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说得没错。
在已经看到平原景色的时候,人突然多了数百个。我大惊:“怎么会这样?”
重莲依然不给予回答。
其实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还在,阵法就能维持。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当弟子。
太乙玄门剑阵。
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武当镇山之宝,秘传之法,与峨嵋剑法缺漏互补,阵法之最。
我们被诺大的剑阵包围。
身后的重火宫弟子早已停止行动,等待重莲的指令。
重莲道:“几成胜算?”
“零。”
话音刚落,已有人出击。我连挡两下,只有两下。一支长剑如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儿!!”重莲大惊,紧紧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剑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出几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几声,鲜血外涌,“你骗我。”
三八
重莲刚想说话,我就抢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伤一次,吐一口血告诉我你是勉强使用内力?”
这下他彻底沉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犹豫。
太乙玄门剑阵和峨嵋阵法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环绕着我们,重重施压。然而,方才被重莲击飞的弟子已经让他们有些底气不足。
寻常人依然破解不了这个阵法。
但他们对付的人是重莲。
重莲的使出来的武功并非莲神九式。
他将我环在胸前,接过我的刀,以刀代剑,使出了混月剑法。
以轻灵为主的混月剑法配上愚钝的刀,基本就是武学死|茓。然而,在重莲手下却丝毫看不出一点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鹤鸣一指弹。
连天山的人也在。
但对于重莲,十弹指都别想破掉这个早已被破滥的剑法。
顶重的混月剑,绝对不是说上去好听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来不花俏,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够一招见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远是最好看的。
然而这一日,重莲的武功却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会有所保留。并不会像传说中的血洗大门派那样,只要一横手,就有一颗头颅飞出。
尽管如此,重莲的动作依然干练漂亮。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潇洒自如。
刀声凛凛,疾风猎猎。
鲜血已经流满了马背。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反过来,按在伤口上。
很快,布也变成了鲜红。
重莲专心迎战,似乎没有留意到我。
我听到有人在阵法中对话:
“重莲不是失去武功了么?”
“师弟,不要说话——呜!”
“情况不好,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极力维持着,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后来听到重莲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温柔,很快就开始慌张。
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着急的模样。
恍恍惚惚,迷迷荡荡。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润的时节,微冷的初秋。
重莲撑着青盖竹伞,在伞下静静看着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有人说,世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重莲的情绪不易察觉,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然而不曾发现,蒙蒙细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飘扬着一首笛曲,《来仪》。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一切明了。
他失去武功的时候,眼睛会变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复,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关于那支笛曲的谣言,不用说,自然是重莲令人放出来的。
这些护法,确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逼我走,大概是因为重莲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砗磲的出卖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如此冷静,包括面对天山的埋伏,都毫无动容,那是因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卖了,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一个个捕捉,一个个消灭。放了长线,钓回大鱼。到头他可以说,自己不过顺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长安。
重莲依旧住在这里,再没有人出来打扰。
我坐在床上,捂着腹部。听见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然觉得世界热闹了很多。窗上糊着大红的纸张,重莲亲笔题的福字字长飘逸,衬着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会,有小厮进来通知重莲回来,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团年饭。我还没回话,重莲便穿着大氅进来。他鼻尖还微微发红,立刻就坐到我身边,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几下:
“刚我给雪芝买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来玩么?”
“雪芝那丫头拿了花炮还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着重莲出去。
这一年雪确实下得蛮大,连着飘了好几天,地面上堆积的起码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旷远,鹅毛雪团团落下。一仰头,冰晶落在脸上,转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那小子竟给雪芝追得团团转。没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着花炮在手里点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赶快给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几步,脚陷入雪地。重莲拉住我的胳膊,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回头笑笑,拍拍他的胳膊:“谢啦。”然后也替他把大氅系好,又微微靠近一些,吻他的唇。
重莲眨眨眼,用食指擦了擦嘴唇,垂头回吻过来。
结果没亲多久,后脑上一阵嗡鸣,雪芝使了内力的雪球就这么砸到老爹头上:
“有人在这里,凰儿!害不害臊!”
雪水化进衣裳,人几乎晕过去。重莲立刻帮我把雪渣子抖出来。我回头咆哮:
“是你爹爹在亲我,你有没有看到?你要再长大点力气再大点,就谋杀亲爹了知不知道?!”
