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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名青衣人列队直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坛酒。这些人我认识,都是沈诺的跟班。

老爷震惊道:“你要­干­吗?”

沈诺没有理他,径自取过第一人手里的酒,掀去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再挥袖抹嘴道:“好酒!不愧是十七年的女儿红!”

“你你你究竟要­干­吗?”

沈诺还是不理他,望着牌位道:“丑丫头,我知道,你一向最讨厌我喝酒。小时候我偷偷的在酒窖里喝酒,你就去我爹那告状,害我挨我爹打,我喝一次你告一次我爹就打我一次,加起来大概不下于一百次吧。从那时起我就跟自己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所挨的扳子我都会讨回来,也总有一天,你再也管不着我喝酒。这一天可总算是来了啊,我这就喝给你看,这可是你陪嫁的十二坛酒,是你出生时就埋于地下的佳酿。哈哈,柳夕啊柳夕,你有本事继续告我的状啊!”说着,他举起坛子开始豪饮,直把周遭一­干­人等全都看的瞠目结舌。

沈大公子的酒量,是京城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日日喝夜夜喝病得咳嗽了也照喝不误,每每被小姐看见了,小姐就会咒他:“你­干­脆喝死得了!”结果,他还没喝死,小姐却先死了。

还有一次,沈诺从红袖楼喝的醉醺醺地回来,在花园里遇见小姐,呆呆地盯着她看。小姐恼了,说:“你看什么?”沈诺喃喃道:“真美……你是这么这么的美,美的遥不可及,美的让我心痛……”

小姐和他一起长大,朝夕十年,他从没夸过小姐一句好话,还一直叫她丑丫头丑丫头,这还是头一回夸她美丽,小姐整张脸都红了,正在颤悸时,却听沈诺又道:“小月亮,你果然是我的小月亮啊!”

小姐这才知道他将自己当成了名妓小月亮,再加上他扑过来抱住了就要亲,至此怒火哪还能熄,啪啪两耳光扇过去不算,更狠狠踹了他一脚,直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奔去找左相哭,说大公子醉了羞辱她,结果可想而知,沈诺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才准他再出房门。

两人积怨如此之深,却被误指成了鸳鸯,如何能怪小姐会想不开,寻了短见?

那边沈诺喝的极快,没多会,一坛酒就见了底,他用力往堂前一掷,缸裂瓦碎,残酒肆流,老爷和左相的脸,都变得很难看。

而他长臂一伸,仆人立刻将新酒奉上,依旧是撕掉盖子,仰头狂饮。一坛、两坛、三坛……

沈公子嗜酒,路人皆知,但喝的如此不要命,我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哪是喝酒,根本就是在倒酒。

当他喝到第十一坛时,左相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够了,别再喝了!”

沈诺不听。左相将他手里的酒打翻在地,暴怒道:“我说,不许再喝了,听见没有?”

沈诺被那一打,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停下来时,目光凌乱,似是醉了。

左相沉声道:“来人,送大公子回去!”

仆人上前正要搀扶,却被沈诺一把推开,眼神再次转为清冽,哑声道:“把最后一坛拿来。”

最后一个捧酒者望望左相又望望他,颤颤地将酒递上。

沈诺接过后,挡开左相前来拦阻的手,对着紫棺道:“丑丫头,这一坛,我不喝,给你喝。”

他将酒慢慢地洒在地上,然后拎着空坛转身,摇摇摆摆的貌似离开,但是才走三步,身形突然一顿,只听噗的一声,血花飞溅,落得他身前的地面,一片嫣红。

“大公子吐血了!”有仆人惊呼,想上前搀扶,却再度被他推开。沈诺一手捂胸,一手提着那个空酒坛,转头看向灵位,淡淡一笑:“如你所言,我真的喝死了……我喝死了,你可就满意了?”

