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冷静多了,神态表情恢复如常,是那种大家见惯的模样,和数分钟前那个冷落、烦躁、生气样子的吴维以判若两人。
待他走进后,钱大华想开口询问原因,却发现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坐回原位,正对惊愕而沮丧的陆筠,诚挚地,同时也是一字一句地开口:“对不起,陆筠。刚刚是我不对。请你不要跟我计较。的确是因为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些私事,忍不住情绪激动,让你见笑,也让大家见笑了。”
这番话他在外面演练多时,此时说出来,宛若宛若黄公大吕金石之音,虽说不上震聋发馈,但解开芥蒂回答迷惑绝对绰绰有余。
可到底是心里有事,吃了两口饭之后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难以下咽,跟众人略一点头就离开;他一走,仿佛带走了阴沉的低气压,饭桌上僵硬的气氛好起来,虽然不能回到一开始的高涨情绪里,但也还不错。水电人,要的就是这份乐观的精神。
只不过对陆筠而言,这顿饭同样不知其味。她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目光不和任何人撞伤,必要的时候还是正常人般的说笑,周旭发现她神态的异常,回宿舍的路上关切的问:“没事?”
“没有,”她无比肯定,“放心好了。”
不予多谈的样子。周旭心中一叹,也不再问。
回到宿舍,继续看资料和图纸,天气很冷,独自一人枯坐着,冷得笔都握不住,写出来的字鬼哭狼嚎。她烧了热水,灌满了热水瓶和热水袋后终于暖和了一点。这时敲门声响起来。
通常这么晚还登门拜访的只有周旭一个人,陆筠起身着起身去开门,正想说一句“什么事情”时没了声音,门外那个高个子修长身材的人,除了吴维以,还有谁?
陆筠怔怔,半晌之后才想起让开半边身子,摆了个请他进屋的动作:“吴总,请进。”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椅子,陆筠让出椅子,给他倒了杯热水后坐到了床沿。吴维以抱着水杯,也不喝,打量这间屋子。颜色灰暗,四壁空旷,除了最基本的几样家具和书之外,毫无特色个人特色;是那种见惯的宿舍模样,以前不觉得如何简陋,可看到她抱着热水袋坐在那里,笑盈盈的,眸光闪动,一对酒窝时隐时现,那种毫无做作的俏皮怎么也藏不住——吴维以猛然生出一种极不搭调的怪异感觉。
她不应该在这里。
与此同时,陆筠也在想着半年前吴维以第一次领她到这间屋子的情形。今天是他第二次进这间屋子吧。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穿着大衣,可看上去仿佛有点冷。头发稍显乱,脸色微微发红,像是被风吹的。
她把热水袋递给他:“吴总,好像你很冷。”
吴维以慢慢垂下目光去看那个粉红色橡胶热水袋,白皙细小的手腕让他想起一件事情,开口:“我不冷,你留着。对了,上次你在格拉姆买的那条手链,好像一直没有戴?”
原来他都记得。陆筠不知道是感动居多还是震惊居多,轻声解释:“画图的时候,带手链很不方便。”
实际上是要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想,怎么都不会解下来的。那条手链就在她枕头底下压着,很多个晚上睡觉之前都会拿出来看看,一遍遍的回想在那盏安静的路灯下,他三两下打出那个漂亮的结的所有动作,也曾试过多次,可无论如何也不能系得像他一样好。
“也许是有些影响,”吴维以仿佛才想起这件事,“不带在手腕上带在身上也可以,周旭给你的那串佛珠,以后都随身带着。”
陆筠骇笑:“为什么?”
吴维以看她,淡淡开口:“这是一个建议,而我也没有开玩笑。”
他那个态度完全是十足十的工作状态,相处这么久,陆筠也明白根这样子的他是没办法争论的,只好点点头。
沉默太久气氛会变得尴尬,吴维以提起正事:“我来,是因为晚上的事情跟你道歉。”
“那个啊,不是都解释了吗,”陆筠摆手,“没事的。你不用再特地跟我解释的,我理解。”
“真的?”
他声音很轻,低沉的嗓音却温柔迷人得不可思议,好像有了重量,坠入心里深处,引发了一阵阵的战栗。陆筠想了想,抬头去看他的脸,被那双光泽流转的眼睛吸引,仿佛受到了蛊惑,缓慢而艰难地说:“也不能说完全没事……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被人否定。”
在她生命里的最初十五年,是被骂着长大的。批评和指责是家常便饭,每天都会发生。父亲是教师,长年担任班主任,对学生犹如春天般温暖,可对自己的女儿却犹如冬天般严寒。
陆筠顿了顿,又说:“小的时候,我身上都是一团团被皮带、扫把打出来的红印,所以哪怕是夏天我都穿长衣长裤,我还记得啊,大概是五年级有次期末考试,我成绩退步了,我爸就在校门口给我一耳光,全年级的同学都看到了。我怕疼,怕得要死,每次看到我爸就浑身紧张哆嗦,为了避免皮肉之痛,我什么都要做得最好。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有聪明的人,天天玩还可以考满分,可我不行,拼了命也只能考九十五。聪明的学生我爸这辈子见了不少,再回家看到我,对我不满意,恨我为什么不给他争脸,因此,我快高中毕业了还在挨打。”
后来的阿姨谈不上什么坏人,不是那种人们想象中虐待孩子的那种后妈,但是也不能说好。对她的态度无非是“多了个人多一副碗筷”的存在,保证她能吃饱喝足,除此外也就什么都不管了。
陆筠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她只是觉得这辈子所有的委屈都堆积到了胸口,再不说出来就要死过去。
“其实说来最好笑的是,我爸口口声声的望女成凤,可当我申请到了留学资格可以去美国的时候,他又说没钱送我出去,那时他当了副校长,有钱再去买一套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
“你原谅你爸爸?”
