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敏之提到“万一”, 丹青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其实了解他大哥的性情,最像已故的父亲,为朝廷忠心耿耿,刀刃加身也无怨无悔。
听著丹青的哭声,门外不知何时站著的袁氏,搂著怀里的阿恺,也一脸的泪水。
丹青连夜返回夫家,估计顾氏一族已经都将行囊打点好了。
如丹青所说,顾氏一族第二日一早,就拖家带口离开了长安,丹青很舍不得家人,但毕竟她已嫁人,自然跟著夫家。
丹青走後,一月不到,匈奴刘曜攻下北地(地名),晋大都督麴允帅三万步骑援救,屡次战败的晋军到此根本没有战斗的勇气,不战而溃。
消息传到长安,一片恐慌。
郁之的叔父一家,便在此时打算离开长安,躲避战乱,由於是宗亲,走前特意派人过来通知敏之,让敏之做好打算。
敏之劝郁之跟著离开,郁之很固执,硬是不肯。郁之是觉得他这一走,与他兄长就真的是不及黄泉不相见了。
敏之无可奈何,只能让郁之护送妻子儿子去袁家,让郁之顺便去那居住。
很多人都能离开长安,但敏之不能,他是位朝中要臣,他贪生怕死在这样危难的时候逃走了,那麽任何官员都可以逃,到那时这长安会成什麽样啊,谁来效忠晋室,保护晋帝。
郁之将嫂子和侄子护送回袁家,才知道敬宣人没有了音信,从郁之与敬宣辞别到现在已经过去好长一段时日了,也不知道他人到底处境怎样,还活著吗?
抵达袁家後,郁之并没有居住在那里,随即就又回到了家中。
偌大的家宅,显得有些空荡,就只剩自己和兄长了。
敏之从朝中返家後,见到郁之,也没再劝郁之离开,他知道郁之这人重感情,他们俩兄弟又打小感情就很深厚。
在一起吃晚饭时,敏之让郁之之後的日子帮忙管理家务,因为他可能要没日没夜的与晋帝大臣议事。
“这些日子米价高涨,我实在很担心发生饥馑,家中要多存些食粮,无论价格再贵都要多购些。” 敏之跟郁之叮嘱。
郁之猛点头,他了解饥饿,也恐惧饥饿,即使他现在不愁吃穿。
用过晚饭,晋帝派人来急招敏之,敏之匆忙离去,整个家就也只剩郁之。
对於战事,郁之有所了解,他也了解形势严峻,敌军逼近长安只是早晚的事。
四年前那样的事还会再发生吗?那些杀戮,那些恐惧,还会重现吗?明明已经回来了,回到家人的身边,可是仍是如此的无助不是吗?
郁之没能力保护家人,恐怕也没能力保护自己,他不清楚日後会发生什麽,也不愿去想。
回到长安,郁之时常会想起李珝,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麽李珝不肯去长安,或许李珝早知道了晋帝保不住这片土地,也庇护不了他的子民。
其实国家在洛阳沦陷那时,根基早已崩裂,辛苦绵延至此,是极限了吗?
李珝,你还活著吗?李珝,也许我已活不久了。
初春一过,李珝所在那支乞活军便不断与羯兵交战,这样的战斗没有哪一月停息过,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区别。李珝继续过著打打杀杀的生活,他武艺高强,战斗经验丰富,可谓战无不克,每次李珝作战,身边总会自发跟著群人,即使李珝一向不肯带兵,但始终有不少士兵拥簇著他。战场上,跟著强者,活命的机会就大很多,这点道理,每个士兵都懂得。几战下来,李珝身边就跟了支骑兵队,这支骑兵队也一向在战场上充当先锋,每战总有不少人战死,但也以英勇剽悍不亚最精锐的羯骑而闻名。
这其实并不是李珝一人之功,在不断的与强悍的羯兵打仗中,乞活军受到了锻炼,死亡的锻炼,也正是因为这点羯人统帅石勒视他们为眼中钉。
在之後很多年,石勒都将跟乞活军打交道,一次又一次与之进行艰苦的战斗,直至最终获得乞活军的妥协。
黄昏,一场艰苦的战斗过後,筋疲力尽的李珝坐在一具死尸身侧擦拭沾血的兵刃,染满血迹的脸上没有流露一丝情感,他身後是一匹枣红色的战马,此时,一人一马在躺满死尸的荒地里,显得十分孤零。
细致擦完兵刃,李珝走至身旁的水潭,他弯身捧水洗脸,也就在这时,身後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李珝迅速抓起双刃矛,警惕回身。来的并不是敌兵,而是平时喜欢跟在他身边的几位骑兵,他们似乎载来了不少战利品,甚至马背上还有女人。
不过引起李珝注意的不是那些被羯兵掠夺并被乞活士兵获得的年轻女子,而是几位跟随在骑兵身後的男子,这些男子看穿著不是庶人,倒像是士族或官吏,也就在这些男子中,李珝一眼认出了袁敬宣。
敬宣的模样十分狼狈,他头上的冠不见了,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脸上还有几处伤痕,看起来是旧伤。
李珝朝敬宣走去,敬宣并没认出李珝,只是抬头看向这个一身衣服被血染黑的冷戾男子。
李珝开口便问:“郁之人在长安了吧?”
