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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午後打至黄昏,羯军退了,林家人也退至一处高地,将重伤者,抬放在草地上,让郁之包扎。羯军虽然打退了,但营地里到处是哭泣声,别说财物丢了,家中男人大都受伤,有几位男子伤得太重,看那情景,恐怕也活不成。

郁之累坏了,也麻木了,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虽然这不是他身上的血,而是伤者的。包扎完草地上最後一位躺著的伤员,郁之朝李珝走去,他一开始就要为李珝包扎伤口,但李珝说他没事,让郁之先去救那些躺地上的重伤者。

李珝其实伤得也不轻,他突围时被敌兵围击,手臂上,脚上皆有刺伤,尤其是右肩上的一处刺伤,十分深,都见骨了。郁之原先不知道伤得这麽重,等他解开李珝上衣,查看那伤口时,眼泪立即下来了,想来是这一天遭遇太多,又包扎了不少伤者,郁之心情很抑郁,再见到李珝伤得这麽重,一时再忍不住悲痛,抱住李珝无声地流泪,也顾不得身边有人。

“李珝,谢谢你救了我林家百来口人,现在,希望你能继续帮我们寻条活路。”林彝一瘸一拐走来,说著就躬身。

郁之偷偷擦了泪水,退到一旁,调配药物,以便给李珝上药。

李珝看向林彝,伸出没受伤的手,搀了林彝一下,不让林彝鞠躬,李珝很平淡地说:“我以往在冀州与羯人打仗,他们一旦打败,必然会再返回,十分记仇,若输於他们,又嗜好坑埋降士,也是因此,我告戒你们不要动手。”

林彝听了李珝的话,愣住了,而後才哀痛地说:“今日之事,再所难免。”

“不要多做停留,将伤员都抬马车里,必须连夜赶路离开,等他们再纠集人过来,将无法逃脱。”

李珝很清楚之後会发生的事情,他和林家人并无过深交情,但是他无法眼睁睁看这一个家族被杀害,一行人相伴走至此,便得共患难了。

林彝听了李珝的话,便赶紧去唤族人,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郁之调好药物,给李珝上药,包扎,他为李珝包扎时,就著包扎肩部的动作抱住李珝,幽幽地说:“你手暂时不能使双刃矛了,也不要再去动它,我将手吊你膀子上。”

“郁之,你没受伤吧?”李珝伸出左手,擦拭郁之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

“没有,这是别人的血。”郁之握住李珝的左手,眼中噙泪。

“没事,我左手也能使马槊,长矛。”李珝安慰郁之,单手将郁之揽抱,

伤口得到了包扎,李珝又负责掩後,与一些没受伤或轻伤的林家男子在一起,保护病患和­妇­人孩子,警惕羯军袭来。

弃下马车和笨重的物品,登山越野,显然不大可能,而唯一的平坦道路又被坞堡截断,後头还可能有羯军追击,到这情况,唯一的办法,就只是折路返回了,再另寻它路南下。

走回头路,让人沮丧,对林家人而言,就不只是沮丧而已,有两位重伤的男子,伤势过重死去,林家人不得不将亲人掩埋在路边,简陋的做些标记,以便日後返回还能寻找到。这是林家人第一次在路途上失去了亲人,都十分哀痛。

带著重伤的男人和受惊的女人远离坞堡,李珝已俨然是这支队伍的行长,此时,受伤的林彝,没办法领导队伍,而林家人也愿意听从李珝的话。李珝确实有办法,他将队伍带领抵达他们原先离开的城镇,就在那城镇外暂时驻扎,跟同要南下的其他家族打探一条安全的道路。

由於伤员太多,行动不便,便在此停留,以便让伤员养伤。队伍里只有郁之一人懂医药,且对於伤重患者也无法有效的治疗,林家人此时极需要大夫,於是便就进城去找来了两位大夫,由他们治疗。

按说有真正的大夫前来治疗伤患,郁之就不用像先前那麽忙碌了,为了照顾患者,疲以奔命的郁之,这才得以休息。

折返路上,郁之与李珝忙碌之中,难得能对上一眼,更别谈交谈了,安然返回城镇後,郁之才又和李珝相伴左右,夜里在一起入睡。

李珝的伤很严重,给他看病的大夫称,没有半年的时间,无法痊愈,在愈合之前,也不能再用右手拿东西,更别谈挥舞兵器了,否则这肢胳膊会废掉。对於大夫的叮嘱,李珝显得很淡然,他这种经常负伤的人,自然知道伤得多重,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愈合,虽然在这样艰险的路途上,右手伤了,打斗时将十分不便。

