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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花容天下续集十里红莲艳酒 >

“你生气了。”

“没有。”

“你这叫口是心非。”

重莲还是一直不看我,用茶盖拨着茶水,淡淡说:“你和林轩凤的感情我一直很清楚,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别瞎想啦。”

“我们动身吧。”

非常不幸的,我和重莲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感情,就这样又一次垮掉。

坐在马车上,连夜加班往回赶。是去哪里,我也不敢问。

直到夜月横斜,车帘窗间,几枝疏影。

重莲一腿搭在另一腿上,一手放在腿上,另一手放在椅垫上,身上跟着马车摇摇晃晃。我在旁边二郎腿大叉腿横躺斜躺翻来覆去,什么坐姿躺姿都用了个遍,他却维持这个动作,一整天。

“莲。”

“嗯?”

“莲莲。”

“嗯?”

“莲莲莲莲莲。”

“怎么?”

“不要不理我。”我蹭过去,抱住他的腰,“你不跟我说话,我就觉得生命真无聊。”

重莲淡笑:

“这是什么话?”

我又在他颈间蹭:“每次我和你吵,你就憋着不说话。如果你生气,就说出来。你用你的优点来对付我的缺点,太不公平了。”

繁花枝头,重莲身上花影斑驳。

他捏住我的脸,轻轻拉了拉:

“今天我不开心,你知道原因的。”

“我只是好奇对轩凤哥的死因……”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们这一次去乱葬村好好查一查,解决以后,你就不准再想他了。”

我挑挑眉:“那可说不定。”

重莲眉头一蹙,捏我脸的手用力一分。刚好马车晃荡一下,那一扯可就不是轻轻的了。我惨叫一声,拍飞他的手:“哎哟我的娘。”

重莲忙靠过来:“怎么了?很疼?”

我扁成了婆婆嘴:“你真的失去武功了?怎么下手还这么重?”

“我看看。”重莲垂头检查我的脸颊,揉了揉,又问我好点没。那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又轻轻松松地飘出来,刺激得我头昏脑胀,兽­性­大发。于是按捺不住,头稍微一抬,吻了他。

重莲先是一愣,浅浅的笑声随即从口中传出。不知不觉的,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角,慢慢往上游。我心想这下大好,偷瞄一眼外面,除了马夫以外的人都离我们极远。

正准备把他扑倒,他粗粗地喘气,把我抱上他的腿:

“凰儿,来。”

顿时一道轰雷劈入我的天灵盖。我摇摇头:“来什么来?这姿势不对啊。”

重莲莫名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跳下去:“反过来反过来,让官人好好疼爱你。”

“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老子要硬起来。

“你现在武功还没恢复,我怕你累着,还是让我来吧。”说完就想去压他。谁知我还没扑过去,他就反手握住我的手。

那力道,哪里像个失去武功的人?

“怎么回事?”

“凰儿不仅人长大了,胆子也长大了。”重莲微笑道,“这么快就想造反?”

我用力甩他的手,甩不掉,脸开始发热:“你骗我!”

“我不能运转真气,不代表我力气不在。”

估计这会儿重莲有点兴奋,不然不会笑得这么下贱。我要动了真气,一定能打过他,但那样他会不会怪我欺负他?

可是我要不还手,以后就再无翻身之地。

正在矛盾与挣扎,重莲已经把我推倒在座位上。头刚陷入软软的椅垫,他就整个人覆在我的身上。

难道连他失去了武功,我都还要受他牵制?

正待反击,重莲的笑声忽然变得相当­淫­荡:

“呵,呵呵。”

我惊。

这是一个什么状况?

他猛地拉开我的腿:

“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少反抗。”

我大惊。

他,他,他不是早就双­性­合一了吗?怎么还会变身成变态?

重莲嘴角微微扬起,一手抓住我的两只手,把我的手举到头顶,禽兽一般乱咬我的嘴。

既然是暴躁莲,我还用顾虑什么?我林二少什么都不行,就晓得欺硬怕软,以暴制暴。

我使了真气,抽出手,推他。哪知他反应迅速,一掌迎了我的手,反而扣在背后。我给他一拧,马车一晃,自然扑倒在椅子上。

裤子被他拔掉,他在我身后猖狂笑道:

“今天本宫要在你身上打洞,打得你再也喊不出‘林轩凤’三个字!”

二六

我当场傻眼。

明明重莲使不出内力,怎么一变了­性­格就会了?

虽说重莲是双重­性­格,但是事实上他的主­性­格是温和的那个。这个暴躁莲,不过是莲神九式分裂出来的变态品。分裂­性­格虽然­性­情乖僻,却相当单纯,最没心机绝不会撒谎骗人。

难道说……重莲骗我?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臀部上:

“抬高一点!”

这一下我彻底恼了。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在回头的时候目瞪口呆——重莲身后是深夜的花树林,重重叠影间,马车溅起的石子乱飞。

一双细长弯曲的眼倒挂在窗口。

乌黑的长发落下,被风吹乱。

这样的夜晚,在荒山老林中,看到这样一双倒着的眼睛和长发,实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若不是看到她头上的凤凰金簪,我一定会认为是遇见了鬼。

转瞬间,一声惊响,血凤凰抽出长剑,刺向重莲的后背。

我伸掌,抓住那把剑。

相当锋利的一把刀,紫电清霜。

手掌刚握上去,鲜血立刻流出来。我一咬牙,将剑推开,提裤子,转手拔出座位下的凰羽刀,纵身而起,与她兵刃相接。

在跳上马车车顶之时,只听见刀剑刺耳碰撞声连响十二次。

我落在马车顶篷,声音方停。

这血凤凰武功果然惊人,我这样飞快重击十二次,她竟一次次接下。

马蹄踢着小路,身边的景­色­飞速变换。

她跃入空中,上树欲逃。

我足下点过枝桠,持刀追上。今日一定要掀开她那常年不摘的面纱。

谁知在我跟了几步以后,又见一个黑影蹿入马车。

大事不好!这人打算调虎离山。

我立刻放弃追杀,又跳回马车。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又从窗口跳出去。

重莲卧倒在座位上,似乎已经失去神智。

我扔了刀,跪在他身边,发现人没被掉包。只是他被点了睡|­茓­。

我搂着他靠在我的肩上,替他解开|­茓­道。谁知我刚睡下去,他又起来,把我压在座位上。

次日清晨,我们已经临近岔路。

大家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早餐,重莲却追着我从餐馆里出来。

“凰儿,怎么了?”

“凰儿?”

“凰儿,凰儿。”

“滚!”我眼睛发热咆哮道。

原因很简单,刚才在吃玉米的时候,朱砂啃得满脸玉米籽被海棠笑了。朱砂把玉米­棒­子往旁边一扔,闹脾气。温孤长老说要吃玉米还不容易,拿棍子打个洞,串着啃就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琉璃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啃不动也没关系,这玉米­嫩­得很,轻轻吸吮都可以吃到。

我一大早­精­神萎缩,听到这些话以后脸上一阵冷一阵热。

结果这个关键时刻,重莲还特地放下宫主的架子,把那玉米往空中一抛,将筷子刺出,一手接住。

那身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但我脸上又开始­色­彩斑斓。

重莲还特意示范给朱砂看,细细地咬下玉米,吃得颇是享受。我当时的老脸已经快挂不住,埋头啃包子。

大家都继续聊天的时候,重莲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他。

他伸出舌尖,在上面舔了舔,把玉米嚼得啪啪响。

玉米滚烫滚烫,冒着蒙蒙轻烟,就像要烧起来。

我再忍。

重莲把上面的啃完了,固定住上端,抽出筷子,又往里面捅了捅。那玉米不知道为什么的,像是会感到疼痛一样,在他手里娇弱地颤抖。

我立刻下定决心,他要再说一句让我愤怒的话,我就和他翻脸。

重莲指着玉米说了两句一样的话,终于让我爆发了。

第一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第二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刚起来的时候,重莲对我的态度还算略有些愧疚。乖乖地把衣服穿好,还乖乖地替我穿了,一直用那双迷死人不偿命的细长眼儿瞅着我。

我最受不了他那种眼神,稍微这么瞥我一下,我一般就会中电而死。

但对于他前一日的行为,我坚决不要那么容易原谅。虽说重莲在­性­格大变的时候行为不受自己控制,但他要自己不这么想,就算变了也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我决定,从思想上压倒他。不然有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

结果冷战一个时辰,一进了馆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看宇文长老在那里捅玉米捅开心了,也跑去凑热闹。

一个早上,满脑子都是前夜发生的事。

重莲霸占在我双腿间,手指放在我的口中。

花影摇摇晃晃。纷乱中,重莲颈前的红莲摇摇晃晃。

滑落的发丝一次次被搭在背后,到最后被汗水粘住,再落不下来。

光是回想,都觉得被强大的力量冲击着,直到每一根神经都彻底麻痹。

“凰儿?”

“凰你的头!滚开!”

早上的空气也是特别好,清新凉爽。重莲一副“我是正人君子”的样子,在我面前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

“谁惹你生气了?我去教训他。”

“滚滚滚滚滚!”

真的不能再看他一眼,一看到他,脑子里除了那档事就再无法思考别的。

关于血凤凰,我的疑问还多着。

这世界上最怪的事莫过于这件。

重莲可以使用武功,但他前一夜分明没有发现血凤凰。而且后来那个蓝衣人进来,很轻松地就点了他的|­茓­道。

血凤凰想要杀了重莲,那蓝衣人却只是点了他的睡|­茓­。这两个人的目的不一样,想来应该不是同时行动的。

这么说,在追杀我们的人马,不止一路。

怎么会有人敢来追杀重莲?难道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

不管怎么说,血凤凰清清楚楚看到的事实是,我出手保护重莲。

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莲,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这几天稍微好些,怎么了?”

