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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花容天下续集十里红莲艳酒 > 三九

三九

天里桃花开。

“你呢,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节约钱就饿了肚子,知道么。”

“好。”

“不过,血凤凰给的银子也不一定够开支,所以还是不要太浪费……哦,箱子里的银子清点过否?”

“五千两黄金,足够用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要小心花遗剑。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朱砂不说话了。

“如果被抓着也没关系,记得来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靠近莲,保护好他,知道么。”

“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多少?”

“林宇凰,你先不要急。我们这都是为了重火宫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

“如果有一天,他们叫你把你们的残废宫主杀掉,换回重火宫原来的地位,你照做了,也算立了大功。”

“我怎么可能拿宫主的­性­命开玩笑?没了宫主,重火宫也就等于不存在!”

“告诉我所有事。”

朱砂的嘴­唇­有些­干­裂。

“自从宫主­精­神失常以后,重火宫不断有人离开,投靠别的门派。去年,十多个弟子组织起来,趁宫主发作的时候带着大量钱财逃跑。没人愿意服从上面的指挥,长老也无心Сhā管宫内的事。”

“嗯,然后。”

“温孤长老告诉我们,只要是血凤凰的事,我们一定要帮忙。她会给我们银子。”

“然后。”

“血凤凰行踪不定,我们连她相貌都没看清楚过。每次给了我们银子后就离开。”

“凌晨时,似乎不止是她一个人在。”

“昨天是唯一的例外,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那些人给我们熏的是什么烟,回来以后人的相貌都全部忘记了。”

人的相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不能算忘记。但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我身上弄了什么东西,腰酸背疼不说,心里明明知道那段话有如何重要,可是,就是无法记起。

看来看去,朱砂也算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温孤东泰是个智者,而且对重甄重莲也算是丹心如故。最重要的是,据说这几个长老里,他的年纪最大。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扔一个扒光衣服的黄花大闺女在他面前,估计他都没什么反应。做人最基本的乐趣都没了,哪还有力气勾心斗角?

总的说来,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

放走了朱砂,回到客栈,觉得有必要去打听一下名医的消息。这样下去消息传开了,重火宫一定会被所谓正义的人士夷为平地。

从司徒雪天那里听来两个名字:行川仙人,白琼隐。

行川仙人并不是大夫,但只要满足三个条件,他就一定会出手救人。一旦出手,便一定能让人痊愈。甚至说,他可以站在雪山顶上听说南海有一个人生病,只要知道病人的发病时间,他都可以推断出病种,找出丹药,让那个人完全恢复健康。

听去非常匪夷所思,但凡事不可能空|­茓­来风。

只是这两个大夫,相当于只听了一个。因为行川仙人的三个条件是:

一, 不要带死人找他。

二, 不给战伤的人治病。

三, 找到他。

他的真名和模样都没几个人知道,更不要提他的所在。

江湖上神秘的人有太多,不要说找到他们,甚至他们的存在是否无聊人的捏造,都无法肯定。

倘若不是亲眼见过白琼隐,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捏造的。

一个拥有非凡治疗能力的神医,竟只是一个少年。

白琼隐不轻易给人治病,或者说,根本不给人治病。尽管他自诩为大夫,可他没有一点大夫的品­操­。

人家请他治病,他一定会说,我给人治病,结果通常有两个,一是药到病除,一是药到命除。你还要治么。

到这个时候,一般求医的人都被吓跑了。如果再坚持的,对方是个男人,如果还是个美男子,他的条件一定是上床,他还是下面那个。

如果是女人?

他是个男的,但他讨厌女人。一切女人。尤其是美丽而高贵的女人。异­性­相吸这个词在他身上行不通。

白琼隐是个怪人。

他与梅影教主桓弄玉,以及弄玉的情人温采交好。数年前,弄玉在烈火中惨死,翌年温采在京师逝世。有情人终不得相守,无数人听了垂泪的故事,白琼隐没掉半滴眼泪。

温采死后,桓雅文患上重病,白琼隐替他治疗期间,天天冷嘲热讽,亦无一丝同情。

桓雅文逐渐康复后,某一日站在京师的某个桥上,看了看河水,身上的衣服稍微飞了飞,估计那景象有点伤情,但见多了生死离别的白琼隐居然大哭起来,还扑过去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桓雅文身上,十足像个三岁小孩。