郁之跟请来的大夫求教,学会了如何治疗与照顾利器所伤的人。他学得很投入,不谈日後上路後,难免有利器所伤伤患,眼前治好李珝的伤就是一件要事。

夜里,郁之帮李珝伤口换药,将包扎伤处的布条一层层解开,露出肩上深入骨头的伤口。伤口一直在敷药,但愈合得不好,仍在流血水,这样的情况很糟糕,让郁之揪心。如果伤口无法愈合,甚至因此而溃烂,那麽李珝的右肩将可能废掉。

“李珝,你需要休息,好好躺著,不要再下地走动。”郁之每次为李珝包扎伤口,都会感到心痛,眼前这个男子,一身的伤痕,并且伤痕还在递增,他就不能过一阵平平安安的生活吗?

“我伤的是肩,又不是脚,不碍事。”李珝仍旧很平淡,他似乎没将这伤看眼里,或说他早就意识到这伤有多重。

“如何不碍事,深得都见骨头了。”郁之小心翼翼搂住李珝的腰,将头枕李珝左肩上,郁之深知伤成这样有多疼,但他还是宁愿这伤是在自己身上。

“会好的,我以往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不也好了。”李珝低头亲郁之的发丝,单手揽住郁之。

两人坐在马车里,马车又有帘子,也不怕人发现,在人前,李珝会节制不和郁之有亲昵动作,但在私下,两人如夫妻一般相待。

“这样的日子,什麽时候是个尽头?”郁之抱著李珝低喃,神­色­忧郁。

南渡,并不容易,漫长的路途上,他们遭遇了很多险难,一一的渡过,而前方等待他们的会是什麽呢?不谈什麽劫匪,劫兵,单只是过江後,那南蛮之地,到底是个怎样的去处,他们以往都不曾抵达,那里会有安稳的生活吗?

“过江後,便不同了,郁之,已经不远了。”李珝说时缓缓躺下,他手臂不时会感到疼痛,躺著不动,感觉会好受些。郁之帮李珝盖被子,自己也躺下,挨著李珝左边。

“过江後,我们两人去深山老林,开辟一片田地,当农夫好吗?”郁之微微笑了,手搂住李珝的左手臂。

“你又不会种田。”李珝抽回胳膊,抬手摸郁之的脸庞。

“我可以学,你想吃什麽就种什麽。”郁之见­唇­凑向李珝的脸,亲了下李珝的­唇­。郁之很少主动去吻李珝,这一吻,却很自然而然。

李珝按住郁之的头狠狠地吻郁之,郁之怕碰触到李珝的伤口,由著李珝亲吻,不敢动弹。李珝伤得这麽重,也不能对郁之做什麽,两人只是亲吻,连拥抱都小心翼翼,郁之实在很怕碰到李珝的伤口。

几天後,林家队伍上路,李珝右肩上的伤,也好了些,不再流血水,不过挥舞兵器什麽的,是完全不可能,李珝用左手持他那柄不离身的双刃矛,骑著一直跟随在身边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在队伍前方开路,队伍之中的郁之,不时抬头看前方的李珝,他担心李珝的伤,也担心路上有危险。

这次队伍没再走先前走过一遭的道路,而选了另一条路,往前再走大半月,便有渡口可以渡江。

在上路前,就听路人说,前方在打仗,奋威将军带领军队驻扎在那里,追上奋威将军的北伐军,将很有可能获得江南的消息,因此林家人都打算走这条路,李珝有所顾虑,担心会遭遇羯军,但後来又想这四周哪处没危险,他们身处交战之地,便也就赞同了。

後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行走四五天後,他们的队伍撞上了一支游荡的敌兵,那是支近百人的敌兵,队伍里也有不少胡夷,大部分还是骑兵。

这支杀红眼的敌兵,见到林家队伍,立即袭击,抢的不只是财物,还包括­妇­人。

林家男子全都参与了战斗,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即使是女人,也不再只会哭泣,奔跑,用著随手能找到的东西反击。但终究不是对手,开打没多久,就有林家男子就被杀,有几位年轻­妇­女也被掠走,形势极其严峻,李珝一直参与战斗,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知道再打下去,就要覆灭了。

“郁之,带人跑!”李珝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人逃离,他大声喊郁之的名字。

此时郁之正在闪躲一把大刀,大刀砍在马车车厢上,拔不出来,郁之见机会来了,

急忙将手中握的匕首捅向对方腹中,敌人受伤,放开了大刀,身子瘫软在地,郁之急忙钻进马车,马车内有好几位年幼的孩子,郁之看了这些孩子一眼,便急匆匆赶车,跟著其它马车,逃脱出去。

