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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请继续,爱我到时光尽头 > 十五

十五

个平方。吴维一直送她进屋,陆筠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当即打开,把一堆堆的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抱到桌上去。吴维以看到这些书都是水利水电方面的大部头专著,说:“难怪那么沉,原来都是书。”

陆筠半蹲在箱子前,拨了拨粘在额角的头发,说:“是啊,我都哪里都带着这些书,虽然又笨又沉,但总是要带着,丢不得,丢了连本就没有了。”

“既然­干­了水利这行,有些书一辈子都不能丢下,”吴维以朝屋子外一指,说,“从左边数过去第二间屋子是我的房间,我那里也有些书,有些你也许有兴趣。好了,你现在先休息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明天起就要正式工作了。”

陆筠大喜过望,仅仅这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的选择一点错误都没有。车船颠簸带来的疲惫也不翼而飞。她定了定心神,笑盈盈仰起头,自上而下的看着他,看着自己的领导,看着这位掌握自己未来的领导,他脸上有熬夜的痕迹,却没有任何疲乏的感觉。她说:“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吴总工。”

吴维以目光一闪,摇摇头:“小陆,我不过是比你长了几岁,多工作了几年,没什么出奇的,没必要把我当成什么领导,不用对我太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不论是工作生活,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出来。水利工程从来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可能有考虑不周的事情。”

她听着他说话,语气温和而诚恳,她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别的东西,可视线所及只见的光滑的下颚,高高的鼻梁,一瞬间竟然觉得眩晕;恰逢此时他弯了腰,于是凝视他的目光,郑重开口:“好啊。我会的。”

那种眩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周旭来找她。周旭走进来,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终于坐在床沿,看了会正在打扫房间的陆筠,问她:“一路颠簸啊,终于来到目的地了,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陆筠说,“不过,倒是觉得,当时申请来巴基斯坦工作,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

“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不过这里气氛很融洽,同事也友好,”周旭问她,“说起来,刚刚看到你和吴总工聊了几句,说了什么?”

“闲聊吧,他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多了。”陆筠嘴角一抿。

周旭仔细的想了想:“别说,刚刚见到他,吃了一惊。虽然听说了,可还是没想到他除了才华之外,还长得这么——”

他猛然顿住不言,陆筠拍掉手里的灰,笑嘻嘻的帮他把后半句补充完:“长得这么漂亮,你想说这句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男人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当时都傻了眼。工作已经那么多年了吧,都不知道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周旭耸肩,走到窗前,凝神看着外面,说:“小筠,过来看看。”

从宿舍的窗户俯瞰下去,工地的情况尽收眼底,远处是瞰斯瓦特河的滔滔江水,江面并不宽,河水促急,一道道浪花如万马脱缰奔涌不息,在夕阳中跳跃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虹。江水永无止境的向前,就这么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就是这样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就不容退缩。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吴维以准时醒了过来。平时都是简单惯了的人,披上外套,快速洗漱一下,顺手拿起一沓资料就出了宿舍。他总是这个时候出门,夏夜的深山中,喧闹的一天的工地此刻格外安静,但绝不是万籁寂静的,微风掠过树叶,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依稀可闻。

吴维以看了一眼天空,还是蓝墨­色­的,星月交辉,煞是漂亮;低下头,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光芒照过来,并不太凉,可宿舍区四周石块钢材的碎片无所遁形,他皱了皱眉头,心想:得让人来打扫一下。他环顾一下四周,撇到和工地遥遥相望的试验场某房间里的灯光,加快了脚步。

试验场和宿舍区不过百米的距离,简陋程度倒是差不多。这里摆放着水电站的模型,计算机,等待发电机组等等必要的设备。

循着灯光走近,试验场角落的那个房间也落入眼底。房门虚掩,吴维以站在门口朝里看,首先看见了一把黑亮的头发,然后再看见那个伏案专心致志画图纸的单薄背影,或许真是门缝里看人的缘故,她看上去比白天还要瘦一点。他心里有数,伸出右手叩了叩门。

大概是画得太专心,屋子里的人并没有听到敲门声,照例埋首于案牍之中;吴维以摇头笑了,摇头笑了,加大了叩门的力度。

这一下有了作用,屋子里的人猛然一下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瞥到门外的人影,她仿佛被吓了一跳,一瞬间白生生的脸都有了点颜­色­。然后她攥着直尺和铅笔,开口:“请进。”这是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清脆得有点奇怪。

吴维以这才推门而入,含笑说:“小陆,早啊。”

明明就是普通的笑容,陆筠还是看得脸一热,总算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人凌晨一点睡觉早上五点半起床可看上去还这么漂亮,真是上天的偏爱了。陆筠露出真挚的笑容,点点头说:“吴总工,你也早。”

明明有那么大的黑眼圈,可笑起来还是荣光焕发。吴维以走到陆筠身边,弯下腰,在桌子的另一头仔细的看着这张一米见方的设计图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他只是看,很久没出声,两三个星期的接触之后,陆筠知道吴维以在工作中是个严格得不得了的人,他对所有人的要求就是“我们一点错误也不能犯”,在他的眼中,只有好或者不好之分,从来没有“还过得去”这种说法。他看图纸的目光简直说得上是审视和研究,明明凉爽的天气,可陆筠就是觉得后背汗出如浆。几乎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终于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有难得的嘉许:“你的图果真画得不错,比例很准,线条简洁­干­脆。这里,围堰的断面设计处理得相当好。”

“谢谢,谢谢夸奖,”陆筠眼睛陡然亮起来。以前是有不少人说她画的结构图纸很漂亮,可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她兴致勃勃道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大家一起商量了好了,最后决定由我来动笔罢了。”

“昨天才开始动笔,今天就画了一大半了,熬夜画的?”吴维以挑眉,看着她。

“倒也没有熬夜,不过是比平时起得早了一点儿。”陆筠解释,“是初稿,以后还要改进。”

“不要太辛苦了。”

“哪里哪里。”

“这段时间,你都是第一个来试验场,比我到得还早,”吴维以笑一笑,指着另一章略小桌子上半米多高的资料说:“这些都看得差不多了。”

陆筠意外:“啊,你怎么知道?”

“有人在做,有人在看,”吴维以说,“总会知道的。”

陆筠不好意思的笑了,她放下尺笔,诚挚地开口:“吴总工,我是新人,才毕业没多久,也没有太多的经验,应该多努力。我又不及周旭那么聪明,笨鸟先飞是正常的。”

说话间外面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吴维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食堂应该开门了,一起去吃饭吧。”

他的表是那种老式的银­色­石英表,表带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保守估计也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历史了。陆筠暗自诧异。吴维以是三电总局外派的总工程师,他的收入应该相当高的,不至于连一块表都买不起。外派之前她曾经在总局呆过半个月,她认识的高级工程师无不是有车有房,跟吴维以完全不同。

虽然也认识了一段时日,关于吴维以的私事,她所知极少。她只知道他在国外呆了六年,别的一无所知。此项目的女工程师只有她一个,她听不到什么八卦,同时她本人从来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以前总是别人告诉她谁和谁开始交往了,谁和谁又分手了,甚至她男朋友脚踏两只船也是别人告诉她的——此时她惊讶的发现,仅仅因为一块表,她就对面前的领导好奇起来。

工地上的食堂的师傅是当地大叔,人倒是相当有趣,英语也很流利,跟吴维以说笑起来外人简直一句话逗Сhā不上,可菜­色­却和他的人完全相反,早饭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干­瘪瘪的面饼白汤,看得人实在有点欠缺食欲,可还不能不吃。工作压力这么大,不吃饭谁也抗不过一个早上。两人坐在空荡荡的食堂一角,陆筠咬了一口硬梆梆的早餐,五官立刻缩成了一团,不过这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又高兴起来:“还是能吃的,脆脆的,跟国内的囊一个味道。”

吴维以坐在她对面,觉得她皱眉苦脸又迅速眉飞­色­舞的样子那么生动,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很乐观。”

“做人就要乐观,”陆筠笑盈盈地开口,“郁闷都是短暂的,我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生活不可能持续的坏下去,总有会转机,那为什么不笑眯眯的等待好的那一天到来?”