“别以为我没看到!明明就是你先的!”又一个雪球飞来。
我蹲下,躲开。
雪球直击重莲。重莲伸掌迎之,手腕一转,雪球原封不动绕着转一圈。他将雪球再次扔出,手未湿。
雪芝跳起来接,很准,但雪球击得粉碎。
我跳上台阶,和重莲抱成一团。这一会连雪天都看不过去,扔雪球砸我们。我又躲,重莲又还回去。我跳上台阶,看到地上两个深深的脚印,摇摇脑袋:
“莲宫主,何时用膳?”
“现在。林公子意下如何?”
“甚妙。甚妙。”
我刚转身走掉,重莲便拉住我的胳膊:
“请问林公子,处罚何时结束?”
“林某愚昧,望宫主指教。”
重莲把我往他身上拽了拽:“在下孤栖已久,望公子以水洗血,打道回府。”
“不好。”
“凰儿。”
“不好。”
“凰儿。”
我下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一口咬在我的耳朵上。我中电一般,精神抖擞地打两个哆嗦。
“凰儿,今天晚上搬回我房里。”
我又开始头昏眼花,摇摇晃晃:
“好……”
有雪芝在,团年饭吃得必然遭殃。米饭蔬菜肉片满天飞,这孩子兴奋过度起来,连重莲的话也不听。重莲宠她宠得要命,对她做的造孽事都是睁一直眼闭一只眼。这丫头得到老爹纵容,更加放肆,直接骑到我脑袋上了。
半晌我才抽出力气道:
“我应该先去把紫丫头接回来的。”
重莲专心致志地给我剥虾:“海棠她们已经去接了,估计没几天就会回来。”
光溜溜白嫩嫩的虾仁堆积如山,我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宇文和温孤两个长老,还有司徒雪天看着我,都禁不住摇头。
一顿饭吃得超级平和,完事后雪芝继续和雪天还有两个老头疯。我和重莲回房,该做的都做了。憋了好几个月再来行房事,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半夜起床,点了重莲的睡|茓。
我偷偷翻身到雪芝身边,拉了拉她的小手。她蹙眉,使劲把我的手拍开。我捏住她的鼻子,她稍微哼了一声凰儿讨厌,又睡着了。
“芝儿,芝儿。”我低声道,“二爹爹问你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二爹爹?”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不要吵我!”
我使劲摇了摇她:“回答二爹爹。”
“……喜欢。”
“那你喜欢爹爹,还是二爹爹?”
“都喜欢。”
“如果要你跟一个走,你会跟谁?”
“两个都跟。”
“一定要选一个呢?”
“爹爹。”雪芝动动嘴巴,像在嚼糖,“爹爹受的苦多一点。芝儿长大要照顾他。”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轻轻点头,在雪芝头上吻了一下。又坐了很久很久。再起身的时候,原本想再去看看重莲,想想还是算了。
我带好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悄打开门,走出去。又悄悄关上。
三九
奉紫以后一定会怪罪于我。我给了雪芝选择的机会,却连走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可是,一看到她的脸,我很难不想起轩凤哥。
还是决定要离开。
以前留下,可以对自己说,重莲变得柔弱,需要我保护。到头来,最强的人还是他。
他对我如此了解,连他一旦恢复武功我就会离开都算准了。
很想说服自己留下。但负担太重。
他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我好。
到头来,林宇凰依旧是个凡人。凡人有凡人的懦弱和胆怯,无法承受他所给的一切。
要我做到在他身边却不亲近他,又实在太难。
我站在别院的小池旁,看着结冰的水面,把包裹系好,跳上围墙,再跳下。
“半夜三更的,凰儿是想去哪里呢?”