吴维以抱着水杯的手指一动。目光里难得的出现了困惑和不理解。
“谈不上原谅,”陆筠渐渐镇定,慢慢地莞尔一笑,“是我太苛求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我不一样。”
“这样积极的态度,很难做到。”他的语气似有感悟,可陆筠去深究的时候,早已无迹可寻。
“也许不是我积极,”陆筠说,“是因为伤害得还不够深。我爸留给我的,也不全是糟糕的记忆。毕竟打我的是他,病了连夜背着我去医院的人也是他。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水杯里的热水快要凉尽,吴维以喝了一口,再把杯子小心翼翼的放到书桌上,开口说话。
“有些事情,你没有猜错。”
二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
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
“两个凡是”的观点得到了纠正;陈景润进一步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高考制度研究生制度开始恢复;农业体制逐渐改革,实行保产到户;几十万“右派分子”的帽子摘除;还有,下放农村十余年的知青开始大规模返城。
这些消息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传到西南地区的汉谟混杂的沅西时,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挂起了一丝一丝的涟漪。
初秋的沅西正处在是一年之最美丽的时节——漫长的夏季刚刚过去,秋天的到来没有改变这漫山遍野的绿色,相反,只属于这个季节的特色渐渐露出了端倪。
水稻已经收割,明晃晃的水田里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堆放的稻梗,稻梗是金色的,歪歪斜斜的扎堆捆在一起;田边的筒车安静的在夕阳中沉睡;沅西的地势跬步皆山,山脚下是一条生机勃勃的沅河。所谓的依山傍水,白色的河水映衬着层层的稻田,这是别的地方看不到的风景。
那年的吴维以,刚刚三岁。
虽然小,但也记事了。越过水田,在山的背后,是一片一片长得高大的桐树林,一颗颗饱满成熟的桐子悬在枝头。男人挑着箩筐,女人背着竹篓穿梭其中。小小的男孩穿着看靛青色布料的衣服,坐在母亲背后的竹篓里面,仰头看着母亲手持竹竿精准地把一颗颗桐子打下来,拍拍手笑了。
三岁的小男孩眼睛又大又圆,皮肤细如白瓷,每个人看到都会惊呼,这么漂亮的小阿哥啊!抱住就不肯放手,只要手里还有一点可吃的,就会小心的喂给他。这样被人传来抱去,他也不认生,不论谁抱都对人甜甜一笑。长辈们捏捏他的鼻子,说:长大后不知道多少阿妹喜欢呢。
小男孩长得非常像母亲。
极其年轻的母亲吴月是远近数十个谟寨里最出众最漂亮的阿妹。她声音好听,唱起山歌时声音宛如云雀出谷,连鸟都不肯飞走;她心灵手巧,绣出来的花似乎都能闻到暗香;她身材纤细,体态柔软,走起路来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就像她的步履一样轻快。
那个年代,沅西的谟族人受过教育的极少,绝大多数人连自己的汉族名字都不认得,在这种极度贫乏的认知下,人们只知道她等于漂亮。
人们形容一朵花,就说:就像古洞寨的吴月的笑脸那么好看。
人们看到天上的月亮,也会说:吴月这个名字还取对了,那个阿妹啊,就像月亮一样。
从吴月十六岁开始,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包括寨主的儿子,队长的儿子。她坚定的一概回绝。大家说她的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她也承认。
因为她喜欢上城里来的年轻人蒋士明。
Сhā队来的知青们住在五里外的农场上里,她每天走上两个小时给他送鸡蛋,做饭,帮他洗衣服,帮他整理书架,看着他写字,给他倒茶递水。天冷了送炭火给他,天热了扎好蒲扇送给他。
吴月认识一些字,可是他写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写了一本又一本的笔记,笔记上全是图和复杂的数字。据说蒋士明的父亲是大学里的教授,而他是大学生,学问很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知道。谟族的女孩子决不扭扭捏捏,天生就有股爽朗利索的气质,就像数学算式一样明确。她跟所有姐妹大声说,我就要嫁给他。
年轻姑娘主动表明心意,很难有人不被打动。父亲被打成了右派,眼看着回城无望,身边的人陆续和当地的姑娘结婚,生孩子,蒋士明也渐渐死了心,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吴月的心意。
毕竟,她是一个怎么都挑不出毛病的女孩。蒋士明之前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她身上有着一股天然的不经雕琢的美丽;而且聪明得让人震惊,他借给她看的书,她很快就能看完并且背出来,基本上过目不忘。
如果没办法回城的话,和她在一起过日子,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那个时候的吴维以的印象中,对父亲的印象并不像后来那么冰冷。父亲读书很多,非常斯文,总是微笑着的,对谁都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带着眼镜,薄薄的镜片后是一双聪明睿智的眼睛。有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会来找他商量。
很多个晚上,父亲把他抱在膝盖上,教他认字,较他算术。他很快的得出答案之后,他就亲他的脸,说:果然是我的儿子,这么聪明。
三岁的孩子通常不会记住那么多,可他偏偏记得。根本忘不掉。
那是他跟父亲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
记得那时候,父亲非常忙碌。他背着很多工具天天上山,深夜才回来,中午也不回来吃饭,母亲就给他送饭去,母亲很高兴的抱着他说:他在设计引水渠的路线。有了引水渠,我们就有更多的水田,种更多的稻子,大家就不会再挨饿了。
父亲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在桐油灯下画画写写。母亲心痛得直哭,却不敢让他看见,背过身去,悄悄往水碗里再加了一勺白糖,然后端给他。
他画出来的图弯弯拐拐的,但是很好看。大队队长看了不满意,说太费人力物力;父亲据理力争,拍着桌子说:不能改,再改的话,水流太急,会决堤的!
