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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怎么知道是躲起来了,而不是让什么人搞走了?”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的小助手。从那个小助手谈的情况看,郑好像是躲着不想见我们……还找不找他?”

黄江北想了想,答道:“暂缓几天吧……别逼烦了他,适得其反。”

“林书记那边有什么进展?听说那天追悼会最后也没能开得起来……这个句号好像不是那么好画……”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你嘀咕什么呢?”

黄江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出声了。

五十四

田曼芳出了市政府大楼,发动着自己那辆蓝­色­马自达,刚走出十来米,突然又改变主意,把车倒了回来,再次向黄江北办公室走去。

对田曼芳的再度出现,黄江北、夏志远都吃了一惊。“对不起,黄市长,我能再跟您说几句吗?”田曼芳坦然地请求。黄江北立即瞟了夏志远一眼。夏志远马上向外走去:“你们谈……你们谈……”

门关上了。

田曼芳慢慢脱下那双意大利进口的高档鳄鱼皮手套,歉然地说道:“您别嫌我烦,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来了……”“说,只管说。不过请简短些,上午,还有好几个安排在等着我。”“行,行……”“说吧。”“刚才我没回答您提的最后那个问题,是因为我有顾虑。”“我想……我的问题大概也提得过于冒失了一些,不是时机。”“您的问题的确很中要害、很尖锐……”“现在你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了?”“嗯……”“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觉得暂时不便谈,也不要紧,再想想。”“我……我……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又要摸我的底?”“有人说,您是田副省长的人,是他老人家亲自把您点将到章台来的。这种说法准确吗?”“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谁的人?”“我在问您哩。”

黄江北站起来,厉声道:“我在问你!”

田曼芳一怔。她不知道,黄江北居然还会在这种情况下发火,她有些害怕了。

黄江北慢慢地缓和下神情:“曼芳同志,你不知道你这么提问,带有明显的侮辱­性­?有的人以自己能附属某个高级领导的山头,成为某个领导的人而高兴,但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人格侮辱!”“我只是想问问……”“问问,谁在这么瞎说?这就是你的顾虑?”“不完全是……”

黄江北立即打断她的话,说道:“好了,你不用解释了,今天已经没有谈话的气氛了,咱们改日找时间再谈……”黄江北拿出他长期在工地上和搞技术出身的­干­部工人打交道的痛快劲儿,给了田曼芳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果然让这位总是在人前得到许多青睐的田副总经理有些慌了神,忙要作解释:“黄市长……”黄江北决定在今天不再给她机会,便说道:“田曼芳同志,我的耐心是只用在那些真心愿意跟我合作、一起来改变万方、改变章台面貌的人身上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就要明确告诉你,章台市没有黄江北,章台照样会一天天好起来,同样的原理,万方公司没有个田曼芳,它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苍天在上 第六章(13)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接完电话,黄江北回过头来问田曼芳:“对不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田曼芳微微地红着眼圈,低头不语。

黄江北歉然一笑道:“我……刚才是不是太粗暴了……”

田曼芳说道:“不,是我不好……对不起……”

黄江北站了起来:“亚洲开发银行的副总裁明天到咱们市里来谈投资项目,今天上午我约了几个有关部门的同志开预备会,刚才他们来电话催我了。咱们再找时间谈……”田曼芳坚决地:“我再说一句,行吗?”黄江北拿起秘书给准备好的卷宗急急地向外走去:“下一回吧。”田曼芳一步抢在他头里,叫道:“黄市长,我再说一句。行吗?”黄江北在办公室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以一种极大的威严看着田曼芳。田曼芳战栗了一下,说道:“您提的问题太重大了……我没思想准备……您让我准备准备……另找个时间,咱们再谈……行吗?您能再给我一点见面谈话的时间吗?”

黄江北立即道:“绝对可以。我想我们是可以坦诚相见的。”

“那行……那我走了……再见……”田曼芳微红着脸,拿起她的大衣、皮包,匆匆走了。

这时市政府大楼的会议室里熙熙攘攘,中空的椭圆形大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各区县局以及市政府各有关部门来与会的领导。已经耽搁了些时间的黄江北,拿着卷宗和茶杯,匆匆向会议室走去。秘书小高追了过来,让他回去接个电话。“谁打来的?”黄江北一边问,一边仍向会议室走去。“不知道,对方不肯说名字。”小高说道。“嗬,还挺牛,不理他。”“她好像有什么急事……”“散了会再说。”“她……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又怎么了?你这个小伙子,这样当秘书可不行啊。”黄江北打趣道。刚说完,黄江北心里突然一格愣,忙回转身来问:“女孩儿还是女人?是万方田副总经理的声音?”“不像,听声音,年轻多了。田曼芳的声音我熟,不是她。”黄江北眉尖一挑:“年轻的?声音稍稍有一点沙哑?很标准的普通话?音调柔柔的?”“是……好像是这样……”黄江北突然着急起来:“挂了吗?”

小高答了句:“没有……”

黄江北忙回转身就向办公室冲去。

他料想这电话是葛平打来的。

五十五

的确是葛平。她被困在省城火车站了。刚才,她挤到那烟雾腾腾的售票口前,想打听打听去北京的车次和时间,放钱的皮夹子被人掏走了。待她有所觉察追出售票处,那个可疑的男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去车站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治安警要她留下家庭地址和工作单位。她只得胡编了一个,赶紧离开了那两个虽然油滑、但心眼儿挺好的治安警,离开了那个她挺想依赖、但暂时却又不能依赖的地方。她饿了,身上只剩下最后的几块钱。内河码头街小吃店门口,大锅里卤煮着的红油肘子,腾腾地冒着大股大股的热气,大股大股的香气。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的决定是,用这最后的几块钱,去打电话。她想求援。她顶不住了,她没法再在火车站这成群结队的民工潮里游动了。她没法再听这南腔北调、再闻那几个月都不洗一次澡的人身上所发出的体臭和汗臭,而且掺和着烟油和牙垢和大蒜和大葱和韭菜馅儿饼和煎小鱼儿和白煮羊头的臭腥味。他们拿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有的还以为她是­干­那个的,贼皮狗脸地嬉笑着问她打一炮得多少钱她有没有长包的旅馆房间……她实在受不了了……但是电话接通后,从电话那头传来了那个熟悉的亲切的可以让人从中闻到­干­净衬衣香味的而又对她从来就寄以重大希望的声音以后,她冷静了。退缩吗?退缩吗?退缩吗?不去北京了?就这样算了?委屈的委屈了,受罪的也受过了。白天照样出太阳,夜晚依然有月亮。即便没有太阳月亮的日子,跟她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又有何相­干­?但是……爸爸……还有自己的委屈……她一次次地问自己。她一次次地责备自己,她一次次地藐视自己,一次次地重新整合自己。她只有低声抽泣……

苍天在上 第六章(14)

正因为这样,不管黄江北在电话这头怎么努力地追问,他都没有得到葛平一点回答。“平平,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有我给你做主,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听话,先回来,你爸爸妈妈和小妹都快急疯了……”

还是没有回应,但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在电话里低微的啜泣声。

“平平,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是章台市市长,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做主,你放心大胆地回来。你爸爸是我最敬重的老师,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穷得不行,我饿得都走不动路了,实在没那个决心再上学了,是你爸爸替我交的学费,是你妈妈用你们全家省下来的口粮,硬是让我坚持着上完了中学,才有了以后的那个清华本科生和北大研究生。这些你都是清楚的。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自己的事。过去你一直把我叫哥,现在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这个当市长的哥说呢?平平,你还要我说什么?平平……平平……”

“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黄江北沮丧地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又拿起电话,让市政府总机立即查一下,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不一会儿,答复来了,是从省里挂过来的长途。黄江北又让市政府的接线员小姐和省长途台联系,查一下刚才这个电话是从他们那儿哪个区的邮局打出来的。“请急办。”

这时,办公桌上另一部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小冰的声音:“爸爸……您有空吗?我要见您……”黄江北哭笑不得地说:“天哪,你昨天晚上去哪了?你妈妈说,你一夜没回家。你们……你们怎么都爱动不动就往外跑?你现在在哪儿?”“您别管我在哪儿,您现在能出来见我吗?”“我的好闺女,全市各区县局的主要领导这会儿都在等着你爸爸,能让我先去跟他们谈谈,再找个时间跟你谈,行吗?今天咱爷俩一定见面。你要不愿意回家,就上我这儿来,咱们一起吃晚饭,还像你小时候那样,手拉手去吃上海大排面。现在去上课,好吗?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妈妈。好,晚上见。”

放下电话后,他又立即给家里拨了个电话,但家里没人接电话。他略有些懊丧地放下了电话,下意识地收拾掉那烟灰缸里的纸灰,忽然觉得十分疲乏,便闭上眼睛,倒在皮沙发里,靠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梗着,折起身拿出来一看,是田曼芳忘了拿走的那副高档真皮女式手套。他随手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再看看它。它是那样的纤巧柔软光滑而又­精­美,实在叫人怜爱。他忍不住地又拿起了它,下意识地轻轻捏了捏。

这时,有人敲门。黄江北一怔,忙用一张报纸把那手套盖了起来。

敲门的是秘书小高:“黄市长,大伙都在等您哩。”

“好。我马上就去。”黄江北立即站了起来。

小高走后,黄江北忙自嘲般地笑着揭开报纸,把那双细软的高档皮手套锁进抽屉里,又往尚冰单位打了个电话,把女儿的下落告诉了尚冰,让她别太着急了,这才匆匆向会议室走去。

苍天在上 第七章(1)

五十六

江北打来电话时,那个让小冰恨透了的满风先生就在尚冰办公室的电话机旁边坐着。他一早就来了,来找尚冰。用小冰“长期”观察所得的结论来表述他今天的行为,就是来“纠缠”妈妈的。有一点小冰没看错,满风的确是来“纠缠”尚冰的,最近常来“纠缠”,但不是小冰所断定的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纠缠”,更不是那种“已婚男人对已婚女人的非法纠缠”。小冰的结论,纯属少女萌动期的过敏反应症表现,甚至说它是青春期妄想症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是轻型的,要严重了,绝对得找心理医生瞧瞧,或者打打青少年热线电话什么的,也管点用。尚冰和满风这档子关系的事实真相是,长期以来是尚冰在纠缠人家满风,只是到了最近这几天,才倒过来变成满风死缠尚冰不放。他俩纠缠来纠缠去,跟什么“男人女人”“已婚未婚”没有丝毫关系,只是为了尚冰的一部书稿,一部关于风暴潮理论的书稿。说俗了,就是研究大海里那一阵阵狂风巨浪的。但因为成稿时间久了,近些年又没有时间去修改补充它。尚冰担心它的学术价值有些滞后。想请这位清华时期的老同学作个判断,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们“捎带着”把它印成铅字,用单行本的形式把它留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这个世界上的书,已然多得让人根本看不过来,但对于尚冰毕竟还是第一本,也许还会是最后一本。如果觉得不可以,也请老同学“指点”一下,看看从哪方面着手去修改补充为好。满风在调回章台以前,一直在搞海洋学研究,基本上没离开过这块天地;对国际上这方面的研究动态和新发展,不能说了如指掌,也可说是历历在目。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有较深的学术根基和一定的造诣,绝对是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书稿拿去了,也看了,满风觉得它的确“陈旧”了些,但满风还是想帮这个忙。用时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他把书稿推荐给室领导,又推荐给社领导,想把方方面面的意见都听到以后,再来跟尚冰商量怎么修改它。没想这里却出了个大问题。那天出版社的总编一脸疑云地拿着那部书稿来找他,叫满风好不忐忑,便怯怯地问:“尚冰同志的这部书稿您……审读完了?不行吧?”没想总编大人根本不跟他谈什么稿子行不行的问题,只是追问,这部手稿的作者到底是谁。满风说,作者是尚冰,市政规划局的一个工程师。总编大人问,真是那个尚冰写的?满风奇怪了,说,不是尚冰还能是谁?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了?最近两年,知识产权方面的官司挺多,但这个尚冰我绝对可以为她打保票,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抄袭剽窃盗版偷印,她也不会这么­干­的。我宁可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会抄袭剽窃,也不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她是人群中最正统的人,是女人中最纯真的女人。“她爱人姓什么叫什么?”总编大人接着往下问。

“黄,黄江北。”

“这个黄江北在哪个单位工作?”

“哪个单位……好像……原来……在什么中美化###合公司的工地上当副头……最近­干­什么……没听她讲过……”

“书呆子,最近咱市里来了个新市长,知道吗?”

“新市长?­干­吗?他也想出书?他行吗?一般市长,连讲话稿都得让秘书写,他还有空写书?别逗了!”

苍天在上 第七章(2)

“你知道新来的市长叫什么吗?”

“他爱叫什么叫什么。我管得着吗?”

“他就叫黄江北!”

“有那么巧的事?”

“别那么巧不巧,赶紧去查一查,这个黄市长是不是就是你那位老同学尚冰的老公。”

“别逗了,那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和这个黄江北是老同学,在清华那会儿,我比他俩高一届,正经是他俩的老师哥。黄江北当了市长,还不跟我通个气?起码也得请我一顿啊。今天下午我还见了尚冰嘛,她根本就没说起这事儿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行了,我已经让总编室的小周去查实了,你这位老师妹尚冰的老公就是新来的黄市长。”

“黄?黄……”满风呆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俩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就算黄江北当了市长,跟这部稿子有何­干­系?”

“这部稿子你能肯定是尚冰写的?”

“尚冰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问你,尚冰在清华学的是什么?”

“建筑。”

“这部书稿写哪方面的?”

“海洋风暴潮非定常准平衡的线­性­模型理论。”

“一个学建筑搞建筑的人,能写得出一部海洋学方面的书,她成仙了?”

“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这在科学史上,完全可以找到许多同样的范例……比如……”.

“你就先别比如了,我再问你,黄市长在清华学的是什么?”

“跟我一样,学的是……是地球物理……”

“海洋学是地球物理学中的一个分支吧?”

“是的……”

“黄市长学的就是海洋学专业?”

“是的……”

“这部书稿的作者署的笔名是‘由工’,我请你把黄字去头去尾,是什么字?”

“由……”

“你再把江字去掉个偏旁看看是什么字?”

“工……”

“现在你再想一想,这个由工到底可能是谁?”

满风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这个由工到底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丁总编简直哭笑不得:“书呆子!你真是个书呆子!如果这部稿子真是黄市长写的,不管它够得上还是够不上出版水平,都得不惜工本给他出。还得快出、出好。如果不是黄市长的东西,那对不起,这年月,出这样的学术书籍,赔得太多,不具备相当高的学术水平,就是夫人太夫人,也得考虑考虑。没钱为她们倒贴老本。所以,你必须搞清楚,这个‘由工’到底是不是黄市长本人。别弄错了,得罪了市长。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了没有?别说我庸俗,这也是让钱给逼的。”

于是满风立即去找尚冰,倒过来拼着命地“纠缠”尚冰,了解这个“由工”到底是谁。但尚冰怎么也不肯说这个“由工”到底是谁。从满风嘴里得知出版社领导的想法后,居然提出要撤稿。她说“我不想靠江北的地位职务去出书。江北也不会同意这么搞的。这件事我是瞒着江北做的,更不能这么搞”。满风诧异地问:“你没跟黄江北商量过?”尚冰说:“他总说他这部稿子的一些学术观点已经落后了,有些方面的求证还不太完善……”满风一听,立即反应道:“那这部书稿真是黄江北写的?”尚冰忙说:“不是。”满风说:“你刚说‘他总说他这部稿子的一些学术观点怎么怎么了’……这意思不是很清楚吗?”尚冰大红起脸忙说:“我没这么说。”满风说:“你别书呆子气了,是黄江北的稿子就好办了。我们社领导说了,只要是黄市长的东西,请专人来修改。而且署名问题也说好了,你不用担心,不管改动有多大,仍然只署黄江北一个人的名……”尚冰说:“那江北更不会同意了。”满风说:“你们傻什么?你就是让那位参与修改的同志署名,他也不会署啊。谁敢跟市长在同一本书上署名?这不是自找难堪吗?”尚冰更坚决了:“那我肯定撤稿了!”满风再三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如实向社领导汇报,社领导也急了,还狠狠批评了他一顿,让他一定把书稿再拿回来。他只得赶早又来找尚冰。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七章(3)

“尚师妹,我跟你说实话,担负为黄市长修改书稿这伟大任务的就是在下小的我。这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实话跟你们说,我特别想­干­这个活儿。我也有条件­干­好这个活儿。你听我把话说完。第一,回章台市以前,我一直在搞风暴潮研究,我有这本钱为咱们这位英明伟大的黄市长改好这部稿子。而我也真心愿意为黄市长做好这个工作……”

“不行……那更不行……”尚冰还是这么说。

“你听着!第二,我这么做也不是全为了你,更不是为了江北。你知道我有个残疾的儿子,我母亲身体这两年也很不好,为了照顾他俩,我放弃专业,调回根本见不到海、也谈不上什么海洋研究的章台,来改行当这么个文字编辑。我对我自己的今后,已经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我到出版社这半年多,还没发过一部书稿,这是我有可能­干­成的第一个活儿。我能不能­干­好这第一个活,关系到我今后能不能在出版社、在章台这块地面上真正站住脚,关系到我满风后半生的长远生计……第一个活儿就能为市长大人效劳,更是我的荣幸,可说是三生有幸。我一定会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也请二位老同学给我这个机会,不管这个市长姓黄还是姓蓝,我都会鞠躬尽瘁,保证­干­得让你们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说着拿出一份协议书放在尚冰面前,把钢笔递到尚冰手里,要尚冰当场把出书的协议签了。

“不行不行……”尚冰脸红了。

“尚冰,你还要我怎么求你?”满风无奈地叫道。

五十七

市政府的大会议室设在楼后的一幢单列的大平房里。黄江北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了林中县的那位曲县长。黄江北主动先过去打招呼:“曲县长,您来了。”曲县长欠了欠身笑道:“黄代市长啊,怎么迟到了?让咱这些当兵的等你……”黄江北歉然地说道:“对不起,耽搁了。梨树沟小学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吧?”曲县长说:“我的黄代市长,您别逼得这么厉害嘛。章台市已经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干­部了,您再这么逼下去,我可就成了那第三个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每次叫“黄代市长”,都故意把“代”字喊得特别地响,引起与会的那些领导一阵阵异样的注意。敏感的黄江北当然也注意到了对方这种故意的“不敬”,但鉴于“辈分”和自己的地位,只得掩饰起内心种种不快和尴尬,依然做出一副十分坦荡的样子笑道:“你可是答应我在四十八小时内解决的。”

曲县长笑道:“看来我们的黄代市长这回是非要逼死这个曲老头不可了。”

这时,秘书小高走进会议室,附在黄江北耳旁,轻轻地说道:“黄市长,您的电话。”

黄江北不高兴地说:“什么电话也不接了!”

小高忙说:“林书记的电话。”

黄江北便只得向与会者招呼道:“真对不起,还得请大伙等一会儿,我去接一下林书记的电话。”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市财政局局长急急地跟了出来,低声说道:“黄市长……能耽搁您几分钟吗?”

黄江北没停下脚步,一边紧着往办公室走,一边应道:“对不起,财神老爷,林书记有个电话在等着我,咱们边走边说吧。”“万方公司的借款基本上已经就绪,只剩下过个手续,就行了……”“那好啊。”“另外……”“别吞吞吐吐嘛,是不是那档子财务拨款的事……有什么挤着了?”“也不算是什么挤着。您不是让我们起草一个通知在这个会上印发下去……”“是啊,印出来了?”

苍天在上 第七章(4)

昨天夜里,黄江北琢磨了许久,从梨树沟现状和林中县那位曲县长的态度举一反三,如果不从规章制度上有所制约,要在不长的期限内使全市各区县的­干­部都重视解决教育问题,真还不太可能。这样下去,大量教员就会流失,勉强留下来的也无心钻研教学,所谓提高教育质量、培养跨世纪人才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从根本上提高本地区人口素质,适应已经到来的新世纪的挑战,也十分渺茫;更谈不上根绝愚昧落后和残暴。教育问题绝不只是一个教育的问题,必须从现在起要不惜下大气力力促各级­干­部狠抓这件事的落实和改观。他越想越激动,连夜从林中县打回电话来找这位财政局局长,让他连夜起草一个文件,在今天的会议上印发下去,通知各区县局,从今年起,要把财务拨款和清还教师工资、修整危旧校舍挂起钩来。凡是拖欠教员工资、不积极组织力量整修危旧校舍的,今年财政拨款一律冻结,一律不许购买小汽车之类的“奢侈品”。黄江北以为这位局长已经把文件打印出来了,很高兴地说道:“好啊,一会儿我还要重点讲讲这档子事。我讲完了,你这个财务大臣也讲讲,好好强调一下这件事。”市财政局长却说:“黄市长,那……那个通知还没印……”黄江北一愣:“为什么?”市财政局长说:“这件事……我觉得怎么也得跟林书记通个气……”黄江北一下站住了:“你觉得,这件事,我这个当市长的做不了主?”

市财政局长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不过,通个气,总比不通气来得好……”

黄江北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在章台市机关已经­干­了二十来年的老同志,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老耿啊,我虽然还不是市委常委……”

市财政局长忙说:“不是这意思,我绝对没这意思……”

黄江北继续说道:“我不是常委,但在常委会上,林书记已经明确,财政这一块,分归我管。我虽然暂时还不是市委常委,但省委也明确,我可以与闻市常委的工作,参加常委会。这个­精­神你们财政局没传达?没传达的话,我现在正式给你传达。”

市财政局长连连点头:“传达了传达了……”

黄江北平静地笑了笑:“那还有什么问题?”

市财政局局长迟疑了一下:“黄市长,您千万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小瞧您的意思。我绝对不敢,我这个小小的财政局长有八个脑袋也不敢这么胡来。不过……咱章台历来的习惯,财政上的事都是要跟林书记通个气的,以前历任市长都是这么做的,他们都跟林书记配合得挺顺当的。当然,如果您觉得可以不必这么做,那……我就去打印那份通知了……我只是觉得……觉得……”

黄江北捺住­性­子:“谢谢你的提醒。通气的事,我这个代理市长会去办的。但那份通知,请你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上午散会前,一份不许少地给我印出来发下去!”

市财政局长再一次迟疑地说道:“好的……好的……”

目送着这位年纪还不算很大、但背却早已略略有一点拱起来的财政局长走远,黄江北忽然想到,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站不直了呢?他苦笑了笑。

五十八

其实,这位循规蹈矩的财政局长在向黄江北提出“应向林书记报告此事”的建议之前,就已经向林书记报告了此事。林书记就是根据他的报告,才急匆匆地从医院里打电话来找黄江北的。

苍天在上 第七章(5)

“江北吗,会还没开始吧?今天血压有点偏高,大夫不让我下床,我就不来参加会了……”林书记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让护士把冲着阳台开的那扇窗户关上,他觉得有点儿冷。

“今天是第一次全体联席会议,您……还是来说几句吧。”黄江北诚恳地邀请道。

“我已经跟张副书记李副市长都打了招呼,他们会尽心尽力帮着你张罗的。你就开始大胆­干­吧。”

“或者……让张副书记主持今天这个会。”

“不,你主持。你是市长嘛。”

“我……”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总有头一回嘛,上轿吧。老曲来了吗?”

“来了。”

“老曲这同志很有吃苦­精­神。像他这样资历的老同志,在别的地区,早不在县里­干­了。他一直还坚持着,尤其在林中县那么个穷地方,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很不容易啊。要多看到他这些长处,多给他一点工作上的支持。林中县情况比较特殊,梨树沟那样的村子,在他们那儿还多的是,冰冻三尺,你一口气,吹不化。听说你想让财政局下个文,凡是拖欠教员工资、不能及时解决孩子露天上课问题的地方,一律冻结新年度的财政拨款,还不准许他们购买必需的交通工具,有这么回子事吧?你这样做(说到这里,他真的动了感情),那些教员、学生娃娃们倒是谢谢你这个黄青天了,可让那些在基层工作的同志往后怎么弄啊?江北啊,这些基层­干­部不是不想解决教员工资问题,更不是忍心看着孩子在露天地里上课。据我了解,他们正在采取措施,逐步逐步地解决问题。之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能解决得了,是因为有许多具体问题牵扯着,一时解决不了啊。基层的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像社论和教科书里规定的那样一加一就肯定等于二。不一定啊!太不一定了。你以后会慢慢明白这里的道理的。处理解决基层问题,千万不能生硬地搞什么三十六小时四十八小时限期解决那一套。你的心情和愿望,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伤了这些基层同志的积极­性­,市委就被架空了。江北啊,这就不是小事了。这是个基本的原理,我想你是会明白的……”

“林书记……”

“你先别急,让我把话说完。拖欠教员工资、学生风里雨里还在露天地里上课的现象,据我所知,在我们章台地区,并不普遍,大概只剩林中县还有一点。所以,你这么硬­干­,别人会认为,你这位新来的代理市长是在跟老曲一个人过不去……”

“您也这么认为吗?”

“但实际造成的后果就是这样。你伤了老曲,更没人愿意到林中县那样的地方当头头了。”

“如果……如果有人真的为了这么点事撂乌纱帽,那……我去兼林中县县长!”

“江北啊,你能兼县长,还能兼它十二个乡的乡长?你兼得了它十二个乡的乡长,还能兼它几百个自然村的村长?老曲在那儿­干­了三十年,县乡村三级基层­干­部里,不少都是他的人。他一旦说不­干­,那是要影响很多人的情绪的!到时候,别说都给你撂乌纱帽,有一半的人给你撂,你也受不了。”

黄江北不做声了。

林书记叹了口气:“怎么,还想不通?不要想不通了,快去主持会去吧。这件事,我一早跟市委的几个常委都通了气,他们都不太赞成你跟老曲来硬的,他们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再说说。怎么样,你就把它当一个市委常委的决定来执行吧?”