这样的怪人,实在难找。

但我遇到他了。而且发现他的表现与司徒雪天所描述的差不多。于是,我立刻就追到客栈去找他,结果一朝掌柜的打听,白桓二人早已赶往奉天。

于是,加紧速度,赶到奉天,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武林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萧条没落,唯独英雄大会传之不朽。

奉天客栈中,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当年我与重莲、四大护法,以及重火宫的随从一起来时,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门的兵器,实在是乡下人进了城。重莲待在重火宫,深居简出,遇到这等情形,竟无一丝讶异。当时他跟我解释这些个人从哪里来,属什么门派,耍什么武器,修什么心法,使什么招式,分外耐心细致。我听后拍拍他的肩,说出来混过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目光远大。他没有回话,只是对我微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的谈吐风雅,眉眼深沉,举步投足间都透露着一代枭雄所拥有的气概与豁达。

江湖更替之速果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如今再到这里,人群中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有人说,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成功后失去快乐。

重莲几度笑傲武林,称霸天下。可流年似水,稍纵则逝,舞台已是别人的舞台,天下已是别人的天下。

一世异朝市,江湖无情。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无情的江湖中,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却是快意酣畅。

十五

参加英雄大会,就一定会到奉天。

到了奉天的英雄,就一定会住奉天客栈。

在金秋时分,英雄大会前后,再是江湖上的北斗泰山,来了这里也就只是诸多客人的一个。

奉天客栈上房有五间,往往都会被几大正派的掌门霸占。客栈原为崆峒包办,作用就是给这几个大派撑门面。

而花遗剑这种混出头脸的人,又是正义之士,和正派的关系铁得很,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地盘。

花遗剑参加英雄大会,多数能够拿点功勋回来。所以,往往客栈的上房安排会是以下几人中任意五位:

崆峒掌门,武当掌门,少林方丈,峨嵋师太,蜀山掌门,华山掌门,花遗剑,灵剑山庄庄主。

如果掌门不来,可以自动替换为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等等。

到场的人有很多,邪教中,青鲨帮和银鞭门这类倒上不下的,只有寥寥数人。像采莲峰和金门岛这类慢慢被前浪推翻的,已经毫无踪迹。

其实金门岛开始并非邪教,就是岛主卫鸿连和武当前掌门须眉勾结做的丑事被揭发,一个拖累了门派,一个被踢下台,遗臭万年。

正派和中立的占多数,新兴崛起的门派数不胜数。

而我在人群中,总算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但看了以后,我希望自己没看到——长了七根指头的灵剑山庄庄主。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

“这人还没死?”

看来他又用那根三寸不烂之舌欺骗众人,掩盖弑子的真相。指不定,还又推到了重火宫的头上。

楼七指正和峨嵋掌门慈忍师太聊天,不过多时便发现了我。

人群中很吵,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说了什么。但他刚一说完,他的嫡传弟子钱玉锦就冲过来,拉花遗剑和司徒雪天离开。

那速度,真不负他“玉轻燕”的美称。

对钱玉锦不了解,但看那单纯崇敬楼七指的模样,该不是坏蛋。

单纯的人常常坏大事,但一定不会做大坏事。

司徒雪天早知道楼七指是个什么货­色­,自然有所防备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花遗剑不厚道,跟着去了。

不过他看楼七指的眼神也不大友善,想来听说过点什么。

司徒雪天小声跟我说:

“放了大箱子的那一桌,是玉镖门的人。”

“这个曾经到过,门主似乎姓应。”

“应卿为。他们的暗器和匕首是天下一绝。如果以后对上了,一定要谨慎。”

“嗯。”

“那一桌穿丝绸衣裳,大部分是女子的,是平湖春园的人。这个门派是前年才创立的,她们靠经营茶馆酒楼饭庄出道,武功并不高,这一回来,应该是赞助英雄大会,博得名声的。”

“嗯。”

“那一桌拿钩子和齿轮的,是南客庐的人。‘七魂碎满轮,六魄落银钩’,说的就是他们老大曲悠延。”

“他很厉害?”

