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年历上,年历上是穿泳衣的浓装艳抹大美人,这年我已经17岁了。
“你打算上大学吗?”他突然问我。
“回城里吗?能回去吗?”我急切的反问。
“能,户口已经转过去了,你只要带着粮本就可以。还可以考大学。”
我坚决的点头,心情激动万分。
“把你平时练的白描给我看看。”
我立刻跑进里屋,把这些年来在他的教鞭和咒骂下临的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赵子固的《水仙长卷》、陈洪绶的《屈子行吟图》等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画举在他面前,让他检阅。
他一幅幅的端详,不久以后把它们放在一旁,摇着头说了句:“你去考美院吧。”就又不再说话了。
那刻我第一次知道有美院这回事。
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从小就开始拿着父亲从宣传队偷来的毛笔在他的无休止的责骂声中小心翼翼的在大字报背面、报纸和草纸上临摹那些他藏起来的摹片直到每天半夜。我一直以为这是对我游手好闲的惩罚,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直到今天依然有悬肘轻松、力透纸背的功力。他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过真实的原因,大概是完成他自己没有完成的梦想,也或者是让我有一技之长,但总之它确实帮我解决了眼下的现实问题——我可以凭借它去考取美术院校。
我问他是否一起回去,他说不,他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房前屋后的每一块泥土都已经长出了他的根,他说这就是命运,他认了。他说人总是有一种习惯,他不想再重新面对那些从前的经验,对于他来说那就是历史,历史不应该随意更改。即便得到了他一直希冀的,也大致不会有什么奇效让他兴奋。
他说这些话时,我突然觉得他老了。他的那些经久不衰的道理哲言另我无法忍受,因为我也突然觉得我很年轻。重要的是我觉得我缺少他的那些经验,我欲得之而后快。
他送我到村口,默默的把行李扔进拖拉机,回过头除了嘱咐我一些事情,比如到天津找谁谁、以后好好学习的唠叨以外,还说了他平生对我的最后一句经验之谈:“我已经不怕失去,因为我已经失去的太多;我也不在乎得到,因为得到的终将还是会失去。”
那以后至今,他再也没有教诲过我任何有关生活的出自他自己体会的东西。
我则愉快的挥手上路,把那些烦人的话抛之脑后……
一路之上陪伴我的除了清凉的风以外就是那自由的空气,我似一只久被禁锢的小鸟初上蓝天般的欢叫不停,好象要让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快乐。毕竟从懂事起,我就没有离开那片田和那片山,谁都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也觉得没人能比我更了不起,什么事情都好象可以信手拈来一样。
几个小时后,当我扛着行李站在天津站的出站口时,我才开始浑身发颤……
从我第一眼看到的景象至今,我都时常会记起当时的情景。那一瞬间眼睛中的人数比我17岁以前看到的所有人都要多,而且陌生。不仅仅是人,而且连天空的颜色都很陌生,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如同被云彩劫持一般的东躲西藏不肯露脸,被围栏困住的草坪上面翻滚着各种白色的饭盒和塑料袋,被伪装成熊猫、青蛙模样的垃圾箱残缺不全,地面上随时都会被公路上的汽车的行驶卷起阵阵土尘,头带瓜帽的新疆小贩不停的趋赶葡萄干上的苍蝇,一堆堆的乘客四处闲散的围成大大小小的圈子。这样的场面我只有到镇子上赶集才能看到,而这里的集却要大上十倍、百倍……
我心里问了一句:“我就要在这生活了吗?”
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按照父亲给我的地址找他以前的朋友,这些人我从来不知道,但是却另我很感动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热心帮忙,以至我对曾经的父亲又多了份遐想,极力想想象出他在没有开始种地、喂猪之前的身份和成就,但却没有任何结果。
就在这顺利而忙碌中我考上了天津美院。
美院的某个系主任是老爷子的挚友,再加上我的一点点绘画上的灵气,就弄到了录取通知书,尽管文化课考试我几乎白卷。那天买了一条下口很宽的紧身牛仔裤就去上学了,于是看到了那么多的同学,而且是那种很成年味的同学,说他们成年实在是因为我就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嘴上没有毛,头发没有分印,根本就是个土包子。
我并没有按照父亲的嘱托选择国画,而是上了我一无所知的油画,为了这次独自做主我兴奋了很长时间。其实,在村子的时候我已经见识过它了——宣传队在村大队墙上绘制的毛主席像。当时,就另我很是惊奇,走近用手一摸才知道那是平面的,而不是我眼中看到的那样有厚度,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简直和魔术一般。所以,当我得知那就是油画时,我没有丝毫犹豫的选择了油画系学习。
其实油画系也是我极少叫得上名的画种的院系(我只知道油画与国画两种东西)。于是,我在的就叫86级油画系1班,7个人,5男2女。
食堂没有饭,开始的时候不是出去买就是自己弄。我的饭盒是老爹的,铝面上刻着很多他老爷子闲及无聊时的励志壮语,一天天盼着可以重新开始往昔的生活,但是,当他等到*昭雪的那天才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那些曾经的伟大志向已经和饭盒盖子上的字迹一样,不甚清晰了……
我没有吃开学第一天的午饭,自己走在美院后面的长廊粗糙的地砖上,9月的阳光很温暖,我可以看到我的影子不停的晃动……
其实,主要是因为我的饭盒里只有一个馍和一个咸菜噶头,实在他妈的没法吃。
我谢绝了那位系主任提出让我到搬到他家住的好意,我决定住学生宿舍,妥协了一下才答应会经常去吃晚饭。实在是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记得当初在农村下放时,什么村帮会说看在我老爹身体不好,老婆死了,儿子缺心眼(对我的评价)的情况下,摊派几个壮劳力给我们帮点忙,这不要紧,从此之后我们不仅要好好伺候给我们帮忙来的村民好同志还要把仅有的几个鸡蛋奉献出来,而且那几个村民的小崽子也从此知道了个中的某些道理,开始让我没事给他们写作业呀,给他们当驴骑呀等无理要求,我一反抗,大家就开始拿腔拿调的告诉我村委会怎么申明大义,没有阶级歧视给你们无产阶级的关怀,你们还不思感激,有些小意见这样的话。然后就开始给我改造……
所以,经常出现的头上的闷枣和脸上的抓痕总是让我很是恐怖。
于是,我就从那位系主任的关怀中开始了我的发散思维,就像巴谱洛夫的狗一样回忆起往昔的事情。没答应他也就很自然了。
稍微有些遗憾的是,记得那回第一次去他家,发现了门帘后的他家的老姑娘,一个另人会有性幻想的女孩,那时候的的确良那种东西简直就是一种神奇织物,直到今天我看到领口半畅的那些穿的确良衬衣(现在基本都是丝的)女士就有些恍惚。那时侯我正直青春期,躁动的很。看到的那一刻,我就傻了。心里想:完了,说好不住他家的,反悔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人家一问你这是为什么呀,你能说想上你们家老姑娘吗?那不就成流氓了吗!所以唾沫含在嘴里,打了几个转,然后咽了肚。
后来明白,这就是我的初恋(初次暗恋)。
美院的四年是躁动不安的,也是平静柔和的。班里的同学我不知道如何赘述,包括课程、包括发生的一切、一切,仅仅是记忆中的符号了,即便我此刻动笔也和什么都不说没什么两样,所有的条框或者规则和我当时到现在对社会中任何一个的元素一样没有分别——比如一个公司而且属于国有企业,一个行政长官、一个书记、几个中层干部和数量众多的工人、合同工,而且甚至连上行下效、上传下达也没有两样。
我的素描很差劲,简直达到无以附加差的程度。始终就腻歪老大爷们(各位教授)说的“直线起型”四个字,所以,老大爷一走,我就找没人地抽烟去了,即便被看到也没关系,好象当时大家的心态都比较正,谁都不容易,老头子还是比较理解这帮孩子,或者这帮朋友,实在是因为有几个同学的年龄已经与老师差不多接近了。10年的精英全凑一块了,简直搞笑。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对自己失望之极,因为俄罗斯大师们的经典人体素描我看了就想吐,不是他们恶心,而是我实在是看的时间太长了,比演《发条橙》的马克劳伦条件反射得还要严重。
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放学后就去图书馆弄些当时还不是很装订美观的《江苏画刊》瞅,觉得那里面的一些东西还比较有趣。
唯一另我高兴的可能就是结束素描基础课了,我喜欢颜料。
换句话说,是喜欢颜色。
在我的生命里,曾一直给我冲动的莫过这些铅皮中的颜色,他们手感滑腻,矿物质和化合质的都是那么的温和,像女孩脸蛋上的皮肤。所以,我也经常闭上眼感受一下颜料的质感,然后就是被同学叫白痴。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正留下来的画很少,时间基本上用在其他的事情上了,比如怎么挣钱,开始还是正行,画《三国演义》的小儿书,虽然这事干着的时候很容易而且钱也不少,但是,怎么都觉得有些没劲,一看到美术出版社那些眼睛度数已经超过标尺的老头子我就不舒服,也许是他们说话的态度,也许是姿势。虽然没有经常穿梭美院的包工头让人讨厌的程度高,但也差不多了,一个个斯文的外表下,一幅龌龊的心。
