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达不到,甚至根本达不到。我媳妇儿生来就是天下第一的命。
说到内力,我突然想起雪天给我说过的两个强人。
其中一人天生内力浑厚,非常人所能匹敌,无奈物极必反,他从小就无法修习一招半式的武功,后来他的父母为保护他,将他藏在深山老林,也不知是否给野狼叼了去,反正毫无音讯。
另一人是个女子,和前者恰巧相反。她的资质相当惊人,可以在一个月内学会十三种武功,但因体质问题,内力浅薄到几乎没有,所以结果一样。父母怕她惹事,将之送离。
有人说,把这两个奇人综合一下,第二个重莲就产生了。
晃到天字间门口,看到重雪芝的影子,她手握花枝,以花枝为竹枝,狠狠朝手无寸铁的司徒公子身上抽去。
我大惊,破门而入,看到雪天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欲摇头退去,被雪天拦住。他大抵交代一下,花遗剑明日清晨会与我们回合,我点点头,又和他提起天山的事。雪天说白琼隐十有八九是在拿我开玩笑,天山的人要有这么容易出现,它就不叫天山了。
自从有了雪芝,睡觉总是不安宁。这孩子个子冲得特快,一长身体就乱踢被子,还常常说一些莫明其妙的梦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半夜大吼:“林宇凰,你这不仁不义的逆贼,早日降服在重女侠的手下吧!”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等重莲清醒,我一定要强烈要求让奉紫跟我姓。
被雪芝折腾多了,习惯成自然。天还未亮,我就被街上敲钟的人吵醒。扯住棉被,盖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我披了件衣服,带子也不系,傻愣愣地坐在窗口,忽然看到对面高耸的武昌客栈。想起前几天朱砂和我说的话,于是跃出窗口,飞檐走壁,几下蹿到武昌客栈的楼顶。
街上冷冷清清。
当铺和茶馆条幅上的字迹风情酥软,迎风抖动。
我沿着房顶走去,将瓦片一块块掀了开,终于找到朱砂所待的房间。看到她睡得比死猪还沉,想起她与白琼隐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我苦笑着,盖住瓦片,欲离开。
但就在这时,后院中传来簌簌的响声。
我轻轻爬过去,看到一个身穿土色衣服的男子从茅厕走出。这个后院里有两个茅厕,光看外表就知道,这人上的这一个,绝对比另一个臭上十倍。
而楼下这个人,呆滞的表情,重得几乎将眼睛盖住的单眼皮,不是砗磲是谁?
没想到这一回重火宫的人出来,还不是小范围的。只是,前几个客房都已占满,砗磲会睡在什么地方?
不出多久,我就听到瓦片下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我僵硬了片刻。
砗磲和朱砂,何时到达了这般水|乳交融的境界?
我一动不动,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将瓦片再次掀开。
朱砂依然维持着刚才的睡姿。
砗磲不在了。
不过多时,楼下又传来了声响。
这一回走出来的人是琉璃。
然后他重复了砗磲的工序。这一回瓦片没有放下,琉璃拱进了朱砂的床脚。
我匍匐前进,跳到茅屋后面,拨开稻草,见里面没人,才推门进去。
果然被我猜中。里面臭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寻常人在这里待久了,估计早已窒息而亡,哪还有闲情蹲下大小解。
我捏住鼻子,看看里面的设施。
一个粪桶,一堆看似不大干净的稻草,一把扫帚。
我提起扫帚,拨了拨稻草。
里面除了稻草,还是稻草。
终于面对现实,看向那粪桶。里头装得满满的,像是轻轻一推,里头的污物便会流泻而出。
又用扫帚拨了拨粪桶。我意外地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凝固的。于是推之,重得离奇。
使了内力,很轻松推开,揭开下头的石板,果然别有洞天。
往下一跳,一个隧道。沿隧道而行,道路平坦,伸手不见五指。
但很快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箱银子你先带回去。”
“是。”
两个女人的声音。前者相当陌生。后者一听便知,海棠。
“另外,在英雄大会结束之前,把人领走。”
“是。”
“就这些事了,你走吧。”
“是。”
然后传来脚步声。我连忙贴着墙壁凹陷处站立,屏住呼吸。
海棠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下。
我握紧双手,更加不敢动弹。
她转过头,对里面说:
“对于你的帮助,我都非常感激,并且以后会加倍偿还。但如果阁下有别的目的,我想说的是,重火宫的实力,阁下应该很清楚。”
里面一片安静。
忽然,有个男子笑出声来:“重火宫的实力?靠什么?一个疯癫残废的宫主,一个武功平平的副宫主,还有一帮不足挂齿的小鬼小丫头?给你赏赐就不错了,多漂亮的姑娘,话还是少一些的好。”
海棠的呼吸很快,但忍住气,离开。
我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重火宫确是在沦落。但我从不知道,如今宫里的存活,竟要依赖外力,还要受到这等屈辱。
我再往前走了一段,里面是一个暗室,光洁的地板,中间一个香鼎。
香鼎两侧站满了人,尽头的座位两旁又站着一男一女。座位上的人被烟熏得完全看不清,但他身着红衣,相当明显。
那香鼎旁站的男子一身水蓝,女子一身素白。
接下来,座位上的人和那男子说了一句话,我顿时就停止了呼吸。
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我后退一步。
里面有人大声说:“什么人?!”
刚想逃跑,忽然就软下来,跪在地上。
眼前的景色摇摇晃晃,迷迷糊糊。我看见那白衣女子朝我走来,面容还未看清,我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恢复清醒时,我仍在那个暗室中。
香鼎的兽角就在身旁。
烟雾缭绕,盈盈笼罩着眼前的人。
背上是冰凉,胸口是冰凉。
背下躺的是地板,胸前垂落的是发。
乌黑而长的发,一丝丝缠绕着我。女子的胴体沉浸在雾中,似一朵绽开的花。她坐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摆动腰肢。
沉睡了多年的欲望,一点一点被唤醒。
水中的月,雾中的花。身体之间的交流,温柔而模糊。
她扶我起来,搂住我的颈项,指尖在我的蝴蝶骨上按揉,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往里面注入什么东西。
清晰的疼痛,我却无心关注。只剩贪婪。
她身上的味道令我怀念。
怀抱着她,竟有抱着旧人的感觉。
霎时间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事。
一个清池,数只红莲。
月影被水纹打散,凌乱地像初秋缤纷的落花。
一双深紫的眼睛,一弯淡雅的笑。
重莲一身轻衣,足尖点过莲池朝我飞来。软软的风,扬起他软软的发。
他侧头吻我的模样,想来是今生都难以忘怀。
两人的身体融合成了一处。香鼎的味,还是她的味,也难再辨清。
眼睛有些模糊,我轻轻吸吮她的唇,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十四
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福寿客栈。前一夜在武昌客栈暗室中听到最关键的一段话,我竟然一点也记不住。那个女子与我缠绵的过程,我也不过记得些许。
只记得香气环绕,烟云寥寥。朦胧如同梦境。
被拥抱的人,更像是重莲。
刚起来没多久,花遗剑和司徒雪天便来唤我出发。
我向他们请了假,飞速赶到武昌客栈。
客栈门口熙熙攘攘,我挤了好一会才上了阶梯。碰巧迎面走来一个红衣姑娘,顶着浓浓的黑眼圈,怀抱一个大箱子,行步如风地冲下楼梯。
我一掌打在扶手上,拦了她的去路:
“朱砂!”
“啊。”朱砂立刻止了脚步,收紧抱箱子的手,“林,林公子?”
我站着不动,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常,干咳两声:
“林宇凰,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还是盯着她。
“你要不说话,我走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把她拖到一边:“朱砂丫头,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清早地听说城里闹贼子,叫你提防提防。不过看你这样,似乎已经准备离开。嗯,昨夜可睡得好了?”
“很好。”
“真的?”
“真的。”
“我暂时回不去,你要先回去的话,看好我的宝贝闺女,还有我的媳妇儿。”
“好。”
一个一向缺乏耐心的人突然如此好脾气,真是三九天里桃花开。
“你呢,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节约钱就饿了肚子,知道么。”
“好。”
“不过,血凤凰给的银子也不一定够开支,所以还是不要太浪费……哦,箱子里的银子清点过否?”
“五千两黄金,足够用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要小心花遗剑。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朱砂不说话了。
“如果被抓着也没关系,记得来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靠近莲,保护好他,知道么。”
“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多少?”
“林宇凰,你先不要急。我们这都是为了重火宫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
“如果有一天,他们叫你把你们的残废宫主杀掉,换回重火宫原来的地位,你照做了,也算立了大功。”
“我怎么可能拿宫主的性命开玩笑?没了宫主,重火宫也就等于不存在!”
“告诉我所有事。”
朱砂的嘴唇有些干裂。
“自从宫主精神失常以后,重火宫不断有人离开,投靠别的门派。去年,十多个弟子组织起来,趁宫主发作的时候带着大量钱财逃跑。没人愿意服从上面的指挥,长老也无心Сhā管宫内的事。”
“嗯,然后。”
“温孤长老告诉我们,只要是血凤凰的事,我们一定要帮忙。她会给我们银子。”
“然后。”
“血凤凰行踪不定,我们连她相貌都没看清楚过。每次给了我们银子后就离开。”
“凌晨时,似乎不止是她一个人在。”
“昨天是唯一的例外,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那些人给我们熏的是什么烟,回来以后人的相貌都全部忘记了。”
人的相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不能算忘记。但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我身上弄了什么东西,腰酸背疼不说,心里明明知道那段话有如何重要,可是,就是无法记起。
看来看去,朱砂也算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温孤东泰是个智者,而且对重甄重莲也算是丹心如故。最重要的是,据说这几个长老里,他的年纪最大。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扔一个扒光衣服的黄花大闺女在他面前,估计他都没什么反应。做人最基本的乐趣都没了,哪还有力气勾心斗角?