“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后来因为和女子私通被方丈处罚。实施杖刑的弟子刚好与他有私仇,把一百杖加成五百杖,打去了他半条命,又把他绑起来扔到后院,饿了四天五夜,他回寺的时候方丈非但不同情他,还斥责他几句,他妄图暗杀方丈,被人捆在麻袋里,扔到路边,又让人卖到了波斯去。回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和右手都没了,用齿轮和银钩代替。然后他结合了少林武功和银钩秘笈,研究出独立的武学招式,自立门派。单则易折,众则难摧,有人跟随后,他越做越顺。开了赌场,发了大财,天天大鱼大­肉­女人环绕,倒是比以前要逍遥自在得多。这样的人,你看如何?”

“很可怕。”

“没错。所以这里的人武功再比他高,都会忌他三分。他自己放话说过,只要给他银子和女人,他肯杀亲爹,­奸­亲娘——当然,他爹娘早死了。”

“当初他宁为­鸡­尸,不为牛从,这会又人­性­泯灭,何以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矛盾,才会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这样的人,竟然配了如此文雅的名字。”

“没有人叫他真名的,大家都叫他缺右眼。”

“这不是诅咒别人两眼都瞎掉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不叫曲左延?”

我看一眼曲悠延。他正用左手抓­鸡­,右手上的钩子唰的把整只­鸡­撕成两半,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接着一杯酒下肚,喝得好不畅快。

再看看那帮肃静吃豆腐的少林弟子。

他以前曾经也是他们之中一员。无法想象。

但那些和尚吃斋念佛,却一如既往,清寂中带着点高傲。也不知是否我太敏感。

以前和重莲来的时候,我曾经无比郁闷地抱怨说,所幸这些名门高师只包下客栈,没有限制大会。否则,像我们这些扣上邪教帽子的人怕再没机会踏进奉天半步。

重莲笑笑说,这些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那表情,那调调,真是温柔得春水都要自惭形秽。

跟在身边的琉璃冷哼一声,说:正教邪教一家亲。

我不是很懂,问重莲是什么,他也不说。

后来知道,原来那些名门中,多少有几个关键人物甚至整个教派是和邪教有勾搭的。邪教发展起来那得多快呀,吃喝嫖赌劫镖抢绑无恶不作,总比那些个烧香拜佛的和尚赚钱来得快。而且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强者就是老大,官府摆那看的。于是正教里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钱我要名,谁也不­干­涉谁。暗地里帮一把的,还可以分赃。

那时我还没成年,就知道傻兮兮地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跑。现在想想,重莲对我那种做法实在要不得。真是裹在怀中怕给他真气伤了,捧在手心里怕眼给刀光剑影闪了,什么都不给我说,什么都不教我做,金屋藏娇都没这么藏的。

他做得最勤奋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猛剥虾,吃鱼的时候猛挑刺,全给我扔到碗里,我吃多少他加多少。直到我开始留意,看看自己的碗,珠穆朗玛;再看看他的,四川盆地。当时觉得这人自个儿就没什么­肉­,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闲心帮别人增肥。于是不耐烦,开始骂人了,他才问我吃饱没有,要不要再多吃一点。

他也就塞饭给我的时候特别温柔,比妈还温柔。其他时候我要敢凶他一下,他那脸还没垮我就保准先认错。

后来重莲疯了,我守着他他就哭,我一天百无聊赖,竟然沦落到和一堆厨房的大妈东家长西家短的程度。然后,我从一个大妈那里听说,莲神九式在修炼过程中对任何欲望都有限制,除了邪欲。重莲事事追求完美,活得相当辛苦,饿得也相当辛苦。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东西。但等他莲神九式慢慢成熟,修炼时间少了,他也得了严重胃病,只要吃多一点,胃痛绝对叫他死一百次。我听后刹那明白,他逼人吃东西的癖好原来是这样养成的。于是­干­笑,说不如直接去少林算了,非想非非想处天,南无阿弥陀佛。

­干­笑完了回去看重莲,他坐在床上发呆,也不让我碰。

我守在门口一天,啥也没做。

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多着,一时也数不过来。

重莲是个聪明人,但笨的时候真是谁都不能比。他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以为少了他我会活得很艰辛。

其实不是这样。在他无助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他。给他依靠。

十六

司徒雪天继续向我介绍客栈里的人。

“那一桌坐的人,是酿月山庄的人。确切说,是山庄剩下的残骸。”

“段尘诗?”

