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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请继续,爱我到时光尽头 > 十

个月后,大学时代的时光对她来说就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里,太多的细节都模糊不清。

因此,她对他谈及的那些往事全无感觉。那些字句从她左边的耳朵里跑进去,从右边的耳朵里溜出来。她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慢慢喝着果汁,大脑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直到一句话犹如陨石般飞来,把她炸醒。

“小筠,以后,请让我照顾你。”

陆筠木楞楞的抬头,首先看到的就是孟行修的脸。在灯光下他的脸部线条深而坚毅,五官清晰,胡茬刮得青青,尤其是他的眼神和眼睛,非常有力度,光芒和­精­神蕴涵其中,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都能让被看者神经一震。如果他全身心的注视一个人,更是无敌,让人难以招架。

不过她大概是个例外。三年前这套对她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她想,他约她出来的时候不是说,今天只是朋友叙旧而已?怎么一下子就谈到以身相许这个话题上?

孟行修微微一笑,身子前倾了一点:“小筠,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就想,以后我要照顾你。我第一次知道,这些年,你那么辛苦。我错过了你三年,不能再错过了。”

陆筠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扔给他,慢慢的开口:“孟行修,工作这三年,我的确挣了一些钱,全都在这张存折上了。请你看清楚,我的家当就这么点,我也没有父母的庇荫,我什么比不了崔采,到时候不要再次后悔。”

孟行修看都没看她的存折,端着茶喝了一口,说,“小筠,三年前我们分手我的确有很大的责任,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不可以?”

陆筠觉得荒唐,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已经很久都没笑过,不知道怎么笑了。偏偏还不知道说什么,一时有些无语。

她思维不在这里,可孟行修却以为她这是默认,心里激动,伸出手,准确无疑的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虽然温暖,但不复当年的娇­嫩­柔弱,粗糙­干­涩,手指手心都磨砺的生了茧。他看着她削瘦的肩头,觉得心疼,手也收不住,顺势往怀里一带。两个人本来就是并排而坐,隔得也近,这一个拥抱如此的意外,陆筠完全避不开。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救了场。

极年轻的服务员站在门口,端着托盘,表情有点尴尬,声音也小:“对不起。”

这一问让孟行修分了神,陆筠从他怀抱里挣脱开,坐到孟行修对面的位子,盯着服务员和她盘里的菜,问:“是什么菜?”

“清蒸鲈鱼,请慢慢品尝。”

女服务员清了清嗓子,弯腰把盘子放在小桌上,声音还是轻轻的:“二位的菜都齐了,这是最后一道菜。”

陆筠说:“谢谢,不过能麻烦你把窗子打开么?屋子里太闷。”

服务员绕过他们身边,依言打开窗户,冷气灌进不大的包厢,陆筠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声音几近叹息。服务员回头看了一眼她,忽的想起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啊,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是那个被绑架的陆工程师?”

这句话让孟行修变了变脸­色­,立刻补上一句“你还有没有礼貌”;跟她的态度相反,陆筠则面无表情,只动了动嘴角,“是我。”

女服务员也知道自己失言,紧张的脸都红了,双手在宝蓝­色­的旗袍上擦来擦去:“对不起,陆小姐……陆工程师,我随口说的,对不起对不起。”

陆筠摇头:“不碍事。”

服务员紧张的看了一眼孟行修越来越­阴­沉的脸,愈发的窘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说话也结结巴巴,“陆工程师,真的对不起,真的,我太激动,没管住自己的嘴。”

陆筠抬起眼睛,仔细的看着这个紧张小巧的女孩子。年轻到只能用女孩子还形容,怎么看也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皮肤白皙,声音甜美,眼珠比一般人黑,黑得近乎异样,如果不是因为她太紧张,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秀美的月季花,不张扬,但是别有一种味道。

“没事。我说了没事。”陆筠挤出个艰难的笑。

孟行修挥手示意服务员退下,待服务员讷讷的离开之后,才说:“你别放在心上,不是每个人都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这个小姑娘是新来的,不知道分寸,”说着又夹起一筷子鲈鱼,放到她的碗里:“鲈鱼只有一根主骨,没有乱刺,吃起来鲜­嫩­可口。这一家洞天府的清蒸鱼做得尤其好。”

太长时间没吃过这样丰富的菜肴,在这暧昧的灯光下,这满桌子的菜尤其可口,­色­香味俱全,­精­致的餐盘都成了摆设。手机在包里振动,她看了一眼号码,摁了关机键,将手机放回包里。她摸到筷子,夹起一小块鱼放到嘴里,的确是入口即化,吃完尤有余香。

她吃了几口鱼,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的回答:“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时间早就不对了。你也不用内疚,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孟行修早知道她会这种态度,只以笑容化解:“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你现在住在单位的宿舍?”

陆筠不置可否。

孟行修继续为她夹菜。她是一个月前的新闻人物,只要肯打听,绝大多数资料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他完全不急于一时。在巴基斯坦的日子她显然不会过的太好。生活质量姑且不论,­性­命能不能保障就是个重要的问题。以前在电视里报纸里还看不出来,现在这么近距离的观察,她比以前瘦得多了,因此一双眼睛显的特别的大,神采还是有的,但总是漂移在很远的地方,像一朵经过风吹雨打后的玫瑰花,倔强的从灌木中探出一两片红­色­。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陆筠有意拖延时间,孟行修则不想离开,两个人吃的慢,说话不多,吃的也不多。陆筠看到剩下的满桌菜,叫来服务员打包。

还是刚刚的那个女孩子,这次她一句话都没说,埋头做事。她手脚很快,剩下的菜装了五六个饭盒,摞好装入纸袋,其中一点汤汤水水的都没有洒出来。她送他们到饭店门口,把纸袋递到陆筠手畔,欠身:“二位请慢走。多谢关照,欢迎再次光临。”

饭店门口宽阔的停车场,孟行修拿车钥匙去开车。服务员还是没有离开,还在她身边,陆筠起初还不觉得异样,半晌后觉得不对,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同样也在看她,目光里全然没有刚刚所见的羞怯,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这样的目光让陆筠很不适宜,于是说:“你在看我?”

目光相撞,女孩子猛地垂首:“是,陆工程师,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不过,你未必认识他,我只知道,他也在巴基斯坦工作过一段时间,好像是修水电站,但我刚刚来这个城市,找不到别人打听……”

“谁?”

“吴维以,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仿佛被雷击到,陆筠四肢冰凉,耳朵轰隆隆的响,她重新的仔细的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其实她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曾经认识的某个人那么相似。很久之后才说:“是的,我认识他。我认识他。”

女孩子眼底升腾起的光芒:“你真的认识他?阿哥他现在好不好?”