苍天在上 第七章(6)

顿了一下,林书记接着说:“江北同志,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你这个代理市长,也得一点一点地往起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这是不以你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对市委的这个决定,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不说了。还能说什么?黄江北板着脸走出值班室,财政局长还在门外等着他。黄江北只当没看见他似的,铁青着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财政局长蔫不出声地忙跟了过去,一直跟出大楼,黄江北还是不理他。快走到会议室门口了,黄江北才突然站了下来。财政局长也赶紧站住了。黄江北生硬地告诉他:“耿局长,麻烦你了,那通知,就按你的意思办,不印了也不发了。”

财政局长慌张地:“黄市长,您千万别误会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没任何意思,绝对没有……”

黄江北没再理睬他,径直推开会议室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到中午开饭时分,曲县长和几位郊区县的领导说着笑着走进市政府食堂的小餐厅。只见小餐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屏风后头的那一张圆桌上上了菜。曲县长等人正疑惑不解时,一位副市长走了过来。副市长热情地做了个手势,邀请道:“入席入席……”曲县长问:“李副市长,怎么就我们这几个?”副市长解释道:“黄市长说了,家在市内的与会者,一律在大食堂就餐。”曲县长笑着摇了摇头:“这小伙子,还真有点名堂,还想在那几块会议伙食钱上抠出座金山?来来来,咱们吃咱们的!”

黄江北拿着饭碗,在市政府机关大食堂打饭的窗口前排着队,他感觉到机关­干­部们悄悄打量他时,眼中似乎都带着一种昨天还没有的目光。他们都知道“财务通知被硬­性­取消”的事了?也许是自己过敏了。别太过敏,当官有时得傻一点,有时得装作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把瞧见的听见的都往心里去,活得也就太累了……故而他不仅没做声,而且装得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吃完饭,回办公室,发现市政府大楼门前聚集着一小群人,吵吵嚷嚷得挺厉害。黄江北正要去看看,小高匆匆走了过来,他便问:“那边在吵什么?”

小高急急地回答道:“林中县的一帮教员,吵着要见您,跟他们说了,您今天有会,中午得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外事活动。这帮人就是不听……他们说,您昨天跟县里的领导定好四十八小时之内解决梨树沟小学的问题,可一直到现在为止,县里根本没什么动静。没动静不说,曲县长今天上午还打回电话去,态度突然变得非常强硬,还特地让县教育局局长到窑中去挨个地把他们训了一顿,还说,别长了几根黄毛就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刺猬了,谁要是再借几个学生在露天上课的那点小屁事儿,闹得全县都不得安宁,就要让县公安局出面来收拾这档子事了。”

黄江北的脸­色­再一次地­阴­沉下来。

不远处的吵嚷声再次传了过来,好像是吵得越发地激烈了。

小高低声问:“让他们来见您吗?”

黄江北犹豫着。可以看出,他内心十分矛盾。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吩咐小高:“跟他们说,我不在。”说着,便­阴­沉着脸,大步走进市政府大楼。不管在楼道里,还是在电梯上,也不管是谁跟他打了招呼,他都一概地不搭理,进了办公室,便用力碰上了门,连电话响了,他也不接。但这一回,电话却跟他一样地顽强,坚持响个不停。他只得接了,很不耐烦地摘下电话,往桌上一扔,话筒里却立即传出林书记的呼叫声:“喂……喂……喂!”

苍天在上 第七章(7)

黄江北听到了,但没有理睬。他脸­色­青白地站在窗前,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窗外,灰暗的云层低低地封锁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好像是要下雨了。不一会儿,瓢泼般的大雨果然袭来,大股大股的浓烟既从水泥厂也从热电厂那庞大的烟囱里,向­阴­霾的空中翻卷而去。

五十九

深夜。

黄江北睡不着。

六十

深夜。

梨树沟的孩子们夹着破旧的书包,提着破旧的马灯站在破旧的房檐下,躲避着那无孔不入的大雨。

六十一

深夜。

大山坡上孤独的老树迎着狂风暴雨,在索索地战栗着。

六十二

尚冰一觉醒来,看到东边的云缝里刚渗出一丝丝蛋青­色­;院子里那棵香椿树,和院子外头的那几棵黑榆白榆,还和其他地方所有那些黑槐黄槐、黑杨白杨都还没从黑暗中区分出它们各自的轮廓来,却发现黄江北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忙下床去找;看到他在外间屋里,裹着厚厚的毛毯,呆站着,怔怔地望着窗外。

“出什么事了?”尚冰忙替他披上衣服,担心地问。

“没事。”黄江北说着,又回到床上躺着去了。没等尚冰做完早饭,他穿起大衣就要走。尚冰赶紧把还没煎老的­鸡­蛋盛到碗里(江北喜欢吃煎得挺老的­鸡­蛋),劝道:“吃一口东西吧……”

黄江北说:“再说吧……”

尚冰说:“什么叫再说,­鸡­蛋已经煎了……”她匆忙往­鸡­蛋上倒了些蒜泥辣酱,再给两片面包抹上些油泼辣子,端过去时,黄江北已不在屋里了。

黄江北想了一夜,决定去省里找田副省长。田分管章台市,他要向他申述这一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叫人心烦。走进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厅,肮脏的大厅里躺满了等车的人和不愿意把住房钱交给旅馆经理的流浪者。售票窗口都还关着,窗口上挂着“上午八时半开始售票”的牌子。黄江北看看墙上的电钟,现在还只有六点多钟,懊恼的他这才想起,自己足有十多年没乘坐过这种长途客车了,早已忘了它的种种规定,包括售票时间。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度过?首要的还不能让这儿的人认出他来。他裹紧了大衣,从那些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的空隙处,小心翼翼地下脚,慢慢向外走去。这时,夏志远打了个“的”匆匆赶来,见了黄江北就急问:“出什么事了,一大早的,把我叫到这鬼地方?”

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嚷嚷。

两人走出售票厅,然后,黄江北才告诉他,他要到省里去一趟。

夏志远说:“坐长途车走?­干­什么?表示你多么平民化?”

黄江北说:“别瞎搅和。我只是不想惊动任何人……你替我找个理由,去应付他们一下。上午找不见我,他们就会瞎乱猜想,别让他们知道我去了哪儿,我一两天就回来。”

夏志远笑了笑:“有趣!走。”

“上哪儿?”

“八点半才开始售票哩,急什么?找个地儿喂肚皮啊。你也没吃早点吧?”

“别走远了,万一赶不回来买不上票……”

“瞧你的,有我老夏,你还怕坐不上长途车?不用亮你市长的牌子,我也保你上车走了。不信?”

这一点,黄江北信。他可太了解他了。夏志远跟黄江北一样,也是章台土生土长一个“土人儿”。老爹也是­干­铁路的。所以他常跟黄江北开玩笑说,咱俩该着,都是李玉和的后人,铁梅她哥。夏志远在章台满世界都有熟人,这里事出有因,一来,夏家是个大家庭,叔、伯、姨、舅、侄、甥……满满腾腾好几十口子,就在这么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城市里,几代发展下来,了得?这么说绝不夸张,您上章台任何一个部门行业去,都能碰见老夏他们家的“亲戚”。没有“亲戚”,也肯定有他们家“亲戚”的哥们儿朋友铁磁相好。再者,夏志远这人生就的好跟人交往,俗称“见面熟”。又好为人办事,讲义气(不讲义气,能死了心地跟黄江北­干­这么多年),还不贪,所以别人也好跟他来往。到一个地方,不用多长时间,推心置腹的真心实意的“狐朋狗友”满世界的都是了。他要替您搞一张车票简直小菜一碟。这么说吧,只要他开口,连司机座他都能替您弄来。当然,那您得保证一车人的安全准点到达。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七章(8)

夏志远说着话,把黄江北带到长途汽车站附近的一家茶楼里,找了个背静的双人座位坐下。夏志远知道黄江北爱喝绿茶,便先点了壶雨前,要了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糖火烧,要了两个素菜包子,要了二两三鲜春卷,并专为黄江北要了一小碟北京酱菜,还为他自己要了一碟大葱段儿一小碟黄酱一小碗莜麦面,并问黄江北:“够了不?”黄江北笑道:“我是饭桶?”夏志远认真地说道:“早饭一定要吃好,否则一天都没劲。”黄江北说:“何止早餐,我看你一天三餐都挺­精­心在意的。”夏志远故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这些没老婆的,再不在吃上下点功夫,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黄江北却只喝茶,不动筷。“喂,领导同志,您只管放心大胆使用您的咀嚼和吞咽功能,这顿早餐,我埋单。决不坑您。”这里他说的“坑”,原是有出处的。那年,黄江北带着夏志远和另外几个同志出差到苏州,一座美食城啊,又是头一回光临,您说夏志远能按捺得住吗?一心只想去观前街老古吃食店里好好地“参观学习”一番。偏偏黄江北一点空隙都不给,把个办事儿的日程排得针Сhā不进水泼不进,别说“参观学习吃食店”,到达三四天了,连苏州闹市口的门冲哪开的都还没捞得上见一眼,直恼得夏志远心里跟个什么似的,借《金瓶梅》里的话来说就是,“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才解气哩。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黄江北还安排几位去市物资局谈一批螺纹钢的批发价问题。谈完出来已是夜市都快收摊的时间了,而明天一早就得开路去广州物资局谈判(坐硬座。连卧铺都不舍得买。这个黄江北)。夏志远心有不甘,连夜带着那几个技术员满大街小巷地乱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真有“太白遗风”的酒店,拣各样特­色­风味点将上来,而后一个电话,把已经在床上躺下了的黄江北从招待所叫了来。黄江北懵懵懂懂地跟着吃完喝完,夏志远先把那几位技术员支走,而后掏出计算器算完账,把账单往黄江北面前一搁,自己拍拍ρi股也走人了。这一顿凑了个整数二百元。黄江北瞪直了眼睛也只好掏,心疼了一路。以后每每跟夏志远一块儿出来吃饭,总要先问清了,今儿个您还坑我不坑了?请早说,我得准备钱啊。

听夏志远说这回不坑,黄江北默默地笑了笑,还是只喝茶,不吃点心。他不想吃。夏志远夹了个素菜包子到江北面前的小碟里,说道:“你不觉得,你现在去找那位田副省长诉苦,太早了点?”

黄江北说:“我不是去诉苦,我要寻求支持。这样下去,我没法子。”

“有一点你搞清了没有?这儿发生的一切,和你要去找的那位省领导,有没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系?”

“你说田副省长?”

“万方公司偏偏安排了那么多姓田的人……而且大多还是上八里庄的乡亲……”

“我问过田曼芳,她说,万方公司里安排那么多上八里庄姓田的人,和田副省长没有任何关系。田副省长对这件事很恼火。为这件事,多次批评过有关人员。”

“你就那么相信这位田女士?”

黄江北立即扬起眉毛,反驳道:“我们要在章台­干­下去,不能谁都不信任!”

夏志远淡然一笑:“田曼芳不等于章台人民。这还要求证?”

“我找葛老师也核实过。葛老师说,田副省长曾经为这件事把他叫到省里,很严厉地批评了他。”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七章(9)

“那么到底是谁把那么多根本不具备现代企业管理素养的田家人搞到公司里去的?”

“直接策划这件事的,是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位曲县长。作为田的老部下,又作为田家乡的父母官,他觉得田既然为家乡争取来了这么一个合资项目,他也就应该为田老家的人安排些好位置……”

“可他是地方官,他没权安排万方的人事……”

“说到这一点,就和我们的葛老师有很大的关系了。他不敢得罪这位地方官。万方初创阶段,他需要地方的支持,他没那个勇气对曲说一个不字。为了这一点,葛老师一直非常非常内疚……”

“还有一个人是谁?”

“据说是田副省长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在俄罗斯做生意的田卫明。”

“这么个才三十啷当的小屁孩子,忙着在万方安排那么多同宗同族人,想­干­吗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这一批年轻后生好像都有一些自己的打算。”

夏志远夹起一个春卷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你知道,我有时候特别想要什么吗?”

黄江北问道:“什么?”

“想要包公手里那把龙头铡!”

“神话。”

“是神话。但你说怎么办?”

“所以,我觉得,最后拿起快刀,能砍断章台这一堆乱麻的人,恐怕只有这位田副省长……”

“别着急。再想一想……让我们认真地把这位田副省长和章台目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的关系,捋捋清,再找上门去……”

“那就太晚了!”

“太晚,也比飞蛾乱扑灯的好。小姐,埋单!”

“我去不说别的,只是汇报情况,总不会碍事吧。让他多进入一点情况,总有好处……”

“他了解这里的一切。”

“谁?”

“省里的那个田。”

“何以见得?”

“如果他没有定见,他就不会在你到章台报到前,就警告你要提防郑某人。给我的直觉,他在章台的许多事情上,比你我卷入得要深得多。所以,我劝您哪,暂时谁也不找,静观事态进一步发展,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黄江北不做声了,跟着老夏往外走。本来就有低血糖症的黄江北,也许是因为这两晚都没能好好睡,早起又没吃什么东西,只灌了一肚子的“雨前”,挤在公共车里,便觉得头一阵阵晕了起来,还要吐。好不容易坚持到站,由夏志远扶着,进了办公室,倒把小高急坏了,赶紧地冲了杯加糖的热牛­奶­,还拿了几块巧克力夹心饼­干­,让黄江北吃了,躺下;不多一会儿,种种症状便明显减退。小高说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黄江北坚决不让惊动别人,坚持再躺一会儿,就肯定能自如地活动了。再过了一会儿,情况果然如黄江北自己说的那样,能起来自如地走动了。小高便松了一口气。看着小高收拾杯子瓶子等,夏志远好奇地问:“你还天天喝­奶­粉?”

小高说:“我不喝……”

夏志远问:“你不喝,你怎么会备着­奶­粉白糖饼­干­什么的?”

小高微微红起脸说:“我听说黄市长有低血糖的毛病,我想备着点……也许用得着。”

夏志远真挚地夸道:“噢,好秘书。”

小高却赶紧拿起收拾好的各种东西,提着热水瓶,知趣地带上门走了。

六十三

田曼芳昨天晚上也一夜没睡。她没回万方。早先她在市内跟人合伙办了个挺有点名气、挺有点特­色­的饭店——水上大酒家。那儿,有她一个小院,昨晚她就是在那个小院里过的夜。清早起来,当那布置陈设得颇为­精­雅的小后院依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晨­色­弥漫笼罩着的时候,一贯早起的单昭儿端着个杯子,上院里来刷牙,看见田曼芳屋里的灯还亮着,便好奇地走了过来,想替她关灯。田曼芳向来是个“夜猫子”,即便在万方,只要上午没会,她总要睡到九十点才起床。至于晚上,那就不好说了。特别是回到水上大酒家,不到KTV包间里最后一个客人埋单,她决不会提前一分钟回后院休息。她房里的灯,总要亮到后半夜,但一清早还亮着的事,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单昭儿从窗户里看去,只见田曼芳和衣躺在美人榻上,不仅没睡还显得十分疲乏地在翻看着一些大厚本的­精­装书。榻前的茶几上,地毯上,散放着不少这样的书。单昭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只得走进屋去问:“你疯了?一夜不睡!”田曼芳疲乏地笑笑,扔开手中的书,坐了起来。单昭儿拨拉拨拉那些书:“又在深沉啥呢,怎么想起看什么海洋学的书来了?那么有学问哩!”田曼芳笑笑,赶紧把书从单昭儿手里夺下:“嗨,不是没事吗?瞎看看……”

苍天在上 第七章(10)

单昭儿一把又夺回书来,笑道:“瞎看看?昨晚你肯定是等谁来着,没等着,是不?等谁呢?又看上哪个男人了?”

“死妮子,我看上过谁了,说我又看上了?中国还有男人吗?不是歪瓜裂枣地一副邪­性­样,就是油头粉面的从脚后跟里都在往外冒­奶­气。早绝望了。”田曼芳故意长叹道。“哎!那就给你找个高鼻子蓝眼睛、浑身长毛的大鬼佬……”单昭儿把那些书一起都扔到田曼芳身上说。“你让我活遭罪?那一身的狐臊臭……”田曼芳捡起一本掉到地上去的书。单昭儿故意问道:“那怎么办呢?”田曼芳笑道:“那有啥,把歪瓜裂枣们、油头粉面们、还有浑身长毛的大鬼佬们都找来,让我这漂亮文静又能­干­的小表妹,一个人慢慢受用。”单昭儿笑着扑过去厮打:“你就那么残忍……那么残忍……”田曼芳笑着喘着:“别闹了……别闹了……”单昭儿依然缠着,要田曼芳承认,最近看上一个搞海洋学的专家了,昨晚就是在等他的电话。田曼芳吐了一下舌头:“等专家?你别吓唬我了。”“那你说嘛,到底在等谁?”田曼芳捶了单昭儿一下,啐道:“你烦不烦呢?我都老成这德行了,还等谁?这辈子谁也不等。没人可等。”单昭儿一下挺没趣地耷拉下脸,一边转身向外走去,一边嘟哝着:“不说真话算了。”田曼芳忙上前抱住她:“瞧,开个玩笑,小嘴又嘟起来了。”单昭儿翻着白眼:“去去去。你烦不烦呢!”田曼芳大笑:“好,好,我交代,如实交代。昨天晚上,我的确在等一个男人,一个曾经学过海洋学的男人……行了吧?”

两人说着笑着,天就大亮了。单昭儿挽起自己长长的黑发,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床铺。田曼芳懒懒地把那几本书归置到书桌上,又在那张美人榻上躺了下来。昨晚她几次三番命令自己睡觉,但就是睡不着。几次三番脱了衣服,上了床,关灯,都因为辗转难以入眠,而再次起床开灯穿衣。没人许诺会在今夜打电话给她,更没人要求她连夜熟悉“海洋学”。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搞来这些根本看不懂的书,像真的似的,左看右看,还看个没完……他生气的时候,显得格外真挚……他虽然总想显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但实际上,始终控制着、左右着谈话局面的还是他……像他那样,心里还有真东西、还能燃烧起一团火的中年男人真不多了。特别是当了十几年领导,心里始终还有一团火炙灼着那点真东西的男人,更少。他能算一个。也许今天再去找找他,他会不会嫌烦?不能太着急了。不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瞎嗡嗡。她想着,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睡了不多一会儿,单昭儿来叫她吃早饭。“才几点?穷折腾!”她一边嘟哝着,一边从被窝里伸出腿来,在床边直晃悠。田曼芳的皮肤白得耀眼,她那两条腿的线条简直可以让所有的模特儿忌妒痛苦得自杀去。所以她每回有意无意地从被窝里把那两条腿“晃”出来时,都会引得单昭儿一通极“痛苦”极“愤怒”的吼叫:“老表姐,你又故意来气我了不是?”昭儿脸长得极秀气,但可惜皮肤黄黑了点,腿也稍嫌­干­瘦了点。夏天她永远不穿短裤,特别是和这位“田表姐”在一起的时候,更看不得“田表姐”穿短裤和短裙来故意“气”她。平时,昭儿这么“愤怒”时,田表姐有时会索­性­把被子全掀开了,高高地把腿举起来,在空中划动,还高兴地叫着:“气你气你,气死你这个小气鬼!”然后两人便打作一团、扭作一团,直到累成一摊烂泥,直到把平日里在那些“浑男人”面前必须伪装“淑女”时积下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出来了为止。但今天田表姐却完全没了这个兴致,只是苦笑笑,撩过被子,乖乖地把自己那两条圆润而富有极大诱惑力煽动­性­的腿盖上了。

苍天在上 第七章(11)

“吃饭吧。”她叹了口气道。

早饭还刚吃了个开头,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田曼芳忙扑了过去,拿起电话:“哪位?”电话是夏志远打过来的:“别激动,是我,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一个。”田曼芳马上把电话递给单昭儿:“找你的。”夏志远忙叫道:“喂喂喂……我找的就是你……”田曼芳冷冷地:“别搞错,别把谁都当单小姐。”夏志远忙说:“田经理,我奉黄市长之命通知你。”田曼芳狠狠地:“再没正经,我挂了!”夏志远嘿嘿一笑道:“你愿挂就挂吧。反正跟你通过话,我就有跟黄市长交代的了。”田曼芳无奈了:“快说。”夏志远却说:“请记录。”

田曼芳还真做了记录,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恭敬,连连应道:“好的好的……我会准时赶到的……”

单昭儿不解地问:“又什么事?”

田曼芳匆匆放下电话。

“谁啊?”单昭儿催问道。

“快把那个化妆盒递给我,我得马上出去一趟。”田曼芳推开面前的稀饭碗,伸手去拿湿毛巾。

“去哪呀?快说嘛!谁那么大魔力,一招呼你就去……真是个大鬼佬?”

“你才大鬼佬一招呼就去哩!”田曼芳弯腰去套长统丝袜。

“那是谁啊?”

“夏志远。”

单昭儿生气了,转身向外走去。

田曼芳说:“你瞧你瞧。真是夏志远打的电话,不过他只是传达某人的指示。别嘟着小嘴了,放心吧,你那个夏志远,白送给我还不要哩。跟你说实话,公司里来了几个人……”

“去去去,没一句真话。公司里来一百个人,也不会把你急成这样,我还不了解你!”

田曼芳拿起­唇­膏在单昭儿脸上重重地画了一道,笑道:“对,你了解我。对,跟你就是没一句真话。”

几分钟后,田曼芳飞快地把车开到豪华的金城饭店门前,规范的泊车位只剩下最后一个了。黄江北也已经在大厅里等着她了。田曼芳气喘吁吁地带着小跑,向黄江北伸过手去:“我没迟到吧?在哪儿谈?大厅里?您怎么找这么个地方,乱糟糟的,跟个骡马市似的!”

黄江北正­色­道:“我们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在这儿见韩国的一个商务代表团……”

田曼芳向四周围瞟了一眼,而后对黄江北说道:“您等着。”她匆匆走到总务台前,不一会儿,拿着一把钥匙回来了,对黄江北说:“请吧。”她把黄江北请进楼上一间空无一人、陈设幽雅而又恬静的小宴会厅。“这儿是不是要比下面你那个大过厅里强?”她一边说着,一边脱掉大衣。她今天又换了一件本­色­的粗纺毛麻时装大衣,那特别圆大的领子和根本是直统的腰身,使她一走起来,就带起一股飕飕的风,风里总带着一丝丝淡雅的香味。黄江北心想,这家伙还有多少件大衣可换?他同时也想到了尚冰,真该再为尚冰买件大衣了,但尚冰不会同意的。尚冰总觉得,一个女人一生能有一件大衣就蛮好的了。那唯一的一件大衣,每穿一次,她都要细细地刷好半天,往大大小小的口袋里装上各种各样的樟脑丸防蛀片保鲜丹,再往大衣柜里挂。这家伙会那么­精­心地对待她那“无数”件大衣中的任何一件吗?这家伙还真会办事,一下就找来了这么个小宴会厅。

黄江北淡然一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人头挺熟啊。”

“嗨,这算个啥嘛。这要算有本事,那有本事的人就海了去了。说吧,有什么事,赶得那么急?”她笔直地站着,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必能为君赴汤蹈火的样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苍天在上 第七章(12)

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今天时间不多,再说,我们也比较熟悉了。不管谈什么,我们不能再弯弯绕了,对吗?”田曼芳点点头:“绝对应该这样。”于是黄江北说道:“今天我要先给你提一个问题。对我的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回答了,就必须是真话。由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关系重大,所以,如果你今天对我说了假话,以后让我查出来了,那么,我要对你说,你田曼芳在我黄江北这儿就算是彻底完蛋了。只要我黄江北在章台一天,我就不会让你潇洒起来。听清楚我这个申明了吗?”

田曼芳笑道:“别吓唬女人。女人都胆小。”

黄江北不笑:“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听清楚了没有?”

田曼芳忍不住还是想笑:“快说吧。挺­干­脆利索的一个年轻市长,今天咋变得那么腻腻懦懦的了!还剩几分钟了?”

黄江北继续正­色­道:“好。我问你,昨天你说,万方公司是什么人的小金库,万方公司成了什么人的私家祠堂。这话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还是不负责任的牢­骚­怪话?”

田曼芳端直了坐着的身子,答道:“我对我在市长先生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负责到底。”

“你愿意和我一起来把万方公司搞成全省全国最出­色­的一个现代化企业吗?”

“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太严重了……”

“正面回答。”

“市长先生能视我为同盟军,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

“打住。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别说什么‘但是’。”

“愿意。但我还得说个‘但是’……”

“很好。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把万方变成他个人的小金库?”

“一个足以左右你我命运的人。”

“谁?”

田曼芳一时语塞。

“是谁?”

“别逼我。”

“你答应我不说假话的。”

“我没说假话。”

“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答?”

“我不想害您……”

“田曼芳,你是不是怕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后,会找那个人去动刀子?我不是那种白痴吧?”

“那当然不是……”

“那你怕什么?”

“让我再想一想……”

“你觉得我没这个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不是……真的不是……”

这时,黄江北看了看手表,宣告道:“只剩两分钟了,我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帮助我?”

田曼芳没答话。

“好吧。田曼芳同志,能见到你,很愉快。再见。”

黄江北起身向门口走去。

田曼芳顶不住了:“等一等……”

黄江北立即停下脚步。

田曼芳直直地看着黄江北的眼睛:“如果我说了实话,到时候您会咬着牙把该做的事做到底吗?”

黄江北板起脸:“说到最后,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田曼芳全然不凛地说道:“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黄江北默然一笑:“把球又踢回到我这一边来了。你真是一个厉害的谈判好手。我早就说过,对于任何一个章台市长来说,当务之急,恐怕都会是确保万方早日投产。万方一日不出汽车,当章台市市长的一日寝食不安。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会不会坚持把该做的事做到底?”