他的眼中忽然有了泪光,伸指点点紫棺,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丑丫头,你果然一直是我的灾星啊……死了,也是。”

话音刚落,他就啪地倒了下去。

吉服如烂泥般摊在地上,映着四周清一­色­的黑纱与白花,咄咄逼人的红。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自从小姐死后,彤楼变成了废墟,柳老爷睹景伤情,最后一把铁锁封了西园。从此,再也没有人进来。

只有我,日复一日的住在这里,看着枯叶残花,回想着小姐生前的繁华景象,不甚哀伤。

春雨又复绵绵。

小姐生­性­喜动,待得春至,就一定要外出踏青。通常都是沈言陪着,惟独一次,沈言临时被皇帝传见,左相便唤住宿醉在外刚刚回府的沈诺,让他陪小姐去。

小姐不悦,刚待拒绝,沈诺边打酒嗝边道:“弟有事兄代其劳,丑丫头,你就认命吧,谁叫你争的过天争的过地,却争不过皇上呢。”说罢,将她强行推上马车。

路上小姐生气,故意不同他讲话。沈诺却笑笑的看着她,忽摇头叹道:“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上个冬天光顾着吃了吧?连小肚子都出来了,啧啧啧……”

小姐惊羞,连忙取毯遮住自己的肚子。

“你再看看你的脸,居然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哎呀呀,连皱纹都有了,老得还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脸。

“还有你的手,这要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我们沈家为奴为婢,尽­干­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无可遮,正在提心吊胆的担虑,听闻沈诺哈哈大笑,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诺边笑边躲,车身突然一个巨震,两人顿时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间。

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对,肢体缠绕,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后,低下头。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没有躲开。

也许是当时沈诺的眼神太过慑人,仿若勾魂夺魄的钩,钩住小姐动弹不得;

也许是当时马车颠簸的太过悸乱,天昏地转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也许是当时车内的氛围太过怪异,沉甸甸地压住呼吸,亦压住了思绪……

总之,小姐没有躲,而沈诺吻到一半,忽放开她,舔­唇­笑:“真是……青涩呢……”

小姐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转成了苍白。

沈诺目光如星,星光却可燎原:“二弟怎么没调教好你?还是说,你跟二弟之间,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小姐突然跳起,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车在急驰中。

沈诺大惊,连忙伸手去抓,于是,两人一同摔下车,沿着坡道翻滚,他用手抱着小姐的头,紧紧抱住,一直一直没有松手。

转眼夏雷震震。

那场意外,令小姐的额头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长的小疤,却令沈诺摔断了一条腿,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月。

小姐不肯去看,许是拉不下脸许是前怒未消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门。

最后,还是沈言来劝,说五月廿一是沈诺的生日,这会他躺床上肯定是没法好好过了,就带点礼物去探望他,顺便帮他庆生。

劝说半天,小姐终于心动,从床底下翻出个匣子来,带着一块跟沈言去了。

刚走到沈诺房门前,就听里面一阵说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透过大开着的窗子,小姐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诺吃东西,光一个侧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听沈诺笑道:“幸好你来看我,这段时间来他们尽让我吃稀粥淡饭,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鱼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这话说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么没见过,如今反而来谗我穷人家的伙食。”

“还真别瞧不起穷人家的伙食,白菜豆腐那要做的好,可比鲍鱼鱼翅难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厨艺,无疑已经登峰造极。”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京都名妓小月亮。

小姐听了那名字,却是出乎寻常的沉默。沈言察颜观­色­,连忙掀帘而入道:“哥,我跟夕儿来看你了。”

纬帘轻扬,令得帘内的沈诺,和帘外的小姐,就那样直直的照了个对面。

小姐低眉敛目,表情静静,一言不发。

沈诺眸光闪烁,若有所思,但也最终没说话。

而一旁的小月亮,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盈盈施礼:“月亮见过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迟疑道:“姑娘怎会来此?”

小月亮还未回答,沈诺接话道:“是我让她来的。请个老朋友来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么?不行么?”

沈言连忙摆手:“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他没有说下去。无论如何,妓汝出入相门,传将出去,终归不妥。

沈诺瞥二人一眼,转向小月亮,继续笑:“别管他们,这道鱼羹真好吃,我还要吃。”

小月亮连忙勺起碗里鱼羹继续喂,小姐终于开口:“伤筋断骨,饮食不易辛辣。”

那碗鱼羹红红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诺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转间有种逼人的锐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会关心区区在下,也不想想我这腿是怎么断的,而且我躺了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一眼,这会儿,装什么好心啊?”

