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将军,久违了。”
虽然只是隔了十日不到,李均再见董成时,董成已经没有瓦口关前那威风八面的气势了。如今的他,面色憔悴,两鬓间竟然隐隐有灰色的头发现出,眼神也不再炯炯,而是昏暗无光。
李均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感伤,自己及孟远导演的两战,便将这苏国名将打击得如此消沉。因此,他问侯之话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而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略有嘲意的调侃。
董成缓缓看了李均一眼,伸手自衣袖里笼出两团棉花,一语不发便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李均先是愕然,接着便明白,他是决不肯听自己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了。
“董将军如此固执,我也不难为你。”眼见董成终究是不肯屈服,李均不得不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临时给他居住的院落。
“果然如你所言,确实是又臭又硬的脾气。”出了门来,李均瞟了身旁吕无病一眼,虽然是在批评董成,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无病只是轻轻笑了笑,其实李均见的董成,已经算是不错了,刚被俘那会儿,董成可是既不吃也不喝,若不是把他同他妻小安顿在一起,只怕到现在仍是那欲寻死的样子。
董成如此软抵抗,饶是李均也无计可施,杀之可惜,放之纵敌,孟远与吕无病立的这个功劳,倒叫他难以处置了。
“好好待他,暂且如此,看看时间能不能让他改变一些,时间,可是什么都可以改变的。”李均慢慢地道,他实在不愿意杀死这以陆翔为楷模的大将,若是陆翔,即便用时间这亘古以来最有威力的说客,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吧。
吕无病垂下头,过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均颇有些奇异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是孟远之事吧,我裁定孟远功过相抵,你可是觉得不平?”
“末将不敢……”虽然他曾出言劝慰孟远,但当着李均之面,孟远又不在身旁,吕无病还是觉得应当将心中的不平说出来。
“无病,为将者与为帅者不同,为将者只需在两军阵前斩敌夺旗便可,为帅者则需统筹兼顾,不唯要考虑战术战略,还要考虑政略财经。”李均折下了路旁树上的一枝柳条,秋已渐深,柳条上的叶子都落尽了,只剩余光突突的枝干。他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心不在焉地将那柳条轻轻抽打在地上,看起来好象很随意,但吕无病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郑重。
“我要考虑的,并非只此一战,还有更远之事。若是武将恃勇抗命,贪功生事,和平军便是有百万兵马,也经不起折腾。无病,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志向,并不只是割据一时逞雄一世,而是要为这神洲的百姓,均一均富贵贫贱,要为这处处战火饱饮人血的大地,带来真正的和平。因此,我们这些武人,若不能自律自警,必将为后世埋下祸根。”
无病侧过头,仰慕地看着这比自己仅大四五岁的统领,心中反复咀嚼着他所说的话。
“这世上大多事情,凭武力不但不能解决,而且会越来越乱。我这几年与大伙共创基业,越发觉得我们若无长久打算,终一生也难成大事,便是侥幸成功,也难以长久。
无病,或者我用兵治政之途,算不得什么仁义,但若是能让百姓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便胜过仁义之道千百倍了。为此,我治军不能仅从军事上来考虑,也得从政略上来考虑。孟远与我情同手足,他若不为诸将楷模,则诸将都将恃勇争功,轻军冒险,不唯我和平军将士性命危殆,对于这大业,也是流弊无穷。孟远深知我心,他定然不会怪我。“
这一夜无病都深深思考着,孟远的身教,李均的言传,对于尚在迅速成长之中的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机遇了。
同样在这一夜中久久未眠的,还有李均和孟远。这夜二人砥足而眠,守在帐外的卫兵听得二人于其中低声说着些什么,直到天将泛白,帐内的说话声才不再出现。但当起床的号角响起之时,两人依旧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众将士面前。