总的说来,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
放走了朱砂,回到客栈,觉得有必要去打听一下名医的消息。这样下去消息传开了,重火宫一定会被所谓正义的人士夷为平地。
从司徒雪天那里听来两个名字:行川仙人,白琼隐。
行川仙人并不是大夫,但只要满足三个条件,他就一定会出手救人。一旦出手,便一定能让人痊愈。甚至说,他可以站在雪山顶上听说南海有一个人生病,只要知道病人的发病时间,他都可以推断出病种,找出丹药,让那个人完全恢复健康。
听去非常匪夷所思,但凡事不可能空|茓来风。
只是这两个大夫,相当于只听了一个。因为行川仙人的三个条件是:
一, 不要带死人找他。
二, 不给战伤的人治病。
三, 找到他。
他的真名和模样都没几个人知道,更不要提他的所在。
江湖上神秘的人有太多,不要说找到他们,甚至他们的存在是否无聊人的捏造,都无法肯定。
倘若不是亲眼见过白琼隐,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捏造的。
一个拥有非凡治疗能力的神医,竟只是一个少年。
白琼隐不轻易给人治病,或者说,根本不给人治病。尽管他自诩为大夫,可他没有一点大夫的品操。
人家请他治病,他一定会说,我给人治病,结果通常有两个,一是药到病除,一是药到命除。你还要治么。
到这个时候,一般求医的人都被吓跑了。如果再坚持的,对方是个男人,如果还是个美男子,他的条件一定是上床,他还是下面那个。
如果是女人?
他是个男的,但他讨厌女人。一切女人。尤其是美丽而高贵的女人。异性相吸这个词在他身上行不通。
白琼隐是个怪人。
他与梅影教主桓弄玉,以及弄玉的情人温采交好。数年前,弄玉在烈火中惨死,翌年温采在京师逝世。有情人终不得相守,无数人听了垂泪的故事,白琼隐没掉半滴眼泪。
温采死后,桓雅文患上重病,白琼隐替他治疗期间,天天冷嘲热讽,亦无一丝同情。
桓雅文逐渐康复后,某一日站在京师的某个桥上,看了看河水,身上的衣服稍微飞了飞,估计那景象有点伤情,但见多了生死离别的白琼隐居然大哭起来,还扑过去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桓雅文身上,十足像个三岁小孩。
这样的怪人,实在难找。
但我遇到他了。而且发现他的表现与司徒雪天所描述的差不多。于是,我立刻就追到客栈去找他,结果一朝掌柜的打听,白桓二人早已赶往奉天。
于是,加紧速度,赶到奉天,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武林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萧条没落,唯独英雄大会传之不朽。
奉天客栈中,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当年我与重莲、四大护法,以及重火宫的随从一起来时,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门的兵器,实在是乡下人进了城。重莲待在重火宫,深居简出,遇到这等情形,竟无一丝讶异。当时他跟我解释这些个人从哪里来,属什么门派,耍什么武器,修什么心法,使什么招式,分外耐心细致。我听后拍拍他的肩,说出来混过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目光远大。他没有回话,只是对我微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的谈吐风雅,眉眼深沉,举步投足间都透露着一代枭雄所拥有的气概与豁达。
江湖更替之速果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如今再到这里,人群中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有人说,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成功后失去快乐。
重莲几度笑傲武林,称霸天下。可流年似水,稍纵则逝,舞台已是别人的舞台,天下已是别人的天下。
一世异朝市,江湖无情。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无情的江湖中,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却是快意酣畅。
十五
参加英雄大会,就一定会到奉天。
到了奉天的英雄,就一定会住奉天客栈。
在金秋时分,英雄大会前后,再是江湖上的北斗泰山,来了这里也就只是诸多客人的一个。
奉天客栈上房有五间,往往都会被几大正派的掌门霸占。客栈原为崆峒包办,作用就是给这几个大派撑门面。
而花遗剑这种混出头脸的人,又是正义之士,和正派的关系铁得很,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地盘。
花遗剑参加英雄大会,多数能够拿点功勋回来。所以,往往客栈的上房安排会是以下几人中任意五位:
崆峒掌门,武当掌门,少林方丈,峨嵋师太,蜀山掌门,华山掌门,花遗剑,灵剑山庄庄主。
如果掌门不来,可以自动替换为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等等。
到场的人有很多,邪教中,青鲨帮和银鞭门这类倒上不下的,只有寥寥数人。像采莲峰和金门岛这类慢慢被前浪推翻的,已经毫无踪迹。
其实金门岛开始并非邪教,就是岛主卫鸿连和武当前掌门须眉勾结做的丑事被揭发,一个拖累了门派,一个被踢下台,遗臭万年。
正派和中立的占多数,新兴崛起的门派数不胜数。
而我在人群中,总算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但看了以后,我希望自己没看到——长了七根指头的灵剑山庄庄主。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
“这人还没死?”
看来他又用那根三寸不烂之舌欺骗众人,掩盖弑子的真相。指不定,还又推到了重火宫的头上。
楼七指正和峨嵋掌门慈忍师太聊天,不过多时便发现了我。
人群中很吵,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说了什么。但他刚一说完,他的嫡传弟子钱玉锦就冲过来,拉花遗剑和司徒雪天离开。
那速度,真不负他“玉轻燕”的美称。
对钱玉锦不了解,但看那单纯崇敬楼七指的模样,该不是坏蛋。
单纯的人常常坏大事,但一定不会做大坏事。
司徒雪天早知道楼七指是个什么货色,自然有所防备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花遗剑不厚道,跟着去了。
不过他看楼七指的眼神也不大友善,想来听说过点什么。
司徒雪天小声跟我说:
“放了大箱子的那一桌,是玉镖门的人。”
“这个曾经到过,门主似乎姓应。”
“应卿为。他们的暗器和匕首是天下一绝。如果以后对上了,一定要谨慎。”
“嗯。”
“那一桌穿丝绸衣裳,大部分是女子的,是平湖春园的人。这个门派是前年才创立的,她们靠经营茶馆酒楼饭庄出道,武功并不高,这一回来,应该是赞助英雄大会,博得名声的。”
“嗯。”
“那一桌拿钩子和齿轮的,是南客庐的人。‘七魂碎满轮,六魄落银钩’,说的就是他们老大曲悠延。”
“他很厉害?”
“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后来因为和女子私通被方丈处罚。实施杖刑的弟子刚好与他有私仇,把一百杖加成五百杖,打去了他半条命,又把他绑起来扔到后院,饿了四天五夜,他回寺的时候方丈非但不同情他,还斥责他几句,他妄图暗杀方丈,被人捆在麻袋里,扔到路边,又让人卖到了波斯去。回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和右手都没了,用齿轮和银钩代替。然后他结合了少林武功和银钩秘笈,研究出独立的武学招式,自立门派。单则易折,众则难摧,有人跟随后,他越做越顺。开了赌场,发了大财,天天大鱼大肉女人环绕,倒是比以前要逍遥自在得多。这样的人,你看如何?”
“很可怕。”
“没错。所以这里的人武功再比他高,都会忌他三分。他自己放话说过,只要给他银子和女人,他肯杀亲爹,奸亲娘——当然,他爹娘早死了。”
“当初他宁为鸡尸,不为牛从,这会又人性泯灭,何以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矛盾,才会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这样的人,竟然配了如此文雅的名字。”
“没有人叫他真名的,大家都叫他缺右眼。”
“这不是诅咒别人两眼都瞎掉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不叫曲左延?”
我看一眼曲悠延。他正用左手抓鸡,右手上的钩子唰的把整只鸡撕成两半,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接着一杯酒下肚,喝得好不畅快。
再看看那帮肃静吃豆腐的少林弟子。
他以前曾经也是他们之中一员。无法想象。
但那些和尚吃斋念佛,却一如既往,清寂中带着点高傲。也不知是否我太敏感。
以前和重莲来的时候,我曾经无比郁闷地抱怨说,所幸这些名门高师只包下客栈,没有限制大会。否则,像我们这些扣上邪教帽子的人怕再没机会踏进奉天半步。
重莲笑笑说,这些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那表情,那调调,真是温柔得春水都要自惭形秽。
跟在身边的琉璃冷哼一声,说:正教邪教一家亲。
我不是很懂,问重莲是什么,他也不说。
后来知道,原来那些名门中,多少有几个关键人物甚至整个教派是和邪教有勾搭的。邪教发展起来那得多快呀,吃喝嫖赌劫镖抢绑无恶不作,总比那些个烧香拜佛的和尚赚钱来得快。而且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强者就是老大,官府摆那看的。于是正教里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钱我要名,谁也不干涉谁。暗地里帮一把的,还可以分赃。
那时我还没成年,就知道傻兮兮地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跑。现在想想,重莲对我那种做法实在要不得。真是裹在怀中怕给他真气伤了,捧在手心里怕眼给刀光剑影闪了,什么都不给我说,什么都不教我做,金屋藏娇都没这么藏的。
他做得最勤奋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猛剥虾,吃鱼的时候猛挑刺,全给我扔到碗里,我吃多少他加多少。直到我开始留意,看看自己的碗,珠穆朗玛;再看看他的,四川盆地。当时觉得这人自个儿就没什么肉,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闲心帮别人增肥。于是不耐烦,开始骂人了,他才问我吃饱没有,要不要再多吃一点。
他也就塞饭给我的时候特别温柔,比妈还温柔。其他时候我要敢凶他一下,他那脸还没垮我就保准先认错。
后来重莲疯了,我守着他他就哭,我一天百无聊赖,竟然沦落到和一堆厨房的大妈东家长西家短的程度。然后,我从一个大妈那里听说,莲神九式在修炼过程中对任何欲望都有限制,除了邪欲。重莲事事追求完美,活得相当辛苦,饿得也相当辛苦。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东西。但等他莲神九式慢慢成熟,修炼时间少了,他也得了严重胃病,只要吃多一点,胃痛绝对叫他死一百次。我听后刹那明白,他逼人吃东西的癖好原来是这样养成的。于是干笑,说不如直接去少林算了,非想非非想处天,南无阿弥陀佛。
干笑完了回去看重莲,他坐在床上发呆,也不让我碰。
我守在门口一天,啥也没做。
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多着,一时也数不过来。
重莲是个聪明人,但笨的时候真是谁都不能比。他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以为少了他我会活得很艰辛。
其实不是这样。在他无助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他。给他依靠。
十六
司徒雪天继续向我介绍客栈里的人。
“那一桌坐的人,是酿月山庄的人。确切说,是山庄剩下的残骸。”
“段尘诗?”