夜风从陆筠耳边刮过,她目光茫然,只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知道他?”

“我叫吴雨,”女孩百折不挠的问,开始叙述,“我们是一个寨子的,他是寨子里最聪明的阿哥,老人们都说他会有出息。寨子里人人都知道他,他是我们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大学毕业之后也做了工程师,后来去了国外。一直以来,他都给寨子里的学校写信寄钱,直到去年,寨主收到一封信,说他在地震中失踪了。没有人找得到他,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陆筠觉得头重脚轻。迷茫在眼前的混沌般的云层钻进她的眼睛,从额前掉下来,蔓延的经过眼睛,鼻子,身体,脚背,知觉一点点的消失,身体和感官渐渐找不到归路。她沉默了半晌,于是惨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找不到他了。”

哪怕吴雨画了很浓的妆,可依然能毫不费力的看出,这个回答让她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神情灰败,黑­色­眼珠里的光渐渐消失。吴雨声音轻轻的,“那,他在哪里?”

陆筠摇头。

吴雨想了想,问:“他生活得辛苦吗?”

陆筠看着她,沉默很久后说:“他不觉得辛苦。”

地震频频,枪战袭击应接不暇,绑架轰炸随时可以发生。可他是真的不觉得辛苦,笑容从来没有半点­阴­霾。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秋风起的时候,树叶在路面上窸窣地滚动,然而这声音很快被汽车的启动声盖过。孟行修把车子停在路边,然后摇下车窗。她正在跟那个年轻的服务员说话,背对着街道,她的身影纤弱,然而那背影却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飞机从云层上空掠过。

世界屋脊上方的天空呈现出梦幻的湛蓝­色­,纯粹,却怪异的看不到底。陆筠把脸贴在窗户上,鼻子睫毛给玻璃压平。喜玛拉雅山脉如波浪般连绵起伏,险峻峥嵘,错落有致。远处是云海,近处却是山海。山顶上积雪皑皑,向阳的一面的雪山被阳光染成蓝­色­,深浅不一,光彩荧荧,从某些角度看上去,那蓝­色­竟然使得人不能逼视。

其实踏上飞机之前的两三天,陆筠就从心底泛起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她要离开祖国去往一个传奇且充满宗教­色­彩的国家这件事只是做梦;此刻,这瑰丽得不真实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的时候,她反而找到了某种踏实的感觉。

陆筠兴奋的脸庞发亮,如果在地上,她已经跳起来,可现在被安全带限制,只好把那股欣喜的感情压下去几分,转而跟身边的周旭说:“我没想到,第一次坐飞机就能看到这么­精­彩的风景,真划算。”

周旭虽然没有她这样兴奋,也同样被这样的景­色­打动和吸引,深以为然:“是的。”

飞机渐渐离开,陆筠眷念的回头仔细看,群山低伏,浮云来去,阳光作为太阳的卫辇,辉煌的一泻千里,那瞬,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霸气。

心满意足的落回座位,她摇头晃脑,然后叹口气:“可惜没带相机。”

周旭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以后机会多的是。”

周旭是她的同学,大学时一个班,研究生虽然不是一个方向,但凑巧的是同时签约了第三水电集团,拿到签约协议书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说,怎么又是你。看在别人眼底,认为他俩成绩不相上下,又有缘,屡屡玩笑说你们俩居然不是一对,真是没天理啊没天理。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他俩真就不是一对,读书时一个使君有妻,一个罗敷有夫,死活杠不到一起去;后来又各自分了手,可还是没擦出火花来,相处依然融洽,是非常好的朋友,也有着兄妹般的情谊。

风景很快就看累了,陆筠昨天晚上激动了一宿,几乎不曾入睡,当面前的景物变成千篇一律的云层后,睡意海浪一样的涌了上来。

最后是被嘈杂声叫醒的。周旭见她睁开眼,伸手指向窗外:“马上就要降落了,下面就是伊斯兰堡。”

已经是深夜了,白云不见踪迹。透过机窗可以看到,深­色­的大地和繁星般的灯光迎面扑来。飞机下坠力量明显,离地面近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建筑也露出了一点忽明忽暗的轮廓。

离开机场倒是异乎寻常的顺利,等待行李的时间长了一点,但安检手续简单明快。除了无意中瞥到了机场警察身上挎着的机枪和严峻的表情,陆筠还真没觉得这个神秘国家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

事先已经知道办事处负责人的侯鹏会来接机,两人边走边四处打量,果然在机场的出口处看到一个有着中国面孔和气质的中年男子,举个牌子,上面有他们的名字,同时他身边还有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察。

两人仿佛遇到亲人般的迎上去,连声感激他的不辞勤劳。侯鹏皮肤偏黑,相貌和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目光很快的从两个年轻人脸上扫过去,在陆筠脸上停了停,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他笑了笑,压制住喉咙里的那句话,领着二人朝不远处的车子走过去,方才说:“没想总部到派了你们来,真年轻,刚毕业吧?”

“是啊,侯总。三月份才毕业的,公司派我们过来,就来了。”陆筠兴奋的回答,不忘好奇的四下打量。其实哪里看得到外面的景­色­?黑黝黝一片,偶有灯光闪烁。

“不过新人大都要外派的,”侯鹏瞧不出任何的疲倦,长辈那样的微笑,“我毕业的时候也来这里工作了两年,那个时候的巴基斯坦,比起现在来,条件更恶劣些,”话到这里就严肃起来,指了指远处的一辆卡车和车上的警察,“不过,那时安全多了。”

周旭点头:“来之前就做好思想准备了。年轻就应该多吃点苦吧。能进入三电,得到这么好的学习机会,说真的,这样的机会,我求之不得。”

侯鹏这次才认真的打量他,有点笑意,也有点深思:“你叫周旭?”

“是的。”他毕恭毕敬的回答。

虽说初夏,可这个地方毕竟是南亚,不过走了几步路汗就贴在了额头。他们边走边谈,很快来到那俩小面包车面前。侯鹏帮着两人把行李放到汽车的后备箱,然后拉开车门,把两人推到后座,等警察也上了车,才从右边的驾驶席扭头过来看他们,笑容和善:“小周,以前我也认识了个年轻人,你这番话跟他说的一幕一样。那年轻人可厉害,聪明不说,还勤奋,专利证都可以用来打牌了,现在已经是高工,前途不可限量。看来,你也能像他那样出息。”

陆筠来了兴致:“是谁是谁?”

