,不是尚冰还能是谁?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了?最近两年,知识产权方面的官司挺多,但这个尚冰我绝对可以为她打保票,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抄袭剽窃盗版偷印,她也不会这么­干­的。我宁可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会抄袭剽窃,也不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她是人群中最正统的人,是女人中最纯真的女人。“她爱人姓什么叫什么?”总编大人接着往下问。

“黄,黄江北。”

“这个黄江北在哪个单位工作?”

“哪个单位……好像……原来……在什么中美化###合公司的工地上当副头……最近­干­什么……没听她讲过……”

“书呆子,最近咱市里来了个新市长,知道吗?”

“新市长?­干­吗?他也想出书?他行吗?一般市长,连讲话稿都得让秘书写,他还有空写书?别逗了!”

苍天在上 第七章(2)

“你知道新来的市长叫什么吗?”

“他爱叫什么叫什么。我管得着吗?”

“他就叫黄江北!”

“有那么巧的事?”

“别那么巧不巧,赶紧去查一查,这个黄市长是不是就是你那位老同学尚冰的老公。”

“别逗了,那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和这个黄江北是老同学,在清华那会儿,我比他俩高一届,正经是他俩的老师哥。黄江北当了市长,还不跟我通个气?起码也得请我一顿啊。今天下午我还见了尚冰嘛,她根本就没说起这事儿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行了,我已经让总编室的小周去查实了,你这位老师妹尚冰的老公就是新来的黄市长。”

“黄?黄……”满风呆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俩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就算黄江北当了市长,跟这部稿子有何­干­系?”

“这部稿子你能肯定是尚冰写的?”

“尚冰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问你,尚冰在清华学的是什么?”

“建筑。”

“这部书稿写哪方面的?”

“海洋风暴潮非定常准平衡的线­性­模型理论。”

“一个学建筑搞建筑的人,能写得出一部海洋学方面的书,她成仙了?”

“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这在科学史上,完全可以找到许多同样的范例……比如……”.

“你就先别比如了,我再问你,黄市长在清华学的是什么?”

“跟我一样,学的是……是地球物理……”

“海洋学是地球物理学中的一个分支吧?”

“是的……”

“黄市长学的就是海洋学专业?”

“是的……”

“这部书稿的作者署的笔名是‘由工’,我请你把黄字去头去尾,是什么字?”

“由……”

“你再把江字去掉个偏旁看看是什么字?”

“工……”

“现在你再想一想,这个由工到底可能是谁?”

满风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这个由工到底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丁总编简直哭笑不得:“书呆子!你真是个书呆子!如果这部稿子真是黄市长写的,不管它够得上还是够不上出版水平,都得不惜工本给他出。还得快出、出好。如果不是黄市长的东西,那对不起,这年月,出这样的学术书籍,赔得太多,不具备相当高的学术水平,就是夫人太夫人,也得考虑考虑。没钱为她们倒贴老本。所以,你必须搞清楚,这个‘由工’到底是不是黄市长本人。别弄错了,得罪了市长。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了没有?别说我庸俗,这也是让钱给逼的。”

于是满风立即去找尚冰,倒过来拼着命地“纠缠”尚冰,了解这个“由工”到底是谁。但尚冰怎么也不肯说这个“由工”到底是谁。从满风嘴里得知出版社领导的想法后,居然提出要撤稿。她说“我不想靠江北的地位职务去出书。江北也不会同意这么搞的。这件事我是瞒着江北做的,更不能这么搞”。满风诧异地问:“你没跟黄江北商量过?”尚冰说:“他总说他这部稿子的一些学术观点已经落后了,有些方面的求证还不太完善……”满风一听,立即反应道:“那这部书稿真是黄江北写的?”尚冰忙说:“不是。”满风说:“你刚说‘他总说他这部稿子的一些学术观点怎么怎么了’……这意思不是很清楚吗?”尚冰大红起脸忙说:“我没这么说。”满风说:“你别书呆子气了,是黄江北的稿子就好办了。我们社领导说了,只要是黄市长的东西,请专人来修改。而且署名问题也说好了,你不用担心,不管改动有多大,仍然只署黄江北一个人的名……”尚冰说:“那江北更不会同意了。”满风说:“你们傻什么?你就是让那位参与修改的同志署名,他也不会署啊。谁敢跟市长在同一本书上署名?这不是自找难堪吗?”尚冰更坚决了:“那我肯定撤稿了!”满风再三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如实向社领导汇报,社领导也急了,还狠狠批评了他一顿,让他一定把书稿再拿回来。他只得赶早又来找尚冰。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七章(3)

“尚师妹,我跟你说实话,担负为黄市长修改书稿这伟大任务的就是在下小的我。这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实话跟你们说,我特别想­干­这个活儿。我也有条件­干­好这个活儿。你听我把话说完。第一,回章台市以前,我一直在搞风暴潮研究,我有这本钱为咱们这位英明伟大的黄市长改好这部稿子。而我也真心愿意为黄市长做好这个工作……”

“不行……那更不行……”尚冰还是这么说。

“你听着!第二,我这么做也不是全为了你,更不是为了江北。你知道我有个残疾的儿子,我母亲身体这两年也很不好,为了照顾他俩,我放弃专业,调回根本见不到海、也谈不上什么海洋研究的章台,来改行当这么个文字编辑。我对我自己的今后,已经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我到出版社这半年多,还没发过一部书稿,这是我有可能­干­成的第一个活儿。我能不能­干­好这第一个活,关系到我今后能不能在出版社、在章台这块地面上真正站住脚,关系到我满风后半生的长远生计……第一个活儿就能为市长大人效劳,更是我的荣幸,可说是三生有幸。我一定会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也请二位老同学给我这个机会,不管这个市长姓黄还是姓蓝,我都会鞠躬尽瘁,保证­干­得让你们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说着拿出一份协议书放在尚冰面前,把钢笔递到尚冰手里,要尚冰当场把出书的协议签了。

“不行不行……”尚冰脸红了。

“尚冰,你还要我怎么求你?”满风无奈地叫道。

五十七

市政府的大会议室设在楼后的一幢单列的大平房里。黄江北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了林中县的那位曲县长。黄江北主动先过去打招呼:“曲县长,您来了。”曲县长欠了欠身笑道:“黄代市长啊,怎么迟到了?让咱这些当兵的等你……”黄江北歉然地说道:“对不起,耽搁了。梨树沟小学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吧?”曲县长说:“我的黄代市长,您别逼得这么厉害嘛。章台市已经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干­部了,您再这么逼下去,我可就成了那第三个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每次叫“黄代市长”,都故意把“代”字喊得特别地响,引起与会的那些领导一阵阵异样的注意。敏感的黄江北当然也注意到了对方这种故意的“不敬”,但鉴于“辈分”和自己的地位,只得掩饰起内心种种不快和尴尬,依然做出一副十分坦荡的样子笑道:“你可是答应我在四十八小时内解决的。”

曲县长笑道:“看来我们的黄代市长这回是非要逼死这个曲老头不可了。”

这时,秘书小高走进会议室,附在黄江北耳旁,轻轻地说道:“黄市长,您的电话。”

黄江北不高兴地说:“什么电话也不接了!”

小高忙说:“林书记的电话。”

黄江北便只得向与会者招呼道:“真对不起,还得请大伙等一会儿,我去接一下林书记的电话。”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市财政局局长急急地跟了出来,低声说道:“黄市长……能耽搁您几分钟吗?”

黄江北没停下脚步,一边紧着往办公室走,一边应道:“对不起,财神老爷,林书记有个电话在等着我,咱们边走边说吧。”“万方公司的借款基本上已经就绪,只剩下过个手续,就行了……”“那好啊。”“另外……”“别吞吞吐吐嘛,是不是那档子财务拨款的事……有什么挤着了?”“也不算是什么挤着。您不是让我们起草一个通知在这个会上印发下去……”“是啊,印出来了?”

苍天在上 第七章(4)

昨天夜里,黄江北琢磨了许久,从梨树沟现状和林中县那位曲县长的态度举一反三,如果不从规章制度上有所制约,要在不长的期限内使全市各区县的­干­部都重视解决教育问题,真还不太可能。这样下去,大量教员就会流失,勉强留下来的也无心钻研教学,所谓提高教育质量、培养跨世纪人才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从根本上提高本地区人口素质,适应已经到来的新世纪的挑战,也十分渺茫;更谈不上根绝愚昧落后和残暴。教育问题绝不只是一个教育的问题,必须从现在起要不惜下大气力力促各级­干­部狠抓这件事的落实和改观。他越想越激动,连夜从林中县打回电话来找这位财政局局长,让他连夜起草一个文件,在今天的会议上印发下去,通知各区县局,从今年起,要把财务拨款和清还教师工资、修整危旧校舍挂起钩来。凡是拖欠教员工资、不积极组织力量整修危旧校舍的,今年财政拨款一律冻结,一律不许购买小汽车之类的“奢侈品”。黄江北以为这位局长已经把文件打印出来了,很高兴地说道:“好啊,一会儿我还要重点讲讲这档子事。我讲完了,你这个财务大臣也讲讲,好好强调一下这件事。”市财政局长却说:“黄市长,那……那个通知还没印……”黄江北一愣:“为什么?”市财政局长说:“这件事……我觉得怎么也得跟林书记通个气……”黄江北一下站住了:“你觉得,这件事,我这个当市长的做不了主?”

市财政局长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不过,通个气,总比不通气来得好……”

黄江北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在章台市机关已经­干­了二十来年的老同志,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老耿啊,我虽然还不是市委常委……”

市财政局长忙说:“不是这意思,我绝对没这意思……”

黄江北继续说道:“我不是常委,但在常委会上,林书记已经明确,财政这一块,分归我管。我虽然暂时还不是市委常委,但省委也明确,我可以与闻市常委的工作,参加常委会。这个­精­神你们财政局没传达?没传达的话,我现在正式给你传达。”

市财政局长连连点头:“传达了传达了……”

黄江北平静地笑了笑:“那还有什么问题?”

