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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柯云路作品精选 > 第九章

第九章

妮妮抬起头,迎住了我的目光。她说:屋里太冷,所以,我生了火。

我倦倦地笑了笑。几十天的昏沉,什么都不知道。

又一壶水烧开了。屋里的温度也更高了。妮妮扶我下床。

我想抵抗,然而,最终我顺从地下了床。

妮妮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些天,我已把你身上的内衣换了多少次了。

我脸红了。我没有道理怕她读到我的身体。我现在是她的孩子,我没有秘密。

我赤条条地坐在大盆里了。温暖的水一直淹到我的肚脐,火炉熊熊燃烧着,烤得我热乎乎的。

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刚钻出壳的小鸭子,湿淋淋、软乎乎地坐在那儿。我睁不开眼。我还怕光。我听任妮妮那双绵善温暖的小手在我身上打着肥皂,搓着,揉着,听任她拿着手巾流水哗哗地在我背上、脖颈上、胸前浇洗着。

我觉得舒服极了,幸福极了。我感到一生的痛苦、孤独、寂寞都被这洗浴化解了,我流下了眼泪。

你哭了?妮妮的声音在耳边问。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只觉得世界上有这样一个暖暖的窝,可以把我的灵魂和­肉­体放进来。我可以不整天缩在自己的牙根里打抖了。

她的手麻利地洗到我的下半身了。洗到那男人的标志了。我像孩子一样害羞,我想挡住她的手。她只是像训小孩一样在我手上一拍:起来,别捣乱,水要凉了。就解除了我的抵抗。

我被她洗得醒了。我湿淋淋依在她身上,吻了她一下。

给我裹上浴巾,连扶带抱,她把我弄上了床。

我感到自己像脱胎换骨一样舒服。

现在,我靠着高高的枕头半躺半坐。我喝了­鸡­蛋羹,浑身的血液开始了流动。我甚至要她把吉他拿过来。

她说:今天不弹了,你会太累的。

我说:我要弹支曲子,唱一支歌,唱给你的。

她说:明天吧,明天,你唱个歌给我好吗?明天是我的生日。

我看着她。生日?我听从了。

这一夜,停电了。桌上点了一支蜡烛。

我说:看,点蜡烛了。提前给你过生日了。

她笑了。我们看着桌上的蜡烛静静地坐着。我还是半卧着靠在枕头上。她贴着我坐在床边。

蜡烛的火苗跳跃着。我凝视着,在里面看到了我童年的全部幻想。

妮妮也目光矇眬地凝视着蜡烛的火苗,我在她眼里读到的也是遥远的回忆。

大概是蜡烛芯出了问题,火苗渐渐萎缩下去,只剩针尖般一点点火焰了,就要熄灭了。

我要妮妮重新去点一下。

她却说:我们看看,它是灭,还是自己燃起来。

你想看运气?

妮妮笑了:是。如果它自己又亮了,燃起来了,就说明我们今后会闯到大世界去,会有光明前途。如果它灭了,就……

陌生的小城(34)

就在这时,蜡烛那一点点火苗跳了跳,抖了抖,又一点点燃起来,旺起来,屋里又有了昏黄的光亮。

妮妮说:你看,我们前途光明,我们会闯大世界的。

三十五

第二天早晨,是个­阴­霾的天气。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吆喝算命看相的。

妮妮说:我们叫他来算算。

进来一个眼睛半瞎半明的老先生。他坐在那儿,垂下眼想了想,看着妮妮说:今天你不要出门。今天你出门有凶。

妮妮笑了:不会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正是我生命气数旺的时候。

她还是付了两元钱,打发走了算命先生。

她要去上班。她说,中午早点回来。让我好好躺着。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预兆,我说:你不要出去,你千万不要去。

她笑着安抚我:怕什么?我们用不了几天就离开这个小城了。

临走,她还回头笑着说:别忘了回来给我唱歌。

她走了。

我却感到心中忐忑。

我挣扎着穿起衣服,来到屋外,天气­阴­沉得厉害。

我一步挨一步地走出小院,来到街上。

小城还是灰秃秃地展现在眼前。所有的布景都没换。又是冬天了。又是冬天的面孔。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竖起领子缩起脖吧。