“五千人马折了近半,只余三千了。”孟远颇有愧色,虽然战况早就报知了李均,但看到整齐列在校场之上的三千轻骑时,他禁不住便要想起这数日激战中折损了的将士。
“换了旁人,只怕会折损得更多,你兵力不足敌军一半,尚能抓住敌军弱点一击破之,这已是很了不起了。”李均重复了昨夜里曾说过的话,魏展颔首道:“正是,孟将军不必过谦,这便是战争,若想毫无损伤便可破敌,那是绝无可能的。”
“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想到这两千兄弟随我前来,却不能随我回去,心中不禁感慨,倒让统领和魏先生见笑了。”孟远展颜一笑,转过身来向点将台下的众军一挥令旗,三千轻骑齐声呐喊,新一日的训练便自此开始。经过两年休整,到这几日才有恶战,众军士更是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平日里加倍苦练,才能在战时多那么一线生机。
“接下来当如何?”魏展凝视着李均,和平军的第一步战略目标,至此已经完全实现了。溪州得手之后和平军的补给将极为便利,展目望去是苏国广阔的腹地,进攻的方向可以有多种选择。
“我此次进军,并非要一举灭了苏国。”李均揪着唇下短须,嘴边噙起一丝笑意,他的战略意图,魏展应是很清楚的,之所以明知故问,无非是想让自己对于那些缺乏战略眼光的部将们,不要过于保密罢了。
其实他并非刻意对部下保密,关键在于下一步战略目标比之猝然攻击苏国还要让敌我都预料不到,兵法云出敌不意便是指此。但如今已是说明的时机,即便军中有敌国细作,传出去苏国也无暇应变了。
“下一步,我军不去直接攻打柳州,而是转向西北,攻打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清桂平原!”李均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熟得不能再熟的苏国地图,清河与桂河是苏国西南的两条重要河流,清河注入柳江,汇入柳湖之后入海,扼住了清河,便掌握顺江而下的河运通道。桂河则蜿蜒南行,在枫林渡与几条小支流交汇,更名为洪河,西入洪国,成为横贯洪国的一条大河。清桂两河之间方圆千里都是沃野,苏国粮米一半产于此,而且蚕桑之盛,更过于余州,因此,苏国有谚云“两河鱼米肥天下,清桂绸帛衣四方”之说,苏国经济两大支柱,一为柳州之商贸,另一便在清桂平原。
魏展眯起了眼,和平军目前的基地余州,地狭人稠,资源平平,真正打起大仗来难以持久,若是夺取清桂这天赐粮仓,只需三五年间,和平军便能有足够物资纵横天下了。
“为何不一举攻下柳州,统领也可立国称王!”大将杨振飞咧嘴笑道,“他李构姓李作得国王,统领也姓李,为何称不得王?”
众将都微微笑起来,眼中颇有憧憬之色,如果李均据土称王,他们也可得到无上荣耀。身为乱世武者,这可以算是每人毕生的梦想。
李均一笑置之,“据土称王又能如何?再强大的国家,终有灭亡之日,凤九天不只一次曾向他坦言,若只是为建立一个两三百年后便为新出来的强者所灭亡的国家,不过是对历史上那已经只余残垣断壁的枭雄功业的重复罢了。
“统领当知,创业极而守成难之理,创业之时便需有长远眼光,不敢说千年大计,至少要能看到百年之内的变故,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化为白骨之后,也难保在九泉之下安生。”
这是凤九天的原话,也正是因此,在李均于外征战之际,凤九天在余州试行实政,以图建成一个全新的有自我革新能力的体制。“生生不息”才能长久,躺在前人的功绩之上,失去自我造血功能者,只需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足以使其毙命。
但李均并未驳斥杨振飞的话语,众将正在兴头之上,如果去扫他们之兴,极易失去人心。即便他本人对于称王称霸并无太大野心,却也不得不为了这追随他的人着想。这些四方的谋士勇者,官吏将士,为了他一个“替老天均天下”的梦想而流血、牺牲,若不能给予他们相应的回报,怎能让神洲的各方英雄归心诚服?
“三军于溪州休整两日,等待屠龙子云水师赶来会合。此后挥师西北,夺取清桂,孟远,你仍为此战先锋,吕无病为你之助臂,我与你两万精锐,这两日里别人可以休整,你与无病可要多加辛苦了。”
“是!”孟远、吕无病挺胸应道,在其余诸将羡慕的目光之下,两人觉得能担此重任,实在是分外荣耀。
“且慢!”两人脸上的兴奋之色,显然让有人恼了,旁人顾及孟远与李均的关系,此人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只有他想不到之事,而没他不敢做之事。
“为何不让我为前锋?”杨振飞双目一翻,猬须根根倒竖,很快又补了一句:“孟兄弟与无病打这溪州,早就累了,该让他们歇息歇息,还是换我为前锋吧!”