“你确定你的武功没有问题?昨天晚上有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昨天晚上有人来?你的手是被别人伤的?”

我愣住。难道现在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神智属于模糊状态?

“那对于天山里的人,你有多少了解?”

“对于三个观主,我没有把握。我知道五个门主都是我的仇人。”

既然连观主都不知道,那么那个艳酒他肯定更没底。

我道:“那除了姬康和后池,另外三人是个什么来头,和你有什么仇?”

“百里秀原来是铜扇帮帮主,喜欢般思思,追求却被拒绝,理由是不喜欢邪教。于是他解散铜扇帮,重新追求,然后听说般思思已死。”

“且还是因为最大的邪教教主而死。”

“嗯。”

“人心难料啊。想我小时候也是发誓不跟邪教的人有来往,更别说有什么亲密关系了。如今啊,堕落了……”

重莲笑道:“嗯,真没想到乱葬村竟出了这么一个心灵纯洁的好孩子。”

“是啊。哎。”

“正气浩然林公子,是我把你玷污了。”

我又一次语塞,转移话题:“那望植呢?”

“望植的孙子曾经是武当弟子,在争夺秘笈的时候和我交手。”

“那又如何?”

“我把他杀了。”

“我觉得你真的冷血。”

“我不是冷血,只是在以前,死人活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这不是冷血是什么?

“那卫老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我查过,怎么都查不出来。”

“原来如此。”我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现在有个不好的消息想要告诉你。”

“什么?”

“就是你失去武功的事,可能,可能……”

“可能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有人说出去。”

“是谁?”

“凰儿,恐怕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麻烦。”

“不用担心!”我拍拍胸脯,“别人要想杀你,得先从我林少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重莲走近两步:

“你会保护我?”

我实在意外。无论重莲谈吐再是温软,言行再是优雅,我都看穿了他那颗心。那是又黑又好强。但是,他现在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还没回答,他又道:“如果我需要,你一定要保护我,将我裹好,裹得紧紧的,暖暖的,知道么。”

我再一次惊讶:

“啊,啊,好。”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

二七

再行一段路便会抵达乱葬村。早膳完毕,一行人上了马车。

一坐上去,气氛又开始诡异起来。

重莲握住我的手。那一刹那,我几乎就要抽手。

真是一种可怕的反­射­。

稍微闻到他的味道,与他对视,或者碰他一下,脑中回想的又是那一类东西。

“我看看你的手。”

重莲的手微凉,指尖握住我皮肤的时候,有些痒。

马车逸辔,沿路穿入山涧。

冷风掠千山而过,飞鸟拔出盘桓。

林间透着初冬的微冷,雨后的飘香。

树荫丛丛,清源滚滚。

重莲的皮肤一如清池的霜雪,弹指可破。

我一时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颊。他抬头看我一眼,没有刻意带上什么感情。我却一时心神荡漾,转眼忘了他做的事,头往前面微微一送,亲了他一下。

“先看手。”

重莲三个字把我打发。

早晨已经做过清洁处理,且找衣料包扎过。这种小伤原是给风吹吹就好的,包都不用包。

重莲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买了卷轴绷带,敏捷迅速准确严密地盖住我的手,动作却相当轻柔。

第一圈斜着包,第二三圈环着包,压第一圈斜出角压环形圈内。最后撕开带尾,两头打结。

“啧啧。”我道,“没想到莲宫主不会熬药,却会包扎。”

他一脸浩气英风:“习武之人,怎能不会包扎?”

“如此体贴温柔,以前替多少情郎弄过呀?”

“你又瞎说话。”

“本来就是。我也习武,但我就不会包扎。”

重莲敷衍着哦了一声,慢慢靠近我。我双手叉护在胸前:“你要做什么?谋杀亲夫啊。”

“继续。”重莲拉下我的手,放在我的双腿边。又像是怕我反悔一样,按得特别紧。

车帘在风中摇摆。

重莲的耳钉在模糊的视域中,一闪一闪。

莲花的花芯是红­色­,花瓣是银­色­。

花芯如同一颗火星,浓烈地燃烧,却压抑着,凝聚着,永远化不开。

花瓣如同破碎的岁月,纷纷落落,即要飘散沧海。

他的脸慢慢靠近我。他的身后是一片落叶纷飞的竹林。

经过上次的血洗,这里早已变成荒村一座。而天下总有人迁移到这寂静山林,宁和村镇之中。

远远的乱葬村中,又有炊烟升起。

重莲亲吻着我。柔软绵长,一如花落地,叶归土。

朝阳落花,莽莽的树木。阳光穿过婆婆的山林,洒满我们一身。天地万物仿佛都生了眼睛。窥望着。

远离繁华的都市,所有花草树木都一样。

竹林由绿转黄,繁花只能绚烂一季。

叶落终要归根。

我回来了。

自小就想往外走。闯荡江湖,开创自己的天下,却极少留意自己成长的地方。

夏季夜凉。晓月时,竹林中,小池畔,双影成形。

池中月影,影水摇晃。而一张笑脸摇晃摇晃,在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最美丽的火花。

重莲的耳钉是盛开的银莲。

花蕊如红梅,重重叠叠,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颗。

一颗淡淡的,­精­致美丽的美人痣。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一粒嫣红。就像在抚摸那个人光洁的额头。他仿佛活着,一直活着。甚至从来没有离去过。所以,我才不会感到悲伤。

站在村口,茫茫烟雾已经罩住整个世界。

我叫重莲留在外面等我,自己进去了。

里面已经有不少新的人家,新的茶馆,餐馆,当铺,兵器铺。有的修筑得比以往还好。只是,伴随着我长大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像这里这个名为“新风”的客栈,以前其实叫做“笨蛋当铺”。名字傻,店主也傻。店主的外号叫蛋蛋,真名自然是没几个人知道。林轩凤叫他蛋叔叔,我叫他蛋弟弟。蛋蛋人运气不好,分明开当铺的都是有钱人,从我四岁他在这里开店,一直到我十四岁他的资金都一直周转不过来。以百催花的话说,就是“蛋蛋你这店被林宇凰煞到了”。

蛋蛋的店是我和林轩凤经常去的。因为亡羊不补牢的事,也就只有蛋蛋做得出来。当铺有一个门,是专门让人破的。每次被我捅破以后,他又要重新去修。木匠都说这门已经没法修了,他却偏偏不肯多拿几钱去换个新的。于是他不断修,我不断破。林轩凤去,纯粹是为给我善后的。为了这个,林轩凤连续跟我提了很多次,还差点发火。但我坐椅子上翘个二郎腿用蒲扇把眼睛一盖,两袖清风,羽化登仙,好不自在。

这门板旁边以前还有个窗口,我每次蹲下去搞那门再站起来,总是会把自己脑袋给撞了。现在看着这新风客栈崭新的门,一下有些适应不过来。那窗台也不见了。

我和轩凤哥比身高的时候,经常就用那窗台。看谁的头超出那窗台多一些,谁就赢。结果往往是两个人都只能超出半个头。

蛋蛋经常向红钉叔叔诉苦,说有的时候他转身去翻账目本,再转身回来,往往会看到外面台子上露着四颗大眼睛,常常给吓得半死。小轩凤那眼睛还好,细长细长还分外妩媚。小宇凰那眼睛大得惊人,而且不止是大这么简单,还相当圆。圆滚滚的眼睛又格外闪亮,这么天真地看着他,还会发光。他要不知道那是林宇凰,保证又要壮烈一次。

现在把手放在那个位置,仿佛都可以摸到两颗圆溜溜扎着小团子的脑袋。仿佛再摸摸,小轩凤就会忽然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跑掉,小小的身影越来越高,最后出脱成一个美丽风雅的少年,却消失在迷雾中。

“是……小宇凰么?”听到这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我立刻回头。

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此眼熟。我却不敢叫他的名字。

“怎么,连老蛋都不认识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可是,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所以……”

“唷,小宇凰还变有礼貌了。”蛋蛋笑出一脸皱纹,“村子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重火宫的宫主把所有人都杀掉。都杀了。我当时出差进货,逃过一劫。不过回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啦。”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个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还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墙壁后,有你轩凤哥留给你的东西。”

“我现在就去。”我道,“我一会再回来看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等等我。”

他笑着。除了多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与当年的老好人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赶到凤凰竹林,重莲尾随而来。

这个季节的竹林,是一片荒芜。

落叶满天飘散,枯黄细长,被风吹起,破裂,又于空中变做尘埃。

我走入小木屋,这里和上次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有一点灰尘。花遗剑这段时间没来。

我敲敲墙壁,有些松动,后面露出字迹。

我­干­脆把整块竹墙都拨开:

凰弟,看那竹影飘逸,月水婆娑,幽趣无边。

我吹管箫,你行水湄。

竹林深处,身心皆处世外桃源,吹来是徐徐清风,诗情画意。

余日所剩无几,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忆旧人吾已老。人世无常,犹记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杀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红尘似海,月伴风随。

若来世,愿吾似凤来君似凰,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林轩凤绝笔

二八

初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坐在竹屋里,一直到黄昏时分,一直看着林轩凤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其实有的时候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把轩凤的死怪罪到重莲头上。人这种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重莲其实什么都没做错,错在我不够信任轩凤哥。

当初我竟然还在重火宫刺了重莲一刀,真的实在太任­性­。

如果当时不那么幼稚,不那么无知,不那么容易相信人,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遗忘才是最大的报复。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

林轩凤会一直活下去。

我将床单抽出来,把林轩凤的遗物都放在上面。最后,不忘用刀将那墙上的遗书挖下来。但竹板太大,装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转身的时候,看到重莲站在门口。

我有些尴尬:

“莲,过来帮我收收好吧?东西不多,可是很杂。”

重莲似乎没有不快,默默过来帮我打包东西。一些很无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破旧的砚台、从师父那里盗来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银发簪、掉了柄的木剑、中间有两个小洞的枕头……

重莲拿着那个枕头,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穷得很,你可能没看过这种可以睡出洞的枕头哦。”我抓过枕头,放下。

越发觉得自己过分,我竟然叫他来做这种事。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收拾我和林轩凤的过去。让他来陪我调查死因,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莲一直看着那枕头上的两个洞,无喜无忧。

他从小压抑过多,以致于不会表达感情。他难过的时候,常常一语不发。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视我的模样。那时我嘶喊着要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还痛不痛?”