我一愣,错愕地回头。
莹莹白雪中,重莲站在我的身后,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我这才反应过来,莲神九式第四式就是自动解|茓,第七式是反点|茓。看来重莲刚才还给我留了面子,没反点我。
我走过去,连忙把他往里面推:
“你想冻死?回去加衣服去。”
“行,你跟我一起。”
“我在这里堆雪人等你,快去快去。”
重莲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走?真不走?”见他没有反应,我掉头就走,“那我走了。”
下一刻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上最不明智的事,就是和重莲比身法。
他挡在我的面前,两只耳钉在雪光中妖娆地闪烁。
我再往旁边走,他又拦。我打掉他的手,他直接把我抱住。我使劲推他,他松开手,但依然挡住我。
最后我知道跑不掉,憋着气说:
“你这是逼着哑巴唱歌。就算我人留下来,心也不在。”
“无所谓。”重莲气息平稳,“就算留人,也要留你下来。”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重莲干脆不答我,就只封锁我的道路。我和他对峙,看他那身板能坚持多久风雪。
结果我低估了他。他的大氅,根本就是装饰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已经冰到发麻,他还伸手挡着路。冷战都没打一个。
“这样,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拨开他的手,“你发疯,也是装的么。”
重莲摇摇头:
“发呆的时候是装的,其他时候是真记不住。”
“你记不得性格变化时的事——我是说,血凤凰刺杀你的时候,也是假的了?”
重莲没说话。
“你在英雄大会那里,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没有回答。
“你使用内力逼出来的,是么。”
“凰儿,跟我回去。”他拉着我就往里面走。
我挣脱开:“我没有开玩笑。”
“我也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走,四大护法,一个不剩。”
“你疯了是不是?拿你的属下来威胁我?再说,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泄漏的秘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我揪住他的领口,“你这样逼死轩凤哥,你——这就是你说的,为了得到我,什么事都愿意?”
重莲淡淡笑了:“林轩凤啊,他就是该死。”
“重莲,我不知道你留我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越说越气,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记住你是吧?我记住了。但要我想你像想轩凤哥那样,一辈子都不可能。”
“是么。”重莲一脸无所谓,“你说我骗你,你也骗我。你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实际呢?”
我皱眉:“什么?”
“我们第一次过夜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只和我睡过,实际呢?”
“你……你明明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可以?”
表情上看不出一点火气,但重莲第一次以原本的人格发怒。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倘若他控制不住情绪一掌打来,我一定升天。
不知是不是给他气过头,腹部的伤口也是疼得厉害。这冰天雪地的,头上居然冒出冷汗,真是惊天奇闻。
“好吧,既然你忍受不了我和别人睡过,那我走。”
“凰儿。”重莲又拉住我,“不要走。”
我甩脱他。他还是挡上来:
“如果林轩凤没死,你会不会原谅我?”
“会。”我毫不犹豫道,“然后我会跟他远走高飞,走到再也让你找不到的地方,平稳安心过一辈子。”
重莲僵硬了许久,却依然不肯给我去路。
“我欠你的,我现在还。”
我拔出凰羽刀,对着自己的腹部一刀划下。
才复原的伤口又大量出血。
重莲刚迈进一步,我就用刀尖指着自己:
“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补一刀。”
重莲急道:“不!”
“你现在回去。”
重莲咬紧牙关,转身走了。很干脆利落。只是走前眼眶红了一圈。
“不要再来找我。”
“我知道。”
江水生冰,树枝夭折。
我眼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大雪翩翩,一双双脚印沿路蔓延至地平线。
京师鲜少下这么大的雪。乱葬村在冰寒的山壁中,很容易积雪结冰。那个雪堆起来,现在踩下去,半条腿都会被埋没。
很小的时候就对村子外的积雪有印象。春天是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冬天是一天一地的茫茫白雪。爬上山坡的时候往天山看,会觉得天和山早已融为一体,尽是浩若烟海的霜白。我和他一人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然后放上秋季存的小红果儿,一排排点缀着积雪,特别好看。
无论天气多冷,多凉,吹在脸上,心都会温暖的。轩凤哥站在寒风中朝手心吹热气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他说,凰弟,和师父也去过一些地方,但发现都没有咱们家好看。你站在这里往下看,是不是有万物都被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说我有点想把你踩在脚下。