“不要跟我搞什么理论推断,我要你正面回答我。”

黄江北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让自己站得更舒服一些:“我当然会做我该做的事,并且把它们坚持做到底。”

田曼芳紧逼道:“我得罪了他们,作为一个女人,今后我还能依靠谁?”

黄江北正­色­道:“依靠党,依靠人民呗。”

田曼芳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向门口走去。一直走到门口,手都伸到门把上了,才听到黄江北不紧不慢地又说了声:“当然了,我这个当市长的,会尽全力来保护你。你也可以绝对地相信我,依靠我……”

田曼芳马上站住了:“真的?任何时候我都能指望您?”

黄江北说道:“绝对的。”

田曼芳的心一颤:“好,成交,我会把详细情况写成文字材料交给您。您什么时候要?”

黄江北握住田曼芳伸过来的手,催促道:“当然越快越好。”同时他真切地感觉到,松软温热、被莫名的汗浸湿了的小手痉挛地抖动了一下,并很快地从他那有力的大手里抽了回去。

苍天在上 第八章(1)

六十四

黄江北从长途车站回来后,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老夏的分析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章台复杂,复杂就复杂在上下左右盘根错节。区区一个曲县长,居然敢于小觑新任市长,一方面仗着他自己是个老资格,但也别排除他还倚仗背后有大树硬木杆儿在支撑。浅水蹚河尚且得闹清河底的情况,何况要彻底解决一个市的问题,不理清上下左右的关系,就急于脱鞋下河,显然急躁了些。老夏是对的,千万别­干­自投罗网的傻事。林书记都说过董、于两案可能跟上头的什么人牵扯着,田曼芳又一再说有人要把万方变为他私家小金库……他们不会是虚指虚拟虚晃一枪而已吧?他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田曼芳作突破口。战术上先扫外围,再突破中心,永远是一个可供选择的良策。在会见韩国商务代表团前,他还要请葛会元办一件事。几分钟前,葛会元已奉命赶到金城大饭店,四处打听黄江北在何处。小高此时也焦急万分地在四处找黄江北。他知道市长已经到了这大饭店里,但不知道田曼芳把黄江北带到二楼去了。而会见韩国客人的时间却又到了。这是章台市第一次接待韩国商务代表团,牵涉到以后很长一个时期能吸引多少韩国投资的大问题,黄市长是实在不该迟到的。小高急得鼻尖上都开始冒汗珠了,这小伙子办事就是认真。

葛会元在宾馆大厅里碰见小高,喜出望外地问:“黄市长在哪里?”小高一皱眉头:“我也在找他。您有急事吗?他今天恐怕没时间见你了。”葛会元解释道:“是他约我来的。”小高疑惑地只说了句:“是吗?”他非常想问问黄江北此刻把葛会元找到此地,到底为了什么事,但又没张嘴。小高是个非常懂事的年轻人,非常懂得机关工作人员的基本守则,那就是“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不该知道的,那更是绝对地别去知道”。他和葛会元正为无处去找黄江北而一筹莫展时,黄江北却匆匆走来了。

黄江北先热情地招呼了葛会元,然后马上又问小高,韩国客人到了没有。小高告诉他,客人都在三楼宴会厅等着了。

黄江北看看表,对小高说:“别急,再让他们等几分钟,我和葛总说两句话。”黄江北先问了问重修总装试验台的情况,而后就对葛会元说:“老师,我找您,是想求您帮我一个忙。”

葛会元的脸马上红了:“快别这么说,我不给你添乱就算好的了,还能帮你什么忙?”

黄江北说:“咱俩就不说客套话了,我请您派个房修队到梨树沟去,帮着把小学校的危房修一修。我答应过他们,四十八小时内解决问题。”

葛会元皱起眉头:“四十八小时……这都什么时候了……”

黄江北说:“今天天黑以前,您要能让修建队的人带着修房子的材料赶到梨树沟小学,我想那儿的孩子和老百姓还是会非常高兴的。您要替我办了这事,明天我一定让市报头版头条发这条消息。”

葛会元想了想:“头版不头版的,我无所谓。这件事……真得赶这么急?”

黄江北说:“上学时,您常教导我们,为人师长者言必信,行必果。梨树沟是我上任章台给老百姓许下的第一个诺言。四十八小时之内不见行动,我枉为一市之长!”

“由我来派人给你去办这件事,你……觉得合适吗?”

“一般说来,这么做是不合常规。但孙子兵法不也提倡出奇制胜之举?站在梨树沟老百姓的角度,他们将举双手欢迎我们这么做的。您说呢?”

苍天在上 第八章(2)

犹豫。

“您还有什么难处吗?”

“不……难处倒没有……我……这件事……我包了。”

黄江北马上紧握住葛会元的手:“老师,谢谢您了。”

葛会元缓缓地握住黄江北的手,诚恳地请求道:“什么时候,找个时间,咱俩再细细地说说万方的情况……”

“好的好的……”

“万方领导班子的问题,你也应该考虑起来……我挑这副担子,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黄江北用力握着老师的手:“今天咱们不说这事,改天吧。”

葛会元直瞠瞠地看着黄江北,说道:“考虑万方问题的时候,别顾忌我。老师老了……真的太老了……”

黄江北心一热,他忽然想到,有一天,他黄江北也必须对一个后来的年轻人说我江北老了……真的太老了?他忙安慰老师道:“您别这么想,我会全面考虑的……”

葛会元立即回万方去安排此事去了。黄江北这才放心地由小高引导着,去见韩国客人。寒暄过后,在开始正式交谈前,黄江北又想起了两件急事要让夏志远办,便写在了一张便条上,让小高去交给夏志远。小高答应了一声,拿着纸条便下楼去了。

傍晚时分,黄江北送走那些韩国客人,正想打个电话问问葛会元那边的情况,葛会元气冲冲带着一辆小车、一辆大卡车直奔宾馆而来。车到宾馆后,下来二三十个人,他们都是万方基建队的人,由葛会元带着要进宾馆。宾馆的门卫不让他们进,双方便大声争执起来。黄江北急忙迎了过去。黄江北以为葛会元他们还没去梨树沟,却没想到,他们是在去梨树沟的路上,让两个市委机关的人拦回来的。

“这两位是你派去的?”葛会元急赤白脸问。

“您说可能吗?”黄江北反问。

“我看了他们的工作证,的确是市委机关的。”葛会元气呼呼地说,“这不是拿我们涮着玩吗?一会儿让去,一会儿又不让去。”

“他们说哪个领导指示他们这么­干­的?什么理由不让你们去梨树沟?”

“他们只说是市委的领导让他们来截的。具体是谁,不肯说。具体理由也不肯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那就是别的市领导?在这件事上你们市领导的意见还没取得一致,你就急着办?为什么给山区小学修房子这么好的一件事,都……不一致?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给你添了什么麻烦?”葛会元睁大了眼睛惶惶地问。

“这事儿跟您没关系。您一点错也没有。您办得挺好。我会查清这件事的。”黄江北竭力安慰,让小高通知宾馆给葛老师和他带来的那些工人安排晚饭,自己立即坐上车,去医院找林书记了。从种种迹象看,这事儿又是林书记出面­干­预的。

这位书记同志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但奇怪的是,林书记是怎么得知今天这档子事的呢?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小高、志远和葛老师,还有就是那一群工人才知情。我觉得这么点小事儿用不着再拿到“常委”或“书记”面前去请示讨论。我一个市长(就算是代理的),还没有一点权力派几个工人去给一个山区小学修修危房?退一万步说,今天修的是我自己的住房,恐怕也没错。市长(就算是代理的)也不能住危房啊。他为什么要阻拦?为什么要这么决绝地不让我替梨树沟小学把教室修起来?又是谁向他报告的?看来在章台,我的一举一动都处在严密的加倍的“爱护”和“关注”之中啊。

苍天在上 第八章(3)

车快速地开上大街,却没向医院方向开去,拐了一个弯,开到一条很幽静的小马路上;不一会儿便停在了一家装潢十分别致的个体美食城门前。黄江北疑惑地刚想开口询问,只见路边有个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拉开车门,钻进车。

是夏志远。

不等黄江北开口说话,夏志远对司机说了声:“走。”车又继续往前开去。但没开多远,就在一个街心花园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这儿更加幽静,更看不见行人,只有一幢幢新落成的住宅楼在傍晚最后一抹余光中,肃然地耸立着。周围的路灯还没安装,电线杆儿上的电线,耷拉在晚风中,悠然地晃动着,有时也会在狂风中突发一阵痉挛。

夏志远说:“你不用去找林书记查问这件事了,是我让人开车把葛老师他们截回来的……”

黄江北一怔:“你?为什么?”

“别上火。我先问你,今天上午,你让小高交给我一张你亲笔写的便条,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办那两件事。这档子事,你跟林书记说起过没有?”

黄江北说道:“我在便条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吗?这两件事,你先和下面的同志商量一下,认为确实可行,我再正式去征求市里其他领导的意见。”

夏志远说道:“这就是说,在你给我写便条的时候,林书记并不知道你要我办这两件事。是这样吗?”

黄江北用力拍了一下车座背:“你真是够婆婆妈妈的了。我已经说了,对这两件事,我自己还没十分把握,怎么可能先去跟林书记谈?”

“以后呢,以后你又和林书记说过这件事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接待韩国的那一帮子商界人士,根本没脱开过身。”

“那就奇怪了。我从小高那儿拿到你的便条,刚回到市政府大楼,还没来得及找人论证你交办的那两件事,林书记就派人来把我叫到医院里去了,叫我别去办这两件事……”

“他怎么会知道的?”

“是啊,问题就在这儿,他在医院里待着,怎么会知道你那儿刚发生的事的?他还让我立即派人去把葛老师追回来。他说,他正在做曲县长的工作,梨树沟的这点事儿,还是得让曲县长出面去解决。一定要给老同志留这点面子,千万别伤了和气……”

“还是林书记让你去截葛老师的嘛!你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主意?”

夏志远一时语塞。

“不要说了。去医院。”

“江北……”

“去医院!”

六十五

林书记料想黄江北会“杀”上门来的。他等着,连茶都给准备好了。他早估计到,他和黄江北之间会有一个“艰难”的“磨合”过程,但他相信能磨合好。对于这一点,他非常从容。“坐,坐下说,少安毋躁。待会儿听我慢慢给你解释(转身问夏志远)。葛会元带到梨树沟去的那一帮子人,追回来了?”

夏志远恭敬地折起身,答道:“追回来了。二位领导,你们谈着,我上外头待一会儿。”

黄江北生硬地说道:“没事,你坐你的。”

林书记笑笑:“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夏志远回道:“别说晚饭,黄市长连早饭都没正经吃过几口……上午低血糖病又犯了,差一点晕倒在……”

黄江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让夏志远再“噜苏”下去。

“没什么要紧的吧?”林书记真诚地探问。

“抓紧时间说咱们的事吧,一点头疼脑晕的小病,过去了。”

林书记忙说:“还是别大意。改日我让人民医院的院长亲自给你检查检查,现在先安排吃饭。老夏,你去,让护士长赶紧安排两个人的饭来。这儿的饭菜虽然算不上有什么特­色­,但口味还过得去。有几个小炒还够水平,特别是那个五柳鲜鱼和酸菜­肉­丝汤做得还挺有点正宗川菜馆的川味儿。还有点意思。不妨尝尝。”但因为黄江北执意不肯在这儿吃,只好作罢。

苍天在上 第八章(4)

林书记无奈地笑笑:“好吧,不吃就不吃,反正挨饿的不是我。这两件事,我本来是准备先跟你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再让老夏去办的。可上午你正在接待韩国那批客人。我不想打扰你,就直接找了老夏……”

黄江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书记的话:“林书记,我这会儿匆匆赶来,不是要跟您谈这些问题的具体处理上的得失。我不想打扰您的休息,我今天也太累了……我只是想知道,我让葛总去梨树沟,让夏助理去办那两档子事,您怎么知道的?是志远上您这儿来报告的?”

林书记笑着摆了摆手:“别冤枉老夏,他跟这事儿可一点儿都不沾边儿。”

黄江北追问:“那请您告诉我,到底是谁上您这儿来报告的?放心,我不会追究那人的责任的,说不定我还会奖励他。难得有这么个同志这么尽心地监督我的工作……”

林书记还是带着一种从容的笑容回答:“不是监督,没有监督你市长同志……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

“是我那位高秘书来报告的?”黄江北执意“咬住青山不放松”,一心只想澄清个中内幕。

“不要再追问了,你让老夏、让葛会元去办的这几件事,事情都是应该办的,就是稍稍有点­操­之过急。我没有一点责备你的意思,就说你让老夏去办的那两件事中,有一件要他去人事局打听一下,给中外合资企业的高级职员进行文化和技能考核必须办理哪些报批手续……”

黄江北还是在追问:“是我的那位高秘书来报告的?”

林书记不乐意了:“江北,你冷静下来,先听我说完嘛。你要再这样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我可真生气了。黄代市长,别人就不能向我这个市委书记报告一点你的情况?你就不需要接受一点别人的监督?”

黄江北说:“可以报告,我也需要接受监督,但是采用这种方式……”

林书记语调一下也变得稍稍强硬起来:“什么方式?我们到底怎么你了,黄代市长?”

黄江北一时语塞。

林书记缓和下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我跟你明说了吧,这件事都是我让小高这么办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这个市长的位置上­干­得更稳当些,能不出或少出点大的纰漏。江北啊,章台的情况比你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你又初来乍到,我一直担心你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树敌太多,反而做不成事。你是一个能成大气候的人,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某种不谨慎而耽误了自己的政治前程,委屈了自己这块好材料。有句话我可先说在头里,这件事过后,你千万不能去跟小高较劲儿。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小高是按我的意思去办的,是我让他在必要的时候跟我多通通气。小高这青年,年纪不大,为人挺稳重,嘴巴也挺紧。他非常佩服你,总在我面前说你好话……这件事,回头你千万不能去责怪他,更不能给他小鞋穿,就算是给我的一点面子。你要是追究他,我可轻饶不了你。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夏,你也别上外头瞎叨叨去。”

夏志远淡淡一笑:“嗨,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犯得着跟人叨叨吗?”

林书记回头问黄江北:“怎么样,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黄江北­阴­沉地一笑:“算了算了。不说了。”果然再不提这档事,只谈亚洲开发银行和韩国商务代表团,还谈了给万方筹款的事。对这几件事的处理,林书记都给了高度的评价。上了车,他吩咐夏志远道:“一会儿到金城,你去招呼葛老师和他带来的那些工人同志。没吃饭的,赶紧吃。没喝水的,赶紧喝。吃了喝了的,给他们放录像看。留住他们原地待命,一会儿我还有事要请他们办。”

苍天在上 第八章(5)

夏志远忙问:“你去哪儿?”

黄江北板起脸:“我嘛,得去会会那位可爱的高秘书。”

夏志远忙说:“江北,刚才林书记的话已经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你……不看僧面,还得看看佛面。小高的事,就忍了……”

“忍了?你说,我们千辛万苦地回章台来究竟是要­干­吗的?”

夏志远低声说:“江北,你先别冲动……”

黄江北大声说:“我已经够不冲动的了!开车。”

到晚上,大约九十点钟光景,林书记接到小高打来的电话。小高急促地说:“林书记……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黄市长刚才找我谈了话,他不要我给他当秘书了,他让我从明天起就别到市政府大楼里来上班了……他说他今天晚上要亲自带着葛总手下的那些人去梨树沟修房子……林书记,您不是说,有您担待着,黄市长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吗?林书记,我……我是完全按照您的吩咐去办的……”

而后发生的事情就是,林书记在电话机旁愣了好大一会儿。他当市委书记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各­色­”的合作者。“怎么这么意气用事!”他心里一阵气憋上来,胸口一痉痉地疼起来。稍歇了会儿,他便匆匆走出医院大楼上了专车,专车立即风驰电掣般冲出医院大门,驰进那一片浓浓的黑夜之中,直奔梨树沟方向而去。不一会儿,发现在车的前方,大约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些快速移动的亮点正向着同方向驰去。林书记便催促司机加速。车很快追上了那些亮点,但它们不是黄江北和葛会元的车,只是一个运煤的车队。

车颠簸着终于开进了梨树沟村。看来,黄江北和葛会元还没到。算时间,算里程,算车速,他们应该先到啊。但村里一片沉寂,一片黝暗。后山黑黢黢地耸立,融和了那些个破旧的土房和歪歪倒倒的柴草垛,偶尔发出的狗吠声和时起时伏的风声,使眼前的一切显得越发地寂静空阔。

司机迟疑地回过头来看看林书记。

林书记默然地考虑一下,决定让车从原路返回。

车折回到大公路上,开到一棵大槐树近旁,林书记突然叫停车,熄火,并关闭车上一切灯光,不再做声。林书记裹紧了大衣,靠在椅背上,直直地打量着路的正前方。不一会儿,正前方有个光点迅速地向这边扑来,是小车的灯光。

林书记忙坐起毅然下令:“开灯。”

司机迟疑了一下。

林书记催促道:“开灯。”

司机只得开亮车前灯。

雪亮的光柱中,看得出从对面开来的也是一辆奥迪。看到这边开灯以后,它立即放慢了车速,并关闭了车前灯,驰到离那棵大树不到四五米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那辆正是黄江北的车。车停下后,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车里坐着。

林书记也一动也不动地在车里坐着。

黄江北的司机悄悄地从后视镜里窥视着黄江北那铁板的神情。

林书记的司机也从后视镜里悄悄地窥探了一下林书记生气的脸。

两位司机都没敢出声说什么。

过了好大一会工夫,黄江北才走下车。

林书记也走下车。

六十六

“你没去梨树沟?跟我玩什么招呢?把我调动出来,想在那荒山野地里跟我这老汉­干­一仗?”

“不敢……”

“您还有什么不敢的?”

“林成森同志,我一直有个问题要请教您一下,我一直搞不清楚。省委让我到章台来,究竟­干­什么?”

“黄市长,别说笑话了……”

苍天在上 第八章(6)

“我是个市长吗?”

林成森一时语塞。

“林成森同志,您从三十八岁起就进入章台市的领导层,副区长区长、副局长局长、副市长市长,一直到市委一把手。请您回过头去细细地品一品,在您这几十年里,在哪个位置上,是像我这么尴尬的?您要觉得我黄江北不称职,您可以向省委反映,可以把我免了撤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让我滚蛋嘛。如果您承认我还是个市长,即便还只是个代理市长,即便还不是个市委常委,您总得让我­干­点事儿。我就是市容清洁队的大嫂,您老先生是不是也得发我一把笤帚?我知道跟您比起来,我黄江北绝对地年轻,绝对地没经验,绝对地不行。我的年龄还没您的党龄长,我应该尊重您,方方面面地配合您……但我毕竟不是幼儿园里的孩子。就算是像您说的那样,饭得一口一口吃,那也得让我吃,路得一步步地走,那也得走起来,您总得让我在­干­的中间一步步成熟起来、一步步称职起来。您什么都把着不肯放手,您什么都不让我­干­,您说我在这儿算个什么?我哪一天才能成熟、才能称职、才能不辜负了你们这些老前辈对我的种种期望?”

林成森一时语塞。

“我今天不是来要跟您争权。要是跟您争那个,我就上省委组织部去闹了。我只是想跟您挑明一句话,我不能在我自己的秘书监视下,在这儿当这么个傀儡市长!您得给我一句明白的话,您到底要我怎么­干­?”

说到这里,黄江北太激动了,他大步向路坡下走去,让坡下的风猛烈地吹击自己,眼角也即刻湿润起来。

风,同样猛烈地扑击着林书记。他久久地凝视着黄江北,忽而低下了头去。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六十七

热茶在黄江北手里袅袅地冒着热气,热茶也同样在林书记的手里袅袅地冒着热气。林家客厅一角的那个老式立地大座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一下,两人自从回到林家以后,这样一语不发地沉默,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林书记端起那杯茶,慢慢呷了一口:“还有什么气儿,要冲着我撒的,赶紧。都十一点了。”

黄江北此时显然已经冷静下来,赧然地笑了笑:“我刚才那样子……一定非常可笑……当着两个司机,就乱喊乱叫,太不像样了。小高的事,我……的确有些太冲动。好在这档子事还没捅到人事部门去,还可以补救,我让他回我身边来……”说着,伸手去拿电话。

林书记压住电话:“先不说小高的事。我想咱俩先得消除一个误会。或者这么说,先允许我发表一个声明:章台市市委书记林成森,从来没有想过要变着法儿地,在背后搞­阴­谋,施诡计,监视控制章台市市长黄江北,把他变成自己身边的一个傀儡……”

黄江北说:“别再提这些了……刚才我太冲动了……”

“请你别打断我。刚才你冲我发了那一大通,我没打断过您老人家。现在也请您老人家捺着点­性­子,听我把话说完。江北,你可能知道,你这个章台市代理市长,是田副省长力荐的。但是,你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把你推荐给那位田大人的?我告诉你,这个人就是我,林成森。我注意你,不是一年两年了。从那一年你和夏志远、方少杰考上清华的那一天起,我就看中了你们这几个章台才子。我早就吩咐过市里的有关部门,要一刻不停地追踪你们几位。可以这么说,坚持不懈二十年啊。我这人,回过头去看看,一生也就为章台老百姓办了那么有限的几件好事吧。在这几件算得上好事的事情里,我自认为最得意、也感到最欣慰的一件事,就要算是把你要回来当章台的市长这一件了。我推荐你的时候,知道不知道你老弟比我年轻?知道。知道不知道你脑子比我灵活、腿脚比我灵便、嘴巴比我灵巧?知道。知道不知道有一天这章台市第一把交椅可能落到你的ρi股底下?可以说是更知道。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推荐你?如果说我找你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做个傀儡,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只会对我点头哈腰的人嘛。我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嘛。这样的人,我一抓一大把嘛。你也做过好些年的领导工作,你也应该明白,一个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要全是刺儿头,谁也没法当这领导。谁当领导都得在身边用几个听话的人嘛。这些同志也不都是像漫画笑话里说的那样,一个个都是三脚踢不出个闷屁来的二百五,他们中间有的是怀揣大专文凭、能说会道、能写会画、吃苦耐劳、­精­明强­干­的人。但我为什么偏偏要选你这么个愣头愣脑会冲我大发脾气的家伙,来和自己一起主政章台?是我活腻歪了,还是真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苍天在上 第八章(7)

这时,林书记的老伴端了两小碟点心,悄悄走了进来。林书记立即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她马上知趣地出去了。客厅的门又重新关上了。但林书记并没有急着往下说。他怔怔地看着黄江北,好像执意要黄江北回答这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似的。黄江北根本没想到平时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擅长言谈的林书记,今晚竟如此慷慨激昂起来。他不再Сhā话,决心沉默到最后。

林书记见黄江北不做声,便继续说了下去:“和你,也和所有那些认定我们这些只是个不中用的老糊涂的人想的正相反,我要的就是比我强的年轻人来接替我。我想着,他应该是很有头脑、敢说敢­干­又敢想、的的确确能把章台一市四县几十万老百姓的事当回子事儿但又办事稳当的人。我在这个位置上没几天好待的了,我快要退了。我在章台­干­了几十年,虽然,自认还是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也是清清白白的,但是,我明白我的胆儿太小,有许多该我做的事,都没做。不是想不到,而是想到了,没敢做,做不了了……做不动了……做不到了……经的事儿越多,胆子越小……明知该做,也不敢去做了……”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挡着不让我去做呢?”

“为什么?两个字:害怕。不想知道我怕什么?”

黄江北一时语塞。

林书记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刚要拿给黄江北看,有人轻轻地敲门。林书记忙把那张纸翻扣过来,厉声地问:“谁?”

林书记的老伴轻轻地推开一点门:“茶杯里要续点水吗?”

林书记立即喝斥道:“行了。你!”

林书记老伴忙诺诺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林书记这才把纸放到黄江北面前。

黄江北轻轻拿过那纸,看到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田”字。

黄江北愣了一下,很快也拿过笔来,在纸上写了如下几个字:“田副省长?”

林书记不做声;只是挺直了上身,瞠瞠地看着黄江北。过了一会儿,他就把那张纸烧了。

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黄江北低声地:“他和万方公司、他和林中县挪用教育基金款、他和董秀娟、于也丰的自杀……有没有关系?”

林书记不做声。

黄江北低声说道:“如果有证据,我们应该尽快上报省委上报中央!”

林书记叹了口气:“问题就在于,我们手里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黄江北忙问:“郑彦章那儿呢?”

林书记摇摇头:“别跟我提他。事情就坏在他手上了……”

“此话怎讲?他查办董秀娟一案,不是很有成效吗?”

“刚拿到董秀娟受贿的证据以后,我就直觉,这档子事不简单。董秀娟这女同志我太了解她了,内向,本分,但生­性­特别倔强,轻易不肯认输。她突然自杀,除了她个人那点事儿以外,一定有天大的冤屈在里面。我直觉是和上面哪位大人物瓜葛上了……”

“哪位大人物?田?瓜葛上什么问题?生活作风问题?”

“别往那方面想。小董在生活问题上不胡来。”

“那……是什么问题?”

林书记不置可否地看着黄江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让这个郑彦章先别往外捅,先稳住董秀娟,等从她嘴里掏到一点背景材料,再见机行事。那时我不好跟老郑明说这里可能还有上头什么人的事儿……我更不好说,这人可能就在咱省……省委省政府的班子里……我一个劲儿地给他暗示,别捅别捅,他还是耐不住,捅了出去。行了吧。董秀娟一下吃不住了,自杀了。于也丰也吃不住劲儿,跟着服毒……重大线索全断了……”

苍天在上 第八章(8)

“于也丰作为公安局长,怎么跟这档子事搅和上了?”