闻言吴维以微微点头:“道理很对,不过依我看难的不是乐观,而是如何保持乐观,人生就像就在悬崖边行走,别人稍稍一推,后果就不堪想象。热情终究是有限,但生活的黑暗期有时候,太长了。”

“我清楚道理和生活是两码事,”陆筠托着腮慢悠悠说,“随便翻一本名人名言都是使人向上的道理,这样的道理太多了,但生活从来也不像那些道理那么容易。不过我觉得,名言之所以是名言,它总是能给人启发的。只要还活着,只要有希望,就有解决的办法。”

吴维以头发有一点长,几丝头发自然而随意地垂在额上,他笑了:“你还这么年轻,乐观一点总是好的。”

陆筠快速而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撇嘴:“说得你好像很老了。”话一出口吓了自己一跳,这几个字本身是相当正常的,可被她一说,句子里的味道怎么那么怪异呢。

她有点紧张,好在吴维以没发现话里若有似无的暧昧味道,他只是摇头:“我是不年轻了,我都工作八年了。”

陆筠在心里叫“你哪里老了你哪里老了,你虽然日晒雨淋但是皮肤还是不错你虽然终日­操­劳但还是目光湛然,你现在走在街上照样能迷死大半条街的女人,这些都是年轻的标志啊”,这些想法都不能诉诸于口,她捂着嘴哈哈一笑,含蓄地说:“其实还好啦,大家都说您是三电最年轻有为聪明高尚……的工程师。”忍了忍,漂亮这两个字终于没出口。

“你是在给我带高帽子?”吴维以摇摇头,忍俊不禁的笑了笑,“这对我没用。该做的工作还得做。”

“吴总工你带习惯了高帽子自然免疫了,”陆筠“扑哧”一声笑了,“不过请放心,在下一定遵命,在下领着三电的高薪呢。”

“心情不错,”说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是副工程师钱大华和周旭。两人看着他们,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钱大华打了早饭,拿着盛满汤的钢铁饭盒一步三摇的走进来,继续刚刚那句没说完的话:“啧啧,吴总,倒是很久没看到你这么高兴,果然是因为漂亮女工程师的缘故么。”

吴维以正在喝汤,一下子给呛倒了。他咳嗽了两声,又看着钱大华,无比镇定地说:“今天来的早,遇到了小陆,就一起过来吃早饭了。”

周旭发觉陆筠的脸­色­正在可疑的变红,好心地替她解围:“是啊,钱总您没注意到陆筠这段时间都起得很早么,她一直都很勤奋的。”

钱大华坐下,看着她一秒钟,摇头说:“女孩子还是多睡一会,美容要紧。工程再大,也不差你这半个小时的睡觉时间。我那女儿啊,可就从来没早起过。”

说起女儿的时候,钱大华满脸放光。陆筠倒是第一次听起他说女儿,很想抓住机会转移话题,然后发现吴维以比他先一步:“老钱,每年的这个时候新生开学,小敏也去大学报到了?”

“昨天打电话回去,说是去了,”钱大华很激动,“小敏很高兴,说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人,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还说老师们同学们都很亲切。”

吴维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似的,他说:“这么多年,你跟嫂子都辛苦了。等这项目做完,你就安心的回国去吧。”

“是啊,也该回去了,”钱大华深有感触地开口,“不过要说辛苦,谁又不是?维以啊,真的,你比我还不容易。你在国外也­干­好些年了,不如申请一下,跟我一起回去吧?国内钱虽然少点,但好歹没这么累,离家也近,你也该结婚生孩子了。”

吴维以不置可否但绝对是领情地一笑:“过两年再说吧。”

陆筠周旭面面相觑。不需要很强的直觉,他们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外人的辛酸,他们的话题后隐藏了一个世界,他们这样的新人很难深入其中,也很难了解。水电人自有自己的一个世界,那些老水电人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下共同渡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时光,其中的感情,外人又怎么能够涉足。

从水坝工地开始,沿着荆棘杂草丛生河岸一路往上几百米的地方,河水被绵延的从山挡住,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此处就是水工隧道开挖之处。就像所有的工地一样,机器声鼎沸,爆炸引起的烟尘,远远看去,就像是青山绿水中的一只灰蒙蒙的煮着沸水的大锅。

走近点就会发现,虽然现场显示出忙碌不堪的状况,但一切都很有次序,并不显乱。第一次的塌方使得技术人员和施工人员不得不更加谨慎,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二三十台重型器械三组工作,一组加固洞身围岩体,一组灌浆锚杆,一组深入掘进,机器的轰隆声从山洞里传来,就像天边滚来的雷,震得地上的石块碎屑不停的抖动。

陆筠和周旭蹲在高约七八米的导流洞口施工现场记录数据,低声交谈,因为发掘工作已经深入了数十米,洞口显得格外幽深,朝里看,零星有些光芒。

周旭从地上捡起刚刚爆炸后产生的满地小石块,又从脚畔拨过来另一堆石块,对比着给她看:“这一带的山还有意思。你看看山体外部的这些花岗岩,坚硬抗压;现在我们挖出来的石头,风化得很厉害,断层非常明显,缝隙里都是泥沙,成洞条件不够好,第一次塌方也不奇怪了。”

机器的轰鸣声让人说话都听不清楚,大家交谈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喊,对于他们并不是什么全新的体验了。

陆筠凑过去了一眼那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努努嘴示意他装袋子里去,说:“带回去测一下成分。围堰筑堤的时候,这些石头要区分开,不能乱用。”

“我有数。”周旭一边在笔记上记下来,又侧头看陆筠,她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还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忽的开口:“我没想到你居然很适应这里。”

“你不也很适应?”陆筠头也不抬,继续校对数据,爆破的力度,挖掘的进度,导流洞的结构,“怎么了?”

周旭想要开口说话,怀里的对讲机却忽然动起来。他拿出来听了听,脸­色­一变,拉上陆筠站起来:“快回去技术讨论会!咱们忘记今天下午要开会了!”

陆筠傻了眼,也才想起来每周一四的下午是要开一次例行会议讨论技术问题,平时也不会忘,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忘了时间。她收拾东西,周旭一把抓起她的包,拦住了一辆运送砂石去下游的运输车,两人飞快上了车。

临时沿河修建的道路陡峭崎岖,昨天的微雨之后,道路有些滑,坐在车上简直有儿童游乐园的过山车的效果。运输车也不是第一次坐,但今天明显更富有挑战­性­,不过短短五六百米,两人的头已经撞了无数次车顶。

跌跌撞撞下了车,因为迟到,陆筠比平时更心急,加快步子往前冲;后面的周旭正想开口让她不要着急,可刚说了个“别——”字就看到她脚一崴,以一种不可避免的姿态丛山路上倒下去。周旭上前两步拉住她,可依然无济于事——地上全是碎石和湿土。这么一摔,她手掌擦破,血珠子从擦伤的地方冒出来,活像示威一样。她膝盖上裤腿上都是湿土,疼痛让她脸­色­煞白,咬着­唇­只喘气,气­色­差得好象鬼一样,样子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周旭蹲下身拍掉她身上的土,一边说:“让你别急别急,你不听,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脚崴了?”