“他姓吴,”侯鹏说,“现在是格拉姆水电站的负责人之一,格拉姆镇你们很清楚了,西北边境省,斯瓦特河上,就是两天后你们要去的地方。那地方,景­色­不错,你们现在去,可是占了便宜了,那里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两人学生般听着。

“他很不错,都找不出什么缺点,见到了你们就知道了,”侯鹏看出他们的担心,笑起来,“说起来,其实也不比你们大多少,不过二十八九岁。”

陆筠听着,心中的钦佩之情喷涌而出:“我知道世界上总是有种人让我们仰望啊。我真想快点见到他。”

“会的,”侯鹏看了眼窗外,又说,“我们现在在拉瓦尔品,得半小时才能到伊斯兰堡的办事处,你们如果累了,可以睡一下。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毕竟时间不早了,大家渐渐有了睡意。

周旭闭着眼睛打盹,身子沉起来,渐渐歪到陆筠身上。陆筠怕吵醒他,坐着都不敢动一动不动。

侯鹏最后看他们一眼,笑着回了头,启动了汽车。

只有陆筠还不困,在飞机上睡够了,眼睛亮得很,巴不得多看看这个神秘国家的风景,可时间必定是深夜,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是漆黑一片,星星稀少,月亮躲进了云层。她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南亚的湿濡的风从指缝间奔跑过去。

她知道,一种她从未领教过的生活开始了。

伊斯兰堡的夜晚,没有喧哗,街道上也极少人来往,静得连只蚊子的叫声都没有,不论什么声音发出来都会放大许多倍。他们一行下了车,进入办事处的小院,拖着行李又上了那栋看不真切的小楼的顶层。小楼里几乎没有光,只有楼道里有一盏,白­色­的灯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侯鹏把他们领到了各自的房间,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后随即离开休息。陆筠和周旭送他到楼梯口,然后缓缓走回自己房间。

陆筠不是挑剔的人,房间朴素整洁,实在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可谓意外之喜。那晚她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一个。

因此第二天早上起来也就格外的神清气爽。她洗漱完毕,换了身裙子,去拍周旭的门,结果半晌无人应答,只好一个人下了楼,在大厅里看到认识不认识的七八个人围在桌子旁边吃早饭,当即红了脸,讷讷:“对不起对不起,睡过头了。”

在座大多也是年轻人,非常理解的她,热情的招呼她坐下。

周旭忍俊不禁,让出身边的位子,让她坐下,“我可叫过你了,可你怎么都叫不行。侯总说,让你多睡会。”

“是啊,”一旁的几个男同事笑,“美女应该多睡一下,这样才养颜。”

“以后不会了。”陆筠举手做发誓的模样,然后又学着古代女孩欠身一礼,笑眯眯道:“初来贵地,不懂礼节,请大家多多包涵。”

她表演得似模似样,大家都笑起来。

“以后也没有机会了,”另一人打量她,说,“听说要来一个女孩,却没想到居然这么漂亮年轻,我看咱们三电的一支花要换人了。”

陆筠其实脸皮也挺厚的,可被还不认识的同事这么夸,脸更红了几分。

侯鹏一挥手,把在座的人依次介绍了一遍,然后发表结论说:“大家既然是同事,又在异乡,以后要互相照顾。我马上要去大使馆办事,你们把巴基斯坦的情况给两位新同志讲一下,需要注意什么,怎么保障人身安全等等。”

因此,那顿饭吃得格外的长,大家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事前已经受过培训,可此时听得更仔细,虽然早餐完全不合胃口,但是完全不能影响陆筠愉快的心情。

言谈之中一个叫胡霄的同事问起他们的学校,陆筠一一回答,周旭又补充说:“本科我们都学的水利水系,她研究生学的水力学及河流动力学,我学的是水利发电。”

胡霄“呵”了一声:“你们来了就好了。前几天吴工还打电话催,说斯瓦特那边缺人得很。”

陆筠想起昨天晚上的谈话,好奇的问:“这个吴工程师,很厉害吧?”

“是啊,”胡霄凑过去,表情神秘,仿佛他嘴里藏了个天大的秘密,“你们可小心了,他非常严格,对自己严,对别人也严,不过这也都是应该的。能从他手下出来的,都很不错了。你们跟着他多学一点,绝对没错。”

陆筠问:“据说他很年轻?”

胡霄大笑,眨眨眼:“不但年轻,而且——”

这一下胃口彻底的被吊起来。陆筠对这个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有了莫大的兴趣,急不可耐的追问:“而且,而且怎么样?”

“见到他,你们就知道了。”

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年轻的唐朝僧人玄奘独自一人离开长安,向西而行,前往当时的天竺,即现在的印度拜佛求经。他绕开险峻的喜马拉雅山,选择丝绸之路的北道而行。他经过现在的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地区也就是当年的乌仗那国时,此地的风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游学十九年后,僧人玄奘返回大唐,在当时皇帝李世民的示意下写了一本书——《大唐西域记》,在这本集历史­性­、学术­性­、文学­性­与一体的书里,他这样描绘斯瓦特地区:山谷相属,川泽连原。谷稼虽播,地利不滋。多蒲萄,少甘蔗。土产金铁,宜郁金香。林树蓊郁,花果茂盛,寒暑和畅,风雨顺序。

一千三百年多年后,陆筠也踏上了斯瓦特河地区。不过,跟僧人玄奘不一样的,陆筠没有徒步行走,她坐在吉普车里,公路还算得平整,行走起来几乎没有颠簸,她的目光从葱绿的树木看到低矮的房屋,从连绵不尽被冰雪覆盖住尖端的山峦看到蜿蜒山谷中潺潺流动的河水,随后想,如此看来,巴基斯坦西北边境地区和国内西南地区的某些旅游远足胜地其实并无差别。

两三天下来,陆筠对这个国家最初的新鲜感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焦灼的感情,部分是对未知的恐惧,部分是对工作的紧张担忧,最后剩下部分是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无措。虽然时不时的还是跟同行的侯鹏周旭说说笑笑,可心底的焦灼并不随着刻意的掩饰而消失,那种不安的感觉弥久不散,她每过一刻钟都要深呼吸一次才能减缓自己的心跳。

他们一早出发,与中午时分来到此行必经之地,位于西北边境省的中部的格拉姆小城。这座城市修建得朴素而­精­密,而且比别处更加凉爽,几乎使她忘记了旅途的疲倦。颠簸一路的心陡然沉静如湖泊。这座小城市没有伊斯兰堡里的随处可见的高楼,也没有拉瓦尔品的那么整齐的街道,但它独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不论目光到哪里,都能发现随处看到独具民族特­色­的店铺。这座城市就好像开在崇山峻岭中的一朵白­色­的花朵,某职程度上,比大城市更加迷人。