寒风在刮,又像在凝固。到处冷,到处躲不过风。你想张嘴咬一口风,它却无影无踪。

一群绵羊浩浩荡荡地漫过街道,好像是大阅兵。赶羊人拿着甩石棍,不断地从地上拾起一两颗碎砖烂石子,远远抛打着那些出了队伍的羊儿。

人们纷纷给羊群让着路。人们没有嫉妒,没有气恨。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羊儿都是被赶去屠宰的。受到被屠宰者的排挤,还是无所怨言的。

我看着羊群肮肮脏脏地涌过去。我的思想也糊涂了。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去找妮妮?

我没有力量。我不能晕倒在马路上。我不能让妮妮回家后再到处找我。

我在胡同口等着她,看着街上流来流去的车辆和行人发呆。我分不清他们与那刚刚过去的羊群有什么差别。

一群青年男女说说笑笑从我面前经过。有人认出了我,说:那不是吉他王子吗?

于是,围住了我。要合影,要签名。

我说,我不舒服,都免了吧。

他们怔怔地看着我,上下扫描一下,大概相信了,道声对不起,走了。

我麻麻木木地站着。胡同口就是风口。我守着,我要等妮妮回来。我被冻得麻木了。我想,也许我会被冻成石头。石头也会一直立在这儿。石头立到被风化。石头在等它要等的人。

街上又有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这次不是羊群了,是小车队。有警车在前面开道。好威风,好抖劲。行人纷纷避让。这次让道,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因为你该让。

车队过去了,两边旁观的目光又都收回了,刚刚伸出领子的长脖又都一一收缩回去。街上仍是灰秃秃一片。

不知是哪儿的楼房着火了,救火车血红地开过。而后,又是麻木的灰­色­了。

我等着。早已过了正午,早已过了妮妮回来的时间。

我越来越感到某种不祥之兆。我想拦一辆三轮车,求求他们,拉我去那严肃的高楼。我要去寻她。

就在此时,妮妮在街那头出现了。她急匆匆地往这儿走着。快走到胡同口了。她站住,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静了静神态,才往胡同里跨。

这时,她一眼看见了我。

她的眼睛一瞬间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但立刻变得平静了。她跑上来,嗔斥道:谁让你出来的?

她扶我回了家。

我放心了。我说,我刚才一直为她担心。

她不看我,弄着饭。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她。

她显得很忙,说了一句:你没看我忙呢。

我饿了。很快她便端上饭来。我们吃了。她又去收拾。

我有些困惑地观察着她,问:有什么事不高兴?

她显得疲劳而随便地摇了摇头,说:可能累了吧。

是的,她是太累了。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的病完全过去了,能够像模像样地做事了。

我力争着洗碗。

她没有执意反对,坐在一边看着我­干­活。

过了很久,她说:你好了吗?

我说:我好了。我拿起吉他,说:我给你唱支歌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她有些失神,目光直直地凝视一点。过了一会儿,她醒悟过来,说:等晚上吧。

我没有反对。我们要在晚上吃生日夜饭。

她又端详着我,平静地说:我要离开几天,你自己能料理生活吗?

你去哪儿?我问。

她说:我要去办点事。妈妈生前一直要办的事。我搁在心里老放不下。

我垂下眼想了想,有些委屈又有些坚强地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我完全好了。

陌生的小城(35)

她说:你记得我们昨晚看蜡烛苗吗?我们要去闯大世界,你一定要去闯大世界。

我说:记得。

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记得。

妮妮又看了看我,然后站起身说,她要走了。

你还没过生日呢,你还没听我唱歌呢。我说。

她看着我,想了想说:我晚上还会回来的,过完生日我才走呢。

她走了。

夜晚到了。

我硬挺着弄好了生日饭。一支支生日蜡烛也准备好了。

天黑了。

她没有回来。

她永远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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