小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气的不轻,最后将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递,“这个给他,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走,不顾人唤,匆匆离开。

沈诺凝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开匣子,递到他面前,叹道:“哥你­干­吗又气夕儿?你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生日贺礼。”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琉璃瓶,瓶内的液体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蓝。

那是稀世难求的极品名酿。

秋叶缓缓凋零。

沈诺的伤好了,小姐却病了。

她整夜整夜咳嗽,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感染风寒,要潜心静养。

左相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沈言更是长陪榻前,端茶喂药,惟独沈诺,一次也没来看。

深秋后,小姐的病愈发重,痰中带血,吓坏众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议论,说柳家的这个小姐福短命薄,怕是就会这样的去了。

小姐昏昏沉沉,那些话,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

她在梦中依稀看见有人靠近,以为是沈言,便唤了句:“言哥哥,水。”

那人倒过水来,扶起她的头,慢慢凑到她­唇­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

小姐喝了水,说了句“谢谢言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好几夜,那个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不知为何,她闻见那种味道,就会觉得很安心。

小姐病得最重的那夜,在阖眼间,又感觉到那个人,于是说:“言哥哥,我快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不要哭,叫伯父也别难过,如果有来世,我就投胎你们家,当他真正的女儿。”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额头,那种触觉经由肌肤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心间,滚烫滚烫。她甚至能分辨出有双温暖的手,掌心柔软,指节修长,慢慢拢上她的脸庞,最后,覆盖住她的眼睛。

“对不起……”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来时,就扭曲变了形,“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尾音长长。

窗外的月光,映着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而小姐终于逃过了那个劫。

在度过那个最糟糕的夜晚后,她开始慢慢的康复。待得冬雪飘扬时,老爷获释提前出狱了,当夜就派人来接小姐回家。

柳府的下人来的很快,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没有心理准备,小姐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让我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清晨再启程。”

她回到房中,遣开婢女,亲自收拾行囊,从酉时一直收拾到寅时,烛光方熄。第一缕阳光落到窗棂上时,她打开房门,对柳府的下人们说可以走了,下人们躬身进去抬行李,却发现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丝毫未动。

小姐说:“带我走就行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敢异议,便拥她上车。

车轮碾碎冰雪,驰出长街,对面驰来另一辆车。而那辆车上,彻夜不归的沈诺歪在座上宿醉未醒。

两辆车就这样逐渐靠近,然后彼此擦肩,一奔柳宅,一回相府。

而那一夜,小姐和沈诺终归无缘说声再见。

除夕之夜,老爷把小姐叫到书房,对她说沈柳两家决定联姻,小姐大惊,问:“那将我嫁给哪个?”

老爷道:“根据我朝律例,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你当然是嫁给诺儿。”

小姐的脸由白复青,最后又重归苍白,惨然一笑:“天意,真是天意!”

老爷道,你可愿意?

小姐答,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这门亲事便轰轰烈烈的订了下来。街头巷尾,蜚语流长。

而那个幸运的新郎,依旧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然后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烧了嫁衣,烧了闺楼,以及……她自己。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我住在这片断壁残垣里,给小姐守灵。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西园已成废墟,被所有人遗忘。

我扫着庭中落叶,外面春雨凄绵,天渐渐的暗下去,没有人来点灯,西园一片昏黑。

在那样的昏黑中,前方却出现了一点光亮,走近了,原来是有人提着灯笼,从断墙处进来。

我定定地看着来人,他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只有掌灯的一只手,修美如玉。他身上传来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安心。

他走到我面前,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此地还会有人。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你是柳家的丫鬟?”来人更为震惊,一把将我攥到灯前,细细打量。我抬头,看见他的一双眸子,在黯淡的­阴­影里亮如晨星。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给小姐守灵。”

“怎么可能……”那人喃喃,复咄咄,“柳家一年前就举家迁往杭州了,连带着夕……的棺木一起,怎么可能还留下一人在这里守什么所谓的灵?”