他们在街边的饭店吃了顿便饭,继续赶往水电站具体地点加米拉——是在格拉姆城外十多公里的临近小镇。这段路程就近得多了,一路上汽车沿着如蛇般的蜿蜒山路缓慢爬行,道路平坦,比格拉姆城市中的道路相差无几,但是却狭窄,拐弯的时候尤其具有危险­性­,让人忍不住为司机捏了把汗。峻山陡岭中的风景美丽,可此时谁了也没有心情认真去看。车子放慢速度,渐渐驶近工地,周围的环境也尽收眼底,群山环抱,江水滔滔,绝对是一派壮丽的景象。来之前关于此处的资料看了不少,可眼前这毕竟是直观的感觉,远非书本中华丽的词藻所能形容的壮丽。格拉姆水电站属坝式水电站,选址于处于深山峡谷中,除了山水本该空无一物,可此处偏偏有一片热闹繁忙的工地。

车子一拐弯,工地的景象尽收眼底,所见之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工人们无不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早已看不出是哪国人,所有人在此时成为了一个整体。随着机械轰鸣声渐高,陆筠摇下窗户,仔细地看了看道路旁堆放如山钢筋和石料,已有了数,说:“施工环境很不错啊,道路畅通,井井有条。”

周旭同样专注地观摩了一会,又仰头看了看山,点点头:“是啊。一点都不乱,很难得。咱们在长滩水电站实习的时候,也是同样规模的中型水电站,但远不及这里的条理。”

候鹏说:“不错吧,从选址到现在这个规模,不过两三个月。资金充足是一个原因,但跟总工程师的魄力也不无关系。”

说话间车已经停下,三人下了车,工地上有不少工人工程师正在忙碌,看他们一下车,纷纷围聚了过来。其中一半的巴基斯坦人,友好和善的表情掩盖在了大胡子后面,陆筠总是没办法很好记住外国人的脸,一时间只觉得人人面孔如此相似。候鹏先熟络地把他们介绍给其中的几位中国工程师,其中有副总工程师钱大华,他是个年过四十中年人,乐呵呵的,脸上随时都带着父兄般的鼓励与笑容。候鹏上下打量他:“老钱,我看你又胖了,别人都是越来越瘦的,怎么只有你胖了?”

钱大华打哈哈:“到了这个年纪就要发福,没办法。”

一起过来的时候,候鹏又用英语跟巴基斯坦的工程师聊了几句,然后就是预料之中的欣喜握手,简短的交谈。

这番寒暄结束,候鹏又问:“吴总工在哪里?”

钱大华朝那一排排依山而建的简陋平房一指:“正从试验场那边过来。开挖引水洞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我们正在查找原因,可能要改道,又是个麻烦事情。吴总这段时间累得很,我就没见他两点之前睡过觉。本来说早点过来接你们,原以为擦黑你们才能到,没想到这么早。”

“谁都辛苦,搞水电工程没有不辛苦的,这个觉悟都没有,趁早改行比较好,”候鹏叹口气,“今天这一路很顺利,没有遇到盘查。天气也好,不像前几次,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钱大华大笑起来,说:“看来这里很欢迎二位的到来。哦,来了。”

陆筠侧头,就看到了来人。来人走起路来很快,却步步坚实,给人以稳重的感觉。他和工地上诸人一样,同样穿着灰白­色­的工作服,看得出长手长腿,身材比例相当之好,且偏瘦,给人的第一印象却并不文弱,而可以说,是一种坚毅的感觉。随着他越走越近,他的面孔犹如照片底片被显影剂冲出了痕迹那样浮现出来。那样­精­致的眉眼五官,真是宛然如画,脸上有数年野外工作之后餐风露宿的痕迹,可这完全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显出更深的一份魅力。陆筠忽然冒出一个这样想法,长成那样,仿佛生来就是被欣赏的。陆筠全身心的看着这个越走越近的人,有几秒钟,只觉得大脑里嗡嗡作响,不要提开口讲话,就连思考都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回神的时候终于意识自己刚刚走了神,陆筠觉得血充上了脸,脸颊发烫;很久没被一个人的外表震惊成这个样子,她惭愧,小心谨慎的觑了觑周旭,发现他眼底也有轻微的惊讶,因此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安心的又去看候鹏,只看到他一只手搭在来人的肩上,笑眯眯的介绍说:“吴总工,你要的人手我给你带来了。这位是陆筠,这位是周旭,两人都是江河大学毕业的,都是学校的高材生,”说着调整了身子,转移目光倒两位新人身上,眼珠饶有兴趣的转了转,“这位就是格拉姆水电站的总工,吴维以,以后就是你们的直接领导。”

吴维以本就是微笑着的,听完介绍,脸上的笑意再扩大到眼底,他伸出了手,声音低沉温润:“你们好。今天本想去接你们,可坝上临时出了点事情,非常抱歉。”

不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充分地说明了他的歉意如此真挚。

“没事没事,您的事情也多。”陆筠笑了一下,别开视线不再看他的漆黑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眸子,低了低头,也伸出手去,跟他一握。他的手很大,以他的身高而言,倒是恰好。他手心磨砺得生了茧,摸上去有些粗糙,有些微的湿意。离得近了,感觉上他个子更高,几乎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背光而站,挡去了大部分阳光。

周旭比陆筠镇定得多,他礼貌的跟吴维以握了手,极客气地开口:“吴总工程师,您好。我们初出茅庐,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问。以后麻烦您多指点。”

“有问题你们可以随时问我,以后就是同事了,大家一起合作进步吧,”吴维以笑着,以一种前辈的姿态拍拍他的肩头,“你们这一路过来,还顺利?”