敬宣先就觉得这人他似乎在哪见过,一听到李珝问郁之,便回答:“你是李珝吧,郁之好几个月前就回长安了。”接著敬宣又呢喃了一句:“可惜长安到今日也不安宁了。”
“我也听说了,胡人就快打进长安。”李珝很了解战局,也很关心那边的战事。
敬宣焦虑地说著:“是啊,我必须赶回去,我家人恐怕还在长安城内。”
李珝将敬宣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很确定这人受过刑,想来是落胡人手里,关押著,这次乞活攻打胡兵营地,才放了他和其他被扣押的人出来。
“你这幅模样抵达不了长安。”李珝很不客气地否决。
敬宣显然也清楚自己的状况,便不再勉强,往地上一坐,接住李珝递来的水与食物。
“你可曾收过郁之报平安的书信?”李珝也坐在敬宣身边,问著自己关心的事。
“收过,我派了自己的老仆人护送,老仆人返回时曾带了封郁之的信。”敬宣似乎并不困惑李珝一直问他郁之的事情。
“你之後有再获得他的消息吗?”李珝这回问的话,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毕竟冀州离长安有段路途,敬宣不大可能知道郁之近来的消息。
“我一月前被羯兵抓住,而我也有好几个月没有长安亲友的消息了,你要真担心他,就去看看他吧。”敬宣说话时看著李珝,眼神诚恳。
“我可不认为现在进得了长安城,恐怕胡夷早已将长安围困得严严实实。”李珝如果不是觉得长安有危险,不会问敬宣郁之还在长安吗。
“李珝,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你们的将领,晋庭需要援兵。”敬宣吃过东西後,有了力气,抖擞精神。
“我们自顾不暇,无力前去援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後方扰乱羯兵。”李珝很直接拒绝了,在他听来敬宣的话很可笑。
敬宣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但国家就要没了,真的没法子了吗?”
“我能帮你找匹马,凑些粮食与盘缠,你养好体力,上马回去。”李珝说得毅然。
他肯帮助敬宣,仅因为这人帮助过郁之,且是郁之的故交。
听了李珝的话,敬宣只是摇头,坐回地上,模样颓然,许久才又喃喃说著:“就是驾御飞龙,恐怕也赶不及了,敏之那人,别人都逃了,他也不会跑,可怜我家妹子和外甥。”
敬宣最担心的倒不是他的妻子儿女,他知道家中兄长会很好的照顾他们,何况家族的人,先前就有过江的打算,只是他妹子嫁的是敏之,敏之必然会留守长安。
“那郁之呢?”李珝知道郁之有个兄长叫敏之,且与敬宣是挚交。
“如果敏之没离开,郁之也不会离开,他们毕竟有同一个爹。”敬宣所属家族一向喜好老庄,以不出仕为荣,而徐家的家训是尽忠报效朝廷,世代在朝廷当官,总是忠心耿耿,也正是因此,郁之的爹才会为晋帝挡兵刃而被杀。
听了敬宣的话,李珝也不再说什麽了。
敬宣和跟随李珝回乞活军驻扎地,住了两三天,身上伤稍微好了,就决定上路。
由於四周都有胡夷出没,敬宣这人是百无一用的文人,李珝抱著送佛送西天的念头,护送敬宣出郡,送他去前方一处晋兵驻扎地。
李珝将敬宣送达目的地後,当地晋将决定带兵赴国难,敬宣正好跟著回去长安。
起程时,敬宣喊住策马欲离去的李珝,叫道:“郁之起程回长安前,曾与我彻夜长谈,谈你们的相遇与在一起後的境遇,你救过郁之好几次命,也希望你再救他一次。长安城已内外断绝,且闹了饥荒,形势十分危机!”
李珝扯住了马缰,回身看敬宣,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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