“田副省长的大公子田卫明,帮着咱们市公安局办了个搞房建的三产企业,于也丰的儿子做了经理,在万方承包了好几万平米的基建任务。后来具体在什么事情上,于也丰自己又怎么跟市住宅总公司的肖长海和主管万方公司的董秀娟闹到一块堆去了,就说不清这里的关系了。”

“看来,田跟这些事情都有关系?”

林书记没答话。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

“没有确凿证据……”

“查,派人查啊,咬一口也是咬,咬十口一百口也是咬,索­性­咬他个水落石出!”

“他是副省长,没有确凿证据,谁敢组织人查?”

“你不组织人查,怎么能得到确凿的证据?”

“他是省委常委。省委分工,他管着我们章台,他是你我的顶头上司。他在章台当过很多年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章台有不少­干­部,包括我在内,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到现在为止,调动这些人,还得得到他的点头才行。他过去在章台住的房子、使用的办公室,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替他保留着,空关着,没他发话,谁都不敢把它们拨给其他同志使用。查他的问题……谈何容易啊……”

“看来郑彦章希望把这件事尽快捅到上面,让上面派人从上往下来查,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途径……”

“别提这个不听话的郑某人。”

黄江北无奈地激动地摊开双手急问:“那您说怎么办?咱们就这么听之任之­干­耗着?”

林书记不说话了。

待了一小会儿,黄江北把上身往前一探,突然问道:“您……有五十五了吗?”

林书记叹口气:“五十五?下辈子吧。我都五十九了,明年就该退了。”

黄江北马上说道:“您快耗出头了。可我……才四十二……如果要耗着过的话,还得耗十八年啊。”

林书记苦笑笑:“我想……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问题是要解决的……中央不会不管的……”

“可咱们要不反映情况,中央怎么下决心?他们凭什么下决心?”

“江北,你不会也像郑彦章那样,在这件事情上背着我去做什么大动作吧?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情上,你不管想­干­什么,事先一定要跟我商量,一定先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一定不许胡来,一定管住自己。你我万一扳不动他,却又把他得罪了,这后果就很难设想……听到没有?”

黄江北呆呆地看着对方,只是不做声。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政治的严峻。谁曾想到过,即便在和平建设时期,政治居然也有如此严峻的时刻。

是得想一想……静静地……静静地……

六十八

这一夜,好大的雨。

六十九

老式的蒸汽机头牵引着长长一列货车,往西北方向开了三四百公里,终于开出了雨区。天虽然还­阴­着,但确实不再有雨了。有雨没雨,有时往往只是一线之隔。而地狱天堂,有时也只相距一步之遥。这一点,葛平在这几天里大概是体会得最深刻最真切了。

在敞口的货运车厢里。一块厚重的防雨苫布突然动弹起来,接着它被重重地掀开了,从这块苫布底下钻出四五个脏兮兮的男人。他们显然是一伙偷乘车的流民,年龄都在二三十岁之间。只有一个孩子,也有十五六岁了。他们以为这儿再不会有其他人了,便放肆起来。其中一个年龄比较大的,扯开裤子,掏出那玩意儿,冲着车外就要方便,忽然间看到在车厢的另一角,有一块平铺着的黑­色­胶皮雨篷索索地动弹。他忙系起裤子,对同伙做了个警戒的手势:保持肃静,甚至掏出管儿刀,那是仿美国海军陆战队用的现代兰博式匕首。

苍天在上 第八章(9)

不一会儿,那块黑胶皮防雨篷被慢慢地掀开,葛平从篷布底下钻了出来。她此时完全是一个男孩打扮,剪了个短发头,身上同样脏兮兮的。

那个想方便一下的家伙失望地道:“呸,我以为是什么玩意儿哩!”

其他的几个也立即放松了下来,收起刀,但领头的那个却好像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怀好意地慢慢向葛平挪去。葛平惊恐地护着身边的小箱子和桶式包,索索地向后退。她退到了车厢壁上,再无处可退了。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阴­笑着打量着葛平,慢慢地把手伸到葛平的脚上。葛平忙缩回脚。那边几个已经掏出一副很旧很脏的扑克牌。叫道:“嗨,跟那臭小子逗个什么劲儿,快来,等你起牌哩!”那家伙­阴­笑了一下,一把拉过葛平的那个桶式包,慢慢地从里面往外掏着东西。葛平好几次扑过去想抢回包来,都被那家伙打了回去。那家伙终于从包里掏出一件女式内衣,接着又掏出一个文胸,直至女孩子的卫生用品。那边几个家伙一看,先一傻,接着惊喜万分,扔下牌,扑过来。只有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呆在一边儿。

那个领头的家伙手里晃着女内衣和文胸:“小雌货,说给哥哥听,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家伙伸过手来抓葛平:“说呀!”葛平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对准了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哈哈一笑:“嗨,好啊,想跟我们玩玩?”说着,嗖的一下,从身上掏出那把管儿刀。一刹那间,那几个家伙手里都端上了明晃晃的匕首。那家伙眯细了眼,挑逗着:“怎么玩?一帮一一对红?还是大开胡?三番四落?”

说着,突然一下,便把葛平手里的刀打飞了。另一个家伙便向葛平扑了过去。

那个男孩惊叫了一下。

一个家伙恶狠狠地冲过去,劈头盖脸就给了那孩子几个大嘴巴。那男孩手一松,手里的牌便被风吹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牌在空中像惊散的鸟群一样,飞舞着,飘零着。几只肮脏的大手使劲地撕扯着葛平的上衣。葛平护住自己的前胸,死命地翻滚着,挣扎着,绝望的泪水无声地从她脸上往下淌着。那个领头的家伙,这时却­阴­笑着站在一旁,一面慢慢地掏看着葛平包里的衣物,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面欣赏着同伙肆意欺辱葛平。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叫了起来:“别闹了!”

他的同伙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都愣在了那儿。

他翻到了葛平的工作证和身份证。他推开同伙,走到葛平面前:“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女教员。当老师的怎么也上这儿来偷乘了?”

同伙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伙嬉皮笑脸地说道:“兄弟,你管她是什么员哩!先让她脱给咱哥儿几个瞧瞧……”说着便张狂地扑过去,又要辱弄葛平。

那个领头的家伙一把拦住了他。那家伙十分不高兴地道:“兄弟,她是你姐还是你姨?”那个领头的家伙扑过去一把卡住那家伙的脖子:“她是个教员。你他妈的耳朵长在胯巴裆里了?”那家伙挣扎着:“他妈的教员又怎么了?只要是女的……”那个领头的家伙手里猛地一使劲儿:“我让你他妈的知道知道教员又怎么了……怎么了!”那家伙眼睛开始翻白:“松……松手……松……”那些同伙也赶紧开口相劝。那个领头的家伙这才松开了手:“脱了,把你那件褂子脱了。脱啊!”那家伙喘着,不敢再违抗,脱下了外衣。领头的那个家伙把那件外衣扔给葛平。葛平身上的衣服此时除了她死死捂住的胸前那一块衣襟外,其他地方,几乎都给扯成了碎片。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苍天在上 第八章(10)

七十

因为天­阴­,电厂又限电,窑中的礼堂里显得特别昏暗。几个年轻的女教员蹲着侍弄一条在地上长长铺开的白布横幅。她们要把“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天,还是四十八年……”几个大字粘贴到这条横幅上去。一会儿,他们要打着这块横幅,到市里找领导说话。找黄江北。找说话不算话的黄江北。邵达人带着几个男老师在礼堂外头的那块空地上,在机修厂的两位师傅的指点下,正在修理一辆破旧的卡车,想用它载着大伙,去市里说话。他们还准备请梨树沟的娃娃跟他们一起去市里。梨树沟那头的事当然由随随去办。一个多小时后,车修好了,突突地能响了,居然还颠颠地能走动了,引来不少教师学生看热闹。邵达人用汽油洗掉手上的油污,换下身上那件同样满是油泥的蓝布大褂,看看手表,跟随随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不知为什么,一向办事都特别麻利也特别守时的随随,今天却偏偏迟迟不到,真让人着急上火。多等一会儿,倒也没啥,就怕天不争气,一会儿哗哗地下起雨来,这一大帮人,­干­啥都不是个事儿。又过了二十来分钟,随随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气喘吁吁地飞快地跑来了。但只有她自己,不见孩子们。

邵达人不解地问她:“怎么只有你自己?”

华随随气颤颤地:“别提了!”

“什么叫别提了?昨天说得好好的,带着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一起去市里找领导谈,那才有说服力。光我们去,好像只是为了咱们自己闹工资去的……”一个男教员说道。

“闹工资怎么就不能?几个月不给开支,怎么就不能去跟他们说说理儿?”一个女教员愤愤地说道。

“好了,别扯那个了,让随随先把她那头的事说清了。”邵达人说道。

华随随擦了把脸上的汗说道:“头天我都跟孩子的家长说得好好的了。说实在的,不少家长心里也窝着火哩,包括村长,他自己也早想找领导掰扯掰扯这档子事儿了。有我们挑头,他们当然愿意跟着进城。没料想,今儿个一大早,村长又不知道犯了什么劲儿,挨家挨户去做反工作,不让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出村。村长说,解放前那会儿,梨树沟压根儿就没个学校,现在好歹还有个学校了,你们还想上天怎么的?”

教员们嚷嚷起来:“这叫什么话嘛!”

邵达人想了想:“可能有人给村长发了话了。走,看来咱们还得先去找那位村长聊聊去。”由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开着那辆破卡车,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五里之外的梨树沟村。他们把车停在老祠堂前的大空场上。乡亲们还没散去,依然沉默着,既不散去,也不应和。村长继续在训斥着:“别刚吃上盐巴,又去馋人家碗里的­肉­汤。有盐巴吃就蛮不错了!”他指着一个家长问:“你那会儿有学上吗?”又指着另一个家长问:“你呢?现在好歹还给咱村派了个华老师,要惹恼了县里乡里,把华老师收了上去,咱还不活吞驴粪蛋只有­干­瞪眼儿的份?你有脾气吗?县里乡里那些个主儿,我不比你们清楚?那都是些得哄着来的货!你跟他们戗着试试?反了!”

风一阵阵从山村吹过。

村长生气了,谁还敢吱声?更别谈挺身而出与村长争辩。只有风敢呜呜地叫嚷。

过了不大一会儿,一个粗壮的汉子低着头,走过来把他的一个女孩领走了。女孩哀怜地看看华随随,无奈地一步一回头向外走去。

苍天在上 第八章(11)

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家长走出来领自己家的孩子。有一个男孩犟着不肯走,那个看起来挺瘦弱的父亲,竟然一脚把孩子踹翻在地,大吼一声:“还给我添乱?走!”血,立即从男孩磕破了的嘴角边淌了出来。孩子并不敢出声,只能无声地哭着,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低下头跟着父亲走了。一点点血的流淌,便使这群不大点儿的孩子中再没敢公然反抗的了。很快,所有的孩子都被各自的父母领走了,小小的院子变得空空荡荡。

这时,院子的一角传出一阵轻微的抽泣声。华随随邵达人等忙循声看去,只见那个五大三粗的村长此时却不知为什么蹲在院墙旮旯里,独自捂着脸抽泣起来。华随随一阵心酸,眼角也热辣辣地湿了起来,忙低下头,走了出去。

七十一

小高整理好全部的文件杂物,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包扎起来,一捆一捆地摞好,等待着移交给新来的秘书。地毯吸过了,桌子也擦过了,所有的茶杯都洗了。报架上的报纸,一概只留三天之内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些黄市长交办的事项,他把有关这些事情的材料,分门别类地归总到三个厚厚的牛皮卷宗里,一个已办,另一个待办,第三个正在办。这都是要向新来的秘书认真交代的,一点不能马虎。在家里他也是这么­精­细。他那刚跟他结婚才一年多的妻子说,咱俩换个角­色­演演吧,你当妻子,让我来当丈夫。他也只是笑笑。他不埋怨,从不埋怨。他本想对妻子说一句,你以为男人就那么好做?但他没说。多余的话嘛。多余的话,不说也罢。即便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本来错并不在他这边。林书记要他这么做,黄市长又讨厌他这么做。他作为夹在中间的一个下属,还能怎么样?最后由他来承担事情的全部责任,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他不埋怨,不生气,只是即将要离开这个设备齐全、阳光充足、任何时候都能一呼百应的办公室了,隐隐地隐隐地从心里泛滥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留恋,他沉重地、也真正感到疲惫地坐倒在沙发上。过一会儿,黄江北回到办公室,他又强打起­精­神,忙站起来,拿起那三个卷宗,等着黄江北跟他做最后的谈话。但大步行走的黄江北好像没看到他似的,直接就进了里间。

黄江北神情疲惫,脸­色­苍白,一边脱掉大衣,一边按了一下桌子下面特设的一个电铃。铃响后,过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应声,便走去对小高说:“没听到我叫你?”小高惶恐地应了声:“啊……”忙拿着那三个卷宗,也进了里间。黄江北从身后的一个小铁皮柜子里拿出那包­奶­粉扔给小高:“给我冲一杯热牛­奶­。谢谢……”小高犹豫了一下,拿起黄江北的那包­奶­粉,去外头冲好后,端了进来。

黄江北接过牛­奶­,仍不提移交的事,甚至连正眼也没看小高一下,只是低着头问:“有什么要我马上签字过目的电报和急件吗?”小高愣了一下:“有……有……”黄江北一边翻阅着那些电报和急件,一边吩咐道:“通知外经办的马主任,让他约个时间,把所有申报产成品进出口权的那些单位领导,请到我这儿来,我要见见他们。”

小高在一旁站着没做声。

“我跟市财政局和市银行要的本市财政金融情况每日一报,送来了没有?”黄江北继续吩咐。

小高应道:“银行的送来了。财政局刚打来电话,说是可能得九点半左右才能送到。”

苍天在上 第八章(12)

黄江北说:“你马上给财政局那个耿局长打个电话,每日一报,必须在八点钟我到办公室前送到。我需要的就是在当天开始工作前,掌握头一天全市财政情况。九点半我已经工作一个多小时了,还要看他的什么情况?”

小高仍没做声。

“怎么了?有何高见?”

“没有……没有……”

“那就去办吧。”

“黄市长……再由我来打这样的电话……不太合适了吧……”

“为什么?”

小高一时语塞。

黄江北这才想起了什么:“打去吧,我改主意了,不换秘书了。当然,如果你自己不想留下来­干­,那咱们另说。你愿意继续留在我这儿­干­吗?”

“我……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对不起您……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黄江北苦笑笑:“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去吧,忙你的去吧。”

小高没动。

“怎么了,怕以后我给你小鞋穿?那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不给高德和同志穿小鞋?”

“不是这意思……我……”

“德和,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也有自尊心。市长的工作不好做,我希望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能跟自己心贴心,这点要求不过分吧?这点最起码的愿望,你能谅解吗?”

小高心一热,眼泪立即涌了出来:“您别说了……”

“好了,忙你的去吧。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合眼,想稍稍歇一会儿……”

小高忙说:“派个车送您回家歇一会儿吧?”

黄江北说:“不用……我躺五分钟,还得去开会。”

小高立即把窗帘放了下来,在长沙发上放个大靠枕,伺候着黄江北喝了牛­奶­,让他在沙发上躺下后,最后又把两部电话机全都关掉,这才关掉灯,拿起空­奶­杯,轻轻关上门,走了出去。

回到外间,小高呆站了好大一会儿,简直不相信刚发生的事是真的。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轻手轻脚地把那刚整理出来的一包包东西,又一一地重新放回到铁皮文件柜里。黄江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头一阵阵地涨痛。他只得用两只手按住两边的太阳|­茓­,轻轻地按摩。这时外间突然发出很响的一声,把里间的黄江北吓了一跳。本来就被头的涨痛和连日来一系列不顺心的事折磨得心烦意乱的黄江北,恼怒万分地冲出来,叫了一声:“怎么回子事嘛!”

小高手足无措地呆住了:“信……”

“什么信那么重要?”太阳|­茓­还在一痉一痉地跳痛。

刚才小高回到外间,一边整理着那些大包小包的卷宗,一边想着怎么去办理黄江北托付的那几件事,突然想起还有一封挺重要的信差一点忘了交给黄市长。信被压在一大包卷宗的下面,取信时,不留神将卷宗碰掉在地上,惊着了黄市长。

黄江北看完信,看看被小高碰掉在地上的那一包文件,再看看愧疚万分的小高,立即平缓下口气,只说了声:“以后小心点……”又回到了里间。小高再不敢收拾东西了,他慢慢地脱下皮鞋,轻轻走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那儿,再轻轻地坐了下来,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夏志远。小高没顾到穿鞋,扑过去,轻轻把夏志远带到门外,对夏志远说道:“黄市长昨晚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在里屋躺着……”

“林中县来了十几位教员,想见见黄市长……”

“让他再歇一会儿吧。”

夏志远拿出当日的日程安排给小高看:“今天他只有这会儿有点空,这会儿不去见,就更没时间见了。”“可这会儿不让他歇一会儿,不也没时间歇了。”“那你说怎么办?”“你说呢?”两人犹豫着,正举棋不定,难下决心时,办公室门开了,是黄江北,手里还拿着小高的皮鞋。

苍天在上 第八章(13)

黄江北把夏志远请进办公室,对他说:“今天没时间见达人他们了,有人要见我。”说着,把刚才小高递给他的那封信,递给夏志远。

信是一个叫“田卫东”的人写的。

“田卫东?”夏志远疑惑地看看黄江北。这名字耳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谁是田卫东?”

“田副省长的二公子。”黄江北低声说道。

“他……他来找你­干­什么?”夏志远想起来了。

“我必须马上去见他。你把今天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能顺延的顺延,不能顺延的就拉倒……”

“窑中的那些教员你不见了?”

“你看今天还有时间吗?日程不是你安排的吗?”

“田家老二比窑中的教员代表还重要?”

黄江北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先把小高打发了,关上门,这才对夏志远说:“刚才林书记特地来了个电话,要我认真接待这位田家二公子,千万别怠慢了。要我用接待副省长的同等规格,去接待他。”

“有病!”

黄江北匆匆地说:“好了,别发牢­骚­了。就这么安排,你替我去向达人他们好好解释一下。几分钟时间,就是见,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夏志远坚持道:“但你能见他们,对他们也是个安慰。”

黄江北苦口婆心地说:“该说的,那天我在达人家里都跟他们说了。有些问题,时机还不成熟,等到我真正能解决他们的困难时,再安排这样的见面。”

“江北……”

黄江北做了个坚决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上次我让人查葛平的那个电话,有结果了吗?”

夏志远答道:“有结果了,查出是在省城内河码头街邮局打出的。”

黄江北问:“派人去那一片找了吗?”“找了,没找到。”“请省城公安局派人协助。”“请他们协助了,也没找到。”“你估计平平会往哪儿跑?”“说不好。”“她跑出去想­干­什么?”“不知道……”

黄江北不做声了。

夏志远还不甘心,说道:“平平那儿,我再派人去找。可……你今天无论如何,得见见达人和随随他们……”

黄江北有些不耐烦了:“不要再为难我了,行吗?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不想见,为了这个梨树沟,昨天晚上我跟……某位大人大­干­了一仗!”

“跟谁?”

“还能有谁?”

“怎么回事?”

“详细的你就别再问了。”

夏志远不做声了。

黄江北苦笑着拍了拍夏志远:“昨天晚上从林书记家回来,我整整一夜都没睡着,想过来想过去,我觉得,我……有时也包括你,的确把很多问题都想简单了……我们的确要把所有那些要办的事排一下队,看看哪些是我们能办得到的,哪些又是我们一时半会儿还不可能办的……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一些,先去办那些我们能办的事……”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林书记打来的。接完电话,黄江北告诉夏志远:“你看,林书记又来催问,接待田卫东的事,落实好了没有。”

夏志远说:“我去接待那个田老二,你抽点时间,见见林中县来的那些教员,这样行不?”

黄江北说:“这位田卫东先生要见的是章台市市长。林书记打电话来反复关照的也是让我这位市长亲自去接待这位二少爷。”

夏志远扭头就向外走去。

黄江北一把拉住他:“别这样……”

夏志远长叹一口气:“江北,你还是让我离开市政府机关吧,这地方真的不是我待的地方,别等到你讨厌我、烦我、想方设法地要赶我走的那一天,我再走,那样,对你我都不好……”

黄江北无奈地笑道:“行了行了!走,跟我一起去会会那个田公子。”

夏志远说道:“江北,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要求,我这人实在不适合坐机关,更不适合待在首长身边。”

黄江北突然叫了起来:“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夏志远愣住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难堪,都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黄江北说了声:“对不起……”便拿起大衣向门外走去。

苍天在上 第九章(1)

七十二

列车驰近梁家湾车站,那几个“流民”跟葛平的关系似乎已经挺融洽的了。那个领头的家伙问葛平:“前面快到梁家湾了,那是个挺大的中转站。怎么着,你是继续跟这趟车往东走呢,还是换个车换个方向走……”葛平说:“恐怕得换个方向了。”

那个家伙笑道:“什么叫恐怕要换。到底是换还是不换?你到底想去哪儿?我不是要掏你的老底儿,我对你们那些党国要事不感兴趣,只想帮帮您个人的忙,别让您绕远了,耽误您的事儿。能告诉我您的终点站是哪儿吗?”

葛平犹豫了一下,答道:“北京。”

那家伙异样地打量了一眼葛平,一声不响地转身回到他那些同伙中去了。

不一会儿,列车进站,渐渐减速。几个拿着警棍的路警在站台上晃悠着。车厢里,那几个家伙帮着葛平跳下车厢,一起向一边的煤栈跑去。他们跑到煤栈背后,才发觉,葛平的脚刚才跳车时崴了一下,有点瘸。那个领头的家伙把葛平的小箱子放在她脚边:“你在这儿先把衣服换了,我一会儿再过来。”

他走了,并把那些同伙也都赶走了。葛平还是不放心,四下里转了一圈,确认那些家伙真的走开了,这才慌慌地打开小箱子,开始换衣服。

那个领头的家伙走到一大堆废旧枕木的背后,对自己的同伙说:“把你们的口袋都掏掏,别抠抠搜搜,给我都掏出来吧。我说了,今天这钱算哥哥我借你们的。你,还有你。掏吧掏吧。痛快点……”那边,葛平刚慌慌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见那个领头的家伙拿着一大把钱走了过来,忙拉上牛仔裤的拉链。

那家伙把钱递给葛平。葛平一愣。那家伙说:“我们就不送您去北京了,北京我都去过好几回了。再说,有我们这帮子人跟着,您心里也不踏实。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葛平说:“钱我不要。”那家伙说:“北京挺老远的。”葛平说:“那我也不能拿你的钱。”那家伙说:“嫌我人脏,还是嫌我钱脏?”葛平说:“没那意思……”那家伙不高兴了,眉毛一竖:“那你什么意思?”葛平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也挺困难的……”那家伙两眼一瞪:“你他妈的,自己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想着别人,有意思吗?”葛平脸一红:“我以后怎么还你这钱?”那家伙嘴一咧:“还我钱?哈哈……”葛平认真道:“我一定会还你这个钱的。你给我留个地址吧。”那家伙苦笑笑:“您真是个女呆虫,问我们这一号人要地址。我们这一号人有什么地址?火车站,汽车站,桥洞底下……”“那也总有个落脚处吧……最后的……”那家伙一撇嘴:“最后的落脚处?有啊,劳改队,刑场,五花大绑,啪……齐活儿。”

葛平心一颤,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索索地把钱压在一块石头底下,怯怯地对那家伙说了声:“对不起……”拿起自己的箱子和桶式包,转身就走。

那家伙突然上前一把抓住葛平,把她摁倒在一段土墙上,吼道:“给脸不要脸,我花了你!”

葛平惊恐万状地看着那家伙。

那家伙突然松开了手:“我也是章台人,也曾读过几年书,也想一辈子做个挣­干­净钱的人,也到北京告过状,可没等我跑到北京,就让人逮住了。以后的日子,就是抓了又跑,跑了又抓。现在我已经没那个脸再去北京了,我自己浑身上下也没一点­干­净的地方了。当年,我身边要是有这么些钱,我也就不会让他们抓着了。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了。我看你面善,恐怕是头一回往北京跑,还是个­干­净人,带上这点钱走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九章(2)

可惜我大舅子没在中南海,我帮不了你别的什么忙,剩下的,全靠你自个儿了。到北京好好地找个能给老百姓主持公道的大官,把咱们章台的情况跟他白话白话,把我们一直想说的话跟他好好说说。你能这么做了,比还我什么钱都强。女教员,走吧。快走,走!”

七十三

黄江北一上车,他那辆黑­色­奥迪就飞快地向市内西北角一个高级住宅区驶去。这是一幢老式的洛可可风格的小洋楼。透过那不算高的栅栏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精­心侍弄的小花园,林木蓊郁,特别是那几棵名贵挺拔的水杉树,给这幽静的小环境更增添了几分高雅的情调。稍有些异样的是,它所有的窗户都严严实实地被质地厚重的窗帘密封着。黄江北轻轻推开硬木雕花门,走进小楼,一间空关着的硕大的门厅,便出现在他面前。门厅里光线比较暗,但还是可以看出,这里的一切陈设是那样的­精­美豪华阔绰。由于长时间没有进人,此刻,它又显得是那样的冷清空落。也许是为了防尘,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白布,宽大华丽的硬木雕花楼梯扶手上,也厚厚地落上了一层灰尘,甚至空气中都浮游着过多的尘埃,呼吸起来都有些呛人。这幢带花园的别墅小楼,是当年田副省长在章台当市长和市委书记时居住的,后来他调走了,但这幢小楼一直还替他留着。他虽然不止一次捎过话来,让章台的同志把这幢小楼分给更需要的同志住,但是“章台的同志”却一直替他留着。其实,田家每年还是有人回来使用这幢小楼的。当然,回来使用这幢小楼的,更多的是田家的下一代。田副省长本人来得已比较少了,即便来,也不住这幢小楼了。他喜欢住到郊区去,那儿还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楼,虽然要更小一些,但他喜欢那儿房顶上那带有北欧风格的铁皮尖顶和窗沿上­精­细的铸铁花饰。花园的中心花坛上高耸着的是一棵极名贵的紫玉兰。黄江北呆呆地看着这棵只待早春寒风一到,便会放出千百朵玉脂般花苞的“树王”,想:田家二公子突然赶到章台来见我,会不会跟这一段章台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关?