他的最大特长就是装可怜,先是戳我一下,楚楚动人地说我又哪里做错了。我还没开始呕吐,他自己已经开始大笑。大笑出声的人,很少有他那么好看的。
他和我裹一件披风,两个人的手都冻得冰凉,互相搓搓,很快就好了。
他说,等你二十岁,我们再来这里玩。想了想又补充说,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算老得腰都弯了,背都驼了,还可以来这里玩。
我又被他的肉麻恶心到,抬掌就劈他。他连忙跳开,一蹿就是好几十米远。站在那边对我挥手说,我去挖一点松球来玩。
他曾说冬天找人最方便,有脚印。我看着他慢慢走远,雪地里留着深深的脚印,歪歪扭扭地蔓延到天边。我顺着他的脚印,一脚一脚踩过去。
只要顺着脚印,就能找到他去的地方。
京师却不然。满城都是凌乱的,被大雪覆盖的脚印。各种形状大小,通向不同的地方。
重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我用布擦去刀剑上的血,按住伤口,一步步踩在杂乱的脚印上。
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再找不到轩凤哥的时候,还会想起当年他站在雪地里的笑脸。
他说,等你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算老得腰都弯了,背都驼了,我们还可以到这里来玩。
四十
出了京师,暂时在洛阳住下。洛阳和长安相隔不远,但氛围相差很多。长安繁华,洛阳热情。
洛阳的街道宽而干净。即便是冬季,依旧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尤其是晚上,春节一过,人都出来了。这有名的古都不仅牡丹漂亮,就连花灯烟火也是天下一绝。
长安集权,洛阳集钱。
长安的闻名的设施有酒楼、茶楼、当铺、兵器行、客栈、戏院、书院。洛阳满城载的是米行、钱庄、古玩店、烟馆、妓院、赌场等,咱们这些穷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样样俱全。
城外内才举办庙会,人群骆绎不绝。
过节期间,小道消息和人群交流是供不应求。翻来覆去听到的消息,只有那几个。
既然重莲重出江湖,失去武功的传言不攻自破。人们津津乐道地讨论,看天山和重火,哪一方才是最后赢家。
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杜炎失踪的消息。
我听到杜炎这名字的时候,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是什么人。找人问了半天,才想起曾经在武昌听过那么一号人物,弱柳扶风得跟个女人似的,还有人拿他和重莲相提并论。什么火中重莲武中杜炎的。我倒没想到这妖人失踪都有人讨论得如此热烈。谣言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关于天山的消息,五位门主负责带领弟子和重火宫的分散弟子对抗。但大过年的,再对抗也得歇歇了。三观动向的话,依然只有白翎一个人的。至于那个神秘的艳酒,经常听人提起,一般都是说他长得丑,仿佛他就不是天山一员那般。偶尔会有人说,他的武功跟重莲差不多,甚至比重莲还好。我反复推敲觉得这绝对也是传的。艳酒记恨重莲到为报复他成立的个门派,武功要真那么高,怎么可能听到重莲重出江湖后还按兵不动?说不定,连这个人都只是编出来唬人的。
这不,又有重火宫弟子叛变的消息了。
另外听说华山派有人发现了古老的书卷,里面记载了什么地图什么宝藏的。没兴趣。
春节一过,对武林的讨论转眼就换成了青楼。
老婆孩子安抚过,洛阳第一勾栏花满楼生意爆满。
花满楼是绝对的来者不拒楼。势力的程度,举例来说:甲公子花了一千两包了花满楼的三号美女仙姬陪酒,乙官人出来砸了二千两,说我要仙姬和我睡,仙姬会毫不犹豫踢人出门,和乙官人睡。甲公子的钱不还。等乙官人和仙姬办那事办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个丙相公,丙相公说开三千两,仙姬陪我睡。仙姬会立刻把乙官人从身上推开,赶走,洗洗身子,风情万种地躺在床上等丙相公。
而且,这些都不是老鸨强迫的。她们自愿。因为钱有九成是归她们的。
所以,如果哪个男人想要一个晚上安心地睡个女人不被扫兴,价钱都会抬得老高。
花满楼的女人以百数计,卖身的占九成。头牌六个,老鸨两个,小老鸨七个。卖身方面,五个头牌无条件,一个有条件。主老鸨有一个负责管理,一个负责数钱。小老鸨一个负责招人,六个负责分配接客。
尽管老鸨只得一成,但那银子堆积的数量还是常人无法想象。
花满楼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分工分得比百年大派还清,数钱比钱庄的老太太们还快。
我在洛阳城中听到关于花满楼的薪水问题。据说整个城里男人打杂,最赚钱的首先是花满楼的男妓,二是花满楼的厨师,三是花满楼的大茶壶,也就是龟公。
住了一段时间客栈,日子越发难过。以前袜子衣服都有丫鬟洗,丫鬟不在重莲洗,自己洗起来那叫一个马虎。而且伤口没好,洗衣服时候抽搐起来那绝对不是常人能比的。有的时候衣服干了都还能看到上面的汗渍,实在汗颜。眼见荷包越发羞涩,之后还要做长远打算,体力活干着累又不赚钱,不如去花满楼试试。
去之前照了照镜子,胡渣也长出来,剃得干干净净,穿得精神抖擞,去应聘。
一进花满楼,我便大叹,果然是天下第一妓院。脂粉香飘,美女如云,装潢比皇宫还华丽。
香艳归香艳,但绝不Se情。女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缎子,精美却不暴露。而且她们动作丝毫不挑逗,只是走路时一走三摇,酥骨媚人。
一个女子走过来。
水红色的垂地折叠裙,袖口轻纱环绕,手指修长如玉,在我面前斜斜一站:
“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是。我想——”
“真的?”美女细腰轻扭,摇着蒲扇好不妩媚,“公子喜欢哪一类姑娘?只要你说,就没有花满楼找不出的。”
“姑娘,可否请老鸨来一下?”