我这个孩子从小虽然缺心眼,但就是品人很准。
所以一看到与我相识的系主任给我们进行介绍的感觉就可以得知,编辑同志不是因为我的手头能力以及我的创作经验与我握手的,实在是因为我身边站着一位美院的系主任。所以,我也是不卑不亢的回敬了他20分钟的聊天,让他没听到从我嘴里吐出的什么久仰大名呀、钦佩呀等一些溜须拍马之言,当然聊的就有些平淡如水的感觉,也没有出现预期的最后提出我是某人之子,其父怎么怎么样的更进一步的莫逆机会,于是,简单的没有下文了,一期20册完事之后,我们那批画手就都撤了。现在想来也笑的不停,大家风格都不一样,有的工笔白描,有的连工带写,有的甚至是版画风格,而且谁也不让步,就是你来你的我来我的,弄出来的东西就出现了前几集关老爷还是白描丹凤眼,后面的就变成了欧式双眼皮深眼窝了。大家后来拿着印刷品,坐在出版社门口水泥地台阶上乐的起不来。还说这可能就有些70年带沃霍尔的感觉。
前几天翻地摊,还看到詹建俊那几年画的样板戏小儿书,也不过如此罢了……
弄些钱,我觉得实在是当时的当务之急,因为有了个女友了,实在不想脊索。
因为,她太美了,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想把全世界买给她,虽然我兜里没有一个子儿……
有时候我时常在想,美术学院为什么经常出入一些在别人看来很各色的人,为什么有些想法的人都被误解。那么,现在看来,我在当时算是有些想法吧。
因为想法多了,所以钱也鼓过一阵。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那时侯,几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想去国外,因为据说那里有他们理想的生活。我也相信这句话,但是没有机会,我没有美国的表叔或者是台湾的亲爹,我有的只是一个被众人思维影响的心,向往的心。听说哪个系谁谁去欧洲了,我们就傻傻的坐在那畅想一翻,想象卢俘宫呀、香谢理舍呀、双偶呀、总之就好象自己已经一ρi股坐上了飞机,老师和模特一进屋,才发现炉子里的火灭了,女模特不*服,大家又才赶紧急急可可的生炉子,炉子生起来了,屋里也暖忽了,我又懒得画了。
正因为有这种向往,所以结交了一些都打算走漂的人,其中大多是打算出去的,那我就不说了,可有的是想在这里搂一票的。
大永就是这么个人。记得当初认识他是在美院的篮球场上,他是国画系的前锋,我是油画系的后卫,本来是不对位的,但是,他好象是个跑不死的家伙,抢球很猛,无论是谁他都要抢一下才满意。所以,当时我和对方的后卫对位的时候他也过来夹击,结果手拍在了我的脸上,巧的很他那长长的指甲就把我的眉弓扎出了口子,当然一场肉搏接踵而来,不一会就演变成大规模冲突,上手的双方达到30多人,包括两个系来劝架的老师。场面非常红火,车锁、砖头等常规武器出现,甚至连壁纸刀、画刀、榔头等非常规武器都引进了,好在,时间不长,仅仅十几分钟就结束了,院长报了警。除了一些很苯的家伙没来得及跑掉以外,主要肇事的人包括我们俩都溜了,而且是一起并肩逃跑的。我们两个一口气跑到校外的狮子林桥上,抱着栏杆气喘吁吁,根本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睛恶狠狠的看着对方。最终,我们约定下次在校外再战,时间、地点说的清清楚楚。不过,那以后在学校见面的时候完全把约定抛之脑后,不知道怎么的和哥们一样,而且拉拉扯扯的说着那天如何如何之惊险,谁谁脑袋被开了瓢,怎么以寡敌众等等疯话,就这样几次之后成了朋友,并且无话不说。
就在一次晚饭中,我们不知道从什么话题扯到了这上面,两人一合计,有系!扎这帮人一下,全当劫富给贫了。
于是,他找北京的哥们弄的护照然后外面复制假的,我们俩在天津大学、南开大学一带学麽凯子,找他们宿舍或者食堂等公共场所,我们在可能上当的人旁边的地方坐下,还要装做背着他,然后讨价还价,大永是蛇头,我当闲价格太高还价的托。吵得差不多了,我就走,装出不欢而散状,头都不回。他则继续留守,一会旁边有听见我们讨论的鸟就上钩了,剩下的就教给大永了,这家伙的忽悠能力比较强,弄不好上午谈好下午钱就收,然后把假护照以及所有的假证明都给他,于是,大家在快乐的气氛中结束见面,然后就有人哭了,当然不是我们。
赶好了,一次就是5、6千,我们三七开,由于我起的作用的原因,我拿小头也没意见。
其实,那时侯在天大闲逛的时候心里挺不是滋味,看着这些莘莘学子,我就有少许的愧疚,一想到他们中的某人成为我们俩的口中餐,他们的辛苦钱成为我们俩对象脚下的高跟鞋心中总是有些莫名的伤感……
算了,八国联军占领中国的时候不也是烧杀抢掠完了才发感慨吗,就当是资本积累吧,以后搞大了也可以回报人民吗!这样想来,当时就心情舒畅了。
可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什么突出成就,也许就是报应。
很快,大四就到了。学校给大家一定时间去搞创作,所以有将近半学期时间自己分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众人兴高采烈。只有我没有过多的兴奋。毕业创作?创作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种事情,这样就是证明这几年的美院学习的结束?还是某种更加模糊的生活的开始呢?我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朦胧的坠落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其他人有的结伴去西藏采风(当时流行的很),有的去宏村。2年级写生去过,这次再去实在有种矫情。我倒在宿舍的床上,女朋友枕着我的胸口,她静静的抽着烟,然后把烟灰掸在我的肚脐上然后吹散,用剩下的痕迹来算命……
我看着天花板,猛的跳起来,撇下她就跑了。
那天起的三个月的时间我和一帮社会闲置人员在一起,他们大都是大永的朋友,我们在一起专门干碰磁的行当。我们从车厂借了一辆旧的长安,然后带好水和干粮,五个人就开始我们的长途生活。在车上的时候,大家都比较沉默,并没有什么人很开朗的可以逗大家开心,因为看的出来,这几个人都是没饭辙了,虽然我也是缺钱,但我至少是个大学生,而且年轻。他们都好象在各自的生活中已经经历了很多。我也收起了嘴,不再说话。直到我们在高速上看准了我们的猎物。我们一般不找小轿,那里面的人不是我们能得罪的,也不能对付长途汽车,我们当时的能力远没有后来的那帮车匪路霸凶恶。所以,范围规划在一些当时比较盛行的外贸公司的长途货运车上,因为一这些司机长活手里带些钱,而且当时走私严重,弄不好车里还有意外收获,二是他们不是私家,给公家干的话弄它些东西他们不至于和你拼命。
所以,计划好以后,我们就这样算计着。
遇到了车,我们就从后面超速,打手势,然后慢慢将它戗到路边,然后一窝蜂下去镇住司机,并且告诉他刚才他超我们车时抹着我们车了,于是顺手找个地方的污迹给那个司机看,一般没到这个程序,他们就认了。有多少钱就弄多少,有时他要是很配合,我们也比较仁义,给他剩个俩、三枣。要是不顺利,大家就帮助那个人提高一下“认识”。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当时有种梁山好汉的感觉,一点没觉得这是犯法。当钱到手了,大家的心情才有些好转,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嚷嚷要去喝酒。酒桌上,我看着大家推杯换盏的劲头就好象如坐梦中,那里我可以体会*的快乐与纯朴。他们各个黝黑的面庞,宽阔的肩膀,着实超过了以前所有我临摹过的人体模特,这是一种有着真实张力的模特,是纯粹的。我们喝酒的地方就在我们“忙活”的那条高速上,往北15公里就是蓟县,现在我们在这家小馆里醉醺醺的,这里的人不习惯吵闹这么久,但是只有这里还有灯火,因为,老板娘是个善良的寡妇,人很美,而且和除了我以外的我们这些人很熟,看来,我没加入进来之前,已经有人开始这挡生意了……
我看着老板娘端花生和白干过来的时候,可以从她袖口的敞亮里瞅到那白白的玩意,一到这时候,那几个人就使劲的吹哨,而老板娘也更加把甩臂的幅度变大,再然后就是更大的笑声四起,我也紧紧抱着屋内的柱梁难以自持。
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劳德累克,明白了他整日混迹于红磨房那个污秽荒淫的场所,那里面不光有光天化日下的阴暗,同样有惊心动魄的灵与肉的撞击,那里有最为*的肮脏也有最为真实的纯净,那里面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他们用最为原始的肉体换取生命的延续,原来图卢司晦涩的身体残疾使他真正把握了生命意义的内核。
醒来后,我一下子眼前豁然开朗,我不光有了给女人买裙子的钱而且毕业创作也可以搞定了!
很快,半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女友也已经离开了我。大学行将结束。
时间定格在1990年……某月……
那天,早上6点多的时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这几天北京很热闹,一起去玩玩,正好有几支乐队要有演出。我反映都没有就答应了,当时确实很烦,工作邀无音训,以为一生可以牵挂的人又离开自己,着实有些失落,正需要这样的机会,散散心,再说前阵子扎的钱正没有地方花,这回好好造造!