我大吃一惊,大脑顷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里的影子,巨石落下,涟漪骤起,紊乱成一片——

难怪这么久来,我一个人都看不见……

难怪没有人给我送饭送水,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

难怪廊前尘灰,怎么扫也扫不完……

我再转身,看着破败残缺的屋梁,看着野蔓横生的庭院,看着这个没有烛火也没有食物的废墟,怔怔地想着我这么久来都是如何生活的,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住人?

那人再攥我手,逼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我在这给小姐守灵……”我想我就快哭出来了,也许已经哭出来了,因为我的声音抖的那么厉害,连自己听了都害怕。身体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压力,我一把推开来人,将他的灯笼打翻在地,然后冲出去。

我开始拼命奔跑。

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对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身后脚步声紧随而至,那人不肯放过我,跟了上来。

最后,湿漉漉的双手将我紧紧扣在身前,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底升起来,念着一个我听了千万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柳夕……”

混沌世界,仿佛因这两个字而逐渐清明,朗朗乾坤因这两个字而重归正位,我在一双亮的能照出世间万物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梳的很整齐很细致的头发,上面簪满了红­色­珠花,身上,衣裙鲜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详,我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嘴巴很小……却是,一片焦黑。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摩自己的脸,摸的很轻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恍若叹息,“丑丫头,真的是你。”

“你是谁……”

这个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用我最忌讳的称呼在呼唤我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是谁?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真的不认识我了?”他重新点起灯笼,将灯举到脸旁,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的眉太浓,他的眼太厉,他的鼻太高,他的­唇­太薄,他的轮廓太过深邃他的气质太过狂野——

他从来都不及沈言美。

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地望着这张脸,却泪流满面。

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在三月初六那天,从另一人口中说出来,用一种绝对执著的语气。

那个人说:“我怀了沈诺的孩子,所以,柳小姐,请你行行好,把沈诺让给我。求你了……”

名动京都的绝­色­名妓,跪在我面前,揪住我的裙摆泣道:“柳小姐,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对璧人,为什么你不嫁他,偏偏要嫁沈诺?难道你不知道吗,沈诺不愿娶你……”

沈诺不愿娶你。

六个字,透心之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你如何知道他不愿娶我?”

小月亮笑,笑容里有刮骨剔刀般的残忍,“他若喜欢你,又怎会与我相交,并让我有了孩子?”

我看见那把刀将我的血­肉­割开,看见鲜血淋漓,看见满目疮痍,看见我和他的一十七年……并最终,看见了我的结局。

那一夜,我看见满室鲜红。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

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烧死自己,一如我娘的结局。

一年里我流连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后我再遇沈诺,看着灯下的他,想起前尘旧事,恍如梦境。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沈诺为什么要来这片荒废了一年的园子?

“你为什么看的见我?”凡眼­肉­胎,他为何会看得见我?

他凝望着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笑:“我来找你。”

“找我?”我身体僵直,目光呆滞,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将灯笼缓缓落下,灯光亦摇曳而下,滑下他的脸,掠上他的衣,长袍随风展开,衬得他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点点黄,点点红。

我终于知道那种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酒。

他身上永远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连带鲜血一起,点点黄,点点红。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诅咒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他穿着吉服在灵堂前饮酒咳血的模样,也依旧历历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划过衣上的那些黄点红点。

“嗯。”

“为什么?”

“知道你寂寞,所以来陪你。”

“为什么?”我悸颤,哽咽难抑,明明不喜欢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还有了孩子,为什么,又为什么要为我身亡,为我寻觅,为我……来到了这里?