“没错。看到他身边坐的女人了么。”
“嗯。那是他的夫人么?”
“她是段酿月。”
“他的女儿?不像啊。”
“他的女儿从小爱慕梅影教主,梅影教主灭掉了山庄的人,段尘诗为此几乎发疯,她却不介意。从梅影教主死后,她一直消沉度日。女人经不得伤神,稍微一点操劳,青春美貌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段尘诗年轻时是个风流公子,真是天遥地远。”
“现在你再看窗前那个大桌。”
这才发现,最古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组合就在那里。
那一桌有五个人。四男一女,没有随从。
那女人不是女人。只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平平,随便扔到人群中就会消失的小丫头片子。
她甚至拿着筷子,在碗上叮叮当当乱敲,哼哼唧唧着要小二快上菜。
小二连连应声,反应也再平常不过。
这个太平常太普通的景象,扔到这一群人中,便显得格外不普通。
“这个姑娘什么来头?”我低声问。
“不知道。”司徒雪天道。显然,周围看她的人不少。连花遗剑也都回头看着她。
“你都不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这里也该没人知道。”
“这可奇了。连芝儿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不敢说话,她竟然敢这样大声咋呼。你却告诉我,她是无名小卒。”
重雪芝狠狠捏了我一把,我抽一声,低头瞪她一眼。她回瞪我。
“不知道她是谁,不代表她就是小卒。你看她身边的人,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四个男人坐在她的周围。
那四个男人中,有两个的年龄很大,起码比另外两个大了三倍不止。而且,眼明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伤人的能力。
这两个年龄很大的男人又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其中一人衣服豪华得要命,里面一件薄薄的宫绫小褂,领口由上等纺绸制成。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指头都挂着金戒指。原本是俗气得不行的东西,配在这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合衬。
这人不像个跑江湖的,倒像个做盐米生意的儒商。
另一人个子特别小,小到像个畸形儿。外加他穿得比那豪华老人朴素十倍,几根稀疏的头发光光地梳在脑后,简直就是陪衬。
我只看他一眼,有些惊讶。
明知道他已无法出手伤人,明知道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却还是感到莫名的压力。
“最近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呀。”华衣老头道。
很久都没有人搭理他,除了那个小姑娘:“卫爷爷不喜欢奉天的气候么?”
“你丫头懂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年年来这里,哎哟,都像上辈子的事了……”姓卫的老人唉声叹气,“人老了啊。知道自己没几天可以活了,下意识也睡得少了啊。”
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祖孙对话。
他们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却一直不开口。
一人身着黑色纱衣,头系雪绸缎带,身材高大,手里却拿着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时候,只用食指拇指两根指头,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边把玩小扇,一边喝茶,脚下打着与转扇频率截然不同的点子,眼睛却在四处乱扫。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有一个,就是无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摆弄头发,要男人这么做,似乎很难。
而这个男人,却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惊讶,却远远超过他。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丝绢衣裳,打扮也是相当讲究。但和那卫爷爷比起来,简直就是破烂。
这人身材娇小,但绝对不是他对面老头那种萎缩的小。他长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细若杨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着和脸蛋极不衬的大喉结,我会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他的身后有一把剑。那把剑一点也不小。如果他是个断袖,我愿意相信那是他那强壮男人的剑。
这些并不奇怪。重点是他让我觉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动作,以及坐姿气质,乃至眼神表情,都相当的眼熟。
小姑娘在讲话的时候,他曾经抬头对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说万人迷,少来也可以电死一群小丫头。然后他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话,我发现,连笑容,以及说话的腔调,都是熟悉的。
他拨弄茶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池儿,先别急,菜一会就来了。”
如此端庄从容,淡雅高贵。再是矮小的人,若得这般修养,也会高大不少。
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他实在很像一个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发型,我敢断定,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鸟紫鸾的纹身。盘缠而上,右耳耳垂上有两只鸟型耳钉。左耳空。
他的发及至腰际,从双鬓各勾一绺,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小结。
“好玩的人来了。”雪天将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脸玩味。
我也跟着笑:“确实好玩,连发型都要跟着学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每次见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绑这种头发,也没想过换换。”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以前是要换发型的,还经常换。但是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换,人家都只盯着他的脸看。他觉得没劲,直接绑个最简单的。”
“你不说我还又没有发现。每次我看他,都会忽略他的装扮。”
“长那种脸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细腰男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找桶猪血泼在他身上,告诉他,这就是你偶像练功时的模样?”
“你小心莲宫主听了打你。”
“现在他温柔得很,哪有力气打我。我还是去泼泼看。”
“要泼就泼人血,那才够惨烈。”
“那我泼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会武功,泼雪芝的吧。”
“泼你姑奶奶的头!”我还没发怒,雪芝就一个飞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脸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刚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一脸淫笑,脸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巴掌声。
“说爹爹坏话!凰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小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我正准备还击,却听那黑衣男人说:
“姬老大武功高强,这一回大会肯定能获胜。”
被称作姬老大的,竟是那个细腰男。他依然笑得云淡风轻,连嘴角扬起的动作怕都模仿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池儿受了委屈。”
我自以为已经能够抗住风吹雨打,但听到这句无比耳熟的话,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连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为什么看谁都觉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边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后池妹子蛮厉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这样想是没有错的。人家最喜欢姬康哥哥了!”
“后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压低声音,惊愕道,“都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什么什么?”
“我还道他们都已经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问问那些老前辈,都该知道。但是他们以前互相都不认识,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么会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着折扇,“他们有共同点,一定有共同点。”
这时小二给他们上了菜。
有长耳朵的人,都开始互相传递眼神。
姬康看着后池的眼神分外宠溺。他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但手指并没有碰到筷子。
“这个人竟然凌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宫的人,武功自于重火宫武学一脉相承。在凌空这一方面,又比重火宫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莲凌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个武林中,唯一能够御剑飞行的人。”
“御剑飞行?”我惊道,“御剑?”
又想起了在福寿客栈一夜的事。
金字间的纸窗上冒出一把剑的影子。白琼隐之后又给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着他们,猛地一敲着折扇,“我想起来了!”
我道:“他们是天山的人?”
“这些人都是莲宫主的仇人!”
语毕,两人同时道:“什么?”然后,又同时看过去。
这五个人的裤管上都有刺绣。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司徒雪天喃喃道,“这五个人,是五位门主?”
姬康为后池夹了满满一碗虾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会为池儿拿下第一。不过,池儿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么。”
“嗯?池儿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让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拨茶,小饮一口:
“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姬某从来不做。”
十七
伴随着后池清脆的笑声,我们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谈的花遗剑同时目瞪口呆。
其实,所有人都在惊讶。但各人惊讶的原因不同。
别人或许是惊讶他敢挑衅重莲。而我们是惊讶他的脸皮。
我林宇凰自诩天下脸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疯狂模仿一个人的同时,说出鄙视他的话。
若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扑过去,大吼你小子蚂蚁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但贵无常尊。这一次没有靠山,压抑住火气绝对是上上策。
显然不少人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一向沉默的天山一下变得如此高调,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些个人是冒牌货。
但敢在奉天客栈里当冒牌的人,定比真货还可怕。
想来不过多少天,这次的消息会轰动全武林。
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白琼隐不是在戏弄我。当初姬康等人确实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绣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琼隐告诉我,在我跳下楼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说,天山某观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过,他们全部离开是在那个六尾的到了以后。我看到凌空剑的时候,那个六尾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姬康并没发现我。换言之,他的武功应该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楼外楼。
单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轻易躲过我,九尾的,简直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还有两天就是英雄大会。答案到时必能揭晓。
晚上,雪芝和花遗剑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来到了沈水边。
奉天的夜,月上浮云,十顷波平。
“若真如你所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想报复莲,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让天山更厉害的人帮忙。照这么看来,天山的实力实在是很可怕。我担心以后会出什么岔子。”
“宇凰哥,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上面帮忙……”
“而是——”我明显感到背后一凉,“天山根本就是一个为了灭掉重莲而建立的门派?”
司徒雪天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
司徒雪天不语。
“我要不要先回去?还是说,让花大哥帮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办法,尽量找到白琼隐,替他治疗。”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和司徒雪天一起回头。
月下的白琼隐竟有妖物般的邪气。
“为什么?”我道。
“你们莲宫主没有病。”
“他都这样了,还算没病?”
“他除了失去武功以外,浑身上下,毫毛都没少一根,哪里算有病?就因为他的表现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病?那我看你性格变态疯疯癫癫,你也是病人?或者说,死人失去了呼吸,也和常人不同,那算不算病人呀?”
白琼隐伶牙俐齿我早就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颇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但此时听到他说的话,我除了越来越烦躁以外,再没一丝好感。
“你不能治就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走开!”
“哟,还凶得很。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莲迷得也快成了疯子。真正该提防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会儿看到你我也没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废话。除了那个林二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白琼隐刚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要报复莲宫主的,还不止这几个?”
“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带着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么大,重莲杀的人又那么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开,逃有用么?”