市财政局局长迟疑了一下:“黄市长,您千万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小瞧您的意思。我绝对不敢,我这个小小的财政局长有八个脑袋也不敢这么胡来。不过……咱章台历来的习惯,财政上的事都是要跟林书记通个气的,以前历任市长都是这么做的,他们都跟林书记配合得挺顺当的。当然,如果您觉得可以不必这么做,那……我就去打印那份通知了……我只是觉得……觉得……”

黄江北捺住­性­子:“谢谢你的提醒。通气的事,我这个代理市长会去办的。但那份通知,请你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上午散会前,一份不许少地给我印出来发下去!”

市财政局长再一次迟疑地说道:“好的……好的……”

目送着这位年纪还不算很大、但背却早已略略有一点拱起来的财政局长走远,黄江北忽然想到,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站不直了呢?他苦笑了笑。

五十八

其实,这位循规蹈矩的财政局长在向黄江北提出“应向林书记报告此事”的建议之前,就已经向林书记报告了此事。林书记就是根据他的报告,才急匆匆地从医院里打电话来找黄江北的。

苍天在上 第七章(5)

“江北吗,会还没开始吧?今天血压有点偏高,大夫不让我下床,我就不来参加会了……”林书记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让护士把冲着阳台开的那扇窗户关上,他觉得有点儿冷。

“今天是第一次全体联席会议,您……还是来说几句吧。”黄江北诚恳地邀请道。

“我已经跟张副书记李副市长都打了招呼,他们会尽心尽力帮着你张罗的。你就开始大胆­干­吧。”

“或者……让张副书记主持今天这个会。”

“不,你主持。你是市长嘛。”

“我……”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总有头一回嘛,上轿吧。老曲来了吗?”

“来了。”

“老曲这同志很有吃苦­精­神。像他这样资历的老同志,在别的地区,早不在县里­干­了。他一直还坚持着,尤其在林中县那么个穷地方,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很不容易啊。要多看到他这些长处,多给他一点工作上的支持。林中县情况比较特殊,梨树沟那样的村子,在他们那儿还多的是,冰冻三尺,你一口气,吹不化。听说你想让财政局下个文,凡是拖欠教员工资、不能及时解决孩子露天上课问题的地方,一律冻结新年度的财政拨款,还不准许他们购买必需的交通工具,有这么回子事吧?你这样做(说到这里,他真的动了感情),那些教员、学生娃娃们倒是谢谢你这个黄青天了,可让那些在基层工作的同志往后怎么弄啊?江北啊,这些基层­干­部不是不想解决教员工资问题,更不是忍心看着孩子在露天地里上课。据我了解,他们正在采取措施,逐步逐步地解决问题。之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能解决得了,是因为有许多具体问题牵扯着,一时解决不了啊。基层的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像社论和教科书里规定的那样一加一就肯定等于二。不一定啊!太不一定了。你以后会慢慢明白这里的道理的。处理解决基层问题,千万不能生硬地搞什么三十六小时四十八小时限期解决那一套。你的心情和愿望,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伤了这些基层同志的积极­性­,市委就被架空了。江北啊,这就不是小事了。这是个基本的原理,我想你是会明白的……”

“林书记……”

“你先别急,让我把话说完。拖欠教员工资、学生风里雨里还在露天地里上课的现象,据我所知,在我们章台地区,并不普遍,大概只剩林中县还有一点。所以,你这么硬­干­,别人会认为,你这位新来的代理市长是在跟老曲一个人过不去……”

“您也这么认为吗?”

“但实际造成的后果就是这样。你伤了老曲,更没人愿意到林中县那样的地方当头头了。”

“如果……如果有人真的为了这么点事撂乌纱帽,那……我去兼林中县县长!”

“江北啊,你能兼县长,还能兼它十二个乡的乡长?你兼得了它十二个乡的乡长,还能兼它几百个自然村的村长?老曲在那儿­干­了三十年,县乡村三级基层­干­部里,不少都是他的人。他一旦说不­干­,那是要影响很多人的情绪的!到时候,别说都给你撂乌纱帽,有一半的人给你撂,你也受不了。”

黄江北不做声了。

林书记叹了口气:“怎么,还想不通?不要想不通了,快去主持会去吧。这件事,我一早跟市委的几个常委都通了气,他们都不太赞成你跟老曲来硬的,他们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再说说。怎么样,你就把它当一个市委常委的决定来执行吧?”

苍天在上 第七章(6)

顿了一下,林书记接着说:“江北同志,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你这个代理市长,也得一点一点地往起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这是不以你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对市委的这个决定,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不说了。还能说什么?黄江北板着脸走出值班室,财政局长还在门外等着他。黄江北只当没看见他似的,铁青着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财政局长蔫不出声地忙跟了过去,一直跟出大楼,黄江北还是不理他。快走到会议室门口了,黄江北才突然站了下来。财政局长也赶紧站住了。黄江北生硬地告诉他:“耿局长,麻烦你了,那通知,就按你的意思办,不印了也不发了。”

财政局长慌张地:“黄市长,您千万别误会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没任何意思,绝对没有……”

黄江北没再理睬他,径直推开会议室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到中午开饭时分,曲县长和几位郊区县的领导说着笑着走进市政府食堂的小餐厅。只见小餐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屏风后头的那一张圆桌上上了菜。曲县长等人正疑惑不解时,一位副市长走了过来。副市长热情地做了个手势,邀请道:“入席入席……”曲县长问:“李副市长,怎么就我们这几个?”副市长解释道:“黄市长说了,家在市内的与会者,一律在大食堂就餐。”曲县长笑着摇了摇头:“这小伙子,还真有点名堂,还想在那几块会议伙食钱上抠出座金山?来来来,咱们吃咱们的!”

黄江北拿着饭碗,在市政府机关大食堂打饭的窗口前排着队,他感觉到机关­干­部们悄悄打量他时,眼中似乎都带着一种昨天还没有的目光。他们都知道“财务通知被硬­性­取消”的事了?也许是自己过敏了。别太过敏,当官有时得傻一点,有时得装作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把瞧见的听见的都往心里去,活得也就太累了……故而他不仅没做声,而且装得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吃完饭,回办公室,发现市政府大楼门前聚集着一小群人,吵吵嚷嚷得挺厉害。黄江北正要去看看,小高匆匆走了过来,他便问:“那边在吵什么?”

小高急急地回答道:“林中县的一帮教员,吵着要见您,跟他们说了,您今天有会,中午得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外事活动。这帮人就是不听……他们说,您昨天跟县里的领导定好四十八小时之内解决梨树沟小学的问题,可一直到现在为止,县里根本没什么动静。没动静不说,曲县长今天上午还打回电话去,态度突然变得非常强硬,还特地让县教育局局长到窑中去挨个地把他们训了一顿,还说,别长了几根黄毛就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刺猬了,谁要是再借几个学生在露天上课的那点小屁事儿,闹得全县都不得安宁,就要让县公安局出面来收拾这档子事了。”

黄江北的脸­色­再一次地­阴­沉下来。

不远处的吵嚷声再次传了过来,好像是吵得越发地激烈了。

小高低声问:“让他们来见您吗?”

黄江北犹豫着。可以看出,他内心十分矛盾。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吩咐小高:“跟他们说,我不在。”说着,便­阴­沉着脸,大步走进市政府大楼。不管在楼道里,还是在电梯上,也不管是谁跟他打了招呼,他都一概地不搭理,进了办公室,便用力碰上了门,连电话响了,他也不接。但这一回,电话却跟他一样地顽强,坚持响个不停。他只得接了,很不耐烦地摘下电话,往桌上一扔,话筒里却立即传出林书记的呼叫声:“喂……喂……喂!”

苍天在上 第七章(7)

黄江北听到了,但没有理睬。他脸­色­青白地站在窗前,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窗外,灰暗的云层低低地封锁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好像是要下雨了。不一会儿,瓢泼般的大雨果然袭来,大股大股的浓烟既从水泥厂也从热电厂那庞大的烟囱里,向­阴­霾的空中翻卷而去。

五十九

深夜。

黄江北睡不着。

六十

深夜。

梨树沟的孩子们夹着破旧的书包,提着破旧的马灯站在破旧的房檐下,躲避着那无孔不入的大雨。

六十一

深夜。

大山坡上孤独的老树迎着狂风暴雨,在索索地战栗着。

六十二

尚冰一觉醒来,看到东边的云缝里刚渗出一丝丝蛋青­色­;院子里那棵香椿树,和院子外头的那几棵黑榆白榆,还和其他地方所有那些黑槐黄槐、黑杨白杨都还没从黑暗中区分出它们各自的轮廓来,却发现黄江北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忙下床去找;看到他在外间屋里,裹着厚厚的毛毯,呆站着,怔怔地望着窗外。

“出什么事了?”尚冰忙替他披上衣服,担心地问。

“没事。”黄江北说着,又回到床上躺着去了。没等尚冰做完早饭,他穿起大衣就要走。尚冰赶紧把还没煎老的­鸡­蛋盛到碗里(江北喜欢吃煎得挺老的­鸡­蛋),劝道:“吃一口东西吧……”

黄江北说:“再说吧……”

尚冰说:“什么叫再说,­鸡­蛋已经煎了……”她匆忙往­鸡­蛋上倒了些蒜泥辣酱,再给两片面包抹上些油泼辣子,端过去时,黄江北已不在屋里了。

黄江北想了一夜,决定去省里找田副省长。田分管章台市,他要向他申述这一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叫人心烦。走进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厅,肮脏的大厅里躺满了等车的人和不愿意把住房钱交给旅馆经理的流浪者。售票窗口都还关着,窗口上挂着“上午八时半开始售票”的牌子。黄江北看看墙上的电钟,现在还只有六点多钟,懊恼的他这才想起,自己足有十多年没乘坐过这种长途客车了,早已忘了它的种种规定,包括售票时间。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度过?首要的还不能让这儿的人认出他来。他裹紧了大衣,从那些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的空隙处,小心翼翼地下脚,慢慢向外走去。这时,夏志远打了个“的”匆匆赶来,见了黄江北就急问:“出什么事了,一大早的,把我叫到这鬼地方?”