第二年开春前水渠终于修好了,大片的田地被开垦出来。母亲还来不及为他骄傲,他已经接到了返城的消息。本来都已经绝望,中央的命令层层下达到沅西,高音喇叭一座山一座山的喊过来:……知青按照工作调动处理,分批予以调回。调动遵循以下的原则……
大返城开始了。
一个人的命运和一个国家的命运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对于很多人而言,这就是一辈子的生离死别。
父母是怎么生离死别的吴维以不可能知道,只记得父亲临走时说:我会回来接你们。
母亲没有像别人那么哭,她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微笑着回答:好,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两年半。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电报发了一份又一分,去二十里地远的镇上打电话,走了一趟又一趟,最后终于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地址。
有了地址就好办了,仿佛前景光明一片。谟族姑娘最不缺的就是勇往直前的勇气。两三年攒下来的钱当作路费足够了,还可以换上两件新衣服。
吴维以平生第一次坐了火车,绿皮火车,车厢散发着新漆的味道。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人,大家提着笨重的行李,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但说话的口音却各不相同。
从西到东绵延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中国的风光一览无余,真是山河壮丽。
从来不曾出过远门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千里奔波,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什么都要钱,偏偏最缺的就是钱。听不懂别人的话,自己说话别人也听不懂。城市那么大,街道太宽,路灯太多,商店太多,每样东西都没见过,墙壁上贴着大幅海报,听说那是电影;平时偶尔才能看到一眼的汽车现在满大街都是;小箱子里自动传出来一串一串的声音,据说那是收音机……起初觉得新鲜,一天走下来,看花了眼,迷了路,脚也开始酸疼。呣子俩抱头坐在路边的公园里,沉默地看着夕阳缓缓沉下去。
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吴维以开始害怕,拉她的衣角,轻声问:阿妈,找不到阿爸怎么办?
不会的。能找到。
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个女人挽着她的手。从容的从公园中的小路上。那种从容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完全表达了“我是这个城市的人”的那种姿态。
那是意料之外的一幕,母亲没有说话,死死盯着他,下一秒就冲了过去。吴维以傻傻看着。他们衣着光鲜,和他不一样。那是一个群体和一个群体之间的差距。他不知道母亲和父亲说了什么,只看到父亲伸手推开她,和身边的女人一同离开,背影消失在夕阳里。母亲蹲下去,捂着脸哭。
漫长的等待时间里,母亲从来没有哭过。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虽然寨子里人人都在私下议论说“命真苦,男人不要她了”之类的感叹,但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她不是那种任人轻贱的女人。
可如今她在哭。她瘦削苍白的面庞没有泪水,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哭出声音,那是绝望的干嚎。她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那种无助和撕心裂肺,至今记忆犹新。
母亲瘫坐在公园冰冷的石板上瑟瑟发抖,和他一般高。吴维以抱着她:阿妈,别哭了。你还有我。
母亲忽然不哭了,反手抱着他,亲他的脸:是啊,我还有你。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人心变化起来,是连禽兽都不如的。阿妈不哭了。
第二天他们在他单位外又遇到了他一次。曾经的那个父亲从有着门卫的大院子里出来,嫌恶的看一眼站在路边的他们,只说了三句话。
我没这个儿子。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们在这个大城市里逗留三天后,没了钱,不得已回了沅西。足足两天两夜的火车,她一句话不说,一口饭没吃,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撑着回了沅西。当天晚上她发起了高烧,什么都糊涂了,什么都说。最后终于累了,最后昏迷不醒,半夜的时候她在月光下,把正在熟睡的吴维以抱出了屋子,放在树下的大石块上。她倚门而坐,最后去灶台拿了把火,往屋子里一扔。她躺回床上去,看着火苗舞动起来,烧掉了屋子里所有的书,曾经是他的书。房屋的木架在她眼前轰然坍塌。
木质结构的屋子见风就燃,那场火没有控制住,烧掉了整个屋子,他在睡梦中差点被烧死,还是邻居家发现得及时,救回了他,却没有救回方圆三百里内那个最漂亮的姑娘。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洒进山寨,均匀洒落在每个角落,包括那间依稀看得出本来结构但已全部毁灭的小屋子上。
只有黑乎乎的残垣断壁和置身其中孤零零的小男孩。他伸手出去,碰了碰那张碳化的木床。
有东西轰然垮塌。炙热的烟尘迎面扑来。
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都——没有了。
二十一
旧年一过完,工地上就进入前所未有的繁忙期。导流洞也提前半个月施工完成,验收过关。辛苦一年的众人拍手相庆。一个项目结束自然要喝酒庆祝,干脆就在洞内干了大碗酒,宛如古代的英雄侠客,豪气干云。等不到众人四溢的酒香散去,爽朗的笑声回音传来,大江截流的准备工作也逐渐展开。
这一代是所谓的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受东南亚季风影响很大,春季湿润,夏季多雨,每年的汛期大致从四月中旬开始。汛期来临之前截流江水迫在眉睫,工程组进行了几番资源调整,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调配到了截流现场。
因为斯瓦特河面较窄,施工难度不大,设计中采取河床一次拦断的方式。大量的石料运来,几千立方米的石料石渣在江边堆积如山,并且还以高密度不停的运送过来。实际的测量工作也穿Сhā着展开,吴维以每天在工地现场和实验室来回数趟,几十立方米的混凝模块倒入江中,再捞起来,测量记录数据,一个不拉的全部要看,随时做好应对的准备。
一辆大型的运输车沿着路过来,吴维以退后了两步,待车停稳后同开车人打招呼:“老袁,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袁祥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挥舞了下手臂,一张脸上全是灰:“没事,早没事了。我现在好得很呢。”
吴维以颔首:“那就好。”
“吴总你让一让,我准备倒车。这里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石头,磕磕碰碰的,小心受伤呢。”
“是的,安全重于泰山。”
边说边转抬起目光,下意识的去寻找江边高台上那块注意安全的高大警示语牌。牌子自然是完好无损的,旁边正在修缮的厂房也基本上完工,厂房前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附近的树荫下交谈。走得近一点,果然是陆筠和周旭。
印象中他们两个人,只要有时间总在一起的。陆筠似乎在笑着说些什么,点头之后又摇头,把手里的文件夹交给了周旭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周旭在她离开后却没有动,低着头颇为认真的看手里的东西。
吴维以若有所思,静静看了二人片刻,沿着石阶走了上去。数步之远时叫他:“周旭。”
因为现场施工的机械声非常大,吴维以刻意扬高了声音,可声音没传到被呼喊者的耳中,吴维以摇摇头,来到他对面,再叫了一声。周旭这下子听得真切,抬头看见来人,立刻笑着招呼:“吴总?我刚想过去找你。”
他把手里的文件地给他,吴维以看了看,是一些水电站的资料,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和公式,空白处有一些铅笔写好的批注。
“陆筠给你的?”