一个钟头后,宿舍门口汽车喇叭响,还是那几个人和那辆长安。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即将会发生的那场事件,并且对于天津人来说根本没有预感。如果有一丝的念头,我们也不会凑这个臭蛋屎……
那时侯的北京和现在差不多,都是文化环境对搞艺术的人比较舒服的地方。所以自己也喜欢走在后海的晚上,踩在银锭桥的桥面上看看不远处的鼓楼,最后被警察叔叔要求出示身份证。
很巧,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大家就喝多了,于是大醉了一天。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才清醒,于是觉得应该去找找乐子。很快,所有人的胃口都被调的很高,因为有人知道崔建的消息,说是找一找,没准能碰到。这样想着,就行动了。
时间是晚上9点,路上行人很少,而且地上很多纸条,而且有些杂乱无章的。当我们走过建国门时,发现有很多的武警在前方,于是心里有些堵。也许是下意识的原因,脚步有些晃乱。
原因很简单,我们中有人身上有家伙。
打算回头的时候已经晚了……
本以为有身份证或者学生证就可以过关的,没想到出了岔子……
原因也很简单,武警叔叔这回是端着冲锋枪过来的。
我们什么话也没有来的及说就已经被“专政”了。
后来才知道,我们能够开车到北京已经是奇迹了,震惊世界的“天安门”事件已经开始两天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从拘留所出来,没前科被遣送回津,比如我,有问题的继续调查。
也就是从那时侯起,大永从我们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直到今天也没有音训。
回来后,我也很没心情,在宿舍两天没有出去,确实是很疲劳,几天的拘留已经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人民*专政。
事情被我自己渐渐淡忘以后,我才开始回到学校等待毕业,但是这次我又想错了。
还没有进班,有人就告诉我,副院长找我。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意识到了什么。
我坐在院长室的半个小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或者现在都忘记了,总之,仅知道了一件事,他们打算开除我。
我从小到大经常被打,甚至群殴,但从没有妥协屈服或者哭鼻子,但那次我没有忍住。
尽管是自己一个人对着墙……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对每天吃地瓜的老父说,不知道怎么面对死去的老娘,不知道……
总之,世界末日……
老师,同学们的一次次上访,一次次的求情也没有什么进展,我都已经绝望了。
这次,那位系主任再次起到了救世主的作用,在他的权威或者说面子面前,我又从死刑变成了死缓……没有开除,但是毕业证改了一个字,变成了肄业证……
我又带着侥幸与扫兴拿着肄业小本离开了四年的大学,离开了同学老师教授和我的爱人……
记得那天我背着行李奔向火车站的时候口里哼着老崔的一首歌:
太阳爬上来
我两眼又张开
我看看天
我看看地
哎呀……
我抬起腿走在老路上
我瞪着眼看着老地方
那山不在
那水还在
哎呀 哎呀……
多少次太阳一日当头
可多少次心中一样忧愁
多少次这样不停的走
可多少次这样一天到头
哎呀 哎呀……
望着那野*
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
那老太太
哎呀 哎呀……
还有你
我的姑娘
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
说你爱我
哎呀 哎呀……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火车上只有自己和简单的行李,其余的人就好像不存在,我的心何尝又存在呢?
在离父亲所在的地方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我在小站下了车,扭头转站去山西,经大同过太原再到潼关最后到了西安。
我无法让自己的心情轻松,也同样不能让自己的心态黯然,我不想让自己的将来失望,更不想让我爱的人看到现在的我而失望,于是我选择了背离。
24小时的火车上我写了21页信纸的信,下车后寄给了老父亲,没有留下地址。
写的什么我忘记了,也不想记起,总之,他的儿子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西安,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承接着神话般的过去,却被无情的现实摧残的不成样子,在这个被光辉的历史笼罩的城市上空漂浮着无数的神灵,他们保佑着自己以及下面的众生。
我的生活什么样呢?当时我的逻辑异常混乱,思维也有些停滞,没有办法形成概念,我坐在西安站的大站台前抽着捡来的烟屁,茫然异常……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行李已经不见了。那里面有我当时的全部身家,被子、干粮、换洗衣服、画册、画笔、1000元钱、拖鞋……
可是,我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就好象丢的是别人的东西,自己只是冷漠的看着那些东西曾经呆过的地方……
我完了,当时这么想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在西安站一带乞讨,成了一个乞丐。
西安的老城是四四方方的,被环城的东南西北四条路分的泾渭分明,和天津不同那里没有什么委琐的小道,没有让你分不清南北的海河走向,有的只有宽敞笔直的街区,和北京相同这里更加长久的人文都城让所有置身其中的人有一种威慑的力量。西安站的正对方向就是环城北路,从它正中的北大街可以一直贯穿西安市区,中途还可以路过钟楼,在这条大道上我真正融合到了乞丐们的中间。
开始的时候,我只想弄碗饭吃,无论是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但到后来我发现这里和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人口的基数完全可以让你的劳动得到相应的报酬,我所说的劳动当然是以施舍者的多少决定我的工作存在与否的意思。吃饱并不是很困难,如同你打算学好英语口语就要在大街上狂吼一样,你付出的只不过是脸面。当然,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你需要在道具以及服装上有所突破,一定要与众不同或者特立独行,总之要把搞艺术的人的那种走鸡想法尽可能的用在生产资料的创意上。我没有残疾,又细皮嫩肉,没有一点大西北的苍凉劲儿,所以就不能那种凄惨的倒在大街上,等待施舍。而且我的衣着又不过关,根本没有人拥有把钱给一个比自己穿的更时髦的人的超级同情心。所以,我可以装的人与打算求施舍的顾客必须是小众,也就是说是少数人群,甚至固定人群。于是,我选择了不出车站,在站内解决。
由于我口音上的原因,我给自己的身份是一个来西安寻找生母的北京男孩的状态,来的过程中行李文件丢失,无法与亲人联系,所以第一个可以给我援助的是车站值班室。陕西味的西安普通话是很好听的,比宝坻话京味正,平舌音重的很,却有亲和力。
我说明情况后受到热烈欢迎,甚至西安车站某位行政领导还与我握过手,告诉我我的困难他们会尽力帮助,目前先住西安站的招待所,食宿他们解决。弄得我又有些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两三天的时间我是在那度过的,几乎接待我的那个值班室的每一位我都见过并且聊过,大家也对我渊博的学识佩服不已,而更重要的是对我没有忘记生母的效心所打动。并且尤其知道我是在北大上的三年级突然从继母的信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及生母所在而毅然放弃学业寻母的事情大受鼓舞,当然我的故事还有不妥之处,比如我随身携带生母的照片的事由于编的太满一味追求故事的完美性而忽略了自身的真实水平(没有那东西),所以,坚持自己每次看到都痛苦不已而推脱拿出的时间。并且还差点落户在西安,有一位善良可爱的站员深深的喜欢上了那个有复杂经历而且孝顺老实的北大学生(我编出的身份)。我一再的左右闪躲才断了她的那根劲,我说我有一个爱人,我很爱她,她是个盲人需要人照顾(我晕!怎么编的),没想到她更加的来劲,最后给了我一张留有她一切联系方式的纸,说以后可以做朋友。转手我就把那个纸团扔在了陇海铁路线上了,让那没边的爱情渴望去了远方。
过了几天,我知道我可以泡的时间已经不多的,因为马脚是很容易出现的,最简单的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凭着激|情说出,忘的当然也很快,所以好几次差点出错,而且这样确实很累,也怕良心上自己的谴责。于是,某个晚上我自己偷了枕头棉被弄了可以吃两三天的肉馍就颠儿了。留了便条,上书俩字:“谢谢。”
我知道靠近西安站的附近不好呆了,所以我跑到市区最南端大雁塔附近的旅游区,当时那里的管理比较涣散也不正规,有很多乞丐存在,我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也真正的成为有正经身份的乞丐。
一个外地来的乞丐是很悲惨的,当时的情况下我已经几乎处在了死亡的边缘,由于卫生的条件以及住所的污秽不堪,我几乎得上了褥疮,当我摸着裤裆处的脓血时,我已经感觉死神的眼睛冲我不住闪动,我后悔了,甚至开始忏悔,忏悔我曾经做过的任何错事,即便是小时侯欺负的小同学和我曾经愤怒而视的老父亲,对我做的每一件过错进行悔过。因为我害怕死的时候没有全尸……
大雁塔的管理处经常有治安员出来驱赶这些不幸的人,而我总是被轻易的拉走,好几次差点被弄到收容所,要知道那里并不是盲流的家。因为,有的从里面逃出来的人告诉我,进去后确实有窝头吃,但是,那顿饭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你不仅要被押送到采石场运石头还要忍受歧视与暴打,前者我是无所谓的,而后者让我内心的底线无法接受,尽管我知道目前的身份,可是我依然有残存的自尊。我宁可被乞丐帮的头脑用柳枝痛抽也不愿被自认为是你的救星的人侮辱。很快的,我的身上的冻疮开始严重起来,引起了肺炎,高烧不退。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抬到了大雁塔里,那时侯是冬季,游客不多,管理人员也懒得出来,所以有一阵子的真空。就在那,我躲躲藏藏的度过了1992年的冬天……
每天我会被说着陕西话以及山西话的人叫醒,和他们最低级的人员出去乞讨,然后必须一起回来将一天的收获充公,处理这些东西的人是乞丐头的老婆,一个只有16岁的女娃,而他的男人却已经50出头了。他们从没有问过我的来路,只是知道我是个家里遭灾的穷汉而且体弱多病,就这样我就莫名其妙的被认同了,让人惬意的是这里的人比较实在,我所处的这个团伙是由三四个小家族组成的,他们彼此通婚和组织。甚至可以追溯到解放前的历史,为首的叫卢青,就是那个有16岁老婆的年长老公,如同猴群一样维持着原始封建家长治的社会体系,级别来看后来的加入者和身体最虚弱的男人老人和女人是最底层,不幸的是我就在其中。那个女孩有一个硬木的老式梳妆盒,里面放着所有乞讨的硬通货和拾破烂搞来的钱,每次她计算以及分发他们都规矩的对着所有的团体中的人,从来没有私自使用过,这一点着实让我惊讶。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但是过多的变故让她的脸看起来至少几倍大于她的真实年龄,而身后背着的孩子也让她操劳许多,有时候我默默的看着她,希望给她以帮助,但是马上我就觉得自己很*。相处了半年时间我就对这些人有些深入的认识了,也渐渐看到了本来很公开的矛盾。卢青是一个木呐的陕西男人,每天几乎看不到他说话,之所以他的地位如此,完全是因为他没有听力,而听力的丧失却是因为保护这个团体的人。在很多年前,他们曾经被本地的管理部门治理,这里的一个男人因为误会与管理员发生了冲突,冲突又导致了这个群体与那个部门的冲突,械斗发生了。最终他们被屈服了,而不满的管理员要修理那个挑起事端的人,那个人被整的死去活来,最终,炉青要求让他代替惩罚,就是扇耳光……
最后管理处没有再将事态弄大,也容忍了这些人,但是,卢青却被打的双耳穿孔没有了听力……