“没错。看到他身边坐的女人了么。”

“嗯。那是他的夫人么?”

“她是段酿月。”

“他的女儿?不像啊。”

“他的女儿从小爱慕梅影教主,梅影教主灭掉了山庄的人,段尘诗为此几乎发疯,她却不介意。从梅影教主死后,她一直消沉度日。女人经不得伤神,稍微一点­操­劳,青春美貌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段尘诗年轻时是个风流公子,真是天遥地远。”

“现在你再看窗前那个大桌。”

这才发现,最古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组合就在那里。

那一桌有五个人。四男一女,没有随从。

那女人不是女人。只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平平,随便扔到人群中就会消失的小丫头片子。

她甚至拿着筷子,在碗上叮叮当当乱敲,哼哼唧唧着要小二快上菜。

小二连连应声,反应也再平常不过。

这个太平常太普通的景象,扔到这一群人中,便显得格外不普通。

“这个姑娘什么来头?”我低声问。

“不知道。”司徒雪天道。显然,周围看她的人不少。连花遗剑也都回头看着她。

“你都不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这里也该没人知道。”

“这可奇了。连芝儿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不敢说话,她竟然敢这样大声咋呼。你却告诉我,她是无名小卒。”

重雪芝狠狠捏了我一把,我抽一声,低头瞪她一眼。她回瞪我。

“不知道她是谁,不代表她就是小卒。你看她身边的人,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四个男人坐在她的周围。

那四个男人中,有两个的年龄很大,起码比另外两个大了三倍不止。而且,眼明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伤人的能力。

这两个年龄很大的男人又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其中一人衣服豪华得要命,里面一件薄薄的宫绫小褂,领口由上等纺绸制成。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指头都挂着金戒指。原本是俗气得不行的东西,配在这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合衬。

这人不像个跑江湖的,倒像个做盐米生意的儒商。

另一人个子特别小,小到像个畸形儿。外加他穿得比那豪华老人朴素十倍,几根稀疏的头发光光地梳在脑后,简直就是陪衬。

我只看他一眼,有些惊讶。

明知道他已无法出手伤人,明知道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却还是感到莫名的压力。

“最近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呀。”华衣老头道。

很久都没有人搭理他,除了那个小姑娘:“卫爷爷不喜欢奉天的气候么?”

“你丫头懂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年年来这里,哎哟,都像上辈子的事了……”姓卫的老人唉声叹气,“人老了啊。知道自己没几天可以活了,下意识也睡得少了啊。”

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祖孙对话。

他们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却一直不开口。

一人身着黑­色­纱衣,头系雪绸缎带,身材高大,手里却拿着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时候,只用食指拇指两根指头,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边把玩小扇,一边喝茶,脚下打着与转扇频率截然不同的点子,眼睛却在四处乱扫。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有一个,就是无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摆弄头发,要男人这么做,似乎很难。

而这个男人,却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惊讶,却远远超过他。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丝绢衣裳,打扮也是相当讲究。但和那卫爷爷比起来,简直就是破烂。

这人身材娇小,但绝对不是他对面老头那种萎缩的小。他长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细若杨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着和脸蛋极不衬的大喉结,我会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他的身后有一把剑。那把剑一点也不小。如果他是个断袖,我愿意相信那是他那强壮男人的剑。

这些并不奇怪。重点是他让我觉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动作,以及坐姿气质,乃至眼神表情,都相当的眼熟。

小姑娘在讲话的时候,他曾经抬头对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说万人迷,少来也可以电死一群小丫头。然后他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话,我发现,连笑容,以及说话的腔调,都是熟悉的。

他拨弄茶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池儿,先别急,菜一会就来了。”

如此端庄从容,淡雅高贵。再是矮小的人,若得这般修养,也会高大不少。

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他实在很像一个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发型,我敢断定,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鸟紫鸾的纹身。盘缠而上,右耳耳垂上有两只鸟型耳钉。左耳空。

他的发及至腰际,从双鬓各勾一绺,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小结。

“好玩的人来了。”雪天将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脸玩味。

我也跟着笑:“确实好玩,连发型都要跟着学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每次见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绑这种头发,也没想过换换。”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以前是要换发型的,还经常换。但是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换,人家都只盯着他的脸看。他觉得没劲,直接绑个最简单的。”

“你不说我还又没有发现。每次我看他,都会忽略他的装扮。”

“长那种脸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细腰男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找桶猪血泼在他身上,告诉他,这就是你偶像练功时的模样?”