周旭说:“这是以前的一些老的水文资料,原始文件太多,当年也没人仔细看。我昨天从纸堆里找出来,我看一下,觉得有点意思,不过里面有几个小地方我不太明白,小筠就帮我翻译了一下。”
“帮你翻译是吗,以后翻译之类的事情也找我帮忙,”吴维以表情难以察觉的一变,随即正色看他:“这段时间你跟陆筠经常在一起,每天都会见面?”
周旭有一瞬间的砂岩。通常情况下,吴维以找他都是为了公事,难得这样说起陆筠。工地上已经有了不少关于他们俩的玩笑,没有什么恶意,多是闲聊时的玩笑,不外乎“吴总对待小陆真是难得的好”、“两个人走在一起挺配的”云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往往也是实情。他对她,的确不一般。周旭一默,怪异的酸楚浮上心头。心知跟领导争辩起来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忍不住一句话还是出了口。
“我们是见面很多。小筠说她这段时间比以前轻松,愿意帮我的忙,我自然求之不得。我跟她相知相交这么多年的感情,无论怎么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吴总,你那么忙,实在没有必要过问这种小事了。”
尖锐的回答是意料之内的,吴维以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示意周旭跟他一起去厂房里看看;地上全是水管和一捆捆的电线,两人绕过去后他才缓慢地,字斟句酌地开口:“这番话你听了会迷惑是正常的。不过我有我的考虑。我希望你多她在一起,她在什么地方,她在做什么事情,甚至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这些你都要看在眼底。”
周旭完全拿不准他的意思,但感觉得出来他话里的分量:“你不说我也会注意的,不过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我不懂。”
“我也同样不明白,”吴维以抬头静静看着天空。没有空气污染,这里的天空碧蓝而纯净,宛若出见世面的小姑娘,“刚刚我的话是请求。”
话里有着明显的深深的焦灼,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恐怕是忧虑到极点;既然是吴维以说的,那就不可能。他看上去镇定一如往昔,除了紧抿唇角和微蹙的眉头,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周旭迟疑片刻,勉强笑了笑:“请求?”
“当成我给你的任务也可以。总之,不要忘记我的话。”
纵然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猜到他不会回答,便一如平时接受任务的状态:“好。”
吴维以宽慰似的一笑,又说,“陆筠的性格你很了解?”
周旭笑起来:“了解啊。小筠她啊,是那种别人找她帮忙都不会拒绝的,只要有任务拼了命也会做好的性格。大学的时候出去野外考察,她摔了腿,不愿意影响进程,她愣是要着牙坚持,半句喊痛的话都没有。后来到了小镇上找了医生一看,小腿肿得像大象腿。现在还有后遗症,没办法很好的掌握平衡,崎岖的山路走起来有些困难。”
“她很不容易。”吴维以薄唇微微一压,几近叹息的一句话就从唇角飘了出来。
但他的心思不在话语上,而是更远的地方。周旭侧过目光,瞥到他的侧脸。即使以同性的目光来看,外表的的确确完美得无可挑剔,一旦见过就不会忘记的脸。让人心理阴暗的生出不平之意。却也没办法嫉妒,模样还可以说是天生的,但他能力超群也是铁一样的事实。他专业水准极高,性格认真和稳重,处理事情无人不服。周旭在心里苦笑一声,如果大学时班上有这样的同学,大概全班男生都找不到女朋友吧。
压力实在太大,仿佛填江的千钧石块此刻压在自己的肩头。
那番话之后,周旭就时刻留心起陆筠。实际上两人不在一起的时间居多,他也会拜托跟陆筠一起工作的人多留心陆筠的动向。吴维以的话对他到底还是有影响的,不可能忘记。
被拜托之的工程师听到他的要求后,无不大笑:“哦?这可是真是的追人家啊。”
周旭笑嘻嘻的不否认:“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种待遇却让陆筠哭笑不得:“你们怎么都这样?”
“怎么了?”
“吴总啊,这段时间,他起码要跟我说三次注意安全,问我这一天有什么的安排,都要去哪里,老实说起初还觉得受宠若惊,不过现在有点不明白了。地方就这么大,难道我还会丢了吗?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原来以为吴维以把看顾陆筠的事情都交给自己了,却没想到他比自己还要认真。想到此节,周旭苦笑,最后才挤出一句:“反正,你小心点。”
一码事是一码事,正式上工的时候一点也不敢懈怠。投掷试验进行了三天,现场演练又持续了两天,不断的好消息传来,设备人员基本上满足了需求,导流洞成功分流了大约一半的江水流量,达到了预期的标准。
所有人一连数日都没有休息。连续的开会加班,截流的最后一日终于到来。那日阳光晴好,设备的轰鸣与江流的咆哮交替呼应,堤头上到处都是器械和材料,人都淹没在其中。平时从不消失的河风都被装载着截流用料的运输车所阻截,远不如平日的凶猛。就像电影的Gao潮到来的前奏一样,水电工地上再一次迎来了建设史上的Gao潮。
凌晨到中午,吴维以在江边一呆就是十几个小时,现场控制全权负责,所有数据的实时记录第一时间反应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的,钱大华拍着自己的脸,递给他一杯水:“哎,都吹得要毁容了。”
吴维以没有抬头:“江水的脾气真不好摸,不敢懈怠啊。”
说完猛然想起事情,疲惫中抬起头,目光迅速在现场扫一圈,眉心皱起,问钱大华:“今天看到陆筠了没有?”
“没有吧。”
转头去问身边的指挥组的其他人,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从今天一早开始,就没有人看到她。愈发担心起来,把手里的资料一扔就站起来,四下问:“技术组的其他人都在,她去哪里了?”
