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里摸出了把木笛,李珝吹奏起来,他吹的曲子很悠远,也很空寂,并不带任何情绪。
黄昏很快到来,李珝拣了柴火烧燃,也就在这微微火光的照耀下,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一个瘦弱身影。
李珝有些愕然,他压根没想到这个少年会一直跟在他身後,并且跟上了他。李珝是骑马,而少年却是一步步走来,在风沙之中长途跋涉。
“过来。”李珝朝少年招手,他是个冷酷的人,但心里也有某一个柔软之处。
少年走进火光中来,他一身的风尘,手脚都有伤痕,脸上的双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流血。李珝递给了少年水壶,少年接过,便骨碌骨碌地喝,他看来忍受了长时间的干渴。喝过水,少年坐在火堆旁吃李珝给的烧饼,他吃得很慢,不时抬头看李珝,他似乎很担心李珝让他吃饱後,就赶他走。
李珝躺在火堆旁,身上盖著毯子,他并不再理睬少年,只是拣著身旁的树枝往火堆里添火。
夜里,少年就在李珝身旁躺下,沈沈睡去,深夜里火逐渐熄灭了,少年冷得直哆嗦。
“过来。”李珝拉开毯子,唤少年。少年迟疑了会,终於缩到李珝毯子里,挨著李珝躺下。李珝伸手臂搂住少年,少年显得很不安,做了几下挣扎。“最好别乱动,我可是很久没碰过女人了。”李珝可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少年听了这话,就不敢再动弹,他躺李珝身边,虽然觉得很暖和,但也因为不安,没再睡下去,直到天亮。
天亮,李珝收拾东西,准备上马,少年抱著毯子,呆呆站在李珝身边。李珝伸手从少年怀里拿过毯子,却并没有跃马离去,而是回头唤少年上马。
那一瞬间,少年嘴角似乎绽出了笑容。
少年跟著李珝,几乎寸步不离,李珝很快就发现,这个少年很胆小,他害怕死尸,害怕流寇,害怕匈奴羯人,几乎什麽都怕。如果将这少年丢弃不管的话,李珝很肯定他活不了几天。
打从胡人攻破了都城洛阳,战火烧燃,天下就再无宁日,而这之前,晋王室的藩王们还发生了混战,这样持久的战乱之下,人口损失严重,庄稼没人种,四处都是逃难的人,饥饿蔓延,死尸积累,野狗狼群游荡在曾经繁华的城市里。这样的景象,李珝习以为常,并且也不在乎,见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少年却不同,看到路上有饿死的百姓,他会别过脸不忍看,小心的迈过;看到路上有饥饿,哭泣的孤儿,他会将怀里的烧饼分一块给对方,即使自己身上的食物十分有限。
李珝威胁过少年,他给少年的几个饼,是少年的全部粮食,别指望再从他那里拿。
即使如此,少年仍将饼分给了路上的饥民。
在李珝看来,这少年很可笑,一块饼救不了一个人的命,尤其是对那些长期饥饿,生命已经衰竭的人而言。留著自己吃还能活命,给一个快死的人吃,那个人仍旧要死,什麽也改变不了。
在前往乞活贼驻扎地的路程上,连续几日,李珝与少年都在荒地里过夜,他们不住村子。路途上遇到的村子,要麽死尸堆积,要麽是住了群饿得眼睛发红的疯子。
夜里,李珝抓了几把谷物与一些摘来的野菜一起烧饭,少年饥饿难忍,望著冒烟的锅,远远坐著。
李珝先前就告诉过少年,如果他将烧饼都送人了,那麽他就没食物吃。
在一天前,少年怀里的烧饼就没了,连饼渣都被少年拣了吃,少年饿了一天了,但李珝并不理会。
这是个教训。
李珝不喜欢天真的人,在这里的世道里,生存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李珝往锅底下添柴,不时拿勺子搅拌锅内的菜羹,食物的香气散开,少年的肚子更是饿得咕咕直叫。
饥饿的感受,少年并不陌生,他很熟悉。正因此,他将那饼分给了一些饿得快死的人,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仿佛被人拿著刀不停地刮著胃。
但他终究是做错了。
锅从简陋的石头堆砌的“灶”上取下,李珝拿勺子舀著吃,由於刚煮熟,还很热,要嘘上几口气,才吃得上一口。
食物对正忍受饥饿的人极具诱惑力,少年在忍耐,忍耐不去向李珝讨食。
少年从昨日黄昏就没再吃过任何东西,而李珝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烧他的饭,烧一锅,自己一人解决。
少年不再盯著食物,他卷曲著身子,躺在一旁,他背对李珝和那口锅。
此时天上的星辰已经呈现,天黑了,晚风呜呜的叫。
少年想睡去,但他饿得睡不著,即使如此,他也并不埋怨李珝,毕竟李珝给过他食物,并且让他跟随。
望著满天的星辰,少年想著,他跟上这个陌生男子能跟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这人要去哪里,也不知道饥饿还要承受几天,或是,随後的日子,他都没有食物吃,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挨多久。