起初几秒尖锐的疼痛之后,陆筠神态渐渐回复,摆摆手:“好了,我没事了,快点去开会吧,咱们已经迟到有一会了。”

结果两人就这样冲进了临时的办公室和实验场。

工地上十多位工程师,二十余位技术人员都在,各自拿着图纸报告,坐了大半个办公室,听到门口的响动后,大家陆续不一的抬起头,看着他们局促的表演,神情各异,但目光都是善意的。

只除了一个人。吴维以。工地上的开会有点像学生教室,满屋子零散的桌椅,前面是水工的模型或示意图,然后由总工或者副总工主讲。现在正站在台前的正是他。他本来正在讲大坝施工的流程,结果就这么被后来的他们打断了谈话。他不带任何感情的瞥他们一眼,延伸里有着严厉、批评,否定、不满,甚至是冰冷。被人以这样的目光注视对陆筠来说绝对是第一次,仿佛温度降低到了零点,浑身被凉水浇透,空气瞬间凝固。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有压迫力一个人,陆筠忽然觉得,曾经熟悉的那个温和有礼、眼睛里总有微笑的吴维以和面前这人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陆筠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周围,人人都是一副噤声敛容的模样,讷讷的解释:“一时忘记时间了。”

回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难得吴维以还听到,他严厉的语气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并不高,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一个音调——但透露出的意思没有人不会明白,语气就是判断句。除了“对”或者“不对”,没有别的答案。陆筠低着头,听到他以这种声音说:“如果你们忘记了时间,可以让我再告诉你们一次,对你们而言,遵守时间是不是一个极大的困难?”

哪里还敢答话。

倒是周旭挤出来一句话:“下次不会了。”

忐忑不安的坐下,忐忑不安的开会,起初因为他们到来而显得­阴­郁的气氛慢慢的活跃了起来,人人发表各自领域的意见,在数据和资料库里遨游,互相查漏补缺,提出解决办法和其中的问题,工程师技术人员之间的讨论虽然耗费时间长,但价值极高,最后往往会形最终的方案。今天也不例外,会议后基本上下一周的进度和任务都制订好了。

陆筠在会上一直没怎么发言,只是说了句自己负责计算和画图这块的内容;然后就再不吱声,只是默默听着。吴维以讲话时眼睛隐约有光,就连她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人都能看见。他的专业修养和实践经验就像钻石一样,简直无可挑剔,不论多复杂的数据和公式,以前的经典设计和经典模型,还有具体的是应用和各种设备的优缺点都清清楚楚,所谓的高屋建瓴就是这个样子。

钱大华看到她在出神,以为她在担心刚刚迟到的事情,待散会后劝她:“小陆,别担心,吴总这个人,工作起来面冷心热,对时间看得特别重要,事过了就好了,以后别再犯。他负责这么大的工程,总要有点脾气和实力,不然怎么服众。你回宿舍去洗一洗吧,看你摔成什么样子了。”

陆筠感激的一笑:“钱总,谢谢您。”

她的盈盈笑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钱大华忽然笑了,摇头晃脑的说:“他也不可能真对你发脾气的。”

那时天­色­已经转黑了。山谷中黑得比外面更早,也更冷。江边的灯光一盏盏的亮起来,大家三三两两的去食堂吃饭,陆筠则回宿舍换衣服,片刻后听到敲门声,是周旭打了晚饭送过来。

他们之间从来也没什么不能谈的,周旭就感慨说:“以前倒是没见过吴总这个样子。不过做总工的人,能管这么多人,不是没有办法的。”

陆筠点点头,把衣服扔盆里,又叹口气:“今天还真觉得回到小学课堂了,吴总那样个样子,我真是浑身发冷,想着再也不敢犯错了。”

“也没那么夸张了,只要是人,不可能不犯错的,”周旭说,“就算是吴总,也不可能一点错误不犯。那样我才真佩服他。”

“我倒觉得,现在的他也值得敬佩了。”

“我知道他是你偶像,”周旭把饭盒推给她,“快点吃饭吧。”

陆筠双手抱成拳放到下颚处,满脸感动:“小旭啊,还是你对我好。”

周旭自鸣得意:“那是,一个班就咱们出国了。要是让同学们知道我没照顾好你,估计回去后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才怪。”

陆筠“噗嗤”一声笑。

吃了饭后,周旭回了宿舍,陆筠抱着盆子和洗衣粉去洗衣服。已经是十月秋天,昏黄灯光下的洗衣槽空无一人,她把洗衣粉倒入盆里,用冰凉的河水一兑,伸手入盆,顿时火辣辣的疼痛从手掌上传来。这时才想起来下午摔了一跤擦伤双手的惨状。

咬了咬牙,准备再次行动时听到耳边有个声音:“给我看看,好像摔得不轻。”

一愣,手腕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一抬眸,只见到那双手的主人也正在抬头,目光就这么不期而遇的撞上。离得近了,才发现来人的眼珠原来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就像书上形容的,漆若点墨,真的是一点杂质都看不到。

在短得自己都没察觉的时间里,陆筠把手缩回来:“没事呢,吴总。摔了一下而已。我可没林黛玉那么娇气。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给你带药过来了,云南白药,止血治擦伤,效果很好。”吴维以边说边把一个小瓶地过去,看到她没有接,顺手放在台子上。

陆筠两条修长的眉毛一挑,很有气概的挥挥手:“用不上这等好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吴维以看着她,语气没来由的一顿:“不是江湖儿女的问题。你手伤了,设计图谁画?”

“电脑也能画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复杂的设计。”

“下午的时候,我也许太严厉了。”

“不,不,”陆筠没有想到他是来说这个的,用了好长一会才反应过来,笑眯眯把话说得推心置腹,“是我不对,没有时间纪律的感觉,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吴维以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瘦瘦的女孩子。

陆筠展颜,重复了一遍:“您放心,我明白的。”

彻底入夜之后愈加风凉,远近山林上的树木哗哗作响,声音传到江边已经很低了,仿佛山的低吟;无数汽灯倒影在江河水中,犹如一天繁星。

秋天的夜里,如果有卫星恰好转到南亚斯瓦特河流域的上空,那么一定会注意到这里不同以往的冷清,而是热闹的场面。如果卫星拉近了距离观察,会发现崇山峻岭中浮动着的点点星光。斯瓦特河在这个地区的宽度虽然缩减到了最小值,白天看上去窄窄的河道,但在夜­色­中看去,猛然有了放大了若­干­辈——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是江水还是汪洋大海。

陆筠和吴维以两人就这么沿着汽车车辕压出来的临时小路,踩着星光月光,慢慢的一直走下去。

两人是一起出来散步,这已经成了几乎是不可考的一桩事件。明明前一秒还站在宿舍旁的水槽处聊天,后一秒就谈到此地秋日苦寒,陆筠就说:“说起来赧颜,还没有仔细看过周围的环境,每天都是看着数据和资料,根本没有实地考察过流域的一些情况,我真是不称职的水利工程师。”

这话带着不少的感谓,吴维以听在耳中,心里一动,于是说:“是应该实地考察才对。不过并不是你的责任,工程大,事情多,你们也没什么机会出去考察,原始资料也积累得足够多了。”

“要是让俞老师知道我没实地考察就上工,肯定要批评我瞎子看书,不得其门而入。”

“怎么了?”