我认识重莲的时候,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男子,自制能力外加足不出户,必能让他收敛不少。那个时候,最疯狂的时段已经过去,我都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残忍。
三年前,重莲灭掉了红缎园,玉镖门,紫棠山庄,所有我所去过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长的故土,乱葬村。
玉镖门的应门主侥幸逃过这一劫,重立门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宫因此更加臭名远扬。
其实有的时候静下心来想过,我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来接受重莲所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不如早日离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头呆呆喊着凰儿的模样,总是会觉得,一切道义与责任似乎都没有他重要。
在没有和我确立关系之前,重莲曾经跟我闲聊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说这么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于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后,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着。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着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着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么完了。
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于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于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
因此,近些年来英雄大会声势越发壮大。
刚一出客栈往外看,满城都是人头。叫卖声源源不绝,卖什么的都有。不过这里的东西,就跟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样,价超所值。
前两天,花遗剑去报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还打趣说要我也参加。我说让你天下无敌的宇凰哥上场,怕一个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败,那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
花遗剑一向寡言。但这回他不仅没有反应,连擦剑都擦了一个晚上。
花遗剑爱剑如爱妻。
当一个男人会不断爱抚自己妻子的时候,往往他与她之间,总有一个人将面临极大危险。
少阴时节。
沈水楼南,凤凰阁北。
英雄大会。
初期比赛皆为一柱香为时限。到时如果双方不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所以上场的人从不敢疏忽。
有的人搂剑像搂孩子似的,左顾右盼。通常这种人上场撑不过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但有些许紧张。这类人稍好。
有的人面带微笑,甚至还拿出小扇一柄,逍遥自在。这类人多数胸有成竹,但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不过,会叽叽喳喳闹得开锅的人,一定不是参加比武的。
例如说,飞龙赌场的人。
这群人站在人群后面,咋呼得整片会场的人都听得到。
“来来来,押注押注!十两十两!现在是南客庐史纤雨对青鲨帮铁逍!盘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铁逍!”
“我押史纤雨!”
“大哥,你傻呀,这一场明显就是史纤雨赢,怎么好重男轻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么好门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发疼,果真是事不关己无足轻重。
当然,也有不参加比武却很安静的人。
例如离擂台最近,却总是躲在轿子帘子里的人。当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权威级别的门派,那些门派的人,例如武当丹元道长,峨嵋慈忍师太,少林释玄方丈。
金秋的太阳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长年纪比较轻,也为难另两位老人家了。名门正派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享。
我瞅着那大红缎子也挺刺眼,转身对司徒雪天道:“你看这一场谁赢?”
“铁逍。”
“我猜史纤雨。”
“一定是铁逍。那姑娘年纪小,从未上过擂台,没有什么经验的。”
“我还是觉得她会赢。不信去押注。”
“宇凰哥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盛气凌人?”司徒雪天一脸笑意,“下注便下注。反正输十两,对你来说也没什么。”
我牵着雪芝的手,跟他一起到露天赌场摊前,丢了十两在史纤雨那边。
司徒雪天撑开扇子,银两唰唰倒下,颇是轻佻:“司徒某人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随父参加英雄大会次数不少,看也该看出点什么。史纤雨那丫头长得挺好看,倘或她真打败铁逍,我今晚什么都不干,就光追求她。”
结果话刚说完,挨了雪芝一巴掌。
司徒雪天捂着白生生的脸,有些惊讶。
重雪芝从我怀中掏出十两银子,砰地砸到史纤雨的摊子上,十足的霸王架势。
半柱香过后,胜负分晓。我将十五两银子放入怀中,又扔了十五两给雪芝。
司徒雪天半边脸还立着红红的五指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甚是可爱。
雪芝将银子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最后扔了一两给他:“赏你的!”
司徒雪天看看她,再看看我:“宇凰哥,这是怎么回事?”
“在重莲身边待过的人你也敢轻视?”
“少来,莲宫主极少跟你提及武学的事。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很简单。
刚去查过南客庐的档,史纤雨是那缺右眼派下的第一个人。这一会儿少林的重量级人物都在场,他来英雄大会,无非是想向他们炫一下什么的。倘或输了,他老脸往哪里挂?
两个时辰后,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只可救苦,不可救赌。我、重雪芝、司徒雪天根本就是赌武赌起了瘾。
不过,十赌九输的是雪天,稳吃押注的是我和雪芝。
这小子是赌钱赢不了,赌气要赢一把,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我下注的那方必胜,他还跟我反着干。难得雪芝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且比赛越到后面赌注越高,咱们父女俩三个月的生活费暂时不愁了。
花遗剑坐在老远的地方,等待着重量级别的挑战,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何为大侠作风?这便是了。
“林宇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出老千?”司徒雪天公子哥的形象终于坍塌,扯着我的袖子道。
我弹弹他的手,继续装神秘:“司徒公子,怎么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盛气凌人?”
司徒雪天正欲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道:
“哈哈哈,天山的人来了,重头戏来了!这会儿谁都没谱儿。这个押着才好玩。什么叫赌?这才叫真正的赌!”
人们开始鼓掌。
天山?
所有人一起回头。
天山的队伍很庞大,但却配上凄清的笛曲。
《来仪》。
这支曲子原本是一位琴师与爱妻游江南时兴起所作,是双人笛曲。所谓来仪,意为凤凰来舞,颇有容仪,以此指代凤凰,同释义为瑞应。
江湖有传言说,后来采莲峰薛红买下它,觉得曲风温软甜蜜,欲送给心仪之人在七夕夜作礼物。而那一夜,那个男子喝得不省人事,口中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薛红伤心过度,便在情人相会日,一个人吹笛。
薛红精通音律,随便改几个音,从她口中出来的曲子就完全变调,悲凉而忧伤。原是情侣合曲的笛曲再不适合双人齐奏。
自后,这原本默默无闻的笛曲一下走红江湖,被不少浪子游人吹奏。
我是去年才知道这个传言的。那时,又有不少人说,薛红死后没过两年,他的心上人也染上了重病,于是一个人躲入竹林,日夜不眠,吹的便是这一曲《来仪》。
直至咳血昏迷,郁郁而终。
之后,不少痴男怨女以此思念自己死去或远离的情人。“凤凰来仪”这一祥瑞之词,因了薛红和她爱人的传说,变成了离别的代称。
这是我近几年在江湖中听过,唯一被美化的传闻。
实际上,林轩凤不止在凤凰竹林中吹这一曲。
在他最后见我那一次,看到我和重莲拥抱的瞬间,他站在孤舟上,吹的也是这一首。
天山弟子身着素衣,最前端骑在马上,背挂巨剑的,正是重莲的疯狂痴迷者外加憎恶者姬康。
另外四位门主跟在他身后,也都骑着骏马,意气风发。
而跟在所有马匹后面的,是一个淡青色的大辇。
大辇上坐着一个人。但那人的脸却被高举的白色帐帘盖住。
帐帘在风中飞散,像一缕淡淡散去的轻烟。
笛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断断续续,不甚明显。
只是如今再听到这首曲子,难免想起故人,以及昔日种种。
他最后的日子,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曾经多次安慰自己,他去得很快,痛苦应该不久。
但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半夜,我和他比武,不小心把剑弄坏了,他剑指中我的要害,说他赢了。我说如果不是剑坏,你会赢么。他说,剑是被我击坏的,你当然算输了。我说,如果不坏,你会输。他说,你又开始赖皮,真正比试的时候,谁管你这么多。我那时估计是青春期,性情暴躁,死活不肯认输,还逼他去给我找铁匠修剑,要重新比过。他说,这么晚了锻造铺肯定关了,要不,我空手和你比?我说,不行,你把我剑弄坏了,非修不可。他说,明天可以么。我说,你不修我们就永远不要说话。
其实,倘若换成重莲,我哪里敢说这么任性的话?要换成温柔莲,他肯定说你要真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没有法子。然后干脆随我去。要是换成暴躁莲,我早一掌给他劈了。
当时真是知道只要自己提的要求,林轩凤一定会去做。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东西,到最后伤的还是自己。
那天锻造铺果然关了,我还强迫他给我修。
结果,林轩凤被钉子刮伤了手,流了很多血。我又是替他吸血又是拿药膏补贴的,急得大汗淋淋。林轩凤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我瞎忙忽。因为无法开口,还特地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轩凤哥,其实我怎么都打不过你的。对不起。
林轩凤看了以后,半天没说话。直到我快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说,凰弟,你在心疼我么。
当时差点一拳把他打飞,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承认了。
所以,根本不敢想象他临死前的模样。一想就会掉眼泪。怎么说也已经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子汉,两个孩子的爹,再哭就说不过去了。
人心真是最容易变的东西。
两年前轩凤哥躺在竹林中,大概会想,小凰真是变了。如今我这么难过,他也不会伤心了。
十九
不过,在听到关于《来仪》传闻的时候,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知道林轩凤死在凤凰林的人只有我和花遗剑。这个事我肯定不会说出去。而花遗剑,恐怕我说出去了,花遗剑都不会说。
最后,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不透风的墙。
此时,嗖的一声,一把巨剑横空飞出,足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姬康轻盈的身体自马上跃起,落在巨剑的剑柄处。
徒然间,剑似有了生命,带着他,左拐右拐,绕过人群,落在擂台中央。
大量天山弟子被抛在背后。
笛声早已停止。
姬康双手抱拳,对众人微笑道:
“天山百鸟门,姬康。无字。请多指教。”
“无字。多么简洁而又尊贵的介绍呀。”司徒雪天淡淡地说,“红尘江湖,只要是有点名声的浪子孤侠,多数是自小失家,漂泊落魄,才熬得一席名位。连外号都未必有人记住,哪能指望别人记得自己的字?”
