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闷雷声处传来说话:“姑姑,我来接你了。”
一枝梅这厮来得委实是时候。
他一出现,我就倒吸了口凉气。眼前这条蛇,浑身坑坑洼洼大大小小十数个肿包,若不是本仙姑与他认识在先还以为他这患了什么难言之症。而他头顶那朵小红花,此时也像给七月的雷电雨无情地劈过,皱巴巴地挂在头顶,约摸得滋养个一二百年的,才挺拔得起来。
便是那日给二位帝君围着打,一枝梅也未曾这么狼狈过。
我望着憔悴的一枝梅,大惊道:“你怎么这副样子?寒儿呢?”
一枝梅道:“我在路上跌了个跤,爬起来就是这副样子。寒儿?寒儿他给你师兄扣着,说是不扣着,姑姑极有可能就玩野了不回去了。”
说到“师兄”二字,一枝梅面色狰狞,咬牙切齿。
一枝梅爱记仇,如今看来,仇家又多了一号。
我前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以一枝梅的脾气,本仙姑不消失个一二百年的,决计不可能巴巴地找来,更不可能听从谁的指示,除非以暴力将他治服贴了再说。定然是我迟迟未归终于给师兄发现了,接着师兄必定命令一枝梅将我寻回,一枝梅必定是不鸟的,于是两方大打出手,以一枝梅惨败告终。
只是师兄的法力,何时这么高了?一枝梅虽借助玑罡剑内的上古蛇神给我收复,法力修为未曾改变,连二位帝君合力不能办到的事,师兄却办到了?
不过我只将这件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快抛却脑后。实情如何,大不了回去寻师兄明着切磋暗里偷袭证实一番。我相信以一枝梅不吃亏的性子,一定乐意配合本仙姑的。
我最后再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四周,说不出的失落。
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出来。
我跳上一枝梅后背,一枝梅空中一个盘旋,呼啸往林外飞去。然而,电光火石一瞬,我突然拿定了主意,对一枝梅说,掉头,回阁楼一趟。
阁楼情况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丝竹与欢笑声在绰约美景之中,真正的销魂乡。我与一枝梅偷偷摸摸,除了衡清那处,挨个儿摸过去,第一座阁楼,里头呆着的是一位身着墨袍面容白净的仙君,他正襟危坐在座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口里念念有词。座下三位美人儿,一个弹琴,一个和箫,第三个却打着拍子吟着诗赋,声音曼妙动听。也不知女子吟了哪一句对了白净仙君的味,白净仙君隔那么段时间,就偷偷斜乜那么一眼。
第二处阁楼,坐的却是一位身配大刀颇威武的仙君。楼里也有几名女子,这位威武仙君和第一处的不一样,他不看书,而是十分豪爽地喝酒,旁边女子坐得近些,他便粗声粗气喝止道:“这位仙子,请离我坐远些。”倒是对下方舞着剑的窈窕女子十分赞赏,舞至□处,便击节叫好。
只剩第三处阁楼……
我摒声敛气,自那袅曼窗纱间揭开一角,一对眼就见五六名女子围簇着的白衣男子,他单手支颐,似在闭目养神,半睡未睡,身旁绕着一堆莺莺燕燕,他神情木然。
我再看半晌,依旧如此。一枝梅疑惑问我:“姑姑这是……”我问道:“是否觉得有些古怪?”一枝梅瞪大眼珠子打量了好几眼,应道:“确实有些古怪。”
我冲一枝梅使了个眼色,一枝梅抬头突胸冲我点点头,旋身一变,化为一只尖嘴儿大虱子,哼哼叫地朝“祗莲帝君”飞去。我吞了吞口水,眼瞅着大虱子飞入那位“祗莲帝君”颈项间,可想而知,吸了一大口子。
半晌一枝梅出现在我身边,冲我肯定说道:“姑姑,是个傀儡。”
我愣了好一会,随即脸色必定很难看。
衡清在他的阁楼里,此刻正与一干女子杯盏交错,谈笑风生。一枝梅从廊台间冲了进去,因身量长,破坏力也大,尾巴扫到的地方,盆栽案几乒乓栽倒了一地,在一干女子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我从一枝梅背上跳下,看着狼藉一地,心情再紧张着急此时也有些傻了眼,衡清看到我错愕了下,旋即笑眯眯迎了过来,对一室的混乱倒是孰视无睹。
“怎么回事?我瞧着你急得头上都冒起烟了。”
我将他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问道:“衡清,你知不知道祗莲帝君他去了哪里了?”
衡清脸上的笑容顿时滞了滞,道:“你要寻他,却来问我做什么。不是在隔壁阁楼上么?”
我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就流露出紧张来。
“阁楼里的不过是他的傀儡……现在这已经不是重点,我亲眼看到他的身体化为精魄消失。难道我在三重天我所遇到的祗莲帝君,都只不过是他以仙元凝聚的一个精魄而以?他真正的法身呢?这三百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衡清直直注视了我一眼,才缓缓打开扇子,笑得有丝勉强。
“你的问题真多。最后一个我倒是能回答你。三百年前祗莲帝君回到三重天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还都与你有关。只不过,都是他绺由自取。”他冷笑。
我皱了皱眉。
衡清道:“他当年一回天界,天帝便以渎职为名将他罚至北边的浮黎山受刑去了。祗莲帝君受罚的真实的情由,却是因为你。这件事涉及上仙私隐,前因后果是天界的隐蔽事,只有我与他廖廖几名当事人知晓。”
“当时收复了戾魔,在准备飞升回三重天之前,你曾上了一封密信连着玑罡剑一齐递回了天帝案前,陈述此行经历。这些事情后来你都不记得了。信中你虽未有指责之辞,天帝陛下却是明察秋毫。天庭有天庭法度。祗莲帝君因自己私欲做下罪不容赦的事情,最终还连累你一个上仙品阶跌落好几个境界,别说仅仅是贬至浮黎山上受罚三百年,便是上诛仙台,也是罪有应得。”
我绞着衣角,许久才应了一声。
与祗莲帝君的这宗事,便算开始错在他七分,后来却是说不清楚了。
因为喜欢,根本就不介意他对我做过什么,甚至还半推半就。
天界男女情事再开放,未婚先子,暗结珠胎此等事,终是有损私德,天帝自是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我一早也知道了,终归有一日,或是我,或是祗莲帝君,难逃天庭的法度。
衡清与我亲近,因此话里话外都是回护我的意思,他闭口未提我该得的那份惩戒,我也就明白了,祗莲帝君定是连着我的那一份一并承担了。
我可想而知,他这三百年过得如何艰辛。
Chapter 63.64.
63
靠衡清帮忙,我通过了三重天的层层关卡,去了一趟浮黎山,那里长年盘旋着一群枭面噬肉鹰。这些鹰如其名,对血腥之味异样懂得灵敏,俯仰在半空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下,啄肉而噬。
山峰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裂缝穿着粗长的锁链。囚于此处的受刑者就成了枭面噬肉鹰们唯一的美食:皮肉只需稍稍破开皮肉一道小口,便能引来那群恶鹰的啄食,而受了刑咒的受刑者被撕咬吞噬的皮肉会不停地重新生长出来,满足那群胃口永远无法填饱的饿鹰……撕咬、吞噬,忍受这种剥皮刮肉的痛苦,直到刑期结束。
祗莲帝君这三百年来,就是这么过的。
那是什么样的痛苦,我简直不敢想。
衡清解释说,这个刑罚会对法体造成一定的亏损,是以传言祗莲帝君邢释后立即将自己的法体安放在他们青丘的灵地静养。这条消息若没错,我估摸着,这段时间所遇到的祗莲帝君,的确是他强行用仙元幻化的一个精魄。可是他的精魄为什么会溃散消失,倒是有些问题。除非……
除非本体又受了什么损伤。
一句话,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临别前,我潦草地写了一封信交代去向,托衡清转交师兄。衡清奇道:“天枢星君府上我也算熟的,我怎么没印象有你师兄这样一位参使?”我将师兄的形貌又形容了一下,半晌衡清面上露出恍然神色,又带着古怪。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苦笑着问我:“你可知道,这封信,谁帮你送,谁就要倒大霉了?”我楞道:“这话从何说起?”他长叹了一口气,很快从我手上抽走信,道:“罢了,我认了。”
那一刻,他脸上明明带着笑,我却隐约感觉到,衡清正在伤心。这个认知让我十分惶恐。
我似乎察觉了什么,但又更迷惑了。
未等我说什么,他就向我挥挥手,道:“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火急火燎地来到青丘,此时距离我离开三重天,已过了十多日。青丘四季如春,连绵起伏的山峦长年葱绿不变。我与一枝梅才降到陆地,还未迈开步子呢,便听到一声炸雷似地怒喝:“妖女!你还敢来!吃我一剑!”