“呵呵呵呵,公子真爱开玩笑,奴家就是老鸨呀。不过我们大老鸨不在,公子需要什么奴家都可以招待的。”
竟然绝口不提价钱。
“等等,是这样,我不是来花钱的……”
话音刚落,美女笑脸垮得就像阴鬼翻脸,双手三拍,声音洪亮:
“来人,拉出去。”
我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有一帮大茶壶冲过来。应付这些个人不难,我几脚解决。美女毫不畏惧,提高音量:
“敢在花满楼撒野?习春、古夏、尚秋、伊冬!给我出来把他斩了!”
“慢慢,慢着。”我抢先道,“我是来找活儿做的。”
美女挥挥手,后帘冲出来四个女子刹那间停住脚步。
她走近了一些,抬头眯着眼看我一会,把我拖到一旁,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拍拍我的背,捏捏我的手臂,捏捏我的腿,就像在挑大萝卜。
“你把头发散下来。”
我照做。
她在我头上弄了一下,拿出个绳子系起,拧着我的脑袋又转了转。我想这花满楼也真是神奇,连选个龟公都如此注重外貌。于是耐着性子,待她检查。
“脸蛋和身高都还行。”她转手打个响指,“把他送到巧门。”
我不明所以。
她回头道:“在花满楼不能用真名,你应该知道。自己想个名字。还有,我叫犹冷。”
我一愣。
犹冷?
犹冷不是几个头牌之一么?怎的变成了老鸨?
我想了半天没想到名字,左顾右盼看到桌上一个水果盘,水果盘旁边有人收了个香蕉皮,我道:
“我叫皮子好了。”
“不行。换一个好听的。”
“香蕉吧。”
“不行。”
“什么才叫好听?”
“在青楼工作,你怎么取个这么难听的名字?诗情画意一点行么。”
“哦,那叫重莲吧。”
“这名字很好,保证你工钱高。但要是被重火宫的人发现,后果自负。”
“没问题。”
“现在你跟习春去领衣物,签个契约,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工作。”
多么温柔的大姐姐啊。
我笑眯眯地去了。
花满楼的后院大得像后宫。我没料到连个龟公都有单独的房间。不大,但相当整洁干净。就是颜色我不大喜欢。粉白粉白的,像闺女房。
古夏替我整理被子。尚秋替我换衣服。
果然是人间天堂,美女环绕,还有美女替我穿衣服,伊冬替我擦脸。
“姐姐,如果以后我要洗衣服,在哪里洗好?”我眨着眼睛问。林轩凤那小子的媚眼招数我还是会用点。尚秋温柔地捏捏我的脸:
“姐姐会帮你洗的。”
我幸福地晕过去。
“姐姐,那我的工钱呢?”
“刚开始工钱都不高,但你是男孩子,普通接待一个客人一百两,已经很不错了哦。”
一百两?
我是不是误闯皇宫了?