“你呀,大名鼎鼎,姓司徒,名雪天,字玉面,表字白面,小字粉面。号粉面雪天。”
我敢押注一千两,倘若司徒雪天会武功,我已经被砍成两半。
姬康裤子上的三尾火狐十分灼目。
他仅一个开场白介绍,我们身后的飞龙赌场就已经有很多人倒戈天山。
一代枭雄的气势,即便只沾得一成边际,也能够唬倒不少无名小卒。更何况这人学得少说有五成精华。
当然,能够看到本尊一展风华的机会,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连我,都没有机会。
我听说重莲初出江湖时,向别人介绍自己,确是这个言行。双手一拱,眉宇间一股浓浓的傲气,说话时字字清晰:
“重火宫,重莲。无字。请多指教。”
重莲二十来岁重出江湖后,语气温软很多,是因早已不怒自威。尽管不再骄傲,却依然清高。这个时候,他干脆连出处都省了:
“鄙姓重,单名莲。”
他小时候如何我不知道,但每次看到他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我总是会对对方的表情很感兴趣。重莲只是这么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可以看到这么丰富多彩的神态。这等架势,不是重莲确实摆不出来。
一想到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又会想起现在。倘若他能像以往那般,和我一起行走江湖,那是何等逍遥自在的快事。
我拍拍脑袋,抬头竟就看到了重火宫的人。
而且,这一回在场的不止是朱砂。
在福寿客栈看到的人都在。甚至,宇文长老也跟来了。
他们站得极远,似乎来这里只为看戏。长眼睛的人都该认出那是什么人,只是不知道他们来此是为何事。
既然他们都已经出来了,那重莲和奉紫该怎么办?
我刚想过去问问情况,手被司徒雪天按住:
“考虑清楚再说。”
我怔了怔,权且当作没有看见。
姬康提剑,剑花一挽,背在身后,面带微笑看着众人。高人总是从容不迫。
不过多时,一道轻盈的身影飞上擂台——确切说,是飘上去。
武学任意一门的阶段总是入门极慢,终极则快,高级再慢,终极则无形。
能够把轻功施展得极快的人,江湖上随手抓一大把。能够轻飘飘地在空中飞的,或是根本看不到的,可谓寥寥无几。
钱玉锦在施展轻功的时候,绝不会丢了他“轻燕”的美称。
“灵剑山庄钱玉锦。请多指教。”
在他站定的片刻间,后面的赌场已经爆发出新的吼声:
“开盘开盘!押金一百两!押钱玉锦和姬康的都来了啊!”
“我押玉轻燕!”
“这一局我不押了,先看状况。”
“那个姬康看去挺像个高手,但腰板子细得跟葱花似的,谁敢放一百两在他身上啊?输不起输不起!”
“我押姬细腰!这娘儿们好玩!”
……
姬康的牛皮小靴在地上轻轻拍着鼓点。看得出他为了把三尾火狐崭露出来,特地把刺绣往下挪过。
他提剑指地:
“钱公子,请。”
钱玉锦静待了片刻,抽剑指向他,忽然飞身而起。
所有人的心眼都提了起来,准备着迎接一场汹涌而刺激的鳌斗。
刀光剑影穿梭,兵器碰撞的声音巨响,砰砰砰砰,四次。
一道血光自空中闪过,只见姬康又一次快速麻利地收剑,双手抱拳:
“钱公子,承让了。”
语音刚落,钱玉锦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
“下一场我押姬细腰。”
“我也押他。”
“我也是。”
身后的人变得倒是快,一百两也不心疼了。
我和司徒雪天对视一眼,再看看花遗剑。
绀阿剑依偎在他的肩上,就像一位性情温软细腻的女子。花遗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似乎一切与自己无关。
大侠就是大侠,沉得住气。
只是,后面几场比武,他看的时候明显认真了许多。
“承让了。”
“段前辈,承让。”
“阁下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承让。”
“承让。”
“承让。”
……
之后一直听姬康这么念,念得我特别心烦。
不是他作态什么的。只是不敢相信,他只有三尾。三尾,就已经打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
不少人都是抱着“这一次面对的人这么强那娘娘腔肯定打不过”这样的心态,去押注别人。结果都输掉了。
我不知道当初我在客栈,是以什么心态去笃定这姬康会比我弱。
另外四位门主坐在人群后方,我甚至还听到那个穿着华丽的老人叨念:
“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刚才姬康打败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卫爷爷,他叫狐轩。蜀山派的狐轩。”甜腻的小丫头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
“狐轩啊。那可是狐二天的儿子?他老子不是重火宫的人么,怎么养了个正派的儿子?”那卫爷爷咂咂嘴,“看来,该背叛的都背叛了。我老婆说得对呀,邪果然永不敌正呀。”
我禁不住回头看他。
他嘴巴在笑,眼睛却瞪得很吓人,声音更是和蔼得不行:
“我回去要给老太婆说一下,她肯定会高兴疯掉的。呵呵。”
“卫爷爷,你说重莲什么时候会死呀?”
“好孙女呀,莫急。就快了,就快了。”老头子慈眉善目地摸摸她的头。
二十
姬康百战百胜,发奋蹈厉,简直就差没说你们一起上来对付我。
有很多重量级人物已经快要坚持不住。而花遗剑依然按兵不动,静静看着擂台上的姬康。
而又一次战胜的姬康微笑道:
“拆招为招,迎敌制敌。这就是我们天山武学的精髓。而我们的目标——”
话未说完,一位披着赤色袈裟的高僧跳上擂台:
“让贫僧来会一会百鸟门门主,看看姬施主如何破解少林青龙出海拳。”
这高僧我见过不少次,一时记不住名字,但我依稀记得他最擅少林拳法。从大小洪拳、到太祖长拳,到罗汉拳,到心意把,无一不能,无一不精。
看来姬康的强悍真快和当年重莲相提并论,连一向最稳重的少林和尚都按捺不住上来了。
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这姬细腰即将说的话。憋着张扬的口吻,装腔作势,说一声“大师,请”。
结果竟然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姬康还没说话,身后一阵衣服飘扬的轻响。
一道粉色的身影落在姬康前面。虽说后池是个小姑娘,站在姬康面前,也差不多和他一样高:
“姬康哥哥累了,让池儿和这位大师比划比划吧。”
“贫僧从不与女流之辈动手。还请女施主离开。”
后池嗲着声音说:“大师,您是在轻视池儿么?”
言语之间,姬康竟然偷偷退下擂台。这行为倒与他那飞扬跋扈的性格不大符合。
我笑:“雪天,我猜,这少林有一条金科玉律:一旦遇到无法回答或不方便回答的问题,一定不可以说不想回答或不好回答,要说,就得说四个字——”
说到此处,我双手合十,那高僧也双手合十,于是我俩异口同声:
“阿弥陀佛。”
“少林百代何乐,知其者宇凰兄。甚妙,甚妙!”
“倒是,这姬细腰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摸摸下巴,“前一分钟还自信满满,后一分钟就成了糠包?”
“且看台上。”
那叫后池的小姑娘顿时变了个人。前几秒还嗲得像朵二八黄花,这一会儿已经双眼发红,浑身杀气,翻脸如翻书。花遗剑动手时都没有她这么酷。
她和这高僧你进我退,皆以拳脚相击,前者快后者慢,打得不分伯仲。
只是少林高僧慢条斯理,方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后池是招招逼人死路,拳拳相指要害,相当残酷。
渐渐的,双方的势均力敌变成了后池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后池恐怕不止看上去这么大。”我道。
“何为不止?怕是两倍都不止。”
“有这么老?莫非她也练了莲神九式?”
“留住青春的方法,只有莲神九式么。”
这时,少林高僧一掌击向后池,她连退两步,却不顾身子,反扑而去,抓住高僧的双肩,十指紧紧扣入他的袈裟。
那高僧脸色大变,无奈双手动弹不得。
她的眼睛早已变成血红,十根指头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不过多时,噼啪两声,竟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把剑自人群中飞上,刺入后池的手臂。
后池竟只是哼了一声,踉跄两步,后面赶来的姬康立刻扶住她。
那把剑依然Сhā在她的手臂上,鲜血隔了很久才大量涌出,染红了剑柄上的翡翠蝴蝶。
很快,花遗剑便跃过无数人的肩膀,落在她的面前。
“你,你这是犯规。”后池低声道。
“倘若我不犯规,释炎大师怕已被你撕成了两半。”
释炎按住伤口,一脸震惊:
“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后池。”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年纪大一些的人反应都不小。
“司徒老弟,这算一个什么状况?”
“撕人魔后池。”司徒雪天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撕人如撕纸。可惜这样一个女魔头,也有爱上男人的时候。当年她爱上江南第一美男子春笑的时候,估计你还没出生呢。”
“我还没出生?”
“嗯。她的年龄是个秘密。那是因为她练了血骨百冰爪以后,真气阴寒,浸入骨髓。所以现在她的肌肤到血液,一直到心脏,无一不是冰冷的。”
“她怎么会憎恨重莲?”
“春笑得罪了重火宫,被宇文玉磬杀了。”
“宇文公子不过是重莲的师兄,与重莲有何关系?”
“她原是憎恨宇文。但不知道莲宫主做了什么事,让她将目标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女人真是疯狂。”
“我觉得比起姬康,后池不算什么了。”
“姬康又是因为什么恨重莲?我看他崇拜他得很。”
“我也不过是听来的,不知是否正确。姬康以前原是某家富商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珠宝环绕,又因相貌姣美受人喜爱,后来一家人被山贼杀光,恰好被莲宫主救回。自后,他成了莲宫主身边的跟班,因为失去了父母的支撑,他因性格骄纵身材矮小经常受到嘲笑,只有莲宫主对他格外照顾,还亲自教过他武功,不过那是他性格正常的时候。”
“但是,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然后他反目成仇,对否?”
“你怎么知道?”
“其实他憎恨重莲,并不是因为重莲有多么对不起他。这种心理,我能理解。”
司徒雪天望向我,淡淡一笑:
“宇凰哥,倘若重莲不是你的情人,他又一直放你在他身边,你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姬康?”
“我从小就是一野蟑螂,哪给人吹捧过?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定。人的共性总是大于异性。”
“你倒也诚实。”
“过奖过奖。”
释炎大师、花遗剑,以及后池都退下台。天山和少林的梁子竟然就这么结下了。
那八人抬着的大辇不知何时挪到擂台旁边。
姬康也重返擂台,道:
“今天我们天山弟子来到此地,并不想与大家结怨。而是想要呼吁所有英雄豪杰,一起消灭了中原第一邪教——重火宫!”