“挺好的,”陆筠说,“景­色­很漂亮,而且凉快,来之前候总说,很多人到夏天都会来这里度假,我总算信了。”

吴维以看她一眼。面前修长的女孩子,白衬衣,黑­色­裤子,白­色­运动鞋,身上有浓浓的书卷气和青春的气息。她身后是数量巨型汽车和装载机,巨大而笨重,对比之下,她显得如此得玲珑剔透,几乎跟这个工地有了不协调的感觉。他沉吟着说:“这个地方漂亮是漂亮,但是,相当辛苦。”

陆筠拍拍自己的胳膊,胸有成竹的说:“吴总,研三的时候,我们在西南的长滩水电站实习了一年,那里的条件和这里也差不多。我们能吃苦。”

“不论怎么说,那到底是在国内,情况不能完全一样,”吴维以微微颔首,弯腰握住陆筠身边一只最大的行李箱,“好了,先去宿舍吧。”

陆筠心说我哪能让总工帮我拿行李,忙忙地要抢回来,被吴维以一只手挡住了,二话不说的就走,让她反而没有了法子。她看着吴维以和侯鹏交谈离开的背影,眉心微微蹙起,周旭推了她一把,低低的声音里隐约有笑:“快点吧。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陆筠瞪他一眼,迅速拉起另一只行李箱跟了上去,周旭一笑,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边。爬台阶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热闹的工地一眼,猛然意识到,自己将会有很长的时间呆在这个地方——关于生活所能带来的复杂感知一瞬间逼至额前,前所未有的真实。

宿舍条件跟她想象的差不多,房屋四壁萧索,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套桌椅。陆筠和周旭的宿舍毗邻,一人一间的小房间,大小不超过十五个平方。吴维一直送她进屋,陆筠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当即打开,把一堆堆的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抱到桌上去。吴维以看到这些书都是水利水电方面的大部头专著,说:“难怪那么沉,原来都是书。”

陆筠半蹲在箱子前,拨了拨粘在额角的头发,说:“是啊,我都哪里都带着这些书,虽然又笨又沉,但总是要带着,丢不得,丢了连本就没有了。”

“既然­干­了水利这行,有些书一辈子都不能丢下,”吴维以朝屋子外一指,说,“从左边数过去第二间屋子是我的房间,我那里也有些书,有些你也许有兴趣。好了,你现在先休息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明天起就要正式工作了。”

陆筠大喜过望,仅仅这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的选择一点错误都没有。车船颠簸带来的疲惫也不翼而飞。她定了定心神,笑盈盈仰起头,自上而下的看着他,看着自己的领导,看着这位掌握自己未来的领导,他脸上有熬夜的痕迹,却没有任何疲乏的感觉。她说:“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吴总工。”

吴维以目光一闪,摇摇头:“小陆,我不过是比你长了几岁,多工作了几年,没什么出奇的,没必要把我当成什么领导,不用对我太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不论是工作生活,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出来。水利工程从来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可能有考虑不周的事情。”

她听着他说话,语气温和而诚恳,她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别的东西,可视线所及只见的光滑的下颚,高高的鼻梁,一瞬间竟然觉得眩晕;恰逢此时他弯了腰,于是凝视他的目光,郑重开口:“好啊。我会的。”

那种眩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周旭来找她。周旭走进来,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终于坐在床沿,看了会正在打扫房间的陆筠,问她:“一路颠簸啊,终于来到目的地了,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陆筠说,“不过,倒是觉得,当时申请来巴基斯坦工作,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

“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不过这里气氛很融洽,同事也友好,”周旭问她,“说起来,刚刚看到你和吴总工聊了几句,说了什么?”

“闲聊吧,他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多了。”陆筠嘴角一抿。

周旭仔细的想了想:“别说,刚刚见到他,吃了一惊。虽然听说了,可还是没想到他除了才华之外,还长得这么——”

他猛然顿住不言,陆筠拍掉手里的灰,笑嘻嘻的帮他把后半句补充完:“长得这么漂亮,你想说这句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男人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当时都傻了眼。工作已经那么多年了吧,都不知道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周旭耸肩,走到窗前,凝神看着外面,说:“小筠,过来看看。”

从宿舍的窗户俯瞰下去,工地的情况尽收眼底,远处是瞰斯瓦特河的滔滔江水,江面并不宽,河水促急,一道道浪花如万马脱缰奔涌不息,在夕阳中跳跃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虹。江水永无止境的向前,就这么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就是这样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就不容退缩。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吴维以准时醒了过来。平时都是简单惯了的人,披上外套,快速洗漱一下,顺手拿起一沓资料就出了宿舍。他总是这个时候出门,夏夜的深山中,喧闹的一天的工地此刻格外安静,但绝不是万籁寂静的,微风掠过树叶,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依稀可闻。

吴维以看了一眼天空,还是蓝墨­色­的,星月交辉,煞是漂亮;低下头,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光芒照过来,并不太凉,可宿舍区四周石块钢材的碎片无所遁形,他皱了皱眉头,心想:得让人来打扫一下。他环顾一下四周,撇到和工地遥遥相望的试验场某房间里的灯光,加快了脚步。

试验场和宿舍区不过百米的距离,简陋程度倒是差不多。这里摆放着水电站的模型,计算机,等待发电机组等等必要的设备。

循着灯光走近,试验场角落的那个房间也落入眼底。房门虚掩,吴维以站在门口朝里看,首先看见了一把黑亮的头发,然后再看见那个伏案专心致志画图纸的单薄背影,或许真是门缝里看人的缘故,她看上去比白天还要瘦一点。他心里有数,伸出右手叩了叩门。

大概是画得太专心,屋子里的人并没有听到敲门声,照例埋首于案牍之中;吴维以摇头笑了,摇头笑了,加大了叩门的力度。

这一下有了作用,屋子里的人猛然一下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瞥到门外的人影,她仿佛被吓了一跳,一瞬间白生生的脸都有了点颜­色­。然后她攥着直尺和铅笔,开口:“请进。”这是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清脆得有点奇怪。

吴维以这才推门而入,含笑说:“小陆,早啊。”

明明就是普通的笑容,陆筠还是看得脸一热,总算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人凌晨一点睡觉早上五点半起床可看上去还这么漂亮,真是上天的偏爱了。陆筠露出真挚的笑容,点点头说:“吴总工,你也早。”

明明有那么大的黑眼圈,可笑起来还是荣光焕发。吴维以走到陆筠身边,弯下腰,在桌子的另一头仔细的看着这张一米见方的设计图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他只是看,很久没出声,两三个星期的接触之后,陆筠知道吴维以在工作中是个严格得不得了的人,他对所有人的要求就是“我们一点错误也不能犯”,在他的眼中,只有好或者不好之分,从来没有“还过得去”这种说法。他看图纸的目光简直说得上是审视和研究,明明凉爽的天气,可陆筠就是觉得后背汗出如浆。几乎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终于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有难得的嘉许:“你的图果真画得不错,比例很准,线条简洁­干­脆。这里,围堰的断面设计处理得相当好。”

“谢谢,谢谢夸奖,”陆筠眼睛陡然亮起来。以前是有不少人说她画的结构图纸很漂亮,可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她兴致勃勃道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大家一起商量了好了,最后决定由我来动笔罢了。”

“昨天才开始动笔,今天就画了一大半了,熬夜画的?”吴维以挑眉,看着她。

“倒也没有熬夜,不过是比平时起得早了一点儿。”陆筠解释,“是初稿,以后还要改进。”

“不要太辛苦了。”

“哪里哪里。”

“这段时间,你都是第一个来试验场,比我到得还早,”吴维以笑一笑,指着另一章略小桌子上半米多高的资料说:“这些都看得差不多了。”

陆筠意外:“啊,你怎么知道?”