重莲回头:“什么?”

“这里还痛不痛?我是说,伤口。”

他摇头,继续帮我收拾东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们说林轩凤是猝死,恐怕是传言吧。我有点傻,刚开始觉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在这里写上这个。”

我抚摸着竹片,低声道:“总觉得如果有人杀了他,他的死就与我无关。我还是不想他恨我,还是喜欢推卸责任。”

“这事还有余地,一会回村里再调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杀了他。”

“不会的。这个字我认得,是他亲笔写的。”

重莲沉默片刻,道:

“凰儿,你可认得我写的字?”

我一时愣住。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

重莲将床单卷起,打了个结,然后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来,要接过包裹。重莲不肯给我,硬要起来。我又硬把他按下来。重莲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里:

“他的东西,就一定要亲自带走,是么。”

我大惊,连连摇头:

“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的武功没恢复,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等等!莲!”

他出去,顺带把门关上。我赶忙追过去,差点碰上被弹回来的竹门。我下意识往里面拉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拉不开。我再推,门开了。

重莲走在前面,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飞舞的枯叶中。

我赶忙追上去,背上的东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赶上他。

“莲,你不要生我的气了。拜托!拜托!”我喘着粗气,抓住他的胳膊,“虽然我知道这么做真的很过分,但是,我对不起轩凤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么绝情,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没叫你忘了他。”

“现在我在世界上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都要离开我,那我真的没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莲低垂着头,睫毛显得特别长,脸颊显得特别小:

“对不起。”

“怎么,怎么又道歉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啦!”

“凰儿。”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为了得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他的身后,落叶一片片被风撕裂,化作齑粉,满天飞扬。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从这个压抑狂重莲口中。

但我尽量表现得嘻嘻哈哈,还拍拍他的肩:

“好,以后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惊之余,已经开始怀疑这重莲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闷闷的,但最近越来越开朗,简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额头,嘶地抽了一声,又去扯他的脸皮:

“你易容的?”

“为什么?”

“你不像我媳­妇­啊,我媳­妇­不开玩笑的。”

“这个说话腔调,你说我跟谁学的?”

我一愣,清清喉咙,尴尬地溜了。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得多纯情啊。苍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仙子一般的小莲给带成半痞子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刚走没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码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别,便给重莲说了一声。

我和重莲走到村东门口,他说在门口等我。

我刚进村,就看到西门口上空一团亮光炸开。

这是……

信号弹?

当下明白,这附近有问题。

我连忙跑向当铺,却看到一个人影刚倒在地上。村内迷雾重重,又是夕阳时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发现,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经被割开,伤口不宽不长,血也刚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剑。

再抬眼,这个时段常人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现在还能说话么?谁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么?你慢慢说,不要急。”

“凰儿,救命要紧。先给他通气。”

不知何时重莲跟上来了。大概也看到了那个信号弹。他从旁边找了一个小麦穗管子,蹲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割开蛋蛋的喉管。

我惊道:“你做什么?”

“相信我。”重莲把麦穗管子Сhā入他的喉咙,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血染红了麦穗,沿着伤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我几乎无法看下去。

麦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竟然通过麦穗在呼吸。

重莲道:“给他止血。”

我连忙点他|­茓­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动。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凰儿,不要慌,还有救。现在我去找个大夫,你等着。”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连忙站起来,手却被人抓住。

我回头一看,蛋蛋那张脸已经变成青­色­。

“不好。”重莲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无法说话。只是在费尽最后力气抬手。

但他失败了。

手尚未挪动一寸,便落在了地上。

蛋老弟死了。

我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重莲强行带离乱葬村。

看来,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是众所周知。乱葬村已经不安全。

马车刚才离开乱葬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始重莲从竹林小屋中出来,我追他上去的时候,那门拉不开。

我在乱葬村长大,很小就和林轩凤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绝不会记错一件事——人在房里面的时候,是该拉门出去。

我不管重莲的反对,强行跳下马车,赶回凤凰竹林。

但还没有到竹林,我就赶回来。

老远的,我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灼灼染红了半边天空。

竹林被烧毁,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而且,敌人已在附近。

二九

我们走出村西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雾气如苍虯,广袤迷蒙。这一片黑灯瞎火中,浓雾反­射­着几家小馆的条幅。到这个时候,四周都是山壁,­阴­风来回刮,寒浸浸的,直渗入骨子里去。

小的时候经常逃出来玩,但从未发现村口如此­阴­森。

马车跑了很长一段,方才看到人烟。

路边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一个偏高微壮的年轻男子。他们俩都捂着双手直吹气,一个人的手皱巴巴,一个手白生生。

“这些个贵人,来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高个子老远就在喊道。

车马停下。我伸出脑袋:

“小哥,刚你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有人经过?”

“没有。”小个子道。

“有。”高个子道。

“哎呀,我没有看到。”

“公子,我有看到。不过那人身法太快,闪了一下就看不清了。”

“朝哪个方向去了?”

“村里。”

“村里?”

“没错。那人是从这个方向过去的。”他指指西边。

“我说老弟,你怎么什么事都爱跟我较劲儿呢?像你硬说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小个子道。

“怎的没道理?你说薛红那女人有多大能耐,刚跟重甄没到一年,就跟他有了孩子?这也太胡扯了。”

我回头看看重莲。重莲亦看着我。

“一年生孩子有什么希奇的?况且在那之前,那荡­妇­是男人就要的。”

“你怎么就这么帮这他们讲话?你看上了薛红?”

“薛红什么样我都没见过,死这么多年的人了。”

重莲把我往里面拽进去,对车夫道:“走。”

“就走了?”

“这些事多听无益。”

原本还想多说些什么,还是忍住。马车还未行驶,旁边的高个子道:

“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保证公子你满意,你不满意我白送你。”

这事情奇了。我在乱葬村活了十七八年,第一次听说这小破村子有除了坏蛋以外的特产。不过多半是赝品。

“公子,看看吧。如果不满意乱葬村的,我们还有重火境的特产。”

我又伸出头去:

“什么?拿来看看。”

那高个子把地上唯一的袋子放到我手中:

“只有这些。”

袋子还不轻。我拎过来一看,里面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数了数,大概有六个。但光线太黑,看不清,只好伸手进去掏。抓起一个冰冷的硬物,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头骨。

人的骷髅头骨。

只有点点星光。这白森森的头骨上,两只大而黑的洞,看去格外渗骨。

我立刻把骷髅给扔进去。

“这位公子哥您看,今天的北斗七星只剩了六星。公子,您和车里面那位公子,谁愿意去当第七颗?”

我直接把布袋扔了,转头看了重莲一眼。

马车飞速前行。

身后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壁间。

我不断看向重莲,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不是对着我们,他也只是在继续旅程而已。

窗外的迷雾越来越大,四大护法和长老等人在一个个减少。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最后一个人也飞速消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中了他们的迷雾阵。”重莲道,“今天逃不过。”

四周只剩了白雾。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慢下来。

我道:“车夫,麻烦快点好吗?”

“他死了。”

我一愣,掀开帘子。车夫横躺在座位上,七孔流血。

山间传来悲戚的鸟鸣。

万物回归寂静。

我抱紧林轩凤的遗物,抓住重莲的手:“来不及了,我去驾车,你趁我驾车的时候跳出去,躲起来。我回头来接你。”

“不。他们人太多,你会死。”

“不会的啊,怎么说我现在身手也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在前。是碎布骨­肉­撕裂的声音。

一个在脚底。

那只大布袋又扔到了我们脚下。

两只骷髅头滚出来。

车内死寂。

一阵­阴­风吹来,那车夫的尸体已经变成碎片,血­肉­横飞。

马车又辘轳滚起来。车夫的手臂和头颅顺势落在地上,双眼两道血痕,惊恐地睁大,对着我们。

“天……天山。”我大声道,“妈的,这种死法真的太没英雄气概了,我不要!少爷出去和他们绝斗!”

刚要跳出车门,重莲忽然把我整一个抱住:“不要怕,我陪着你。”

“莲啊,我们俩的小命就快没了!”

“天山中,只有白翎的身法比你快。凰儿,你能够跑得掉。”

“那好,我走了,你就在这里死吧。”

重莲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外面推。

“你不要犯病了好不好?”我硬挤回去,“赶快想办法对付他们啊。”

“这六颗头颅里,有三个是你师父的。”

“他们挖墓?”

“是。他们杀了南宫。另外两个,应该也是重火宫的,只是不知道是谁。”

“南宫?南宫长老?”

“是。他们这么做只是想取我­性­命,你要逃,他们不会追杀得那么厉害。”

“想点别的办法好不好?”

“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再是高强的人,也无法逃脱。”

我正欲还口,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出现在窗口:

“莲宫主,跟人家,走吧,好吧?”

那双眼睛在笑。弯曲着,几乎到了倒扣月牙的程度。这个女子,曾在英雄大会上出现过。

我立刻拉开重莲,双指向她的眼睛戳去。她身形一绕,闪开。随即就不见了。

我和重莲换了个位置。

“呵呵,人老了,果然连个小丫头都追不上。重莲呀,把你的心肝掏出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可好?”