在场诸人大都是一早就驻扎在此,这个上午脚步都没挪一下守着现场,自然也不会看到陆筠。众人都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焦急之时恰好周旭抱着一堆资料进屋,吴维以的问题听了个尾巴,马上回答:“半小时前我看到她了,在导流洞那边,昨天晚上就去了。”
石头落回了心底,吴维以呼出一口气,重重的重新落座。
狭窄的临时指挥室里大家都各忙各的,长期的精神高度集中后疲劳是显而易见的,钱大华有心活跃气氛,又说:“吴总,我发现这段时间你对小陆很关心吗,一分钟看不到都在担心呢。”
大家都笑起来。
跟别人的善意的玩笑不同,吴维以勉强扯了扯嘴角,一幅不欲多谈的样子,对表情凝固着的周旭说:“谈正事吧。情况怎么样了?”
周旭是技术组的骨干,他把所有的情况加以整理后汇报给吴维以,一条一条理得清楚,分毫不乱;钱大华盯着他看了会,待他离开指挥中心后才半感慨地说:“小伙子很聪明啊,学东西很快,做事也比最开始踏实多了。”
“人总要变得可靠起来,”吴维以说,“咱们出去看看。”
清新的水汽和沙石气在空气里环绕,确认截流进度良好之后,钱大华叠起手臂,眯起眼,指点着空中说:“我这辈子,也参与了十来个水电站的修建,不论规模大小,每次看到江河截流的场面,还是感慨万千。以人类的力量,居然跟江河挑战,让我觉得,充满了成就感。以前的苦恼也好,后悔也好,痛苦也罢,都不重要了。”
吴维以极目远眺,所有的资料和数据在脑子飞驰而过,然后才是对江山大川的感慨和过往旧事的追忆。
他缓缓露出微笑:“是,别的,都不重要了。”
巨石和钢笼仍在投下,龙口渐渐缩短。滔滔江水激烈的一滚一滚冲击过来,浪花飞溅到空中,发出困兽般的咆哮。站在江边的人群显得如此渺小,仿佛成了背景。
二十二
正是春天,夜幕开始降落,启明星在透明的月亮附近依稀闪烁;夜晚的到来并没有让波澜壮阔的斯瓦特河奔流变得黯淡,而别有一番神秘感觉,若是诗人在此,想必要吟唱一番。流淌了几万年的河流第一次被拦腰截断,只是让人感慨人类的力量。
龙口合拢截流成功,周旭终于空闲下来,匆匆赶到导流洞口,几经周转之后终于在洞口下游的山岩背后的监视器前找到陆筠。她浑身都几乎湿透。在这里呆了一天,监控水流速度,测试阀门受到的压力,常在水边走,绕是再小心工作服也湿得七七八八。
和另一位工工程师交接了任务之后,她终于站起来。
工作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松懈下来身体的力量也随之溜走;河水冲进洞口带来的风劈头盖脸的狂风,带走了衣服上的水气和人的体温,人也寒冷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周旭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好了,回去换衣服吧。”
陆筠回他一个笑:“好的。”
两人就像平时一样,笑着散步走回宿舍。一路上所聊的除了今日截流的情况就是大坝的现状。在水利问题上的讨论,工程师们从来就不缺乏话题可讲。
一路上遇到熟人不少,打听好了开会时间,回到宿舍区的时候,夜色统统弥漫上来。
把换下的衣服泡在盆子里,陆筠去了水房。大概因为是吃饭的时候,这里空空如也,倒了洗衣粉泡好了衣服,热水也差不多烧好了。忙了一天,手上头发上全都是灰尘。她解开皮筋,弯下腰开始洗头。
想着在这样的地方也没办法讲究太多,一个不留神,眼睛却被泡沫糊住了。酸疼的要命,忙忙去抓毛巾,什么都看不到,扑了个空。
感觉有人以很大的力气扶住自己的肩膀,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彻底擦干眼睛后才看到面前的人正是周旭,歪着头从下往上的看他,诧异地开口:“你怎么也来了?洗衣服?”
因为看到她进了水房自己才跟过来的,不过却不能告诉她,只是笑着点头,拿起毛巾:“我帮你吧。”
“不用了,我快洗完了。”
“那至少我可以帮你冲洗吧。”
周旭拿起水杯,温柔的把水从她头顶上浇下来。空荡荡的房间,水流的声音格外响亮。水温适宜,周旭帮着她把散乱在鬓角的头发一丝丝理好。晶莹的水珠从发尖上掉下来,漆黑的头发泡在水盆里,慢慢舒展开来。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作声,安静的时间持续太久,怪异的感觉在陆筠心中荡开。
陆筠终于直起身子,也不看他,缓解尴尬气氛的开口说话。
“我在想,如果出国的时候把头发剪短就好了,”她叹口气,说,“现在这样怪麻烦的,每次洗头都很麻烦。”
“我觉得很好啊。你留长发,很漂亮。”
倒是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赞扬,陆筠忍不住笑起来。
“过奖过奖。”
“当年你也是称霸水利学院的院花吗,不用自谦。”周旭大笑,把干毛巾搭在她的头发上,手却不动,隔着毛巾捧住了她的脸。
擦头发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需要他的帮忙了。陆筠抓着毛巾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自顾自的擦起头发:“咱们学院男女比例啊,就那么几个女生,就算是院花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周旭抱着胳膊看着她擦头发,把湿漉漉的头发慢慢地梳直。
她发髻就高,额头饱满光滑,因为刚刚洗了脸的缘故,脸上都是晶莹的水珠,带着一股湿漉漉的青草气息,在灯光下光彩荧荧。
周旭心神俱荡,跨近一步,左手捉住她的下颚,右手紧紧环上她的腰;这样一抱才知道她原来那么瘦,他觉得心疼,情绪控制不了;这种强势的拥抱的姿态陆筠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她看着越来越近的脸,猛然一转头,到底为时已晚,他的唇从从脸颊拖曳到了耳垂,然后就停在那里,呼出的温暖气息在耳边萦绕不去。
陆筠情绪复杂得自己也没有一个头绪,因为震惊毛巾也飘落到潮湿的地板上。在他怀里沉默片刻,波澜不惊地微笑:“周旭?朋友之间表达高兴不是这样的办法吧?”