“你小心莲宫主听了打你。”

“现在他温柔得很,哪有力气打我。我还是去泼泼看。”

“要泼就泼人血,那才够惨烈。”

“那我泼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会武功,泼雪芝的吧。”

“泼你姑­奶­­奶­的头!”我还没发怒,雪芝就一个飞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脸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刚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一脸­淫­笑,脸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巴掌声。

“说爹爹坏话!凰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小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我正准备还击,却听那黑衣男人说:

“姬老大武功高强,这一回大会肯定能获胜。”

被称作姬老大的,竟是那个细腰男。他依然笑得云淡风轻,连嘴角扬起的动作怕都模仿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池儿受了委屈。”

我自以为已经能够抗住风吹雨打,但听到这句无比耳熟的话,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连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为什么看谁都觉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边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后池妹子蛮厉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这样想是没有错的。人家最喜欢姬康哥哥了!”

“后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压低声音,惊愕道,“都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什么什么?”

“我还道他们都已经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问问那些老前辈,都该知道。但是他们以前互相都不认识,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么会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着折扇,“他们有共同点,一定有共同点。”

这时小二给他们上了菜。

有长耳朵的人,都开始互相传递眼神。

姬康看着后池的眼神分外宠溺。他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但手指并没有碰到筷子。

“这个人竟然凌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宫的人,武功自于重火宫武学一脉相承。在凌空这一方面,又比重火宫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莲凌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个武林中,唯一能够御剑飞行的人。”

“御剑飞行?”我惊道,“御剑?”

又想起了在福寿客栈一夜的事。

金字间的纸窗上冒出一把剑的影子。白琼隐之后又给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着他们,猛地一敲着折扇,“我想起来了!”

我道:“他们是天山的人?”

“这些人都是莲宫主的仇人!”

语毕,两人同时道:“什么?”然后,又同时看过去。

这五个人的裤管上都有刺绣。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司徒雪天喃喃道,“这五个人,是五位门主?”

姬康为后池夹了满满一碗虾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会为池儿拿下第一。不过,池儿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么。”

“嗯?池儿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让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拨茶,小饮一口:

“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姬某从来不做。”

十七

伴随着后池清脆的笑声,我们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谈的花遗剑同时目瞪口呆。

其实,所有人都在惊讶。但各人惊讶的原因不同。

别人或许是惊讶他敢挑衅重莲。而我们是惊讶他的脸皮。

我林宇凰自诩天下脸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疯狂模仿一个人的同时,说出鄙视他的话。

若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扑过去,大吼你小子蚂蚁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但贵无常尊。这一次没有靠山,压抑住火气绝对是上上策。

显然不少人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一向沉默的天山一下变得如此高调,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些个人是冒牌货。

但敢在奉天客栈里当冒牌的人,定比真货还可怕。

想来不过多少天,这次的消息会轰动全武林。

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白琼隐不是在戏弄我。当初姬康等人确实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绣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琼隐告诉我,在我跳下楼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说,天山某观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过,他们全部离开是在那个六尾的到了以后。我看到凌空剑的时候,那个六尾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姬康并没发现我。换言之,他的武功应该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楼外楼。

单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轻易躲过我,九尾的,简直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还有两天就是英雄大会。答案到时必能揭晓。

晚上,雪芝和花遗剑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来到了沈水边。

奉天的夜,月上浮云,十顷波平。

“若真如你所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想报复莲,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让天山更厉害的人帮忙。照这么看来,天山的实力实在是很可怕。我担心以后会出什么岔子。”

“宇凰哥,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上面帮忙……”

“而是——”我明显感到背后一凉,“天山根本就是一个为了灭掉重莲而建立的门派?”