陆筠伸手拨了拨头发,她手上有水,一抬手水就流到了袖子里,冷得她一哆嗦。她­干­脆放下衣服,说:“说的是我的导师俞老师。他一直教育我,水利工程师每到一处,一定先要地考察,这是基本功。我们在长滩水电站实习时,有两个月的时候都跟着他在勘测河道水情,我们大概走了五百多里路,差点就追溯到了河流的源头。”

吴维以微笑听着,用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俞老师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沿河走了几百公里,他也给我们讲了几百公里长的典故,从古到今的都讲,还说曾经谁谁也考察过青泯江,听起来很有意思。”陆筠笑起来,“他甚至都能背下全本的《水注经》,还让我们也背下来。”

本来只是普通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渐渐离开了宿舍区,沿着河道慢慢行走,依稀洋溢有着古诗词中散步于江边月­色­下的浪漫情怀。至于谁先跨出的第一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现在才最重要。

本质上而言,陆筠一个非常善于言谈的人,十多年的住校经历,加上看书多,只要她兴致一起,绝对是口若悬河,宿舍卧谈时根本没有别人Сhā话的份;虽然上大学、读研、工作后脾气慢慢地收敛了许多,但时不时的本­性­还是要暴露出来。只要兴致一起,连续说上几箱话都没问题。

例如现在。她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跟吴维以讲着旧事,本不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某个瞬间才想起身边的吴总工这一路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于是声音嘎然而止,小心地觑他一眼,并没发现异常:“吴总,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多了?”

“没有,你继续说,你们考察青泯江,然后怎么样了?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吴维以这个人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他只是听她说,必要的时候微笑着颔首,发表几句简单的议论。同事们一直有个说法:跟吴总谈事情是最轻松的。他很善于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不论多么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只跟他谈一次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并且提出合理的见解。

跟他说话,获得得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全神贯注,他会记住你的话;让人倍感亲切,当然长得好固然一个原因,但更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陆筠仿佛受到了鼓舞,开口:“我们一行八个人,两个老师六个学生,背着一堆器材和仪器沿着上游走。青泯江的河床很平坦,白天走一段就测量水位,画地形图等等;后来到了山谷里,真是是一片孤城万仞山,抬头往上看,都是几十米高的绝壁,嗯,跟前面的地形有点像,”说着伸出手臂往前方的夜­色­中一指,自嘲的笑了,“我跟另一个名女生一个帐篷,半夜的时候两条小蛇爬了进来。一尺多长,五颜六­色­的。不过蛇没有咬我们,灯一亮它们就爬走了。我平生最怕蛇,看一眼就受不了,以后好些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不过那都是最初了,后来才知道,野外考察时真是什么古怪的东西都能遇到。”

“没错,什么都能遇到,”吴维以忍俊不禁:“有这样的觉悟也很难得。”

陆筠看到他笑起来眉梢以优美的弧度上挑,眼睛里波光粼粼,犹如纯水毫无杂质,下意识头昏脑涨,抿了抿着­唇­:“这都是我的个人感觉了,吴总,我的经历跟你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不能这么比的,”吴维以摇头,“人和人不一样。”

“都是人,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吴维以笑而不答,转而问:“你老师是不是叫俞斌?”

陆筠“啊”了一声:“是啊,你怎么知道?”

吴维以说:“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校庆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我们算师出同门。”

“原来如此,”陆筠仔细一想,很惊讶:“吴总,你是华北大学毕业的?”

吴维以点头。

“你当年成绩一定是最好的,”陆筠深深的感慨;“我现在有种感觉,越走得远才发现世界不过这么大。”

“都是水电人,又是同校校友,各种消息多少都会知道一些。”

“这个倒是。”

吴维以非常礼貌,她的速度多快他就走得多快,永远跟她并肩而行,绝不超前,也不会落后。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好。有人说,增加交流最好的方式是散步,话都不必太多,现在她总算有了些深入的体会。

沿着这条临时踩出来的小路一拐弯,穿过一片灌木,他们就来到了江边。这里河风簌簌,但视野也极好,近处的正在修建的厂房,远处的低矮的临时宿舍群一览无余。岸边堆放着着一捆捆的钢筋,夜里看上去,仿佛有了肃穆的表情,宛如一座座不说不动的小山。河风吹过,深呼吸一口,全是金属的气息。

侧过头去,只见到吴维以半蹲在地上,影子被远处的音乐的灯光拉得老长,最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把脚边的碎石块拨开,露出了被压弯的几截发黄­干­枯的草根,他抓了一把起来托在手心,渐渐表情凝重。陆筠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地上的花草,倒是相当意外,也弯下腰盯着碎叶看:“这些草怎么了?”

手心的枯草被风一吹就跑。吴维以开口:“这里是南亚,属于常绿阔叶林带,一年四季植物都是绿­色­的。可是你看这里的草木,都没有生机了。”

几乎不用思考,陆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仔细想想想起近日的见闻,才斟酌着说:“虽然有点事后诸葛亮,前几天我也发现了一些现象,我跟周旭说,大概马上就黄叶满天了……看来,水利工程到底对环境还是有影响的。”

这时吴维以抬起头来看着她,安慰鼓励的目光里自有一种深意。

陆筠脑子一麻,忽然觉得镇定下来,谈话对象是他,那么说什么都没有关系了。于是她把很久以来的疑问统统问出来:“我一直很想知道,电站修起来之后,这一带的生态环境会受到什么影响。我计算过,水库蓄水之后,所在的这一片方圆一平方公里的地方,河水都会上涨十多米,跟某些大型水电站比起来这高度不算什么,但造成的影响小不了。先不要说对本地气候的影响……其它的,例如动植物的生活环境会因蓄水而影响到什么程度,这个谁心里都没数。我刚到长滩水电站时,在江里还能见到当地人称之为‘玻璃鱼’的一种身体透明的小鱼;当水库蓄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吴维以停了停:“你想得这么深,很难得,”说着他拍掉手里的泥土站起来,“有什么建议?”

“没有,”陆筠苦笑,“我也看得清楚。吴总,你们……噢,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力度保护自然环境,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了。毕竟能力有限——”

“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吴维以的声音忽然起了波澜,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复又沉声道,“我一直要求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在提出问题后,必须找到解决办法,可实际上我也回答不了,我也做不到,真是自己扇自己一个耳光了。”

“找到答案不容易,谁都不知道啊。自从我学了这个专业,对水电和环境利弊的思考都没断过,我问过无数搞了一辈子水电研究的人,到现在也谁都找不到完全不破坏环境的办法,俞老师说,尽力而为就够了,人类现有的能源开发研究全都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

说完这一通话才想起吴维以的经验和知识,何必要自己来劝。这些常识对他来说绝对是烂熟于胸,他是本工程的总负责人,比任何人都知道金钱和时间的限制,以现在的条件,能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建起这样一个井井有条的工地已经他能做到最好的事情了。他的严格是出了名的,对自己更是如此。她以刻意的轻松语气补充了一句:“如果真的太苛求,水利工程这个行业也该取消了。我想,问心无愧就好了。”

“问题总是比答案更多,”吴维以摇头,“但不能因为问题太多而放弃寻找方法。真正问心无愧,做到谈何容易。”

然后气氛就不可抑制的冷下去。陆筠绞尽脑汁的想怎么接话;吴维以侧头看她一眼,见惯的笑容满面的脸却因为他的个人感慨而不知如何是好。没有神采飞扬,只是眉心微蹙,双手握在一起,下午的时候她迟到了,站在门口,也是这个样子,明显的紧张和无措。他暗自后悔,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说:“你学水利是因为什么?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学这个。”

果真她轻松下来,眨眼一笑,­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原因啊。高考的时候没有考好,调剂到了水电水利这个专业,就一直念下来了。又懒得转系,结果成了现在这样。吴总,你呢?”