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两辆“小面包”,送来十一二个男女勤杂工。带队的是市政府一位管后勤的处长。黄江北向处长一一作了交代后,他们从地下室里搬出各种各样的清扫工具,开始清扫小楼。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小高坐着车飞快赶来,向黄江北报告,邵达人华随随他们打着“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天?还是四十八年?”的白布大横幅,乘着那辆破卡车也向这边来了。黄江北很不高兴地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小高忙涨红了脸解释:“绝对不是我告诉他们的。”说话间,邵达人他们便赶到了。紧跟着,田家小楼大门外的马路上便聚集起不少围观的人。人们打量着那条醒目的白布横幅,同情地窃窃议论。

黄江北匆匆跑上楼,打电话问夏志远:“是你把达人他们鼓捣到这儿来的?”

夏志远撇撇嘴应道:“真人不说假话,是我。”

黄江北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搞得我非常被动……非常难堪……”

夏志远收敛起脸上的笑纹,正­色­地说道:“我这是为你好。我要强迫你今天见他们,见一面、见一分钟……否则你会被动一辈子,难堪一辈子;一辈子都会有人为这件事戳你的脊梁骨……”

苍天在上 第九章(3)

“糊涂!”黄江北大声叫道,“见了面,三五分钟能打发达人他们吗?那样做不是就显得更不恭敬了吗?田卫东这时候急着来见我,不排除是他父亲的安排,甚至还可能跟解决万方公司的问题和董、于两案有关联……冲着这一点,我想的确不能怠慢了他,真得认真地接触他。甭管他是什么身份,咱们都先别抱成见。志远,这两天我心里挺烦,有许多想不通的东西,很想找个时间好好地跟你聊一聊。但你要相信,你这个老同学绝对还没堕落到见了个副省长的儿子都要赶上去拍的地步。要拍我也不拍他啊!现在章台问题成山,我需要时间,要容我一件一件地去解决。这句话,你去对达人他们说,比我自己去说,要有力。我不是推卸,但我确实需要时间……需要你替我去向这些朋友们老同学们说明这一点,请他们给我一点时间。”

这时,大门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小高上楼来建议:“要不要先通知附近派出所。来几个片儿警帮着维持一下秩序?”

黄江北瞪了他一眼:“哪儿学的毛病,动不动就出动警察?他们是教员!看看动静再说。”小高忙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兴奋地跑了回来,叫道:“撤了……他们撤了……”黄江北一愣,忙跑到窗前,小心地撩开窗帘,往外看去,果不其然,一些教员代表正在往那辆破卡车的车厢里爬去。原来夏志远赶来,对邵达人、华随随等做了工作。只见华随随回转身来冲着黄江北所在的那个窗户,微笑着举起拳头,用力地晃了几晃,便和邵达人等爬上车走了。

黄江北松了一大口气,颓然坐倒在一把硕大的皮转椅上,电话铃却响了。这时夏志远上楼来,想着,黄江北准要跟他“电闪雷鸣”一通,也想好了怎么应对;一推门,却看见刚接罢电话的黄江北正匆匆穿着大衣,对他说:“来得正好,走,马上跟我出去一趟。”夏志远一愣:“不见田公子了?”黄江北说:“出了点事,先跟我去处理一下那件事,回头再来见田卫东。”黄江北先去后门口等着,让夏志远又去查看了一下小楼整理打扫情况,等夏志远匆匆赶到小楼后门口,黄江北已经坐进车里了。车启动时,黄江北向他解释道:“刚接到郑彦章的一个电话,他那儿好像出了什么事,让我马上去取个重要东西。这东西他必须亲自交到我手上,而且让我马上去……”

夏志远问:“什么东西?”

黄江北说:“也许是跟解决董、于两案有关的重要证据吧。”

夏志远疑惑道:“他怎么又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了?这两天,你跟他私下里接触过?”

黄江北说:“没有。”

夏志远说:“那他的态度怎么突然间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前两天他不还很不愿见你的吗?”

黄江北说:“不清楚……”

夏志远说:“不会有什么蹊跷之处吧?”

黄江北说:“有什么蹊跷?难道他还会骗了我去做人质?啧!据观察,郑彦章这老头,纯粹是个凭直觉办事的人。他有个非常厉害的直觉。也许……这几天他觉出我一点什么来了,觉得还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你说呢?”

郑彦章家住的是一个独门独户式的小院,院门倒是虚掩着。他俩敲了两下门,里头没人应答。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答。夏志远狐疑地问:“他说让你上他家来取了吗?”“是啊,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嘛。”一时间黄江北甚至觉出空气里似乎浮动着一点不祥。夏志远四下里巡视,忙叫黄江北看地上。小院门前的湿地上有两道非常明显的车轮印。

苍天在上 第九章(4)

夏志远判断道:“好像是刚留下的……有人抢在我们的前面来过这儿……”

黄江北一怔,忙用力撞开小院的门,两人急急忙忙地往里走去。走过一段幽暗的过道,粗大的柱子和厚重的墙壁,都给人一种年代非常久远的感觉。他俩在一处墙上,发现了新鲜的血迹,接着又发现地上有很明显的拖擦的痕迹,一些瓷盘花盆的碎片。客厅里桌椅板凳都被掀翻在地,抽屉里的东西都被扔出,柜门一个个也都大开着。明显一副被查抄过的景象。他俩忙走进一个卧室,卧室里同样地凌乱不堪。地上倒着一个瘦弱的老太太。黄江北忙扑过去,抱起老太太,大声向夏志远喊道:“快去找郑彦章!”夏志远赶紧推开其他房间的门,所有房间里都不见郑彦章的人影。黄江北抱着老太太,找到电话,却发现电话线已被割断。于是他俩赶紧又抱起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放到车上,飞快地送到医院急诊室。

在急诊室里,老太太战栗着,紧握着双拳,不让任何人碰她。夏志远似乎觉察出一些什么,便对那些大夫护士们说:“你们先出去一会儿,让我们单独跟老人说说话。”

待大夫护士们刚走开,老太太突然扑倒在黄江北的肩上,大声号啕起来,并立刻松开一只拳头,哆哆嗦嗦地伸到黄江北面前。只见老人的掌心里握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快去找苏群。”纸条是老郑写的,说是在他被人带走前,悄悄塞到她手里的。

黄江北让夏志远马上坐他的车去找苏群,自己则赶回田家小楼里,还去等那位迟迟不露面的田家二少爷。夏志远当即驱车赶到反贪局,反贪局传达室里的一个老人告诉他:“苏群?调走了。郑局长一下台,他们跟着也把他给撵走了。可惜了这么能­干­的一个小伙子。”

夏志远急问:“他调哪儿了?”

老人说:“不太清楚……听说去了西门外一家电影院,当什么人保­干­部。”

夏志远又找到那家电影院,那电影院的经理室跟个工匠间似的,堆满了各种修理电影放映机的工具,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彩­色­电影海报。经理是个三十来岁的秃顶汉子,不知为什么,十个手指的指头尖上都贴满了卫生胶布。他对夏志远说:“小苏子家可不太好找,我也没去过。他欠你钱了还是怎么的?最近经常有人来找他,他老躲着人……您……”夏志远立即掏出工作证。这位经理马上换了副脸,用百倍的殷勤说道:“是夏助理,您别急,他好像留了个地址在我这儿。别急,我给您找找。夏助理,你是市长身边的人,跟你们工会的头头说说,上我们这儿来包几场电影。我们八折优惠,要是包月,还能优惠多些,还能给您个人一点回扣,决不让您大哥吃了亏……”

夏志远懒得搭理这位秃顶经理,只是催他快找。经理热情万分,不仅给了地址,还给“夏大哥”画了张简单明了的“地图”,同时一再请夏助理帮忙联系包月的生意。夏志远哼哼着出了电影院,按图索骥,出租车慢慢开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胡同,然后就进了一个老旧的大院,院里到处都晾着刚洗出来的床单。院里很静,被雨濡湿了的房顶,在微弱的阳光下柔和地发着亮。苏群住八号房。

四号……五号……六号……

突然,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

根据方位判断,那声音应该是从八号的门前发出的。但被晾着的大白床单挡住了,看不见说话人。但声音很熟,甚至让他心跳加快。他迟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撩开被单,终于看见那两个女人了。她俩刚走出八号,正背对着夏志远,在给八号的门上锁。毫无疑问,他俩就是田曼芳和单昭儿,但一时间又不敢相信。怎么会是她俩?她俩上这儿来­干­吗?哦,这世界真是太小了!他愣怔了一下,只见她俩锁了门,转过身便向外走去。他忙闪到一个床单的后头,屏住气,听着她俩橐橐的皮鞋声走远,才紧跟着那二位走出胡同口,远远地看见她俩上了那辆蓝­色­的马自达,飞快地开走了。他赶紧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黄江北报告,走进去一看,电话坏了。走了不少路,才找到一个能用的公用电话。

苍天在上 第九章(5)

黄江北说:“你看到她们俩从苏群家出来,为什么不赶紧上去拦住她们,打听一下苏群的下落?这还有什么可请示的?”

夏志远着急地解释道:“不行,单昭儿已经有好长时间不理睬我了。我这么突然地找上去,反而会把事搞得更僵,还是另派一个人去的好。你不知道单昭儿这两年里有多恨我……而且,我也闹不清,田曼芳和单昭儿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苏群家?她俩和他怎么又会瓜葛上了……真是越闹越复杂了。”

黄江北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没有别人可派。再说,这件事也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无论如何要赶紧找到这个苏群,东西一定已经转移到他手里去了。而且,那帮搞走老郑的人,发现东西已经不在老郑手里,就会很快去找苏群……不尽快通知苏群,这小伙子也可能会有危险。”

夏志远突然问道:“郑彦章会不会就是你那位田公子搞走的?”

黄江北说:“现在不讨论这档子事。不管是谁搞走了郑彦章,现在首先得保住他转移到苏群手里的那包东西。要保护好苏群,也许通过单昭儿和田曼芳能很快找到苏群,你去找找这二位。”

夏志远无奈地叫道:“妈爷子!你­干­吗非要我去跟这两个女人打交道!”

七十四

黄江北放下电话,小高便来报告:“黄市长,田先生来了。”黄江北立即做了个手势,让小高请客人进来。自己则安坐在皮圈椅上,缓缓放眼看去。随小高走进房间来的那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形清秀,身材修长,穿着十分普通,加上披着的那件旧军大衣和脚上那双圆口黑脸布鞋,简直就跟外头刚练了几天摊儿、还没怎么发起来的小年轻似的。但只要稍稍仔细地一看,便可明显地发觉,他的眼神和一举手一投足之中,都潜意识地流露着从骨子里往外溢出的那种自信和优越感。但他又和我们将在后面一些章节里见到的他那位哥哥田卫明不同。他那位兄长田卫明,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压抑自己这种“天生”的优越感,相反,怎么让这种优越感表现得更充分更明显,他就怎么来;而这位做弟弟的,却明显让人感到,他一生的挣扎,也许就在于如何才能深深地藏起这种潜在地来到他生命意识深处的“优越感”。他一生的痛苦,也许就产生在对自己这种潜意识的极为艰难的反抗上。他身上的那件军大衣和黑脸布鞋,虽然都很旧了,但都十分­干­净,质地也很不一般。比如那件军大衣绝对是少见的人字呢面料的,纽扣也是早已绝迹的黄铜制作的八一军扣;而那双布鞋更是地道的千层底手工衲制皮滚条镶边黑芝麻呢面子。他一手提着的那个真皮旅行包,看起来显得既陈旧又很粗犷,但细心的内行,便可看出它绝对出自“雅仙娜”或“黑豹”皮革行的著名工匠之手。

第一眼的直觉,不错。有气度但不张扬,质朴却又很显身份,是那么一回子事儿。黄江北向前迎了几步,伸出手去,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黄江北。”田卫东笑得很朴实,又绝对地真挚,紧紧握住黄江北伸过来的那只手,同样简单地只应了个:“田卫东。”

黄江北指着沙发:“坐。请坐。”

田卫东笑道:“在这儿,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更合适。是吧?”

黄江北也笑了:“对对……这楼……你是主。”

田卫东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这是我爸爸让我带给您的,也算是介绍信吧。”黄江北一边拆信,一边笑道:“你来,还用得着这一套?”“我说也是。可我爸非要我带上。”田卫东一边说一边很大方地拿过茶杯,咕咕嘟嘟地喝了两口,说道:“很早以前,我就想见您。您恐怕还不知道,从我小时候起,各种各样的人就老在我面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提到您……”

苍天在上 第九章(6)

黄江北故意地说:“是吗?”

田卫东笑道:“我是在章台上的小学和中学,也是五公区三中的,老师们经常在周会课晨会课上,还有那无数次的个别谈话中,用您的种种事迹来鞭策我们这些劣迹斑斑的差生。我爸爸就更不用说,他老人家脾气暴,只要我和我哥一做错什么事,就准拿着藤条,一边抽我们ρi股,一边吼:瞧瞧人家黄江北,那么刻苦,那么听话,家里那么个条件,都上了清华。你们还算是个人?不瞒您说,到后来,只要一听见您这‘黄江北’仨字,我哥俩就浑身发紧,头皮发麻,ρi股上就火辣辣地开疼……您的大名对我哥俩就像风油­精­红花油……啊!”

黄江北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

田卫东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有一回,我哥急火了,真找了把刀,悄悄跟我说,他妈的,找几个哥们儿,把那狗日的姓黄的,骟了……”

黄江北笑得前仰后合:“好。都想跟我动刀了。”过了一会儿,黄江北问道:“这回准备在章台住多长时间?”田卫东想了想:“看吧。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难说。”“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办,别客气。”“您放心。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找您的。您……您……请看看我爸的那封信……”

黄江北看完信,说道:“太感谢你父亲的关心了。我这儿的工作……应该说,还是顺利的。市里的同志还是挺支持我的工作。一般来说,都很正常……”

田卫东说:“是吗?可我们在省里听到的情况,好像跟您说的还有点出入。听说您几次下令让他们把梨树沟那两间破房子给折腾起来,都没人理。您要调查一下万方公司中方高级职员的素质,建议重新考核一下这些人员,也没人理。有这种事吗?”

黄江北的脸微微地烫热起来,他不明白这个田卫东为什么要这么“揭”他的底儿。这举动,使黄江北越发觉得,他来者“不善”了。过了一会儿,田卫东又问:“听说,章台有不少人在背后说我爸爸的坏话。”

黄江北说:“是吗?我怎么没听到过?”

田卫东笑道:“黄叔叔,您这就不地道了。这一两年章台出了一些问题,有人就千方百计地把这些问题,跟我那位老爸挂起钩来。您说挨得上吗?我爸走了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能因为他曾经在这儿工作过,就该让他永远地对这儿发生的一切问题负责?这不公正吧?”

“有这样的说法吗?没人向我反映。”黄江北稳稳地坚持道。

“当然,我不是说我父亲在章台工作期间以及他调离后又分管这一地区的工作以来,每件事都办得十分妥帖。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赞成我爸爸的许多做法。他这人对那些跟过他的、常年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太讲情义,总是下不了手。造成了这些人中的一些不良分子,到处打我爸爸的旗号去­干­不正当的事。章台的许多问题,都是这么酿成的。我对我那位哥哥,也是很不感冒。他老兄带着那么个洋妞,到处招摇,我看这种活法,不比马戏团的小丑高明多少。当然,我也不赞成郑彦章的某些做法……”

黄江北不动声­色­地抓住这个话题追问:“你认识郑局长?”

田卫东说:“章台市的这些老同志,没有一个不是跟我们家有深交的。”

黄江北冷不丁地说:“郑彦章刚才突然从他家被人带走了。”他想瞧瞧这位田公子的反应。想不到田卫东对此真的很意外,甚至都有些吃惊。

苍天在上 第九章(7)

黄江北进一步试探道:“关于郑彦章的失踪,你有什么更确切的消息吗?”

田卫东眉毛一扬:“您不是在怀疑我绑架了郑某人吧?”

黄江北微微一笑道:“那怎么会呢?”

这时,小高走进来,附在黄江北耳朵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黄江北对田卫东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便立即走了出去。电话是公安局的有关负责同志打来的。他们查了一下,公安系统今天没有人去找过郑彦章的麻烦。这么大一件事,他们绝对不敢自说自话地就动作。这也是黄江北让夏志远去查问的。黄江北回到那个大起居室来的时候,却不见了田卫东。小高告诉黄江北,刚才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把田卫东叫到另一个房间去说事去了,好像出了点什么事。不一会儿,田卫东也回到大起居室,神­色­有些紧张地对黄江北说:“郑彦章出事了……”黄江北一惊:“你怎么知道的?”田卫东说:“先别问这个了,您现在能抽空跟我一起去瞧瞧吗?”黄江北忙问:“他怎么了?”田卫东犹豫了一下:“可能是脑溢血……已经昏迷了……”

七十五

出租车开到水上大酒家门前。夏志远在车里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下车去。正在酒家大堂里主事的单昭儿,看到夏志远迟迟疑疑地往里走来,忙对一个领班吩咐道:“我上后头有点事儿,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夏志远看到单昭儿突然转身往里走了,赶紧加快脚步,追了过去。那个领受了旨意的领班忙上前去拦住夏志远。夏志远却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并在保持那友好微笑的情况下,把他一把拨拉在一边,照直走了过去。

单昭儿跑进经理室,关上门,忙取下衣襟上那枚纯白­色­的骨雕莲花胸针,锁进抽屉。这时,门外面已经响起了夏志远的敲门声和叫门声:“昭儿……昭儿……”单昭儿屏住气,不吭声。夏志远着急了,用力擂了几下门,声音特别响。声音传到大堂里,让许多顾客都吃了一惊,领班只得带着两个男服务员匆匆赶来­干­预。

夏志远继续用力敲门,喊道:“昭儿,你是不是想让所有的顾客都上后头来看一场好戏?”

单昭儿只得开开了门。

夏志远很有礼貌地对那几位男服务员说:“你们几位是不是可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这儿没有发生战争,不需要维和部队。”

领班看看单昭儿。

单昭儿无奈地:“你们在外头等着吧。”

夏志远说了声:“谢谢。”便Сhā上门,把那几个服务员关在了门外面。“在谈正事前,我想请你帮我澄清一个小小的疑问,可以吗?”他对单昭儿说道。

单昭儿往桌后退了两步,冷冷地说道:“我很忙,有什么你快说。”

夏志远说:“就一个小小的疑问。刚进大门时,有一刹那,我看见你胸前仍然戴着我当年送给你的那一枚白莲花胸针,这是真事吗?”

单昭儿冷冷一笑道:“夏先生,您眼花了。”拉开抽屉,拿出好几个极为­精­美的首饰盒子,哗的一声扔在夏志远面前。“这里任何一个胸针,都要比你那个只值四五元钱的玩意儿,昂贵一百倍一千倍。别自作多情!”

夏志远迟疑了一下:“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你到底有什么公­干­,请快说。”单昭儿催促道。这时门外的那几位听到他们的副经理在里头大声嚷嚷,怕她吃亏,便一个劲儿地拍门,要进来。夏志远笑道:“你是不是先让你那些人安静下来,这儿没人要对他们的副经理施暴。”单昭儿说:“你擅自闯入我经理室,不是施暴是什么?”夏志远微笑笑:“好吧,你不嫌闹得慌,我更不在乎。”说着,抄起双手,泰然地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单昭儿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了,冲到夏志远面前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夏志远只是翻看茶几上那两本香港时装杂志,根本不理会单昭儿的责问。单昭儿狠狠地啐了一句:“赖皮货!”只得到门外对那几个下属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几个人乖乖地走了。单昭儿回转身用力甩上门,对夏志远说:“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夏志远说:“我出来找苏群。”单昭儿说:“你走错门了。”“我亲眼看见你和田曼芳从苏群家出来。”“是吗?有这么回子事吗?”“昭儿,这件事人命关天……”“关天关地,不关我单昭儿什么事!”

苍天在上 第九章(8)

夏志远一下站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单昭儿一下也提高了声音:“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么说?”

“单昭儿!如果你没得什么健忘症的话,我想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几年前还是一个市委机关的优秀­干­部,一个十分虔诚的共产党员,一个非常狂热的集体主义者,你应该清楚章台目前的状况。你应该明白,组织上今天让我来寻找苏群,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你还不至于为了一点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小事,置章台几十万老百姓的大事于脑后。我告诉你,苏群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哼,告诉你他的下落,就不危险了?也许更危险?”

“不是告诉我,而是告诉组织。”

“哈哈,组织?那年我们一起去重庆参观过白公馆渣滓洞。我想你还没忘记当年出卖江姐、把她送进敌人虎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顶头上司重庆地下市委书记!你也别忘了,当时在渣滓洞坐牢的那些共产党员们,在被枪毙前,千方百计地让人送出几条遗言中,有一条就是告诫所有那些还活着的同志,要警惕领导成员腐化,对组织也不要迷信,不要太理想主义了!这还是你老夏同志在给我们这些幼稚可笑的小年轻上党课时一再讲、讲得嘴上都起了泡的!”

夏志远反驳道:“当领导的有甫志高这样的人,但毕竟还有许云峰嘛!”

单昭儿冷笑道:“您是许云峰?太伟大了吧。”

夏志远冷笑了一下:“我不是许云峰,但我还知道做一个人怎么也得给自己给别人留点良心,不像你……”

“我怎么了?”单昭儿一拍桌站了起来。

夏志远又冷笑了一下:“你怎么了?仔细瞧瞧吧。整个儿一个丑陋的小富婆。整个儿一个肮脏的阔太太。你以为我爱找你呢?戴着你那些几千几万元的胸针,上那些大款大腕儿面前去扭你的ρi股吧。告诉你,没有你这个单屠夫,夏志远照样不吃活毛猪!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懒得再瞧你一眼!”他气愤地一甩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七十六

田卫东开着自己的那辆天霸车,带着黄江北一直向郊外驰去,最后停在圆觉寺疗养院门前。不一会儿,院长和几位主任医师领着已经换了白大褂的黄江北和田卫东匆匆走进急救室。郑彦章处在深度昏迷之中,五六位大夫和护士正忙着在抢救。

黄江北问:“是脑溢血?”

院长说:“典型的脑溢血症状。”

黄江北问:“他身上有没有被人殴打的痕迹?”

田卫东忙说:“没人打他……”

黄江北问:“你怎么知道?”

田卫东支吾道:“我……”

院长说:“我们还没有做这方面的检查。”

黄江北问:“做这样的检查会不会加重他的病情?”

院长说:“那要看怎么查。如果只是做一些外观上的检查,还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

黄江北说:“如果你们没有把握,我就派法医来检查。”

院长忙说:“不必不必。这点把握,我们还是有的。”

黄江北说:“那就查清楚,要做记录,写正式报告。注意他有没有别的内伤。”

院长说:“是。”

黄江北说:“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院长说:“是。”

黄江北说:“听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来­干­扰你们的抢救工作。不准任何人随意挪动郑局长。有你赵院长在,就得有郑局长在。丢了郑局长,我唯你是问!”

院长说:“是。”

圆觉寺疗养院大门外,夜­色­浓重,山影憧憧。

苍天在上 第九章(9)

黄江北问田卫东:“苏群现在在哪儿?”

田卫东依然支吾:“不知道……”

黄江北正­色­地:“是不是要等再闹一个脑溢血了,再来告诉我?”

田卫东忙说:“我确实不清楚他在哪儿……”

黄江北追问:“绑架郑局长,是谁的主意?”

田卫东忙说:“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

“卫东,我去过郑局长家。郑局长是怎么被带离他自己的家的,我看到了现场。我想你应该清楚,你现在是和章台市的一个市长在打交道,他是不会同意在他的责权范围内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种完全无视党纪国法的恶­性­事件的。我曾问过你郑局长的事,你说你不知道。可几分钟后,你却来告诉我他昏迷了。你匆匆领我来这儿,现在又推得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能相信你吗?”

田卫东一时答不上来。

“我要说一句难听的话,你以为你是副省长的儿子,就可以在我眼皮底下为所欲为?”

“真的不是我­干­的。”

“谁­干­的?”

田卫东没做声。

“要我惊动你的父亲来跟你谈?”

田卫东没做声。

“刚才是谁来向你报告郑局长昏迷的消息的?”

田卫东仍旧没做声。

“你知道不知道,非法绑架反贪局前局长,已经严重触犯刑律……”

“不是绑架,只是想请他到圆觉寺来休养一段日子……”

“请?我让人也这么请你一回,你愿意吗?你再不说实话,我只能给你父亲打电话了!”

“这件事的确不是我­干­的。我奉我父亲之命来章台,完全只是为了见你,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卫东,你听着,你们都是一些神通广大的人。你们在章台市以外的什么地方想­干­什么,我这小小的章台市市长­干­预不了,但你们到我章台地面来,不能这么­干­。章台市已经够乱的了,你们别来逼我,逼我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父亲和你们家的事。我必须跟你把这档子事的利害关系说清楚。章台已经死了两位局以上­干­部了,为这二位,已经惊动了省委和中央,如果郑彦章死在你的手里,我告诉你,你爸爸就是政治局委员,也保不了你!你马上通知你的人,停止搜捕苏群,有天大的事,来找我这个章台市代市长,你们别直接Сhā手这个案子!”