我下意识地躲闪那一片白芒。一枝梅立即迎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偷袭我的一名身着银甲猛虎袍的帅气小青年连着他的几名小喽啰立即放平了去。去一掀头上的顶笠,怒道:“你这小妖怪好不讲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拔剑相迎呢?!”
出乎意料,那帅气小青年一见我,就瞪大眼睛,结巴道:“姐姐……姐姐?”
我上下扫了一眼,有点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帅气小青年一跃上来,激动道:“姐姐,我是剑铭啊!”我还在震惊之中,一枝梅却已经一口阴风将小青年又吹趴下去,骂道:“一枝梅大爷我还得唤一声姑姑呢,你这黄毛小子再姐姐姐姐乱叫,仔细灭了你!”
“你是小光头啊!”我也认出来了,于是表情更震惊了。天帝陛下啊,这真不拐本仙姑眼拙,小光头这三百年来,毛长出来了,眉变黑了,身材苗条了,从光头土鳖进化为水葱秀气美少年。
这厮现在委屈道:“我可不是光头了,人家有正经名字。”说着,两只眼珠一转,开始打量,我晓得他的心思,道:“不用找了,寒儿没有过来。
”他嗯了一声,一脸失望。我道:“这个,剑铭啊,你怎么一看到我就拔剑杀来啊?”
他一脸的不好意思:“这个说来话长,姐……姑姑先到洞府坐坐,我一一说给你听。”这厮向来觉得将自己叫高了一辈可以压着寒儿,因此改口唤“姑姑”时面带纠结,一脸的不情愿,我不由莞尔一笑。
他带着我们,驾云向山中深处飞去。剑铭身为小光头时的那股聒噪劲儿竟差不多都收敛了起来,有板有眼地与我寒暄。我忍不住问他:“祗莲帝君可在此处?”剑铭摇了摇头,说姑姑你来迟了。我瞧他面色不是很好,心一沉。这时一座巍峨洞府出现在眼前。
但见那殿宇楼阁是琉璃作瓦,白玉砌就。常听 青丘富庶,倒是不假。我再打量了一圈,发现正中殿宇丹犀台上站了一名女子,摸样十分眼熟,正横眉竖眼端着一副夜叉脸,瞪着本仙姑。
司檀。
这婆娘恐是闻听本仙姑要来,赶忙出来迎接了。本仙姑也不计较她那满脸的倒霉,善意一笑。她恶狠狠地回敬一眼,却是指着剑铭道:“谁让你带她进来了?青丘不欢迎这个女人!”剑铭不软不硬地应道:“公主,姑姑是来找帝上的。”司檀脸上寒得跟腊月的冰似的,双拳握紧眉头紧锁,十分仇恨道:“你居然还有脸来?嫌害我兄长还不够?今儿我就堵在这里,看你怎么进来。”
两三个照面后,司檀被一枝梅给撂倒,剑铭木着脸吩咐侍女将她抬下去,领着我进来内殿,看茶。我这时倒耐心了起来,道:“你不必跟我客气。我瞧你们这里气氛紧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剑铭让我等等,便闪身进入了另一处殿宇,出来时手中捧了一颗硕大的玉珠,让我往里面看。我凝神看去,玉珠先是雾蒙蒙一片,不久迹象渐渐清晰气起来,里面照映着,竟是一处洞府模样,这处洞府冰雪覆盖,中间闭眼卧着一只九尾白狐,周身泛着微蓝的莹光。我晓得那是祗莲帝君的仙辉。
剑铭道:“这时帝上的法身,现在正在狐族的禁地雪魄玄洞内疗养。”我一愣,问道:“方才你说祗莲帝君不在此处,又是什么意思?”剑铭道“因为帝上的本命元神,不在这里。”
本命元神不在,法身便只是一个没有神智的壳子而已。
我回想起帝君化为点点银光消失时的样子,开始感到手脚发冷,只听剑铭继续说:
“帝上被罚至浮黎山,新近才邢释了出来,这些姑姑都知道吧?”我点点头。剑铭道:“帝上出来后,将法体留在青丘山上静养,本来过一段时间便可以恢复元气,可是在十几天之前,青丘山上潜入了一名蒙面女子,意图劫走帝上的法体。因发现得及时,未让那女子得逞,可还是让帝上的法体受到了损伤,那时候帝上正处于魂魄离体的时间,法体受损让帝上精魄同时受到大创,回体时三魂六魄少了二魄。”
我茫然地重复一遍“三魂六魄少了二魄”,迟钝了一会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复又抬头问剑铭:“那蒙面女子是谁?为什么要劫帝君的法体?”他摇了摇头,我急问道:“那帝君的元神现在在哪里?”剑铭叹了口气,道:“往人间去了。”
64
少了二魄,只有投入六道轮回,养足了魂魄才能回到天界了。
至于得养多久,快的话,下一刻;慢的话,养个一世两世,也是可能的。
剑铭道:“姑姑放心,帝上这一世投身在富足家庭,将舒心清闲一生。帝上身份不比寻常的仙,有命格星君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我的心底总有些怅然若失,许是看到我的失落,剑铭道:“凑巧下头送来了几罐上品仙茶,我正从中挑出两三罐送到命格星君府上去,权当人情礼。姑姑何不与我 一同去,或许能从命格星君那里打听到详实些的情况。”
五日后,后脑挽了个仙桃鬏,五绺银白长须道骨仙风的命格星君笑眯眯地接过两地罐仙茶,对剑铭道:“祗莲帝君在凡间,近日吃好睡好,不必挂心。”
剑铭趁机道:“有仙君看着,自然不会出意外。只是我家公主好生牵挂,不知道仙君可否借瞻命池一观帝上在凡间的情形?”
命格星君面泛可惜摇首道:“平时无妨,今日却不巧,地府的阎君近日正重整地府档册,瞻命池借与他校应命数去了。不过关于你家帝上我倒还有一事未告诉你,说来还算是一件喜事。”
剑铭大喜道:“仙君快请告知。”
命格星君道:“祗莲帝君投身的这一世凡人,命中注定有一桩姻缘,便在近日了。”
从命格府上出来,剑铭口里说话都带上了安慰的意思,道:“姑姑,你知道,凡尘中一世,不过是六道轮回中一场短暂业果,当不得真。”我直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说着迎面走来一队天兵,天兵后面还押着一名形容沮丧的仙娥。为首的一招手冲命格府上的仙童道:“这名仙娥因偷窃获罪,将斩断仙根打落凡界,特来仙君府上领她一份命数,有劳仙童通禀。”
我原想提腿欲走,闻言立即住了脚。我对剑铭道:“便在这里分别吧!有机会到一重天看看寒儿。”他身上的令牌有门禁,不似我在师兄衡清身上得来的这块。因此,他面上的表情大有立即随我一起去寻阿寒的意思,却不得不逼于情势走了,很是哀怨。我目送他离开,一枝梅早就忍不住了,抓耳挠腮道:“姑姑,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不去人间一趟吗?”