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嚷嚷。

两人走出售票厅,然后,黄江北才告诉他,他要到省里去一趟。

夏志远说:“坐长途车走?­干­什么?表示你多么平民化?”

黄江北说:“别瞎搅和。我只是不想惊动任何人……你替我找个理由,去应付他们一下。上午找不见我,他们就会瞎乱猜想,别让他们知道我去了哪儿,我一两天就回来。”

夏志远笑了笑:“有趣!走。”

“上哪儿?”

“八点半才开始售票哩,急什么?找个地儿喂肚皮啊。你也没吃早点吧?”

“别走远了,万一赶不回来买不上票……”

“瞧你的,有我老夏,你还怕坐不上长途车?不用亮你市长的牌子,我也保你上车走了。不信?”

这一点,黄江北信。他可太了解他了。夏志远跟黄江北一样,也是章台土生土长一个“土人儿”。老爹也是­干­铁路的。所以他常跟黄江北开玩笑说,咱俩该着,都是李玉和的后人,铁梅她哥。夏志远在章台满世界都有熟人,这里事出有因,一来,夏家是个大家庭,叔、伯、姨、舅、侄、甥……满满腾腾好几十口子,就在这么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城市里,几代发展下来,了得?这么说绝不夸张,您上章台任何一个部门行业去,都能碰见老夏他们家的“亲戚”。没有“亲戚”,也肯定有他们家“亲戚”的哥们儿朋友铁磁相好。再者,夏志远这人生就的好跟人交往,俗称“见面熟”。又好为人办事,讲义气(不讲义气,能死了心地跟黄江北­干­这么多年),还不贪,所以别人也好跟他来往。到一个地方,不用多长时间,推心置腹的真心实意的“狐朋狗友”满世界的都是了。他要替您搞一张车票简直小菜一碟。这么说吧,只要他开口,连司机座他都能替您弄来。当然,那您得保证一车人的安全准点到达。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七章(8)

夏志远说着话,把黄江北带到长途汽车站附近的一家茶楼里,找了个背静的双人座位坐下。夏志远知道黄江北爱喝绿茶,便先点了壶雨前,要了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糖火烧,要了两个素菜包子,要了二两三鲜春卷,并专为黄江北要了一小碟北京酱菜,还为他自己要了一碟大葱段儿一小碟黄酱一小碗莜麦面,并问黄江北:“够了不?”黄江北笑道:“我是饭桶?”夏志远认真地说道:“早饭一定要吃好,否则一天都没劲。”黄江北说:“何止早餐,我看你一天三餐都挺­精­心在意的。”夏志远故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这些没老婆的,再不在吃上下点功夫,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黄江北却只喝茶,不动筷。“喂,领导同志,您只管放心大胆使用您的咀嚼和吞咽功能,这顿早餐,我埋单。决不坑您。”这里他说的“坑”,原是有出处的。那年,黄江北带着夏志远和另外几个同志出差到苏州,一座美食城啊,又是头一回光临,您说夏志远能按捺得住吗?一心只想去观前街老古吃食店里好好地“参观学习”一番。偏偏黄江北一点空隙都不给,把个办事儿的日程排得针Сhā不进水泼不进,别说“参观学习吃食店”,到达三四天了,连苏州闹市口的门冲哪开的都还没捞得上见一眼,直恼得夏志远心里跟个什么似的,借《金瓶梅》里的话来说就是,“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才解气哩。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黄江北还安排几位去市物资局谈一批螺纹钢的批发价问题。谈完出来已是夜市都快收摊的时间了,而明天一早就得开路去广州物资局谈判(坐硬座。连卧铺都不舍得买。这个黄江北)。夏志远心有不甘,连夜带着那几个技术员满大街小巷地乱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真有“太白遗风”的酒店,拣各样特­色­风味点将上来,而后一个电话,把已经在床上躺下了的黄江北从招待所叫了来。黄江北懵懵懂懂地跟着吃完喝完,夏志远先把那几位技术员支走,而后掏出计算器算完账,把账单往黄江北面前一搁,自己拍拍ρi股也走人了。这一顿凑了个整数二百元。黄江北瞪直了眼睛也只好掏,心疼了一路。以后每每跟夏志远一块儿出来吃饭,总要先问清了,今儿个您还坑我不坑了?请早说,我得准备钱啊。

听夏志远说这回不坑,黄江北默默地笑了笑,还是只喝茶,不吃点心。他不想吃。夏志远夹了个素菜包子到江北面前的小碟里,说道:“你不觉得,你现在去找那位田副省长诉苦,太早了点?”

黄江北说:“我不是去诉苦,我要寻求支持。这样下去,我没法子。”

“有一点你搞清了没有?这儿发生的一切,和你要去找的那位省领导,有没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系?”

“你说田副省长?”

“万方公司偏偏安排了那么多姓田的人……而且大多还是上八里庄的乡亲……”

“我问过田曼芳,她说,万方公司里安排那么多上八里庄姓田的人,和田副省长没有任何关系。田副省长对这件事很恼火。为这件事,多次批评过有关人员。”

“你就那么相信这位田女士?”

黄江北立即扬起眉毛,反驳道:“我们要在章台­干­下去,不能谁都不信任!”

夏志远淡然一笑:“田曼芳不等于章台人民。这还要求证?”

“我找葛老师也核实过。葛老师说,田副省长曾经为这件事把他叫到省里,很严厉地批评了他。”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七章(9)

“那么到底是谁把那么多根本不具备现代企业管理素养的田家人搞到公司里去的?”

“直接策划这件事的,是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位曲县长。作为田的老部下,又作为田家乡的父母官,他觉得田既然为家乡争取来了这么一个合资项目,他也就应该为田老家的人安排些好位置……”

“可他是地方官,他没权安排万方的人事……”

“说到这一点,就和我们的葛老师有很大的关系了。他不敢得罪这位地方官。万方初创阶段,他需要地方的支持,他没那个勇气对曲说一个不字。为了这一点,葛老师一直非常非常内疚……”

“还有一个人是谁?”

“据说是田副省长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在俄罗斯做生意的田卫明。”

“这么个才三十啷当的小屁孩子,忙着在万方安排那么多同宗同族人,想­干­吗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这一批年轻后生好像都有一些自己的打算。”

夏志远夹起一个春卷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你知道,我有时候特别想要什么吗?”

黄江北问道:“什么?”

“想要包公手里那把龙头铡!”

“神话。”

“是神话。但你说怎么办?”

“所以,我觉得,最后拿起快刀,能砍断章台这一堆乱麻的人,恐怕只有这位田副省长……”

“别着急。再想一想……让我们认真地把这位田副省长和章台目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的关系,捋捋清,再找上门去……”

“那就太晚了!”

“太晚,也比飞蛾乱扑灯的好。小姐,埋单!”

“我去不说别的,只是汇报情况,总不会碍事吧。让他多进入一点情况,总有好处……”

“他了解这里的一切。”

“谁?”

“省里的那个田。”

“何以见得?”

“如果他没有定见,他就不会在你到章台报到前,就警告你要提防郑某人。给我的直觉,他在章台的许多事情上,比你我卷入得要深得多。所以,我劝您哪,暂时谁也不找,静观事态进一步发展,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黄江北不做声了,跟着老夏往外走。本来就有低血糖症的黄江北,也许是因为这两晚都没能好好睡,早起又没吃什么东西,只灌了一肚子的“雨前”,挤在公共车里,便觉得头一阵阵晕了起来,还要吐。好不容易坚持到站,由夏志远扶着,进了办公室,倒把小高急坏了,赶紧地冲了杯加糖的热牛­奶­,还拿了几块巧克力夹心饼­干­,让黄江北吃了,躺下;不多一会儿,种种症状便明显减退。小高说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黄江北坚决不让惊动别人,坚持再躺一会儿,就肯定能自如地活动了。再过了一会儿,情况果然如黄江北自己说的那样,能起来自如地走动了。小高便松了一口气。看着小高收拾杯子瓶子等,夏志远好奇地问:“你还天天喝­奶­粉?”

小高说:“我不喝……”

夏志远问:“你不喝,你怎么会备着­奶­粉白糖饼­干­什么的?”

小高微微红起脸说:“我听说黄市长有低血糖的毛病,我想备着点……也许用得着。”

夏志远真挚地夸道:“噢,好秘书。”

小高却赶紧拿起收拾好的各种东西,提着热水瓶,知趣地带上门走了。

六十三

田曼芳昨天晚上也一夜没睡。她没回万方。早先她在市内跟人合伙办了个挺有点名气、挺有点特­色­的饭店——水上大酒家。那儿,有她一个小院,昨晚她就是在那个小院里过的夜。清早起来,当那布置陈设得颇为­精­雅的小后院依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晨­色­弥漫笼罩着的时候,一贯早起的单昭儿端着个杯子,上院里来刷牙,看见田曼芳屋里的灯还亮着,便好奇地走了过来,想替她关灯。田曼芳向来是个“夜猫子”,即便在万方,只要上午没会,她总要睡到九十点才起床。至于晚上,那就不好说了。特别是回到水上大酒家,不到KTV包间里最后一个客人埋单,她决不会提前一分钟回后院休息。她房里的灯,总要亮到后半夜,但一清早还亮着的事,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单昭儿从窗户里看去,只见田曼芳和衣躺在美人榻上,不仅没睡还显得十分疲乏地在翻看着一些大厚本的­精­装书。榻前的茶几上,地毯上,散放着不少这样的书。单昭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只得走进屋去问:“你疯了?一夜不睡!”田曼芳疲乏地笑笑,扔开手中的书,坐了起来。单昭儿拨拉拨拉那些书:“又在深沉啥呢,怎么想起看什么海洋学的书来了?那么有学问哩!”田曼芳笑笑,赶紧把书从单昭儿手里夺下:“嗨,不是没事吗?瞎看看……”

苍天在上 第七章(10)

单昭儿一把又夺回书来,笑道:“瞎看看?昨晚你肯定是等谁来着,没等着,是不?等谁呢?又看上哪个男人了?”