场地突然格外安静。
我看着司徒雪天,突然觉得头特别重。
所有人看向重火宫的人。
四大护法,甚至包括朱砂,都无任何反应。仿佛姬康只是在说大家一起去吃顿饭吧。
大辇中坐的人歪歪地靠在椅背上。透过轻纱,似乎可以看见他支撑着下巴。
他相当引人注意,他却不自知。
垂帘飘动,他一无所动。
“重火宫是一大邪派,我们都不希望它存在。但,我们也不希望另一个邪派宣扬着正义,别有用心地进攻重火宫。”花遗剑原已下去,这会儿又走上擂台,抱拳道,“如果阁下不退出,在下只有用剑来说话了。”
姬康面带怒容:
“你以为我怕你么?”
“请。”
花遗剑举剑。
剑不离手,剑离人亡。
花遗剑的规矩一直是这样。
而剑锋刚指向姬康那一刻,便听见铿的一声,绀阿几乎从他手中飞出。
所幸他反应及时,另一只手也抓住绀阿。
不过,已是分外狼狈。
那垂帘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与你打。”
“尊主!”姬康急道,“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让我与他交手!”
“你打不过他。退下。”
这人的声音沙哑却不难听,相反倒有些惹人垂怜。只是,在说话完后,他一只手便抬起,似乎在捂口。没多久,咳嗽声就从里面传出,十分剧烈,像个命在旦夕的病人。
花遗剑上前两步:“什么人?”
“天山白翎。”
这个名字早已在福寿客栈听白琼隐和桓雅文提过。
风雀观的尊主,白翎。
花遗剑拱手:
“请。”
白翎并未出来。但比武已经开始。
两人在肃杀的寒风中对峙。
高手过招,自古便是如此。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不击则已,一击即中。
火红的身影飞速挪向垂帘。
雪白的帐帘在风中颤抖一下。
天上有几只黑鸦不祥地鸣叫。世界万物仿佛凝固了瞬间。
一个身体从雪白的帐帘中推出。白翎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姬康,剩下的交给你。”
花遗剑重重摔倒在地,绀阿剑当地落在一边。
我猛然站起来。
大辇重新被抬起,转向场外。
姬康有些回不过神。但打败花遗剑,这是何等的殊荣?面子撑起来,他的神采再度飞扬:
“实在对不住花遗剑大侠。不过,各位也见识到了我们风雀观尊主的本领。如此一来,打败重莲根本不在话下。”
虽然依然想要捅死这个姬康,但已没时间管这个。
我飞奔上擂台,将花遗剑翻过身。
花遗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诧异。他手中抓着一快青色的丝巾,丝巾上染满血。
不知道白翎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摇晃他都没有用。
“请大家给我们支持,我们一定会……”姬康像是没有看到我,自顾自地说着。
“女人脸,你有完没完?”我回头道。
姬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重莲养的一个男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大呼小叫?”
“谁都知道,重莲是我媳妇。你这女人脸,好好问问在场各位,我俩,谁像男宠?”
底下有人低笑。
“我没心思和你说这些,你也蛮可怜的。”姬康一脸同情。
我也没时间和他说这些。站起来,对着大辇离去的方向喊道:
“白翎尊主,请留步!”
大辇停下。
“各位请继续听我说。”姬康道,“不管怎么说,我代表天山在这里宣布——我们一定在两年内,拿下重火宫,以及魔头重莲!”
这时,人群里传来清冷的声音:
“既然这样,重莲在此,有劳姬门主指教了。”
二一
比这句还要有震慑力的话,这世界上恐怕是没有第二句的。
人群有那么一刹那地僵硬,然后所有人整齐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说是他的声音,可在没看到之前,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尽头的人慢慢走上来,在我身边站定,我依然没有回过神。
天山那帮人已经完全惊呆了。姬康直接傻眼,原本一举一动中流露的风雅也顿时烟消云散:
“少,少宫……重莲?”
重莲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这一刻,台下的人群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流,瞬间轰炸开。
吵吵嚷嚷之间,我能听到的词,只有“重莲”“重莲怎么会”“天啊”。
重火宫人群那边,除了朱砂比较兴奋猛摇琉璃的胳膊外,其他人都只是嘴角扬起,并不意外。
原来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重莲,喃喃道。
“凰儿,一会我再和你解释。”重莲又对姬康道,“姬门主,现在可否出手了?”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武功究竟如何。
少年时期的重莲是真正的出圣入神,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身如云烟足踏月,身法缥缈虚幻得令人无法想象。
而他成年后,习惯与以前大相径庭。
如今,他能不出手的时候,绝不会出手;正如他能步行的时候,绝不施展轻功。正如我能坐下的时候,绝不站着;能躺下的时候,绝不坐着。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动作来证明自己的身手。
重莲从出现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施展半点功夫。
就连擂台,他都是端正从容地,一步步走上来。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难以想象,他出手会是个什么模样。
飞龙赌场这一盘开不了了。全场的赌徒统统去押重莲,那速度绝对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没有押姬康的。一个都没有。
姬康看着人群,有些不知所措。而天山的另外几位门主中,百里秀一脸愤怒,想要站起,被那卫老头压住。后池捂着伤口,眼中几乎要迸出火花。另外一个小老头,则是一脸阴森地看着重莲。
“重莲,要我接受你的挑战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阁下发起的挑战,何以让在下接受你的条件?”重莲举起一个玉佩,拎着红绳晃了晃。
姬康惊道:“你竟然盗我玉佩!”
“重火宫的东西,素来是不留给外人用的。”重莲将玉佩抛入空中,又稳妥地接住,握在手心,“何况,这个通行信物,现在已经不用了。”
语毕,张开手,一堆白色粉末从手中沙沙落下。
“你……不能伤我。”姬康道。
“放心,我不会伤你。”重莲扬起的眼角微微一弯,“我只会杀你。”
“你这六亲不认的疯子!”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重莲向来六亲不认。”
语毕,正待出手,突然一老人道:
“慢着。”那萎缩的小老头终于走出来,一步两瘸,但站在重莲面前,却一点也不矮小,“莲宫主。好久不见。”
“望植老前辈。”重莲拱手,又对他身后的卫老头道,“卫前辈也在。”
卫老头一脸慈爱的笑:“莲宫主。”
仇人相见,竟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好友团聚相。
只怕是年年岁岁,恨已入骨,再无须表现出来。报仇,也不急着一时半会了。
卫老头越笑越开心,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莲宫主呀莲宫主,姬小子这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拿他出气。要知道,我们五人不过是小小的门主,不过是拿出来当诱饵晃晃的。你今天可以杀了姬康,但等你落入三位尊主手上的时候,怕就可以再活久一点喽。”
再活久一点。好变态的威胁。真的只是小小的门主,就会恨成这样,如果重莲真被他们抓住,怕是死得越快越好。
只是再看看重莲,发现他精神好得很。想要捉住他,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不怕你们所谓的尊主。不过,两位老前辈的面子我还是会看的。”重莲手一摆,“姬门主,请。”
姬康不甘心地离开。
后池一直恶狠狠地看着重莲,一语不发离开。
我这才回过神,看看花遗剑,再抬头,发现白翎一行人也才准备动身。我立刻跟着跑去,喊道:
“白翎——”
垂帘飞扬,如同冬日的大雪,云散风流。
那大辇上的人回头,抬头看着我。我很少见到如此明亮的眼睛,水灵得像个姑娘——说不定,就是个姑娘。
白翎搭在扶手上的手握了起来。
“凰儿。”
这一声喊下来,七魂已经去了六魂。从头到脚,乃至寒毛,没有一处不是酥酥软软,无限销魂。
一时间,哪里记得别人?
刚一回头,又一道猛料下来。
近三年,未曾一亲芳泽。重莲拦腰一抱,垂首一吻,我人早已不知飞向什么地方。
等他放开我的时候,白翎和天山的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的,只有台下一双双大如同铃的巨眼。
我摇摇晃晃地跟着重莲走了,别说司徒雪天花遗剑,连自己女儿都给忘掉。
可是刚离开英雄大会会场,重莲按住胸口,许久不得动弹。我正欲问他,他胸前一震,吐了一大口血。
二二
直到晚上,司徒雪天请人背了花遗剑回奉天客栈。雪芝跟在他们身后,那脸,整一个黑猩猩。刚一进门,她对着我的小腿骨就是一次猛踢。
我这当爹的,未免太没威信。刚准备回抽她,便看她眼眶发红,委屈兮兮地说:
“死凰儿,要是没有司徒叔叔,我都给你搞丢了!”
“唉唉,你爹爹生病了,我要照顾他啊。况且雪天不是跟着你的么。不哭啊,乖。”我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额头,回头看看重莲。
重莲躺在床上,嘴唇白得几近肤色。
雪芝扑过去,趴在重莲身上:
“爹爹,你哪里不舒服?雪芝帮揉揉。”
这丫头,一遇到重莲就彻底变了个样。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我先到隔壁去照顾花大侠。明天英雄大会我就不去了。”
“英雄大会还没完呢?”
“是啊,强人都弃权了。今年冠桂一定落在无名小卒头上。”
我点点头:“一会过来找你。你找大夫看看他身子。”
司徒雪天出去了,带着雪芝一起。我又忙起来。当归、熟地、何首乌、白芍、枸杞子,一堆补血的药放在一边。然后用一个陶瓷盆装满药材。然后倒入冷水,超过药面些许。
重莲在后面轻声唤道:“凰儿,你在做什么?”
“给你熬药呀。”
“为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用被子把他裹得紧了些:“没有关系,只是补血的药,毒不死你的。”
“我没有病,只是——”
我按住他的嘴:“我知道是莲神九式的问题,这个我暂时没兴趣知道。你先休息好了,明天再给我说好不好?”