“正是,正是。”蓝桥也道,“让他们去打得痛快,却让我们闷在后面,统领也太偏心眼了。”
孟远嘿嘿笑了起来,众将争先,让他想起了当年在陆翔帐下的日子,因此道:“放心,我会留下些敌人让你们解馋的。”
“你所过之外,还会留有敌人?”唐朋撇嘴轻声道,在李均这两年招募来的将领中,他与罗毅是少数未曾领兵出战者,而且在瓦口关下双双败给了董成,心中早有些闷闷不乐,自觉在这些曾出战过的将领面前低了一头。便是受了伤的罗毅,李均欲送他回余州休养,他坚决请命留下而不肯回去。
诸将的奋勇争先,倒让李均有些作难了,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比你们都要想上阵搏杀,我起自行伍,每战必于最前,如今身为三军之帅,反而没有了上阵的自由。”
说到此处,还瞪了微笑着的魏展一眼,很明显,魏展是约束他上阵自由的一个重要人物,自那次于阵前迎击董成以来,魏展不知多少回旁敲侧击,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斩敌夺旗为将才,料敌先机为帅才”、“将帅各有其道,为帅者不可逞勇与将士争功”之类的话语,将他谏得早就服了,因此这一次直接令孟远代他为锋锐。
“何不分兵两路攻敌”。吕无病轻声Сhā了句,众将相持不下,若能分兵两路,则至少可以多派一个先锋官了。因此此言一出,蓝桥与杨振飞等都表示赞成,孟远虽觉不馁,却也一时无法出言反驳。
“兵分两路,我军实力分散,只怕难以持久,我军利于速决而非消耗。”自知有伤在身,不可能被委于重任的罗毅此时Сhā言道,他在相争的众人之外,因此反而能比较冷静分析。
魏展用纸扇敲了下手:“正是,我军有如一只手,集中一路有如握紧拳头,揍谁谁都无法承受,但若是分散,则好比五根手指,随便哪一根都只能伤敌而不能致敌以死路。况且,我军除去夺取清桂平原之外,前要防苏国禁军自京师来袭,后要小心丹渊梦泽的十万苏国大军,如不能在敌发现我意图前实现目标,便只能退回余州了。”
接连攻克云阳沧海二郡、俘虏苏国名董成与沧海郡守代喜,对于和平军而言算是不大不小的胜利,在胜利面前,诸将都觉得颇为轻松,因此也就助长了骄傲之心,魏展之语对于正兴高采烈的他们而言,算是一句扫兴之语。因此,诸将几乎都对他侧目而视,唯有他自己神态自若,当初在莲法军中,他扮演的也是如此扫兴的角色,结果几乎丧失了性命,在和平军中,他非但未曾改变这一点,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
“魏先生所言,便是我想说的。”李均将众将目光揽了过去,眼中射出让人难以逼视的目光,众将不觉低下了头。无需李均批评,他们便知方才用那种目光瞪着魏展,实为百害而无一利。
李均微微顿了一下,攻入苏国以来,确实过于顺利了,顺利得令他有些害怕。换了旁人恐怕会以为莫非冥冥中有神相助,自己才能如此一帆风顺,但李均不相信神。“如果有神在,如果有老天在,为何我们村子里的百姓惨遭屠戮?为何陆帅那样的人物会被宵小害死?为何神洲兆万百姓要在战火与兵灾中挣扎这千年?即便是有神在,有老天在,这样的神这样的老天不要也罢!”
他默默咀嚼着这时常翻上心头的妄语,胜利的喜悦逐渐被一种警觉所代替。如果说他比之普通之人有何独特之处,那便是这种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虽然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他可以肯定,就在他还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一定出了问题。
“孟远为先锋,我意已决。”他坚定地道,虽然众将有些失望,但此刻还是慎重些好。“我料近日里必有大战,诸位有的是立功之机,这一次还是与我一同为中军吧。
罗毅,由唐朋助你,你二人为后军,如有变故,我许你二人便宜行事。不过切记不可逞勇斗狠,另外,罗毅小心自己的伤口。“
以有伤在身的罗毅为后军指挥,李均是有深意的,罗毅一则相对其余诸将,颇能冷静视事,二则有伤在身便不会逞勇妄为,不至于因他的轻率举动而惹来麻烦。
见他神情肃穆,诸将不再争辩,纷纷领命。李均此时又面对魏展道:“魏先生,卓天手下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闻说统领为陆帅复仇,欲清除奸臣,苏国百姓大多持观望之态。”魏展的回复再次让李均觉得有些不快,自己打着为陆翔复仇的旗号,目的是为了取得政治上的主动,得到百姓的支持,而百姓只是观望,这让他极为不解,难道时隔不足五载,苏国百姓便将陆翔这样的英雄忘怀了么?英雄人物的伟绩,莫非真的比他的尸体还要消亡得更快?