他知道有些植物是可以吃的,百姓在饥荒时总会去找寻这些东西,他曾在书上读到过,但当时没有细究。那时他压根没想过有天他需要找寻这些不是食物的食物,那时他对饥饿完全没有体会,吃好穿好,每餐食物都极为精致。
李珝正拿勺子刮锅,他吃得一点不剩,他似乎不会再对这少年心软,从这少年跟上他,他就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少年也觉察了,如果明日天亮,自己醒来时,发现这个男子及其物品都不见的话,那麽他是被遗弃了。
深夜,因为饥饿与寒冷,没能睡下的少年起身去搜了些干树枝添火,他不敢走远,就在营地附近走动,虽然天上月亮很圆,但隐隐有狼嚎声。
拖著几根树枝,少年朝营地走去,火光之下,还能隐隐看到裹著毯子睡的男子,他似乎睡得很沈。
看到这个人的身影,少年对黑夜,荒地的恐惧就减少许多,他见过勇猛的武将,论武力与勇猛,还不曾有人能比得过这人,跟著这人,就感到安心。
此时,少年离营地并不远,只是身体没力气,脚边的荒草长得也高,绊脚,他走得很慢。以少年的野外求生能力,在夜晚,他很难察觉到野兽靠近时的声响,只会以为是风声,也正因此,当他看到草丛里突然出现几双发绿的眼睛时,他完全失去了反应。即使其中一双绿色眼睛朝他跳跃起来,他也只是本能的伸手去挡,完全忘记了自己腰间有把匕首,也忘了要大声喊。那一瞬间,少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无论袭击他的是狼还是野狗,都是群吃人肉吃得肥硕,油光的杀手,不说他正在挨饿,即使他吃得饱,他也没能力去反击。
闭上眼时,等待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反倒听到了狼群的惨号声,少年愕然睁开眼睛,看到了那男子一手挥著火把,一手舞著一柄双刃矛,正在驱赶狼群。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麽察觉的,或许在狼群靠近时,他就已经警惕,将放在身旁的武器握入手中。
狼不是被火把烧到,便是被砍伤,砍死,很快就号叫著逃窜无影,仅留下地上几具尸体。
“有没有被咬到?”李珝走至少年身边,拿火把照少年。“没有。”少年惊魂未定地摇头。见少年确实没受伤,李珝便不再理会,转身返回,少年紧跟著他。
回到营地,李珝并没再入睡,而是坐著警惕四周。
少年将辛苦拖回的树枝折断,丢火堆里燃烧,将火烧亮,用於却寒,并且火光也能吓唬狼群野狗,让它们不敢靠近。
“一到夜晚,就不要离开火堆。”李珝看向少年,口吻严厉。要不是他没睡熟,这少年适才就让狼群给撕烂入腹了。
“火快烧完了,我去找干柴。”少年低声回答。
“我不是说过,火要烧灭,就喊我。”李珝很是不满。
少年不再吭声,这两天李珝对他不闻不问,态度又凶又冷,他不敢喊李珝。
见少年低著头,沈默委屈的样子,李珝自然也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他确实有些烦这少年,带著他上路,也并非完全出於自愿,但是,却又说不清楚,为什麽这少年就是让他时不时的心软。
“给。”李珝从怀里掏了个饼丢给少年。
少年没料到李珝会突然给他食物,没接上,饼落在了沙土上,少年拣起饼,轻轻地拍去上面的沙子,他并没有将它立即放进嘴里。
“我们要去哪里?食物够吃吗?”少年看著李珝,他的话语带著内疚,他将一部分珍贵的食物给了别人。
“明日就能到了。”李珝含糊回了句,他也不想跟少年细说日後的打算。
少年听了李珝的话,才知道他的考虑多余,李珝有足够的粮食,是故意让他饿了一天。
将饼含嘴里,少年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咽下,接著少年又吃了一口,饼不大,并不足以充饥,但能缓和腹中的饥饿感。吃过饼,又陪著李珝喝了一杯酒御寒,少年胃暖了起来,挨在李珝身边,少年终於睡著了。
少年睡时,李珝仍坐著守夜,也不知道他後来有没有再睡下。
天亮,少年醒来,见到火堆已经熄灭,李珝及其马和行囊都不见了,少年猛得从地上爬起,慌乱得不知所措。
也就在少年被绝望击垮之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溪边,有著一人一马,他赶紧朝溪边赶去。
李珝人在那里,正在烧水准备做饭。
“醒了?去摘点野菜,那里有。”李珝举起一把野菜,给少年看,然後又伸手指了溪边的一处草丛。少年十分顺从,赶紧跑去摘野菜,他很高兴,因为这个人并没有丢弃他,他仍旧能跟随在这人身边。
吃饭时,李珝问少年:“那个胡人真的是你杀的?”少年愣了会,听明白李珝问的是什麽,而後才点点头,低声回答:“我杀他前,他已经受了箭伤,好几天起不了床。”
即使如此,李珝仍吃惊於这少年会去杀人,几天相处之下,他已经摸清了少年的性子,善良而且十分柔弱。
“为什麽杀他?”李珝突然产生了兴趣,那日,在帐篷里遇到少年,那样一幅凶神恶刹的模样,简直就是另一个人。
少年这回没有回答,他不想说。
李珝也只是一时兴起,又猜测到大致的原由,便也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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