司徒雪天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

司徒雪天不语。

“我要不要先回去?还是说,让花大哥帮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办法,尽量找到白琼隐,替他治疗。”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和司徒雪天一起回头。

月下的白琼隐竟有妖物般的邪气。

“为什么?”我道。

“你们莲宫主没有病。”

“他都这样了,还算没病?”

“他除了失去武功以外,浑身上下,毫毛都没少一根,哪里算有病?就因为他的表现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病?那我看你­性­格变态疯疯癫癫,你也是病人?或者说,死人失去了呼吸,也和常人不同,那算不算病人呀?”

白琼隐伶牙俐齿我早就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颇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但此时听到他说的话,我除了越来越烦躁以外,再没一丝好感。

“你不能治就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走开!”

“哟,还凶得很。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莲迷得也快成了疯子。真正该提防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会儿看到你我也没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废话。除了那个林二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白琼隐刚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要报复莲宫主的,还不止这几个?”

“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带着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么大,重莲杀的人又那么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开,逃有用么?”

我认识重莲的时候,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男子,自制能力外加足不出户,必能让他收敛不少。那个时候,最疯狂的时段已经过去,我都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残忍。

三年前,重莲灭掉了红缎园,玉镖门,紫棠山庄,所有我所去过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长的故土,乱葬村。

玉镖门的应门主侥幸逃过这一劫,重立门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宫因此更加臭名远扬。

其实有的时候静下心来想过,我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来接受重莲所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不如早日离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头呆呆喊着凰儿的模样,总是会觉得,一切道义与责任似乎都没有他重要。

在没有和我确立关系之前,重莲曾经跟我闲聊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说这么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于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后,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着。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着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着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么完了。

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于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于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

因此,近些年来英雄大会声势越发壮大。

刚一出客栈往外看,满城都是人头。叫卖声源源不绝,卖什么的都有。不过这里的东西,就跟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样,价超所值。

前两天,花遗剑去报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还打趣说要我也参加。我说让你天下无敌的宇凰哥上场,怕一个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败,那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

花遗剑一向寡言。但这回他不仅没有反应,连擦剑都擦了一个晚上。

花遗剑爱剑如爱妻。

当一个男人会不断爱抚自己妻子的时候,往往他与她之间,总有一个人将面临极大危险。

少­阴­时节。

沈水楼南,凤凰阁北。

英雄大会。

初期比赛皆为一柱香为时限。到时如果双方不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所以上场的人从不敢疏忽。

有的人搂剑像搂孩子似的,左顾右盼。通常这种人上场撑不过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但有些许紧张。这类人稍好。

有的人面带微笑,甚至还拿出小扇一柄,逍遥自在。这类人多数胸有成竹,但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不过,会叽叽喳喳闹得开锅的人,一定不是参加比武的。

例如说,飞龙赌场的人。

这群人站在人群后面,咋呼得整片会场的人都听得到。

“来来来,押注押注!十两十两!现在是南客庐史纤雨对青鲨帮铁逍!盘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铁逍!”

“我押史纤雨!”

“大哥,你傻呀,这一场明显就是史纤雨赢,怎么好重男轻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么好门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发疼,果真是事不关己无足轻重。

当然,也有不参加比武却很安静的人。

例如离擂台最近,却总是躲在轿子帘子里的人。当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权威级别的门派,那些门派的人,例如武当丹元道长,峨嵋慈忍师太,少林释玄方丈。

金秋的太阳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长年纪比较轻,也为难另两位老人家了。名门正派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享。

我瞅着那大红缎子也挺刺眼,转身对司徒雪天道:“你看这一场谁赢?”