“死妮子,我看上过谁了,说我又看上了?中国还有男人吗?不是歪瓜裂枣地一副邪­性­样,就是油头粉面的从脚后跟里都在往外冒­奶­气。早绝望了。”田曼芳故意长叹道。“哎!那就给你找个高鼻子蓝眼睛、浑身长毛的大鬼佬……”单昭儿把那些书一起都扔到田曼芳身上说。“你让我活遭罪?那一身的狐臊臭……”田曼芳捡起一本掉到地上去的书。单昭儿故意问道:“那怎么办呢?”田曼芳笑道:“那有啥,把歪瓜裂枣们、油头粉面们、还有浑身长毛的大鬼佬们都找来,让我这漂亮文静又能­干­的小表妹,一个人慢慢受用。”单昭儿笑着扑过去厮打:“你就那么残忍……那么残忍……”田曼芳笑着喘着:“别闹了……别闹了……”单昭儿依然缠着,要田曼芳承认,最近看上一个搞海洋学的专家了,昨晚就是在等他的电话。田曼芳吐了一下舌头:“等专家?你别吓唬我了。”“那你说嘛,到底在等谁?”田曼芳捶了单昭儿一下,啐道:“你烦不烦呢?我都老成这德行了,还等谁?这辈子谁也不等。没人可等。”单昭儿一下挺没趣地耷拉下脸,一边转身向外走去,一边嘟哝着:“不说真话算了。”田曼芳忙上前抱住她:“瞧,开个玩笑,小嘴又嘟起来了。”单昭儿翻着白眼:“去去去。你烦不烦呢!”田曼芳大笑:“好,好,我交代,如实交代。昨天晚上,我的确在等一个男人,一个曾经学过海洋学的男人……行了吧?”

两人说着笑着,天就大亮了。单昭儿挽起自己长长的黑发,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床铺。田曼芳懒懒地把那几本书归置到书桌上,又在那张美人榻上躺了下来。昨晚她几次三番命令自己睡觉,但就是睡不着。几次三番脱了衣服,上了床,关灯,都因为辗转难以入眠,而再次起床开灯穿衣。没人许诺会在今夜打电话给她,更没人要求她连夜熟悉“海洋学”。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搞来这些根本看不懂的书,像真的似的,左看右看,还看个没完……他生气的时候,显得格外真挚……他虽然总想显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但实际上,始终控制着、左右着谈话局面的还是他……像他那样,心里还有真东西、还能燃烧起一团火的中年男人真不多了。特别是当了十几年领导,心里始终还有一团火炙灼着那点真东西的男人,更少。他能算一个。也许今天再去找找他,他会不会嫌烦?不能太着急了。不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瞎嗡嗡。她想着,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睡了不多一会儿,单昭儿来叫她吃早饭。“才几点?穷折腾!”她一边嘟哝着,一边从被窝里伸出腿来,在床边直晃悠。田曼芳的皮肤白得耀眼,她那两条腿的线条简直可以让所有的模特儿忌妒痛苦得自杀去。所以她每回有意无意地从被窝里把那两条腿“晃”出来时,都会引得单昭儿一通极“痛苦”极“愤怒”的吼叫:“老表姐,你又故意来气我了不是?”昭儿脸长得极秀气,但可惜皮肤黄黑了点,腿也稍嫌­干­瘦了点。夏天她永远不穿短裤,特别是和这位“田表姐”在一起的时候,更看不得“田表姐”穿短裤和短裙来故意“气”她。平时,昭儿这么“愤怒”时,田表姐有时会索­性­把被子全掀开了,高高地把腿举起来,在空中划动,还高兴地叫着:“气你气你,气死你这个小气鬼!”然后两人便打作一团、扭作一团,直到累成一摊烂泥,直到把平日里在那些“浑男人”面前必须伪装“淑女”时积下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出来了为止。但今天田表姐却完全没了这个兴致,只是苦笑笑,撩过被子,乖乖地把自己那两条圆润而富有极大诱惑力煽动­性­的腿盖上了。

苍天在上 第七章(11)

“吃饭吧。”她叹了口气道。

早饭还刚吃了个开头,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田曼芳忙扑了过去,拿起电话:“哪位?”电话是夏志远打过来的:“别激动,是我,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一个。”田曼芳马上把电话递给单昭儿:“找你的。”夏志远忙叫道:“喂喂喂……我找的就是你……”田曼芳冷冷地:“别搞错,别把谁都当单小姐。”夏志远忙说:“田经理,我奉黄市长之命通知你。”田曼芳狠狠地:“再没正经,我挂了!”夏志远嘿嘿一笑道:“你愿挂就挂吧。反正跟你通过话,我就有跟黄市长交代的了。”田曼芳无奈了:“快说。”夏志远却说:“请记录。”

田曼芳还真做了记录,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恭敬,连连应道:“好的好的……我会准时赶到的……”

单昭儿不解地问:“又什么事?”

田曼芳匆匆放下电话。

“谁啊?”单昭儿催问道。

“快把那个化妆盒递给我,我得马上出去一趟。”田曼芳推开面前的稀饭碗,伸手去拿湿毛巾。

“去哪呀?快说嘛!谁那么大魔力,一招呼你就去……真是个大鬼佬?”

“你才大鬼佬一招呼就去哩!”田曼芳弯腰去套长统丝袜。

“那是谁啊?”

“夏志远。”

单昭儿生气了,转身向外走去。

田曼芳说:“你瞧你瞧。真是夏志远打的电话,不过他只是传达某人的指示。别嘟着小嘴了,放心吧,你那个夏志远,白送给我还不要哩。跟你说实话,公司里来了几个人……”

“去去去,没一句真话。公司里来一百个人,也不会把你急成这样,我还不了解你!”

田曼芳拿起­唇­膏在单昭儿脸上重重地画了一道,笑道:“对,你了解我。对,跟你就是没一句真话。”

几分钟后,田曼芳飞快地把车开到豪华的金城饭店门前,规范的泊车位只剩下最后一个了。黄江北也已经在大厅里等着她了。田曼芳气喘吁吁地带着小跑,向黄江北伸过手去:“我没迟到吧?在哪儿谈?大厅里?您怎么找这么个地方,乱糟糟的,跟个骡马市似的!”

黄江北正­色­道:“我们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在这儿见韩国的一个商务代表团……”

田曼芳向四周围瞟了一眼,而后对黄江北说道:“您等着。”她匆匆走到总务台前,不一会儿,拿着一把钥匙回来了,对黄江北说:“请吧。”她把黄江北请进楼上一间空无一人、陈设幽雅而又恬静的小宴会厅。“这儿是不是要比下面你那个大过厅里强?”她一边说着,一边脱掉大衣。她今天又换了一件本­色­的粗纺毛麻时装大衣,那特别圆大的领子和根本是直统的腰身,使她一走起来,就带起一股飕飕的风,风里总带着一丝丝淡雅的香味。黄江北心想,这家伙还有多少件大衣可换?他同时也想到了尚冰,真该再为尚冰买件大衣了,但尚冰不会同意的。尚冰总觉得,一个女人一生能有一件大衣就蛮好的了。那唯一的一件大衣,每穿一次,她都要细细地刷好半天,往大大小小的口袋里装上各种各样的樟脑丸防蛀片保鲜丹,再往大衣柜里挂。这家伙会那么­精­心地对待她那“无数”件大衣中的任何一件吗?这家伙还真会办事,一下就找来了这么个小宴会厅。

黄江北淡然一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人头挺熟啊。”

“嗨,这算个啥嘛。这要算有本事,那有本事的人就海了去了。说吧,有什么事,赶得那么急?”她笔直地站着,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必能为君赴汤蹈火的样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苍天在上 第七章(12)

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今天时间不多,再说,我们也比较熟悉了。不管谈什么,我们不能再弯弯绕了,对吗?”田曼芳点点头:“绝对应该这样。”于是黄江北说道:“今天我要先给你提一个问题。对我的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回答了,就必须是真话。由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关系重大,所以,如果你今天对我说了假话,以后让我查出来了,那么,我要对你说,你田曼芳在我黄江北这儿就算是彻底完蛋了。只要我黄江北在章台一天,我就不会让你潇洒起来。听清楚我这个申明了吗?”

田曼芳笑道:“别吓唬女人。女人都胆小。”

黄江北不笑:“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听清楚了没有?”

田曼芳忍不住还是想笑:“快说吧。挺­干­脆利索的一个年轻市长,今天咋变得那么腻腻懦懦的了!还剩几分钟了?”

黄江北继续正­色­道:“好。我问你,昨天你说,万方公司是什么人的小金库,万方公司成了什么人的私家祠堂。这话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还是不负责任的牢­骚­怪话?”

田曼芳端直了坐着的身子,答道:“我对我在市长先生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负责到底。”

“你愿意和我一起来把万方公司搞成全省全国最出­色­的一个现代化企业吗?”