“问我?”吴维以挑眉。

“是啊,你问我了,我也应该问你吗,”不待他搭话,陆筠自问自答,“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学院曾经统计过,自愿选择这个专业的人少之又少,都是被逼无奈。你肯定也是这种情况的。”

“不是。”回答的声音清脆有力。

说着他迈开步子离开河边。陆筠迅速跟上去。

“你是第一专业选的水利?”

吴维以颔首。

换来陆筠的由衷的击节赞叹,顺便送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恭维:“也对也对。您到底跟我们凡夫俗子不一样呢。”

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没听到这个评价,差不多快被遗忘的那些记忆犹如夜空的星星一点点亮起来,在心头闪烁不停。他轻轻转过脸看一眼身畔巧笑倩兮也正歪着头直视自己的年轻女工程师,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嘴角。

人一旦无事可做,思维也会停滞生锈。 想下载全本TXT电子书来

回国后陆筠休息了一短时间,又开始上班。局长亲自下令,表示她还可以继续带薪休息,可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考虑到她刚刚经受的九死一生和在社会上引起的影响,哪个领导也不会再给她外派的任务,让她­干­起了文职,在总局的物资部门坐办公室。

她的新工作很轻松,应该说轻松过头了。每天只需要对着电脑做好统计记录数据就可以了。以前是在外奔波,部门的同事自然不认识,现在了解起来,发觉这些人相当不错。从主任到普通职员每一个都很和善敦厚,对她没有一句重话,稍微麻烦一点的事情从来不派给她。她准时上下班,白天平心静气地办公室里坐一天,最多去一趟食堂。生活极其规律。

于是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就像那些工作一辈子最后终于功成身退的老革命,每日坐在办公室优哉游哉地喝茶看报度日。

周旭刚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盹——别人都去吃午饭,只有她没有去。办公室三面都靠窗,高深明亮,无人的时候显得尤其空旷,她浑身都浸在金­色­的阳光里,从指尖到头发,甚至白净脸上的的细微绒毛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她的头歪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眼睫时不时的一动,均匀的呼吸着,似乎睡的很深。

她睡着了都是这个样子,嘴角有笑,表情恬静,仿佛岁月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读书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为了看她这个表情而偷偷跟着她去上自习。

想着是不是一会再过来找她时,她却忽然醒了,托着腮凝神看了他半晌,最后才犹犹豫豫地他的名字:“周旭?”

“是我。”

“……”陆筠看着他走进,说:“你好像变了。刚刚我差点没认出你。”

周旭拖过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说:“小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周峡电站的发电机组刚刚安上,进入测试期,我脱不开身,”周旭说,“拖到现在才有了孔回来。又听说你回了总局,我来看你,顺便交接任务。”

“哦,”陆筠笑笑,“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说什么谢谢。”

陆筠“嗯”了一声,别开了目光,转而看着手心里的报纸。

然后气氛就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的她,话可多了,说笑起来,整个房间都是她清脆悦耳的声音。现在她声音还是清脆的,可就像她的人一样。也许外表是没怎么变,可是她整个人上下,就是缺失了一部份不应该缺少的东西。以前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读就懂;可现在不是了,他已经看不懂她的眼神了。

想到这里,他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开口:“小筠,你不要强撑着,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我知道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对你的影响。”

“我没事。”陆筠轻声说,“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我怎么会有事呢。”

她声音轻,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周旭不确定她是否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可拿她毫无办法。当一个人经过那么多事受过那么多伤害的时候,别人怎么安慰都是自以为是的隔靴搔痒。事实就那么简单,没有经历过的就是不会明白别人。虽然他们曾经有过无话不谈的日子,不过那早就过去了。周旭叹口气,终于从公文包里抽出最后一张请帖,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下星期结婚,你有空参加来参加婚礼吗?”

陆筠看着请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脸。说是笑脸也有些勉强,只是些微有点笑意,但感觉上整个人如斯温暖:“你结婚,我如论如何都去的。”

婚礼现场是永远的热闹,尤其新郎新娘双方亲戚中有人身居显赫之位的时候更是如此。陆筠第一个感觉,金碧辉煌的酒店楼上楼下都是人,大多人陆筠都不认识,于是也谈不上跟他们交谈客套。有时候结婚现场就是由这个好处,人太多,哪怕你跟那对新人有多深的关系,也没有人会来特别关照你。虽然还是时不时的有人朝她看过来,但都还算保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陆筠一桌的客人都是单位有过一面之缘但并无深交的同事,他们说话谈起单位内部的人事调动之类的事情,她大都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唯唯诺诺的听着,默默喝着饮料吃菜。

直到钱大华也坐到这一桌这个局面才有了改变。钱大华看到她,跟以前一样说笑:“小陆,没想到你来了。你气­色­还不错。”

陆筠点头:“钱总,你也不错,就是胖了点。”

“回国了生活条件好多了,自然也胖了,”钱大华哈哈一笑,追忆往昔,“不但胖了,还老了。连周旭都结婚了,能不老吗。小陆,你也要快点才对吧。我还想快点喝你的喜酒呢。”

陆筠垂下眼睛,不吭声。

钱大华恍若不觉她的缄默,还是维持那种长辈的口吻:“我说得对吧?实在不行,我帮你介绍一个。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看看你,都什么样子呢,这么漂亮的姑娘,哎。再这么逃避下去,也没有用。”

“钱工,”陆筠猛然抬起头说,“你知道?”

“谁不知道?”钱大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那时你跟吴总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我比你多吃了这么多米,怎么看不出来。”

陆筠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可她开口之前,另一场猛然爆发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全场客人都站起来,用期待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迎接新人入场。陆筠从人群缝隙里看过去,周旭当起新郎非常像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点都不乱;娇小甜美的新娘挽着他的手,看上去完全是一对璧人。曾经的同学结婚了,算是负担起了社会赋予他的职责了。

周围诸人一片“啧啧”之声:“闻名不如见面。娶到夏副局长的千金,周旭长得果真还不错。他这辈子可以平步青云了,省了多少年打拼的功夫。”

“没这么简单,你还没听说吧。说是周旭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的伯父好像是什么部门的领导来着……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别人的闲事,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羡慕不来。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愿,我们不过是花钱吃顿饭罢了。”

这些零散的话落在陆筠耳朵中,她脸上毫无表情。钱大华看到,忍不住想,原来一年不见,她改变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一系列活动之后,轮到了新娘新郎给客人敬酒这个固定的环节。新娘新郎喝得不少,却一点醉意都没有,尤其是新娘子夏依依,­精­神百倍,一定要陆筠答应婚宴后留下来玩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她化着浓妆,目光里都是真诚,陆筠只好从命。

婚礼后大多数客人都也陆陆续续的离开,剩下小部分客人转移到饭店的几个包厢里。周旭和夏依依不但作新郎新娘成功,做主人也到了极致,这家酒店不论是服务态度还是装修的格局都可以用一流水准来形容。包厢里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客人的每个有可能的喜好都考虑到了。

有太长的时间没有接触这么多人,陆筠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跟别人相处。客人们开始玩牌打麻将,陆筠对此毫无兴趣,却也不能离开,于是来到包厢外的阳台外吹风。