田卫东脸­色­灰白地:“黄叔叔……这件事的确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黄江北厉声道:“快去!”

七十七

夏志远走出水上大酒家,潮湿的地气蒸腾上来,弥漫成一片浓浓的雾团,把紧邻着水上大酒家的那条林荫大道,整个都封锁住了,远远地看去,只有那一团团昏黄的路灯光在雾里游动着漂浮着。他呆呆地仰起头,站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让稠密的浓雾无声地从自己身边涌动而过。他大步向前走去,树­干­的黑影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但走着走着,却放慢了脚步。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潜意识地回过头去寻找,身后依然只是一片灰白的寂静。他低下头,又无奈地站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得罪过昭儿,但不知道竟会得罪得那么深。他更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一番大义凛然恳切肺腑的话,都没能打动昭儿。两年多的疏远,竟在两人之间产生了那么大的隔阂,对此他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女人,你怎么就那么容易变异?他沮丧万分。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一阵引擎的低鸣声向这边逼来,等他抬起头,一辆蓝­色­的马自达私家车已经开了过来,而且嘎的一声停在了他身旁。车是田曼芳的,但此刻开车的却是单昭儿。单昭儿冷冷地下令道:“上车。”夏志远还没醒悟过来单昭儿到底想­干­啥,只听她又在厉声催促了:“上车!”他本能地不想违抗,赶紧上车。一路上单昭儿一声不吭,只管把车开得飞快。夏志远也不问,随她开去。不一会儿,马自达开进市内的一个工厂区,停在一个炼钢厂的料场外头。单昭儿带夏志远穿过堆满了废钢铁的料场,五十吨的天车从他们头顶上隆隆地开过,单昭儿又带夏志远翻出一段残缺的围墙,一个老式的蒸汽机头,喷吐着浓烟,拉着还暗红着的热钢锭,从他们身旁驰过,即刻间,从蒸汽机头里喷出的水汽和浓烟把他们完全淹没。走到厂区背后,单昭儿把夏志远带进一个拥挤着很多排红砖平房的大杂院里。她敲了敲其中一间的门,并低声地叫了声:“嗨,是我。”

苍天在上 第九章(10)

门迟疑了一下,才吱呀一声启开。

开门的竟然是苏群。他一看单昭儿身旁还站着个男人,而且是在黄市长身边工作的夏助理,很吃了一惊,就想往外跑。眼明手快的夏志远一把用力地把他推回屋去,关上了门。两个人怔怔地相对着呆站了一会儿,夏志远把郑彦章写的那张小纸条拿给苏群。苏群看了纸条,眼眶一下湿润了,神­色­黯然地坐了下来。

单昭儿忙说:“你们谈,我给你们烧壶水去。”

夏志远问:“能先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田曼芳,怎么回事?”

单昭儿反问:“这也跟良心有关?”

夏志远说:“当然……不一定……”

单昭儿说:“那就请你免开尊口。”说着便拎着水壶,走了出去。

夏志远苦笑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群着急地问:“郑局长现在在哪儿?得赶紧找到他。他那身体,肯定经不住那帮人折腾。”夏志远说:“现在先解决你这儿的事。告诉我,郑局长让我们来找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藏在你这儿了?”苏群说:“是的……”“有关董、于两案的证据?”“也可以这么说吧……”“快把东西拿出来……”“东西还不在我这儿……”“别再跟我们捉迷藏了,东西到底在哪儿?”“你听我说……”

这时,单昭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告诉他俩:“有人来了。”

夏志远忙问:“什么人?”

单昭儿说:“不知道,开着吉普车来的。”

苏群忙说:“肯定是你们把尾巴带我这儿来了。”

单昭儿急问:“怎么办?”

夏志远催促道:“还傻站着­干­吗?取东西呀!”

这时,大杂院里,几个身穿半旧的军大衣的中年男人,神情­阴­郁地大步向这边走来。苏群这才搬来一张板凳,从顶棚里取出一小包东西,交给夏志远:“你们快走,包里的东西,你们也许不一定看得明白,我以后再给你们解释……”说话时,那几个大汉杂沓的脚步声越发地逼近过来。夏志远忙问:“怎么会看不明白?”苏群一边说,一边推着夏志远:“现在没时间解释了,你们快走,快走!”

单昭儿和夏志远从后窗翻出那小屋,气喘吁吁地跑出钢厂,快要跑到那辆马自达私家车近旁时,发现后头有人追了过来。夏志远一把把单昭儿摁倒在一个旮旯里蹲下。单昭儿慌慌地:“怎么办?”夏志远说:“我去开车,引开那些家伙,你再想法带着这包东西离开这儿……”单昭儿说:“不行不行……我一个人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行。还是我去开车,引开他们,他们不认识我,不会对我怎么样。”夏志远感激地拉住单昭儿的手:“谢谢你……”单昭儿用力推开夏志远的手:“别碰我这个肮脏的富婆!”夏志远犹豫道:“昭儿……明天晚上,你要是愿意,在工人文化宫二楼西餐厅……”单昭儿忙虎起脸:“不必了。”夏志远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好吧好吧,那就不必了……”说着,便转身向一个小窝棚后头走去。单昭儿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嗨,小包。”夏志远回头去接那个小包,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单昭儿伸过来递小包的那只手上。那手是那样的圆润细巧,离自己又是那么的近,在白­嫩­的皮肤下,隐隐地透出蓝丝线般的微细血管,显得如此的文静而姣好。真是久违了。夏志远的心一热,不由自主地又把目光落到了昭儿的脸上,恍惚间要躲开昭儿那似乎是生着气,但又似乎并没在生气的目光,竟把视线落在了昭儿那微微隆凸起的胸脯之上。单昭儿脸一红,嗔道:“你要不要?讨厌。”并缩回了手,还转过了身去。夏志远的脸顿时也微微红起,但狡黠的他,趁接包时,竟一下握住了单昭儿的小手。单昭儿忙缩回手。好大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心都跳得很厉害。

那些跟踪追过来的人,因为没有找到他俩,径直到马自达车那儿等着了。

单昭儿啐道:“你要不要呀?”

夏志远忙说:“要……要……”

单昭儿再一次伸手去递包时,夏志远不仅握住了这只小手,还不顾一切地把昭儿搂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他实在太想她了。单昭儿却被他的这一举动完全吓坏了,痉挛着一边推拒一边又漫无目的地敲打着夏志远背部,不一会儿,便变得温顺起来,热烈起来。也许是十秒……也许是二十秒……那窒息般的喘息声突然中止了。夏志远松开了昭儿,头都没敢再回一下,便躲进了那个旧窝棚的后头去了。

他在窝棚后头不知所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单昭儿一时间也不知所措地喘着。

夏志远怕刚才自己的鲁莽,惹恼了昭儿,以后更不理睬他,便在忐忑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后,悄悄地走出窝棚,想去跟单昭儿道声歉,但探头一看,单昭儿已经走了,马自达也不在了,马路边空空荡荡的,天空­阴­得厉害,似乎在拼足全部力气,酝酿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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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在上 第十章(1)

七十八

做得晚饭,一直等到饭菜凉透,还不见小冰回来,尚冰真有点急了。桌上的、五斗柜上的闹钟都嗒嗒地走到了七点,院子里,家家户户都传出了新闻联播那明快而庄重的开始曲,小冰却还没有回来。尚冰关掉电视机,想上外面找找小冰。刚走出门,却看见小冰抱着她那大书包,呆呆地坐在门口的房檐下。

尚冰眼圈顿时红了,心疼地扑过去一把拉住女儿的两只手,跺着脚叫道:“我是你的妈呀,傻闺女,你这是­干­什么嘛……妈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说呀!你要急死我?”

小冰只是流着泪,不说话。

七十九

田卫东心里不安,很不安。郑彦章不是他抓的,但他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一猜就猜到了。除了他哥哥田卫明,没人会­干­这种蠢事。

只有卫明这种蠢家伙,他­性­子急,脾气火暴,吃他的喝他的哥们儿朋友又特别多。这伙子人在一起,总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他们办不了的事,更没有他们不能办的事。前两年,卫明从万方“借”了不少的钱,上境外一些地方搞劳务输出,易货贸易,合资办厂……他怕郑彦章把董秀娟和于也丰的死跟他联系起来,早就想找郑彦章好好地谈谈。他那帮子哥们儿跟他一起哄,他绝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但万一郑彦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交代?怎么收场?再牵累了老父亲,又怎么得了?想到这里,田卫东不禁打了个寒战。

红­色­天霸车无目的地在郊外的公路上飞快地跑着,雨点像疯狂扫­射­的机枪子弹一样击打在他那漂亮的车身上。他刚才又去看过郑彦章,但圆觉寺的那些家伙得了黄江北的“旨意”后,把郑彦章“封锁”了,谁也不让见了。他赶紧去找黄江北,黄江北偏偏又去参加常委会了。他不是常委,参加什么常委会啊!大概是列席。他想让黄江北同意他从省医学院再找一个(或一组)他信得过的高明大夫来参与对郑彦章的抢救。在章台目前这种复杂的形势下,不能排除有人会为了扩大、恶化事态嫁祸于他们田家,而故意搞死郑彦章。郑彦章不能死,死了就真说不清了,田卫明脱不了­干­系,他和他一家人都可能长时间地卷到这个泥潭里。即使最后查清了具体责任者,他和老爸也会被搞得声名狼藉而再没法在这块地盘上存身,更不要说求什么新的发展。想到此,他又打了个寒战,不禁又恨起那个二百五的哥哥来。

那辆火红­色­的天霸车,飞快开到一幢乡村小别墅门前停了下来。他按了两下喇叭,门开了。

田卫东大步走进小别墅,问:“我哥在哪儿?”那个被问的支吾道:“他……他没回章台……”田卫东冷冷地瞟了那雇员一眼,就向楼后走去。那雇员忙一转身,想从另一个门里跑出去给田卫明报讯儿,田卫东早料到他会有此举,便一把摁住他。这时田卫明正在楼后小花园里一个新挖的土坑边,悠然自得地烤着羊腿。田卫东由那雇员领着,匆匆走过去,一脚就把羊腿踢飞了。田卫明跳起来吼叫道:“谁他妈的欠揍!”田卫东没等他再吼第二声,上前揪住他衣领,责问道:“是你带人去抄了郑彦章的家,又带走了郑彦章?”田卫明反问:“你怎么也到章台来了?”田卫东说道:“我问你哩!”田卫明瞪大眼:“我的事,你少管。”

田卫东说:“你在爸爸面前怎么做的保证?”

田卫明说:“爸爸爸爸,你烦不烦呢?你我都不是三岁小孩了……”

苍天在上 第十章(2)

田卫东说:“你是不是三岁小孩了。郑彦章脑溢血,已经报了病危,你老哥居然还有心在这儿烤羊腿。我看你跟三岁孩子没什么区别!”

田卫明一惊:“谁脑溢血?郑彦章那老小子?不可能。我送他去圆觉寺时,还好好的。”

“你自己去瞧呀!你他妈的不明白带人查抄反贪局局长的家是什么问题吗?”

“谁是反贪局局长?郑老头?屁!他已经不是反贪局局长了。”

“这你就能胡来了?”

“我说你今儿个怎么了……”

“怎么了?爸爸明确说过,章台这边的事,由我来收摊儿。他让你别再到章台来瞎搅和!”

“你们来收摊儿?你们收得了这个摊儿吗?”

“收得了收不了,爸爸也不让你再到章台来!”

“当着你的面他是这么说来着。背着你,他又跟我说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了些什么?”

“不该你知道的,你就别问。黄毛小子,这点规矩都不懂!”

“我是不懂。但郑彦章今天要真狗屁了,告诉你,今儿个你吃的这条羊腿就会是你这一生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了!”

“有谁证明郑彦章是我抓的?嘿。”

“你要真出了事,你以为你那些哥们儿会真的替你把黑锅背上?反了!是你不是你­干­的,他们都会推到你头上!”

“这也就是你!你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朋友,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哥们儿!你从来就像是一只孤独的野兔……”

“苏群你们也抓了?”

“苏群?苏群是什么东西?”

“别跟我装蒜。你这么­干­,有你哭的时候。”

“放心吧,我的好兄弟,阳光明媚着哩,小风儿飕飕着哩。伟大领袖咋教导我们来着?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悲观是没有道理的,惊慌更是没有前途的。”

这时,田卫东身上的“大哥大”响了。他拿着机器上外屋去说,是黄江北打来的。他刚才留了个电话号码在小高那儿,让黄江北散了会,给他回个话,现在黄江北回话了,可以马上见他。

八十

夏志远和单昭儿分手后,拿着那一小包东西,叫了辆出租,直奔自己家而去。下车,上楼,匆匆走到自己单独居住的那个房间门前,掏出钥匙,刚把门开开,突然从楼道两边拐角暗处蹿出两个大汉,没容他挣扎、喊叫,就一把把他推进了门。

一个大汉态度非常友好地说:“夏助理,我们是省扫黄办的,我们得到报告,有个叫苏群的小子窝藏了一些黄带,刚才他把一包东西交给了您。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看一看他的那一包东西,希望您能支持我们的工作。”

夏志远斜了他们一眼:“扫黄办?大概是绑架办的吧?”

那个大汉说:“别逗闷子,我们有介绍信……”

夏志远笑笑:“介绍信?这年头要几张介绍信还不好办?除了中南海的,哪儿的办不出来?”

那个大汉说:“您要这样,那……咱们可就不好办了……”

夏志远忙向一边闪去,叫道:“你们要搜身?”

那个大汉说:“别说那么难听,咱们摸摸,不搜身。”

夏志远脱掉大衣,故意把大衣扔得远远的,张开双手:“搜吧。”

那个大汉笑了笑:“咱们想看看您那大衣里的东西。”

夏志远忙向大衣扑去:“大衣里的东西不能动,这是黄市长的东西。”

那个大汉拿起大衣:“行了行了,我的夏大助理……”

夏志远冲过去要夺大衣,却被另一个大汉拦腰抱住。夏志远用胳膊肘狠狠地给了身后的这个大汉一下,这个大汉哎哟一声,松开了手。夏志远再一次向大衣扑去。那个大汉小使了个擒拿术,一下把夏志远摔出去老远,他的嘴角立刻出血了。

苍天在上 第十章(3)

这时田卫东也进了黄江北的办公室,刚列席了市委常委会回来的黄江北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两人稍一寒暄,即入正题。黄江北拿起一盒火柴,在手里慢慢摆弄着,问:“那么,你现在能告诉我是谁去抄了郑彦章家,他们为什么要死盯着郑彦章不放?”

“郑彦章千方百计要证明万方公司的凋敝,董、于的堕落以至畏罪自杀这一系列重大问题的出现,都应归罪于我爸爸一人。这完全不是事实,是不公正不公平的。”田卫东一开口就显得有些激动。虽然他不想如此激动。此行前,父亲也一再关照他,说话做事,一定要三思,一定要平心论处。

黄江北说:“公正不公正,公平不公平,最后组织上会作结论的,你们自己怎么可以这么乱Сhā手?再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事实呢?你一面如此着急地参与,一面又再三声明眼前发生的事跟你无关,怎么能让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

“这件事跟我家里一个人……当然不是我爸爸……有点关系……”

“谁?”

“我说到这个程度,希望你能谅解我不能说得更具体了。我希望按公平法则来解决这些问题。昨天晚上我去看望了林伯伯,向他转达了我爸爸的一番话。这话我本来不该对您说,说了,好像在向您表功什么的。但我觉得还是得跟您说一说,可以证明,我,特别是我爸爸从心里希望章台能好起来,希望您这样的年轻领导能把章台往兴旺发达的路上带。我爸爸让我对林伯伯说,要支持黄市长把梨树沟的事办好。让我转告林伯伯,像林中县的老曲同志那样,故意为难新上任的年轻同志,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让林伯伯给曲县长打个电话,转告我爸爸的话,林中县要是三天之内解决不了梨树沟小学的问题,请市委考虑另派个年轻一点的同志去当县长。另外,他也支持您重新考核万方高级职员的想法。他对万方公司居然不问素质资才能力品­性­,搞进去那么多姓田的人,非常恼火。他说这个问题一定要很快解决。这件事他已经提过多次了,请林伯伯真把它当一回事来办。这些话都是我爸的原话,没一句是我添油加醋加出来的……”

“谢谢。”

“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章台这些问题的出现,跟另一些人有关。”

“谁?”

“请您谅解,我现在还不便说。一两天之内,等我拿到确凿的证据,我一定来找您。”

“一两天?等你们把郑彦章和苏群、把章台市所有的知情人全都搞昏迷以后?”

“求您别老是‘你们你们’的,我和这档子事没有丝毫关系。我回章台,就是要搞到这些确凿证据,澄清外界强加在我们田家身上的那些不实之词。当然我和我家里的人也不希望在我们拿到真凭实据前,由着郑彦章那样的人四处去乱说,我想这大概就是有人要控制住郑彦章和他的那位助手的原因……”

“用这样的非法手段来对待一个前反贪局局长,你……他们就错上加错了!”

“郑彦章一个劲儿地要利用那些似是而非的材料把问题引到我父亲身上,利用社会上对领导­干­部的某种不正常心态,来哗众取宠,就不是错上加错?”

“怎么证明他在哗众取宠?”

“您给我四十八小时,我一定能向您充分证明这一点。”

“又是一个四十八小时。哈哈。”

这时,单昭儿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把刚才她和夏志远所遭遇的情况,简要地报告给黄江北。黄江北立即转过身来对田卫东说:“夏助理是我的高级助手,你们搞到我头上来了!”田卫东脸涨红了,正要解释,黄江北桌上的那部内部紧急情况时才使用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是夏志远。夏志远那儿,两个大汉要夺那包东西。夏志远死命地抱住那包东西不放,于是桌子被撞歪了,椅子被撞倒了,一大盆名贵的变叶木摔碎了,夏志远的衬衣领子被撕掉了半拉。夏志远的老父亲闻声刚要跑出去叫人,一个大汉一把把老人堵在了屋里。夏志远冲过去护住父亲叫道:“你们……你们……谁敢动我老爹一根汗毛!你走,爸……”一个大汉忙上前喝道:“夏助理,您要让您爸去报信儿,这就逼得咱非来硬的不可了。”夏志远说道:“那好,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把我爸爸放了,咱们再商量别的。”那两个大汉松开手,夏志远拿着大衣,陪着父亲向另一间房间走去。两个大汉警觉地紧跟在后头,也走了过去。走到房间门口,夏志远突然用力把父亲往里一推,自己也飞快地冲进房里,并随手锁上了门。夏志远正是利用这点空隙,赶紧跑到电话机旁,给黄江北拨了这个电话。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苍天在上 第十章(4)

夏志远急叫道:“他们要拿走您的那包东西!”

黄江北急问:“他们是什么人?”

夏志远说:“我也不认识,但可以肯定地说,是跟田家有关的人!”

黄江北回过头来指着电话,对田卫东说:“你听到了吗?”

田卫东说:“黄叔叔,能允许我单独跟您谈一会儿吗?”

黄江北气愤地:“还要说什么?让你们的人走开!你们这样做,是在你们的老子脸上抹黑!”

“黄叔叔,我求您了,为了您自己,也为了章台,当然也为了我父亲,您给我几分钟时间……您让老夏把那几个人叫来听电话,我来跟他们说,我来查清他们到底是谁……”

夏志远把那几个人叫来接电话。田卫东一听,知道是卫明的那帮哥们儿,他心里暗自叫苦。他一面吩咐那些哥们儿不得在夏家胡来,一面再次恳求黄江北能和他单独谈一谈。

黄江北同意了。单昭儿退了出去。

田卫东说:“为了让您相信我下面要说的话都是真心话,我先告诉您,非法查抄郑叔叔家,还有现在在夏助理那儿纠缠夏助理的,都是我哥哥田卫明的人。”

黄江北问:“你哥哥?在独联体做生意的那个?他­干­吗要Сhā手这件事?”

“他这两年,跟万方有一些经济上的往来……但我可以肯定,他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什么叫太出格?”

“这您还不明白?”

“既然没出什么大格,何必那么害怕郑彦章?”

“不是害怕,是不希望他到处胡说八道。”

“心中没鬼,更不用怕鬼敲门。”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实已经证明,心中没鬼也要防着鬼敲门。即便你是清白的,让鬼敲的时间长了,也能敲得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文革期间许多老­干­部遭受不白之冤,不就是这样?现在又有人搞这一套怀疑一切、打倒一切……”

“这么说,可太夸张了……你们现在到底想怎么样?”

“给我四十八小时……”

“你总说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之内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四十八小时之内,您让苏群、夏助理……别往外抛郑彦章的那些材料,别再制造新的混乱。”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这一点,您是不是就别深究了。市长先生,有时候知道得少一点,比知道得多一点会更安全更自如。”

“我如果不同意给这四十八小时呢?”

“您为什么不同意?您为什么要毫无根据地去得罪一方而去偏袒一方?我其实本来完全可以去求林伯伯让他给我这四十八小时。市委常委分工,他老人家管政法管目前的这几起大案。但我想了想,还是来求您的好。一方面,夏助理是您的人,苏群和郑彦章手下别的一些人可能也更愿听您的。另一方面,我希望您能让我爸爸觉得,是真正在公正地解决章台问题。能不能给我爸爸留这样的印象,对您来说,并非一点都不重要。黄叔叔,许多事情不用我说,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章台连着发生这些事,都有很复杂的背景。其实事情本身往往很简单。这一点,我想您已经有所体会了。我知道您是想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我爸爸特器重您,这一点我想您也一定深有感觉。我爸爸认为,现在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把方方面面的关系捋顺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您的前途确实是不可限量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其辉煌的。就是说,在您代理市长这一阶段,得让方方面面都认可您,接纳您。您现在什么也不缺,就缺这一点。有些政绩十分辉煌的人,­干­到后来,还是­干­不下去,提不起来,究其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他们在位的时候伤害的人太多,总有一些方面不认可他,不愿接纳他,这就使得上面很难下得了决心,把他放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您这样一个平民的后代,在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完全靠自己的拼搏挣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走到了这一步,恐怕不会希望最后再出现那么个结局而把九百九十九步的辛苦毁在这最后一步的疏忽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十章(5)

黄江北淡然一笑:“你很懂为官之道。”

田卫东正­色­道:“刚才的那一番话,完全是我爸爸的原话。”

黄江北微微一笑道:“想威胁我?”

“如果您是这样来理解我爸爸的好意,那我就没办法了。”

“开个玩笑……”

“黄叔叔,我爸爸的确非常器重您,完全出于爱护您的心才这么让我来跟您打招呼。我们都是章台人。您应该相信,天下之大,不会只有郑彦章一个人才是真心为章台几十万老百姓着想的。林伯伯不希望您介入董、于两案,我爸爸提醒您对郑彦章要有所戒备,他们的用意都是出于爱护您,为章台留一个人才。”

这时,那个红电话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还是夏志远。他催着黄江北作答复。

田卫东忙捂住电话的送话器,急切地低声对黄江北说:“黄叔叔,我只要您再给我一天时间,行不?这一天时间,您都不能等吗?为了这一天时间,您愿意把这一边所有的关系全得罪完吗?如果郑彦章错了,如果郑彦章提供的证据不能说明问题,如果事后证明他只是一个年龄上成熟,而在做事为人上很不成熟的老小孩,您这一宝押下去风险是不是太大了点?我还有些话没说完。我希望您不要一下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彻底搞僵了……这也是我父亲所希望于您的。”

这时,夏志远在电话里催促道:“你在跟谁说话呢?你快回答呀,那包东西是给他们,还是不给?你说话呀。”

黄江北犹豫着。

夏志远在电话里喊道:“给不给?那帮家伙刚才还打了我……”

另一个大汉在门外吼叫:“你他妈的胡说!”

夏志远说:“那包东西是我从图书馆给你找的资料,你听清了没有?是我给你找的资料,跟什么苏群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说呀,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黄江北拿着电话,沉默着,可以看得出,他内心十分矛盾。

夏志远说:“你说话呀!”

黄江北回头来问田卫东:“你刚才说,你没参与这些事吗?”

田卫东说:“人的确不是我抓的,但我需要这一两天的时间,我会澄清这一切的。”

电话里夏志远的声音:“黄江北……黄市长……”

黄江北咬了咬牙:“志远,放聪明一点,先把东西交给他们,让他们把东西带给我。”

夏志远一惊:“你……为什么要让他们带给你?为什么不是我?”

黄江北压低了声音:“给他们,不要多说了,我在开会。”

夏志远震惊地道:“我的黄市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黄江北陡地变­色­:“给他们!”说着,“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夏志远大吼一声:“黄江北……”把电话机向墙上砸去。

八十一

第二天,市扶贫办的同志向黄江北汇报林中县部分乡的脱贫情况,夏志远应该到会,但他没到。下午,市工交口的几个领导同志向黄江北汇报国营大中型企业扭亏增盈情况,照例他也应该到会,但他还是没到。黄江北让小高找,也没找到。家里,不在。单昭儿那儿,也不在。找田卫明、田卫东,这哥儿俩对天发誓,他们的人(确切地说是田卫明的人)绝对没有带走夏志远。“我们真不要脑袋了?我们的智商真的就那么低?”田卫明脸涨得通红地说。夏志远的父亲也证实,事发当场,那两个大汉并没有带走夏志远,夏志远是在他们走后很久,才独自出门去的。后来,尚冰还证实,那天晚上很晚了,夏志远还打了个电话到黄家来找黄江北,因为黄江北没在家,他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夏志远的老爹说:“甭理他,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算个啥呀。还怕人截他?又不是十###的黄花闺女!啧!”但黄江北急于要找到他,他知道,他伤害了这位老同学,他要向他做解释。但不管他怎么努力,还是找不着夏志远。

苍天在上 第十章(6)

章台市市长助理夏志远就这样突然失踪了。

八十二

志远处于极度的沮丧之中。他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一直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忐忑中认为能终止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终止。

江北啊,你早就该听我老夏的话,别去当这个官的!