不仅是房间,我的世界都在冒着闪亮的泡泡。
“姐姐,你什么时候才擦完呀?”看样子我这段时间真是脏得不像人,这么久了还没搞定,还用什么小刷子刷。
“莲儿弟弟乖,马上就完了。”
我打了个哆嗦。
莲儿弟弟!
又隔了很久,她替我弄头发。
“姐姐,为什么要把头发散下来?”
“这样比较好看啊。”
“可是这样不方便做事。”
“客人喜欢散发,你头发这么好,不用担心。”她把镜子扶了扶,“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我把镜子扶了扶,沉默了。
妖孽。
妖孽啊。
她在我脸上抹了些什么东西?我站起来,几个丫头被吓得连退两步。
尚秋打量我半天:“头发一散就变了个人。我觉得他进错门了。”
“转到艳门去吧。客人也爱挑那里的。”
怎么……越听越不对?
我进来是做什么的?
“莲儿弟弟,艳门收入最高。陪睡的话,女子起价就是五百。我们现在很缺男人,你要去的话,可能有八百哦。”
我破门而出。
四一
破门而出的结果就是被强行抓回。那个什么春夏秋冬四个女人看去不高,力量却不小。我腹部伤口没有痊愈,稍微剧烈运动就会拉裂。再这么挣扎下去,我这肚子保准报废。
没想到我林二少抵打几个壮汉没问题,一世英名却毁在几个姑娘手上。
“莲儿弟弟,你已经签了卖身契。如果未工作满一年就想走,恐怕要交一万两赎身金呢。”
一万两?你不如直接去抢。
那卖身契写得如此含糊,我怎么知道是指男妓?
不过,男妓也没有关系,这里卖身是自己选的,陪几个大老爷聊天就能赚得比龟公还多的钱,相当划算。
我跟着几个姑娘走出中庭。
一个亭台,镂空金纹,通向七条大道。每条大道各自连接一扇门,高高的围墙将门后的景物挡住。七扇门,赤橙黄绿青蓝紫,紫门通向大厅,我从绿门出来。每扇门的旁边都有一个金狮雕像。尚秋走过去,将赤门的金狮头转了一下。
里面传来两个女子整齐的声音: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古夏说完,回头对我笑道,“这是接口,以后进来就用这一句。”
门打开。
满目的嫣红刺得人眼发胀。竟是一院子的牡丹。
“姐姐,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牡丹?”
习春道:“种植得当,牡丹也可以在冬天盛开。”
我哦了一声,跟她们进去。
看到满院婀娜漫步的美人,我越发感到不妙。这花满楼到底是哪户人家开的,竟然设有机关接口。而且我很少听说有妓汝自己去当老鸨的,还人人拿九成工钱。
又想起以前听说的,红裳观,六扇门。
六扇门装着不同气质的美人,其中红裳观的观主出自艳门。
难道说,我误闯红裳观?
她们要知道我发现这个秘密,我大概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一路跟进去,庭院最深处有一个最大的小楼。我跨过门槛,看到一个极美的女子背影。花满楼的美女太多,能够让人一眼看中的,实在太少。
这女子的腰围极小,臀部微翘。从背面看去,蝴蝶骨上的线条柔和舒展,腰部正似个小碗儿,轻微凹陷。瘦的女人不少,有胸有臀的女人不少,但能长出这样骨骼的女人,寥寥无几。
这女人一定是艳门的首领。如果正如我所预想,那她就是红裳观的观主。
六扇门以艳门为首,艳门的首领不知长成个什么人间祸害的样子。
我心中乱跳,无比期待。
待她转过头,我却彻底坍塌——这年头,怎么谁都爱蒙面纱呢?
“重莲,是么。”她的声音轻软有如泉水,“你已经签下了契约,最短工作时限是一年。因为现在艳门庭院不够,你又不大适合别的门,我把你安排跟别人住可好?”
“嗯。”
“跟你住的男子叫做冰语,是刚从柔门转过来的,性格很好,应该不难相处。”
“嗯。”
她又零零散散交代了一些事物,我一一听了,点头。
“哦,对了。我是花满楼的主老鸨之一,你叫我尊主就好。”
“嗯,好。”
跟着尚秋去我的房间。尚秋道:“方才尊主说的话,你听清楚了?”
“对。”
“她说了什么?”