这是酒店的高层,整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栋栋的高楼大厦迎风拔地而起;远处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犹如一整块未被切割的碧玉;地上的行人和车辆小若蝼蚁,像儿童玩具一般可爱。景­色­随好,看得久了就会花了眼睛。转过身来,却见到周旭就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没有新婚之人当有的振奋和兴奋,而是一种忧心忡忡的深思之情。

陆筠对他点头,举起手里的饮料杯说:“恭喜你了。”

周旭走到她身边,以同样的姿态靠着栏杆:“我记得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有次你给我们算命,你说我今年结婚,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准。”

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陆筠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大脑里的神经一瞬间绷直,然后一根根断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死死咬着­唇­。

周旭担忧,手在她面前一挥:“小筠。”

“算命的事是我瞎说的,”陆筠如梦初醒,摇头,“人的命运,怎么能算得准呢。”

“那也未必——”声音嘎然而止,周旭沉默片刻后才再次开口:“小筠,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那么活泼,那么开心,天要塌下来你都无所畏惧。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后悔,如果我听了——我再坚持一下,强迫你在那场地震后跟我一起回国就好了。”

陆筠把杯子放下,轻声开口:“周旭,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年是你的结婚喜宴,你应该去招呼别的客人。”

声音微弱,透露出气力不支的讯息。她明显不想谈这事。周旭叹了口气,终于走了,临走前说了一句:“小筠,你记住,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

人生命里的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的。摸出手机,有一个孟行修打开的电话;本以为没有瓜葛,永远不会再有联系的人一个个纷纷找上了门,主动伸出援助之手,无巧不成书,拍电影也不过如此吧。

忽然脚步声再次逼近。

她以为又是周旭,没回头,甚至连姿态也没有变过。来人没有完全带上包厢的玻璃门,虚掩着,悠扬的音乐声从门缝里飘出来,一点一点的渲染着空气,执着地,要渗入人的深心。人们的谈话声在音乐声中嗡嗡地响成一片。

一个柔软的有些熟悉的女声在这样的嗡嗡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陆工程师,是我。”

回头去,却是几天前和孟行修一起吃饭时巧遇的吴雨,小姑娘看上去还是怯生生的,陆筠忍不住微笑:“小雨,你好。”

吴雨“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澈透亮:“陆工程师,我在楼下看到你了,我一位同乡恰好在这个酒店打工,她带我上来找你。我有事想跟你谈谈,好吗?”

想不到跟她忽然说这个,陆筠意外,下意识反问:“谈什么?”

“我阿哥,吴维以。”

一入深秋,工地上就日夜不停地忙碌起来,本来急不得的工作要加快进度;需要加快进度的工作就更要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完成。

虽然身为总工的吴维以很少提起时间这两字,但谁心里都个倒计时牌。例如分期导流进度及方式,例如围堰的坚固情况,例如机组调试和和厂房二期建设,这些工程必须要在明年春天之前弄完。每年的春天,斯瓦特流域的雪山就会解冻,那么多融解的雪水溪水急流而下,情况不容乐观;今年天气又普遍偏暖,仔细研究过最近三十年的气候变化水文记录之后,陆筠几乎可以确定,明天春天斯瓦特和流域将有一场大水。可想而知,那时候许多工程上的事情就会显得非常困难。再加上工程有时间限制,明年这个时候,水电站必须最后要完工,然后交接给巴基斯坦方面,而现在万事万物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在生活辛苦而没有新意的情况下,日月就真的成了一把梭子,一场场迅速的日升月落游戏后,光­阴­也就随之走失。不过这些对于吃惯苦的水电人来说,工作压力大、劳累都没有关系,说明工程运转良好,只怕无事可做,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那么多的事情宛如牛毛,工地上缺乏人手的现状就更为突出,到处都缺人,一些当地人也来帮忙,可人手还是不够,技术人员缺乏得尤其厉害。基本上工程师、测量员、钻探手等等一个顶俩三个,大家都工作15个小时以上。

连晚上都不能真正休息,通常是把被子一卷,直接睡工棚。为了加快进度,工人们分为两组,晚上连夜施工。钻探机的声音响亮一阵子消失一阵子,无数次刚要睡熟又被吵醒,一晚上翻来覆去多次,熬到凌晨两点后才能勉强休息;工棚条件本身就简陋,到处都有破漏,冷如冰霜锐如尖刀一样锐利的河风如一头刚从笼中放出的野兽肆意狂奔而来,远及近地敲打着各种设备,发出哐哌哌的声音,并不需要人要求就自左主张的从缝隙里扑入,又绵长地离去。除了骤然降低和温度和摇曳的灯光,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陆筠作为一个女孩还是受到了优待,她并不需要睡工棚守工地。不论却总觉得内心有愧,所有的工程师一天天轮流守工地,她成了一个例外。于是琢磨再三,还是去问了吴维以原因。

他们那时正在查看各小组的进度,重新调配人手。吴维以那时正蹲下身看刚刚浇上混凝土的围堰和新开挖的明渠,他在各方面都是专家,三言两语就指出了混凝土的可能存在的问题。国内的技术人员还是按照以前的配方设置的材料比例,却忘记了巴基斯坦的土壤和国内的已经大不一样了。

“土壤调查要做好才能就地取材,仪器不够我来想办法。如果几个月后河床混凝土出现裂缝,江水同时暴涨,那就是真正的是千里之堤溃于蚁|­茓­了!”

话很严肃,但道理再正确也没有了。

说完这番话,吴维以这才看她一眼,回答她大概十分钟以前提出的问题:“不行。”

陆筠说:“我觉得没关——”

话还没说完,见到吴维以眉头一皱,把一沓文件递给她后才沉声开口:“不行。这事以后也不要再提。好了,你看一下具体数据,估算一下工程需要的时间。”

陆筠说:“好。”

语气虽然说不上冰冷,但绝对不容质否;其实也没有质疑或者质否的机会,吴维以处理起工事来向来以严格面出了名的。陆筠于是也不敢再提。

晚上吃饭时她告诉周旭此事,换来他一声笑:“你不知道现在的工棚晚上搭着通铺?好几个人一起睡的。”

陆筠顿时傻了眼。

周旭瘦了很多,也黑了些,笑起来颇有点­阴­险:“我对你睡觉什么样子没有兴趣,难保别人也没有兴趣。你勉强算个美女啊。”

陆筠咬牙,恨不得踢他一脚。

“我在夸你,你那个表情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陆筠撇嘴。

“小筠,他应该不是怕你不能吃苦。你到底是个女孩子,看你这么瘦,哪好意思让你再去受这份罪。你也别去逞能,回去睡觉就行了。工棚里冷得我们这些大男人都有点受不了,”见到她渐渐严肃的脸,周旭停止不言,笑眯眯地来了句:“吴总对你挺关心,这么些小事都帮你考虑到了。”

这句话炸得陆筠胸口一阵麻,她发了会呆,半晌后才说:“没有的事。他不是说过‘要学会未雨绸缪,凡是要总想在前面’这句话吗?吴总只是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而已,哪里专门关心我。”

周旭没分辨,耸肩一笑:“这到也是。不过你连他每句话都记得这么牢?”

陆筠若无其事的把脸别开,专心对付饭盒里的饭菜。

那天晚上陆筠从试验场回来时也是夜深了,她收拾了一下,想起晚上跟周旭那番谈话,从床上抱起一床保暖毛毯去了江边的工地。本来是走惯了的路,又有机械声音指路,很快也就到了,找准了光,掀开帘子进去。

工棚里温度非常低,因为简陋让人感觉更冷,好在灯光足。周旭一个人裹着一条毯子坐在书桌前看书和计算,他旁边是台笔记本,进入了屏保程序,不停闪现着谜一样的贝塞尔曲线。

周旭正在计算运输强度和运输费用,忽然感到风进了屋子,听到外面一响,诧异地回头,只看到抱着毛毯的陆筠一张冻得通红的脸,眨眨眼:“哦,送温暖来了?”