“百姓不是不欲为陆帅复仇。”魏展从他拧起的眉头揣测出他的心意,“卓天分析以为,百姓持观望之态,原因有四。一是兵祸连年民心厌战,历来战争总是士兵百姓血染沙场,而其后的达官贵人却得饱私囊;二是不信任统领,统领虽然曾为陆帅骁将,这四年来却浪迹他国,倒有大半百姓以为统领已非苏人;三是自陆帅归天,苏国岚国达成吴阴之盟,双方罢兵修文,苏国虽每年要向岚国支付‘安北入’金币一百万、稻米五十万石、丝绸绢帛各三十万匹,因连年丰收商贸发达,民不觉甚苦,反以为李构颇有仁政;四是百姓普遍担忧,如若助我岚国恐怕会以此为借口倾国来攻。此四因在,百姓不起兵反抗我军便已是为了陆帅着想了。”
“如今百姓不反抗我军,只因我如今还有为陆帅复仇这大义名份。”李均苦笑一下,“等我军攻入清桂之后,百姓只怕要怀疑我是否真的要为陆帅复仇了,那时……”
“那时整个苏国之南,我军只怕寸步难行。”魏展接口道,之所以将这战略上的弱点暴露出来,也算是他对方才众将侧目视他的一种报复,让这些只懂得上阵杀敌的武者知道,战争并不能决定一切。
“先生有何妙计?”想来想去,李均也只不过抓到一点点头绪,因此将包袱甩给魏展。
魏展轻轻摇着纸扇,捋须道:“卓天倒有些看法。他觉得若能仿余州故事,在苏国内寻着一两个深得百姓爱戴拥护之人为我所用,虽然尚无法将苏国百姓尽皆争取过来,但争取一部分稳定大多数尚有可为。”
二、
苏国中兴二十年十月三十日,仅用了十日不到的时间便连克云阳沧海两郡的和平军,以孟远、吕无病为先锋,统兵两万,向下一个战略目标进发。
清河、桂河流域共有清河郡、桂平郡、南盛郡、天府郡四郡,古时属封州,自有苏以来改革地方建制,分州为郡,这使得苏国冗员甲于天下,不少官员有衔而无职,纯属混一份俸禄者数不胜数。这也使得用于武备的经费颇觉短少,除去中央四十万禁军,地方部队数量虽众,装备与训练上却差了一大截。边防重郡如云阳尚有两三万部队,象清桂四郡,正规兵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李均令孟远统两万精兵为先锋,不能不说慎重了。但他心中仍觉有些不安,不知为何,那种危险的感觉自在溪州校场上产生后,一直环绕不绝。
因此,此次进军他以为还是谨小慎微的好,大军进发之际,侦骑四出探马不绝。所到之处,既没有苏国官兵的顽强抵抗,也没有百姓的夹道欢迎,苏国百姓似乎对此根本漠不关心,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而官军似也对于吃败仗无动于衷,毫无羞耻之感。
“得不到百姓的支持,打下这江山容易,要守住可就困难了。”魏展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虽然这里是平原,道路也不算崎岖,但他文官出身,能够骑在马上不掉下来,已经是非常努力的结果了。他仍旧持续着那日校场之上的话题,这数日来,他与李均思前想后,也无法如在余州般扶植出一个既得民望又能如华三公子那样甘于淡薄者。本来董成名望都是不错,在苏国军民心中是个可以接受的角色,若是以他为名义上的所辖苏国地区的统治者,想来百姓至少不会排斥。
然后董成一直拒绝听一句劝告之言,李均也觉强之无益,放之为祸,心中不是没有考虑过杀了他一了百了。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让被俘的良将为自己效力,其过在于自己而非对方,若是此时杀了董成,不唯成全董成忠义之名,而且必将令苏国百姓更加反感自己,也会堵塞天下英雄归附之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皆知其理,唯独民心犹如天心,天心不可测,民心也不可测。”李均长长吁了口气,陆翔可谓得民心之甚矣,然而却死在自己为之效力的国家之手,柳光在恒国也是深得民心军心,却因不容于主君不得不远走他国。得民心者,便真的能得天下么?连自身性命都保不住,遑论得天下?