“她说跟我住的人叫冰语。”
“然后呢?”
“然后,嗯……”
尚秋看着我。我嗯了半天,道:“她说得很对。”
“我真不明白,为何你要来花满楼工作?”尚秋叹息道,“正儿八经的男人来这里工作,一般不是疯了就是变成断袖了。”
“断袖就不正经了?”
“这里大部分断袖性格都很媚气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媚气?姐姐。”我眨眨眼睛,已经决定留在这里,查查这花满楼的来头。
“你要媚气,怎么会在尊主说话的时候无法集中精神,眼睛还一直往尊主身上瞟,嘴上还挂着那么微妙的笑?”
我一愣,又笑道:“姐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要把人家说得像个淫魔一样嘛。”
“不用担心,所有男人看到美女都是这样,光看表情就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有的人会隐瞒,有的人不会。如果一个漂亮女人说话,他能听进去五句,那他很可能就是断袖了。”
我沉默。
真是没有说服力的话啊。
刚走到房间门口,我就听到有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的,飘飘的,柔柔的:
“落花无限雪,残鬓几多丝。
莫说伤心事,春翁易酒悲。”
末了,还加上一句:“唉,郎君,你何时归来。”
我鸡皮疙瘩瞬间掉了一地,打着哆嗦进去。
临窗而坐,背对我们,翘着兰花指的男人,大概就是那个冰语。这男人瘦得可怕,简直就是皮包骨。然,一转过头,我愕然发现他有一张还算好看的脸。
在这美人荟萃的花满楼中,遇到美人不是什么奇事。
只是这人我见过。
火中重莲,武中杜炎。
尚秋冲过去,看看他面前满满的饭碗:“冰语弟弟,你要是再不吃饭,又要回柔门了。”
“可是,吃不下。”杜炎摇摇头,“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懂的。放纵自己,让自己更加妩媚和艳丽,流连在男人之中……”
我大惊。
杜郎终于蜕变了。由一个半男半女的人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女人。
“冰语弟弟,不要这么说,姐姐心疼。”尚秋替他理顺头发,无限柔情,“乖乖吃饭,姐姐现在有事,你跟这位新来的重莲弟弟好好相处。”
我依然麻木地站在原地。
尚秋走了,杜炎看也不看我,靠着窗口,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尚秋。
她并没有走向大厅,而是绕到了庭院后面。
我跟着她,看她停在又一个石墙门口。那石墙前面有石狮子,她扭了一下狮子的铃。
神奇的是,石墙后面又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
她进去了。
石门关上。
如果这是一个秘密基地,用同一个接口,也太不慎重了些。
我想着,又赶回房间。
猛然发现房子里已经多了很多男妓。人人长得跟妖精似的,女人跟他们比都得惭愧而死。他们坐在一起,若不是手捧胭脂,便是头Сhā金簪,金簪呢,还都是带个坠儿的。杜炎武中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也不是白来的,站那里一比,确实比别人好看很多。
我道:“各位。”
所有男妓抬头看我。
“你们知道艳门的尊主叫什么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呀。”
“人家只知道她的化名是红裳,样子,可没见过呢。”
红裳?难道,这里真的是……
“红裳观的尊主化名肯定是红裳呀,烟烟,你好笨蛋哦。”
“这,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花满楼又名红裳观,是天山的一部分,全天下都知道啊。”
我飞奔到花满楼大门口。“花满楼”三字楷书旁边有一牌匾,牌匾上明明白白写着:
红裳观。
旁边又一竖条血红大字:重火宫人与狗,不得进入。
四二
“锁春弟弟,把我的胭脂递给我。”一只兰花手从我面前飘过去。
“纤哥哥,你看我这美人痣点得好么。”
“我听人家说,重莲最近最喜欢弄的头式就是像我这样的。从右往左轻轻一揽,挂个小钩子在上面。只是,他没有我这头上的雪绒毛团儿,看去自然少几分妩媚。而我这个头发,是三年前就自己设计出来的……”
锁春回首一笑:“淡妆弟弟,那京师那位有名的韩淡衣韩公子,说不定取名字就是跟你学的。要知道,两年前,江湖上哪位男人不想娶你,你的名气红遍江南两岸,令人羡慕呢。”
“那可是实话。当初铁逍公子想要将我金屋藏娇,但是当时我傻,不懂珍惜,直到前两个月我再看到他,他已有了爱妻,可他还说爱我。我……我没有答应和他走,我已是沦入风尘的人,身子脏了,又如何配得上他?唉,可惜时过境迁,人已憔悴……”
杜郎梨花带雨,身形娇弱:
“像我们这样的人,终生流连风月烟花之中,又有何幸福可言?”