听到这,我明白了一些东西,一些我从不曾听说或者说不曾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生活的每一天,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里,我在复习高考的时候,卢青的耳膜被打穿了,我与自己的女友云雨多时他们也正在为自己的肚子寻找馊臭的变质馍馍。而现在我竟然不可思议的就亲临其境和他们一起面对他们认为习以为常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了一本大家儿时熟读的烂书——《天方夜潭》。
我坐在大雁塔的塔堰上,脑袋枕着一些旧的棉花套,眼睛茫然的看者天空,那是初春的夜色,星星就好象点缀的西餐中的肉桂粉颗粒,洋洋洒洒的排列在苍幕之上,静静的等待我来采摘,而远处从*中传来刘欢的《弯弯的月亮》。我无法闭上眼睛,无法不敞开心灵,更无法看透明天以及找到希望,却冥冥中觉得这生活很真实。它实实在在发生着,发生在我几乎不可能触及却明明在体会的经历中。我有些迷醉,迷醉这种生活,有些颓废,颓废这种空气……
一丝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冷颤,我扭扭身子,把身上今天刚讨来的军大衣紧了紧,然后想起了一个人,后主李煜,毕竟人家还有娥皇、女缨相伴。我没有自比的嫌疑,只不过觉得一刹那的心境使我们很是接近。
那些日子,我拖着疲倦的身体、肮脏的外衣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盲流乞丐,游弋在商场边的街道上,菜市场,学校和公园中,为的是一口吃食。不是我不愿正常的生活,不是我没有能力,实在仅仅因为头脑中的意识混乱,甚至有时候误以为自己生下来来时就是这种身份,爹妈就是两个拾荒者……
这样的时间没有想到的是仅短短的过了8个月就结束了,而原因是因为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天气非常的热,现在想来至少当时的地表温度超过了45度,我非常难耐找地方避暑,而当时空调这种东西还很奢侈,在商场里才有,现在在地铁或者大型车站很普及,但在90年代初根本别想,所以,我只能在天桥下的阴凉处找地方休息。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而我根本没有弄到午饭,整个上午只讨到了不到一元钱,由于每天要按例充公的原因,我很可能今天只有这些,而我们的每天任务就是1元,如果没有搞到会被有小小的惩罚,就是没有大锅饭(晚饭是集体吃的)。那样,我会更惨。所以,我只能忍忍,没有花它们。
于是,我想在天桥下就这样睡一觉好忘记饥饿,天桥坐落在环城南路与东路的交口处,马路对面就是国安商场以及一些小的商业区,完全就是为方便行人的,而这里又离小雁塔(西安有两个塔,一个大雁塔,一个塔就叫做小雁塔了,他们没有什么实质关系)很近。我经常来这里休息。
不知道是饥饿还是昨天确实没有睡好,在外面酷热的高温下我迅速的进入了梦乡,昏昏沉沉的做了几个梦,其他的想不起来了,最后是我在美院的画室的时候大家一起听收音机一边画画,当时收音机里放的是老崔的《花房姑娘》……
我突然醒了!
我听到了吉他的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由于眼睛刚刚离开睡意,我没有办法完全张开,只不过是耳朵提前清醒了,我双手撑着地面使劲的想看清楚前方,终于在我视力所及的一面墙的拐角处看到了一只手……
他在即兴演奏一个SOLO,那声音很好听,是民谣,可以看出是有意编排过的。我小心的走过去,离他背靠的地方时我坐下来,不在前进。静静的听着。一首过去以后,我觉得他在喝水,咕噜咕噜的声音划过他干涸的嗓子,好象被荆条缠绕一般。很长的时间他没有继续,我决定走进他的视线。
他没有抬头,估计他的眼帘只能感到一双腿从他面前走过,我已经坐在他的身旁了,他的长发只不过是稍微的动了动,然后又不在有反映。只是一个人低头的看着他的吉他,用一条干净的出奇的丝绒布轻轻的擦拭……
那是一把红色的吉他,手工上看应该是国产的,很便宜的那种,但弹吉他的人我却觉得很有意思……
时间过了很久,他没有继续弹下去,只是不停的擦琴,直到我很不耐烦的问他:“喂,为什么不弹呢,你刚才做的很好。”
他的眼睛从浓密的头发中安静的甩出来,那双眼睛很好看,睫毛很长也很浓,可是眼圈很深,甚至可以感到他有些贫血。
“我饿了……”
这是梁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那以后的很长时间,他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甚至也是我的心态的载体,命运让我发现了他并且看着他后来死去,由此,我至今觉得是上天中的某位大神将他从那遥远的星空派来照亮我空洞残缺的心,让我对人生之所以为何活着的意义有了些冷静的思索。
当时,我毫无理由的用了我身上仅有的一元钱的一半给他买了一个牛肉馍(五毛),我看到他把那东西放在手中的一刻用鼻子深深嗅着的样子,我看到他夹杂着唏碌的声音大口的嚼着,有时候甚至由于吃的过快,食物堆积到嗓子弄的脸异常的痛苦状,我不得不为他弄来水帮他顺下去。一瞬间,我好象看到我儿时的样子,自然灾害弄的所有人好象得过痢疾一样瘦弱脊索,那次爸爸从公社的果园偷来的苹果给我,我当时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但我还深深记得一边看我吃一边笑着的爸爸的腿上被看果园的狗撕烂的裤脚……
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模糊眼框,为了不让它流出,我没有眨眼,想想这样的话我就感觉在海洋的深处看着那些礁石与深海生物,它们被迷迷糊糊的蒙上一层神秘的水气……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回去,回到我的乞丐团体中,回到卢青那坚毅的男人面孔身边,尽管他的女人我依然忘不了……
但我决定了,决定离开。从心理学上讲这有一定的暗示,意思是我不愿意再接受施舍,虽然这是我一直希望的,而目前处于自身或者他人的原因,我的态度改变了,我有意使我成为一个保护者来保护我的被保护人,在儿童时期,这是一种早熟的情况,比如单身家庭以及各种在幼年初期就被迫失去爱护与保障的孩子的身上体现的最明显,但显然这发生在我身上确实已经晚了,但是,这却更加让我清醒我所想,我决定照顾梁超。
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是把16岁的帮主老婆骗走,然后两人浪迹天涯,为什么不是和身边乞丐群最需要照顾的8岁的小乞丐结成团伙,帮助他,体现自己的成熟性呢?也许吉他可以解释这些。虽然我当时已经几乎忘记了我本身的思想意识,但是隐约中我对我曾经世界中的某些遗留还有情感,无论他们离我有多遥远,只要有一丝的光亮,我都会跨步向前,寻找光明。那吉他的声音从美学意义上说不过就是我们所可以体会的叫做美感的意识,吉他本身除了工艺性的器乐基础资料以外还有是一种代表物(如同希腊柱头的隐喻是男性生植器),它代表了一种阶级,一种特权阶级,一种所谓的精英文化,因为当时那种东西并非人人都会使用,即便会弹也不一定都是“批头士”“平克.弗勒伊德”那样的家伙,所以,在我看来梁超的音乐当时已经具备实验精神,一种晦涩冲坠其中,一种没有固定节奏与半精神病似的癫痫演奏方式已经让我异常的惊讶,一个天桥下坚硬的水泥墙板以及粗糙大理石护栏后坐的型同枯槁一般的幽灵有着奇妙的绝技,尽管欣赏他的这个我也大致和他的社会身份一致。
梁超在我们最开始交流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只是我不停的问和不停的打搅他,感觉他是有戒心的,那种戒心好像来自我所不知道的他的过去,就像我在小的时候不相信村子里村委会主任的儿子一样。他说他不是乞丐,我说我也不是。然后就是长久的无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弄了些柴火好让身体暖活些,好熬过今天。这时他说话了。
“老鬼(我的外号,自我介绍时我告诉他的),知道吗?我不需要人来理解我。”
“知道。”
“所以,你不要摆出在动物园看动物或者一个给非洲难民治病的志愿者的态度,我觉得那样很可笑……”
“你误会我了,我们都是动物和难民,而且我没有打算给你什么安慰或者激励,那样会让我不安,不安我自己。我是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评判任何人的资格,并非是因为我没有他们的能力,而是我觉得自由是天赋*的,无论你有多么尊贵或者卑微,这都是你自己,而另一个人只不过是平行的两条线,我们有的只有尊重。”
“呵呵,又是一个怪胎。”
“是呀,怪胎。”
“你当乞丐时想过自己曾经是一个所谓艺术院校的大学生吗?或者你现在应该至少有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会在星期天陪你出去的女友吗?那样的生活也许才是真实的,而你现在是做作的强迫一个很虚假的梦在身边浮现。”
“不知道,我没有故意这样,呵呵,如果真是故意的,也许真做不来。不过,我确实有阵子为现在的我所羞耻,可是原来当你无法在一个完全没有可以展示的地方发挥你自己的能力时,你每挣脱一次就会觉得自己可笑一次,直到你渐渐忘记自己是谁,你曾经来自哪里。”
他又不再说话了,我没有力气思考他的问话,只是知道他的问话其实不光是对我说也同样是问自己,只不过,我也许真的替他说出了罢了。
第二天的时候我已经大致知道他的身份了,梁超曾经是西安战友文工团管弦乐团的黑管,但是却迷上了吉他,总是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乐队,和社会上的一些乐手排练参加一些本地的摇滚演出,这样的话文工团领导很是不喜欢,所以,自己就出去了。但是,最初的快乐很快离开了他,83年初他得了精神病,可能是抑郁性失眠的问题,病症就是每天必须靠药物睡眠,否则就会剧烈头痛和身体轻微癫痫。在安定医院住了半年,有些好转,但是他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的朋友很喜欢他,家人也很关心他,很多小酒吧也很看中他,也有人默默的爱他照顾他……
他一个人离群索居,背着破吉他走在路上,说永不回头,他的生命属于天空与大地……于是他走遍了几乎整个他可以去的地方,满洲里、佳木斯、左云、玉门关、青海、古城、拉萨、罗布泊、苍山、尔海……总之,他希望找到完整,他觉得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在别处。五年的时间他在走,在弹琴,在孤独,在生与死的边缘,他认为没有人可以满足他的寂寞,包括他自己也不能,这个躯壳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而已,在他行走的时候是他身体里的那个小东西驱使肉体前进,为的是看到胡杨的坚忍,溪水的柔媚、风暴的乖戾、山峦的云障、夕阳的变幻,总之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说他知道卡路亚克是怎么死的。
他觉得那是一种冲动,一种自己也把持不了的冲动,但是现实让他回来了,他说他永远也不会理智,甚至不想用头盖骨中的一堆糨糊牵引自己的肉体,他说他身上有一种原始人的意识,他知道现在不能穿树叶裙遮挡自己的身体,否则早已经变成一个茹毛饮血的怪物进了动物园。
在远方的时候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他可以找话题与人聊天的机会,他说很喜欢,正因为如此才那么的自由,如果用什么来交换,那么只能用生命,如果生命可以在哪里终结,他会凭它去的,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地理概念,他要做人本身。
他告诉我最开始的时候他弹吉他,觉得他想那样的弹,不为别的,只为快乐,或者说那样的弹奏生活,直到他上了路,才明白,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是像音乐一般的生活,他制造了美丽的音符但却是无法与它同眠,而今,走在荒芜人烟的沙漠,沟壑纵深的乡间,他才感到音乐与他融合了,那时候吉他或者各种乐器就是他的身体,他在用身体演奏一场旷日持久的音乐盛会。
他终于闭上了眼,在我的肩头睡去了,尽管头发上的虱子不停的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与其说听他的诉说,不如说我有些爱上了他,我摸搓着他的小臂,把衣服给他整好。我有阵子以为自己是一个女人,需要他来侵犯,有时候故意的贴近他的身体,感受他曾经的经历,然后哈哈大笑,我不是同性恋,但我比同性恋更加的为他着迷。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被叫醒了。
“看,这是谁!”