卫流空的头又出现在重莲身边。重莲没多大反应,我却急得一身汗。等我再换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卫老头穿的衣服,就是方才那高大穿的。

那矮的一个,八成是望植。

这周围,到底潜伏了多少人?

我刚一过去,便提刀去砍卫流空。卫流空不闪躲,只抽出拐杖来抵挡。两个人对力许久,他不如我,可重莲身旁便又出现了一个人。

那持扇的百里秀。

他手中的扇子虽小,却在他的大掌下飞速旋转。

重莲说得没错,若我一个人对付,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保护他,简直难如登天。

我应接不暇,还被扇子在手臂上划了个大口子。

最后,只有只手撑在椅上,足对付卫流空,手对付百里秀。

渐渐的,体力不支,撑着的手开始发抖。我想我表情肯定很难看,不然重莲不会把眉头皱成这样。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冲进来,一把长剑直直刺向重莲的胸膛。

我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倒在重莲的身上。

重莲大惊,连忙把我推下。

姬康从椅背上抽剑,准备再度攻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住手!”

这个声音听去不老,但语调中的威严,实在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女。

我连忙跳到前面,推开车夫的尸体,策马奔驰。

迷雾重重,叠叠山岭。

一片漆黑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飞落而下,带过一道美丽的线条,如同展翅的白鸟。我来不及分神,只一味前进。

下一刻,一团白­色­的重物从车里飞出,落下山谷。

一瞬间像失去了灵魂,我回头失控地大叫。叫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轩凤哥的遗物。

还有他的遗书。

一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凰儿,别难过了,先逃命要紧。”

我几乎无法冷静。但脑中忽然闪过两个字——遗书。

蛋蛋死前,说了一个字:疑。

三十

我们逃出了迷雾山岭。之后一直在往城镇的方向飞速行驶。

重莲竟然一直不跟我说话,替我包扎。倒地还是我主动:

“刚才有人进来?我看她穿白衣,是血凤凰么?”

“这个人是男的。”

“男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身形了。”

“他速度这么快,你能确定?这么快身法的人,除了血凤凰就是你,我再想不到别人。”

“能的。”

我才发现是自己目光局蹙。重莲是什么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看人从来不会错。

既然不是血凤凰,那么,血凤凰是敌人这一点还是不能磨灭。

我顿了顿,道:“莲,你说他会不会是白翎?”

“可能是。这人的脸孔我看不清楚。”

“那这么说,叫他们住手的人不是这个白衣人?”

“不是的。叫人住手的人,或许是天山三位观主之一。”

“红裳,或是鬼母?”我道,“不是说红裳是美女么,这个人的声音很冷酷很有气魄,应该是鬼母才对。”

“毒花至香,烈酒至浓。未必。”

“对了,你是怎么认出那些骷髅头是谁的?”

“七杀刀的下巴上有个一个刀疤,很长,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乱葬村是否有人也像他这样,但红顶老怪和百催花两人的头一个极大一个极小,三个摆在一起,骨头又像刚出土的,肯定是他们三个没错。”

我有些悻悻然。重莲只跟他们交手过一次,就能够把这些特征记住。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这么多年,重莲要不说七杀刀的下巴,我还真容易忽略那最明显的一根伤疤。

看来英雄不光是武功高就可以的。

“那南宫长老呢?”

“他的头颅很新,还有血丝。但骨质疏松,这是老人的头。重火宫只有五个这么老的人,其中后脑勺比较突出的只有南宫和宇文。宇文跟着我们。”

我听说几位长老与重莲一起长大。到此,忽然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莲,你还好么。”

“不用担心我。人死由命,再多伤感也没有用。”

“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有时间为那些死去的人难过,不如保护好活的。”

瞬间,又是尴尬的沉默。

我分明知道他不是刻意针对我,但那句话,真是狠狠给我一拳。

隔了很久,重莲才说:

“从今以后,天山要么一个重火宫的人都不能碰,要么,就只杀一个人。”

“谁?”

“我。”

刚出山岭,就遇到一家小客栈。一进去,果然看到重火宫的人都在一楼等待。

重莲坐下来:

“先用餐,明天一早往回赶。”

几人应声,都跟着坐下。上了几道小菜,重莲饮茶,砗磲和琉璃要了两壶烧刀子。

我一直在想蛋蛋死前说的话。

疑,二。

这个疑,是否就是指遗书?

还有,他抬手,是想做什么?

轩凤哥的遗书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但反复想那内容,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写作一直有个习惯:如果是写诗,会另起一行,如果只是这种普通的文言。他都是堆成一长篇写。

为什么要这样写?

我默默吃饭,用筷子在桌上比划。

“凰儿,怎么了?”

“没有,就是有点奇怪那人为什么要扔掉轩凤哥的东西。”

“不是他扔的,他原本想杀我。那个是不小心滚出去的。”

“后来他怎么放弃了?”

“不知道。”

我应了一声,继续在桌上画。

没过多久,重莲又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轩凤哥的遗书很奇怪。你说,蛋蛋在死前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关于遗书的事?他说那个二是什么意思?”

“他要有秘密,早就就该告诉你,何必等到快死了才说?”

“倒也是。”

虽说如此,还是觉得奇怪。

烛光交映,香雾淡薄。

重莲握住茶壶盖,轻轻拨了拨,却迟迟未饮。手像滑腻的,连握个雕花盖儿都会脱落。

茶壶在安静的客栈中稍微碰撞,声音便很大。他似受到惊吓,立刻把盖子盖好。

我忍不住笑了:“莲,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冷血宫主呢。”

“啊,什么?”

“你还是会感到害怕。刚才在山岭里,你的表现真不像个人。害我以为你的血都给抽­干­了,站我面前的是僵尸。”

“嗯。”

刚才慌乱的心情届时烟消云散。如果这里没人,我一定抱住他,好生安慰一下。

我们吃完饭,找掌柜的登记住宿。我借了笔和纸,重莲问我做什么。我摇摇头,只在上面默写轩凤哥的遗书。

重莲握住我的右手。

我刚一抬头,门口却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魔头重莲武功尽失!现在中原武林清静了!天下人都等着得之诛之吧!”

朱砂握紧刀柄,几乎要冲上去砍人。

海棠按住她,摇摇头。

我收好笔纸,看向重莲。重莲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那个上面,只一直盯着我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表现失常。

一行人上楼,重莲安排随从们入房,只留下长老和护法,在自己房内。

“砗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宫主指的是什么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直接讲结果吧。”

砗磲忽然抬头,僵硬得说不出话。

我莫名地看着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看你以前一向对我忠心,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留在宫内,割掉舌头,贬为普通弟子。二,出宫,死。”

重莲一向习惯用平淡温柔的语气说残忍的话。我听得毛骨悚然。

“怎么了?”

海棠道:“砗磲出卖了宫主,投奔了天山,把宫主失去武功的事传出去。”

“什么?”我愕然,“怎么会?”

重莲道:“选吧。”

“第二种。”

“明天给我结果。”

我给他们弄得莫明其妙。在我没问清状况前,重莲已经将所有人打发走,自己拿了一本书卷在床上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对一个忠心自己十余年的下属,就这样说杀就杀?

“莲,他什么时候出卖你的?你有没有冤枉人?他对你一直很好啊。”

烛光下,重莲的睫毛黑黑的,盖住了深紫­色­的瞳孔。他翻了一页书,没有回答我。

“喂,你不是说过,不要再让任何重火宫的人受伤么?”

“他已不再是重火宫的人。”

“对于别人的背叛,你一定要这么报复么?你怎么不问问他理由?”

“他的理由我很清楚。”

“是什么?”

重莲又不回答我,继续看书。

我把默写的遗书扔在了桌子上,衣服脱掉,扔在一旁。但他还是没看我一眼。我恼了,把他的书给抽出来,扔在桌子上,刚好压住遗书的纸张。

重莲抬眼看看我,直接靠在床头不动了。

我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却发现书本斜斜地压住了遗书上的字。

然后,最边缘的六个字,组成了一句话。

我心中一凛,抽出纸张,想起蛋蛋说的话。原来他是想说:

遗书,第二行。

从第二行的“你”开始,斜着往下看。

那是一句话。

重莲慢慢坐直身子。原来他一天慌乱,不是因为敌人,而是因为这个。

三一

“我的字果然是鬼画符。”我把纸张放好,用书本将它压住,“那个悬崖下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虽然高,但以我的轻功,下去应该没有问题。”

“嗯。”重莲又靠回去。

原本几乎是立刻就相信的。但这事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首先,陪伴着林轩凤死去的人是花遗剑。林轩凤对花遗剑的信赖,肯定大大超过蛋老弟。但他不告诉花遗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花遗剑知道是重莲­干­的,肯定会去报复。现在大概清楚了,如果我所见一切属实,林轩凤死前嘱托花遗剑不可以杀重莲,是怕花遗剑会遇到危险。

其次,小屋的门有问题。那个地方大概重建过。林轩凤死前肯定还留下过什么东西,被摧毁了。只是如果杀了林轩凤的人真是重莲,那摧毁房屋的人必定是重莲。既然如此,他为何独独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让我来发现?

再者,包裹究竟是怎么掉下山崖的?到底是那白衣人推的,还是重莲“不小心”掉落?如果真是重莲,重莲为何要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最后,蛋老弟死的时候,重莲试图救他。但他很快中毒而死。如果凶手是重莲,那毒一定是他下的。但有很重要的一点,重莲站在东村口,信号弹是西村口发的,凶手逃脱。如果是重莲,这也太说不过去。

其实,大部分证据都能说明,不是重莲。

但有一点,让我彻底心寒——重莲的表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我再想林轩凤。可是,有人会因为嫉妒而慌张么?