真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当下趁天兵们不注意,我与一枝梅化为一缕青烟,藏在那名仙姑的一枚珠花上。为首的天兵堪堪与命格星君交接完毕,便马不停蹄地带领仙娥来到南天门,交了门符,将那仙娥往下一推,本仙姑就顺利地下到凡间。
可叹我知晓的资料实在有限,只知道近京城一个叫昌县的地方,祗莲帝君投身为一户富户公子,具体是哪个,却是不知。只不过这事情也好办,既知了地名,待到了地方往那最大的酒楼一坐,再寻个熟知本地情况的人将城里几个富户问出来,逐一打探便是。本仙姑身为一个仙,虽然位阶不高,但这点事情还难不倒我。
我一道地方,才知道,根本不用我找。
昌县首富李员外家的大莲小莲公子,那是昌县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不过有些邪门的是,我所问到之人,提起大莲公子便滔滔不绝,比如说大莲公子他中过秀才,后来却投笔从了商,生意做得头头是道,不仅是名儒商,人还长得一表人才,风流潇洒,是昌县众闺秀们的第一佳婿人选等等,但提起小莲公子,一个个却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但是我听到一宗消息,这位大莲公子,新近与县太爷的千金定了亲,不日将入门,可谓喜事连连。与命格处听到的事情稍加印证,几乎立即就断定,这位大莲公子,大有可能就是头谈下凡的祗莲帝君。
当晚本仙姑就捏起隐身术,前往李府探看。
大莲公子的金风院灯笼亮堂成一片,本仙姑一摸进书房,一身着蓝衫的男子正背对着我,与两名掌柜对账。我满是期待地走至正面,一看之下不由失望透顶。此男子相貌还算英俊,但比起清雅澄澈的祗莲帝君,却完全不能做比较,何况此人虽长得不错,但长眉狭眼鹰钩鼻,十分讨人嫌,正是本仙姑最不爱看的脸相。
本仙姑观仙术都懒得做,便排除了此人是祗莲
帝君的可能。
此时估计他们手头的事正告一段落,门外另一名长随从模样的男人进来回话。这男人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听凑近与身着蓝衫的大莲公子道:“大爷,小的刚刚听到,员外又花了重金自京城请来一位什么太医给小莲公子看病。”
蓝衫男子冷笑:“太医?我瞧就是大罗神仙也治不好!”
哇,看来这位神秘的小莲公子是颗病秧子噢。
“是的是的!小的也是这么认为!”贼眉鼠眼男马上应和,又讨好地献上关于小莲公子的另一宗消息:“公子爷您给他请的那位夫子,今天也摇头叹息收拾包袱走了,看来整片昌县方圆百里之内,再没夫子愿意教导他了。”
大莲公子嗤笑数声,面上充满了得意。
难不成这个小莲公子除了是个病秧子,还是一名不学无术的蠢货?
我不再犹豫,穿墙越壁,朝另一处院子而去。那处院子的招牌牌匾挂着岚雪院,门面装饰什么的比大莲公子的金风院更为豪华,可是奇怪的是却没有几个丫鬟仆役。我穿过大片空荡荡的回廊,来到明显是主卧室的地方。油灯旁,一名白衣男子正笔挺坐着,我与他一打照面,便喜出望外。
此人面容与祗莲帝君一般无二,便是他了。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来到他面前,可是下一刻,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仆役,那仆役此时小心翼翼地对投为凡人的祗莲帝君道:“少爷,小的扶您就寝了。”
祗莲帝君直挺挺地坐着,没应声,连个手势也没有。
那仆役再走近一步,冲祗莲帝君张口,还是那一句:“少爷,小的扶您就寝了。”
对面依旧没反应。
仆役似乎是习以为常了,步履小心翼翼,声音更是不敢惊动分毫似的。等每走一步,便将他口里的话喊上一遍,直喊上了七八遍,才来到祗莲帝君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他扶起,祗莲帝君神色木然地任他扶至床上躺好。
此时我手上若有个茶杯之类,定然会失手跌在地下。
眼前的祗莲帝君,他确实不是什么病秧子,更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蠢货,因为他眼神空洞神色呆板,根本就是一个傻子。
夜色十分冷清,塘子里小荷结着花苞,旁边是几茬竹子,间或一声夜蝉有气无力地叫唤。
仆役轻声走出来,拭着一头汗冲屋外同样蹑手蹑脚的两名小厮吩咐:“抄个家什将那竹子上的呜蝉赶了,公子爷夜里最听不得这个,听到准暴躁。
”
小厮惶恐着去了。本仙姑瞧那仆役进了公子卧室旁的一间耳室,便捻手一个迷仙诀。那个仆役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我站到仆役面前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马。”
“你家公子叫什么?”
“李晋莲。”
晋莲晋莲,帝君他连个凡间的名字也是这般好听。
一炷香后,本仙姑从仆役小马此处,将老李家的底细掏了个差不多。
老李家世代从商,家业传至这一代,更是风生水起,老李家招牌自粮店到绸缎庄,从赌坊到当铺,如果他坐第二没人敢坐第一。只是每一代的老李头都有一块极大的心病,他家香丁不旺。也不知是祖宗造了什么孽,传至这一代的李员外一连娶了九房妻妾,从少年辛苦播种至中年,铁杵差点磨成针,愣是没卵出只鸟来,原以为老李家自此就要绝后了,迫不得以自字本家过续了大莲公子。哪知过了不久,李员外老树开花,元配一举得男,生下小莲公子。
想当然耳,老李家没高兴多久,因为小莲公子是个傻子的事,不久便暴露无痕。
他能吃能睡,可就是不说话。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句爹妈都未曾唤过,多少次让老李爹老李妈泪洒长夜。
他眼神空洞,神色木然,整一个活动木偶。唯一让老李家欣慰的是,小莲公子傻的不似别个彻底,口角流涎、小便自溺什么的,从来未曾有。就是……行尸走肉一般没有反应而已。
当然,傻子也有傻子脾气。小马道:“公子不喜生人,不喜吵闹,房间摆设不许动他的。公子一旦发起怒来……”小马哥露出害怕的神情,“他能将七八名壮丁一块打伤。”
“员外夫人一直没放弃给公子寻大夫看病,甚至连道士也请了不少。双方一个说这是娘胎里带的病,一个说那是公子小时撞邪了,总之好不了。”
我穿墙越壁。
沦为凡人的祗莲帝君现在已经睡去了,双目从容合着,清俊面上一片平和恬静,没半点小马哥形容的能一块撂倒七八名壮丁的暴虐。我想起他清醒时木愣愣空洞呆滞没半点灵气时的模样,不由叹息。
本仙姑去了李员外的卧室。帝君凡间的娘正挨着李员外睡着。我冲她吐一口仙气,捏着嗓子说了段话。不久李夫人一梦惊醒,使劲儿推起旁边的老李头,神色惊悚:“老爷,我方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位浑身金光闪闪、慈眉善眼的大仙跟我说,明天府里会来一名叫壁公子的书生,将他留在府里,他能教导莲儿读书识字。”本仙姑在旁点点头,满意地离去。
隔日,本仙姑捏诀给自己换了一身儒衫,一枝梅化为书童,向李府投了拜帖,声称愿意教导小莲公子读书识字,教不会不要钱。老李家忙将本仙姑迎至客厅,问起名讳。本仙姑道:“敝姓壁,人称一声壁书生。不怕员外见笑,本人天赋异禀,对与各色性格怪癖之人接触有奇妙感应,能沟通正常人之不能。听闻员外要为府上有些不足之症的小莲公子聘请夫子,在下斗胆毛遂自荐来了。”李员外还未回话,帘后潜伏多时的老李夫人早激动得手脚颤抖,连滚带爬扑过来擎住老李头的一条手臂:“老爷……他他他……就是我昨夜梦里的壁公子……佛祖显灵了,……我儿……我儿这下康复有望了……”
当天,本仙姑就给安排进了岚雪院中,与帝君不过一处阁楼之遥。本仙姑是仙人指点来教导小莲公子读书识字的事立即在李府小范围地轰动了一把,事关这个小莲公子实在傻得没人敢接近,除了小马哥,谁挨近谁准挨揍。老李家为表达对本仙姑的重视,当晚就摆了一席十分丰盛的酒筵,自然这样的宴席小莲公子是无法出现的。大莲公子——基于本仙姑懒得记这路人甲的名字,权唤他为李大莲。李大莲公子对本仙姑更是殷勤中带着尊敬,尊敬中带着虚伪,虚伪里透着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询问本仙姑有何了不得的手段。本仙姑但笑不语,故作高深。