“小月亮说谎,我与她清清白白,始终以礼相待。”

“那你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种痛苦,“言儿喜欢你。”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两人同时写完,夫子先看沈言的,夸他写的好,沈诺就在一旁将卷子揉烂,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么都没写呢;

左相出上联,沈言先答,左相赏他物什,再问沈诺,他总是说自己不会;

皇上召见两人,沈诺表现愚钝,更显沈言聪慧……

一直一直以来,他在沈言身边有若遁形,永远没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来,他什么都让给了弟弟。

“我小时淘气,在井边玩耍,一头掉下去。当时二娘怀着言儿,大腹便便,正巧路过,连忙甩绳救我。最后,我虽然得救,但她却动到胎气,不但婴儿提前出世,她更是虚脱而死。”

“言儿的娘是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对自己发过誓,终其一生,都要保护弟弟,不让他再遭遇不幸,再受丝毫委屈。”

“我知道言儿喜欢你,所以我就一直对你坏,避着你。我想我是那么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楼,喝的烂醉,我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烂人,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可是,一时情动,在马车上却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后悔,于是我选择继续逃。”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选了我而没有选言儿。看着言儿痛苦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抢他心爱的东西。”

“所以我请小月亮帮我演了一出戏,我想让你对我死心。”

“只是我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对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给你。”

他屈膝,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将脸埋入我手中,“对不起,夕,但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忘记二娘对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儿失去母亲,是我害他早产出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娶他所喜欢的你。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

杜鹃泣血,病蚀一年。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已不敢想象。

“现在,”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字一字道,“请让我陪你。生前不愿看你,不能唤你,不舍怜你,不敢爱你,现在,请让我一一补回来。”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抚上他发,“傻瓜。”

我和他,原来都是傻瓜。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后叫小朝。

我和另一只鬼,一起住在西园里。

如此,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二《破城》

我在城门前久久徘徊。

太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黄昏的余晖映得五丈高的城门呈现出破败的暗红,残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满面倦容。

这座坐落在边关重镇的燕城,在被氏国大军围困了整整两个月后,终被击破。

氏国三皇子颜烁接手此地,以安抚为主,下令休养生息。

而我却在城门前,望着一墙之隔的故土,泪湿衣襟。

城破了,家毁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见父亲的头颅,在城墙上挂了七天七夜,因为他率领将士拼死抵抗,因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军在破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

我看见母亲的鲜血在城门上流淌,将原本木­色­的大门染成猩红,父亲一死,她便以身殉节,追随夫君仙去。

我还看见我的哥哥,颤抖地举着降书跪在颜烁马前,他的懦弱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国之罪人。

宛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门之外,想着怎么才能进去,在此过程中,我问了一个又一个路人:“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们大多都没有理睬我,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偶有两三个停下脚步,却是看着我摇头轻叹。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伤,有一道影子覆了过来,抬眸,看见一个男人。

白衣,黑发,黑瞳。

无比简单的­色­彩,却在他身上构筑成难言的一种优雅。

他望着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嘘,然后看见我,微微一愕。

我问,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跟我来。”

于是我便跟着他进了城。

他背着一把竖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发着浅浅银辉,像月光一样。

守城的士兵本欲拦阻,但在看见这把竖琴后面­色­顿变,恭敬而拘谨地让路放行。

我抢在他前,踉跄先行,一路过去,满目疮痍。

这座原本地属西国、素有明珠之称的燕城,被战火摧毁了的,不仅仅只是城墙,殉难了的,不仅仅只是六千名士兵,还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宁。

且看家家挂白纱,户户添新坟,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为了成全几个人的权力野心、千秋霸业。

氏国,不报此仇,我不为人!

长街的尽头是我家。

白玉石阶层层叠上,两具铜制人首司晨灵兽屹立在朱门前,门上匾额更是以整块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亲笔御书,恩赐定国之名。

我的父亲,便是定国将军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满族风光一时无人可及,又有谁知,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门上牌匾已焕然一新,金漆大字在华灯初起中格外分明——颜府。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颜字,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身后,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点头,复又摇头。

他打量着我若有所思。便在这时,府门突开,一管家匆匆奔出,对着他躬身行礼,“先生可算来了,快请进!”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目的地也是这里,他是谁?

管家边领路边道:“三殿下已经等了很久,吩咐说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见他。”

“殿下现在如何了?”

“殿下的伤始终不见好转,这几日更是咳嗽不止,请了好些个大夫来,全都束手无策。”

“饮食如何?”