“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太严重了……”

“正面回答。”

“市长先生能视我为同盟军,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

“打住。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别说什么‘但是’。”

“愿意。但我还得说个‘但是’……”

“很好。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把万方变成他个人的小金库?”

“一个足以左右你我命运的人。”

“谁?”

田曼芳一时语塞。

“是谁?”

“别逼我。”

“你答应我不说假话的。”

“我没说假话。”

“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答?”

“我不想害您……”

“田曼芳,你是不是怕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后,会找那个人去动刀子?我不是那种白痴吧?”

“那当然不是……”

“那你怕什么?”

“让我再想一想……”

“你觉得我没这个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不是……真的不是……”

这时,黄江北看了看手表,宣告道:“只剩两分钟了,我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帮助我?”

田曼芳没答话。

“好吧。田曼芳同志,能见到你,很愉快。再见。”

黄江北起身向门口走去。

田曼芳顶不住了:“等一等……”

黄江北立即停下脚步。

田曼芳直直地看着黄江北的眼睛:“如果我说了实话,到时候您会咬着牙把该做的事做到底吗?”

黄江北板起脸:“说到最后,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田曼芳全然不凛地说道:“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黄江北默然一笑:“把球又踢回到我这一边来了。你真是一个厉害的谈判好手。我早就说过,对于任何一个章台市长来说,当务之急,恐怕都会是确保万方早日投产。万方一日不出汽车,当章台市市长的一日寝食不安。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会不会坚持把该做的事做到底?”

“不要跟我搞什么理论推断,我要你正面回答我。”

黄江北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让自己站得更舒服一些:“我当然会做我该做的事,并且把它们坚持做到底。”

田曼芳紧逼道:“我得罪了他们,作为一个女人,今后我还能依靠谁?”

黄江北正­色­道:“依靠党,依靠人民呗。”

田曼芳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向门口走去。一直走到门口,手都伸到门把上了,才听到黄江北不紧不慢地又说了声:“当然了,我这个当市长的,会尽全力来保护你。你也可以绝对地相信我,依靠我……”

田曼芳马上站住了:“真的?任何时候我都能指望您?”

黄江北说道:“绝对的。”

田曼芳的心一颤:“好,成交,我会把详细情况写成文字材料交给您。您什么时候要?”

黄江北握住田曼芳伸过来的手,催促道:“当然越快越好。”同时他真切地感觉到,松软温热、被莫名的汗浸湿了的小手痉挛地抖动了一下,并很快地从他那有力的大手里抽了回去。

苍天在上 第八章(1)

六十四

黄江北从长途车站回来后,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老夏的分析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章台复杂,复杂就复杂在上下左右盘根错节。区区一个曲县长,居然敢于小觑新任市长,一方面仗着他自己是个老资格,但也别排除他还倚仗背后有大树硬木杆儿在支撑。浅水蹚河尚且得闹清河底的情况,何况要彻底解决一个市的问题,不理清上下左右的关系,就急于脱鞋下河,显然急躁了些。老夏是对的,千万别­干­自投罗网的傻事。林书记都说过董、于两案可能跟上头的什么人牵扯着,田曼芳又一再说有人要把万方变为他私家小金库……他们不会是虚指虚拟虚晃一枪而已吧?他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田曼芳作突破口。战术上先扫外围,再突破中心,永远是一个可供选择的良策。在会见韩国商务代表团前,他还要请葛会元办一件事。几分钟前,葛会元已奉命赶到金城大饭店,四处打听黄江北在何处。小高此时也焦急万分地在四处找黄江北。他知道市长已经到了这大饭店里,但不知道田曼芳把黄江北带到二楼去了。而会见韩国客人的时间却又到了。这是章台市第一次接待韩国商务代表团,牵涉到以后很长一个时期能吸引多少韩国投资的大问题,黄市长是实在不该迟到的。小高急得鼻尖上都开始冒汗珠了,这小伙子办事就是认真。

葛会元在宾馆大厅里碰见小高,喜出望外地问:“黄市长在哪里?”小高一皱眉头:“我也在找他。您有急事吗?他今天恐怕没时间见你了。”葛会元解释道:“是他约我来的。”小高疑惑地只说了句:“是吗?”他非常想问问黄江北此刻把葛会元找到此地,到底为了什么事,但又没张嘴。小高是个非常懂事的年轻人,非常懂得机关工作人员的基本守则,那就是“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不该知道的,那更是绝对地别去知道”。他和葛会元正为无处去找黄江北而一筹莫展时,黄江北却匆匆走来了。

黄江北先热情地招呼了葛会元,然后马上又问小高,韩国客人到了没有。小高告诉他,客人都在三楼宴会厅等着了。

黄江北看看表,对小高说:“别急,再让他们等几分钟,我和葛总说两句话。”黄江北先问了问重修总装试验台的情况,而后就对葛会元说:“老师,我找您,是想求您帮我一个忙。”

葛会元的脸马上红了:“快别这么说,我不给你添乱就算好的了,还能帮你什么忙?”

黄江北说:“咱俩就不说客套话了,我请您派个房修队到梨树沟去,帮着把小学校的危房修一修。我答应过他们,四十八小时内解决问题。”

葛会元皱起眉头:“四十八小时……这都什么时候了……”

黄江北说:“今天天黑以前,您要能让修建队的人带着修房子的材料赶到梨树沟小学,我想那儿的孩子和老百姓还是会非常高兴的。您要替我办了这事,明天我一定让市报头版头条发这条消息。”

葛会元想了想:“头版不头版的,我无所谓。这件事……真得赶这么急?”

黄江北说:“上学时,您常教导我们,为人师长者言必信,行必果。梨树沟是我上任章台给老百姓许下的第一个诺言。四十八小时之内不见行动,我枉为一市之长!”

“由我来派人给你去办这件事,你……觉得合适吗?”

“一般说来,这么做是不合常规。但孙子兵法不也提倡出奇制胜之举?站在梨树沟老百姓的角度,他们将举双手欢迎我们这么做的。您说呢?”

苍天在上 第八章(2)

犹豫。

“您还有什么难处吗?”

“不……难处倒没有……我……这件事……我包了。”

黄江北马上紧握住葛会元的手:“老师,谢谢您了。”

葛会元缓缓地握住黄江北的手,诚恳地请求道:“什么时候,找个时间,咱俩再细细地说说万方的情况……”

“好的好的……”

“万方领导班子的问题,你也应该考虑起来……我挑这副担子,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黄江北用力握着老师的手:“今天咱们不说这事,改天吧。”

葛会元直瞠瞠地看着黄江北,说道:“考虑万方问题的时候,别顾忌我。老师老了……真的太老了……”

黄江北心一热,他忽然想到,有一天,他黄江北也必须对一个后来的年轻人说我江北老了……真的太老了?他忙安慰老师道:“您别这么想,我会全面考虑的……”

葛会元立即回万方去安排此事去了。黄江北这才放心地由小高引导着,去见韩国客人。寒暄过后,在开始正式交谈前,黄江北又想起了两件急事要让夏志远办,便写在了一张便条上,让小高去交给夏志远。小高答应了一声,拿着纸条便下楼去了。

傍晚时分,黄江北送走那些韩国客人,正想打个电话问问葛会元那边的情况,葛会元气冲冲带着一辆小车、一辆大卡车直奔宾馆而来。车到宾馆后,下来二三十个人,他们都是万方基建队的人,由葛会元带着要进宾馆。宾馆的门卫不让他们进,双方便大声争执起来。黄江北急忙迎了过去。黄江北以为葛会元他们还没去梨树沟,却没想到,他们是在去梨树沟的路上,让两个市委机关的人拦回来的。

“这两位是你派去的?”葛会元急赤白脸问。

“您说可能吗?”黄江北反问。

“我看了他们的工作证,的确是市委机关的。”葛会元气呼呼地说,“这不是拿我们涮着玩吗?一会儿让去,一会儿又不让去。”

“他们说哪个领导指示他们这么­干­的?什么理由不让你们去梨树沟?”

“他们只说是市委的领导让他们来截的。具体是谁,不肯说。具体理由也不肯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那就是别的市领导?在这件事上你们市领导的意见还没取得一致,你就急着办?为什么给山区小学修房子这么好的一件事,都……不一致?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给你添了什么麻烦?”葛会元睁大了眼睛惶惶地问。

“这事儿跟您没关系。您一点错也没有。您办得挺好。我会查清这件事的。”黄江北竭力安慰,让小高通知宾馆给葛老师和他带来的那些工人安排晚饭,自己立即坐上车,去医院找林书记了。从种种迹象看,这事儿又是林书记出面­干­预的。

这位书记同志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但奇怪的是,林书记是怎么得知今天这档子事的呢?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小高、志远和葛老师,还有就是那一群工人才知情。我觉得这么点小事儿用不着再拿到“常委”或“书记”面前去请示讨论。我一个市长(就算是代理的),还没有一点权力派几个工人去给一个山区小学修修危房?退一万步说,今天修的是我自己的住房,恐怕也没错。市长(就算是代理的)也不能住危房啊。他为什么要阻拦?为什么要这么决绝地不让我替梨树沟小学把教室修起来?又是谁向他报告的?看来在章台,我的一举一动都处在严密的加倍的“爱护”和“关注”之中啊。

苍天在上 第八章(3)

车快速地开上大街,却没向医院方向开去,拐了一个弯,开到一条很幽静的小马路上;不一会儿便停在了一家装潢十分别致的个体美食城门前。黄江北疑惑地刚想开口询问,只见路边有个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拉开车门,钻进车。

是夏志远。

不等黄江北开口说话,夏志远对司机说了声:“走。”车又继续往前开去。但没开多远,就在一个街心花园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这儿更加幽静,更看不见行人,只有一幢幢新落成的住宅楼在傍晚最后一抹余光中,肃然地耸立着。周围的路灯还没安装,电线杆儿上的电线,耷拉在晚风中,悠然地晃动着,有时也会在狂风中突发一阵痉挛。

夏志远说:“你不用去找林书记查问这件事了,是我让人开车把葛老师他们截回来的……”

黄江北一怔:“你?为什么?”