小莲公子每日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往返后园、卧室之间二点一线,辰时初刻起,小马哥就得负责在床边喊道:“公子,可以起床了。”直喊上半个时辰,公子起床。吃完饭,公子到后园傻坐。这是李夫人便会藏至那丛竹子后面偷偷望他儿子一眼。吃过午饭,困觉,后重到后园傻坐……晚上垫些点心,亥时,睡觉。总结起来一句话:日出而呆,日落而睡。
命格星君的形容果然没有出错,此等生活,的确“吃好睡好”、“舒心清闲”——压根就傻了,他就是想操心也操心不起来。
小马作为老李家钦点、必须全力配合本仙姑与李小莲建立融洽相处之人,向我传授机宜,“总之就是要顺着少爷的意思,不要惹他不高兴。”
本仙姑表示上道地点点头。隔日一早,小莲公子饭罢到后园傻坐,本仙姑要了一只板凳,隔得远远地坐着,陪小莲公子他耗。一枝梅嫌无聊,早遁去不知哪个深山老林快活去了。本仙姑打定主意,小莲公子若发现我这个外物在,耍起撂倒七壮丁的脾气,本仙姑就避他一避。可是政治一个上午,小莲公子都未曾发现本仙姑。
于是到了下午,本仙姑便放弃了警惕,坐着坐着觉得精神不振,昏昏欲睡。我瞧了眼木木愣愣的小莲公子,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见他没反应,本仙姑便放心中带着失望,苦闷地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的气息一阵一阵自面上吹过去。我一激灵,祗莲帝君那张脸放大了出现在咫尺之间,与我大眼瞪小眼。小马哥站在远处,满面惊恐。
我张了张嘴,要打声招呼什么的,李小莲公子他已站直了身,飘飘忽忽朝他卧室去了。
本仙姑在李小莲爪下幸存的奇迹,又一次震惊了李府。
老李头与李夫人简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当晚又大开宴席,请本仙姑坐了上座。老李头出手豪绰封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放到本仙姑面前,还道过几日要隆重行个拜师礼。李夫人则拉着本仙姑的手,嘘寒问暖,从外貌到才干,将本仙姑夸成一朵花似的。
只有李大莲眼里隐隐带着阴霾之色。不过,本仙姑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接下来数日,本仙姑依旧拧着那条小板凳,一寸一寸地朝帝君方位挪近。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帝君转世后冥冥间对本仙姑仍有些感应,对本仙姑的接近竟然充耳不闻,没有一点反感的意思。而且,还若有若无地,没有感情的眼光开始往我这边扫。
当本仙姑可以若无其事地坐到李小莲公子旁边与他大眼瞪小眼时,我手里多了本《百家姓》。我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念了句赵钱孙李。李小莲立即眼光发直。冲我狠狠地瞪了过来。我扬扬手里的书,干笑,“若不爱听,我念别的”。说完拧起一本《三字经》。本仙姑的准备可是很充足的。
接着又换了一本《千字文》。本仙姑遗憾地发现,李小莲明显无法理解本仙姑想为他打好扎实基础的苦心,无论是《百家姓》,还是《三字经》与《千字文》,显然都不能令他满意。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拧起一本诗经,一字一字地对着念起来。这次他只是皱皱眉,倒没有其他动作。
半个时辰后,本仙姑靠在李小莲的肩上,呼呼大睡。
这件事发生之后,一连半个月,小马哥看向本仙姑的眼光,跟瞪怪物似的。
本仙姑的刻意接近很快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李小莲公子不仅默认了身边本仙姑的存在,还开始注意起本仙姑的去向。例如,某此,本仙姑不小心在茅厕里头蹲久了点,一出来发现小莲公子正一抹游魂似的守在外头,弄得本仙姑好不尴尬,往后再不敢在茅厕里多待了。
又例如,自从相处得还不错之后本仙姑就厚颜将碗筷摆到小莲公子桌上与他一块用餐了。某回老李头又请本仙姑吃了顿好的,本仙姑一块鲜笋干还没咽入肚里呢,便看岚雪院的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禀报道:“不好了员外,二公子正发脾气不吃饭呢!”一问,小厮才支支吾吾道:“可能是平时壁公子与他一同用饭惯了,今儿个壁公子不在,公子就瞪住桌上壁公子那副碗筷,小马哥哥怎么求,他都不动。因此,才让小的过来请壁公子过去……”老李头与李夫人一听心肝宝贝不吃饭,哪里还让本仙姑吃下去?于是本仙姑只好咽着口水回去了。
唯一遗憾的是,无论本仙姑如何诱哄,李小莲公子始终不肯开口说一个字,也不肯走出院中半步。
这一天,李小莲与本仙姑如往常一般来到后园。今儿本仙姑不仅带了那本翻得快烂的《诗经》,还带了纸和笔。虽然一直都是李小莲公子神游号外,本仙姑独个儿瞎忙活的状态,但本仙姑已然习惯了。然而这一日却有些不同。本仙姑才坐下,园子外人影一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怯怯地搬了条小板凳,远远缩在园口坐着。
我瞪大了眼睛。
这姑娘很显然是抄袭了本仙姑那一套,目的很明显,要接近李小莲公子。
我瞪着小姑娘羞红的脸闪烁的眼神,若有所思。
或许是许久没见我反应,傻子李小莲也不满了,横了我一眼,再顺着我的眼光发现园口坐着的姑娘。顿时,他腾地站起来,眼里异光大放。
那姑娘本来就是惊弓之鸟,眼瞅着李小莲眼光直直地瞪着她,还推开坐着的椅子,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只吓得尖叫一声,拔腿就跑了。
当晚,李夫人将本仙姑请到房里,一曲膝,就要给我跪下。
本仙姑大惊,问她这是干什么。
李夫人抽抽搭搭道:“壁公子……我们李家就莲儿这么一根独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老两口子不得不考虑子嗣的问题……我们早便考虑给莲儿安排一个侍妾了……可是……我家莲儿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今他正痴傻着,半个生人都不让靠近,除了壁公子你!”
我一看李夫人身后站着几名垂头扯带子的漂亮姑娘,瞬间就明白了。我不由得干笑,“这个可不一定,说不准只是一时不合眼缘而已,夫人再多试试,说不准小莲公子突然就看对了眼呢?”
李夫人道:“我知道,但仍是要请求壁公子从中周旋!我与员外两人,定不忘公子的大恩……”
本仙姑领着几个漂亮姑娘,郁卒地回了岚雪院。
将几个姑娘交给院子里的小厮安排,本仙姑也准备睡了,然而左右无法入眠。穿墙越壁来到李小莲公子卧室,李小莲睡得正好。
本仙姑半蹲着趴在床沿,只看到一阵睡意袭来,就这么睡着了。迷迷糊糊似乎还做了个梦,自己扯着帝君的一头头发,满腹牢骚地数落:怎么就不说话呢怎么就傻了呢怎么就忘了本仙姑呢?直数落至鸡鸣响起,不久后屋里点起了灯,响起小马哥小声的叫唤:“公子,该起床了。”
我一惊而醒。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自发爬上了李小莲公子的床,一身衣服还整齐地穿着,可是发髻不知何时散了。李小莲公子正抓着本仙姑一大绺头发,也不知昨晚趁着本仙姑睡去时扯了多少回。我恼怒地要将头发夺回,哪知只扯动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用身为傻子时最清醒的眼神望着我。我一惊,怕他叫出声来,使劲捂住他的嘴巴。他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只是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热热地喷在手背上。
本仙姑用警告的眼神与他对峙,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总算赶在小马哥掀起帘子前,念了个隐身诀跑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失察,引发了接下来无数次的烦恼。