魏展的Сhā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统领替老天均平人间,自是不将老天放在眼里了,可民心究竟不是天心,统领可别也不将百姓放在眼里。”
李均扬眉看着魏展,微笑道:“先生双目如炬,我心中所想都无法瞒住先生,幸好先生为我臂助,否则即便是万军之中,我也必杀先生而后快。”
魏展心中登地一下,历来为主者,最忌他人能猜透自己内心,此乃亘古无变之理。自己听得李均隐隐有不顾民心姿意而行便出言相谏,却不曾想李均尚未说出心意,自己便揣摩而出,李均虽然并未直接责怪,言语中的杀意却是他无论如何迟钝也感觉得到的。
“统领若是无容人之量,那统领便无定天下之力。”魏展按住心中的怒意,他生来骨头奇硬,故此在家乡不为权贵所喜,只得抛弃那读书人的身份去投靠农民举义的莲法军,在莲法军中依旧犯颜直谏,险些遇难,虽然吃过苦头非在少数,但这臭脾气反倒越发的大了。“统领若是欲要杀我,也得等天下大势已定之时再杀,如今尚未到统领屠戮功臣之时!”
李均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魏展侧目瞧他半晌,等他笑声渐止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李均伸手握住挂在得胜钩上的大戟,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先生既是如此坦白,我也无需讳言。若是依着这神洲惯例,若是我想成帝王之业,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你等功成身退之时。我不会屠戮功臣,但会迫你等自己退出。凤先生与先生多次要我熟读史书以史为鉴,这数千来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一不是如此。”
魏展轻轻叹息了声,李均此言确实不差,历朝开国之君,打天下之时总有谋臣勇士为之效力,但坐天下时则不是被以谋反之名诛杀便是闭门不出称病退隐。
“但我志不在此。”李均一字一句地道,眼中充满坚定之色:“我看这数千年之史,在上者越是欲将天下变为一家一人之天下,这天下便越难以持久。那些开国之君们屠戮功臣,便让他们的江山长久了么?他们有何权力要让一家一姓的江山延继下去?”
魏展默然无语,这些疑问,便是象他这般饱读经史的学者,也不曾提出过。历来的统治者,都将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视为首要目标,也正因此,魏展这般饱学之士会将此当作理所当然,唯有李均,不过是这两年来在他与凤九天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在这方面的想法却已经超过他这个老师了。
“因此,先生敬请放心,那些君王们所作所为,绝非我李均想做的。”虽然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李均的意思魏展还是深深明白了。
“陆帅……不就是一个被杀的例子么?”在心中,李均深深地问了自己一句,握着戟的手更加用力了。
身为殿后官的罗毅深知,自己之所以为这一重要职务的担当者,并非李均看中了自己的武技,他有伤在身,罗氏闪电连环枪再快也无法发挥出来。李均选中他,是看中了他能冷静行事,是希望他扮演好溪州留守的角色。
与李均孟远等颇为不同,身于世家的罗毅对于享受还是颇有兴趣,因此在溪州城里,他住的是先前代喜的郡守府,代喜家的佣仆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全都接收了,唯有成群的姬妾,他并非没有兴趣,而是李均军纪极严,抢掠妇女之事为和平军大忌中的大忌。若是抢掠了百姓财物,十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因为情节轻重而免于一死,只是被斥退永不录用,但抢掠了妇女,无论是将领还是小兵,都是死路一条。
“董成如何了?”