“别上火。我先问你,今天上午,你让小高交给我一张你亲笔写的便条,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办那两件事。这档子事,你跟林书记说起过没有?”

黄江北说道:“我在便条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吗?这两件事,你先和下面的同志商量一下,认为确实可行,我再正式去征求市里其他领导的意见。”

夏志远说道:“这就是说,在你给我写便条的时候,林书记并不知道你要我办这两件事。是这样吗?”

黄江北用力拍了一下车座背:“你真是够婆婆妈妈的了。我已经说了,对这两件事,我自己还没十分把握,怎么可能先去跟林书记谈?”

“以后呢,以后你又和林书记说过这件事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接待韩国的那一帮子商界人士,根本没脱开过身。”

“那就奇怪了。我从小高那儿拿到你的便条,刚回到市政府大楼,还没来得及找人论证你交办的那两件事,林书记就派人来把我叫到医院里去了,叫我别去办这两件事……”

“他怎么会知道的?”

“是啊,问题就在这儿,他在医院里待着,怎么会知道你那儿刚发生的事的?他还让我立即派人去把葛老师追回来。他说,他正在做曲县长的工作,梨树沟的这点事儿,还是得让曲县长出面去解决。一定要给老同志留这点面子,千万别伤了和气……”

“还是林书记让你去截葛老师的嘛!你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主意?”

夏志远一时语塞。

“不要说了。去医院。”

“江北……”

“去医院!”

六十五

林书记料想黄江北会“杀”上门来的。他等着,连茶都给准备好了。他早估计到,他和黄江北之间会有一个“艰难”的“磨合”过程,但他相信能磨合好。对于这一点,他非常从容。“坐,坐下说,少安毋躁。待会儿听我慢慢给你解释(转身问夏志远)。葛会元带到梨树沟去的那一帮子人,追回来了?”

夏志远恭敬地折起身,答道:“追回来了。二位领导,你们谈着,我上外头待一会儿。”

黄江北生硬地说道:“没事,你坐你的。”

林书记笑笑:“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夏志远回道:“别说晚饭,黄市长连早饭都没正经吃过几口……上午低血糖病又犯了,差一点晕倒在……”

黄江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让夏志远再“噜苏”下去。

“没什么要紧的吧?”林书记真诚地探问。

“抓紧时间说咱们的事吧,一点头疼脑晕的小病,过去了。”

林书记忙说:“还是别大意。改日我让人民医院的院长亲自给你检查检查,现在先安排吃饭。老夏,你去,让护士长赶紧安排两个人的饭来。这儿的饭菜虽然算不上有什么特­色­,但口味还过得去。有几个小炒还够水平,特别是那个五柳鲜鱼和酸菜­肉­丝汤做得还挺有点正宗川菜馆的川味儿。还有点意思。不妨尝尝。”但因为黄江北执意不肯在这儿吃,只好作罢。

苍天在上 第八章(4)

林书记无奈地笑笑:“好吧,不吃就不吃,反正挨饿的不是我。这两件事,我本来是准备先跟你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再让老夏去办的。可上午你正在接待韩国那批客人。我不想打扰你,就直接找了老夏……”

黄江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书记的话:“林书记,我这会儿匆匆赶来,不是要跟您谈这些问题的具体处理上的得失。我不想打扰您的休息,我今天也太累了……我只是想知道,我让葛总去梨树沟,让夏助理去办那两档子事,您怎么知道的?是志远上您这儿来报告的?”

林书记笑着摆了摆手:“别冤枉老夏,他跟这事儿可一点儿都不沾边儿。”

黄江北追问:“那请您告诉我,到底是谁上您这儿来报告的?放心,我不会追究那人的责任的,说不定我还会奖励他。难得有这么个同志这么尽心地监督我的工作……”

林书记还是带着一种从容的笑容回答:“不是监督,没有监督你市长同志……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

“是我那位高秘书来报告的?”黄江北执意“咬住青山不放松”,一心只想澄清个中内幕。

“不要再追问了,你让老夏、让葛会元去办的这几件事,事情都是应该办的,就是稍稍有点­操­之过急。我没有一点责备你的意思,就说你让老夏去办的那两件事中,有一件要他去人事局打听一下,给中外合资企业的高级职员进行文化和技能考核必须办理哪些报批手续……”

黄江北还是在追问:“是我的那位高秘书来报告的?”

林书记不乐意了:“江北,你冷静下来,先听我说完嘛。你要再这样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我可真生气了。黄代市长,别人就不能向我这个市委书记报告一点你的情况?你就不需要接受一点别人的监督?”

黄江北说:“可以报告,我也需要接受监督,但是采用这种方式……”

林书记语调一下也变得稍稍强硬起来:“什么方式?我们到底怎么你了,黄代市长?”

黄江北一时语塞。

林书记缓和下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我跟你明说了吧,这件事都是我让小高这么办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这个市长的位置上­干­得更稳当些,能不出或少出点大的纰漏。江北啊,章台的情况比你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你又初来乍到,我一直担心你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树敌太多,反而做不成事。你是一个能成大气候的人,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某种不谨慎而耽误了自己的政治前程,委屈了自己这块好材料。有句话我可先说在头里,这件事过后,你千万不能去跟小高较劲儿。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小高是按我的意思去办的,是我让他在必要的时候跟我多通通气。小高这青年,年纪不大,为人挺稳重,嘴巴也挺紧。他非常佩服你,总在我面前说你好话……这件事,回头你千万不能去责怪他,更不能给他小鞋穿,就算是给我的一点面子。你要是追究他,我可轻饶不了你。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夏,你也别上外头瞎叨叨去。”

夏志远淡淡一笑:“嗨,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犯得着跟人叨叨吗?”

林书记回头问黄江北:“怎么样,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黄江北­阴­沉地一笑:“算了算了。不说了。”果然再不提这档事,只谈亚洲开发银行和韩国商务代表团,还谈了给万方筹款的事。对这几件事的处理,林书记都给了高度的评价。上了车,他吩咐夏志远道:“一会儿到金城,你去招呼葛老师和他带来的那些工人同志。没吃饭的,赶紧吃。没喝水的,赶紧喝。吃了喝了的,给他们放录像看。留住他们原地待命,一会儿我还有事要请他们办。”

苍天在上 第八章(5)

夏志远忙问:“你去哪儿?”

黄江北板起脸:“我嘛,得去会会那位可爱的高秘书。”

夏志远忙说:“江北,刚才林书记的话已经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你……不看僧面,还得看看佛面。小高的事,就忍了……”

“忍了?你说,我们千辛万苦地回章台来究竟是要­干­吗的?”

夏志远低声说:“江北,你先别冲动……”

黄江北大声说:“我已经够不冲动的了!开车。”

到晚上,大约九十点钟光景,林书记接到小高打来的电话。小高急促地说:“林书记……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黄市长刚才找我谈了话,他不要我给他当秘书了,他让我从明天起就别到市政府大楼里来上班了……他说他今天晚上要亲自带着葛总手下的那些人去梨树沟修房子……林书记,您不是说,有您担待着,黄市长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吗?林书记,我……我是完全按照您的吩咐去办的……”

而后发生的事情就是,林书记在电话机旁愣了好大一会儿。他当市委书记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各­色­”的合作者。“怎么这么意气用事!”他心里一阵气憋上来,胸口一痉痉地疼起来。稍歇了会儿,他便匆匆走出医院大楼上了专车,专车立即风驰电掣般冲出医院大门,驰进那一片浓浓的黑夜之中,直奔梨树沟方向而去。不一会儿,发现在车的前方,大约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些快速移动的亮点正向着同方向驰去。林书记便催促司机加速。车很快追上了那些亮点,但它们不是黄江北和葛会元的车,只是一个运煤的车队。

车颠簸着终于开进了梨树沟村。看来,黄江北和葛会元还没到。算时间,算里程,算车速,他们应该先到啊。但村里一片沉寂,一片黝暗。后山黑黢黢地耸立,融和了那些个破旧的土房和歪歪倒倒的柴草垛,偶尔发出的狗吠声和时起时伏的风声,使眼前的一切显得越发地寂静空阔。

司机迟疑地回过头来看看林书记。

林书记默然地考虑一下,决定让车从原路返回。

车折回到大公路上,开到一棵大槐树近旁,林书记突然叫停车,熄火,并关闭车上一切灯光,不再做声。林书记裹紧了大衣,靠在椅背上,直直地打量着路的正前方。不一会儿,正前方有个光点迅速地向这边扑来,是小车的灯光。

林书记忙坐起毅然下令:“开灯。”

司机迟疑了一下。

林书记催促道:“开灯。”

司机只得开亮车前灯。

雪亮的光柱中,看得出从对面开来的也是一辆奥迪。看到这边开灯以后,它立即放慢了车速,并关闭了车前灯,驰到离那棵大树不到四五米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那辆正是黄江北的车。车停下后,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车里坐着。

林书记也一动也不动地在车里坐着。

黄江北的司机悄悄地从后视镜里窥视着黄江北那铁板的神情。

林书记的司机也从后视镜里悄悄地窥探了一下林书记生气的脸。

两位司机都没敢出声说什么。

过了好大一会工夫,黄江北才走下车。

林书记也走下车。

六十六

“你没去梨树沟?跟我玩什么招呢?把我调动出来,想在那荒山野地里跟我这老汉­干­一仗?”