李小莲公子自此多了一项恶趣味,便是无论时间地点场合,只要本仙姑一根懈怠,他就能帮你把帽子摘下扔掉——挑散发髻——扯着你的头发耍玩,乐此不疲。最后逼不得已,本仙姑只好每次尽可能地将仆役小马赶在外面,以免让他看到本仙姑头发披散女态毕露的模样。
李小莲公子自我保护意识滴水不漏,李夫人遣的几名小美人儿压根无法接近。一计不成,李夫人又生一计。
晚饭之前,小马哥鬼鬼祟祟地与本仙姑道:“壁公子,待会儿有一道山药汤你莫要喝……”本仙姑奇道:“怎么?”小马哥眼神闪烁,“汤里面下了……夫人安排翠儿姑娘今晚与公子同房。”
本仙姑心里咯噔一下,吃惊道:“怎么?少爷他能行房事?”小马哥涨红了脸,“少爷身体方面与正常人无异。”
阿弥陀佛,莫怪本仙姑有次一问,李小莲公子像个木偶人儿,没半点灵气,动时如傀儡,静时如白痴。虽说他身体上是正当双十的青年,凡间这个年龄的男子,轻则妻妾成群,重则孩儿他爹,可是李小莲公子他……本仙姑瞧他傻得,定然没有索欢的本事,除非女方将他强上了。
本仙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晴不定,目光闪烁。
看来,李小莲公子的贞操,岌岌可危矣。
在仆役小马的设计下,李小莲公子的山药汤喝下不少。
平常吃完饭,小马这厮巴不得本仙姑多待着,他好省心偷懒。今儿个碗筷盘碟才搬走,小马就清清喉,暗示本仙姑该走。
我陪李小莲坐在榻上,独自喝了一肚子茶。李小莲眼光直直地看着笼里斗蟋蟀,尊臀坐着呃半幅衣角。我瞧他不坐到上床睡觉时定然不会移动一下,只好轻轻扯回衣角。李小莲身躯震动了一下,立即调转眼光望向我,死死盯着,神情特异。
“壁公子,时辰到,你该回去休息了。”仆役小马大急,暗示不成,直接谎报时间赶人。
看来药效已经上来了。
我清了清喉咙,“好吧。好生伺候公子,知道吗?”小马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我眯了眯。这厮拉皮条客似的,这样的人如何安心放在转世帝君旁边?得寻个什么由头将他赶出岚雪院才好。
门外十几步远的地方李夫人正领着一名样貌清秀的少女候着,神色焦虑。
我一见我出来,李夫人大喜,压低声音问我:“壁公子,情况如何?”我亦是压低声音,十分深沉地说:“就快成事了。”说完,眼光若有若无地扫了少女一眼。本仙姑握着两只拳头回了自己卧室。
房里头小马那厮正锲而不舍地冲李小莲催魂,“公子,该上床歇息了。”可是今日的李小莲额外烦躁,眼光发自,隐隐还有一层凶光。小马喊了大半个时辰,满头大汗,似乎也感觉到害怕了,便悄声往门外退,寻李夫人请示去了。
李夫人泪花闪闪到:“冤孽!若他不肯上床安息,便往房里点上安神香吧。”小马领了话,匆忙去了。李夫人握着身边少女的手:“翠儿,待会儿要按着嬷嬷教导的做,知道么?”翠儿姑娘涨红了脸,羞躁地点了点头。
我一哼,转身回了李小莲的房里。一看,李小莲还坐在他那个位子上,不知因为何故,正眼光发直瞪着桌上一个杯子。我一愣,回忆这个杯子正是我方才喝完茶留下的,也不知李小莲瞪着它干什么。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定是小马拿了香炉子要推门进来了。我不容多想,隔空捻熄了烛火,往怀里摸出一个纸人,往床上一抛,小纸片儿幻化为李小莲的壳子直挺挺地躺着。我往李小莲手腕一抓,两人平空在原地消失。
好在傻子不会喊,也不会思考,否则本仙姑真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掉包瞬移的法术。
将他安顿到自己的房里,傻子的眼光依旧发直,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他心中叹道:祗莲帝君啊祗莲帝君,待你醒起,该如何感激本仙姑如此尽心尽力保护你的贞操才好?
傻子给人伺候惯了,自然不会自己解衣上床,本仙姑勉为其难替他将鞋袜除了,松了衣带,挑松了发髻,和蔼可亲地跟他道:“今晚你便在这儿歇息吧。”正要扶他上床,不提防李小莲蓦地双臂一展,就将我拦腰抱住,气力出奇的大。
本仙姑一时不察,给撞得头晕眼花,接下来的发展更是没让我有歇口气的余地,身体就一阵腾空,失去平衡腾地倒在凉席之上,后脑咚地硬床板一记重磕,疼得我一声惨呼,眼前景物移位,一身老骨头瞬间罢工。
待奄奄一息的我恢复了点神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傻子李小莲胸口大敞,眼光赤红,一身重量全压在我身上,完全是依靠本能与蛮力将嘴巴凑了过来,双手撕扯我身上的衣服,整个人像一头发情的野兽。
本仙姑好心护他贞操,他反过来占本仙姑便宜!
我勃然大怒,拼命掰开他凑过来的嘴巴,张口念了句定字诀,再将定住身形的他掰开推翻至一旁,只累得我满头大汗。再瞧自己身上,头发全散了,儒袍衣襟给扯下一大幅,亵裤也耷拉着就快褪下来。若不是本仙姑事先在房里下了禁忌的法咒,这番动作给伺候的哪个仆役瞧了去,成何体统?
若给天界哪个神仙知道了,本仙姑堂堂一个仙,给一个毫无法术的凡人弄得如此狼狈,不给耻笑个千年万年,笑掉大牙了才怪!
我往屏风后头换了一身儒裙。回头瞧见床上仍僵躺着的李小莲公子额头布着汗,两眼圆睁,口里呜呜地发着乞怜之声。我瞧他这副模样,心肠也软了。拧了湿帕给他拭了拭汗。他一身汗热得像个火炉一般,帕子一触到他肌肤上就引起一阵战栗。扯开他现下是个傻子不谈,祗莲帝君的皮相,委实是……本仙姑别开眼光不敢接着看,定定心神,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柔声安慰道:
“我晓得你很难受,今晚就且忍耐一晚罢,明早便好了。”说罢吹熄了灯,定了定心神,往床榻上的空处一并躺下。可如何能睡得着?
暗夜里,李小莲公子饥渴的呻吟声与那轮转轴行麻绳绞紧的破抽水车似的,一记一记,吱吱嘎嘎,响了半宿。只听得本仙姑也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起来。
其实如傻子一般,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的。
本仙姑从不敢奢望,与帝君会有结果那一日,能多与他在一起一次,还是我占了便宜。
这么一想,我一时猪油蒙心,便将脸凑了过去。
祗莲帝君啊祗莲帝君,莫怪我吃起窝边草,实在是不吃白不吃。
窄袖右衽的儒裙其实脱起来,甚方便,傻子李小莲只需稍加引导,就将衣裙整幅卸下,丢向不知什么角落。
他兴奋得浑身颤抖,完全是依靠本能求索,动作粗暴且毫无节制。
祗莲帝君……明知他此刻没半丝神智,能与这个人祼逞相对,却让我感到幸福。
唯一的遗憾……翻云覆雨不知多少次,本仙姑累得眼睛都睁布开,这算是将老本全贴进去了,可这傻子是个闷葫芦,连句“心肝宝贝”都赚不到。
也不知是否扼腕之故,本仙姑一合眼,就梦见这傻子贴到我耳边,唤道:“娘子、娘子、娘子、娘子……”直唤得我在梦中,心花怒放。
隔日一早,伺候小厮过来拍门。本仙姑迷迷糊糊地撤了仙障,操着一口嘶哑的破嗓子有气无力道:“昨晚吹了点凉风,今天身体不舒服,想睡一天,不必伺候了。”小厮吃惊道:“公子你不要紧吧?可否要小的请大夫?”我道:“不必。”那小厮又候了片刻,想是见我没有其他吩咐,也便走了。
抬眼一瞥,鬼混了一夜的傻子李小莲此刻竟醒着,傻了吧唧地玩着本仙姑一撮头发。我也懒得理会他,合上眼睛继续睡。
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直至门再次乒乒乓乓响起,间或还传来仆役小马带着哭音的声音,“壁公子!壁公子!”我一激灵醒来,一瞅旁边人还在,依旧维持着玩头发的动作,才松了口气,懒懒地问道:“什么事情啊?”小马哭泣道:“壁公子,不好了!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他嗷地哭了一嗓子,“少爷从昨晚睡下之后,就一直动也不动,怎么推都没有醒。眼瞅着太阳都落山了,夫人让小的来唤公子过去瞧一瞧,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糟糕,我竟将这事儿给忘了!
我道:“且等我一等。”话出声才觉得自己声音太高亢,忙咳了两下,换上有气无力的声音道:“咳咳,我身体不太舒服,请让夫人等我一等……给少爷请大夫了吗?”