重莲吹了灯,在被窝里轻轻握住我的手,合了眼睛。在黑夜中,那张脸美丽如同由白玉雕琢而出。

我多少次因为这张脸而心神荡漾。

重莲却说,毒花至香,烈酒至浓。

再回想他刚认识我时发生的事。只要是和我有一点暧昧关系的姑娘,他都会杀掉。所以我一直觉得奇怪,和我至亲的人是林轩凤,他竟动也不动他。

还有白琼隐说的话。

我最该提防的人……会是重莲吗?

“凰儿,凰儿。”重莲的声音低低回荡在耳边。我还没回答,他已经一条腿越过我的身体,撑起来,将我围在他的双臂间。然后,垂头便在我耳上咬了一下。我给他咬得面红耳赤,还没缓和过来,他双手微微一松,压在我身上。

脸与脸隔得很近,­唇­与­唇­也只有薄纸距离。他并不亲吻我,而是微微摆动下身,用硬物摩擦我开始抬头的地方。

每次他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诱惑人。不强迫我,也不询问我,等我给他挠痒挠到受不了,主动找他要。我曾经试图和他对抗,就任他一直摩擦。而我的表现,以他后来的话说,就是“凰儿你的脸就越来越红,红到晚上都看得出来,好可爱”。

小的时候听百催花说,好好练武,练好了武功好泡姑娘。我开始还以为是习武之人潇洒帅气才会讨人喜欢,后来才知道,武功高的人体力好力气大,自控能力也相当的好。床上的表现自然也分外讨人喜欢。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宁可跟个彪形大汉都不要跟文弱书生。但我懂这个道理的时候似乎是在十五岁,晚了些。那时候我想武功这样的事轩凤哥去练吧,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找姑娘了。

重莲是高手中的高手,强人中的强人,外加练那个什么都需要控制的变态武功,耐力自然是没话说。他可以一直维持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频率来摩擦,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因为我只赢过一次。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给他摩得­射­了出来。开始他不知道,还一直挑逗我。没多久,他发现我裤子湿了,愣了老半天。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重莲又在折磨我。但这一回我不妥协。

我板着脸道:“如果你想要,就乖乖躺好,腿张开,不然就跟那次一样,谁也别想舒服。”

这个明知道不可能被允许的要求,重莲竟然答应了。

顿时,有些强势外加诱骗的表情彻头彻尾改变。重莲靠在床头,衣服半挂在手臂上,头一扬,长发就落在枕头上:

“来。”

我差点就兽­性­大发扑到他身上去。虽然没表现那么夸张,但兴奋肯定是显而易见的。衣服裤子都脱了扔掉,散了头发,脱他的衣服。他倒是大方得很,主动把手腿伸直了,方便我给他刮下来。

衣裤脱下以后,随手扔在床末,和我的衣服堆作一处。

他坐直了,搂住我的肩,轻声道:

“温柔一点。”

煞时血液又沸腾。我用力点头,咬住他的耳垂。沿着他的耳钉轻舔,往里面吹气。重莲急促地喘气,搂紧我。舌尖卷着他的肌肤,直到咬住他的胸前的红点,他才轻轻哼了一声。

这些还好,我发现自己要取悦人还是不难。

但当我替他润滑,握住自己的雄­性­部位想要进入他时,他做了一件事,让我差点爆裂——他把我推开一些,俯下身,在我那顶上舔了一下。然后坐起来,分开双腿,媚眼如丝:

“凰儿,不要一下就进来,慢一点。”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我最大的欲望就是直接把他捅坏。但我还是忍住,慢慢推入他的身体。

他将我一丝一丝吞没,渐渐与我融合。当我触入最深处时,他抓住我的双肩,头往后仰去。

我抽出一些,再进入,不知是碰到了什么地方,重莲身体一颤,胸口剧烈地起伏。我腰腹用力。谁知不过几下,重莲就呻吟出来。

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如此敏感。但是,我有一个毛病和寻常男人不同:我最听不得纠床。或许是重莲的缘故,他一叫,我就想­射­。于是­干­脆用­唇­堵住他,带着他剧烈摇摆。可即便这样,他的声音还是会传到我的口中。最后我直接放弃,任他叫。

“凰儿,好舒服。”重莲断断续续道,“再……再用力一点。”

我终于爆发:

“不要叫,你叫我就早泄。”

“你早泻就换我来。”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你记住我。”他挺了身子,直接坐在我的身上,摆动着腰肢,主动吞吐着我的欲望,“不论是我的人,还是我的身体。无论你跟谁在一起,都忘记不了我。”

我一愣,连身体也跟着愣了。

“凰儿,你喜欢的人是我。”他风情万种的模样忽然消失,一脸平淡,却像赌气一般,狠狠地摇动身体,“你喜欢的人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连我都感到疼痛,不知道他会多难受。

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痛苦,刺伤自己。

我已经快受够了他这种自残的行为,­干­脆推开他:

“本来好好的,怎么又弄成这样?”

有液体从他身体中流出,重莲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我抱着腿坐在一旁,本来极好的情绪都给他几句话打散。

不知坐了多久,我穿好衣服,以散心为由走出门去。

砗磲的房间里,灯火依然亮着。

我敲门,他很快替我开门:

“公子何事?”

“你现在忙吗?我可否进来坐坐?”

“请。”

一进去,看到床旁有一个小盆,盆里装了水,水里泡着一把亮光光的匕首。他竟然真的打算听重莲的话。

我默了片刻:“莲他不过一时的气愤,不要当真。”

“宫主下决定之前,从来都是再三思虑的。”

“你跟他这么多年,他不会这么冷血。赶快把东西收了。”

“宫主是否冷血,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见盆壁上有些许血丝。再回头看砗磲,他身上并无血迹。

蛋蛋的伤口,是匕首或短剑造成的。

心中开始感到害怕,我试探道:

“确实。蛋老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他都是说杀就杀。不过他也够笨的,不知道我会原谅他。”

砗磲没有说话。

“他还费尽心思,特地让你从村西冲出去。”

一向面无表情惯了的砗磲,竟然冷笑起来:

“他告诉我宁肯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给你说。”

三二

以往对砗磲的了解,只是忠心,寡言,杀人不眨眼。可以说,四大护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莲,最不可能的就是砗磲。

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比狗还忠诚。

“砗磲,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说出去?你一向忠于重莲。”

“我是忠于重火宫。”

“你出卖了重莲,就相当于出卖重火宫。”

“倘若他不是宫主,这个等价不成立。”

“重莲不可能不是宫主。”

“重火宫上百年历史,数十位宫主,重莲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原本是最好的一个,现在反倒变成最废的一个。”

“真没想到,砗磲护法竟是柔茹刚吐之人。”

“这世界原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受到他的熏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该了解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可是最近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做事?我不过觉得匪夷所思。若说重莲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砗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实际上,原因不是武功。”

砗磲不语。

“你发现,你那冷血的宫主开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响他的人是我,实际宫内很多人都记恨我,但因担心重莲而不敢对我下手。”

“朱砂说你只会耍小聪明,看来不是这样么。你心里明白得很么。”

“所以,对于刚才你说你杀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在挑拨离间?”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想说,在你眼里,林轩凤或许是什么宝贝,但在我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或者死了,根本没有影响。至于宫主这么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宫主不去杀他,我们也会动手杀了他。”

“林轩凤究竟是不是重莲杀的?”

“你毁了宫主,毁了重火宫。从我口中出来的答案,你愿意相信么。”

原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回到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对着黑暗发呆。

“回来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

“嗯。”

我走过去,跳上床,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刚我和砗磲谈了一会。说到了蛋蛋的死。莲,你说,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杀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莲没有说话。我在黑暗中抓抓脑袋,­干­笑一阵子,又道:“轩凤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怎么?”

“因为我抢了你。”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这样。”

“既然这样,我都摊开讲:我在轩凤哥的遗书上发现他藏了一句话,这句话的位置刚好和蛋老弟提示的一样。他说,我的心上人杀他。”

“嗯。”

我提起一口气,不敢大声呼吸:

“遗书上说的,是真的么?”

屋内一摸黑,窗外凝华如洗,玄鸟寂夜过庭,树影横斜,反帐帘而上。

重莲呼吸声很小。

“你的心上人是谁?”

“你。”

重莲没说话。

我又问:“他说的是真的么。”

“不是。”

“好,我还是相信你。”

因了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侧面。一张令人停止呼吸的脸。一双令人停止心跳的眼。

他眸中酽紫如烟,美丽到只用一双眼睛,便迷倒众生。

正式因为黑夜,许多不必面对的问题都变得简单浅显。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很多事你就算骗我,我还是相信。但这一件不能。”我抚摸他的脸颊,笑道,“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对你报复,凭我的能力也报复不了。但我会很讨厌你,讨厌到厌恶——不是恨,是厌恶。”

重莲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拍拍他的肩,又打起哈哈: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威胁得过火了。不早了,睡觉睡觉,明天早上继续赶路,会累的。”

我抱着他躺下,安心地闭上眼睛,但发现床单有些湿润。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我清清喉咙:“随便擦一擦都不愿意,你就准备在这些脏东西上睡觉么?”

重莲没说话。

我翻身去寻找抹布,但摸黑什么也看不见。重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如果是真的,你会如何?”