没有回音,动作却变了。
“你怎么了?”
周旭没有放开她的迹象,却加大了手劲。他在她耳垂上一吻,终于开口。
“我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陆筠“啊”了一声:“我不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正在把我的行为合理化,找出一个你自己满意的解释,朋友啊,同事啊,这些都是错的,”周旭镇定地开口,“我的行为就是你最不愿意接受的那种答案。我吻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陆筠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一把推开他,瞪着眼睛,咬着唇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没有什么为什么,”周旭后退两步,扶着额头,沉稳的开口:“我不信你真的没有感觉。陆筠,你真是个善于逃避的人。很多事情,不是选择看不到就不存在的。”
被说中心思,陆筠不吭声。
头发没有擦干,水还在往下掉。梳子捏在手里,手里都是梳齿勒出来的痕迹。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唯一的异性朋友也变质了。
“我记得,”周旭苦笑,“本科的时候跟你是普通朋友,觉得你是个漂亮的女孩,活泼开朗,也就这样了;研究生的时候咱们关系近了一些,越来越了解你,对你的事情越来越上心,看不到的时想你,再一起的时候觉得时间远远不够,不知道什么开始,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到了我自己都吃惊的地步。等我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直忍到现在没说,是不希望你背负什么心理负担和包袱。可你啊,压根一直没察觉到。有的时候你很敏感,有时却迟钝得要命……算了,这些都不说了。当时跟着你出国,是以为,也许在外面一起吃苦两年,我们就顺理成章的走到一起。”
“如今看来,我的希望……大概覆灭了吧,”周旭凝视她,一字一句地开口,“我自诩聪明,也机关算尽,却怎么都没想到,你会认识一个吴维以。”
水流奔腾声传来,这是每天早上唤醒她的第一个声音,早已听惯,仿佛乐曲。
清晨披着衣服枯坐在床上,迟钝得开始穿衣服,忍住大脑发胀发疼的趋势,耳边仿佛回荡的,还是周旭那番话。
跟周旭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比任何人都要茫然。曾经以为那个人是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不止一次信誓旦旦的跟人说“男女之间是有纯洁的朋友关系”,哪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朋友不复存在。
薄薄的布窗帘挡不住什么,有稀薄的光线从外面的斜进屋子,朦朦胧胧的书桌上的几卷图纸,衬托着屋子的其他角落幽暗不明。这样的阴暗寂静,满可以扯过被子盖住头再睡过去的,可显然没可能。
之后恐怕要跟周旭好好相处都有些困难了。
微妙的平衡存在于微小的部分,两个人的关系的动摇往往也是因为一句话。窗户纸捅开和没有捅开完全是两个概念,众人都知道的秘密和公开的秘密也截然不同。她从来都是个没勇气的人。也想不到怎么面对。
顺利截流不过是工程刚刚起步的一个阶梯,汛期来临,加固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一切似乎都按照计划进行。
随着东南亚春夏的来临,工作上的事情日益繁忙,冰雪融化,河水暴涨,尚在建设的工程遭遇到从诞生以来第一次大的考验,各种工程建筑都在实际应用中体现出了价值。
感情上的小问题,在大局面前总是可以抛弃的东西。至于个人心里的小疙瘩,只能自己慢慢解决,解决不了就放任自流。
和工程进展的顺利相比,周旭和陆筠的关系逐日改变着,心情也是。他们丝毫没有感受到他们在东南亚渡过的第一个春天的气息。两个人同时心照不宣的埋头苦干。她也始终学不会虚以委蛇的态度,他估计也是。事情按照她的预期的发展。两人慢慢生疏下来。并不是身体上的疏远,其实每天都可以看到对方,也每天接到他一天三次的查岗电话,心却慢慢的疏远了。
连以前的玩笑都没有了。
不少人察觉到他们之间的问题,或多或少表示了诧异。但不会有人真正上心,毕竟大家说越来越忙。东南亚的夏天来的早,汛期之后夏天就到来了。大坝顶住了压力,开始正常的蓄水排水,慢慢热起来的天气中,发电机组也有条不紊的开始安装,厂房也基本修好。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专家组、政府官员前来考察。工科的人往往实际,也不搞什么花架子,一般来说也谈不上排场。
这个时候总是少不了吴维以,他是总工,还是协调人员,有一度每天都带着专家在工地上转,从导流渠到厂房到生活区,一天之内来回若干次。陆筠远远看着他百事忙,只觉得心疼。
直到他必须出门一趟,去伊斯兰堡接待总公司派过来的专家团,一来一去大概要耗时三四天。走之前他特地找到陆筠,拿出规章安全手册,一条条指给她看,再三嘱咐她一切小心。
办公室的白炽灯下,吴维以看到身边的她眼神有点散,显然是在走神,心知她可能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把脸一沉:“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陆筠傻了眼,哪里说得出来。真是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要遭受小学生的待遇。
于是脸一红:“吴总,我知道了,您不用这样再三强调……”
也不知道是气还是无奈了,吴维以把手抚上额头,看来也说头痛无奈,指着手册:“回去每天给我读两遍。”
这段时间陆筠自觉吴维以的心思一半都在她身上,但却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陆筠侧头看他一眼,那么英俊漂亮的一张脸冷得可以刮下冰渣子,大概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可越关心她心底也就越乱。她被他搞糊涂了,有点不知如何应对,却没有勇气向他求证。
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还想怎么样呢。
只能振作精神,唯唯诺诺地点头。
她很快离开办公室,吴维以疲惫地坐在藤椅上,目送她离开,怎么都不放心,还是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在江上灯光的照明下也跟在她身后走了一小段路,看着她回了宿舍才重新回到办公室。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一天天心慌,就像心里开了个口子,怎么都填不满。
身上的职责也重,也不能因为某种可能性而放弃工作。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历时半年后,我终于写完了这章
番外一 庆国庆
世人均知国庆有七天长假,但对吴冕之同学而言,这个假期大大的被打了折扣,变成了四天,外加三天的补习。
虽然各级教育部门明令禁止补课,但下面的学校各有各的做法。例如吴冕之就读的市一中这所远近闻名的重点中学则非常低调的把可能要参加各学科竞赛的同学找回学校,统一补课。
吴冕之恰好位于其中。他对这样的补课并不反感,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此时他正坐在书房,认真做着参考书上的练习题。
吴冕之成绩非常优秀,在学校里总是年级前三名;很少有什么题目能难到他,此时他却皱起了眉头。他拿笔在草稿纸一再演算,始终找不到解题的窍门,最后终于无奈,高声叫:“妈妈——过来一下——”
陆筠本来正在厨房里做午饭,听到儿子的召唤,在毛巾上擦了擦手,又把高压锅下的火关小之后才过去书房,站在儿子身后问他。
“小冕,怎么了?”