“有人在做,有人在看,”吴维以说,“总会知道的。”

陆筠不好意思的笑了,她放下尺笔,诚挚地开口:“吴总工,我是新人,才毕业没多久,也没有太多的经验,应该多努力。我又不及周旭那么聪明,笨鸟先飞是正常的。”

说话间外面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吴维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食堂应该开门了,一起去吃饭吧。”

他的表是那种老式的银­色­石英表,表带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保守估计也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历史了。陆筠暗自诧异。吴维以是三电总局外派的总工程师,他的收入应该相当高的,不至于连一块表都买不起。外派之前她曾经在总局呆过半个月,她认识的高级工程师无不是有车有房,跟吴维以完全不同。

虽然也认识了一段时日,关于吴维以的私事,她所知极少。她只知道他在国外呆了六年,别的一无所知。此项目的女工程师只有她一个,她听不到什么八卦,同时她本人从来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以前总是别人告诉她谁和谁开始交往了,谁和谁又分手了,甚至她男朋友脚踏两只船也是别人告诉她的——此时她惊讶的发现,仅仅因为一块表,她就对面前的领导好奇起来。

工地上的食堂的师傅是当地大叔,人倒是相当有趣,英语也很流利,跟吴维以说笑起来外人简直一句话逗Сhā不上,可菜­色­却和他的人完全相反,早饭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干­瘪瘪的面饼白汤,看得人实在有点欠缺食欲,可还不能不吃。工作压力这么大,不吃饭谁也抗不过一个早上。两人坐在空荡荡的食堂一角,陆筠咬了一口硬梆梆的早餐,五官立刻缩成了一团,不过这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又高兴起来:“还是能吃的,脆脆的,跟国内的囊一个味道。”

吴维以坐在她对面,觉得她皱眉苦脸又迅速眉飞­色­舞的样子那么生动,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很乐观。”

“做人就要乐观,”陆筠笑盈盈地开口,“郁闷都是短暂的,我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生活不可能持续的坏下去,总有会转机,那为什么不笑眯眯的等待好的那一天到来?”

闻言吴维以微微点头:“道理很对,不过依我看难的不是乐观,而是如何保持乐观,人生就像就在悬崖边行走,别人稍稍一推,后果就不堪想象。热情终究是有限,但生活的黑暗期有时候,太长了。”

“我清楚道理和生活是两码事,”陆筠托着腮慢悠悠说,“随便翻一本名人名言都是使人向上的道理,这样的道理太多了,但生活从来也不像那些道理那么容易。不过我觉得,名言之所以是名言,它总是能给人启发的。只要还活着,只要有希望,就有解决的办法。”

吴维以头发有一点长,几丝头发自然而随意地垂在额上,他笑了:“你还这么年轻,乐观一点总是好的。”

陆筠快速而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撇嘴:“说得你好像很老了。”话一出口吓了自己一跳,这几个字本身是相当正常的,可被她一说,句子里的味道怎么那么怪异呢。

她有点紧张,好在吴维以没发现话里若有似无的暧昧味道,他只是摇头:“我是不年轻了,我都工作八年了。”

陆筠在心里叫“你哪里老了你哪里老了,你虽然日晒雨淋但是皮肤还是不错你虽然终日­操­劳但还是目光湛然,你现在走在街上照样能迷死大半条街的女人,这些都是年轻的标志啊”,这些想法都不能诉诸于口,她捂着嘴哈哈一笑,含蓄地说:“其实还好啦,大家都说您是三电最年轻有为聪明高尚……的工程师。”忍了忍,漂亮这两个字终于没出口。

“你是在给我带高帽子?”吴维以摇摇头,忍俊不禁的笑了笑,“这对我没用。该做的工作还得做。”

“吴总工你带习惯了高帽子自然免疫了,”陆筠“扑哧”一声笑了,“不过请放心,在下一定遵命,在下领着三电的高薪呢。”

“心情不错,”说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是副工程师钱大华和周旭。两人看着他们,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钱大华打了早饭,拿着盛满汤的钢铁饭盒一步三摇的走进来,继续刚刚那句没说完的话:“啧啧,吴总,倒是很久没看到你这么高兴,果然是因为漂亮女工程师的缘故么。”

吴维以正在喝汤,一下子给呛倒了。他咳嗽了两声,又看着钱大华,无比镇定地说:“今天来的早,遇到了小陆,就一起过来吃早饭了。”

周旭发觉陆筠的脸­色­正在可疑的变红,好心地替她解围:“是啊,钱总您没注意到陆筠这段时间都起得很早么,她一直都很勤奋的。”

钱大华坐下,看着她一秒钟,摇头说:“女孩子还是多睡一会,美容要紧。工程再大,也不差你这半个小时的睡觉时间。我那女儿啊,可就从来没早起过。”

说起女儿的时候,钱大华满脸放光。陆筠倒是第一次听起他说女儿,很想抓住机会转移话题,然后发现吴维以比他先一步:“老钱,每年的这个时候新生开学,小敏也去大学报到了?”

“昨天打电话回去,说是去了,”钱大华很激动,“小敏很高兴,说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人,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还说老师们同学们都很亲切。”

吴维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似的,他说:“这么多年,你跟嫂子都辛苦了。等这项目做完,你就安心的回国去吧。”

“是啊,也该回去了,”钱大华深有感触地开口,“不过要说辛苦,谁又不是?维以啊,真的,你比我还不容易。你在国外也­干­好些年了,不如申请一下,跟我一起回去吧?国内钱虽然少点,但好歹没这么累,离家也近,你也该结婚生孩子了。”

吴维以不置可否但绝对是领情地一笑:“过两年再说吧。”

陆筠周旭面面相觑。不需要很强的直觉,他们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外人的辛酸,他们的话题后隐藏了一个世界,他们这样的新人很难深入其中,也很难了解。水电人自有自己的一个世界,那些老水电人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下共同渡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时光,其中的感情,外人又怎么能够涉足。

从水坝工地开始,沿着荆棘杂草丛生河岸一路往上几百米的地方,河水被绵延的从山挡住,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此处就是水工隧道开挖之处。就像所有的工地一样,机器声鼎沸,爆炸引起的烟尘,远远看去,就像是青山绿水中的一只灰蒙蒙的煮着沸水的大锅。