小马哭道:“请了,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又应付了两句打发了小马。我随手在房里布下一个仙障,并夺过自己的头发,朝傻子李小莲狠狠瞪了一眼,用眼神警告他老实点。然后,我随手抓了件皱巴巴的衣衫,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遮在身上,准备下床。
脚一着地,本仙姑一个踉跄,倒吸口凉气。
皇天呐,身上怎么这么疼?想到此处,我恶狠狠地又往李小莲瞪了一眼,哪知不瞪还好,一瞪这傻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揭开身上盖的薄丝被,光着身体大字型直挺挺自床上站了起来。本仙姑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听到这刺耳的尖叫声,傻子不仅没有给吓倒,反而面露兴奋,一个大鹏展翅,纵身从床上扑了过来,目标正对着本仙姑。
可怜本仙姑手脚酸胀有如千斤之重,腾挪不利索,一扑就给他扑个正着,扑通滚倒到地上当了一回肉垫,只痛得我眼前一阵晕厥。
本仙姑忍不住哭了。“起来,别压了,好疼啊!”傻子面上兴奋之色半点未退,双手紧紧匝在我身上,嘴巴吐着热气直往我颈窝上凑。我敏感地发觉下面有个异物顶着,不由涨红了脸,毛发倒竖。
就在我羞恼、愤怒又要使定身术时,往我身上蹭的傻子突然咕哝一声,带着十分的委屈道:“我肚子饿了。”我一震下巴差点跌下去,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什么?”
傻子抬头,可怜巴巴地重申:“我肚子饿了。”说着抓起我的手就往他扁平的下腹摸去。我震惊得不会说话,更别说制止他的动作了。
傻子他他他……开口说话了!
那张空洞没有表情的脸瞬间像输入了灵气,虽然仍带着呆滞,但那确实,已经是正常人的表情了。
我心中狂跳,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试探着问道:“祗、祗莲帝君?”
傻子吃吃地重复:“我肚子饿了。”表情特异,面上泛过一股异样兴奋的红晕。我一傻反应过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这傻子竟抓着我的手往下移,往那异物抚弄起来……这个流氓!我只觉血液倒灌,狠命地将他推开,一个定身术,抓起那床薄丝被就将他的身体包了个严严实实后,方始跌跌撞撞地狼狈跑开。
我穿戴完毕,摇摇晃晃地朝傻子的卧室而去。一到就见老李头垂头丧气地坐在外间,我见了礼便进入里间。李夫人一见我,就哭天抢地扑过来,泣不成声,“壁公子……我家莲儿……我的莲儿……”本仙姑朝李夫人安慰地一笑,中气不足道:“夫人莫慌,让我看看。”而后坐到床上。我用纸人捏的那个壳子现在好端端地躺着。本仙姑明知故问,吃惊地问起李夫人:“这又是为何?昨晚之事不顺利么?”
李夫人只有哭泣的份了,哪里说得出话来?我只好望向小马。小马吭哧吭哧道:“小人也不知为什么。昨晚公子走后不就,少爷也睡下了。后来……后来翠儿姑娘就进来了。我守在外面……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翠儿姑娘就哭着跑出来……我跑进去看,少爷动也不动,根本唤不醒,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小的左思右想,各个环节都没有问题,少爷昨夜用的饭菜还存着,里面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可是少爷为什么就变成这样子呢?呜呜……”
我道:“看来只有一个可能了。”
“什么可能?”李夫人与小马双双惊问。
本仙姑随口扯道:“我们家乡有种说法,有一种痰迷之症可以令人昏迷不醒。我瞧二公子定然是未经人事,又吃了那些要命的汤水,煎灼之火一时无从排解,痰迷心性,于是一睡不起。”
李夫人与小马给本仙姑唬得一愣一愣的。李夫人慌张道:“那该如何是好?壁公子你可得想想法子救救我的莲儿啊!都怪老身不该动了歪心肠,结果害了我苦命的孩儿,呜呜呜……”
本仙姑凛然道:“夫人放心。我刚好懂得家乡祛此痰症的推拿之法,公子之事,包在我身上。现在……”我虚弱地一笑,“今日身体不爽,至今仍滴米未进,夫人可容在下先用完饭菜,恢复些力气再来与公子推拿?”
我端着一份饭食,摇摇晃晃地回屋。
傻子依旧是之前的动作,浑身盖着薄丝被。一看到推门进来的我,傻子就露出满脸委屈之色。
我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到旁边,舀起一匙米饭,喂入他嘴里。
他乖乖地将米饭含了,双眼黏在我身上。
我板起脸,“待会儿吃完,我就送你回去。昨晚之事,不许跟谁说。知道么?”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含了口米饭,嘻嘻傻笑道:“吃完饭,睡觉。”眼光左右往我身上与床铺之间扫。本仙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咬牙道:“昨晚之事,要将它统统忘了。以后只许在自己床上睡觉,不许乱跑,更不许与别个姑娘亲热,知道么?”
傻子继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含看口饭,他冲我嚷道:“我要在这张床上睡觉,我要和你亲热。”本仙姑手一抖,终于明白,与他扯不清楚。
草草用了饭,我又替他梳了头。傻子的眼眯着,一脸享受。本仙姑一概忍了。
本仙姑现在在老李头夫妻眼里,形如活神仙。当听到本仙姑给李小莲推拿祛痰迷要清场时,二话不说就退了出去。我将窗扇帘揭下,使; 隐身术穿墙越壁将傻子提了进来,将纸人儿一收正主儿往床上一放,也不理会床上正直勾勾望我的傻子,走了出去。
外头守着的老李头等一见我推门出来立即一窝蜂十多年挤过来,纷纷问道:“如何?”本仙姑道:“已经没事了。”激动万分的老李头夫妇就要往里面冲,我连忙制止道:“且慢!”然后咳一声,“少爷痰迷之症的根由比较奇特,在下推拿时疏导了少爷体内的煎灼之火。现下少爷形貌有些狼狈,还是先让小马进去替少爷梳洗一番的好,以免着凉伤身。”
本仙姑面不改色地扯谎。
临走,我又朝他们嘱咐了句:“少爷癔症刚好。或许会有什么异常举动,你们见了也莫要惊慌。”老李头夫妇兴是觉得自家儿子本是傻了,再没什么可让他们吃惊的了。于是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哪知等我冲了个澡正要好生歇息一番时,外头鸡飞狗跳似的忙乱。先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嚷:“不好了,夫人晕倒了!快快快,抬回去看大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才响过,那边又惊天动地的喊声:“啊啊啊!不好了!老爷也晕倒了——”
我寻思着这与我无干,打了呵欠,锁了门,一头扎入床上睡了个人事不醒。隔日神清气爽地起来,一走出房间,我就发觉整个李府看向本仙姑的眼神,一个个都透着古怪。
我满头雾水地往傻子李小莲屋里走 ,半途却给小马拦了下来。他冲我说话,眼光却左右闪烁,“壁公子,少爷现在还在休息。”
我奇道:“怎么,是身体不舒服吗?平常这个时候都起了的。”
小马垂下头,“少爷昨晚闹了半宿,直至凌晨才睡下的。”我皱起眉,问他是怎么了。小马飞快的看我一眼,眼神特异。我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不由得沉下脸,斥道:“有什么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拜大仙托梦与本仙姑入府后李小莲神奇的表现所赐,我在李府还算有些威严。见我板起脸,小马立即慌恐起来,吭哧吭哧地问我:
“公子知不知道,昨儿员外夫人双双晕厥了的事?”我故作不知,一脸吃惊,“这是为何?”小马结结巴巴道:“我家公子他他他……他开口说话了。”我神色一松,笑道:“这是好事啊!公子一脸福相,又不是天生的哑巴,自然可以开口说话的。”
“是是是。”小马开始擦汗,“起初员外夫人也是高兴坏了,可是一听他口里的话,员外夫人都惊晕了。”
我暗暗有不太妙的感觉。
小马言辞闪烁,“公子他他他……开口竟说,他要和壁公子睡觉,他要和壁公子亲热。昨晚……昨晚直闹了半宿!”说着飞快地看了一眼我面上的表情。
自然,我面上的表情现在定是精彩万分。
我有种捅了马蜂窝的错觉。
这该杀千刀的傻子!
万不得已,我想我只好先以退为进了。
我绷着一张脸,来到李府大厅。厅子里正坐着老李头与李夫人,见到我,眼光闪烁地互望了一眼。厅子里还有一个涂脂抹粉的肥妇,我还没弄明白在怎么回事,那婆娘就凑了上来,一张脸肥肉乱颤,口沫横飞,“哎呀,这位就是李员外给二公子请的那位西席吧?果真是一表人才的俊俏公子呀!公子可曾婚配?可有中意的姑娘家?”