这回轮到我哑巴了。我会如何?想都没敢想。

“凰儿,如果是真的,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现在没了武功,宫里的人又不能十二时辰连续守他。要今天离开他,估计明儿就喝大补莲子汤。

“不会。”我伸腿踢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就用这些事来吓我。”

“是真的。”

一瞬间我有些失神。我晃晃脑袋,继续翻箱倒柜找抹布。

重莲没有再说第二次,也没有动。

我找到抹布,随便擦了一下,就扔到地上,然后缩进被窝:“这天冷得,脑子都给冷秀逗了。方才我竟产生了幻觉。”

“我在乱葬村东村口的时候,让人传递消息给西村口的海棠,并不难。她再在西村口发信号上天,砗磲跑掉,就是你看到的情形。”

“好冷好冷,这天好冷。”

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是失去保护一样,身体四周空空的,仿佛都有冷空气侵入。

重莲不再回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一时间只顾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多了以后,忽然想起那个被扔入山谷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破枕头。

竹林小屋里的床没有帐帘,空而狭窄。若是晚上,一个人躺在上面,看着随风摇曳的竹叶枝条,听着夏日夜晚的风声虫鸣,一定会做噩梦。

但我很小就在那里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倒是轩凤哥被我吓过。那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大妈那里听了个白衣画皮女鬼照镜子的故事,白天听了没多大感觉,一到晚上,差别就出来了。半夜,我说要去上茅厕,回来的时候我披了个挂外面晒­干­的床单,飘着过去。他一看到我,那漂亮的桃花眼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哼哼哈哈鬼叫了两声,小姑娘似的嗓门刚好很配合地­阴­森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大叫起来。恰好他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哑,这一叫,那公鸭嗓震得我头皮发麻。我立刻扔掉床单,揉了揉耳朵。他把我抱得那叫一个紧。

三四年过后,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没料到那小子又被我吓叫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扑过去说就你这小媳­妇­样还想当我相公,你得了吧。林轩凤又一次抱紧我,却是一脸坏笑。我心想这下坏了,中计,林轩凤这小子没当年清纯,开始骗人了。他用食指勾勾我的下巴,声音带点磁­性­也是分外好听:“现在相公变得很相公,娘子却不像个娘子。相公来教娘子怎么当个会服侍相公的好娘子。”

这话说有多拗口就多拗口。我一个哆嗦,­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开始殴打他。

现在回想,住在那个小竹屋中,确实没有感到害怕过。或许是因为自己胆子大。轩凤哥最后的日子住在小竹屋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睛?

在晚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害怕的感觉。

此时此刻,却连手指都是冰冷。

我最亏欠的人就是林轩凤。而现在,我和杀了他的人睡在一起。

若换做旁人,我早已一刀了结了他。

可这个人是重莲。

是重莲。

月光游出云层,温润清浅地洒入客栈窗口。

被我扔掉的抹布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我回头看看重莲,他背对着我,背脊看去格外单薄。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死了。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被他杀了。

三三

次日,砗磲不见了。我没有问重莲。人群往哪走,我就跟着往哪里遛。

东南方向是重火宫,而马车朝着的方向是相反的。重莲应该是打算去京师接雪芝。

早上吃了点灌汤包垫肚子,到上马车前,我才指着护法的车子,和重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坐这。”

“嗯。”

重莲看上去好得很,就好像前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了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

我跳上马车。

琉璃看我一眼,不大友好。海棠看我一眼,不说话。

朱砂直接朝我瞪眼睛:

“宫主那边多宽敞,跟我们挤什么挤?”

“人多才好玩。不然我去跟宇文长老说,让他和我换位置?”

“不不不,你还是回来吧。”朱砂把我拽回去,“从这里到京师要三个时辰,你总不能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时间可不好熬。”

“有美女相伴,有什么不好熬?”

“林宇凰,你……”朱砂说一说的,血像升温一样慢慢升上脸颊。

“有了海棠姐姐,人生也就有了追求啊。”

朱砂没有加热,直接沸腾。

海棠很矜持地笑了笑。

这重火宫里,要说哪个人最正常,那便是海棠。但要说最不正常的,也该是海棠。她­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谈吐不温不火,说话不多不少,贡献不大不小,而且,还没有嗜好。

就连砗磲那样的人,都有个最大的缺陷——对重火宫过于执着。

其实这已经是很可怕的事。

没有嗜好,­性­格上就没有任何弱点。别人除了通过杀了她,再没办法制住她。

海棠之所以成为四大护法之首,大概正是因为这个。

琉璃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开始感怀春秋:

“和林宇凰在一起三个时辰,寸步不离。光是靠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上马车后,抱怨得最厉害的人是朱砂,话最多的也是朱砂。

“这江湖中的美女无数,你们能不能说几个出来?能不能?能不能?林宇凰,你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不能。”

“海棠姐姐喽。”

“嗯,嗯,呃,海棠是很漂亮没错啦。不过,还好你没让姓楚的丫头听到,不然她的脸­色­恐怕不好看。还有还有,我说的美女,是那种成名人物。”

“海棠姐姐很出名呀。”我弯着眼睛看向海棠,“三大美女之一呢。”

海棠还是只是淡笑。

这大姐,真是酷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重莲待久了的人都会变成这样,人生无趣。

“这种美女是指传奇人物,不是光靠美貌出名的。像当年的上官雅玉,还有后来的般思思,还有赫连惊红,还有,还有,最出名的蛇蝎美人薛红和冰山步疏。”

“赫连惊红和步疏没有听过。什么来头?”

“赫连惊红是出名的大家闺秀。可以说,在当时的武林中,没有人能找出比她条件更好的女子。她的父亲是武林盟主,母亲是将军之女,一个叔叔是大将军,另一个叔叔是武状元,还有一个武当副掌门的大舅舅。”

我叹息:“这种家庭,怎么找男人哟。”

海棠道:“正是因为条件太好,上门追求的男子都被她父亲拒之门外。她到二十一岁还没出嫁。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那男人武功不是很拔尖,年纪还比她小。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妻室。”

“然后她父亲就把那男人的媳­妇­偷偷灭掉,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对吧?”

“没有。她父亲想要杀那个男人,结果那个男人说服她偷盗了家里的武功秘笈,和他一起私奔。她跟着走了。一年后,她父亲的人马终于在一个小村旁发现她。那时她还挺了个大肚子,那个男人却不在了。”

“人渣!”我大叹,“后来呢?”

“她知道她父亲不会让她要这个孩子,就在村子口强行生产,然后跟着他们回去。”

“后来?”

“后来她死了。”

“死了?”

“嗯,她的事闹得整个江湖都知道,她父亲颜面扫地,下令把她给杀了。”

“那个男的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种女人都不懂好好珍惜。”

“开始他什么都不会,后来学了她偷出来的武功,很快就当上了采莲峰的副帮主。”

霎时背上一凉,我低声道:“他叫什么?”

“林立堂。”

我背上彻底凉快了。

这赫连惊红,竟然是我老母。

我老爹对我差到天崩地裂,我这辈子啊,真是习惯了没有亲人的生活。现在突然蹦出一个老娘,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扔掉我,而是因为想要保护我。就凭她当时对我爹的感情,一定十分舍不得那么可爱的小孩子。

这世界上的弃婴,若不是出身太好,就是出生太坏。我开始还总想,林轩凤那小子就是个金枝玉叶,我肯定就是出身太坏那种。

没想到,我有一个传奇闻名的娘。虽然闻名得不大光彩,起码我知道我娘叫什么了。

现在让我再知道这些东西,这感觉就像告诉我有人死前给我留了一千万两黄金,但到最后黄金被人偷走是一个道理。

重莲杀掉我爹,不,林立堂,真是杀得好,杀得妙。

我道:“那么,步疏又是什么人?”

海棠道:“双成楼的圣女。”

“双城楼?没听过。”

“你肯定没听过。人人都说双城楼是海市蜃楼。刚建立一个月,就烟消云散。”

“怎么会?”

“她自己烧的。”

“步疏?步疏!步疏是这世界上最变态最残忍的女人!”朱砂抢先道,“她的武功不怎么高,就一张脸长得漂亮,但盛气凌人成她那样已经够可以了。给自己的教派起名叫双成,又自封圣女,做人臭屁成她这样的,真的太少了。她烧掉双城楼,杀了自己的所有属下,纯粹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海棠道:“也不能这么说。双成楼的人确实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武功招式也优雅华丽,有多少人说看了步疏的武功如同舞蹈。但她的武功也不光是好看的,一流的轻功和身法,又能在瞬间消灭掉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

“我不是很明白,这个叫步疏的为什么要自毁一切?”

“因为当初宫主想要吞并双成楼。”

“宫主?你是说重莲?重莲想要吞并和她烧楼有何­干­系?”

“她给宫主的答案是: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要。”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琉璃冷笑道:“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要不是嫁了,就是死了。”

结果女强人朱砂又开始和她吵架。

我保持沉默。

美丽的人果然都没个正常的。

抵达长安,四周尽是高耸的楼房,大红的灯笼。京师的景象果然比寻常都市繁华许多。

我们在一座占地极大的楼房面前停下。

这飞檐反宇的顶子上挂了一串菱形招牌,五个菱形,五个字:

长安春饭馆。

来了点风,那风就吹得招牌摇摇晃晃。饭馆前不远处,许多壮汉在玩杂技,脚下滚着轮子骨碌碌响。

我刚一掀开车帘,便看到站在门前等候的重莲。

“凰儿,我每次来长安,都会来这家餐馆。去试试么。”

他又蒙上面纱。其实我更加感到困扰。因为这样,我除了他的眼睛,不能看别的地方。

可是我一个晚上没睡觉,一直都在想这个事。在天亮之前,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想要牵我,我把手抽回去:

“不了,你们去吧。我看马车。”

他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不会走。我会用最大的努力尽责保护他,直到他武功恢复。至于那种感情,还是留给轩凤哥吧。

三四

长安春饭馆里面,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忙得碌碌庸庸。他身后的高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上好老酒。

经受不住饥饿的摧残,到底还是进来了。

饭馆入口处两个大黄灯笼,绕着楼道一圈子大红灯笼,这喜庆的气氛布置得也忒好些。

京师是中原的交通枢纽,人来人往,是什么样的都混了点。重莲虽蒙了脸,护法长老们也稍微变了变装束,但贵人就是贵人,走着路架势都是一流。那些小商贩在这种地方打滚数年,来往的人有没有钱,光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

重莲一进饭馆,一群小商贩就滴滴答答跟着冲过来,一个劲介绍商品,什么口音的都有:长安锦盒,玄玄药经,无相佛珠,桃花扇子,武功秘笈……甚至连肚兜都有。

最荒谬的是,我们刚坐下来,有个小贩拿着一个蓝­色­的薄子,在重莲耳边小声说:

“这位公子,我看您身手不弱,要不试试修炼这本我大哥抄来的《莲神九式》?”