“是啊,”陆筠把毛毯扔在床上,“我多了床毯子,给你们拿过来。”

“你呢?”

“是多余的一床。我从国内带来的。”

周旭拱手:“那就恭谨不如从命了。”

“这里就你一个人?”

“是啊,吴总临时被人叫走了,说是总局来了重要指示,”周旭说,“才刚坐下就被人叫走了,哎,都是累死的命。”

陆筠摊了摊僵硬的手:“这不都是没办法吗。早知道会这样了。”

周旭看她一眼:“小筠,你后悔吗?我们签了三年的合同,我还无所谓。等你回国的时候,都老了,嫁不出去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天气冷,还有闲心在这里说冷笑话?”陆筠不满,“再说了,我嫁不嫁得出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旭重重叹口气,“如果你也没人要的话,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陆筠啼笑皆非:“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你其实没必要来巴基斯坦的,当时的王主任不是挺欣赏你的吗,你求求他,没准就不用来了。在国内虽然也吃苦,但比现在的这样肯定好多了。”

周旭放下笔,回头问:“那个问咱两是不是一对的王主任?还说如果是,就可以分一套房子?”

陆筠忍住笑,点头。

周旭满脸后悔:“其实我觉得咱们那时候应该承认的,去扯张结婚证骗房子。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她说现在房价嗖嗖上涨!”

周旭贫起来就没完,陆筠连连摆手:“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太阳就出来了。忙你的吧。”

这个时间,进入耳中的是钻机轰轰的声音,比平时的声音还要响一些。本以为是夜深的关系,结果掀开帘子仔细一看,正是今天装上高达十五米的钻塔的缘故。两台钻塔同时工作,声音惊人,仔细感觉的话,似乎大地也在颤抖。

再说了两句话,陆筠的困意也就上来了。她估摸着等不到吴维以回来,也站起来慢慢离开,沿着原路返回,一路呵着自己的手,偶尔回头,看着钻塔上的灯光闪烁,在黑夜里尤其显得明亮,那光芒盖住了那钩月­色­,于是觉得,是啊,还是暖和的。

她走路向来不看地,其实此时想看也看不清楚——工地在身后,自然也是背光的。这么直冲冲的往回走,结果上台阶的时候险些撞到一个人。来人反映比她快了若­干­倍,一下抓住她的双臂。

“怎么又不看路?”

声音熟悉不过,但语气确是无奈居多。陆筠惭愧的一笑,反正她背光,他看不到她的脸。怎么厚脸皮也无所谓了。

“以为这么晚了路上没人了。”声音很小,同时稍微退开了一点。

“你刚刚去了工棚?”

“是啊,我给周旭送毛毯去,”陆筠说,“出国的时候我多带了一床毛毯,反正我也没什么用,就给他了。这几天他守着工地。”

吴维以眉目不动的“嗯”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音。

陆筠想了想,脑门发热地说:“我听说总局有指示?”

她本不是多事的人,忽然问了不应该自己问的问题,暗自觉得窘迫,可吴维以似乎没觉得异样,说:“是的,有一些指示和一些小问题。”

陆筠仰起头看他。吴维以工作上非常务实,他如果说“小问题”,估计就是“小问题”,肯定能解决;当然,就算不能解决,他也会找出解决的办法来。

吴维以个子比她高,站得比她更高。四周都是浓重的夜­色­,钻塔上、工地上的光聚成一道道光带,刺向崇山叠嶂之中——灯光有限,夜­色­深沉,怎么可能照得亮那么多地方?照亮面前这个人就足够了。那么漂亮的一个人静静站在这样的光带里,目光直视光芒来源,脸上没有疲惫,只有镇定和自若。他的气质忽然改变。不复平时的温和儒雅,也不复工作时候的严肃公正,而是另一种不可思议的诡魅神秘。

陆筠说:“怎么了?”

他低头,两人视线恰好碰上,看不真切。她看到他修长剑眉微微一动,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干­净弧度——这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儿,也是那天晚上陆筠对吴维以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之一。

然后,光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

如果忽略那一两秒钟的视觉延迟,那么,黑暗降临的速度和光速一样惊人,犹如潮水般,一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停电了。”

工程上最怕的就是工业用电断电。一旦停电,就意味着什么都不能­干­。所以一般而言,确立建设方案之前,就要先考虑电网的接入方法和供电线路的安全­性­可靠­性­等等。这是基本要求,务必摆在最前面,绝不能出现什么大的差错。

陆筠花了好一会才适应停电的现实和眼前这真真实实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片刻后,冷月的光芒才重新出现,稍微冲淡了这个如墨的夜晚;吴维以环顾四下,他的表情自然不可能看得真切,声音却让人听着心里发紧发麻:“看这样子,不是普通的停电,是大规模全场停电。”

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下周围,视线所及范围内真是一星半点的光芒都没有。陆筠心下不安,说:“我去配电室看看是不是跳闸,或者负荷过大烧了线路。吴总你——”

吴维以打算她的话,提脚就走:“一起过去。现在所有人都在往电房赶。”

黑得几乎完全看不脚下,五六百米的路,碎砾废料散落一地,吴维以走起路速度很快,几乎是在小跑;陆筠为了赶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疾走,好几次踩到石块废料或陷入低洼之处,险些绊倒,每次都有吴维以一把拉住她,最后根本就不敢放开,捉着她的手臂不放,同时慢了速度。

一次两次也还罢了,三四次险些被绊倒后陆筠实在不好意思,讷讷解释:“我太不擅长走夜路,呵,见笑了。”边说边庆幸此地夜黑风高,他看不到她涨红难堪的脸。

吴维以想起她走路时的动作和她上次被摔的惨状,眉心微敛:“你是不擅长走路。我记得上次摔跤是在白天。”

陆筠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上次的狼狈样,一愣之后说:“摔惯了。也不觉得什么了。”

“摔惯了?”吴维以顿一顿,握着她手臂的手也加大了力度:“腿以前受过伤?”

想不到他心思如此缜密,一下子就发现了原因。陆筠惊愕,怔了半晌,才“嗯”了一声,然后轻快地回答:“脚踝骨折过一次。嗯,也不是大事了,反正咱们这行,谁没被摔过。”

“以后注意一点。遇到什么事情就跟我说,一些不能去的危险地方你自己要有数,”吴维以开口,“脚崴过一次就有第二次,腿伤过就有后遗症。腿伤不是小事。”

察觉到吴维以再次放慢了步子,她想了想,问:“吴总你走这种坑坑洼洼的山路好像很厉害,我几乎连地上的东西都看不清。”

“习惯成自然,”吴维以随口回答,“十几年的山路走下来,无论如何都练出来了。”

“哦——”陆筠感觉到了眼前的事物一点点的清晰起来,抬头,就看到了试验场和数十道微弱的手电筒光芒。从来没觉得电筒的光芒可以这样具有力量。

“呵,到了。”

电房就在试验场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到的时候,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人手一个电筒,堵满了门口。看到吴维以来,人群立刻围上来,然后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吴维以放开陆筠,借着电筒光芒环顾诸人,虽然不甚明亮,不过谁来了谁没有来还是一目了然。几乎不需要思考,就问:“备用发电机准备了?”

“老钱带着两个人过去了,好久没用过了,估计得预热一会。”

“原因你们检查了?”