只有单昭儿自信能找到夏志远。傍晚,蓝­色­的马自达车向郊区驶去,开车的是田曼芳。她问单昭儿:“你可以肯定他在那儿?”单昭儿说:“大概吧,过去他就那样,一跟我闹别扭,觉得受了委屈就往那儿跑。也许这两年有点长进了。不耍这小孩儿脾气了,不往那儿跑了,咱们试试吧。我瞧着,他好像还是老脾气,没怎么改。但愿他没改。咱们今天就能在老地方‘逮’住他!”

车驶近郊外的一个大木料场。这里已经过铁路南货场老远的了,远远看去,那一堆堆黑褐­色­的木楞堆像一匹匹巨鲸残存在地平线上的脊背,高低不平地排列。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层云堆垒。就在那云层的下面,木楞堆的上空,孤零零地飘着一个橘黄|­色­的风筝。

单昭儿在车里叫了起来:“他!就是他!”

田曼芳放慢了车速:“哪儿啊?”

单昭儿指着远处的天空:“风筝!”

田曼芳笑道:“风筝怎么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风筝?”

单昭儿叫道:“那就是他!过去他就这样,心里不痛快了,就一个人躲到这儿放风筝。全章台市,就他一个人放的是橘黄|­色­的风筝。”

田曼芳把车停了下来:“快去教教你这位傻哥哥吧。我一会儿再来接你们。”

单昭儿下车跑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把衣襟上那个白莲花胸针取了下来,交给田曼芳。

田曼芳用力拍了她一巴掌:“小姐您哪,就甭跟我脱裤子放屁,多此一道了。戴上吧,别再跟自己的命运捉迷藏了。”

单昭儿微红起脸:“那不行,现在还不能轻饶了他。”

田曼芳故意叹道:“行行行,你厉害!”

单昭儿跑到木楞堆上:“快别放了!”说着,上前去夺风筝线。夏志远忽然一撒手,风筝立即带着长长的线,自由自在地向远处飘去。单昭儿着急地跺着脚:“它跑了……跑了……”夏志远木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风筝。风筝渐渐变小了,在风里挣扎着,飘忽着,被云团裹挟了去,再过一会儿便只剩下一个很小很小的黄点点,很可怜地向依然还在目送它的这二位晃动着柔弱的细长的飘带。

夏志远突然转过身,向公路上走去。

风越刮越大了。夏志远说:“你搭个车走吧,我想一个人走走。”单昭儿说:“我也想一个人走走。”夏志远说:“要下大雨了!”单昭儿说:“雨就不淋你?”夏志远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单昭儿说:“我看你就是个三岁小孩!”夏志远说:“天哪,你们为什么都要来烦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激烈地要赶走主动偎依过来的昭儿,这在他俩交往的这些年里,还是头一回。受到夏志远如此“凶狠”的对待,居然没生气,还那么耐心,继续“死乞白赖”地纠缠,这在她,好像也是“史无前例”的头一回。

已是掌灯时分,田曼芳给黄江北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见他。黄江北没心情见任何人,便说:“不行,我正忙着,一屋子的人。”田曼芳说:“您屋里连个灯都没开,你跟谁在开黑会?市长先生,请您抬起尊臀,走到窗前,向左前方看一看。我这会儿,就在路边那辆蓝­色­的小轿车里看着您的窗户哩。我有急事要找您。”黄江北说:“过一两天,咱们再找个时间,我现在没有心情……”田曼芳说:“我又不找您谈情说爱,心情什么!您有心情帮着田家的人搞走郑彦章,有那心情帮他们劫了夏志远手里的东西,就没那份心情来见一见我这样的平民小女?”黄江北哭笑不得地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苍天在上 第十章(7)

田曼芳大声说道:“什么事?就是想跟您说道说道。”

黄江北只得下楼去了。黑夜里小雨在沙沙响着,四处飘洒,一片寂静。黄江北走到马自达车跟前,气愤地用力敲敲车窗玻璃:“田曼芳同志,您觉得这样死缠着,合适吗?我今天太疲倦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会儿觉了,我想回家去歇一会儿,可以吗?”

田曼芳摇下车窗,说:“我要跟你谈谈。”

黄江北愤愤地说:“我是市长,还是你是市长?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田曼芳固执地道:“我要跟你谈谈。”

“那好那好,谈吧,就在这儿谈。”“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什么态度?你开着车到处跟踪我,是什么态度?”“你想把全世界的人都吵醒来看你当市长的跟一个女人斗嘴?”“女人?你还有点女人的样子吗?”

田曼芳一下闷住了,不做声了。她怔怔地打量了一下黄江北,一按电门,就要关车窗。

黄江北自己也觉得,最后那句话说重了,便一把按住那车窗,说道:“对不起……请你在市政协院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到。”

八十三

郊外的公路上,小雨沙沙地变大了。

夏志远由着雨水从额头往下流,流经嘴角边时,他感到一阵苦涩。他说:“昭儿,我不想­干­了,我上你那儿当个跑堂的去吧。”单昭儿说:“对不起,我可不收你那样的跑堂。”夏志远说:“我连个跑堂也当不了了?”单昭儿说:“你现在不能打退堂鼓!”夏志远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能打退堂鼓就不许我打?你们都变了,为什么不许我变?你们都换了个活法,就不许我换一种活法?为什么我就得吊死在这一棵歪脖子老树上?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公平给我一点公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吼叫道。

雨哗哗地越下越大……

是的,这世道谁没在变?包括黄江北。为什么我还要按原样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八十四

黄江北的车开进市政协那个不太大的院子里时,便看见那辆马自达车早已在一边拐角的­阴­影里等着了。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司机和车打发了,便向马自达车走去。等他一上车,马自达便飞快地开出政协大院。

等车再一次停下来时,城市朦胧的高大的背影,已然远远地落在了他们身后。乡村里稀疏的灯火,犹如星星点点的萤光,透过雨幕,在起伏不平的地平线上,似隐似现着。周围是那么静,静得除了雨声风声,便只有车里这两个男女的呼吸声。默坐了一会儿,黄江北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去开开车内灯,看到她脸颊上闪着泪光。未及发问,田曼芳却探过身去,马上把车内灯关了。

车内重新沦人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心境的黑暗。间隔着的啜泣声变成了久久的抽泣声。

黄江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一会儿惶惶地看看田曼芳,一会儿又去惶惶地看看车外那一片黑黢黢的世界。过了一会儿,那抽泣声渐渐由低微而平息而寂静。

黄江北犹豫一下,终于掏出一块手绢,递了过去。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田曼芳说。

“没什么……”黄江北说。

“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演戏吧?”

“我还不至于那么残忍……”

“谢谢。”

“刚才我那句话,说重了……惹你这一番心酸……”

“跟你刚才那句话没关系。”

“出什么事了?”

“田副省长的大儿子田卫明,昨天也到章台来了,田卫东跟你说了吗?”

苍天在上 第十章(8)

“说了一点……”

“前两年,田卫明从万方挪用了一大笔公款,到境外跟人合资办厂,在独联体的乌拉尔还办了个老大不小的飞机修造厂。他本来打算今年之内能还清这笔挪用的公款的,但最近好像情况很不好,那几个合资厂非常不景气,很有可能要倒闭……”

“他挪用了多少?”

“具体数字我还不是太清楚,可能有上千万……”

黄江北一惊:“上千万!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这情况,郑彦章和苏群一直在查,我想他们一定会告诉您的,我就别再瞎掺和了。可是,今天您却下令让夏志远把已经到手的证据又全交了出去,我才感到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情况……”

“一千万,怎么能让他拿走那么多?”

“他每次来拿钱,都带着董秀娟的批条。”

“你们是合资企业,有合资企业法保护你们,不符合规章要求,谁的批条都可以不理嘛!”

“哼,规章要求。请问,党章规定,每一个党员­干­部都必须是人民的公仆,可实际上咱们到底有多少公仆?”

“这一千多万是经你们公司谁的手给了田卫明的?”

田曼芳一时语塞。

“快说,谁?”

“说了,你不许往起跳。这钱是经葛总的手出去的……”

“胡说!”

“我也希望我在胡说,但的确不是。您应该能想到,田卫明带着董秀娟亲笔批的条子,有时候还带着他老爹的口谕来要钱。这两个人,一个当时是主管全市工交财贸口的市长,一个是分管章台这一片工作的省委常委、副省长,都逼到葛总面前,你让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怎么顶得住?”

“田卫东可没跟我说那么详细……”

“有些情况,他也不一定十分清楚。从前,他不太过问他们家的事,他跟他们家不很融洽……”

“有句话不知道我当问不当问?”

“您代表党代表人民,没有您不当问的。”

“你怎么……好像……对所有的内幕都那么……清楚……”

“那是,因为我也是这个黑帮的一分子嘛!”

“我不想跟你开玩笑……”

“我没跟您开玩笑。到时候,我会彻底向您坦白交代的。”

黄江北不做声了。他有一点透不过气的感觉。这时,车掉转头来,向回开去。

田曼芳问:“送您回哪儿?”

黄江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说:“送我回办公室吧……”

田曼芳说:“还是先回家瞧瞧吧,这会儿,有人正在您家演一出好戏,去晚了可就连谢幕都赶不上了。”

八十五

黄江北匆匆走进家里一看,大吃一惊。家里好像刚被抄过一样,原先的那几件旧的大件家具一件也不见了。衣物杂件,全堆在了床上和旧沙发上。另外却又搬进来一套全新的红木雕花家具,因为还没有安置就位,只能在过道和门厅里散放着。

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心情忐忑的缘故,尚冰呆呆地坐在一大堆衣物中,发着愣。这一夜连着发生的两件事,都让她耗尽了气力。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把小冰“请”进了家门,小冰却怎么也不愿理会这个可怜的妈妈。后来夏志远打电话来找江北,匆匆又挂断电话后,就让她更不安了。她料定江北那儿出了大事。她一放下电话,小冰就开始追问:“是爸爸的电话?”尚冰说:“不是。”小冰又问:“又是那个姓满的家伙?”尚冰耐心地解释道:“是夏叔叔的电话!”小冰却说:“哼,谁知道!”尚冰忍不住了,脸青白着:“那……那你说是谁?你说是谁……小冰,我这个做妈的到底怎么了?”尚冰头晕起来,摇摇晃晃地打着战,想回自己的房间去,却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小冰忙冲过去,想搀扶她。尚冰推开女儿,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低声地抽泣起来。小冰害怕了,在门外连声地叫道:“妈……妈……您怎么了……妈……”

苍天在上 第十章(9)

过了一会儿,门里的抽泣声渐渐地消失,门,终于开了。

小冰扑了过去:“妈……您没事吧?”

尚冰擦去了泪,强忍住,对女儿说:“小冰,你坐下。妈最近是经常去找那个满风叔叔,可你知道那是为什么……”说到这里,尚冰又哽咽起来,一时间竟无法再说下去。过了好大一会儿,等这一阵哽咽慢慢平息,尚冰战栗着从一个很旧的木板箱底下翻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套交给小冰。小冰迟迟疑疑地倒出信套里的东西一看,里头全是病情诊断书。尚冰又拿出一封信,给女儿,是医院催尚冰住院动手术的通知书。

小冰大惊:“您怎么了,妈……”

尚冰说:“一个多月前,我们单位给全体女同志做肿瘤普查,在我身上查出了这种病……”

小冰抱住妈妈:“您为什么不说!您应该马上住院……”

尚冰说:“这个病,进了医院,有可能顺顺当当地出来,也可能就……永远……再也出不了医院了……我怕出不了医院……”

小冰的眼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不会的……妈……您不会的……”

尚冰说:“所以,在进医院前,我得做好出不了医院的准备。我放心不下你,还有你爸……按说,你爸已经当上了市长,他年富力强,各方面都不用我再­操­心,可是……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正是你爸……论能力人品气质才识,他都有许多过人之处。但是……这两年,我发觉他变了……”

小冰一惊:“他……他外面有人了?”

尚冰愠恼地:“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这样?除了男男女女,你们脑子里就再没别的什么了?”

小冰忙问:“那您说他还有什么可变的?快说呀!”

尚冰想了想:“怎么跟你说呢?我总觉得,你爸……现在太看重自己的政治前程。”

小冰一愣:“这有什么不对?”

尚冰长叹一口气:“你不懂……”

小冰急切地:“妈,再不会有焦裕禄了,您别这样要求爸爸了,他够好的了。”

“我不是要求他做焦裕禄。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只是担心他内心潜在的一种软弱……”

“我爸软弱?您太逗了!从来没有人说爸软弱过!他有一千个一万个弱点,就是没有软弱。我太佩服我爸这点了。他太有男子汉气质了!”“小冰,你了解的只是你爸的表面。你……你们都没有也不可能到他内心深处去看上一看……我总在替他担心,万一有一天他­干­不下去了怎么办……他从前搞业务时,写过一些东西,我想请满风叔叔帮个忙,替他出版了。这样,他就是在现在的岗位上­干­不下去了,在学术界还有条路可退,掉过头来还可以去做学问、搞研究、写文章……”

小冰撅起嘴:“嗨,我说您就是瞎­操­心。爸现在已经是市一级领导了,将来就算是这市长当不下去了,他那市一级­干­部的待遇也是跑不了的。小车、小楼、小秘书,一样也少不了他……全世界的人都水深火热了,也没他什么事儿。”

尚冰激动地:“所以我说你还不了解你爸。到那一天,让你爸爸那样被人养着,凑凑合合地活着,他会非常非常痛苦的!你不了解他,你们都不了解他!我希望我能为他准备一条退路。满风叔叔有个残废的儿子,他把时间用来为你爸爸修改书稿上了,你说我该不该花一点时间为他照顾他那残疾的孩子?”

小冰心一热:“妈,您早该跟我说明这些的……”

尚冰感慨地:“我告诉了你,你会马上告诉你爸的。但我不想在事成以前,让你爸知道……”

小冰偎依进妈的怀里:“妈,我对不起您……您去住院吧……”

母女相拥着说一会儿话,又默默地掉一会儿眼泪,掉一会儿眼泪,又小声地说一会儿话,早把吃晚饭的事忘了。还是小冰想起来了,说:“妈,从今天起,家务事您再别管了,都由我来­干­。您赶紧去瞧病,一天也不能再耽搁了。爸爸我也会照顾的,您只管放心。”说着,母女俩相拥着又哭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江北回来了,忙擦掉眼泪,开门一看,却是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说是收购旧家具的……

黄江北听说了情况后迫不及待地问:“收旧家具,怎么收出这么一套昂贵的新家具?”

小冰极其兴奋地Сhā嘴道:“爸,您听着呀,这两个收古旧家具的人,一下看中了咱家的那几件破烂玩意儿,愣说它们是特名贵的古董,要用他们这样一套新家具跟我们换。缠来缠去的,最后让他们缠得实在没辙了,妈妈只好同意换了……”

“幼稚!你们啊……”黄江北着急地叫道。尚冰忙说:“这件事要怪我,当时我……我觉得也有些不对劲,但……”小冰不解地:“怎么不对劲了?又不是我们要换的……”黄江北说:“你懂什么?我没当市长那会儿,怎么没人来换?”回头问尚冰:“那两个人,你以前见过没有?”尚冰摇了摇头:“没有……”黄江北又问:“你给人留了什么字据了吗?”尚冰犹豫了一下:“字据……当然……我给他们写了个收条……”黄江北一惊:“你还给人家写了收条?”尚冰说:“我想……我想……不给人收条,人家回去怎么到财务上报账……这么一套硬杂木家具,怎么也得好几千吧……”黄江北说:“硬杂木?好几千?”他指着家具上钉着的小铜牌:“这是三洋商城刚从泰国进口的全套红木家具,一共就进了两套,每套售价四十六万港币!”尚冰脸又青白了:“红木的?四十六万港币?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能收人家这么昂贵的东西?那怎么办?”

黄江北沉静了一下,问:“那两个人留地址了吗?”

尚冰说:“没有……”

黄江北背转身去想了想,也许他从田曼芳事先能得知这件事要发生这一点上,悟出了一点什么,便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来吩咐道:“你们别再动这套东西了!”说着向外走去。

尚冰忙追出去:“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去呀?带上把伞吧。”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1)

八十六

雨越下越大了。田曼芳和黄江北分手后,就开着车来接昭儿和老夏。她在木料场附近,不停地按着喇叭,把车速放得很慢,来回地转着圈,寻找这两人。单昭儿和夏志远却在远离木料场的一个窝棚里躲着雨。窝棚是漏雨的,当然更加灌风。单昭儿打了个寒战。夏志远脱下外衣,递了过去。单昭儿好心地推拒着:“不用……”夏志远把外衣往单昭儿手里一塞,大步走出了窝棚。单昭儿叫了两声“志远……志远……”见夏志远连头都不回,一径地在雨夜里远去,便咬了咬牙也冲进雨里,想去拉回夏志远,但没料想踉踉跄跄地刚跑了几步,大雨就打得她睁不开眼睛,不仅找不见夏志远,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她慌乱地大叫起来:“志远……志远……我看不见路了……志远……”

夏志远站住了。其实他离她并不远。

过了一小会儿,他走了过去。单昭儿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这时,他们听到了来自公路上的汽车声。从车前灯漫散开的余光里,他们认出那是田曼芳的车。于是两人大声叫着,挥着手,急忙向公路上跑去。但他俩的这点叫声,在这浩大的旷野里,刚喊出口,就被那地崩天塌般的风雨声吞没了,根本无济于事。

他俩眼睁睁地看着田曼芳的车从自己面前慢慢地开走了。

追了一段,单昭儿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大口大口地喘着,站了下来。这时他们才发现,刚才是手拉着手在跑的,而且一直到这会儿,还在拉着。

单昭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但她并没有要把手抽回去的意思,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我冷……”夏志远捧起单昭儿的手,把娇小而匀称的她整个儿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那宽厚的肩背、用自己整个的身心替她抵挡着这天地间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

风雨飘摇着慢慢升起……升起,旋转……旋转。它们让我们看到黑暗,看到­阴­湿,看到动荡和孤独……也看到了这一对年届中年的男女,毫无顾忌地相拥在这天地之间、旷野之上……

久久地……久久地……风雨不息……

田曼芳好一阵找不见夏志远和单昭儿,以为他俩在风雨变大以前,就已经找到便车回家了,也就掉转车头小心翼翼地加速,往城里驶来。车慢慢驶进水上大酒家后院的车库,她刚下车,原先黢黑一团的车库,灯突然自己亮了起来。她看见田卫东在灯光下,脸­色­铁青地站着。她一惊,刚想叫喊,就被田卫东推进了车里。车门重重地关上,并立刻发动了。田曼芳扑过去,想打开车门,冲下车去。田卫东用力再次按住了她,恶狠狠地问:“你找黄江北说什么去了?”

田曼芳挣扎着:“我跟他说什么,你管不着!”

田卫东手里又使了点儿劲:“听着,我再问一遍,你跟他说什么了?”

田曼芳喘着:“你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我要他把你们全家都抓起来,都吊死掐死……”

田卫东一甩手,狠狠地抽了田曼芳一个耳光。

田曼芳疯了一般地扑了上去:“你打,我叫你打……”

田卫东一把卡住田曼芳的脖子,使她再也叫不出来。不一会儿工夫,田曼芳便咝咝地被憋得透不过气来。田卫东这才松开了手。田曼芳忙坐了起来,惊恐地往后缩到一个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田卫东也微微地喘着。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田曼芳。田曼芳猛地推开田卫东的手,扑过去拉车门。车门果然一下被她打开了。她冲下车去,也许由于惊恐,也许由于挣扎后的疲软,她没跑了两步,脚下一绊,便摔倒在地上。田曼芳惊恐地看着一步步逼近过来的田卫东,在地上索索地往后倒退着。田卫东慢慢走到田曼芳跟前,却站住不动了,脸上突然显现出一种叫田曼芳无法理解的愧疚和沮丧。他把手伸给田曼芳,想把她拉起来,但田曼芳却没理他,躲开他那只手,从地上跳起,快步跑出了黑洞洞的车库。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2)

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急慌慌地对田卫东说:“卫东,乌拉尔那厂子的账算出来了,两位会计师请您去看结果。”田卫东二话没说,撇下田曼芳,就向停在车库外一个暗处的红­色­天霸车跑去。

田卫东回到那幢乡村小别墅。小别墅的楼下大门厅里,灯光幽暗,墙上那个德国进口的装饰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得特别响亮,屋里却显得特别安静。田恩富和好几个万方公司的人,都略有些紧张地坐在那一圈靠墙放着的真皮大沙发里,屏息静气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田卫东大步走进门厅,那几个人立即都站了起来。田卫东理都没理他们一下,就直接向那两位会计所在的房间走了过去。

田卫东在答应黄江北四十八小时内拿出证据证明章台的问题和他田家无关之前,已经雇了两个高级会计师,在这幢别墅里住着,替他查账。已经查了好几天了。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没告诉卫明,也没对他爸爸说。预感告诉他,他那位做什么事都蛮不凛的兄长,在章台,在万方,多多少少会有一点麻烦事。要不留下一点麻烦,也就不是他田卫明了。但他觉得不会闹什么大的纰漏。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还不是捅大娄子的人。说白了,让他当大坏蛋,他还没那种胆识哩。他觉得是这样。

田卫东匆匆走进楼下一个房间,房间里的电脑打印机正哗哗地打印着,不一会儿,田卫东取过打印结果,急急地看了一下,脸­色­当即变了。他拿起打印结果,就跑了出去,这时,田卫明正在楼下另一个房间里打电话:“萨金卡,你现在在哪儿?在机场?你上那儿­干­什么?宝贝儿,你大点儿声。我听不清楚……你怎么了……你想走?坐下一班飞机回乌拉尔?”

田卫东一下冲进门来。

田卫明恼怒地:“敲门,为什么不敲一下门?你他妈的是条狗?”

田卫东上前一把夺下田卫明手里的电话,把那份计算结果扔在他脸上。

田卫明来夺电话:“那个小表子养的要跑了,带走了我的信用卡,带走了我全部的金银细软,带走了我这十年里收集的全部宋瓷古砚。别的不说,就那把宋窑青瓷提梁壶,拿到香港伦敦随便哪个拍卖行,绝对能卖好几十万美元。”

田卫东一把揪住田卫明的衣领:“别跟我再说你那些宋瓷古砚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这是你吹嘘的那个你在乌拉尔办的飞机修造厂的全部明细账,去年实亏八百八十九万瑞士法郎。你还指望它给你赚回钱来填上万方这边的欠账哩。”

田卫明一愣:“不可能!昨天我还和萨金卡的老爸通了长途,老头说得挺好的,乌拉尔这个厂子今年赚了,有钱给我填补这边的亏空。还说钱一两天内就汇出。”“给你汇钱?给你汇逮捕证!你还没转过鹞子来呢?他父女俩合伙在坑你这个冤大头。”“不可能不可能……我这就赶到机场去,把那小表子养的弄回来。”

“别再跟我说你那个小表子养的了。我问你,这两年你做生意所花的那些钱,都是从万方账上搞出来的?”“我用这些钱办厂子,我能赚回更多的钱……我会还给他们的,连利息一起还!我决不会让他们吃亏的。”“我在问你,你花的那么些钱,是不是都是万方的?”“我说过要还他们的。”“你别跟我绕弯子,我问你这些钱是不是挪用了万方的?”“是的……”

田卫东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从万方挪用了一千四百多万,我的天!一千四百多万,是不是?”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3)

田卫明没有答话。

“问你话呢!是,还是不是?”

“是……”

“我的天!你真敢拿。这么多钱,是谁替你从万方搞出来的?”

“这跟你没关系。”

“别再嘴硬了!好好想想吧,这一千四百万的账怎么还?该醒醒了。挪用公款一千四百多万,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照着这一千四百万,人家就可以判你一百年刑、再枪毙你十八回。我的傻哥哥!”

这时,有人跑进来:“黄市长来了。”田卫东、田卫明不觉都一愣。田卫明气急败坏地说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又是田曼芳这表子!你刚才没狠狠教训她一顿?”田卫东啐道:“你给我闭上你的嘴!”马上又过去对两位会计师说:“辛苦您二位,赶紧再算一笔账,把我哥在境外的那些不动产都作破产清理,看看还能拿回多少钱。一点儿也别落下,一分一厘全给我算上……”田卫明忙问:“­干­什么?”

田卫东刷白了脸叫道:“­干­什么?看看还能不能救你一条狗命!”

田卫东不敢怠慢,吩咐完了就大步走进楼上小客厅。黄江北正在那儿等着他。

黄江北直截了当地问:“那套红木家具是怎么回事?”

田卫东佯作不知:“哪套红木家具?”

黄江北冷笑笑:“哪套?还有哪套?你一共玩了几套?”