“每日仅能喝三两白粥,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把我们都给担心坏了……先生,这边请。”管家绕进拱门,我的心顿时为之收紧。

临湖水榭,掩映在碧树琼花间,红栏绿板,曲廊回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栏上挂着八十一颗铃铛,窗棂上绣着七十二朵卷心莲……我对此地是如此熟悉,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香闺变成了敌主的行宫!

管家打开房门,通禀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阵咳嗽声回应了他的话,管家连忙转身请我们入内。

进得门去,但见屋内摆设如旧,丝毫未有变动,我不禁微微诧异。而描龙绣凤的象牙榻上,静静地坐躺着一个人。

虽是初见,但我知道,他便是颜烁。

以骁勇善战、铁血无情名扬四国的颜烁。

被认为是氏国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皇子颜烁。

以及……害我父亲战死害我母亲自尽害我兄长成了众人笑柄的颜烁!

此刻,他离我只有五步之遥,脸­色­苍白,气息荏弱。若我扑将上前,是否能在护卫赶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变得很可怕,因为白衣人突然转过头来,惊诧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垂下眉睫,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机会只有一次,须一击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为颜烁搭脉,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虽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惊,“什么?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来?”

“我开一方子,你先让他服下,静观几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书案旁,不见纸笔,我忍不住道:“在第三个抽屉中。”

他打开抽屉,­鸡­矩笔、无心散卓笔与竹丝笔排放地整整齐齐,更有象牙莲藕笔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张书桌都为之一亮。

白衣人赞道:“好笔!好砚!”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远扬,写得一手好字,童靖宠她有如至宝,什么好的都搜来给她。”管家说的轻巧,我却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评,提笔开了药方。管家唤进几名家仆,命她们去煎药,又为他安置客房。不知为何,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只字不提,似乎完全将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为我另辟房间。

“先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管家开门带路,我跟着白衣人走出去,刚跨过门槛,忽听一声音自后传来:“童童……”

我大骇,转身惊望,却是颜烁在梦中呓语。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亲说,意喻她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死之愿。

一语成谶。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亲身中数箭,自马上坠落,被敌军一杆长枪穿透了身躯;而眼睁睁地目睹父亲殉难的母亲,也趁人不备一头撞上了城墙……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经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过往种种,不甚哀伤。

“你究竟是谁?”白衣人靠在门旁,如此问我,“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他沉默。

“我不问你的身份来历,你也莫问我的好么?”

他转身离去。

我顺着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龟潭。母亲一度病危,梦中见乌龟驼了杯酒给她,她喝下酒后,醒来果然好转,再在屋子里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只乌龟,自那以后饲养潭中,日日喂以对虾金鲤,好不矜贵。

我走到潭边,那只乌龟仍在。乌龟啊乌龟,你救得了我母亲一次,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伤感,一连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连忙躲于树后,见几名婢女拥着一位珠环翠绕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妇­人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觉衣饰华贵,想必是颜烁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这只乌龟真有那么神吗?听说以前的童夫人把它当镇府之宝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么灵验,怎么不见它保佑童家呢?”

­妇­人轻叱道:“住口,不得胡言。”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我凝眸相望,却只看见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绣着兰花,颇是雅致。

婢女们自食盒中取出金鲤,­妇­人亲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来要这样喂啊,难怪前几天怎么喂都不吃。”

我却心头暗惊——这是母亲喂龟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

仿佛是为了开解我的疑惑,一阵风来,­妇­人的长发为风吹乱,她侧过脸来挽了一挽,灯笼里的灯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我吃惊的差点叫出声。

这个人!这个丰容盛饰看起来好不高贵的贵­妇­人,竟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小兰!

她没有死?她竟还留在这府里?而且摇身一变,竟成了主子?她是谁的主子?又是谁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经喂好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风着凉。”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过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宠夫人啦,到时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殿下就舍不得罚了……”

笑声中,一行人渐行渐远,而我,立在树后,失魂落魄。只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我的丫鬟,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小兰,竟成了颜烁的妾室!

城破不过一个月,她这会就有了身孕,可见早在破城前就与颜烁有染,这个——贱人!