“不敢……”

“您还有什么不敢的?”

“林成森同志,我一直有个问题要请教您一下,我一直搞不清楚。省委让我到章台来,究竟­干­什么?”

“黄市长,别说笑话了……”

苍天在上 第八章(6)

“我是个市长吗?”

林成森一时语塞。

“林成森同志,您从三十八岁起就进入章台市的领导层,副区长区长、副局长局长、副市长市长,一直到市委一把手。请您回过头去细细地品一品,在您这几十年里,在哪个位置上,是像我这么尴尬的?您要觉得我黄江北不称职,您可以向省委反映,可以把我免了撤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让我滚蛋嘛。如果您承认我还是个市长,即便还只是个代理市长,即便还不是个市委常委,您总得让我­干­点事儿。我就是市容清洁队的大嫂,您老先生是不是也得发我一把笤帚?我知道跟您比起来,我黄江北绝对地年轻,绝对地没经验,绝对地不行。我的年龄还没您的党龄长,我应该尊重您,方方面面地配合您……但我毕竟不是幼儿园里的孩子。就算是像您说的那样,饭得一口一口吃,那也得让我吃,路得一步步地走,那也得走起来,您总得让我在­干­的中间一步步成熟起来、一步步称职起来。您什么都把着不肯放手,您什么都不让我­干­,您说我在这儿算个什么?我哪一天才能成熟、才能称职、才能不辜负了你们这些老前辈对我的种种期望?”

林成森一时语塞。

“我今天不是来要跟您争权。要是跟您争那个,我就上省委组织部去闹了。我只是想跟您挑明一句话,我不能在我自己的秘书监视下,在这儿当这么个傀儡市长!您得给我一句明白的话,您到底要我怎么­干­?”

说到这里,黄江北太激动了,他大步向路坡下走去,让坡下的风猛烈地吹击自己,眼角也即刻湿润起来。

风,同样猛烈地扑击着林书记。他久久地凝视着黄江北,忽而低下了头去。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六十七

热茶在黄江北手里袅袅地冒着热气,热茶也同样在林书记的手里袅袅地冒着热气。林家客厅一角的那个老式立地大座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一下,两人自从回到林家以后,这样一语不发地沉默,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林书记端起那杯茶,慢慢呷了一口:“还有什么气儿,要冲着我撒的,赶紧。都十一点了。”

黄江北此时显然已经冷静下来,赧然地笑了笑:“我刚才那样子……一定非常可笑……当着两个司机,就乱喊乱叫,太不像样了。小高的事,我……的确有些太冲动。好在这档子事还没捅到人事部门去,还可以补救,我让他回我身边来……”说着,伸手去拿电话。

林书记压住电话:“先不说小高的事。我想咱俩先得消除一个误会。或者这么说,先允许我发表一个声明:章台市市委书记林成森,从来没有想过要变着法儿地,在背后搞­阴­谋,施诡计,监视控制章台市市长黄江北,把他变成自己身边的一个傀儡……”

黄江北说:“别再提这些了……刚才我太冲动了……”

“请你别打断我。刚才你冲我发了那一大通,我没打断过您老人家。现在也请您老人家捺着点­性­子,听我把话说完。江北,你可能知道,你这个章台市代理市长,是田副省长力荐的。但是,你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把你推荐给那位田大人的?我告诉你,这个人就是我,林成森。我注意你,不是一年两年了。从那一年你和夏志远、方少杰考上清华的那一天起,我就看中了你们这几个章台才子。我早就吩咐过市里的有关部门,要一刻不停地追踪你们几位。可以这么说,坚持不懈二十年啊。我这人,回过头去看看,一生也就为章台老百姓办了那么有限的几件好事吧。在这几件算得上好事的事情里,我自认为最得意、也感到最欣慰的一件事,就要算是把你要回来当章台的市长这一件了。我推荐你的时候,知道不知道你老弟比我年轻?知道。知道不知道你脑子比我灵活、腿脚比我灵便、嘴巴比我灵巧?知道。知道不知道有一天这章台市第一把交椅可能落到你的ρi股底下?可以说是更知道。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推荐你?如果说我找你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做个傀儡,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只会对我点头哈腰的人嘛。我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嘛。这样的人,我一抓一大把嘛。你也做过好些年的领导工作,你也应该明白,一个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要全是刺儿头,谁也没法当这领导。谁当领导都得在身边用几个听话的人嘛。这些同志也不都是像漫画笑话里说的那样,一个个都是三脚踢不出个闷屁来的二百五,他们中间有的是怀揣大专文凭、能说会道、能写会画、吃苦耐劳、­精­明强­干­的人。但我为什么偏偏要选你这么个愣头愣脑会冲我大发脾气的家伙,来和自己一起主政章台?是我活腻歪了,还是真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苍天在上 第八章(7)

这时,林书记的老伴端了两小碟点心,悄悄走了进来。林书记立即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她马上知趣地出去了。客厅的门又重新关上了。但林书记并没有急着往下说。他怔怔地看着黄江北,好像执意要黄江北回答这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似的。黄江北根本没想到平时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擅长言谈的林书记,今晚竟如此慷慨激昂起来。他不再Сhā话,决心沉默到最后。

林书记见黄江北不做声,便继续说了下去:“和你,也和所有那些认定我们这些只是个不中用的老糊涂的人想的正相反,我要的就是比我强的年轻人来接替我。我想着,他应该是很有头脑、敢说敢­干­又敢想、的的确确能把章台一市四县几十万老百姓的事当回子事儿但又办事稳当的人。我在这个位置上没几天好待的了,我快要退了。我在章台­干­了几十年,虽然,自认还是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也是清清白白的,但是,我明白我的胆儿太小,有许多该我做的事,都没做。不是想不到,而是想到了,没敢做,做不了了……做不动了……做不到了……经的事儿越多,胆子越小……明知该做,也不敢去做了……”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挡着不让我去做呢?”

“为什么?两个字:害怕。不想知道我怕什么?”

黄江北一时语塞。

林书记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刚要拿给黄江北看,有人轻轻地敲门。林书记忙把那张纸翻扣过来,厉声地问:“谁?”

林书记的老伴轻轻地推开一点门:“茶杯里要续点水吗?”

林书记立即喝斥道:“行了。你!”

林书记老伴忙诺诺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林书记这才把纸放到黄江北面前。

黄江北轻轻拿过那纸,看到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田”字。

黄江北愣了一下,很快也拿过笔来,在纸上写了如下几个字:“田副省长?”

林书记不做声;只是挺直了上身,瞠瞠地看着黄江北。过了一会儿,他就把那张纸烧了。

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黄江北低声地:“他和万方公司、他和林中县挪用教育基金款、他和董秀娟、于也丰的自杀……有没有关系?”

林书记不做声。

黄江北低声说道:“如果有证据,我们应该尽快上报省委上报中央!”

林书记叹了口气:“问题就在于,我们手里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黄江北忙问:“郑彦章那儿呢?”

林书记摇摇头:“别跟我提他。事情就坏在他手上了……”

“此话怎讲?他查办董秀娟一案,不是很有成效吗?”

“刚拿到董秀娟受贿的证据以后,我就直觉,这档子事不简单。董秀娟这女同志我太了解她了,内向,本分,但生­性­特别倔强,轻易不肯认输。她突然自杀,除了她个人那点事儿以外,一定有天大的冤屈在里面。我直觉是和上面哪位大人物瓜葛上了……”

“哪位大人物?田?瓜葛上什么问题?生活作风问题?”

“别往那方面想。小董在生活问题上不胡来。”

“那……是什么问题?”

林书记不置可否地看着黄江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让这个郑彦章先别往外捅,先稳住董秀娟,等从她嘴里掏到一点背景材料,再见机行事。那时我不好跟老郑明说这里可能还有上头什么人的事儿……我更不好说,这人可能就在咱省……省委省政府的班子里……我一个劲儿地给他暗示,别捅别捅,他还是耐不住,捅了出去。行了吧。董秀娟一下吃不住了,自杀了。于也丰也吃不住劲儿,跟着服毒……重大线索全断了……”

苍天在上 第八章(8)

“于也丰作为公安局长,怎么跟这档子事搅和上了?”

“田副省长的大公子田卫明,帮着咱们市公安局办了个搞房建的三产企业,于也丰的儿子做了经理,在万方承包了好几万平米的基建任务。后来具体在什么事情上,于也丰自己又怎么跟市住宅总公司的肖长海和主管万方公司的董秀娟闹到一块堆去了,就说不清这里的关系了。”

“看来,田跟这些事情都有关系?”

林书记没答话。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

“没有确凿证据……”

“查,派人查啊,咬一口也是咬,咬十口一百口也是咬,索­性­咬他个水落石出!”

“他是副省长,没有确凿证据,谁敢组织人查?”

“你不组织人查,怎么能得到确凿的证据?”

“他是省委常委。省委分工,他管着我们章台,他是你我的顶头上司。他在章台当过很多年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章台有不少­干­部,包括我在内,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到现在为止,调动这些人,还得得到他的点头才行。他过去在章台住的房子、使用的办公室,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替他保留着,空关着,没他发话,谁都不敢把它们拨给其他同志使用。查他的问题……谈何容易啊……”

“看来郑彦章希望把这件事尽快捅到上面,让上面派人从上往下来查,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途径……”

“别提这个不听话的郑某人。”

黄江北无奈地激动地摊开双手急问:“那您说怎么办?咱们就这么听之任之­干­耗着?”

林书记不说话了。

待了一小会儿,黄江北把上身往前一探,突然问道:“您……有五十五了吗?”