这是每日里他从代喜的沉香木床上起身后的第一问。李均对于董成的安置是煞费苦心的,将败在他手中的罗毅与唐朋放在溪州,便是要二人严加监视。但他又反复交待,不得对董成心存报复之念,除去自由,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罗毅倒是无所谓,虽然他在董成槊下受伤,却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唐朋心中始终有些疙瘩,因此领兵出城去安抚沧海郡下各县,来了个眼不见为静。
“还是老样子,除去同他夫人尚偶尔说两句话外,一直一声不吭。”
在听取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后,罗毅伸了个懒腰,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对着一个垂首的侍女:“小玉,服侍我穿衣。”
侍女姿色算是中上吧,因为一直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颇让人觉得有几分怜惜。罗毅双手有伤,经过这些日的调养,勉强可以自理,但自从进了这郡守府之后,三四日来一直是这叫小玉的侍女在照顾他。这几日里罗毅自然少不得使出世家子弟的风流手段,然而小玉似乎在代喜积威之下对于这个没有什么威严的新“主人”,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闪失。
“小玉,为何不笑一笑?我早说过,我们和平军可与代喜不同,象你这般秀质,若是不笑,那纯属暴殄天物,‘姑娘要俏,常笑一笑。’若是不笑,可就成了老太婆了。”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小玉搭茬,心中却在盘算这一日有多少冗文公务要处理。虽然只不过是个后军留守,却同这沧海郡守没有两样,各县公务经过他这两日整顿,基本上已经秩序井然,代喜留下的官僚机构虽然习于吏事,罗毅却信不过他们,除去个别必要的人之外大都斥退在家,让他们接受调查。如今城中溪州军已经解散回家,愿意为兵者也被李均调走,控制城中的是五千和平军,这些旧时的官吏再如何不乐意,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日日里派人来郡守府前听侯消息,希望和平军终究还会用上他们。至于代喜,罗毅与唐朋都见得他眼烦,早将他打发出了沧海郡界,让他活着离开,也算是对他当日替和平军效了力的一种回报。
他的调侃只换得小玉迅速的也是很勉强的一笑。眼前这个男子年轻英俊,虽然有伤,举止之间仍显风流得体。但对于象她这样的女孩子而言,越是如此风流潇洒的男子,他越出色,也就越危险。虽然沧海郡在于苏国,是相对较为和平的地方,但官吏富贵们的贪婪与残暴,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是一致。
罗毅叹了口气,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倒让他生出一种征服的欲望。在自己那个世家没有因为某种不能向世人公布原因将自己变象赶出家门之前,他见得太多庸俗脂粉,她们可以为了钱与权相互侵轧,她们将得到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作为自己征服世界的头等目标,倾城倾国的容貌之下却是一肚子心机,比起这个怯怯的有些自闭的侍女,她们的美不过是一种工具。
“小玉,你不必怕我。”他将脸上的浅笑收了起来,换上了严肃的神色:“虽说我将你们全部接收过来,但我与你们旧的主子代喜不同。”
“奴婢知道,公子是个战场上的英雄。”小玉终于短短地回答,但无论是神色与言语中,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味道。
“算不得什么战场上的英雄,在董成手下不过三个回合就成了这个样子。”罗毅叹了口气,这一次败让他败得极为狼狈,依着他真实本领,原本不至于如此不济,那一日自己初次上阵,确实有些求胜心切了。但他又将这战斗中失利带来的阴影甩开,道:“我与代喜不同,是因为我雇用你们与代喜雇用你们不同。坦白而言,我虽然喜好享受,却也不是如此非享受不可之人。之所以将你们留下来,是因为我调查过,你们当中绝大多数,若是失去这郡守府中的职守,便将无计谋生。”
听到他说到此处,小玉眼波儿才轻轻一撩,带着几乎惊奇与苦涩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极快便又收了回去。
罗毅微微笑了笑,虽然不能算成功,但至少算是一个小小进步,只需努力下去,迟早是可以获得这侍女的信任。获得这一个人的信任尚且如此困难,何况要获得整个苏国百姓的信任。想到此外,他不觉有些庆幸,幸亏要为此伤脑筋的是李均与魏展,自己只需在这郡守府中享福便可以。
虽然如此作想,但当卫兵来报说有位周先生求见之时,罗毅立刻中断了同小玉的解释,匆匆赶到大门口。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勤于公务,其实也正是在为和平军争取苏国百姓的支持。
来求见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袭青衣瘦骨嶙峋,眉宇之间似乎有些傲意,但满面的风霜之色又证明他并非久享清福之人。
“先生来见小子,不知有何见教。”罗毅施了一个世家子弟面对长辈时施的长揖之礼,老人对他的尊敬似乎还不太满意,捋捋胡须道:“你便是罗毅?”
和平军大军开拔前的安民告示中已经说了,留守溪州的乃是苏国罗毅。罗姓、赵姓与李姓,都是苏国的大姓,李均特意将罗毅之名列出,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想冲淡些和平军的外来军队色彩。因此,罗毅对于老者知道他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