“天!大超!他在西安……他回来了!”
“这是谁?”
“把他们弄醒!”
朦胧中我感觉到有香烟的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抽烟了,最多捡烟头)。那是梁超的朋友们,他们偶然发现了我们,而此时他被众人拥抱着亲吻着,没有人在乎他的身上的怪味……
我应该为他高兴。
也有些嫉妒……
因为,我觉得有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分享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一个几乎在当时很是盛大的派对开始了。
就在他们发现我们两个人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叫做龙船的梁超的哥们的酒吧里,众多的乐手与他的朋友攒聚在一起,好象迎接拿破伦一般的簇拥着他们的英雄。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在一个劲的往肚子里填充食物,当然,我也是。
好大一阵子,我们开始接受询问,当然,主要是冲着梁超去的,甚至还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不过,没有多长时间,大家就已经好象是久违的老友了。
那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说了太多的话,认识了太多的男人和女人,砸了太多的酒杯,也流了太多的眼泪,却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也许因为这些就是最珍贵的,所以也可以说找到了太多无价的东西。
我不喜欢刺眼的阳光,不喜欢狂欢之后的早晨,因为我没有做到酒醉时候说的明天要做到的事情。因为回到了这个我既讨厌又爱恋的生活本身。酒吧看来今天又不做生意了,到处都是昨天的狼籍,四处充溢着烈酒的污迹……
没有看到梁超,我到处寻找,询问那些好象已经熟识却还不知道姓名的朋友,但是,仅有的几个还算清醒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踪迹。我的头依然昏沉,脚步也很拖沓。于是,走到后面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洗淑起来,我蹲在那里,冰冷的地下水深深的刺进我的衣领,顺着我的胸口滑进我的裤子。那水很冰,让我不停的打着趔趄。
突然感觉身上被披上了一条毛巾,柔软干爽。回过头,发现梁超站在身后,冲我不住的嗤笑。我回以一个鬼脸。开始谈今后的生活。
院子里到处都是石凳,有的直接就是石桩上放的磨盘,随手你就可以找到香烟与啤酒,如至天堂。高大的丝瓜架子横竖的贯穿我们头顶的空间,四处坠下的荆条充斥着我们的视线。他朋友的胖儿子骑着有三个轮子的蜻蜓牌儿童车围着我们不停的转圈,他身后的小狼狗崽子拼命的追着……
“喜欢这吗?”他把烟从嘴里拔出,夹在两指间对我说。
“当然喽,这里就好象世外桃源,有烟有酒有女人,怎么会不喜欢!”
“是呀,真美呀,有时候就想自己就应该死在这种地方,在院子最中央弄一个鬼冢,每到清明就显灵一次和大家团聚。”
“呵呵,好呀,到时候我们陪着你的幽灵玩,你表演穿墙绝技,我们给你烧好多的纸钱。”
他笑起来,我看到那笑的人仿佛只有五岁。
“可是,我还是不想这么呆着,我怕自己,怕自己的心思太野,让别人难过,让自己难过。”他看着手中的香烟上高高不落的烟灰。
“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你也这个样子,是个怪胎,是个让人喜欢的怪胎!哈哈……”
我们说着开了两瓶冰镇啤酒,对瓶吹了起来。那清爽的液体刹时闯进我们的肠胃,一股凉气运行周身,胃里泡沫翻滚着冲起我们的肚皮。
“你们在这呀!”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我们的畅饮,我急停打住,看看手中的瓶子已经见低了……
其实,这个女孩昨天晚上狂欢时就认识了,她是梁超以前的女友,叫丽子。她已经结婚了。梁超冲她笑笑,要她坐下。
现在我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她。她是个漂亮无比的女人,额头敞亮,身材矫好。一举一动可以看出她非常的幽雅,有很好的教养。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以为你死在了青海,上次你给大云来信时说的。”
“哦,对,是的,那已经是很早之前了,我和一个石油勘探队一道去塔克拉马干的时候,我要他们把我放在那的,他们后来也走了。说起来已经有两年了……”梁超看着酒瓶回了她的话。
“是呀,后来你就再没有音训了……”说着她点起一只香烟。
可以看出来,梁超与丽子很在乎彼此的曾经,至少两个人的谈话中有很多愈说还休的东西,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在而说不出口,完全是因为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伤口,而这伤口今生今世看来已经无法愈合了……
很快,醒过来的那些家伙们都发现了我们,大家又开始继续的调侃。而谈话中心依然继续昨天的状态,梁超坐在中央,大家七上八下的围着他问这问那,嘈杂声又此起彼伏了。
在众人的起哄下,梁超为大家开始弹起吉他。
我抱着一打罐啤跑到院子中的一棵槐树下成为一个听众,其他人也各就各位享受梁超那奇妙的音乐。他的嗓音忧郁,伊喃的吟唱起好象中世纪一个悲情的行吟诗人的歌谣,歌词晦涩难懂,让我想起了金斯堡的《嚎叫》。
一段一段的音乐围绕着所有听众的心与肉体,恍惚中我又回到了美院,原来失去的东西始终会回来,不同的是只有当它们变成记忆,自己才明白那些是如此的美丽……
晚上,我们两个人睡不着觉,坐在酒吧里喝一种这里自制的黑啤,我们一边啜着,一边继续中午的聊题。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问。
他惊讶的看着我说:“你看出来了!哈,真行呀!”
“废话,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自己觉得我比你的那帮朋友了解你。别忘了咱们是一对儿怪胎。”
“呵呵,真是的。别人一定希望我会留下来不走了,而且他们也认为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正常生活。”
“你自己也这么认为?”
“操,怎么会呢!”
“就是,怎么会呢,你这辈子已经完了。回来就是死。”我大大的喝了一口,有种草料味。
“你还别说,这几天过的确实不错,朋友们全在,还是以前的样子,大家除了生活状态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的纯洁。不过,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走路时前方漆黑一片,说话时听自己的回声。热闹与温暖对我来说好象吃零食,打打牙祭可以,拿它当饭吃,没戏!而且,说实在的,不适应。你说我这人贱吧!”
“确实够贱的,简直贱的可以!”
“刚来时没觉得,也以为你就在这了。不过这几天就看出来了。”
“呦!怎么看出来的?”
“嗨,到现在为止,你根本没提过你父母也没问过,甚至都没去看看。还放话让你的哥们别告诉他们老两口,你这是干吗?明摆着不打算留下!”
