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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柯云路作品精选 > 第一章

第一章

这是一座边陲小城。它像一个平坦又微微叠皱的碟子放在太平山下。那山若不叫太平山,一定是叫其他什么山。

城市古古旧旧,灰灰暗暗,像一只得了疥癣的绵羊,脏得让人可怜。咕咕隆隆地蠕过来蠕过去,向世人投出怯怯的温顺目光。

我背着一个中学生的帆布书包,陌生地来到这个城市。这个不大的碟子,对于我这来自荒僻山村的穷孩子,却足够大了。这怯懦的得了疥癣的绵羊,对于我,有足够的威严了。

街道横横竖竖,到处是时髦新潮的招牌,五颜六­色­,肮脏而又热闹。鸭舌帽、草帽、巴拿马礼帽、太阳帽、毡帽、瓜皮帽,与各种各样的整齐的披肩发,蓬乱的­鸡­窝发,光腻腻的秃头在眼前掠过。如听见刺耳的音乐。

也就有音乐。满街店铺的喇叭里放着。这个戏曲,那个梆子,还有什么摇滚、霹雳,震耳欲聋。

我茫茫然然。我比爬到碟子上的蚂蚁更渺小亿万倍。我攥着挎包带,手心攥出了汗。渐渐,脚心也湿漉漉了。

我不知往哪儿走,扑面而来的都是时空交错的镜头。各种车辆,各种人流,各种面孔,各种嫌恶的目光,一顶红花花的太阳伞从眼前晃过,伞下有一个丰腴妩媚的女子,嘴­唇­红得流血,那样笑眯眯地勾了我一眼。我慌了,云雾从四面升起。我知道,我没有立脚之处了。我在虚空里飘荡。

我是谁?我来­干­什么?我从哪里来?在恍恍惚惚的云雾中,我极力寻找着自己。

很困难。

眼前飘过的是大西北的荒原。那里冷极了,像冰冻透的石头。那里没有人烟,虽然有村庄,有人家。那里一年四季盖着冰雪,单纯极了。山是白­色­的。山上有小房,也是白­色­的。一溜脚印从小房里逶逶迤迤伸过来,下了山,过了无边的荒原,伸向远方,天边,看不见了,就有了一个背着挎包的灰头灰脑的小后生,就有这令人生畏的小城市。

我从哪里来?我是穷山村里的一个土孩子?什么样的幻想才使我踏进这座陌生的城市?是来打天下?

遭够了无尽的白眼。我落脚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这个城市有许多宫殿。一种,是历史的宫殿。古代的帝王留下来的,或是废墟,或是辉煌的建筑,都古老得很,伟大得很。

一种,是现代权力的象征,那是严肃的、高大的建筑。里面有笔直而宽阔得让人生畏的长廊。你在里面走,会觉得自己渺小又渺小。两边是面目一样的褐­色­房门,但里面的房间却千差万别。门边的墙上钉着一个个长条木牌,上面写着各种令人敬畏的名称。

还有一种宫殿,就是金钱的象征了。那是这些年暴发起来的人物,几十万、几百万用票子堆起来的洋楼。金碧辉煌,鲜花锦簇,美女晃动。隔着绿­色­的铁栅栏,可以看见彪形大汉在庭院内警觉地巡逻着,“保镖”着。

我有幸到了第一种宫殿。

古代的宫殿。

它叫什么宫,我记不清了。从来没有记清过。琉璃瓦顶,黄澄澄的,像晒满金黄的老玉米。象征什么,我说不上来。那是讲解员的事情。

我来这里是扫地。这是我的差事。

宫殿时开放,时不开放。循什么规律,我不清楚。每天天未亮,我都要起来扫地。殿内,殿外,扫树上刮下的落叶,扫天上飘下的尘土,扫砖缝里冒出的小草,扫游人丢下的纸屑脏物。

宫殿开放时,就有不多不少的游人,在里面不稠不稀地走着,多是些目光生疏的外地人,东张西望,步伐款款,目光也款款。男的,照例对女的指点着、讲解着,渊博得很;女的照例睁大眼,惊讶着,好奇得很,不是少年天真,就是中年天真,还有老年天真。

这时,我就不能大扫了,大清扫是天刚亮早已做完了。但是,我还有必要拿着扫帚,拿着不用弯腰的长把簸箕,在一旁伺候着,不引人注意地巡视着。稍有糖纸果皮,就赶过去将其收拾走。