“铁逍。”

“我猜史纤雨。”

“一定是铁逍。那姑娘年纪小,从未上过擂台,没有什么经验的。”

“我还是觉得她会赢。不信去押注。”

“宇凰哥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盛气凌人?”司徒雪天一脸笑意,“下注便下注。反正输十两,对你来说也没什么。”

我牵着雪芝的手,跟他一起到露天赌场摊前,丢了十两在史纤雨那边。

司徒雪天撑开扇子,银两唰唰倒下,颇是轻佻:“司徒某人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随父参加英雄大会次数不少,看也该看出点什么。史纤雨那丫头长得挺好看,倘或她真打败铁逍,我今晚什么都不­干­,就光追求她。”

结果话刚说完,挨了雪芝一巴掌。

司徒雪天捂着白生生的脸,有些惊讶。

重雪芝从我怀中掏出十两银子,砰地砸到史纤雨的摊子上,十足的霸王架势。

半柱香过后,胜负分晓。我将十五两银子放入怀中,又扔了十五两给雪芝。

司徒雪天半边脸还立着红红的五指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甚是可爱。

雪芝将银子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最后扔了一两给他:“赏你的!”

司徒雪天看看她,再看看我:“宇凰哥,这是怎么回事?”

“在重莲身边待过的人你也敢轻视?”

“少来,莲宫主极少跟你提及武学的事。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很简单。

刚去查过南客庐的档,史纤雨是那缺右眼派下的第一个人。这一会儿少林的重量级人物都在场,他来英雄大会,无非是想向他们炫一下什么的。倘或输了,他老脸往哪里挂?

两个时辰后,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只可救苦,不可救赌。我、重雪芝、司徒雪天根本就是赌武赌起了瘾。

不过,十赌九输的是雪天,稳吃押注的是我和雪芝。

这小子是赌钱赢不了,赌气要赢一把,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我下注的那方必胜,他还跟我反着­干­。难得雪芝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且比赛越到后面赌注越高,咱们父女俩三个月的生活费暂时不愁了。

花遗剑坐在老远的地方,等待着重量级别的挑战,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何为大侠作风?这便是了。

“林宇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出老千?”司徒雪天公子哥的形象终于坍塌,扯着我的袖子道。

我弹弹他的手,继续装神秘:“司徒公子,怎么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盛气凌人?”

司徒雪天正欲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道:

“哈哈哈,天山的人来了,重头戏来了!这会儿谁都没谱儿。这个押着才好玩。什么叫赌?这才叫真正的赌!”

人们开始鼓掌。

天山?

所有人一起回头。

天山的队伍很庞大,但却配上凄清的笛曲。

《来仪》。

这支曲子原本是一位琴师与爱妻游江南时兴起所作,是双人笛曲。所谓来仪,意为凤凰来舞,颇有容仪,以此指代凤凰,同释义为瑞应。

江湖有传言说,后来采莲峰薛红买下它,觉得曲风温软甜蜜,欲送给心仪之人在七夕夜作礼物。而那一夜,那个男子喝得不省人事,口中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薛红伤心过度,便在情人相会日,一个人吹笛。

薛红­精­通音律,随便改几个音,从她口中出来的曲子就完全变调,悲凉而忧伤。原是情侣合曲的笛曲再不适合双人齐奏。

自后,这原本默默无闻的笛曲一下走红江湖,被不少浪子游人吹奏。

我是去年才知道这个传言的。那时,又有不少人说,薛红死后没过两年,他的心上人也染上了重病,于是一个人躲入竹林,日夜不眠,吹的便是这一曲《来仪》。

直至咳血昏迷,郁郁而终。

之后,不少痴男怨女以此思念自己死去或远离的情人。“凤凰来仪”这一祥瑞之词,因了薛红和她爱人的传说,变成了离别的代称。

这是我近几年在江湖中听过,唯一被美化的传闻。

实际上,林轩凤不止在凤凰竹林中吹这一曲。

在他最后见我那一次,看到我和重莲拥抱的瞬间,他站在孤舟上,吹的也是这一首。

天山弟子身着素衣,最前端骑在马上,背挂巨剑的,正是重莲的疯狂痴迷者外加憎恶者姬康。

另外四位门主跟在他身后,也都骑着骏马,意气风发。

而跟在所有马匹后面的,是一个淡青­色­的大辇。

大辇上坐着一个人。但那人的脸却被高举的白­色­帐帘盖住。

帐帘在风中飞散,像一缕淡淡散去的轻烟。

笛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断断续续,不甚明显。

只是如今再听到这首曲子,难免想起故人,以及昔日种种。

他最后的日子,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曾经多次安慰自己,他去得很快,痛苦应该不久。

但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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