吴冕之指着参考书上的题目,拉她坐下,“妈妈,这道题我不会做,你教教我吧。”
陆筠拿过书:“我看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她疑惑地看着那道题目数秒之久,又翻过参考资料的封面看了看,连连摇头:“现在的竞赛题目怎么都这么奇怪?”
吴冕之说:“不奇怪啊,就是很难。我都想了一个多小时了。”
儿子长这么大,她还真没辅导过他的作业几次。吴冕之从小就聪明,在学习上特别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加上小学的时候功课简单,不用怎么学习,成绩也是头筹,还跳了两级;作为父母也从来不逼他拿多少名次回来,进入初中后,任凭他自己发展。
难得他说有不懂的题目,陆筠也乐得大显身手,拖过纸笔,开始算起来。
虽然若干年时间没做过中学数学题,但陆筠对自己还是颇有信心的。怎么说她也是高级工程师,对付初中数学应该不成问题。
她算得专心,吴冕之就趴在桌子上看着她。
所有认识吴冕之的长辈都认为他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内在的聪明就不说了,长相也是远近闻名的好。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眼珠子灵得很;两道浓眉仿佛是画出来的,高兴的时候眉梢微微上挑着,可爱得很。在这个孩子普遍早熟的社会,他也极受女生欢迎,简直是水电家属院子里新一代白马王子。
陆筠算到一半终于觉得不对劲。不错,在工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数学,但那都是实在的运算。可现在她面前的是竞赛的题目,又刁钻又古怪,需要用的只有技巧。这就好比一把金斧头和一个两毫米的螺丝钉的关系。不论你那把斧头多么金光灿烂价值连城,但就是不能毫发不上的把螺丝钉从仪器上旋下来。
陆筠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儿子,发觉儿子正用那对充满期盼和崇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抽动了嘴角,貌似淡定的笑了。
“这题目挺难的,有些棘手。”
“对啊,所以我才问你啊,妈妈你不是工程师吗?”
陆筠无比痛苦的想,做父母的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在吴冕之面前从来都是一幅无所不能的形象,直接承认“啊,这个题目我不会”是最糟糕的事情,但也不能骗儿子。
吴冕之是何等聪明的孩子,一看她复杂的表情就有数了,狡黠地一笑:“妈妈,没算出来吗?”
陆筠脸部表情僵了一下,随后她采用了极其有效好使的缓兵之计,“现在算不出来不等于一会后也算不出来。这道题目你先留着,做后面的。我先去做饭,吃了午饭咱们再研究下这道题目。”
吴冕之点头:“那就下午吧。”
呣子俩的交谈忽然被人打断。
“什么题目?”
两人同时回头看门口,只看到吴维以神清气爽的走进书房,笑语:“小冕,说起解数学题,首位咨询人选是肯定你爸爸,不是你妈妈。”
陆筠嘴角一抿,狠狠盯了他一眼。
吴冕之却扔下手里的笔,欢呼一声飞快的扑到来人的怀里:“爸爸你不是在睡觉吗,妈妈说你昨天半夜才回来,让我不要打扰你。”
说的是吴维以昨天从国外考察回来的事情。他凌晨三点才到的家,洗了个澡就倒床睡到现在,睁开眼睛一看,几乎已经是中午了。
“看来我还真会赶时间,”吴维以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一把把他抱起来一边脸颊亲了两下,“十天不见,好像又重了。”
吴冕之神气活现地说:“爸爸,我现在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是三个三日呢。”
陆筠看着两父子打闹,上下打量他,现在的吴维以穿着件白衬衣,精神状态极其良好,比昨天晚上好了太多。吴冕之在同龄人中算高一点的,他抱着也看不出吃力的迹象,她放下心来:“看你的样子倒像是睡够了。稍微等一下就可以吃午饭了。”
放下吴冕之,吴维以弯腰握了握她的手:“看来我起床的时候真是恰好。我真的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还是家里睡着踏实。”
陆筠笑着摇摇头,站起来空出凳子让他坐下:“我去做饭了,你来看题目吧。现在的题目跟咱们那时候可不一样了,我怀疑你也做不出来。”
吴维以笑容愉快得很:“老婆,你这就是小看我了。”
还真如他所说,陆筠刚刚把菜摆上桌子再布好碗筷,父子俩就从书房出来了。她目光在父子俩身上停了停,吴维以气定神闲的模样,但冕之逐笑颜开,说:“爸爸把题目算出来了。”
陆筠一听就摇头笑了,这事不由得她不服气,冕之已经坐在餐桌旁,她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以后就多问你爸。”说完又看吴维以,碍于在儿子面前,并不太心悦诚服地说:“好吧,你一直比我厉害。”
吴维以笑眯眯的给她一家人盛饭。
冕之皱着眉头,郁闷的开口:“可惜爸爸经常不在家。”
她跟吴维以对视一眼。吴维以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这个是实情,早些年还要多一些,冕之几乎完全是陆筠一个人带大的,因此看到爸爸总是很欢喜。
不过好在是小孩子脾气,很快就振作起来,问:“爸爸,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回来没有?”