我的目光低惯了。像编辑在稿中寻找错别字,我在寻找垃圾。我的眼睛每日阅读的是各种各样的腿,各种各样的脚。

我没有看人物们脸面的资格。

这双脚,穿着普普通通的平底皮鞋,步伐安详极了,笃定极了,沉稳极了。它不年轻,但有足够的权威。你看,它移向哪儿,周围就有无数双脚跟向哪儿,簇拥向哪儿。

这双脚小巧极了,穿着红­色­的细跟高跟鞋,走起来­鸡­啄米般得得得响,那么娇贵,那么春风,红­色­的风衣下摆喇叭花一样旋来旋去,让人不敢多想。多想,会满天出现一个红彤彤的­肉­红的太阳。人会融化在里面的。

这双脚好潇洒,黑皮鞋,不高不低的跟,走走停停,原地跺跺,以一只脚为圆心,左右旋转一下,或者,很才气横溢地将一只脚斜伸出去,腿还有诗歌节奏地微微抖动着,听见上面有浑厚的男人声音。听见他富有魅力地爽声笑着。听见几个年轻的女子与他一同笑着。几双漂亮的女人脚围着这双自信的男人的脚。

陌生的小城(2)

我恨所有的男人。尤其恨这座小城中的男人。

还恨女人。有时恨她们胜过恨男人。

我阅读他们的脚,同时就把我的仇恨都注入了进去。

有时,我也感到他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脑门。还时而听见姑娘的声音:那个扫地的小伙子长得挺不错的。这时,往往会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补充:他的命就是扫地。

我的命就是扫地。

我把仇恨又注入了自己的牙根,在那里化为青­色­的冷酷。

偶尔,一双或两双脚在我面前比较礼貌或比较迟疑地停住了。过几秒钟,就会不出我所料地发问:厕所在哪儿?

这礼貌已足使我感动了。我不敢抬眼看对方,只是转过头,往厕所方向一指:在那儿。

然后,一个人或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说声谢谢走了。

他们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他们。

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大概只是一个厕所的路标。

然而,有一双美丽善良的脚在我面前停住了。很清洁、很青春的女式运动鞋,很有弹­性­、很友好地踮了踮,站住。听见一个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是这儿的清洁工吗?

是。我照例低着头就做了回答。

这儿每天参观游览的人多吗?星期天人最多,每天几点就没人了?一连串快活而友好的提问。

我窘促地回答着。

我依然垂着目光,从那双脚上阅读着她的面部表情。

你说话怎么总低着头啊?对方友善地笑了。

我脸红了。为了表示我不怯懦,略抬了抬目光。我阅读到了她那相握在身前的一双手。

很白净、很纯洁、很善良的手。

我喜欢善良。

我感到自己轻松些了,坦然些了。我仇恨一切使我紧张窘促的人,我喜欢一切使我轻松坦然的人。

她叫妮妮。她自我介绍了。是刚分配到这古代宫殿来当讲解员的。

原来的讲解员呢?我问。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躲在角落里偷看过她。

妮妮说:她调走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讲解员是被哪位大公子看上了。

妮妮好。她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很快乐,很新鲜,燕子一样在宫殿里飞来飞去,剪出一片春意。

她是这小城中惟一和我平等对话的人。

纷纷乱乱的、数不清的脚描绘出的可憎图画,开始有了好看的地方了。

阳光,淡黄的、橙黄的斜照下来,方砖地上绿绿的青苔鲜­嫩­可爱。古老院墙的墙根,多年雨水滴化出的痕迹,有如最迷蒙动人的山水画。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裤子在眼前晃动,青苔如茵的砖地上,阳光都留下了它们晃动的影子。

这宫殿还真不错。

古代的帝王还知道修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多少年的战火也还挺留情,一直保存下来了这个建筑。

一大群人,一大群人的脚,现在都跟随着妮妮那双清洁的、矫健的白­色­运动鞋。听见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

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她的聪明,无疑征服了他们。

这让我高兴。也让我不好受。

我没有阅读过她的面孔,我知道她的美丽。

有那样一双脚、一双手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有那样动听嗓音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你怎么总低着头,怎么不抬头看我?妮妮有一天又这样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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