于是有人回答:“还没有,我们也才刚到。”

“是都停电了?”

一名叫李锐的年轻人最先到,伶俐的开始把已知的所有情况都说出来:“是的,生活区停电了,厂房也停电了,刚刚查勘组来了电话,那边也没电了。吴总,我印象中,这样大规模的停电,还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电话还能打?”

“这个到能,电话的线路不是一根。”

吴维以略一思考,环顾人群一圈,交代下去:“刘工,你带两个人去检查一下各级配电箱,看看有没有跳闸;李锐,你们几个去检查一下变电器和左岸右岸的接入线路;其他人去工地上统计一下断电前有什么机器开着;还有,陆筠,你去广播室,全场通报一下情况,如果有人发现有异常,任何异常的情况都的直接回报给我。”

三言两语后,在场十余人全都领命而去,随着三三两两的灯光散去,沉寂和夜­色­一起一下子落了下来,屋子里立刻恢复到寂静无声的状态。吴维以在原地站了片刻,去了总配电室旁边的办公室。他拨格拉姆的供电站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拨通,仿佛所有的号码都失灵了,偶尔拨通过一两次,也无人接听。吴维以心下一沉,电站居然怎么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

他心思复杂,月亮也是。不安的在云层中游走,窗台时明时暗,白霜一样的辉光时隐时现。

停电的状况不是没有考虑过,措施虽然不是万全但该做的也都做了,接入了两个独立的电源,一条负载过大停电的话还有另一条备用,此时的情况,显然两条都出了问题,不妙。

房间另一头传来陆筠的声音:“工地上出现暂时­性­的停电事故,大家稍安毋躁,检查好手里的机器和器材,保持断电状态。尤其是大型器械……”

难得是声音放大成这样,还那么清脆悦耳,一点儿杂质都没有。吴维以离开办公室,来到隔壁的广播站。陆筠拿着高音喇叭,头探出窗外,高声说话;中文说完,又换英文说了一遍,罕见的流畅。

等她讲完,吴维以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高音喇叭,扬声补充了几句:“如果没有问题,请大家回去休息。备用发电机正在准备。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最后,感谢大家,辛苦了。”

广播声音很大,最后那句“辛苦了——”在山间留下了长长回音。随着最后一点寥寥余音的消失,屋子里的灯晃晃悠悠,就像蝴蝶欲振翅而飞前跃跃欲试的煽动翅膀一样,明暗交替了数次,最终亮起来。

陆筠浑身一松,跌坐在凳子上。

吴维以别开一点目光去看她,是那种紧张后彻底放松的神情,只有单纯和天真,她本来就样子甜美,让人看了也跟着心情好转;吴维以从窗外去看河边的工地,还是黑沉沉的;另一边的生活区也窜出了一点点光。

“你去睡觉吧。”他说。

“我不困,”陆筠摇头,“我也在这里等消息。”

本来是想说“没有必要”,可话到嘴边看到她眼神里的固执,到底没有出口,点头算是同意。

那是个复杂的不眠之夜。钱大华和电力组的几位技术人员二十分钟后先回来,说明一下备用发电机的情况,表示运行情况不错;半小时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的通过无线电汇报检查的情况,内容大同小异:没有违规­操­作,没有跳闸现象,也没有线路的异常,大型器械使用正常,没有发生短路等等。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说话简明扼要,团队的高效率­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排出了一切可能的故障之后,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考虑到供电站电话诡异的无法拨通,那只可能是供电站那边的问题了。

等到这一切暂且告停时,这个晚上已经过了大半。陆筠不停发布着广播消息,渐渐觉得眼皮再难睁开,只好靠掐自己的手提神;吴维以最后一次放下电话,瞥到她托着下颚的左手手背给掐得通红,难得地一怔,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

“陆筠。”

声音很低,陆筠立刻坐直,努力地眨眨眼:“怎么?有什么新情况?”

“没了,”吴维以凝视她的眼睛,一双很大的杏眼,双眼皮,熬了半夜显得有点浮肿;他也站起来,“回去睡觉吧,刚刚我看你要睡着了。有事明天再说。”

陆筠不好意思的一笑:“以前都没熬到这么晚。吴总,你倒是­精­神好。”

吴维以伸手灭了灯,两人结伴离开办公室。

“没法不­精­神好。在其位尽其职,领着这份工资,就要做事。肩上压着担子,就要扛到头。”

很平淡的语调,没有怨怼,没有不满,就事论事,公事公办。可陆筠就是听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无奈。困意因为被冷风吹了一通而减退不少,可大脑的混沌感和条理­性­则皆然相反,有了加剧和扩散的趋势。眼角余光撇到吴维以靠近自己那一侧的肩头,看到那张无可挑剔的侧脸,思维再不受自己控制,于是抛了个其实自己本来也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出去:“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份苦呢。你的条件,­干­什么都好,不至于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

“是啊是啊,”陆筠像小孩子一样掰着指头,一边以无比自然顺畅语气回答,“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那么聪明,过目不忘,专业水准一流;电子、水利、建筑,这些知识简直是一通百通,真是没有你不知道的;还有英语流利得好像在说母语,我听说你来巴基斯坦不过半年,乌尔都语已经滚瓜烂熟……好吧,这些也不说了,你那么英俊,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比那些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去拍电影都没问题。”

吴维以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还是那句:“是么?”

陆筠笑起来,连连点头,说:“我说假话­干­什么,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你的条件这么好,在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下,还在这里­干­这份工作,那肯定有别的原因,嗯,不能这么说,更恰当的说法,是在追求一些东西,或者为了实现一些目的,再或者,逃避一些事情?”

没有得到回答。

压倒一切的寂静中,陆筠忽的醒悟过来自己刚刚胡说臆测了些什么。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灵感,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什么机器都比不上的。无数的细节浮出水面。吴维以从来不是个喜欢谈起自己事情的人,他们认识这么久,有那么多交谈的机会,可他从来没有主动谈起关于自己的事。一次都没有。巨大程度的懊悔潮水一样的涌了上来脑门,同时上来的,还有浑身沸腾的血液。

所幸已经到了宿舍区。她哪里还敢看吴维以,低着头专心的看着脚旁错落的灯光,艰难地说了句“晚安”,然后丢盔弃甲,极不光彩地落荒而逃。

汽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沿途风景慢悠悠的掠过。不到两百公里的道路,一半的乡间小路,他们坐的是普通的小货车,因为没有货物车子重心靠前,轻飘飘的,一块小石头也能铬得整个车厢蹦蹦跳跳的小弹簧,至于人,就像弹簧顶端的塑料小球或者大风浪中的一朵小浪花,东偏西倒,变成什么样全不由自己作主。虽说工程师都是意志力坚定且能吃大苦的人,可这样的颠簸考验的绝对是过硬的身体素质。陆筠坐在小货车的后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

今天天刚亮出发离开水电站坝址,两个小时过后,时间才走到了早晨。空气中温度偏低,车厢相对暖和,过不了一会窗户上就会凝出白气;摇下窗户,可见薄薄的雾气在远处的山中蜿蜒成一道道的白­色­练纱,优雅的弥漫在空中。

停电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众人打了个无数个电话,了解了无数的信息才知道原来距水电站五十公里外的某几座无名小山发生了严重的滑坡现象,万幸没有造成|人员太大的伤亡,但阻断了部分交通,同时导致部分高压电缆和配电变压器被毁坏——具体电缆的破坏情况如何,一直没有得到消息。但根据新闻中报道的停电面积来看,至少波及了水电站东南方向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受影响的群众达十余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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