“红木家具……我没有啊……”

“好吧。那我就只有把它交市纪委和市检察院查处了。”黄江北说着就要走。

田卫东笑着去阻拦:“别急别急。红木家具……我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这两年不是到处都在兴什么收藏热吗?收藏这收藏那,我有两个朋友别出心裁,想收藏名人使用过的旧东西,特别想收藏名人家里的旧家具。找我琢磨这件事,我就推荐了您……他们找您去了?拿一套红木家具换了您的旧东西?这两个家伙出手还真可以。”

“让他们马上来把东西拉走。”

“这是­干­吗呢?嗨,您跟我那些朋友讲什么客套?这些家伙这两年玩原始股赚大发了,钱烧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套两套红木家具对于他们算个什么嘛!没事儿,拿着,送礼庸俗,受贿卑鄙,可这……既不是送礼,也跟受贿压根儿沾不上边儿。是收藏交换,合理合法,您甭紧张。任建新、张思卿都管不着。”

“别跟我扯那些,我再说一句,让他们立即去把东西拉走。”

“黄叔叔……”

“顺便请您的那两位哥们儿,把收条也给我捎来……”

田卫东一惊:“他们向您夫人要收条了?这些狗娘养的,真不会办事儿!您等着……等着……”说着,便火急火燎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工夫,便拿着那张收条回来了,满脸歉疚地连声说道:“该死该死。这件事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绝对不知道!怎么着也不该向您夫人要收条……见外,太见外了……”

黄江北不再理睬田卫东,揣起收条,转身向楼下走去:“明天早上七点半,我等着你拉东西的车。七点半你车不到,我就自己雇车,往检察院市纪律检查委员会送。”田卫东愣了一下,忙追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雨正哗哗地下得跟捅破了天似的。别墅的大门外,停着黄江北来的时候乘的出租车。田卫东抢先一步赶到出租车跟前,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大票子,塞给司机:“不用找了,也不用开票。您赶紧回吧。”司机愣了一愣。田卫东忙替他关上车门,催促道:“快走吧你!”黄江北想上前阻拦,田卫东又推了一下司机,叫道:“嗨,哥们儿,你还等什么呢?走吧!”车这才猛地向前一冲,开走了。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4)

黄江北追了两步,没追上。

田卫东上前说:“黄叔叔,一会儿我用车送您,求您再待两分钟,我还有几句话要对您说。第一,我跟您保证,明天早上七点半以前,我派车把那套东西给您拉走。第二,我现在向您承认,这套家具是我搞的鬼,是我的馊主意,是我的幕后策划。您不想听听田卫东为什么要在背后搞这鬼吗?您不想听听,田卫东这一次回到章台,这么样地上蹿下跳,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做鬼,到底是为了什么吗?您不想让我跟您亮亮我的底牌?”

田卫东追下来时,就没顾得上拿雨具。这时,被大雨浇得透湿的他,好像对雨毫无知觉似的,两眼灼灼闪着亮,急迫地恳求着。黄江北似乎被说服了,起码也是被田卫东这一时的气势吸引住了。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自己手中的雨伞,向田卫东头的上方倾斜了过去。

八十七

田卫东走了之后,田曼芳这才跟做了一场噩梦似的跑出车库,浑身就像是在发着高烧,瑟瑟颤抖,呆站在夜空下,由着大雨哗哗地浇淋。她木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一次又一次的屈辱,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来让这帮子人不高兴不舒坦不如意一回吗?几百年前的窦娥冲着苍天叫过: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在过了这样几番轮回后,难道还要让另一个女人,面对着这样一场风雨,再这么喊叫一番吗?

八十八

夏志远和单昭儿后来在半道上截了一辆便车才一身狼狈地回到了水上大酒店。夏志远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出送昭儿回房,单昭儿却已经开口了:“不进屋去坐一会儿?喝杯热饮料祛祛寒。”夏志远忙问:“会让你那位田表姐看到吗?都这么晚了……”单昭儿脸一红,说道:“你管人家看到不看到哩。”夏志远不再多嘴了,只觉心剧烈地跳得慌神。他俩悄悄溜到单昭儿房门口,单昭儿掏出钥匙,轻轻地开了房门。

单昭儿说:“进呀,还傻站着­干­啥呢?”

夏志远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你……先进屋换衣服……”

单昭儿心里一热,觉得这家伙还真有点儿“可爱”,便趋前一步,踮起脚尖,刚想去亲吻他一下,旁边一个小房间的门突然开了。这小房间是她们自备的一个小药房,陈放着各种各样常用药品,以应酒店里员工们不时之需。田曼芳从那里走了出来,她手里好像还拿着一点什么东西。单昭儿忙松开手,倒退了一步,叫了声:“曼姐……”田曼芳似乎有些慌张,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去,匆匆地应了声:“回来了……快进屋去吧……”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拿着那东西,径直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并立即碰上了门,“咔嚓”一声,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单昭儿迟疑地打量着田曼芳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头,感觉要出事,心里挺搁不下的。进了房,一边打开衣柜,翻找替换衣服,一边依然疑惑地想着刚才的事。忽然,她停下手,急急地对夏志远说:“快陪我上那边去看看。”

夏志远还穿着湿衣服,却捧着杯热茶,忙问:“怎么了?”单昭儿只说“快走!”,脚已出了门去,一头就进了隔壁那个小房间。打开那两个雪白的小玻璃药柜,使劲地翻找起来,把夏志远直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找什么呢?”单昭儿说:“安眠药……”“安眠药?这会儿,找什么安眠药啊?”“哎呀,你叨叨个啥!快找。一大瓶刚买的安眠药不见了,你没觉得刚才曼姐的神­色­挺不对头的……她从这个小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什么东西……”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5)

“你怀疑她上这儿来拿安眠药了?就是拿药拿个几片儿不就得了,拿一大瓶回去­干­什么?”

“我就问她今晚­干­吗要拿这一大瓶安眠药,到底要­干­什么!”单昭儿急急地说。

夏志远有点儿发愣了。这个挺­精­明的汉子,一到单昭儿面前,常常就要发愣。“你没发现,她今天晚上穿得特别整齐吗?她穿着晚礼服。天哪,她­干­吗穿着晚礼服?”单昭儿的脸突然发白了。夏志远似乎也悟过来了一些什么,大叫了一声:“快!”两人冲到田曼芳房间门前。这时,田曼芳在房间里刚打开瓶盖,正用小剪刀,取着瓶口里的软木塞,单昭儿在门外使劲地擂着,叫着。田曼芳只是不做声,终于取出了那个软木塞,便哗哗地往外倒药片儿。单昭儿急得都快要哭了,田曼芳还是跟没事儿人似的,从容地把一整瓶的安眠药全部倒在一张白纸上,把一封已写好的遗书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的正中央,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她在做这些事情时,显得特别地平静沉着,格外地有条有理,一丝不苟。这时,夏志远开口了,他说:“田曼芳,听我说,你再不回答,我就砸窗户了!”

田曼芳拿起一粒药片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夏志远在门外叫道:“你别以为我来不及阻止你吞药,你现在手头没有剧毒物,至于安眠药,你就是把那一瓶全吃了,我也能让大夫上上下下地替你都Сhā上管子,把这些安眠药从你肚子里灌出来。你想遭那罪吗?还是乖乖地开门吧,你死不了,别找那罪受了。你也没必要死,你就是什么也不为,只为了让那些死活跟你过不去的家伙多难受两天,你也不能现在就死……”夏志远最后这句话说在了田曼芳心坎上。让那些家伙多难受几天!酒杯在田曼芳手里哆嗦了起来。

单昭儿哭着喊着:“曼姐……曼姐……”

田曼芳终于放下了酒杯。

又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开门,很平静地站在门口那一缕鲜黄的灯光之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单昭儿和夏志远。桌上的遗书和药片都不见了,只有那杯猩红­色­的葡萄酒,一动不动地在原处放着。她淡淡一笑说:“­干­吗呢?哪儿着火了?瞎嚷嚷!”

夏志远推开她:“躲开,例行检查。”

田曼芳叫了声:“夏志远,这是女人房间!”

夏志远冷笑道:“查的就是你女人房间!”

不一会儿,那包药片和那个空瓶就全给找了出来,脸­色­苍白的单昭儿一把抢过那两样东西,没容田曼芳做任何解释,就像扔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似的,用力扔出了窗外。最后又去翻床。夏志远刚要把手Сhā到枕头底下,田曼芳扑过去,用力按住了枕头。夏志远不由分说推开田曼芳,从枕头底下掏出那封遗书。

平静的微笑立即从田曼芳脸上消失了。顷刻之间,她好像老了二十岁,颓然坐倒在那把十分讲究的磨砂真皮美人榻上,脸­色­变得那样的青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紧接着,两颗硕大的泪珠便慢慢地、慢慢地从她合起的眼缝里滚动着闪烁着,流了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田曼芳才把刚才田卫东打她的事说给了他俩听。

单昭儿说:“曼姐,我觉得你还是有什么瞒着我们。就算田卫东这畜生打了你,也不至于就……就要去吃安眠药!”

田曼芳苦笑笑:“别追问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灰飞烟灭。刚才我就是一时想不通,一口气憋在那儿了。幸亏你们来得及时,来,为我们都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着,­干­一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6)

单昭儿夺下田曼芳手里的酒杯,追问:“曼姐,到底还有什么事,你说呀。”

田曼芳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别逼我了……别逼我……”

单昭儿吓呆了,甚至都倒退了一步。夏志远忙去握住单昭儿的手。

田曼芳颓然地坐了下来:“你们走吧。”她从梳妆台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那枚白莲花胸针交给单昭儿。“你们也该去换换衣服了。我不会再有事了,真的过去了。让你们看到我这么脆弱,真不好意思。回你们房间去吧,我向你们保证,今晚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还是老夏你说得对,对付那些折磨过你、诽谤过你、抛弃过你、一心一意要加害于你的王八蛋,最好的办法就是,活下去,而且拼着命地活得比他们还要好。走啊……”她把他俩推出门去,然后又把他俩推进单昭儿的房间,用力带上了门。单昭儿赶紧去拉门,田曼芳已经在门外上了个反锁。单昭儿在房里一个劲儿地拍着门,叫“曼姐”。田曼芳在外面只是不搭理,她无力地倚靠在外头的门框上,默默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夏志远还在床上睡着。单昭儿醒来后,忙披上睡袍,去试着开门。门居然吱呀一声被拉开了。门把上还Сhā着一束极漂亮的鲜花,花丛中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道:“小昭儿,真诚地为你这非法的新婚之夜祝福,甜蜜吗?”

这时,夏志远也醒了,揉揉眼睛:“谁送的花?”单昭儿脸一红:“你别管,赶紧把被子叠好!听到没有?”说着,忙带上门,抱着花冲到田曼芳房里。房门开着,房间收拾得异常的整洁,但人不在了。单昭儿心一紧,忙四处寻找,找到车库,只见田曼芳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紧袖口的尼龙绸短风衣,一条浅­色­牛仔裤,裤腿塞到高筒胶靴里,打扮得跟个“西部帅姐”那般­精­神,正在用一根长长的橡皮管子冲洗车子。看见单昭儿慌慌地跑来,便调皮地歪了歪脑袋,举起右手,对单昭儿做了个特欧化的手势:“OK”,好像昨天晚间压根儿就没发生任何事情似的。我算是服了你了。单昭儿感慨地松了一大口气,正要向田曼芳跑去时,夏志远慌慌地也找来了。他只裹着一件单昭儿打扫卫生时穿的蓝­色­工作大褂,那大褂太小,紧绷绷地遮了上遮不住下,露着光腿杆和光脚面。单昭儿羞得无地自容,田曼芳却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八十九

应该说,单昭儿昨晚的感觉是准确的。田曼芳那样的女子要自杀,绝不会只是因为在车库里受到的那“一点儿”屈辱。如果她脆弱到那等地步,那么她早就死过十次了。但她没死,说明她不是那种脆弱女子,她能忍受。在必要的时候,她能说服自己,她能等待,能东山再起,能一步步地“再塑自我”。在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和强大文化传统的天地间,忍是一个­精­妙的必需机制。忍者龟啊。忍,就能长寿。忍才能从容,忍便是那刀枪不入的自我保护的“硬壳”,一座绝对温暖自恋的小屋。昨天晚间田曼芳是实在忍不了了。田卫东的那一巴掌,勾起了她一生所受过的全部屈辱记忆,想起了自己做过的种种“坏事”,勾起了她对自己的深恶痛绝。一个人只有在彻底痛恨自己又无法对抗对别人的痛恨时才会陷入人生的绝望中。昨天晚间那一刻,她是真绝望了。

在打了田曼芳后,田卫东着实地后悔了一晚上。听着乡村别墅里那个巨大的老式木壳立地钟嗒嗒的走动声,听着小花园林中空地上沙沙的雨声,听着厨房里自动打火的燃气灶上咖啡壶突突的沸腾声,如果不是因为急于要跟黄江北谈这些有关田家身家­性­命的大事,他绝对会去找曼姐认错。他会恳求曼姐照着他脸上,也这么打一巴掌,或者打十巴掌、一百巴掌,只要曼姐能原谅他这一次(头一次)的粗野和荒唐就行。

苍天在上 第十一章(7)

老式的木壳立地钟敲十二点的时候,有人给田卫东和黄江北房间里又送去了两小碗粟米百宝羹,取走了那两只咖啡杯。而田卫明在他的房间里,已经抱着电话机,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慌慌地去找卫东。田卫东趿着拖鞋,正疲惫地向楼下走来。“你跟黄江北说了些什么?”他问。“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是你瞒得了的那种人吗?他总有一天会从万方那边搞清楚这一千四百多万资金的去向的。与其被他查出来,还不如主动跟他说清了,能求得他的帮助。”“求他帮什么?”“暂且别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容我们一点时间,把这一千多万的亏空补上……”“补上这亏空,他就能不追究我的刑事责任了?”“判死缓也比立即执行强吧?”“他怎么说?”“他说他要考虑考虑……”“什么时候能给个答复?”“兴许今天晚上,兴###天上午。”“要不要我出面再去跟他谈谈。我自己的事,兴许我去说,会更有效一些……”“你?”田卫东冷冷地瞟了卫明一眼,“您老就给我歇着吧。”说完就向楼下走去。田卫明忙追过去叫道:“卫东……”田卫东停下来,补充说:“还有件事,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到事情得到彻底解决为止,不许你下楼,不许你见任何人,不许你往外打任何电话,更不许你接触你那些狐群狗党……这是昨晚,我和黄江北达成的唯一的协议。”田卫明的脸一下涨紫了:“你们要软禁我!”田卫东说:“软禁是客气的。”田卫明吼叫着扑过去:“田卫东!你把我当啥了?”田卫东指着田卫明严正地说:“听着,要不想在这楼里待着,就上市局拘留所待着去。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懂吗?这是黄江北昨晚临走时最后丢下的话,要我转告你。而且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给个痛快话,到底想待在哪儿,是这儿,还是市局拘留所?”

田卫明蔫了,呆了一会儿,才咝咝出了口气问道:“那我得在这楼里待多久?”

“待多久?待到这个世界上所有恨你的那些人,都把你忘了为止。”

“那萨金卡……萨金卡咋办呢?”

“你他妈的,我们全家都要断送在你手上了,你还有心想萨金卡呢?你再跟我提那小­骚­货一句,我立马让章台市检察院那帮子人来修理你!你还不明白挪用一千万元公款等于什么吗?还要叫个小学生来给你上一堂刑法课吗?”

这时,有两个大汉匆匆走来。他们昨晚找了个地方,“审讯”了苏群,发现所得到的那包东西,完全没用,上当了。那包里,除了一只穿旧了的女鞋,一把老式的刮胡子刀架,就只有一本完全空白的笔记本。完全让苏群这小子耍了一回嘛!“怎么可能是空白的?郑彦章和苏群费那么大劲跟我们周旋,能是为了一本空白本儿?”田卫明不信。

田卫东拿过那个笔记本,从头翻了一遍,果然看不出一点字迹。他收起那几件东西,对那两个大汉说:“别的那些哥们儿呢?”“都在楼下门厅里等着哩。”其中的一位答道。田卫东说:“走吧。”田卫明忙问:“你要­干­吗?”田卫东说:“你回你的房间去。”田卫明说:“他们是我的人。你想­干­吗?”田卫东说:“你要真替这些哥们儿着想,就别再把他们往泥坑里拽了!”转身问那个大汉:“苏群放了吗?”大汉答道:“放了。”田卫明又急了:“笔记本的事儿还没闹清怎么能放人?”田卫东说:“卫明呀卫明,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就可以在章台随便抓人随便审人?昨晚,黄江北已经明确提出,再不许在章台市随便抓人。他可不是说着玩的。我们现在需要他帮忙,不能再惹他,要给他一点面子!”“黄江北算个倭瓜!”田卫明叫道。田卫东说:“你给我闭嘴!”回头问那个大汉:“给你的这新差事明白了吗?”那个大汉有些为难地:“这……”田卫东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还这什么这?就按我说的办!”田卫明疑惑地:“你又叫杨子他们­干­什么?”田卫东说:“­干­什么?让他们看着你!”说着,便往楼下走去。田卫明一下扑过去:“田卫东,你他妈的还来真格儿的了!田卫东……田卫东……有种的你别走啊……”却被那大汉死死抱住,半点也挣脱不得,只能跺脚暴跳乱骂。

田卫东头都不回一下地走了。

楼下门厅里,田卫明带来的那些人都有些拘谨地坐着。田卫东抱起拳,对他们作了个揖,说道:“这两天,各位帮了我哥不少的忙,耽误了各位不少时间。现在这儿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就不再耽误各位了……”

楼上,田卫明大声叫道:“田卫东,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打发我的人……你这时候放过苏群,就等于是由着他们来栽赃陷害我……你应该明白,他们要搞我,最终还是为了要搞垮我们的老爸。事情已经­干­到这一步了,已经容不得我们退让,是死是活,必须把苏群手里的那批东西搞到手……要不然,你就是补上那一千多万的亏空,也还是脱不了一场致命的官司!你救不了我,也救不了老爸!”田卫东不想再跟田卫明辩嘴,还不到三十岁的他已经非常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许多人,都不是靠嘴能打发调理得清楚的。他只向那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们立即围上去抱住疯了似的田卫明,用最温和的言词劝说,同时不管他怎么地蹦跳,努力把他“搬”回到楼上去,锁了起来。

下一步,田卫东急于要找的人就是田曼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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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在上 第十二章(1)

九十

而黄江北急于要找的人,当然便是夏志远。

那天黄江北走进老城区的古文物市场,恰好是上午九点来钟光景。狭窄的小街两旁,经营古董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黄江北历来对这些古玩不感兴趣,他觉得刨去史学价值,这些东西一文不值。中国人太好收藏,一旦发迹,手中稍有些余钱,便赶紧地往古董店跑,以为这便是风雅这便是高尚。太多的人把太多的­精­力和钱财花费在这些“旧物”上,却不把功夫继续下在更新改善自己周边的生存环境上,比如……先不去说大的方面,只说那些大衣柜热水瓶桌椅板凳锅碗瓢勺等的样式功能,都是几十年上百年以至几百上千年一贯制地因袭着沿用着忍受着,实在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一个“能耐”,但也可说是“弊病”。一个民族如果总是沉湎在自己往日的陈迹之中,并以玩弄这些陈迹为乐,且乐此不疲乐而忘返,无论如何也是民族的一个悲哀。

黄江北意外的是,一向以来跟他一样对这种“旧货”不感兴趣的夏志远,这些天,却也整日价地泡在这文物一条街上了。黄江北是在寻找他多日后,才得到这个“情报”的。

看来情报是准确的。黄江北走进文物街不远,就看到夏志远正在一家专营古瓷器的小店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小口广肚的青花瓶,装模作样似乎很懂、很专心。黄江北走到他身后了,都没知觉,一直到从他手里夺过那只青花瓶,才惊觉。夏志远刚想表示一点“抗议”,黄江北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他拽出小街,并推上了车。司机一边笑着,一边忙按早安排好的计划,发动了车。夏志远当然要继续表示抗议,继续发表“强硬声明”:“我现在歇病假,你­干­什么?”黄江北只是微笑,不一会儿,车已经到了夏志远家门前。上楼,进房间,夏志远撒开了叫:“黄江北,我俩的缘分已经到头,你听到没有?你别再跟我说什么!”黄江北笑道:“吼,吼得好!我今天就是来听你吼叫的。”夏志远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不出声了。

黄江北说:“好,你不说了,现在我说。”

夏志远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我不想听!”

黄江北也从沙发上跳起来:“听着,今天你不想听也得听!”

“黄先生,中国有十二亿人,愿意跟着您这位当市长的去升官发财的主儿千千万,您发发善心放了我,行不?”

“志远,昨天田卫东亲口告诉我,这两年,他那位兄长田卫明,从万方挪用了将近一千四百多万公款……”

“一千四百万一亿四千万,跟我夏某人没有任何关系!”

“志远,我的同志哥,你想一想,想一想哪,这说明什么?说明彻底解决章台市问题的关键时刻到来了。”

听黄江北这么说,夏志远才冷静了下来,虽然一时仍没作任何表示,只是疑询地打量了江北一眼,但可以看得出,他开始关注黄江北的话了,并一心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章台的老百姓章台的­干­部都是相当出­色­能­干­的,事情坏就坏在那一小部分人手上。他们滥用手中的权力,搞得大家伙没心在这块土地上好好­干­,现在是揪出这些蟑螂臭虫的时候了……”

“你说田卫明是妨碍章台发展的关键?”

“你觉得我的智商有那么低吗?”

“我想也不至于啊。”

“一千四百万不是一百四十万,更不是十四万、一万四……”

“大实话。”

苍天在上 第十二章(2)

“小小一个田卫明是怎么从万方把这一千四百万公款搞走的?必定是通过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这张网里恐怕还不止已露头的董秀娟和于也丰。”

“你是说……通过这就能澄清董、于二案?”

“不仅仅如此。董、于为什么会跟着田卫明转?怎么会胆大包天到那么一种地步,把一千四百万公款挪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田卫明?”

“他是田副省长的大公子!”

“好!你开始涉及问题的要害了……”

“你是说……这一千四百万和田副省长有关?”

“我可没这么说……”

“滑头!”

“我想郑彦章很可能已经找到了这里的关键证据。也就是说,他掌握了这一千四百万是怎么出溜到田大公子手里去的重要证据……”

“因此,田卫明才那么迫不及待地不顾一切地要对付郑彦章和苏群,就是为了保住他背后的那个人。只要他背后的那个人不倒,他就不会出大问题,就是出点问题,也不会有大的妨碍……”

“我看此推理成立。”

“他要保护的就是他那个身居重位的父亲?”

“我可没这么说。”

“别绕圈子了。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替我再去找找苏群……苏群交出的那个本子,是个空白本。真正的证据还在他手里。郑彦章昏迷了,如果真是很严重的脑溢血,即便抢救过来,也可能会失去记忆,或者说不了话写不了字。严重的还可能成为一个植物人。因此,事发前他留下的这点证据很可能是目前解决问题的关键。千钧系于一发,保留在他个人手里,是很危险的,也是非法的……”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找他?让我去坐蜡?他现在不可能再信任我们这些人。那个笔记本甭管是空白的还是不空白,总是从我们手里交出去的!这让他太失望了,也让我太失望了!”

“当时我需要稳住田家的人。我手里没掌握任何证据,我还不能和他们把关系搞僵了……”

“所以你就采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宁可屈从田家人,而不愿冒任何风险去保护这个小本子?”

“没有拿到确凿证据前,我们不能采取公开和田家人对抗的做法,他们有那种特殊身份。不考虑这一点,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同样是不明智的!”

“但是,你的这种‘明智’,使真正掌握证据的人,再也不敢把证据交给你!再也不敢信任你!”

“志远,我已经说过了,事情并不像我们早先想的那么简单!”

“是的。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僵持了。

几乎在这同时,田卫###然闯进水上大酒家后院的田曼芳房间。几近于半­祼­的田曼芳正在换去刚才冲洗汽车时穿的那套衣服,见田卫东闯进,忙拿起一件外衣遮住自己身子,让他“立即滚出去!”田卫东忙背过身去道歉。却“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只说要“带她去见个人。一个你特别想见的人。”一边说,一边便拉开大衣柜的门,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给田曼芳。田曼芳叫道:“强盗!”田卫东嬉笑道:“对对对,我就是个强盗。快穿,你要再不穿,可就别怪我非礼了。您老那么半­祼­着,就是圣贤老头儿也顶不住。我早就想非礼你一回,这一点你应该是十分清楚的!好了快穿吧。今儿个我是完全为了您才来的。如果您还算有良心的话,应该承认我田卫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曼姐的事。过去,现在,以至将来,我都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我宁可对不起我自己,也不会对不起您曼姐。这是实话吗?如果您承认这是句实话,那么就请快跟我走。”

苍天在上 第十二章(3)

田曼芳不做声了。

这是实话。

二十分钟后,田曼芳跟田卫东来到交际处老楼。这交际处是五十年代市内唯一的一个接待外宾的场所。当年它既神秘又显赫,不经特别的介绍,根本进不了它的大门。这些年,它正式对外营业,原先的地位也早已为后起的星级宾馆代替。但一些习惯怀旧,或身份特殊的人,却还是喜欢上这儿来“饮上一杯”。在一定的圈子里,仍把约上几个朋友到这儿来小聚一顿,当作高档次的雅兴。这一刻,粉红­色­的西餐自助餐厅里,由于不到用餐时间,几乎还没什么客人。但背景音乐却一直在放着,柔曼得很。那是一首流传很久了的美国著名爱情歌曲《ONLYYOU》,用中文说,就是《只有你》。田卫东把田曼芳带到一侧半敞式的包厢里,田曼芳问:“人呢?”田卫东微笑道:“跟你说实话,今天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弥补一下我那天的过失……”田曼芳立马掉下脸来,站起就走。田卫东忙拉住她:“您瞧您瞧……随便开个玩笑,就急成这样。见,肯定让你见个人。他一会儿就到。”田曼芳仍不肯坐下:“谁?说清楚。”田卫东打了个盹,慢慢说道:“黄江北,满意了吧?”田曼芳一下挣脱田卫东的手,向外走去:“无聊。”田卫东拦住她,并低声威胁道:“曼姐,别逼我在这儿撕破脸。我没想耍你。我的确约了黄江北,我要让你看看真实的黄江北,一个让我为之大失所望的黄江北,一个并不值得你暗自钟情的黄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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