松开手以后,重莲眨眨眼,没有说话。
“感动是不是?感动就香一个。”我把脑袋凑过去,脸对着他的嘴。
他撑起身子,还是执意要吻我的唇。我在他的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挑开他的唇瓣,舔他的舌。他唇间隐隐传来笑声。我不罢休,卷着他,缠着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笑意,把我搂住,唇碰着我的唇,含糊地说:
“你学坏了。”
“是你越来越纯情了。”我把他压倒在床上,声音放得很低,“适当的运动绝对可以养生。”
重莲微微一怔:
“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
我放开他,捏捏他的脸:“我逗你玩的。你现在病成这样,我怎么好折磨你?”说完,去检查草药,又坐回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把药放到水里?”
“给你泡呀。”
“倒进锅里,煮煮不就好了?”
我愣。
“莲,你不会熬药?”
“嗯,重火宫里有药师。我曾听他们说过。”
真没想到,重莲竟然不懂这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一般熬药要泡冷水一盏茶半的时间。熬药是两盏茶。清热药、芳香类药物,还有解表药不要太久。熬完以后再煎,一盏茶的功夫。像现在我给你做的,是滋补药,要煮沸后,慢煎约半个时辰。煎时还得搅拌药料,再重复煎一次,时间可以短些……”说到这,自己又觉得不对,补充一句,“不过你不用记这些,以后有药我来熬。反正我身体好,不会得病。”
“凰儿。”
“嗯?”
重莲忽然摸摸我的头:“真的长大了。”
我一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往后一缩:“你说话不要像个老头子一样。况且,熬药是我从小就会的事情。”
“真的?你没告诉过我。谁教你的?”
“啊,到时间了。”我跑到陶瓷盆那里,将药倒入砂锅里。
这个是很小的时候就会的。
红钉老怪有严重风湿,一到换季就会疼得要死要活。百催花对药剂调配没把握个十成,起码也有八九。可惜他没良心,一天到晚就研究瑃药骗小姑娘。我到他那里偷了《神农千草经》,结果自己没耐心看。林轩凤默默读完了,把内容说给我听,我来实践。
其实研究药材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当时配药都配得不亦乐乎,一身药味便以为自己是高师。我和他甚至还做过打算,以后一个人当毒医,一个当仙医,神秘兮兮地闯荡江湖,提到毒医人们就闻风丧胆,提到仙医就感激涕零。当然,要当毒医也是我的份。我还说,以后人家发现,原来仙人一般的大夫竟是毒医的媳妇儿,倍感诧异的样子也特别好玩。林轩凤高深莫测地一笑,伸手就来挠我的痒,说谁是丈夫谁是媳妇,快说。当时我那笑声,清脆得几乎震破小破楼房的顶子。
“凰儿。”
“凰儿?”
“啊啊啊啊?”我愕然回头,才发现自己提着一个空盆子在发呆。
“想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有,我在想那姬康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之前这么大义凛然,你一出现,他就屁滚尿流。”
“姬康会恨我是正常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件事竟然可以让他记恨到现在。”
“什么事?”
重莲给我说了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段时间重火宫大量招人,银库亏空,急需用钱。恰好同一时间所有可以借银子的门派都在缺钱。姬康说他叔叔是大金赌坊的老板,可以通过赌坊赚钱。重甄同意,但重莲反对。后来姬康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把重火宫的一万两白银偷走,拿去赌。结果没赚不说,还大亏。重莲当时命人把他打去了半条命,饿了几天几夜,再叫人这个事。才知道是姬康他叔叔知道他家败坏,翻脸不认人,还故意唬弄他。之后重莲给他说,他不但不听,还对重莲态度特别差。再没多久,这小子就恨他恨到入骨。
故事还没说完,重莲便又开始压抑住咳嗽。我搂住他,拍拍他的肩:
“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捏碎了姬康的玉佩。”
“这,我知道你捏成了粉很厉害,但那个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怎么会……”
“我动用了真气。”
“什么意思?”我猛然推开他,“你现在连真气都不能用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法子。”重莲脸颊没有血色,穿了单薄的亵服,一双紫眸却格外明亮,肤色更加显得惨白,“我的武功恢复了,但只要一动用真气,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很大一部分时间,我的神智并不清楚。这个月是我表现最正常的一个月,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别说了,先休息一下。”我替他解开发带,他的黑发顺着肩膀落下。
“其实有很多人并不是我的仇家,他们也没有这么多正义感想去惩恶除奸。他们不过想要杀了我,灭掉邪教。”他理了理长发,慢慢躺下。
“为什么?”
问出来才发现多此一举。
人只要成名,便会不断有人找上门。为了匪夷所思的理由。
即便你不想,他们依然会来。这是不变的定理。
不少人抱着这种心态:既然你可以通过某件事出名,那我也可以通过你出名。
有争议的人确实容易让人记住,一个人可以因名气而荣耀。但,也可以因名气而灭亡。
有一部分人只看得到憎恨他的人,有一部分人只留意那些敬仰自己的人,有一部分人什么人也看不倒。
通常,第一种人很多,第二种人很少。第三种人,寥寥无几。
而重莲正是那些寥寥无几的人之一。
我想他不是不在意。
他不是不在意的。
错误已经铸就,丢失无法挽回。无论怎么做,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喜欢微笑,言语温软从容。只是一直在承受,在埋葬。那些无法扭转的回忆,真实的感情。
他微笑着,在岁月的流失中毁掉自己。
“由它罢。”重莲握住我的手,“莲神九式原本没有几个人学会。所以没有人知道修成它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其实修炼之前,我有认真算过,每一式所要爆发出来的威力,都是普通人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凰儿,听我的话,永远不要和什么邪功沾上边。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好处是你不需要代价就可以得到的。”
“你别说了。”
“凰儿,我做了太多愧对你的事。对不起。”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年,从第一次看见你到现在,也有了十五年。足够长了。”重莲微笑着,握住我的手用力了些,“不知会到哪一天。剩下的日子,我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二三
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风雀鬼母红裳至尊艳酒。
原本默默无闻的天山以挑战重火宫口号,扩张势力,变成了炙手可热一大门派。
转眼间,江湖刀光剑影,绿林腥风血雨。
天山二十八楼,均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分布在中原武林的各个角落。
飞镜,天狼,九离,百鸟,寒水五门,分别由后池,望植,百里秀,姬康,卫流空五大高手执掌。
三观风雀,鬼母,红裳,只有风雀观观主已经名扬天下。
风雀百灵,再生九冥。
能在这浩浩江湖中博得这等赞誉的人,十年九不遇。
而这位百灵,就是我们在英雄大会上遇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白翎。白翎的名声大振,流言蜚语自然也纷纷窜出。大部分都是针对他的相貌来的。白翎嗓音沙哑,不少人说他曾遇火灾,脸肯定被烧得焦烂,见不得光,不然不会天天用东西蒙着。
这些都只是小道消息,关于他的武功,只有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才有人敢说“不好”二字。
天山武功多变,最著名的便是姬康所言:拆招为招,迎敌制敌。
而且,他们拆得最成功也是最彻底的,便是重火宫的入门心法“九耀炎影”,以及中级招式“混月剑法”。
重火宫武功以快、准、变闻名,修炼了九耀炎影,可以大幅度提高身法轻功,混月剑又是重火宫所有剑法中最凌乱善变的剑法。此二者相结合,均修炼至中等,便已可以睥睨江湖中绝大部分高手。
重火宫内,从宫主到长老到护法,到资深弟子,到普通弟子,到见习弟子,人人手持这两本秘笈。
不会九耀炎影以及混月剑,重火宫的门槛都算没有进。
风雀观的“鹤鸣一指弹”, 伤力普通,招式平平,除了速度还勉强能见人,几乎就可以直接落入低等秘笈之流。但这一招一旦遇到使初中级混月剑法的人,就会变成最强的招式。
其实混月剑只要修到了第八重,鹤鸣一指弹的杀伤力便会大大减少;修炼到顶重,那鹤鸣又会变成一个平庸之极的招式。
只是在重火宫内,将混月剑修炼到八重的人,不过四十二个。近些年修炼到顶重的,不过六个——重莲,宇文长老,砗磲,海棠,水镜,重甄。也就是说,活人只有四个,能使用的只有三个。
百灵的鹤鸣一弹指简直出神入化。被他遇到的重火宫弟子,不是死,就是留一张嘴,让他们去哭诉。
天山现在观主才出动了一个,重火宫就已经受到极大影响。不知道待鬼母红裳的观主出来以后,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江湖中已经在流传鬼母观和红裳观的消息。
鬼母观的人数远远不及风雀红裳,却是由最厉害的巫蛊师组成。鬼母观观主本人就是一个毒药爱好者,据说她因长时间和毒物接触,身体已经无毒不侵无毒不入,自身早已变成一个百毒汇集体。因此,她每天还会浸泡两个时辰的毒水,让巫蛊进入她的血液肌肤,以提高自己的毒性。所以,很多人都说,天涯是毒公子,那鬼母就是蛊娘子。
面色黑青?满身蛆虫?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位鬼母会是个什么样子。
而红裳观则是一个极端。
红裳观有六扇门,里面装满了六种气质的美人:艳、娇、冷、巧、柔、野,据说红裳观的尊主本人就出自艳之门,是个天生尤物。
红裳观是最受人们关注的。毕竟这江湖之大,还是以男儿为主。都说男人的死|茓有俩,一是银两,一是姑娘。
进入天山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冲着红裳二字。
但又有传闻说,红裳观的佳丽虽多,却远远不及最顶上那人身边的两位绝色。
天山之首,神宫天狐,两位尊使,一大尊主。
两位尊使的美艳已经被人传得天上有地下无。非常不幸的是,当代武林中最时髦的两句话,一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一是“那人漂亮得很,比重莲还漂亮呀”。
我家小莲又被拖出去说事,何其悲哉。
而碰巧的是,那两个绝色陪着的不是什么神武高人,而是一位不问世事的至尊丑男。
那个丑男糟蹋了两个美人就算了,还自恋得很,时常身穿红衣,手持雪扇,更是给自己起了个动听的名字——艳酒。
冠世美人,武霸天下。这八个字,叫做传奇。
九尾火狐,至尊艳丑。这八个字,也叫传奇——传说真是神奇。
前者是江湖人士通过我媳妇的伟大事迹而改编的故事,后者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人类的想象力,无穷大。
显然天山这个神奇的门派已经预谋已久,就等着重火宫没落,落井下石。重火宫向来孤军作战,只要不惹别人,已经是极好的事。这会儿四面楚歌,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寻求援助。
自从花遗剑和百灵过招,不知中了那人什么怪招,连续半个月都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我和司徒雪天还有雪芝三人,使了吃奶的力气才让他闭眼睛。
他呼吸正常心跳正常,就是不能活动。即便是点|茓,也没有半个月都不能动的道理。
那白琼隐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寻了许多名医,对方的答案多数都是摇头摆手,直谈天山武功高明高明。
沿原路返回,刚到武昌,我、雪天、雪芝背着花遗剑的琉璃、蒙面重莲站在吴氏酒馆楼下站着,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
重莲道:“回宫。”
“这样好了,我先送你回重火宫,然后我再出来。雪天找人照顾一下花大哥,我到京师去找你。”
“为什么?”