为了掩护­妇­人与孩子逃离,林家男子跟随著李珝断後,这场战斗,类似於上次遇到的那场,不同的是敌人的数量多了近一倍,而且林家男子在上场战斗里,大多都受了伤。

拦截敌军,几乎不大可能了,林家男子一一被杀退,前方仍旧只剩李珝一人在奋战,十几骑的敌骑围击他。

郁之将马车赶离,跟逃出来的林家人借了马,抓了把李珝的大刀,就冲回战场,他此时心里很慌乱,不为别的,只因为李珝右肩的伤还没好,而这次遭遇的敌人比上次还要多。在捅杀那个要砍杀自己的人时,郁之出奇的冷静,他不再因为手上染了血,自己杀人了而惊慌,他当时心里只有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带这些孩子逃离。现在逃离了,他又返回来,不为别的,他不能再逃到一旁去,任由李珝在敌骑中被围杀。

策马赶向李珝,见到李珝孤军奋战,脸上身上都是血,郁之不顾一切,只想冲杀进去,却被几位骑马的林家男子拦住了,大声斥道:“别过去!你会去送死!”

“你们打算自己逃吗?”郁之眼睛血红,眼里满是鲜血淋淋的李珝,他的心快碎了。

“不,我们要去救他!”这几位林家男子,身上都有伤,带头的人中,正是林彝,也正是林彝回答了郁之的话,并转身吆喝。

喝了话,林彝便带人杀向前方,支援李珝。

郁之抓著大刀,赶马跟著冲了过去,他在敌军中疯狂的砍杀,有敌人砍中了他的脚,他都没有因为疼痛而停止冲锋,因为在那敌军包围中的李珝因为­精­疲力竭,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李珝其实意识一直很清楚,虽然他被刺了好几矛,而且都很深,他一身的血,因为失血过多,眼前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他参与过很多次战斗,但这次,他不知道他能不能突围成功了,他的右手臂受伤了,这使得他只能用左手挥舞兵器打斗,战斗力下降,再加上伤痛下,反应也迟钝了。林彝带人不要命的冲杀过来时,李珝也看到了,他也看到了紧跟而来的郁之,这使得他心中有了恐惧,他朝郁之嘶喊,喊的都是:“郁之!你给我回去!”李珝的嘶喊声被敌人的攻击打断,李珝竭力拼杀,而郁之竟已冲在了林家人前面,抓著大刀,挥上迎向他的敌军,这刀砍落了,郁之滚下马匹,急忙爬起身,敏捷地回击,他不可能两次被人击下马,任人宰割。

“李珝!快冲围!”郁之砍伤了敌人,大声朝李珝喊叫。此时的郁之根本没留意身後的马槊正刺向他。

“郁之!!”李珝那一刻,血管里的血似乎都要凝结了,他跃马突围,冲向郁之,想拦阻郁之身後那敌骑的动作,但还是太迟了。

在李珝朝自己大喊冲杀出来时,郁之觉察到了不对劲,他猛地回身,看到了飞刺过来的马槊,他来不急躲避,那马槊飞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又被抽出,带出了大片的血迹。郁之恍惚呆滞地站著,看向腹部的口子,他要倒下时,李珝赶了过来,李珝伸出手,一把将郁之抱上马,郁之闻到了李珝身体上的血腥味,看到了李珝胸膛上一个淌血的大口子,泪水从郁之眼角滑落,他知道,他们都将死在这里,他,李珝,还有这些冲杀过来的林家男子。

敌骑紧追著李珝的马,李珝那匹枣红­色­的马跑得极快,但仍摆脱不了身後的几骑敌军,眼看就要追上了,四周却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嘶杀声,几支骑兵从四方冲杀而来,敌人见状,急忙掉头想逃,但都来不急了,被包围住,一顿痛打。

前来援救的骑兵是北伐军,他们只是在此巡探,正巧撞见了敌军在追杀平民,便出手搭救。

敌人不是被杀,便是逃了,李珝下马,将已经昏迷的郁之递给北伐军的一位士兵,人便倒地不起。北伐军中的军医,检查郁之腹部的伤口,发现并不致命,倒是李珝混身是伤,腹部,胸部都有割伤,伤势极其严重,有­性­命之忧。

林彝伤得也很重,但不致死,事後清点林家人数时,发现战死及被杀的有六七人,不少还受重伤,林家人一时哭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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