这一问倒是想起来了,吴维以放下筷子说:“有啊,爸爸给你带了礼物,你温阿姨也给你送了礼物回来,在行李箱里。”
冕之把饭碗筷子一丢就冲过去找行李箱。
他动作快得很,两个大人倒是面面相觑了一会,然后都笑了。
陆筠颇有些无奈的拍了拍额角,“平时太宠着他了,吃饭的规矩还真是没教好。以后得好好让他改一改。”
“小孩子吗,总是喜欢礼物的。”吴维以忍俊不禁,又侧头看陆筠,“昨天晚上回来太困,没来及的跟你说,我在美国遇到温晓了。”
陆筠笑了笑,“嗯。”
“碰巧在一个城市,大概听说我回过去,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找到了我,”吴维以看陆筠一眼,一本正经地一一交代,“我们出去吃了个饭,言谈中说起小冕上中学了,生日也快到了,她就买了礼物让我带回来。”
陆筠点点头:“是什么礼物?”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
刚一说完,冕之就抱着个长长宽宽的盒子出来了。他把盒子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开始拆封。
夫妻两也放下了碗筷过去看,盒子包装得异常精美,上面还别着一张卡片,陆筠拿起来一看,简单写着一行字“祝冕之生日快乐”,她看到这句忍不住笑了下,侧头去看了眼满脸镇定的吴维以。盒子打开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大概十二寸的小电脑笔记本。
拿起说明看了看,是当前最流行的某家公司推出的最新的型号,又轻又薄,很适合学生用,看上去并不便宜。
冕之一看就欢呼起来,抱着就不撒手。他想要电脑很久了,奈何父母都不买给他,要查资料只能用家里的电脑,偏偏自己的爹妈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在电脑上干了什么,一五一十的都能查出来。这让他很郁闷,虽然他的确没干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坏事,但隐私被侵犯,对一个不满十三岁的孩子来说,总是相当不舒服。
冕之神气地宣布:“这个笔记本以后就归我了!”
有了这个笔记本,就不用担心那么多了。他真是乐开怀了,眉开眼笑地想一定要设一个复杂的密码……
陆筠有点头痛,电脑的话,他们也不是买不起,问题是电脑这个东西是在是太迷人了,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什么让人称道的自制力,沉迷于某样事物之后就很危险。
她知道温晓对冕之也非常好,历来送的礼物都价值不菲,但也没想到她这么大方,一送就送笔记本。而她根本不在国内,想要退还都没办法。
可强行从这么快乐的儿子手中收走笔记本又显得不太厚道,于是看一眼吴维以,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他:“维以,礼物是你来回来的,你看怎么办吧。”
吴维以没想到温晓送了这么个大礼,也是无奈居多。他短暂地想了想,把笔记本送冕之手上抽出来,拉着他回到餐桌旁。
吴冕之是何等聪明的孩子,从父母的表情上就看出了端倪,先发制人:“爸爸,你不会想没收我的笔记本吧!我要肯定地说,不行!这是温阿姨送的礼物。”
吴维以于是和颜悦色开口,说:“冕之,不是没收。是跟你商量上网时间。”
这个要求吴冕之就无法拒绝了。
他想了想,勉强同意,然后父子俩就上网时间进行了争锋相对的讨论和交涉。简直是步步艰难,就像在菜市场买菜。
陆筠听得好笑,实在没脾气了,拿筷子敲敲父子俩的碗,说:“好了好了,吃完饭再说。”
终于刹住了话头。
好容易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完饭,冕之继续去摆弄电脑,夫妻俩收拾了碗筷就去洗碗。
陆筠把碗放在水槽里,吴维以跟着走进来,说:“好吧,孩子有个自己的电脑也不错。限制一下上网时间吧,跟平时一样。”
“还能有什么办法吗?”陆筠瞪他一眼,“你就不会告诉温晓不要送笔记本。”
“我没细问,她亲自塞到我手上。她那个脾气,不接礼物就会翻脸的。”吴维以摇头。
这话也是。十多年来,陆筠大概见过她三四次,每次见面都只看到她是越来越女王脾气,独断独行惯了,说话气势越发凌厉起来。他们夫妻俩欠她人情太多太重,已经到不能计算的地步,哪可能因为一个笔记本跟她闹得不愉快。
“只有收着了,”陆筠摇摇头,“更何况温晓也是一片好意。”
吴维以“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点像叹息,陆筠本来洗着碗,就被这声叹息吸引,回头去看他。两个人结婚十多年,她一向不介入他跟温晓之间的事情,有时候甚至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具体表现就是,除非他自己提起来,绝对不问,也不会搞任何的旁敲侧击。
此时她也是,笑了笑就不说话,把洗干净的碟子擦干净,放进消毒碗柜。
吴维以果然说:“这次见面才知道,她跟苏兆仪半年前就离婚了。”
陆筠一怔,又在心里算了算:“孩子怎么办?我记得才九岁吧。”
“跟她半年,跟苏兆仪半年。”
“也亏他们想得出来。苏医生怎么会答应的。虽说跟父母在一起很好……但他们分居两地,上学什么的多不方便啊。”
陆筠微微摇头,收拾灶台,很有些感慨。夫妻两个人要一辈子走下去,总是需要一点理解的。但这话她没说出来。
吴维以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本想要说什么,却被客厅里冕之的叫声吓了一跳。
两人来到客厅,看到冕之哭丧着脸盯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小小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很是伤心的模样。
“怎么了?”
冕之真是失望,把笔记本转了个身正对他们,哭丧着脸:“看不懂……”
陆筠看了几眼界面,一下子就笑出来。英文系统,还是最新的版本。之前也有耳闻,兼容性及其差,许多软件都不能用,连个中文输入法都没有,还没办法换成其他的操作系统。
要一个初中生用英文系统,真是太难了。
于是陆筠格外和颜悦色:“没关系,这个既然不能用,就先暂时留着吧,以后上高中了再给你买一个。”
冕之沮丧地点头,无奈啊,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意外。
看到儿子那么无精打采,吴维以心疼,坐在他身边揉揉他的头发,笑说:“这个假期想干什么,爸爸陪你去。”
这句话听在吴冕之耳中,就跟安慰大奖一样,但是有安慰奖总比没有好。
未完
Ps:完了,说话不算话,泪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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