枉我一直那么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没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敌,还早就暗通款曲,没准城里的情报都是她给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贱人!

怒火蹿天而起,当即什么都不顾地冲过去,一心只想抓住那个贱人痛打一顿,不料半途伸出了一只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么?”

我回头,从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双目赤红,形似疯癫。

这个认知犹如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浇下来,将我从头冷却到脚,我捂住双眼,忍不住痛哭出声。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

为什么要继父亲惨死,母亲自刎,哥哥屈降之后,又看见小兰倒戈?为什么?为什么?

白衣人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你太累了,我弹只曲子给你听。”

他席地而坐,立起竖琴开始弹奏。

清丽空灵的旋律像跳跃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样自他指尖流淌,我听着那样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朦胧,万物仿佛离我越来越是遥远,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叫童童。

是定国将军童靖的独女,自小父母珍爱如明珠。我在深闺中养到十二岁,有次踏青时误将诗稿落下,被太学府的先生捡到,惊为天人,自那以后才名远扬。

十五岁时我认识了青子,他是马夫从外面拣来的孤儿,跟着马夫帮我喂马,他很聪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边教我骑马一边说给我听。

风轻轻的吹,马慢慢的走,阳光洒在他浅茶­色­的头发上,像缎子一样柔软。

我爱上那个头发柔软的少年,为此父亲大发雷霆,母亲看着我抹泪,“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行呢?”

我不管。我对母亲说,若是你们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时候传了出去,你们说说看,究竟是招个穷小子当入门女婿难听,还是女儿跟个野小子私奔了难听?

我是从小娇宠惯了的公主,说一不二,而且父母向来对我百依百顺,我以为闹一闹,吓一吓,这次也会有求必应的……

我一直一直那么坚信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再也看不见青子。

他去哪了?

为什么不见了?

马厮内,红马依旧,但那个帮我牵马喂马的少年,去哪了?

我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无意中路过嫂嫂的房间,听见她对哥哥说:“公公把青子给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哥哥不以为然,“她也就是一时的小姐脾­性­,不让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欢那小子的,等时间过去了,兴趣也就淡了。”

我在门外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风景。后面的话就再也没听到。我呆呆的走回自己房间,呆呆的躺到床上,又呆呆的闭上眼睛。

整个过程里,没有声音,没有想法,更没有眼泪。

我以为我会大哭大闹,冲到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那么麻木,麻木到,装作从来不知道那件事情,也从没认识过一个叫青子的少年,继续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脸在半空中浮现,丰润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声声,唤的都是——

童童。

等我再醒过来时,人已在客房的床上。

淡淡的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原来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对着我,坐在窗下,依旧弹着竖琴,琴音非常非常好听,宁静又温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他道:“我要去为三殿下诊脉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点头。

去,当然去,我为什么不去?

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报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他收起竖琴,打开房门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见了他在轻轻地叹息,叹息里,有着浓浓的惋惜。

到得水榭,颜烁依旧气息荏弱。白衣人亲自取过一旁的药碗喂他,他的睫毛颤了几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见了!”

“冷静。”

“我真的看见了!”

“我知道,但是,请你冷静!”白衣人的袖子在颜烁面上轻轻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着一个名字。

白衣人转身对我道:“我们回去吧。”

我见旁边站着四名婢女,看来这次也没希望杀掉颜烁,因此只得作罢,跟着白衣人离开。

屋外鸟语花香,人间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白衣人凝望着碧蓝­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为什么要执意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的风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国?”

因为他要巩固疆土收买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为他在战役中受了伤。

白衣人回过头来,目光复杂,让人觉得哀伤。他一字字道:“那你总该听见,他刚才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我浑身一震,仿佛再次看见先前梦中那朝我张张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少年的脸。一股悲伤自脚底伸起,潮水般将我浸没。

“童童……童童……”

颜烁喊的,也是这两个字。

可他为什么要喊我?为什么要住在我的住所?为什么不回他的氏国?又为什么久病不愈?

白衣人的声音在耳边轻飘,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发自心底:“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曲《前世镜》,仍没有让你想起来吗?”

