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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故事总会发生在与讲述者毫不相关的很久以前,但这次不再是一般的故事,它发生在与讲述者息息相关的很久以前,一个乱世。
历史书籍并没有记载那个年代。不必怀疑它的真实性,就像必须怀疑历史书籍的真实性一样。政治家的傀儡的作品,不代表历史,是当时的政府工作报告,它们与故事的区别仅在于杜撰事物的同时给了所有的事物那年代的名义。
它原可以成为所谓历史,可我记性不大好,故此它只能沦落为故事。民族大义,叱诧英雄,一代好儿郎娇娥女,统统地没有。仅仅是作为背景在历史中存在过的一个小人物的记忆,并且迄今只锱铢残留一些片断。我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按说这是不可能忘的,但我确实忘了。我甚至却记得生前最后一次解手是解的大手,并且是稀的。
在我十二岁那年,莫名地闯入一个洞里。当时除了我,还有一个小女孩。我们都被洞的主人抓住,结果,小女孩被放走,我被留下。洞的主人意欲收我为徒,传授毕生所学巫术。起初我很兴奋,以为自己定是具有这方面的潜质。但是没多久,我失望地得知,各中原因正如娘常教导我的,这种可怕洞里的神秘人,只喜欢抓不听话的小孩。
再出来是八年后。我自信习得一身好本事,不幸发现没有施展之地。我辗转到爹和二娘篱下苟且度日,与家人和睦相处,衣食无忧。但我犹记得那会儿活得特空虚,恍惚突然间不理解了这个世界。我深觉自己被囚在了一个小笼子里,迫切地想去外面看看。
当时的知县家有二女,其大女虎背熊腰,面相之生猛,不让张飞,只输钟馗。该女命福,仗着老子贵为了千金。之前一年,居然险些出嫁。可惜对方命没她福,喜帖才发出去,那男子吃鱼卡死,上门女婿没做成做了处子鬼——家徒四壁,糊口寒窗,桃花年年开偏不向他开,“书中有颜如玉”宽慰的就是他。然而喜帖毕竟发出,据说邀了不少外边官僚,百姓们很是为知县着急,担忧这酒席蹭不成。黄道吉日,婚礼照常举行,出嫁的却换了小女与另一方。大女为此恨上天下鱼们,每日差人买回几条折磨致死抛尸墙外。起初尚有附近百姓捡了食用,后来她手段愈加狠毒,再扔出来的鱼尸惟有野猫眷顾,再后来干脆成了耗子药,籍此也有力地整顿了地方环境。如此一女子,不知如何突然又怀了我的春,托媒来了。我躲去好友家中商榷,大家都说,这定是那女人从中作祟,借刀杀人是小房的惯用伎俩,劝我走为上计。走哪去?我拿不定主意。回去同二人言语,也向我撺掇出去躲躲,顺便就此番长长阅历。爹为我指明去处,江南韶州,去找他的一位故友。我游移不定,虽说一直很想去外面看看,可如今为了躲婚而步入江湖,实在有悖初衷,不说全无豪气,反不胜巾帼风韵。转念一想,总比把那千金笑纳怀中了好,便应下来。
当夜摆宴与好友作别,大家都表示难舍兄弟感情。席间除了我照例被灌得烂醉,其余人等在听说我以后再没机会慰劳大家后也都破天荒仗义地自行灌得烂醉。我很是感动,尤其在随后结帐之时,一向都是我独自慷慨解囊的场面终于不再由我独自撑起——零钱不够了,兄弟们二话不说,争抢着要为我补上。那女人不放过最后一次向我献殷勤的机会,裁了上好的布料为我置办一身行头,华丽得我生怕路上被人抢不敢早穿。
翌日被送到城门口,一路无话。出了城门,爹欲开###代什么,没等我听见,等生意的车夫们蜂拥而上将我们围了。我只看着他张口听不清他话音,直嚷,什么?什么!?正嚷着,手里包袱突然被人夺了去。我吃一惊,这太胆大包天了,正要发威,那人举着包袱唤我:“少爷!这呢这呢!”
我挤过去,不悦地向他数落:“您说您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这么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数落。”那人连连道歉,表示没法子,自己年老体衰,挤不过青年壮丁,只能使这下三烂手段。
我说:“我可是要行远路的,您的马要也跟您似的年老体衰,再使下四烂手段我也不坐。”那人信誓旦旦向我作了保证,随即领我去见他的车。
我遥遥冲爹挥了手,跟着这车夫走。到了一处,车夫得意地拍拍一牲口臀部,说:“看看老夫这马!”
我看看那骡子,差点以为是驴。车夫将我包袱往车中一扔。我说:“别,我不坐这车。”爬上去取包袱。车夫一腚跃上车沿,起手一鞭子,那骡子跑起来,就此风风火火上了路。时值寒食,清明既望。
车夫生怕我跳车,鞭子没停歇地挞。我见那骡子跑得不比马慢,便消了下去的念头。不久,道边浮现一石碑,上面刻着我故乡的名字。打此过来,便是茫茫江湖了。我回头望了故乡最后一眼,心中无比释然,仿佛挣脱了夜的朝阳,从黑暗里爬出来——当然我并未照亮人间。我只照亮了两个人,一个我,一个车夫,随后得知还有一生命。车夫说,等了第四天了,大前天等,吃的是煎饼卷咸菜卷大葱,前天等,吃的是煎饼卷咸菜,昨儿个等,吃的是煎饼,今儿饿了小半天了,若方才再没拉上我这单生意,明儿只能吃拉车这马了。我闻言望着眼前被我不小心救了一命的那骡子,不由替它后怕,这可怜的小畜生,差点就身世不明地死了。
下午时候,行进徐州地界,在路旁茶舍停下进食歇息。我原以为像这等郊外野店,物价定比城中市集上还要便宜,打算请车夫好生搓一顿,慰他车马之劳。才一打听,却不比高档酒楼里便宜几个,咬牙切齿,要了碗面糊口作罢。车夫白得了一碗清水,带我吃毕,就着碗里剩的面汤喝。我听他吸溜作响得心烦,先回了车去。
(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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