搞了半天,这婆娘是个媒婆。
桌面上放着一捆画轴,不知是给哪个说的媒。
好不容易待着媒婆喷完口水告辞,总算轮到本仙姑开口。本仙姑凛然道:“员外夫人,仆役们所传言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堂堂一个读书人,如何能接受此等耻辱?今日来是向员外夫人请辞的!”
老李头夫妻大惊失色,傻子他娘差点就给本仙姑跪下了,抓着我一条手臂,泣不成声道:“壁公子……你大人大量……与我儿一个傻子计较什么?如今他方有点起色,你怎好抽身而去呢?”她拉着我看向桌上那堆画轴:“你瞧,我们会尽快给莲儿定下一宗亲事,待莲儿真正晓通了人事,定不会再说那些混账话了……呜呜呜……”
他们哪里知道,傻子就是因为通晓了人事,才说那些混账话的。
我的心神给那一捆子画吸引了去,接下来老李头夫妻一个哭一个劝都说了什么我都没太注意了。命格星君说过,祗莲帝君转世在凡间这一世命定有一宗婚姻,搞不好,就在那一堆画相里面。
那堆画相给挑存了几副,下午拎进了李小莲公子的卧室里。
傻子一看到我,那张呆滞的脸就泛起一抹生动的神色来,竟朝我撒娇地嘟起嘴儿,不满地控诉:“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手一伸将我紧紧抱住,也不去理会他老子及老子娘。可怜老李头夫妻摇摇欲坠地站在一旁,一副随时又要晕过去的表情。
我木着脸,冲那几幅画一指,跟他说:“你瞧瞧,那几幅画里面是你爹娘为你挑的好姑娘,你挑中哪一副,就可以娶那个姑娘为娘子,也就可以跟她一起睡觉亲热了。”
傻子看也不看,一跺脚,凶狠道:“别个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当我娘子!”
“咚咚”,老李头夫妻失力地瘫在椅子上。
李夫人颤抖道:“壁公子……莲儿胡言乱语……你你你……莫见怪……”
我突然诡异地一笑,道:“其实这个好办。”
“其实我有一个孪生妹妹,相貌与我一般无异,如今尚未婚配。我们双亲已然亡故,兄长为大,员外夫人如果同意,我可以做主将小妹许配过来。”我问傻子,“我将妹妹许配给你,好是不好啊?”本仙姑眼光灼灼地瞪着他,打定主意,敢说一个不字,本仙姑一掌将他拍往六道重新轮回养魄去,本仙姑也省了这条心,立马飞升回天界罢了。
傻子十分识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
事情经过很简单,我当即捏造了一个生辰八字报给老李头夫妻。夫妻两找人一掐算,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不禁喜出望外。
我道:“实不瞒员外夫人,我家虽是书香世家,却也不是什么拘泥不能变通之人。鉴于你我两家相距甚远及少爷现如今的状况,三媒六聘大吹大办的便免了,李家只需选个吉日送一份聘礼,雇一顶小轿将我妹妹迎来便好。只一件,我妹妹入门之后不许再为少爷另纳妾侍。”
最后一点 ,显然让老李头夫妻犹豫了。夫妻俩相望一眼,还未开口,傻子已经抢先开口,“我谁也不要,我只要娘子。”
也不知老李头夫妻底下盘算着什么主意,最后竟都妥协了。待房里只有我和傻子两个时,我在屏风后捏诀一变身,现出我身着女装时的模样,笑眯眯地问傻子,“我这个妹妹如何啊?”傻子眼睛一亮,眼瞅着又要扑过来。我忙不迭地换回男装,手里抓了一条戒尺,阴恻恻道:“既然好,便老老实实等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一刻。在此之前,你敢不老实,敢乱说浑话,仔细吃我尺子。”
李小莲公子这一神智开启便如那新生婴儿牙牙学语,我一番训话,竟听进去了。在尝试了一记本仙姑毫不留情的竹笋炒肉片后,他畏惧我的尺子,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一直委屈地望我。
当然,对待李小莲公子,本仙姑向来是以鼓励为主,比如说某日,李小莲公子在本仙姑的执尺教导下念起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小莲公子擅作主张将“故乡”改成“娘子”念与我听。我点了点头,赞许道:“人,是有思想的,少爷看书有自己的想法,好。”只不过,称赞完,一顿戒尺是免不了的。
让我疑惑的是,傻子畏惧戒尺,却依旧乐此不疲地玩着此类的游戏。有时我甚至怀疑,这傻子是故意寻些错处挨顿体罚。我若敲得重些了,他便撅着嘴儿,一脸委屈;我若敲得轻些,他就眯着眼,捧着自个手掌傻笑。
随着吉日一天一天接近,府里渐渐笼罩上喜气,到处拉着喜带贴着红窗花。岚雪院洗刷一新,新房换置了新行头。让老李头夫妻俩又惊又喜的是,他们那心肝宝贝自开口后,渐渐地不避生人了。岚雪院调入了一批奴仆,小莲公子是视若无睹;晨间给老李头夫妻请安,虽举止仍有些笨拙呆滞却已是正常人模样了,傻子第一次念了首诗给老李头二位听时,把二位高兴得,眼白一翻,又翻过去了。
这种情形之下越发将本仙姑拱成一尊活佛。可是,按理该如鱼得水的我,不知为什么看着一天好过一天你傻子,心里隐隐不安。
喜服裁好的那一日,傻子摸着大红的新衣发怔,看到我掀帘子进去。抬头朝我一笑,那笑容让我不由一呆。
身为一个仙,给自己捏造一个背景,是轻而易举的事。老李头夫妻遣去的求亲队如期迎来了我设置在邻县的傀儡。我看到傻子他娘朝迎亲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当即趁人不注意,捏了个隐身术到傻子他娘房里偷听。只听见李夫人急不可耐问那嬷嬷:“张妈妈,可瞧见了那位小姐?为人如何?”张妈妈一张褶子脸笑得百花齐放,叠声道:“哎呀真是恭喜夫人了!这位壁姑娘真如壁公子说的一般,与他生得一模一样,人由知书达理,温文安静。老身专事迎亲这行干了三十来年,第一回迎到这么俊、品行如此端庄的闺女!”
这番话,说得天花乱坠,别说傻子他娘,连本仙姑听了都很满意。
诸事顺利,现在只等将身份转换好。
我与傻子李小莲在一个秋高气爽碧空无云的秋日成亲。
这一日,宾客如云。傻子李小莲的名声誉满昌县,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不相信傻子这么轻易就好的,因此宾客中大有看热闹之人。给本仙姑长脸的是,傻子这一日的表现格外的好。祗莲帝君那一身壳子的先天条件本来就完美无俦,让傻子披着崭新喜服人模人样往场中那么一站,我听见一阵吸气声,宾客半晌没有反应。连本仙姑那瞬间瞧着,也是怦然心动。
傻子与傀儡拜了天地,入洞房。
我回到房里,床上正摆着一套大红喜服。我挑散了发髻,拿梳子给自己梳直了发,忍不住便微笑起来。一抬头,只见镜子里散发着青丝的女人双颊带晕,一双眼睛水汪汪正写着思春二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时我听见门外有人在拍门,傻子焦急的声音叫道:“娘子!娘子!”
负责伺候我的仆役早一溜烟跑去饮酒作乐去了,除了傻子外再没其他人声音。
我心一跳,下意识就要去开门,想想不妥,便隔着门板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去等我,我就过来。”他将门敲得砰砰作响,傻里傻气道:“你不骗我,你不骗我吧?”我道:“不骗你。”他又鼓捣了一下,才带着央求与我撒娇道:“好,我就过去等你。娘子,你快过来。”
我没再应话,因为听到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小马抖着一把要哭不哭的声音说道:“少爷,你走错地方啦!少夫人在那头新房里呢!”傻子哼道:“你知道什么!”小马半点不敢违逆道:“是是是!让小的带少爷回新房吧?少夫人正等着呢!”