“我操!你们搞美术的是不是都这么他妈的敏感吗!哈哈……确实如此!哈哈……”
他抱着扎啤的杯子大声的笑着,引得我也不住的咧嘴。
他继续说着。“我爸是个左派,你知道左派吧。那玩意可厉害呢!小时侯不懂事的时候,每次他回家就要给我上回思想课,一板正经的。玩命的让我参军,说那是正途,光荣万岁。我就等着他去北京开会,他一走,我就和那帮哥们疯玩,我妈管不了我。说起我妈,恩,可能我觉得最有些愧对的就是她,她是典型的那种家庭妇女,因为我们家只有我这个独苗,所以几乎所有的爱她都给了我,我也不敢见她,怕我真的会心软,真的不走了……
那阵子我玩吉他不去文工团了,我爸差点把我的胳膊打断,我回不了家。半夜的时候,她在朋友家找到我,给我弄饭吃,看着我吃完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回去了,然后每天晚上我爸睡觉了,她就出来看我,然后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可是,每次我都哭的像个发面包子。我知道,她不想逼我回去,只是希望我看在她的面子上给我爸道个歉,结果,我就再也没有回去。”
我当时看着梁超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眼珠根本不眨一下,也就是说他对他的语言和从自己头脑中发出的命令信号清楚的很,他很坚决。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们这种人有种叫做叛逆的毛病,但是如果真的不是经过自己曾经的生活,或者没有某种在普通生活中寻找不来表达方式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言论。家庭这个概念是多么的让人舒服,是的,我相信超子和我以及所有我们这个样子的人都珍惜它,但是恰恰是因为我们永远不可以亲自去用心来贴近那片温暖,我们才更加自信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的热爱他。但讽刺的说也注定我们今生失去的也是那些……想到此,我的心也开始流泪,也开始想起可能已经开始渐渐遗忘的老父亲的背影,和他的那双文人般却终日操劳,上面住满划痕的大手。爱,这个字广义万千,温暖着我们的脊梁,情,意义博大,感染着我的胸膛。
可我要选择超越。
梁超送走哭成泪人的丽子的时候,夕阳已经绛到了房檐之上,我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染上金黄,却也已经无话可说……
一个小时之后,那个混蛋才满身酒气的回来。我冲他就骂:“你他妈干什么去了,送个娘们儿就那么多废话,还……”
他哭了……我不知道怎么了。开始不在言语,想等他对我说,但是他始终没有。于是我知道今天不会再看到他了,他需要一个人静静……
我无所事事的走在胡同里,路灯也已经慢慢的点亮,一只只的萤火虫稀疏的在光亮处摇摆,给本就迷茫的光线带来一丝丝的晕彩。我好象个孩子一般的注目那些闪烁的“小星星”,想起儿时的梦……
那夜我没有喝酒,没有抽烟,没有想起女人,没有和朋友畅想明天,没有未昨天的不快破口大骂,总之,没有做任何事,就这样沉沉的睡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一碗凉水浇醒,我猛的坐起来,傻傻的看眼前的一切。梁超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全副武装”,浑身上下都是包包,身后背着那把破旧的吉他,冲我呆呆的笑。我没有叫,没有任何话语,但已经明白一切,很配合 开始小心的收拾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棉衣、水壶、麻绳、当然还有这几天搞到的小钱,最后拾了一瓶烈酒。两个人轻快的走出了四合院,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那条苯狗……
当我们走出胡同后开始急速的快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是否前路安全,不知道明天会睡在哪,我不管,也不想去考虑,我知道我身边有一个和自己的影子一般的精灵陪伴着我,我也陪伴着他,他有多快的脚步,我就有多快,他可以赶上风的速度,我也会没有问题,我听见夜晚的凉风灌穿我头发的声音,我感到他因为激动浑身颤抖的声音,我感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可是这都无法阻止我前进的步伐,因为有些热了,有些喘不上气……
可是,唯一还可以感到的就是——笑声!
疯狂的笑声,有时感觉是我自己,有时感觉是两个人。
梁超已经死去11年了,当时他死后我就离开了那里,临行前头期给他烧纸时,看着手中乌伊达玛老人给我祭拜梁超用的包子,那上面还有我湿潮的指纹,我就有种羡慕他的感觉。因为我也最终选择了再次背离,背离那个我们以为是最终归宿的地方,现在看来也许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归宿……
所以有时候我恨凯路亚克,恨他让我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而为得到这些我失去了很多,其中有最爱的人和最重要的朋友,那些人中就有梁超。
和梁超初来巍山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满身疲惫,他不仅在路上一起扒火车时不小心跌断了腿而且他的那把“贵重”的吉他也完全毁坏了。他几乎失去了一半的生命,而我这个倒霉鬼却几乎以“满血”的状态一直陪伴着他。其实说白了也有坚持的意思,如果两个完全丧失信心的人在一起是容易产生悲观情绪,这对两个看不见前方(不是具体的目的地而是精神上的自我放逐)的旅行者来说无疑是可怕的。为此我偷偷的在昆明的游览区的一个小卖部偷了一个葫芦丝(放着粮食不偷,偷一个完全不会摆弄的乐器看起来有些愚蠢,但事实证明这是完全必要的),因为,给梁超一个可以抒发的乐器远比让他填饱肚子更让他快乐了。从昆明到大理的路上我们完全靠一种意志在前进,每迈出一步都好象是大象的足迹,沉重而又疲倦。而聊以解乏的就是那个粗糙不堪,五音乏味的葫芦丝。由于我们没有人会,所以一路上你吹来试试,我吹来试试,漫漫的也竟然有悠扬的声音从那个小孔中潺潺的传出。有时候我们走在没有人烟的土地上,身后是古城的废墟,前方是即将坠落的夕阳,对着这样的火红染成的世界,大家都心有灵犀的默契,就是不在前进,两个红色的小人蹲坐在残壁之后,用拣来的一件破大衣裹住两个人的身体,脚上用厚厚的破棉絮紧紧的缠起来,让任何凉气也袭扰不了,这时候,他就会拿出葫芦丝,吹起一段段缠绵忧郁的小曲,更多的时候感觉象二人转的味道,但这时又有谁在乎具体的形式呢,总之肯定是最能体会当时心态的声音罢了。葫芦丝的声音,醇醇的,好象是从远古走来的智人向我们讲述曾经发生的故事,那里有爱情、有死亡、有无数的角色,有无数的荡气回肠,只有我们两个孤独的听众,两个同命相连的旅人。有时想来,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呀……
早上醒来,我扶他站起,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样子我真有些不太忍心,甚至心中有些后悔陪他上路,不是因为无法做到可以让他减轻痛苦,而是因为完全靠着理想生活的人不敢看到一丝可能在追求中遇到的苦难,尽管这些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他艰难的这样了一个星期,用乞讨(我们习惯的营生)来的钱买的外敷中药终于起到了疗效,他的腿肿渐渐康复了。这个古怪的家伙又开始模仿《在路上》中的狄安的样子*跳舞。我一边担心的叫他赶快穿上,一边毫无意识的丢掉了我的*……
从宝鸡(从西安出来后,他陪我回过一次天津,这件事以后有机会再赘述,没机会就算了,所以走的宝成铁路)到成都,再由成都到昆明,我们都经历了数倍于以往的磨练,其间所发生的事情,今天想来似乎发生过也好象压根而就没有,可能是我胡诹的,所以,大家姑且听之,我姑且说之。
我们用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连走带乘车横穿云南东西部,从昆明到大理,然后没有耽搁到了巍山这个我们都比较满意的栖身之所。巍山县在大理以南的地方,和大理的距离大约和天津市区到塘沽差不多,和已经漫漫步入现代化进程的昆明和在现代与传统之间两难的大理相比,这里吸引我们的地方就是它的守旧与绝对的没有时间与空间感,它的自闭状态是完美的,甚至是坚决的。恍惚中这里的居民竟然让我们有种对法国人的评价——散漫、固执、无畏、乐天。对小贩来说,每天六点开始到八点结束将一早准备的饵块卖完,一天的所谓的工作就宣布完成了,这里没有真正的工业,都是些小饰品的作坊,那些精美的小玩意也大都消费给这里的旅游者。他们不会在给自己找什么事由,省下的时间就是老头子抽水烟、老太太织梭子、小妇人追着满街乱跑的孩子、小伙子四处瞟着穿着土气但在他们眼中时髦无比的小姑娘。当然政府也有规定,要求这里保持传统的生活状态,以促进旅游业的兴起。不过具我所知的情况,那里的旅游业仅仅是到最近的几年才真正有所起色。而当时,那里要是有几个黄毛老外包准他自己也有老虎进动物园的感觉。巍山是纳西白族和彝族聚居的地方,不过很少有传统民族服装的人出现,镇子上的人大都是和80年代以前的中原人一样被约束的着装(军绿色或藏青色),偶尔可以看到牛崽裤,但是极其的少,只有山里的白族村寨才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丽。
我们从大理搭车,其实就是在公路上求好心的司机拉我们一程,好的拉一段,不好的淬一口,这我们已经习惯了,虱子多了不咬吗!哈哈,况且,我们的状态也确实没资格上人家的车,我们现在一个没有上衣,光着膀子(天气暖了),一个为防止腿伤加重,一条腿被包裹的像个粽子。一个人掺着一个人,满脸灰尘,浑身反味。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有些可疑,难免被人认为是从哪个农场跑来的劳改犯。结果梁超还拿我找乐:“远看是要饭的、近看是烧碳的、仔细看原来是天津美院的!”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告诉他美院的传统段子,结果给自己挖坑儿。
总之,就是历经磨难,以孙悟空的大无畏劲头挑战自然界的禁锢与社会的传统准则。当然,这话确实有点大,不过,我们俩一边在大卡的后备箱里灌着风一边大拽确实过瘾。
但我没有想到即将来临的竟然是梁超的结束和我与一个女人的故事的开始。
在巍山县城我们停留了一个星期,为的是搞清楚这里的人文风土情况,以便我们进一步打进历史深处那些不为人知,至少对我们这样的外来人难以体会的东西内部。当然,最先要解决的是温饱。
县城其实是一个保持完好的明代建筑群,从建筑形式上可以知道,这里是明代南迁的汉人聚居建设的,和北方豪放的风格相比这里隽永,矜持,但是和比江南的诗意与幽雅这里多了一些大气与神秘。想想当初那些被流放这里的北方大员,皇亲贵戚如何为了满足自己的思念与对往日辉煌的祭奠,在这里生生的描绘了一个用来意淫的浮华世界。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糜烂不再,恬静超然了。完全成了一种巍山的意境,成了老百姓千百年来习惯的眼前美景,成了我们这些愿意把身体与灵魂交付大地的行脚僧惊叹的眼神。
梁超走不动了,要我自己先往前走一走,看看是否可以找到可以干的活,或者一间相对便宜的住所。于是,我把他扶在一个我走在被摩擦得非常光溜的青石板街道上,两旁好象是被墨分五色渲染出来的汉族建筑帮衬着我探求的心。我一个人在下午2点的时候走在这里,老街上静得出奇,就如同是梦中曾经出现的某个地方,世界上只我一人。没有人来打搅,没有事情来添乱。我傻傻的体会这种好久未尝体会的完美,甚至忘了我要干什么。我抬头望天,那里没有一片云彩,有的就如同惠斯勒笔下的湛蓝世界,又好象是康定斯基随手横切出来的凝固的油彩,没有杂点,没有副色,纯粹笔直。甚至觉得即便是克来因蓝与之相比,也不过是匠人的拙气了。现在想来,麦克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如果生活在这里,《云上的日子》中的“没有结果的爱”发生的地方就是这而不是他的家乡维拉拉了……