走近点就会发现,虽然现场显示出忙碌不堪的状况,但一切都很有次序,并不显乱。第一次的塌方使得技术人员和施工人员不得不更加谨慎,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二三十台重型器械三组工作,一组加固洞身围岩体,一组灌浆锚杆,一组深入掘进,机器的轰隆声从山洞里传来,就像天边滚来的雷,震得地上的石块碎屑不停的抖动。

陆筠和周旭蹲在高约七八米的导流洞口施工现场记录数据,低声交谈,因为发掘工作已经深入了数十米,洞口显得格外幽深,朝里看,零星有些光芒。

周旭从地上捡起刚刚爆炸后产生的满地小石块,又从脚畔拨过来另一堆石块,对比着给她看:“这一带的山还有意思。你看看山体外部的这些花岗岩,坚硬抗压;现在我们挖出来的石头,风化得很厉害,断层非常明显,缝隙里都是泥沙,成洞条件不够好,第一次塌方也不奇怪了。”

机器的轰鸣声让人说话都听不清楚,大家交谈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喊,对于他们并不是什么全新的体验了。

陆筠凑过去了一眼那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努努嘴示意他装袋子里去,说:“带回去测一下成分。围堰筑堤的时候,这些石头要区分开,不能乱用。”

“我有数。”周旭一边在笔记上记下来,又侧头看陆筠,她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还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忽的开口:“我没想到你居然很适应这里。”

“你不也很适应?”陆筠头也不抬,继续校对数据,爆破的力度,挖掘的进度,导流洞的结构,“怎么了?”

周旭想要开口说话,怀里的对讲机却忽然动起来。他拿出来听了听,脸­色­一变,拉上陆筠站起来:“快回去技术讨论会!咱们忘记今天下午要开会了!”

陆筠傻了眼,也才想起来每周一四的下午是要开一次例行会议讨论技术问题,平时也不会忘,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忘了时间。她收拾东西,周旭一把抓起她的包,拦住了一辆运送砂石去下游的运输车,两人飞快上了车。

临时沿河修建的道路陡峭崎岖,昨天的微雨之后,道路有些滑,坐在车上简直有儿童游乐园的过山车的效果。运输车也不是第一次坐,但今天明显更富有挑战­性­,不过短短五六百米,两人的头已经撞了无数次车顶。

跌跌撞撞下了车,因为迟到,陆筠比平时更心急,加快步子往前冲;后面的周旭正想开口让她不要着急,可刚说了个“别——”字就看到她脚一崴,以一种不可避免的姿态丛山路上倒下去。周旭上前两步拉住她,可依然无济于事——地上全是碎石和湿土。这么一摔,她手掌擦破,血珠子从擦伤的地方冒出来,活像示威一样。她膝盖上裤腿上都是湿土,疼痛让她脸­色­煞白,咬着­唇­只喘气,气­色­差得好象鬼一样,样子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周旭蹲下身拍掉她身上的土,一边说:“让你别急别急,你不听,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脚崴了?”

起初几秒尖锐的疼痛之后,陆筠神态渐渐回复,摆摆手:“好了,我没事了,快点去开会吧,咱们已经迟到有一会了。”

结果两人就这样冲进了临时的办公室和实验场。

工地上十多位工程师,二十余位技术人员都在,各自拿着图纸报告,坐了大半个办公室,听到门口的响动后,大家陆续不一的抬起头,看着他们局促的表演,神情各异,但目光都是善意的。

只除了一个人。吴维以。工地上的开会有点像学生教室,满屋子零散的桌椅,前面是水工的模型或示意图,然后由总工或者副总工主讲。现在正站在台前的正是他。他本来正在讲大坝施工的流程,结果就这么被后来的他们打断了谈话。他不带任何感情的瞥他们一眼,延伸里有着严厉、批评,否定、不满,甚至是冰冷。被人以这样的目光注视对陆筠来说绝对是第一次,仿佛温度降低到了零点,浑身被凉水浇透,空气瞬间凝固。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有压迫力一个人,陆筠忽然觉得,曾经熟悉的那个温和有礼、眼睛里总有微笑的吴维以和面前这人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陆筠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周围,人人都是一副噤声敛容的模样,讷讷的解释:“一时忘记时间了。”

回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难得吴维以还听到,他严厉的语气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并不高,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一个音调——但透露出的意思没有人不会明白,语气就是判断句。除了“对”或者“不对”,没有别的答案。陆筠低着头,听到他以这种声音说:“如果你们忘记了时间,可以让我再告诉你们一次,对你们而言,遵守时间是不是一个极大的困难?”

哪里还敢答话。

倒是周旭挤出来一句话:“下次不会了。”

忐忑不安的坐下,忐忑不安的开会,起初因为他们到来而显得­阴­郁的气氛慢慢的活跃了起来,人人发表各自领域的意见,在数据和资料库里遨游,互相查漏补缺,提出解决办法和其中的问题,工程师技术人员之间的讨论虽然耗费时间长,但价值极高,最后往往会形最终的方案。今天也不例外,会议后基本上下一周的进度和任务都制订好了。

陆筠在会上一直没怎么发言,只是说了句自己负责计算和画图这块的内容;然后就再不吱声,只是默默听着。吴维以讲话时眼睛隐约有光,就连她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人都能看见。他的专业修养和实践经验就像钻石一样,简直无可挑剔,不论多复杂的数据和公式,以前的经典设计和经典模型,还有具体的是应用和各种设备的优缺点都清清楚楚,所谓的高屋建瓴就是这个样子。

钱大华看到她在出神,以为她在担心刚刚迟到的事情,待散会后劝她:“小陆,别担心,吴总这个人,工作起来面冷心热,对时间看得特别重要,事过了就好了,以后别再犯。他负责这么大的工程,总要有点脾气和实力,不然怎么服众。你回宿舍去洗一洗吧,看你摔成什么样子了。”

陆筠感激的一笑:“钱总,谢谢您。”

她的盈盈笑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钱大华忽然笑了,摇头晃脑的说:“他也不可能真对你发脾气的。”

那时天­色­已经转黑了。山谷中黑得比外面更早,也更冷。江边的灯光一盏盏的亮起来,大家三三两两的去食堂吃饭,陆筠则回宿舍换衣服,片刻后听到敲门声,是周旭打了晚饭送过来。

他们之间从来也没什么不能谈的,周旭就感慨说:“以前倒是没见过吴总这个样子。不过做总工的人,能管这么多人,不是没有办法的。”

陆筠点点头,把衣服扔盆里,又叹口气:“今天还真觉得回到小学课堂了,吴总那样个样子,我真是浑身发冷,想着再也不敢犯错了。”