林书记叹口气:“五十五?下辈子吧。我都五十九了,明年就该退了。”

黄江北马上说道:“您快耗出头了。可我……才四十二……如果要耗着过的话,还得耗十八年啊。”

林书记苦笑笑:“我想……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问题是要解决的……中央不会不管的……”

“可咱们要不反映情况,中央怎么下决心?他们凭什么下决心?”

“江北,你不会也像郑彦章那样,在这件事情上背着我去做什么大动作吧?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情上,你不管想­干­什么,事先一定要跟我商量,一定先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一定不许胡来,一定管住自己。你我万一扳不动他,却又把他得罪了,这后果就很难设想……听到没有?”

黄江北呆呆地看着对方,只是不做声。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政治的严峻。谁曾想到过,即便在和平建设时期,政治居然也有如此严峻的时刻。

是得想一想……静静地……静静地……

六十八

这一夜,好大的雨。

六十九

老式的蒸汽机头牵引着长长一列货车,往西北方向开了三四百公里,终于开出了雨区。天虽然还­阴­着,但确实不再有雨了。有雨没雨,有时往往只是一线之隔。而地狱天堂,有时也只相距一步之遥。这一点,葛平在这几天里大概是体会得最深刻最真切了。

在敞口的货运车厢里。一块厚重的防雨苫布突然动弹起来,接着它被重重地掀开了,从这块苫布底下钻出四五个脏兮兮的男人。他们显然是一伙偷乘车的流民,年龄都在二三十岁之间。只有一个孩子,也有十五六岁了。他们以为这儿再不会有其他人了,便放肆起来。其中一个年龄比较大的,扯开裤子,掏出那玩意儿,冲着车外就要方便,忽然间看到在车厢的另一角,有一块平铺着的黑­色­胶皮雨篷索索地动弹。他忙系起裤子,对同伙做了个警戒的手势:保持肃静,甚至掏出管儿刀,那是仿美国海军陆战队用的现代兰博式匕首。

苍天在上 第八章(9)

不一会儿,那块黑胶皮防雨篷被慢慢地掀开,葛平从篷布底下钻了出来。她此时完全是一个男孩打扮,剪了个短发头,身上同样脏兮兮的。

那个想方便一下的家伙失望地道:“呸,我以为是什么玩意儿哩!”

其他的几个也立即放松了下来,收起刀,但领头的那个却好像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怀好意地慢慢向葛平挪去。葛平惊恐地护着身边的小箱子和桶式包,索索地向后退。她退到了车厢壁上,再无处可退了。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阴­笑着打量着葛平,慢慢地把手伸到葛平的脚上。葛平忙缩回脚。那边几个已经掏出一副很旧很脏的扑克牌。叫道:“嗨,跟那臭小子逗个什么劲儿,快来,等你起牌哩!”那家伙­阴­笑了一下,一把拉过葛平的那个桶式包,慢慢地从里面往外掏着东西。葛平好几次扑过去想抢回包来,都被那家伙打了回去。那家伙终于从包里掏出一件女式内衣,接着又掏出一个文胸,直至女孩子的卫生用品。那边几个家伙一看,先一傻,接着惊喜万分,扔下牌,扑过来。只有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呆在一边儿。

那个领头的家伙手里晃着女内衣和文胸:“小雌货,说给哥哥听,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家伙伸过手来抓葛平:“说呀!”葛平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对准了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哈哈一笑:“嗨,好啊,想跟我们玩玩?”说着,嗖的一下,从身上掏出那把管儿刀。一刹那间,那几个家伙手里都端上了明晃晃的匕首。那家伙眯细了眼,挑逗着:“怎么玩?一帮一一对红?还是大开胡?三番四落?”

说着,突然一下,便把葛平手里的刀打飞了。另一个家伙便向葛平扑了过去。

那个男孩惊叫了一下。

一个家伙恶狠狠地冲过去,劈头盖脸就给了那孩子几个大嘴巴。那男孩手一松,手里的牌便被风吹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牌在空中像惊散的鸟群一样,飞舞着,飘零着。几只肮脏的大手使劲地撕扯着葛平的上衣。葛平护住自己的前胸,死命地翻滚着,挣扎着,绝望的泪水无声地从她脸上往下淌着。那个领头的家伙,这时却­阴­笑着站在一旁,一面慢慢地掏看着葛平包里的衣物,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面欣赏着同伙肆意欺辱葛平。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叫了起来:“别闹了!”

他的同伙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都愣在了那儿。

他翻到了葛平的工作证和身份证。他推开同伙,走到葛平面前:“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女教员。当老师的怎么也上这儿来偷乘了?”

同伙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伙嬉皮笑脸地说道:“兄弟,你管她是什么员哩!先让她脱给咱哥儿几个瞧瞧……”说着便张狂地扑过去,又要辱弄葛平。

那个领头的家伙一把拦住了他。那家伙十分不高兴地道:“兄弟,她是你姐还是你姨?”那个领头的家伙扑过去一把卡住那家伙的脖子:“她是个教员。你他妈的耳朵长在胯巴裆里了?”那家伙挣扎着:“他妈的教员又怎么了?只要是女的……”那个领头的家伙手里猛地一使劲儿:“我让你他妈的知道知道教员又怎么了……怎么了!”那家伙眼睛开始翻白:“松……松手……松……”那些同伙也赶紧开口相劝。那个领头的家伙这才松开了手:“脱了,把你那件褂子脱了。脱啊!”那家伙喘着,不敢再违抗,脱下了外衣。领头的那个家伙把那件外衣扔给葛平。葛平身上的衣服此时除了她死死捂住的胸前那一块衣襟外,其他地方,几乎都给扯成了碎片。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苍天在上 第八章(10)

七十

因为天­阴­,电厂又限电,窑中的礼堂里显得特别昏暗。几个年轻的女教员蹲着侍弄一条在地上长长铺开的白布横幅。她们要把“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天,还是四十八年……”几个大字粘贴到这条横幅上去。一会儿,他们要打着这块横幅,到市里找领导说话。找黄江北。找说话不算话的黄江北。邵达人带着几个男老师在礼堂外头的那块空地上,在机修厂的两位师傅的指点下,正在修理一辆破旧的卡车,想用它载着大伙,去市里说话。他们还准备请梨树沟的娃娃跟他们一起去市里。梨树沟那头的事当然由随随去办。一个多小时后,车修好了,突突地能响了,居然还颠颠地能走动了,引来不少教师学生看热闹。邵达人用汽油洗掉手上的油污,换下身上那件同样满是油泥的蓝布大褂,看看手表,跟随随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不知为什么,一向办事都特别麻利也特别守时的随随,今天却偏偏迟迟不到,真让人着急上火。多等一会儿,倒也没啥,就怕天不争气,一会儿哗哗地下起雨来,这一大帮人,­干­啥都不是个事儿。又过了二十来分钟,随随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气喘吁吁地飞快地跑来了。但只有她自己,不见孩子们。

邵达人不解地问她:“怎么只有你自己?”

华随随气颤颤地:“别提了!”

“什么叫别提了?昨天说得好好的,带着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一起去市里找领导谈,那才有说服力。光我们去,好像只是为了咱们自己闹工资去的……”一个男教员说道。

“闹工资怎么就不能?几个月不给开支,怎么就不能去跟他们说说理儿?”一个女教员愤愤地说道。

“好了,别扯那个了,让随随先把她那头的事说清了。”邵达人说道。

华随随擦了把脸上的汗说道:“头天我都跟孩子的家长说得好好的了。说实在的,不少家长心里也窝着火哩,包括村长,他自己也早想找领导掰扯掰扯这档子事儿了。有我们挑头,他们当然愿意跟着进城。没料想,今儿个一大早,村长又不知道犯了什么劲儿,挨家挨户去做反工作,不让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出村。村长说,解放前那会儿,梨树沟压根儿就没个学校,现在好歹还有个学校了,你们还想上天怎么的?”

教员们嚷嚷起来:“这叫什么话嘛!”

邵达人想了想:“可能有人给村长发了话了。走,看来咱们还得先去找那位村长聊聊去。”由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开着那辆破卡车,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五里之外的梨树沟村。他们把车停在老祠堂前的大空场上。乡亲们还没散去,依然沉默着,既不散去,也不应和。村长继续在训斥着:“别刚吃上盐巴,又去馋人家碗里的­肉­汤。有盐巴吃就蛮不错了!”他指着一个家长问:“你那会儿有学上吗?”又指着另一个家长问:“你呢?现在好歹还给咱村派了个华老师,要惹恼了县里乡里,把华老师收了上去,咱还不活吞驴粪蛋只有­干­瞪眼儿的份?你有脾气吗?县里乡里那些个主儿,我不比你们清楚?那都是些得哄着来的货!你跟他们戗着试试?反了!”

风一阵阵从山村吹过。

村长生气了,谁还敢吱声?更别谈挺身而出与村长争辩。只有风敢呜呜地叫嚷。

过了不大一会儿,一个粗壮的汉子低着头,走过来把他的一个女孩领走了。女孩哀怜地看看华随随,无奈地一步一回头向外走去。

苍天在上 第八章(11)

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家长走出来领自己家的孩子。有一个男孩犟着不肯走,那个看起来挺瘦弱的父亲,竟然一脚把孩子踹翻在地,大吼一声:“还给我添乱?走!”血,立即从男孩磕破了的嘴角边淌了出来。孩子并不敢出声,只能无声地哭着,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低下头跟着父亲走了。一点点血的流淌,便使这群不大点儿的孩子中再没敢公然反抗的了。很快,所有的孩子都被各自的父母领走了,小小的院子变得空空荡荡。

这时,院子的一角传出一阵轻微的抽泣声。华随随邵达人等忙循声看去,只见那个五大三粗的村长此时却不知为什么蹲在院墙旮旯里,独自捂着脸抽泣起来。华随随一阵心酸,眼角也热辣辣地湿了起来,忙低下头,走了出去。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