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联想里,竟然没有注意一个卖饵块的老婆婆冲我不停的挥手,当我注意到她的时候,我已经走过了。于是,我回过身快步回到她面前。她的小摊子就摆在玉笔楼的下面,被玉笔楼撒下的影子完全遮盖了,她带着一个竹编斗笠,胖胖的显得行动不便。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她的微笑让我非常舒服,不过当她讲话时,我遇到了麻烦。是的她是个彝族老女人,我显然无法明白她的语言,不过很快傻子也猜到了她的意思。问我要不要吃烤饵块。我用急快的速度点着头,于是看着他从好象新疆人烤馕的炉子一般的泥炉子中把铺在铁架上的如同北方人二月二吃的焖子一样的饵块取出,放在一大片树叶上,再从一个个的搪瓷茶缸里用铜勺挨个涂抹上蒜酱、肉末、麻酱、醋等等各种作料,捧到我的眼前。我熟练的一只手托叶子、一只手按住饵块接过来,第一口就去舔顺着手心滑到小臂的料汁,而且一滴都没有浪费。显然,彝族老奶奶没有想到我的熟练的技巧,大概他认为我也是个从大城市中来旅游的小青年,一定会弄得狼狈不堪。可惜,我这个已经在各种生活中滚过来的家伙早已习惯各种该死的突发事件以及各个地方的生活习惯。即便我没有来过巍山,但也知道这些千年立城、5、600年汉族移民的城市的风格。
我片刻就把这个东西送入胃里,竟然没有注意它的味道。一边舔手,一边做出没有钱的样子,就是两个裤兜一掏,把里子亮出来。是的,倘若我还有钱可以出手我是决不会这样没有面子的,毕竟对方是一个老婆婆。不过很是另人惊讶的是,这位老人也没有丝毫找我要钱的意思,只是一个劲的笑。结果她这么一笑弄的我更加的心虚。傻傻的站在那,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从那个下午以后我们就住在了这个彝族老奶奶家,也住进了胡开村这个彝族自然村,它就在著名的巍宝山下。
如果我生活在100年前的这里,今天我可能每天早上要向我床头的神龛首先供奉上干净的一碗凉水然后才可以开始一天的生活,虽然现在可以不必天天如此,不必担心可能在种地或是放牛的时候被荒坟的野鬼牵走灵魂,不过这样的事情据说还是可能发生的。那样的话我就要找当地的毕摩或者苏尼(萨满教的一种祭司)来拯救我的生命。它们可以干什么呢,那就是拯救。
而老奶奶竟然就是一个。
“幸福就是忙碌之后的一根香烟,看着那丝丝的青烟从口中飘过头顶,最后消失在莫名的空间里,才发现刚刚享受的幸福已经结束了,于是,开始看看是不是应该干些什么或者找寻些什么,毕竟时间不会停滞不前,空间也不会永远不变,在一切的终结没有来临以前,我们这些蝇营狗苟的小虫只有拼命的活着。但是,既然可以思考到这一步,也就是说其实并不愿按照这所谓的应该去生活了,既然如此,最低级的需要也就并不是最初所想的。想到这里,其实幸福也并没有离开。”我就这样在本子上记下了刚才躺在床上睡不着时头脑中划过的痕迹。现在我有一张很小的木床,基本上刚刚可以伸开腿,只要是我一翻身就会从床头到床尾一起发出支呀的声音,这音律伴着木屋中的潮气散发至整个房间中,桌子上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残缺的灯罩上有一只小蜘蛛在不知疲倦的围着灯罩架露出的铜圈爬来爬去,好像一个永动机,我都怀疑之所以电灯会亮,能源是否就来自这个小东西。
风呜呜的吹近来,尖尖的叶子甚至挤开了窗户,让欢快的山风在臃肿的小房间中肆虐。水杯打落了,发出搪瓷与水泥地面撞击的声音,“呲呲”声应该是一瞬间搪瓷皮飞起造成。一些被其他阻挡物阻碍造成飞溅的水滴袭来,那一刻就如同眼前有一台高速摄象机用千分之一秒的速度来拍摄,空灵的小水滴飘悠着向我的胸口撞来,其间它上面折射着屋子中的一切,它的机体本身不时的变换程像方式调整着所反射物体影响的状态,边缘是那样的难以琢磨,随时好象为即将到来的冲击做好乱溅四射的准备……很快,来了。我的白色跨栏背心的一处是它坠毁的地方,中心区形成一个椭圆的湿晕,水变成一朵花完成了最后的盛开……
彝族老人让我们暂时住在胡开村她的家里,为的是让梁超的腿伤彻底治愈。如果可以,需要我每天早晨帮她把放饵块的车摊推到小街上,因为她的岁数大了,仅有的一个小孙女又不在她身边,最主要的是这里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来帮助她……我刚开始的时候猜测不出一个老人家是为什么在自己生活大半辈子的地方不受照顾,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纳西一带的风俗长者的地位是很高的,一直到数月以后我才搞清楚,听到她的身世时才明白她是个洒满,毕摩洒满——一种在彝族高等级的洒满。
可惜也是一个失败的毕摩。
老人叫乌伊达玛,曾经这个小彝族村庄中很有名的萨满,从200年前起她的家中第一个毕摩开始到今天已经出了15个毕摩了,她是目前的唯一的一个活着的。
老人的性格很温和甚至有些胆怯,她说话时不会看别人的眼睛,但是对孩子却是出奇的喜欢,每一个来买饵块的孩子都会被她善意的抚摩头,然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而出神。我和梁超也曾被这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的抚摩过,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的手,所以,后来我总是不顾她疑惑的眼神匆匆的躲开,我习惯了现在,习惯了孤独,尽管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受,甚至不尽情里,可是我却依然执着的坚持。
村里的人不喜欢她,村长也对她不是很尊敬,在这个以老人为尊的传统社会会这样是有原因的。不仅仅因为她代表的是一种所谓的“残余“,重要的是她失过手,在她的手中有三条人命……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中所有的萨满都被当作旧社会的迷信分子拉出去批斗,但由于这里淳朴的人们对远古生活的尊敬,胡开村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继续按老规矩生活,延续着千百年来习惯的生活。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可能是这里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天,一个村民来到她家求她给自己的怀孕的老婆做法事来减轻分娩时的痛苦。虽然,她告之由于外面不让公开如此,但是还是在这个村民的再三说服下动了心,一方面是因为她这样一个寡妇靠这活计过活,另一方面也想帮人家的忙,但她不知道这竟然是她厄运的开始……
法式中需要牺牲,最好的牺牲白色的牛,当时别说是白色的牛,仅有的一头水牛都是公社的,最后只用了一只白色的公鸡,如果在放血时公鸡发抖,证明这是个好兆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白色的鸡却一点也不害怕,脖子直楞楞的让老人去握,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刀刃,这样是不能杀的。于是,她就在等着,手死死的捏着鸡脖子,直到那只可怜的家伙抖动起来。鸡死之后被蒸熟,她吃鸡腿,其余的地方被村民和他老婆的亲戚吃掉了。在喝了半斤白酒后她开始在屋子中跳起了萨满鼓舞。屋子里卫生所的医生也在紧张的工作,等待生命的诞生。可是,孕妇难产了,她怀了一对双胞胎……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人按照传统的习俗一丝不苟的进行她的工作,屋子中的乡村大夫也在拼命的和时间赛跑,他们其实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靠孕妇自己了……
三个小时后,孕妇难产而死,同时双胞胎也没有救活。
如果是我们便不会怨恨老人和那些没有经验的乡村大夫,但是,这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村落,人们相信神灵,相信他们不能解释的奇异世界,也相信与那个世界通灵的萨满。所以他们不相信半仙会没用,只会相信她不尽力……
那以后没人来找她做法事,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喜欢她,当然她也就没有了生活来源。她没有解释,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早晚会遇到,只不过是另孕妇受罪的恶鬼比往常厉害些罢了,只是献给恶鬼的牺牲差了些,只是她的毕摩神不在家罢了,但这一切却是事实。她没有埋怨任何人,只是从此不再做法事。为了谋生,她卖起了饵块。
一年后。外地打工的儿子出了事,从工地的高楼上摔了下去死了,儿媳妇悄悄的跑了,从此她要一个人照顾当时刚满月的孙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说那是报应,是死去的孕妇和两个孩子缠上了她,那以后亲戚们也不来走动了,好象世界一下子抛弃了她和那个小孙女。
这一切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
这是她的那个回家过暑假的小孙女给我讲的,我们有时候就在山坡上丢石子,我给她画她喜欢的小牛、小羊。她给我讲她知道的故事,当然包括她们的故事。
她的汉名叫白英,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是却很懂事,这些年奶奶靠卖饵块供她上学,去年她甚至考上了大理的一所大学,是这个村甚至是巍山县第一个大学生。她说起那些事总是泪水朦胧,我每每这时都将手帕送过去,她便情不自禁的痛哭起来。她不喜欢和村里的人说话,不仅仅因为大家对她们的态度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村里人认为一个女娃到了十七、八岁或者更早的年纪就应该找个人嫁了,怎么能疯疯癫癫的在外面抛头露面。她不喜欢这里,她想出去,想去更远的地方,村里的一个阿哥就走了,现在在昆明打工。她也想那样,但是,她不愿离开奶奶,那样就没有人照顾她了,说到这她哭的更加的厉害。
而我无以回报,只好用双手将她拥紧……
她的身子很软,有一种奇异的柔软,不知道是不是水土的原因,她比我亲近过的女孩都要柔弱,纤细的脖颈在蹭着我时,我甚至可以感到里面的血管。我想起了上学时的那个喜欢用烟灰给我算命的女孩,尽管我早已忘记她的姓名,但是她说的话却历历在目:“越是身子软的女孩子,心就越硬。”
她自己就这样,白英更是。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家,到门口时她站住了,对我说:“我不会一辈子在这里,奶奶岁数大了,我还会照顾她,但是,人都要寻找自己的理想,虽然那理想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会去找。”
我点点头。
她接着,“我喜欢你,因为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这里的人都在拼命的往外面挣扎,而你却总是不急不躁,好象什么事都和你无关,其实……其实我真的喜欢你这样,只不过我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你说你也不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其实我觉得你知道,而且很清楚,只不过你的理想太超远了,没有例子可以让你比较。”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更加像那个算命女孩。
她看看二楼奶奶房间中的灯光,回过头用两只手端住我的脸,突然深深的吻我的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没有准备,黑夜中我无法辨识她的表情,只是结束后我的嘴唇边上有湿湿的咸味——她哭了……
我回到房间,梁超立刻把灯打开,冲我坏笑。
“行啊!你到是哪也不耽误,蹭吃、蹭住不说还蹭人,佩服!佩服!”