“也没那么夸张了,只要是人,不可能不犯错的,”周旭说,“就算是吴总,也不可能一点错误不犯。那样我才真佩服他。”

“我倒觉得,现在的他也值得敬佩了。”

“我知道他是你偶像,”周旭把饭盒推给她,“快点吃饭吧。”

陆筠双手抱成拳放到下颚处,满脸感动:“小旭啊,还是你对我好。”

周旭自鸣得意:“那是,一个班就咱们出国了。要是让同学们知道我没照顾好你,估计回去后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才怪。”

陆筠“噗嗤”一声笑。

吃了饭后,周旭回了宿舍,陆筠抱着盆子和洗衣粉去洗衣服。已经是十月秋天,昏黄灯光下的洗衣槽空无一人,她把洗衣粉倒入盆里,用冰凉的河水一兑,伸手入盆,顿时火辣辣的疼痛从手掌上传来。这时才想起来下午摔了一跤擦伤双手的惨状。

咬了咬牙,准备再次行动时听到耳边有个声音:“给我看看,好像摔得不轻。”

一愣,手腕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一抬眸,只见到那双手的主人也正在抬头,目光就这么不期而遇的撞上。离得近了,才发现来人的眼珠原来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就像书上形容的,漆若点墨,真的是一点杂质都看不到。

在短得自己都没察觉的时间里,陆筠把手缩回来:“没事呢,吴总。摔了一下而已。我可没林黛玉那么娇气。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给你带药过来了,云南白药,止血治擦伤,效果很好。”吴维以边说边把一个小瓶地过去,看到她没有接,顺手放在台子上。

陆筠两条修长的眉毛一挑,很有气概的挥挥手:“用不上这等好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吴维以看着她,语气没来由的一顿:“不是江湖儿女的问题。你手伤了,设计图谁画?”

“电脑也能画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复杂的设计。”

“下午的时候,我也许太严厉了。”

“不,不,”陆筠没有想到他是来说这个的,用了好长一会才反应过来,笑眯眯把话说得推心置腹,“是我不对,没有时间纪律的感觉,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吴维以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瘦瘦的女孩子。

陆筠展颜,重复了一遍:“您放心,我明白的。”

彻底入夜之后愈加风凉,远近山林上的树木哗哗作响,声音传到江边已经很低了,仿佛山的低吟;无数汽灯倒影在江河水中,犹如一天繁星。

秋天的夜里,如果有卫星恰好转到南亚斯瓦特河流域的上空,那么一定会注意到这里不同以往的冷清,而是热闹的场面。如果卫星拉近了距离观察,会发现崇山峻岭中浮动着的点点星光。斯瓦特河在这个地区的宽度虽然缩减到了最小值,白天看上去窄窄的河道,但在夜­色­中看去,猛然有了放大了若­干­辈——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是江水还是汪洋大海。

陆筠和吴维以两人就这么沿着汽车车辕压出来的临时小路,踩着星光月光,慢慢的一直走下去。

两人是一起出来散步,这已经成了几乎是不可考的一桩事件。明明前一秒还站在宿舍旁的水槽处聊天,后一秒就谈到此地秋日苦寒,陆筠就说:“说起来赧颜,还没有仔细看过周围的环境,每天都是看着数据和资料,根本没有实地考察过流域的一些情况,我真是不称职的水利工程师。”

这话带着不少的感谓,吴维以听在耳中,心里一动,于是说:“是应该实地考察才对。不过并不是你的责任,工程大,事情多,你们也没什么机会出去考察,原始资料也积累得足够多了。”

“要是让俞老师知道我没实地考察就上工,肯定要批评我瞎子看书,不得其门而入。”

“怎么了?”

陆筠伸手拨了拨头发,她手上有水,一抬手水就流到了袖子里,冷得她一哆嗦。她­干­脆放下衣服,说:“说的是我的导师俞老师。他一直教育我,水利工程师每到一处,一定先要地考察,这是基本功。我们在长滩水电站实习时,有两个月的时候都跟着他在勘测河道水情,我们大概走了五百多里路,差点就追溯到了河流的源头。”

吴维以微笑听着,用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俞老师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沿河走了几百公里,他也给我们讲了几百公里长的典故,从古到今的都讲,还说曾经谁谁也考察过青泯江,听起来很有意思。”陆筠笑起来,“他甚至都能背下全本的《水注经》,还让我们也背下来。”

本来只是普通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渐渐离开了宿舍区,沿着河道慢慢行走,依稀洋溢有着古诗词中散步于江边月­色­下的浪漫情怀。至于谁先跨出的第一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现在才最重要。

本质上而言,陆筠一个非常善于言谈的人,十多年的住校经历,加上看书多,只要她兴致一起,绝对是口若悬河,宿舍卧谈时根本没有别人Сhā话的份;虽然上大学、读研、工作后脾气慢慢地收敛了许多,但时不时的本­性­还是要暴露出来。只要兴致一起,连续说上几箱话都没问题。

例如现在。她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跟吴维以讲着旧事,本不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某个瞬间才想起身边的吴总工这一路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于是声音嘎然而止,小心地觑他一眼,并没发现异常:“吴总,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多了?”

“没有,你继续说,你们考察青泯江,然后怎么样了?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吴维以这个人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他只是听她说,必要的时候微笑着颔首,发表几句简单的议论。同事们一直有个说法:跟吴总谈事情是最轻松的。他很善于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不论多么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只跟他谈一次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并且提出合理的见解。

跟他说话,获得得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全神贯注,他会记住你的话;让人倍感亲切,当然长得好固然一个原因,但更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陆筠仿佛受到了鼓舞,开口:“我们一行八个人,两个老师六个学生,背着一堆器材和仪器沿着上游走。青泯江的河床很平坦,白天走一段就测量水位,画地形图等等;后来到了山谷里,真是是一片孤城万仞山,抬头往上看,都是几十米高的绝壁,嗯,跟前面的地形有点像,”说着伸出手臂往前方的夜­色­中一指,自嘲的笑了,“我跟另一个名女生一个帐篷,半夜的时候两条小蛇爬了进来。一尺多长,五颜六­色­的。不过蛇没有咬我们,灯一亮它们就爬走了。我平生最怕蛇,看一眼就受不了,以后好些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不过那都是最初了,后来才知道,野外考察时真是什么古怪的东西都能遇到。”

“没错,什么都能遇到,”吴维以忍俊不禁:“有这样的觉悟也很难得。”

陆筠看到他笑起来眉梢以优美的弧度上挑,眼睛里波光粼粼,犹如纯水毫无杂质,下意识头昏脑涨,抿了抿着­唇­:“这都是我的个人感觉了,吴总,我的经历跟你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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