重莲看这小贩的表情,像看到一个比他长得还好看的女人。

“真的假的?”我走过去,大惊小怪地说,“莲神九式?我不相信。你哥哥是谁啊?”

“兄弟,你能不买,但别侮辱我。我这辈子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当我骗子。”

“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哥哥是谁?”

小贩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小的真名叫林宇凤。”

“林宇凤?”我惊道,“莫非,你是,莫非……”

他闭眼,决绝地说:“公子肯定见过世面,我和我哥哥一样,都是出自乱葬村。无奈我的身子弱,所以武功都被他学去了。近日重火宫的事你也听说了,重莲武功尽失。我哥的­性­格全天下人都知道,现实得不得了。这会儿哄着重莲的时候,打算收拾东西拿去卖,早日脱离苦海,寻找另一片天空。”

“真的假的?这林宇凰也太没良心了。你怎么跟他一起没良心啊。”

“没有法子呀,也是为了求生存。”

这小贩,竟再不提《莲神九式》。

“莲神九式,这可是重火宫的至宝。恐怕……价值连城吧?”

“没有没有,他命人抄了几百份,准备同一时间拿到天下大卖,所以不会太贵。说实在的,这本秘笈要传出去,怕要天下大乱。也别怪小弟我打击你,你拿了它,以后混江湖可以保命,但是想要一统天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唉唉唉。”我用力击掌,“如果把它们都买了,你说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啊?”

除了重莲以外的人,都在忍笑。

只有重莲。他除了练功,极少这么认真。而且还是认真倾听另外两人的对话。

“这,您打算全买?”

“如果我全买,你是不是要给我算少一点呢?”

“可是,可是这样我哥的命令就……”

“赚钱要紧,管你哥做什么?你这一本多少钱?”

那小贩看着我,眼珠子稍微那么一转,我就知道他那小黑肚子里装了什么水。

“三千两。”

“三千两?”我道,“太贵,太贵!”

“这样吧,既然公子打算全部买,那就两千。”

我抽出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还是太贵。”

“底线是一千五,再少我不卖了。反正想买的人多得是。”

“一百。”我道,“如果我全买,一百两一本。”

那小贩转身就走。

小菜已经上了一道。

我回头拿起筷子夹起花生米,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再看看他们,重莲看着我,眼睛也不眨。

这孩子真可怜,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类人么?

“吃饭吃饭。”我用筷子指指花生米。

话音刚落,那小贩回来了。我当他空气,继续抛我的花生米。

“我真是受够你了。我卖这么多本出去,只有你敢跟我开这个价钱。我这人卖东西喜欢挑顾客,我看你和你身边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一定是练武奇才。给了你们,总比让重莲那魔头继续逍遥得好。”

又接一颗花生米。

“这样,三百两。不能再少了。”

我对他嘿嘿一笑:“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一百五,一百五!”

“一百我也不要了。”

“好好好,我服你,就一百吧。”

“一百哦?”我把一颗花生捏成粉末,撒到桌子上,呼地一吹,对面坐的宇文长老眉头皱起。我道:“一百也不要。”

“你,你这人说话怎么不算话?”

“我怎的不算话了?”

“你说如果我给你一百的价位,你就把所有的都买下!”

“对呀,你都说了,‘如果’。”

小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特别好玩。

“遁地九式,江湖中最常见的三流武功学术。因为内容太过平凡,平凡到让人都没有修炼的欲望,所以只会在最穷武功最弱的人群中流行。稍微有点银子的人都没见过这本秘笈,所以拿来糊弄有钱人,这本是最好不过。”我抓过那本‘莲神九式’,撕开写有这四个字的标签,果然露出“遁地”二字,“你看,贴都没贴牢。成本最多三十文,你开三千两。就是骗子也该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那林宇凤抢过莲神九式,从一堆商贩中逃了。

我今天要不拆穿他,关于我背叛重莲如何如何没良心的谣言又出来了。

而我认识重莲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露出钦佩的表情。注意,是钦佩,不是鼓励,也不是安慰。虽然他在这方面是个门外汉,但能让他佩服,何其难得。

更难得的是,朱砂也开始钦佩我:“林宇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唉,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娇小姐。

“这人想要骗人,连血本都不下,水平太差。想当初,我卖得最多的秘笈就是‘莲神九式’。卖出去三十二本,客人识破气跑次数可是零次。”

只不过事后发现被骗,回来打算暴打我的,十八次。暴打成功的,三次。

“会有人相信?”

“莲神九式是最神秘的秘笈,所以怎么编都会有人相信。不过当初,我和轩……和我一个朋友去做赝品的时候,还参照了武学史书,花了五十两的成本做成­精­装本,说不是复制品都有人信。”

重莲欲言又止,最后也跟我一样,吃花生米。

菜又上了一道。|­乳­酿鱼。

身边的小贩走了一半,又有一个上来说:“小哥,看你眼力不凡,我是不卖赝品的。价格也公道。”

“嗯,你卖什么?”

“长安锦盒,十两一个。你在别的地方都看到,十二两能拿下来,都算很便宜了。”

“好。拿来给我看看。”

接过锦盒,上面镶嵌珍珠和玉石,虽然都不是真的,但真正的金银锦盒要好几千了。这个在普通锦盒中确实算好的。

“嗯。我要这个。”我掏十两银子给他,“做买卖么,确实不容易。”

“做买卖啊,是很开心的。”那人眼睛弯成一条缝。

“对呀,很开心的。”

那人忽然脸­色­一变,跑了。

下一刻,剩下的一半小贩也统统飞也似的逃出去,只留下一个傻愣愣地看着我。

海棠道:“他们怎么都跑了?”

我把一个细雕凤纹宝玉丢在桌上:“生意做不开心了,自然走为上策。”

朱砂道:“宫主,你又被偷东西了!”

重莲微微一怔,把宝玉取回,重新别回腰上:“谢谢。”

留下来的最后一个颤声道:“大哥,你哪混的?我混这一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高手。”

我眨眨眼:“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难怪骗来这么两个漂亮的姑娘,传授一下秘诀吧!”

朱砂果然反应很激烈,钢刀一抽,就要砍人。

最后一个人也跑了。

我用筷子戳戳碗:“吃饭吃饭。”

三五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武功高,不代表不会被小偷摸包。我其实很想问一下,重莲以前是怎么个被偷法,怎的这么低劣的防盗工作都不会。

但是,忍了。

谁知下一刻,宇文长老便问:“宫主,你都丢过什么东西?很多次么?”

他慢慢夹起鱼­肉­,慢慢放到碗里,慢慢吞下去。老人吃东西,总是没法给人食欲。

“没有几次。都是小物件。”

海棠道:“十三块玉佩,二十九次银两,八次紫晶石,三十三块金砖,六颗白虎内丹。这是我跟随宫主时,他丢掉的。其中,六颗内丹是他十四岁替老宫主带的,一口气全丢了。”

我看看重莲,他没什么反应。

内丹一颗用,胜练十年功。六十年的功,他就这么丢了。

再一想想,当年小花菜头他哥闯荡江湖回来,曾经跟我说他在奉天偷了重莲的银子,还被我狠狠讥讽了一番。

我当初怎么这么白痴,没有跟着他们混?

再想重莲十四岁的时候,那怎是一个盛气凌人了得?

结果被人摸包,百摸百中。

我实在想说,算了,看你这么弱,以后林二爷照顾你,免得受这些无聊的欺骗。结果,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武功练这么高有什么用,早晚给人偷完骗完了。”

重莲看我一眼,掀开面纱吃鱼。

朱砂愤愤道:“去,人都给坏蛋骗了偷了,丢点东西,宫主才不稀奇。”

“你这疯丫头,讨打!”

重莲道:“朱砂,住嘴。”

朱砂住嘴了,重莲继续吃鱼。我瞥他一眼,看他咀嚼到一半停下来,就不动了。瞧他那小样,用脚底板想都知道,给鱼刺卡了。还给我憋着,死撑面子不说话。

唉,就不能小心点么。我来我来。

我舀了一勺子米饭,放到他的碗里:“直接吞下去。”

重莲脸皮也愣厚,没觉得不好意思,把饭吞了。

我夹了一块鱼,把刺挑出来,反复检查了没刺,扔到他碗里。想说你吃的时候小心点啊别又卡了,结果开口又变调:

“这么笨,你怎么生存到现在的?”

重莲估计昨天那会良心给我刺痛,现在我说什么他都不讲话。闷得我特别想把他抓来打一顿。

默默吃完一顿饭,我越来越想打自己一顿。对重莲这没心肝的人就是要冷酷,冷酷。结果到最后又是夹鱼又是挑刺的,谄媚也不是这么来的。

司徒雪天那小子还是有点能耐,重建了紫棠山庄不说,还把山庄搞得人模狗样。

我去紫棠山庄接雪芝,重莲还是留在外面等。毕竟他和司徒雪天见了面,多少会有些尴尬。雪天一听我去了,立刻就带着雪芝出来接。我正准备和雪芝来个父女大相认,雪芝居然一个无影腿踢在我的小腿骨上,我痛得抱腿乱跳,一巴掌拍在她ρi股上。

她捂着ρi股,眼泪汪汪地说:

“林宇凰你这混帐,竟然不来接我!”

雪芝的眼睛简直就是重莲的翻版。小孩子长这种眼睛,非但不会妖媚,还会相当讨打。我蹲下来,捏住她的脸,左右拉扯:

“想二爹爹就直说,装什么装?”