我无奈的摆摆手,然后把自己扔在了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平静。
“哎,你说我们晃来晃去,结果会怎样?”我问着正在看《哈扎尔词典》的梁超。
他没有迟疑,眼睛不离书本的开始回答我,“从你那天在天桥下听我弹琴的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矛盾多于自省的人。”他没给我回答的机会,兀自的说了下去,“音乐的聆听者和音乐的制造者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你知道吗?聆听者总认为自己在音乐家的音乐中找到了什么,并试图证明自己和音乐家有共同的体会,而音乐家则认为自己找到了别人体会不到的音乐,其实,这样的作者和听者都不对。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创作出来也什么都没听到,真正的作品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之所以有音乐家这种人完全是因为音乐本身把最外在的东西给他们看到了,于是听者也最终明白了音乐家传达出来的音乐那些最表面的概念。而本源是什么?他们大都远无法体会。就好象我看的这本书,我把名字念给你听,你知道了,可是内容你并不知道,我尽管看了内容明白了故事的情节,但是作者写书的状态和成书的过程中的体会以及文字本身排列的奥秘永远都是个迷。这不是鸡和蛋也不是蛋和鸡的问题,而完完全全是没有问题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在找一种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我们追求的理想是一种完全没有实际存在的理想?这结果……”
“是呀,这结果未免有些悲哀。可是,你现在悲哀吗?”
“哦……还好,还好吧。”
“是的,我也还好,至少我知道真的看不到希望,为此我觉得还好。”
“怎么?如果你看到希望就不好了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陷得太深了,已经无法分辨虚幻和真实,我不知道在它们两种状态下哪种会另我快乐,也许快乐本不存在,可我却伸出双手欲抓之而后快,可手收回来却总是空空如也。”
“你怕死吗?”
“你怕吗?”
“我怕过,但现在不了。”
“因为你的理想?”
“不,因为理想不存在。”
“呵呵,你果然是怪胎!”
“你不也是吗?哈哈哈!”
我们这样聊着,一直到公鸡打鸣,月亮沉山。
梁超的伤完全好了以后,他在一条街上找了一家德国夫妇开的酒吧,在那里弹吉他。每天晚上可以有50元的进项。我也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喝到了啤酒。
我继续帮老人干活,下午收摊后,悄悄的在后山的林子里等白英。我用20多根蜡烛融化后凝固的蜡液给她雕了一个白色的小水牛。她喜欢的不得了,夸我是罗丹,我从此就多了个了不起的外号。与她在一起的每个夜晚,月亮好象都出奇的圆,月光撒下的时候我们都在紧紧的拥着,好象捎不留神对方就消失了。
她说她可以趁着月光看到我眼睛里的自己,我笑着说我也是。她轻轻的抓弄我的头发,我撩拨着她的前额的流苏,身边的萤火虫在四处的游荡让我们身坠梦中……
我一直很清楚一件事,这也许是经验之谈:一旦当我感觉幸福遍身的时候,这幸福也就到了尽头,这次也不例外……
那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天的傍晚,我没有出摊,外面的小雨让镇子干净了很多,青石路上的尘土随着雨水冲向了村外,街上没有一个人,只能听到雨声。我穿了雨衣,拉着白英跑出去,在雨中嬉戏。玩累之后,我们决定去看梁超。
小路的周围都是灰茫茫的,雨点伴随着雾气好象给我们盖上了一层被子,我们互相搀扶着蹒跚前行,过程中白英还会调皮的趁我不注意亲上我一口,一路上我喜不胜收……
很快我们就到了这个叫Orientalist的酒吧,一看店名就知道这里的老板是个中国通,老夫妇两个人都喜欢中国,喜欢云南,所以退休之后在孩子们的支持下来到这里开了这个店,一边养活自己,一边打算在这里安度余生。
梁超来开门,一股酒气刹时就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我很是受用,不过弄得白英直捂嘴。老板德国人宾塞过来与我拥抱,一样的满身酒气,并用极其差劲的中文告诉我他代表他和他已经喝醉睡觉的老婆安娜欢迎我们的到来,然后极快的把啤酒塞到我手里,说按规定迟到的先干为敬。我们虽然是偶然来访根本没有先到后到的理由,但还是把这杯冰镇的纯正德国啤酒干掉了,当清冽的味道浸满全身的时候,我明白了男人为什么因为酒更像男人的道理……
很快开朗的宾塞就和我们成为了朋友,他来到这里后蓄起了胡子和头发,茂密的卷发在他头上围成个圈,就好象古典主义绘画中的宙斯,只不过宙斯手里拿的是闪电,而他只拿啤酒罢了。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说话颠三倒四,中文、德文、英语搅和说,但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流,而旁边静静的坐着的白英也用她娴熟的英语知识给我们翻译他胡乱的语言。宾塞年轻时参加过二战,当然是效力于第三帝国,那时侯他还不到二十岁,竟然参加过守卫柏林的战役,但是他清楚那是不义的战争,所以,早早就当了逃兵,和他一起跑的13个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也因此跑到了美国,在那里成了一个嘻皮。讲到尽兴的时候。他跑到屋子中央,半蹲着,同时双手向前乘抓紧状,嘴里还“嘟嘟”的发出声音。我赶快听白英的翻译。原来他在给我们展示他曾经拥有的那辆“哈雷”,用这辆车他和凯路亚克一样满载着大麻从西海岸到东海岸跑过几圈。这经历让我们这些仅从书本上看到的知识的人羡慕不已。而他却越说越精神,用变换的姿势和古怪的语言讲解着他的过去。
他说那时他最想去的地方是牙买加,和所有打算朝圣雷鬼胜地的人们一样,想在那里看看梦想的精神家园,但是在1969年的奥特蒙特音乐节上结识安娜以后改变了他的想法。由于“地狱天使”搞的那场混乱,12月6日那天简直成了地狱,在推搡中他看到了在远处卡车顶上打坐并静观一切的安娜,那一瞬间,他决定要一生跟随她。
他跑过去,脱掉上衣在卡车下方冲她挥舞,看着满头大汗浑身泥泞的自己,不知道什么事的安娜跳下车打算问他干什么。这时说着,他冲我们眨了一下眼睛,我们这些被故事吸引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只见他快步跑到同样不明白的白英面前猛的抱过她来一痛乱吻,我们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一吻定情的爱情故事。只不过看着满脸通红的白英让我们大笑不止,但好在白英没有介意,很快明白过来后一同大笑起来。我冲他挑起大拇指表示钦佩,看着他那个红红的鼻子上甩下的汗珠更加的觉得他的可爱。
当时安娜正在加洲大学学习东方学,而且选修禅学,一下子吸引了他。后来他收心在安娜的指导下渐渐对东方产生了兴趣,而不可自拔。从东方史、中国史、草原民族史到儒、释、道、印度教等等,他开始真正接触这些影响一生的东西。那时候开始,他们产生了到中国来的打算,但是由于后来两大阵营的敌视和工作上的原因而没有成行,直到退休后才有了机会,可不幸的是安娜患上了喉癌,可坚强的她却一点点克服了过去,在身体还好的情况下终于来到了这里。
空啤酒瓶在我的脚下滚来滚去,里面的液体稀稀拉拉的流满了地,我深深的浸泡在沙发里,耳朵中循环着这些未曾经历却似曾经历的故事,从20世纪40年代一直飘忽到了90年代,每一个十年都好象一部电影在眼前浮现,一群群的“哈雷”摩托呼啸而过,重金属的吉他在上下翻飞,无数的年轻人抽着麻烟,革命的大旗迎风飘展,那个混乱却青春的年月另我心情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