前世镜?原来他昨夜弹的曲子,叫这个名字吗?可我应该想起什么?除了青子,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白衣人垂眉叹息:“那么,入梦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额头轻轻一点,我便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飞过碧湖,飞过屋宇,飞到一片桃花林中。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来,我凝眸望去,看见了小兰。

她依旧头梳双髻,穿着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小姐,那个无赖又派人来啦!啊呀小姐你别再荡秋千了,快想想办法啊,那无赖几次三番的送礼物来提亲,你怎么半点都不着急呢?”

“急什么?”我看见秋千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仿佛是我,又仿佛不是我,“反正这门婚事爹爹是不会同意的,让他提个够好了。”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堂堂氏国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过去,就是王妃,将来说不定还能做皇后!”小兰神情雀跃,看起来非常兴奋。

“呸!”秋千上的少女啐了一声,声音里满满的不以为然,“谁要当王妃,谁要做皇后?再说氏国和咱们不合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风拂过珠帘般的华丽声音远远传来,轻袍缓带的男子从树林那头走过来,风中桃花翻飞,落了一地绯红。

他的五官在我视线中逐渐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无比俊美的一张脸——不再是我所看过的那个样子了。

我看过的他,面无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无生气。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飒爽,意兴风发?

小兰啊了一声,连忙躲到少女身后,“小姐,他他他竟然亲自来了!”

少女从秋千上跳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颜烁?你为什么非要娶我?”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只有你,够资格做我的王妃。”

少女忽然笑了,“原来如此。我的确够资格做三皇子的妻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颜烁武艺高强,竟未躲避,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

“只可惜,你不够资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贵自重,皇子请回吧!”冷冷说完这句话后,少女挥袖便走,剩下小兰,睁着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颜烁站立许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颊,然后抬眉对小兰一笑:“你家小姐真有个­性­,不过,我好像更喜欢了。”

小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姐心里有人了,不会喜欢你的,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颜烁挑眉。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得了幅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为小兰接下去就说:“小姐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但是大家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所以她还在痴痴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还是回去吧。”

颜烁的眼眸由浅转浓,没有说话。场景突然拉远,我再次飘了起来,回到湖边,定下来时,白衣人犹在身前。

“你看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仍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震撼里,讷讷难言。

“颜烁自从看过你的诗稿后便对你仰慕已久,不顾两国不合,执意要娶你为妻。他一共提了12次亲,你父亲就拒绝了他12次。但是在此过程里,他渐渐博取了你的芳心,你终于被他打动……”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尖叫起来:“你胡说!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是青子!只有青子!永是青子!我不可能变心!你胡说……”

“青子……已经死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不知为何,我突然害怕。

为了掩饰那种害怕,我喊的更加尖锐:“就算死了又怎么样?我只喜欢他,其他人再好,也统统不要,更别说是颜烁!他之所以想娶我,不过是为了虚荣心,觉得天下第一才女才配得起他那高贵的身份,更何况他还、还还跟我的婢女有一腿,这种花心无心的男人,怎么比的过青子!青子……青子……”

我想起了那个少年柔软的发梢,想起他在阳光下无限亮泽的长发,想起他牵着红马站在我面前温柔的喊我童童,想起婆娑梅下,他俯过身来吻我,身上有青草的芳香……

他的一丝一毫都在我脑海里深深印记,这么多年从未相忘……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变心?你胡说!你胡说!

远远的,小兰走了过来。

依旧是雾鬓广袖,依旧是侍婢成群。

她在阳光下看起来无限高贵,哪还有昔日当丫鬟时的影子。

“三殿下见到夫人,情绪就会好转,所以夫人更应该多去看看三殿下才是。”

“夫人真是好命呢,今生得遇三殿下,真不是我们自夸,几位皇子里,就属我们家殿下最好啦。相貌出众文武双全还很上进,更重要的是,对夫人一心一意。夫人可是他的第一个侍妾,等赶明儿回了国,扶正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呢……”

“是啊是啊,我们就先给夫人贺喜了……”

我转身,不愿再听下去。

而这一回,白衣人没有再叫住我。

我坐在婆娑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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