声音才渐去了,我忍着笑,继续梳头。
才将发盘好,门又给敲了一下,响起小马紧张的声音:“公子,方才少爷又犯气了,您莫见怪。”我咳了一声,十分大度道:“我晓得。方才吃了些酒,头有些晕,没事不要过来打扰了。”小马连声应诺:“是是是。”
尾章
追问三生,情不重不生婆娑
我在房里留下一封辞行的信,从明日开始,李府就没有“壁公子”这个人了。
使用仙术朝嫁衣一点,一个旋身,喜服已经服帖地穿在身上。我又抹了一点脂红,镜子里照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
新房红烛高燃,傻子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瞪着床上坐的傀儡。丫头大妈此时正围在新房外头,一个个瞪大双眼瞅着房里的动静。或许是李小莲公子太久没有动作了,丫头大妈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对给人这般围观一点兴趣都没有,随手就撒下一场仙障,隔绝外头的窥视。身形才在床前现出,就听见傻子腾地起身,差点撞坏了桌上的杯垫。
我背对着他,笑吟吟道:“且慢。”一道诀术将床上呆坐的傀儡收了,随手一扯红色盖头,厚着脸皮盖到自己脸上,才缓缓转过了身。几乎是同一时间,傻子的手臂也匝了过来,将我带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里,一阵躁热气息全吹在颈窝之间。
告诫过自己多少回,本仙姑一个仙,不惧一个凡人傻子,可事到临头,心竟然怦怦跳起来。
他蹭来蹭去,小心翼翼道:“娘子,今儿还带戒尺吗?”
我道:“不带。可是你得听我的话。”
傻子傻气道:“为夫听话。”
我稍推开他,“首先得揭红盖头。”傻子到:“好好。”说着将我扶到床上坐下。装着喜秤的盘子一声轻响,我感到傻子坐到了我身边,接着响起他有些紧张的声音,“娘子,我揭喜帕来了。”本仙姑镇定道:“好。”一根喜秤晃到我眼前帘下方……随即眼前一片明亮。
傻子的脸带着一股红晕,气息若有若无地喷着酒味儿,正痴望着我。
不知是否是一室的喜气迷花我的眼,竟觉得此时的傻子,赫然已经有了几分他身为祗莲帝君时的风采来。
可显然又不是,祗莲帝君不会用这种喜形于外的神情看我。
一杯合卺酒酒,从此是夫妻。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捉着我的手,似是满腔兴奋无法宣泄,大声道:“娘子,我好高兴!”
我也很高兴。
不管那一刻,他有没有半点祗莲帝君的记忆,痴傻如幼童。只要是这个人,对我说这么一句话,我都满足了。
我抱住他,凑过去轻吻他的脸。
无论与他结果如何,即便下一刻他清醒过来向帝姬求亲,现在我很幸福。
这样的幸福,一直维持到来年开春。
这半年,傻子李小莲像一朵娇花,在本仙姑的灌溉下,越发的鲜妍动人。
李家二公子的名声日益扩大,随着他一日比一日的风度翩翩,一日比一日玉树临风,府里的丫头见了他,无一个布目光闪烁,红晕满面。据说城中闺阁的聚会,开始窃窃议论:李家的晋莲公子,委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本仙姑开始忧愁,李小莲这厮,总有一日会招蜂引蝶。于是,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本仙姑就此事询问李小莲公子的看法,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令人气愤的是。李小莲公子现如今翅膀长硬了,口气强横了,认为他对本仙姑的心可昭日月,一片无暇,懒得与本仙姑聊此无稽之谈。
事实证明,本仙姑怎么可能是错的。春暖第一朵桃花开的时候,一个打扮体面颐指气使的管事来到李府,向老李头夫妻传递了一个消息:许太守的千金爱女偶然与李小莲公子邂逅一次,便天雷惊动地火,叹为天人,看上李小莲!
老李头夫妻十分惶恐,当即将本仙姑请了过去询问我的意思。本仙姑梨花带雨道:“媳妇一切看夫君的意思。只要是夫君的主意,我一概没有异议。”把老李头夫妻感动得猛夸:“好媳妇啊 !我们老李家这是积了多少辈的德,才娶得到这么深明大义的媳妇啊!”
隔日隔着一堵墙,本仙姑听到李小莲暴躁地怒斥:“爹娘不必再说了!我宁肯死,也不会负了娘子!”
后来,我听小马绘声绘色地形容过一回,“公子一脸凛然地走到那太守千金面前,抬手抽出一把短刀,大声道,多谢小姐垂青,可是我家有爱妻,恕难从命!倘若小姐苦苦相逼,我便划花了这花容月貌!”将我听得倒吸一口气。小马给我总结:总之,那太守千金震慑于公子的坚贞不屈,这事便不了了之。
三月春茶采摘,李小莲公子应他爹的要求一同往业下的茶园数日,算是历练。
一枝梅让我给召唤了回来,当晚百无聊奈在李府巡了一圈,回来满脸雀跃地与本仙姑道:“姑姑,大消息呀,隔壁院子的李大莲公子,现在正密谋趁你丈夫上山时将他做了呢。”
我正打瞌睡,闻言懒懒道:“他要做掉李小莲,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希望他这一次可以成功。”一枝梅一脸的失望,“我们不Сhā手?”我道:“不Сhā手。”
临别时,李小莲一脸的依恋。
我们一同坐在花荫下头的石凳上,我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一个香囊里装东西,全身软骨头一样靠在李小莲身上。李小莲从后面揽着我,双手按在我扁扁的肚子上,半撒娇似的抱怨:“明明你的小莲哥哥每晚都是努力又上进,为什么就一直没消息呢?为什么呢?”
本仙姑也叹:“这是为什么呢?”
李小莲脸上的表情登时活泛起来,“要不,我们现在回房再试试?”
“少爷!”小马忍不住又一次挺身而出,“老爷让小的第五次催了!全部人都在门口就等你一人!”
我终于将那香囊塞好,将它放入李小莲随身的荷包里面。李小莲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我笑眯眯道:“护身符啊!有了这东西,除了比你娘子更大的神仙,谁也伤不了你。”
他道:“娘子,你真好。”
我扬扬得意道:“当然。”
三日后,李小莲回来了,我摸到了他冰冷的尸体。
李小莲他当真挂了。
我第一时间还有些懵,半空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碧止仙子,该回天庭了。碧止仙子,该回天庭了。”
我的身体在一干凡人眼里消无声息地隐匿不见,腾空上了半空。
半空中立着一名面貌慈祥的老妇,两名仙童远远地立在一边。这几日正是凡间的碧霞元君诞,我一眼就看出,这名老妇正是泰山老母碧霞元君。
碧霞元君走到我面前,客客气气道:“碧止仙子,我原是路过此处,受了天帝的嘱托,劝仙子返回天界。”
我问道:“敢问圣母可知祗莲帝君去了何处?”
碧霞元君微笑道:“祗莲帝君之事,老身也听说了一些。祗莲帝君现今三魂七魄已养齐,由天兵引回天界了。”
我许久才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这一年入冬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他披着斗篷钻进一株红梅树下,对着那一树的花,怔怔发呆。我揉了一手的雪,蹑手蹑脚就要从后面将雪摁进他衣领里,他若有所觉,猛地转过身来。
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
雪纷纷扬扬地掉,落了我与他一身。
明明隔着一层雪幕,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眸底那一抹清光。那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发慌的眼神,长久地看着我,唇边泛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便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祗莲帝君他其实是已经好了的。仙有仙归,既是好了,就必须返回天庭去了。可是我们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本仙姑依旧当我游手好闲的少夫人,他依旧当他充傻扮愣的李小莲。
这出闹剧便如一场戏,硬撑到最后一刻,仍不得不面临曲终人散。
我苦笑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祗莲帝君这么做,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怜悯,我却真真觉得自己是赚了。
我道:“帝君这一走,只可怜了凡间那对爱子心切的夫妻。”
“凡间一切,自有定数。”碧霞元君道,“我听说,祗莲帝君感念李氏的照顾,托冥殿行了个人情,这对老夫妻在帝君走后会再得一个健康孩儿,算是续了他家的香火。”
我啊了一声,神色古怪地朝地面老李头夫妻望了一眼,瞧瞧他们花白的发年迈的腿……还能再生?
碧霞元君咳了一声,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块令牌,“仙子回天界若有天兵盘问,可将这块令牌交予即可。”
我再无二话,接过令牌,道了声谢便跳上一枝梅的背,往一重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