“我想的是爹爹!”

“你骗人,想的就是二爹爹。”

“就是爹爹!”

“好吧,那二爹爹明天走了,把你接到爹爹那里,你见你爹爹去。”

雪芝抓着我的手摇晃:“不行!”

“那你想不想二爹爹?”

雪芝扑到我怀里,哭了。我冲司徒雪天眨眨眼,司徒雪天摇头道:“对小孩子,容忍点么。”

接了雪芝,再找重莲。我才发现这孩子真的太偏心。跟我就是轻轻哭,跟重莲就是扯着嗓门大声哭,还连带撒娇发嗲蹭鼻涕。重莲摸摸她的头,低垂着眉目,温柔的模样也是分外好看——呸呸,什么都没看到。

重莲在长安河畔的别院扩大过。

当初他化名叫韩淡衣,迷倒整个京师少女少­妇­,原本觉得没过多久,实际也去了五年上下。

这一晚住在别院中。我和重莲还是分了床。

我一个人搬到西厢房,叫雪芝和我睡。雪芝说要和重莲睡,我正觉得没面子想扁她,重莲道:“芝儿,跟你二爹爹睡吧。”

于是,雪芝跟我睡了。

次日又去紫棠山庄,探望花遗剑。

紫棠山庄重修以后,院内景观也变了很多。

湖堤前,一座小桥直通大院,仆人带我进去。凉台轩庭,小桥流水,司徒小公子倚榻赏景。

“凰哥哥,我还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原来还有点良心。”

“雪弟弟,我对你一片真情,如何会没有良心。”

两人对视很久,突然各自倒向一边­干­呕。

呕完以后,他带我去看花遗剑。

花遗剑还是不能动。除了手脚的姿势都搬直了,就没有变化,跟个死人似的。我去检查他的身体,没多久,司徒雪天就把我拉出门:

“放弃吧。我把长安最好大夫都找来看过,都拿他没辙。”

“大夫怎么说?”

“山庄门口有个药铺,那里的大夫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你自己去问问。”

“白琼隐没用的。”大夫停下手中研磨的活,抬头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自称神医,我活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么可笑的事。他打着神医的旗号,看到能治病的人就治,不能治的就说是自己心情不好不想治,这样在他手下痊愈的几率就是十成十。年轻人爱出风头我能理解,但骗人就不对了。”

“那大夫的意思是?”

“行川仙人。”

“这人不是不好找么。”

“确实不好找,但这人用药如神,找到就一定有救。”

“大夫可否稍微给点提示。”

“我年轻的时候和他在一个学堂读书。他这个人怪得很,家境富裕,相貌英俊,盈科后进,还是整个学堂里最小的人。他什么都不缺,就缺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知道他怪,我要的是线索。说了等于没说。

“他原姓殷,行川是他的字。原名我不知道。”

“殷行川,原来如此。”我回头司徒雪天微笑,“我说,我还是直接进天山,找那个什么白翎的人帮忙吧。”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那大夫抬头惊讶地看着我。

一大群人冲进药铺,在铺子里横倒竖歪地放了一堆东西。

一个长胡子老头指着一口棺材,笑道:“公子有备无患,买一送一啊。”

一个大妈拿着一个白袍子在我身上比划:“织锦寿衣,量身订做。八折八折。”

一个读书人拿着毛笔和纸:“秀才代写遗书,五两银子一封,包煽情,包经济。”

我挥手:“去去去,我忙!”

“公子,暴尸街头多不风光,何苦呢?”

一群人闹得药铺里­鸡­飞狗跳,突然一个人进来,对大夫道:

“大夫,给我抓点药。冬虫夏草五两,红花一斤。”

声音微哑,却不难听。甚至让人有一听再听的欲望。这样的嗓子是个人听了,就不会忘记。

“这,公子,您要不懂配药,最好给我说有什么症状,或许……”

“我就买这两种药草。”那人戴着遮脸的斗笠,扔了一个钱袋在柜台上,“麻烦您快一些。”

大夫只好抓药。

拿了药材,他转身就走。

我跟上去:“白,不,前面的公子,请慢走。”

三六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

他的袖口收很紧,因此显得手指更加修长。只是,右手手腕处,有一块明显的烧伤。

我拍拍雪天,朝那人走去,小声说:

“我与阁下曾在奉天见过,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他的面纱是黑­色­。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能隐隐看到他的眉眼。

相当浓长的眉,相当明亮的眼。

风吹来的时候,斗笠上的黑纱轻轻摇了摇。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我。但他不说话。

“阁下不方便开口么?”我又道。

“你……你有何事?”

他刚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想必是在忍住咳嗽。看来这个传说中的轻功高人,外加天山观主,真是一个病壳子,外加药罐子。

“我有事想与公子谈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能。”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

“我不是叫你帮忙。我们可以拿条件换。”

“你应该知道我们最想做的事。”

既然是“我们”,那就是天山。天山的人都是疯子。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估计白翎给我绕烦了,看了许久,转身就出了药店。这回我喊了半天,他都不买账。于是­干­脆冲出去,挡在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飞上房檐。

你会轻功,我就不会?

我冲上去,顺便踢落了几块砖瓦,砖瓦所落之处,惨叫连连。

终于我们受到了大片京师人士的关照。

白翎终于停下来,回头道:

“你打不过我的,放弃吧。”

“你没和我打过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我说了知道便是如此。”

“好吧,即便我打不过你也罢,我可以跟着你跑。你轻功虽好,但要追你对我来说,不难的。不出半个时辰,我保准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天山白翎披个破斗笠乱跳。”

“你,你就是想救花遗剑,是么。”

“正是。”

“花遗剑看到了我的脸,我是如何都不会救他的。”

“为何他看到你的脸,你就不救他?”我顿了顿,“男人长得丑没有关系,只要武功高本事大就好。”

“谁给你说我长得丑了?”

“像我啊,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长得难看,还不愿意去见人……”

白翎打断我:“你长得不难看。”

“当然不难看。现在我看自己,还越看越英俊,越看越风流,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人能跟我比。”我笑笑,“不过,人么,总有那么一段自闭期。当时有人这么说的,男人与女人不同,再丑都没有关系,本事大了,女人还是会来的。”

这句话的后面是这样:不过,来了女人也没用,你是我的。

“那个人……是你朋友吧。”

“没有。是情人。”

白翎忽然转过身,低声说:“那你跟重莲又算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我顿了顿,“是被我和重莲害死的。我这辈子做的错事也够多了,但没有哪一件像这样,让我觉得一切都迟了。”

隔了一会,我又道:“他死之前,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花遗剑。花遗剑是他很重要的人。”

“你既然这么重视他,为何要害死他?就因为重莲长得好,武功高?”

“不是,绝对不是。”原本对这白翎有点好感,听他提起重莲时的语气,又忍不住挑衅,“重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他的。”

重莲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不管他是神采奕奕,还是沉默不语,我都觉得仿佛一离开他,他就会变成轻烟,瞬间消散。

可能真的是担心过度。

“多么伟大的爱情啊。那就别再拿其他人当幌子。让你那旧情人死得安心一点,叶公好龙的事,少作甚好。”

下一刻,白烟四起,我被呛得连咳几声。

白翎消失了。

又一次请人失败。

我再下去找白琼隐的时候,那些卖棺材遗书什么的全部跑掉。司徒雪天在那里摇着扇子等我,见我来了,劈头一句:

“我瞧那白翎可能是个赝品。”

“我也觉得是。除了声音像,其他的地方都不像。”

司徒雪天扇子一收,摇摇扇柄:“不不,我是说,如果是真白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京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买药材?他稍微摇摇小指头,就有一群小狐狸奔来了吧。”

“那倒也是。”我喃喃道,“上次见到的白翎,似乎是个冷酷寡言的人。但今天特别感情用事,还有兴趣打听别人的私事。”

“怎的?他问了什么?”

“没,就是我的朋友重莲什么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该是敌人。”

“这我知道。”

但反复想想,也不大对劲。重莲的事,他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想想他买的药。

冬虫夏草可以治疗咳喘和肌­肉­拉伤,还可以滋养产后孕­妇­。红花则是对骨折血肿、腰脊筋­肉­有显著疗效,还可以给患有心疾的孕­妇­催产,正常孕­妇­服用后,极易流产。

白翎那咳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倘若他是给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别人给自己买。

若是治疗,他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口,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大稳。就算真有伤,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养孕­妇­,那更没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个女人的肚子,还用负责么?

除非,那个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关系又不能让人家知道。那可能这女人是鬼母或红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买药就好解释了。

一个普通的男人打掉一个女人的胎,滋养滋养。

但,这个声音是普通人学得来的么?

而且,寻常人有那个胆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寻常人。

“想什么呢?赶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着我,出了药店。

回到重莲的别院,雪芝和温孤东泰正在院子里斗蛐蛐。两个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里两小团,果是颇有意趣。

路过重莲的房间,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铺上,踩着被褥。

原来的习惯是破门而入,但这会还是忍了,往纸窗上戳了个洞。

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

重莲站在床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叫琉璃他们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穿过一个小院,路过海棠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也觉得很惊讶,他竟然会留下来。”琉璃的声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宫主是怎么下的手,知道了他还不跑了?”这是朱砂。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宫主已经做得够仁慈了。那姓林的还想怎样?”

“仁慈?我把你老婆给弄到一个小林子里,让她在一个月内自杀,还要故意制造成是她自愿的样子,她要不答应,我就说要杀了你。然后我再替你生两个小孩,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讲话还这样?”

琉璃哼了一声:“你要有宫主一半漂亮,我也愿意。”

“你!”武器摩擦的声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样是个白眼狼,姑­奶­­奶­今天灭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敲敲门,里面突然安静了。

“重莲那里好像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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