“花大哥的事不能不管。我打算去找白翎。”
“不行。”
“不用担心的。”
“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还怕白翎不知道?”
重莲此话一出,司徒雪天噗哧一声就笑出来。倒是站离我们不远处的护法等人全无反应。
我嘴角一抽,把重莲往酒馆里面推:
“好好好,回重火宫是肯定的事。喝酒喝酒。”
两个时辰后,我叫司徒雪天先带着花遗剑回京师养伤。顺便领走了雪芝。
真正理由是我和重莲最近栽了,再拖个人下水,太不厚道。
弄走那仨,我们再武昌暂住一天。我看重莲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我们感情也还算稳定,气氛也不错,有些必要的事,还是要做一下的。自己跑澡堂里洗了洗,再回到房间里,发现重莲不见了。
二四
重莲这一着,已经把我彻底折腾够了。
我一个通宵没有睡,半夜三更把重火宫的人叫起来,大家一起冒着闹鬼的危险把武昌周围的野林子都找了个遍,哪里有重莲的身影。
我当时发誓,如果找到重莲,我一定,一定要把他暴打一顿,然后关他在房里十天不准他出来。
但是一想到他万一给天山的人抓走,就会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到天亮的时候,人的心情总是会浮躁。客栈后院的木桶被我踢穿几个。
要不是当着那几个姑娘的面,我估计眼泪就跟木桶里的水似的流。
第二天午时,客栈一楼给人堵得密不透风。我跑回客栈门口,准备向琉璃他们打听重莲的消息。
透过一排熙熙攘攘的人头,我看到客栈一楼窗口边,一双紫色细长的狐狸眼。
我的火气瞬间泄漏。
刚要穿进客栈,就被酒保赶出来:
“现在客栈里有人闹事,任何闲杂人不得入内。”
“大哥,让我进去,我娘子病得重得很啊。”
“我们也没有办法,这里头闹的两边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什么人?”
“灵剑山庄和南客庐。”
“他们闹他们的,你放我进去啊。”
“不行不行,你要进来我就不客气了啊。”
以我林大侠现在的武功,还怕你个小喽罗不成?只是不能给大美人添麻烦,又道:
“我认识灵剑山庄的人,你让我进去。我和他们说说。”
酒保上下看了我一眼:“你认识他们?”
我一掌推开他,直接冲进去。
客栈左右各站了一帮人,左边人人背上都背着比普通剑更长更细的剑,就知道果然灵剑山庄的人到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似乎是灵剑山庄的二弟子。他怒气冲冲的对着一个汉子,面色发红。
“有本事现在就开始!”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说了多少次,老子现在要吃鸡腿,吃完再说。”
说话之人正是南客庐帮主缺右眼,曲悠延。
一想到他曾经当过和尚,我就不禁大叹世事无常。
“喂,这俩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推推酒保。
酒保用下巴指了指最左边的人。
这日子神了。
江湖三大美女宣琬儿、楼颦珂、海棠。琬儿已死,另两个现在又会聚一堂。
海棠正站在重莲身边。
而站在最左边的人,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会发嗲的女人,楼颦珂。
楼颦珂捂着哭得红红的眼睛,靠在楼七指肩上。楼七指竟然也有心疼别人的一日,拍着女儿的肩,愤然看着曲悠延。
我道:“怎的,那缺右眼调戏了楼大小姐?”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楼庄主说什么都要教训他,无奈他一直坐那里吃东西,不甩账。”
“直接动手不就好了,还等什么?”
“客官啊,灵剑山庄可是最具正气的门派,怎么可能会做扰乱民心的事?”
我沉默片刻,道:“等他吃完,又有何难?”
“他已经吃了一个时辰了。”
“他是猪么?”
“猪都未必有他厉害。”
“那坐在窗边那位公子呢?”
“你说那位蒙面的漂亮公子?他来了也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身边还跟着这么好看的姑娘。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整个客栈的人都在看他们。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叹息。
寻常人永远不知道,看到一个大叔发花痴,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近日天渐凉。
窗边光线柔和,外有笛人轻吟寒水,晓霜落满河。
海棠往那一站,腰如武昌春柳。
重莲坐在窗边,她给他沏茶一杯。
重莲微微掀开面纱,低了头,淡啜一口,果是眉眼胜若相缪山水,云梦南州。
客栈里闹事闹得这么大,但七成的人,还是在看着这俩人。
看这俩人的人,又有九成是在看重莲。
我眼睛也不禁弯起来,心想我媳妇就是好看呀。刚一这么想,又觉得不对。我找他一个早上,他居然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这里的事不结束,恐怕出去也是给人折腾的份。不如主动来。
我推开人群,露出个脑袋。
果然灵剑山庄大半人都看向我。不过没人说话,气氛诡异。
“楼庄主,好久不见。”
我发现重莲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还好把脸盖得够严实,那眼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个端倪。不然给这些人看到,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楼七指愣了愣,还算沉得住气,慈笑道:“林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语毕,看向重莲。
楼七指竟没认出海棠?
“我好久没见楼庄主,想和庄主讨论一下上次的事。当时您的彦红公子也在场。是在哪里呢,哪里呢……”
楼七指转眼再一看重莲,脸色大变,拱手道:“山庄还有要事要处理,下次再与公子长谈。”转眼道,“走!”
“唉唉,等等呀。”
灵剑山庄的人迅速撤离。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我对周围挥挥手,飞奔到重莲身边,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你——”
重莲拉我坐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一句话,再一次凝聚的怒气又被戳破。我在桌子底下使劲捏住他的手:
“你昨天去哪里了?”
重莲没说话。
“莲。”我又道,“昨天去了哪里?”
重莲还是不说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绝对没有事的。”
“不行,我不放心。你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杀了你?”我声音越来越高,是海棠对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才又放低声音,“如果你要再擅自行动,你就别回去了——”
这时,桌上又砰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缺右眼站我旁边。
“臭小子,谁叫你管我的闲事了?”
近距离看他,那络腮胡子和独眼龙,哪里像个门派的老大?分明是个山贼。
“灵剑山庄人多势众,帮你还有错了?”
“废话!老子要娶楼颦珂,你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我大惊。
“你要娶楼颦珂?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生得标致,还有什么为什么?”
“喂喂,大哥,我这不是刺激你什么的。你知不知道以前楼颦珂喜欢的人是谁?”
“不就是林轩凤那个小白脸!”
真神奇,他竟然连这个都调查清楚了。最神奇的是,他可以在调查清楚这个以后再说这种话。
哪个女人可以在爱过林轩凤以后再爱上他,冠世美人都可以换人了。
“你要追到她,我叫你干爹。”
“你是个什么屁,你要当我干儿子,我还不乐意呢!”
“你要想当我干儿子,我也不介意。”我正和重莲吵架,心情不好,想着这下梁子结大了,难免打一场。谁知这话一说出口,那缺右眼道:
“小子,老子喜欢你!”
我一愣,回头看他:“为什么?”
“这江湖上不怕我缺右眼的人已经很少了,你,有骨气!”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哭笑不得。
这天下最可怕的人坐我旁边,前一秒还被我威胁,我做甚么要怕他?
“你好好追你的楼姑娘去,少跟少爷我唱戏。”
“嘿,你就不信我能追到?那林轩凤怎了?不过有个娘们皮囊,这么多年过去,尸骨也烂透了——”
我道:“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
重莲回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的?林轩凤是你甚么人?得个小小肺痨,七天不到就猝死,这种身体能干屁!”
我猛地站起来,怒道:“你若再说一个字——”
“他那破烂身体早坏死了,我就说了,如何?”
“慢着。”我忽然道,“你刚才说什么?……猝死?七天?”
二五
“是啊,七天。不少人因为肺痨丢了小命是真,但是得了肺痨七天就死的,估计也就林轩凤这么能干吧。”
《肘后备急方》中对肺痨的介绍:“积年累月,渐就顿滞,乃致于死。”
痨虫传染力强,问病吊丧,亲属骨肉与患者朝夕相处,都极易感染,甚至灭门。但当初因为林轩凤的死而心力交瘁,根本没想过他是被谁传染,死前遇到的事。
况且一般感染肺痨的人,若非禀赋不足,便是后天失调、病后失养,或者营养不良。林轩凤未曾患过大病,又是我见过最懂养生的人,灵剑山庄这么大一个门派,又怎么只他一人得了这个病?
我道:“你能确定所言属实么?”
“江湖上是这么传的,老子怎么知道?但这种事一般都不会空|茓来风。”
“你听谁说的?”
“一天见那么多个人,谁记得是谁?小子,老子今天有事,下次再会面,记得陪你干爹爹玩玩。”
缺右眼走了以后,我和重莲在窗口坐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或许谁都想说话,但都没人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