……
……
“唉,好生生的,怎么又难过了?不是说好不哭的么。快快别提这等伤心事了……说说前几天段庄主带来的杭缎吧。我瞧那丝织滑软细腻,薄凉微寒,做成罗襦褂子一定很舒服,要不,我叫伊冬妹妹做来给你穿穿?”
“我们这等人,天生命薄,不是享福的份儿,那种高贵的东西,还是留给弟弟们用吧。你看看我这下巴,又尖了……”
……
……
“那边站着的弟弟是谁?赶快招待来见见?”
“是新弟弟,快来。弟弟,一踏入这条路,就再无法回头了……”
“不不,你们聊你们的,我出去走走,一会来一会来。”我逃了。
半个时辰后回来,还听到里面在说:
“重莲,重莲又如何了?他不就长了张漂亮的脸,男不男女不女的!”听声音像那锁春,他狠狠拍了桌子,“我瞧那叫重莲的新人也不过如此,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狐媚,这种人最要不得,最擅长勾引男人,下贱!”
“我看他是羡慕人家重莲,也不用这么模仿啊,真恶心。”
“自以为来了艳门就该风骚。风骚什么啊,男人永远喜欢清纯的。”
“超脱凡俗,静若处子,空谷幽莲,冰肌玉骨。这才是尤物。”
我在门口笑得伤口都拉痛了,憋了半天才走动路。
在院子里又转了半个时辰,天也差不多黑了。大概找人问清了花满楼的规矩。
姑娘相公们接客在大院,除了陪睡以外还有很多活动。饮茶品酒,赏花观草,奏乐对弈,琴棋书画,甚至喝雉呼卢,麻将骰子,无所不做。
每到换季,花满楼会举办一次花魁大赛。第一场每一个门挑一个,男女各一。再让嫖客砸银子在他们身上,谁被砸得最多,谁就是当季的大花魁。
我说,英雄大会比武功,花魁大赛比容貌?
人家给我的答案是,不止是漂亮就够的,还要综合气质。
综合气质?是指锁春那样的妩媚动人么。
还听几个男妓说,当相公的,一定要天天刮胡子,脸上不能留一点青胡茬。一旦被发现,当场扣掉一百工钱。当然,野门的那几个不羁型例外。
原来这些男妓还会长胡子,我以为他们就要长酥胸了。
在回房间的时候,人终于走光。
我在房间里左转右转,检查设施。杜郎还坐在窗边感怀春秋,挥霍光阴。
东西都还在,但凰羽刀不见了。
我有点急了,站起来道:“冰语兄,你看到我的刀没?”
“步入风尘,你还指望能够碰男人使用的东西么?”杜炎轻轻说,“你知道么,春季的花魁大赛,冬季的大花魁会来。”
“那她们把刀放哪里去了?”
“不知道。”杜炎道,“我的郎君,一定会被她的美色迷惑的。都有人说了,他喜欢她……”
“唉,我的刀呢?他们怎么这样的?”
“郎君,妾有意,君无情……”
“找不到啊,那把刀对我很重要的。”
“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们会还给你。”门口传来伊冬的声音,“重莲,有人点你,去接客吧。”
“这么快?什么人呀?我不卖身啊。”
“不卖身,那人就说想看看你。开价就是五百两,你赚了。如果陪睡,估计要两三千。”
我简直是飞奔到的大厅。
虽说腹部伤口还疼,但轻功不会落下。身后几个丫头追得气喘吁吁,在后面大喊要端庄典雅不卑不亢,千万不可以表现出见钱眼开的样子。
我到门口的时候,站直,昂头挺胸出去了。
刚一看到客人,我转身就往回走。
刚那几个大姑娘还在讨论酿月山庄庄主,这一会人就站在这里了。我低着头,估计会有那么几分娇羞。
段尘诗道:“你……看上去有点眼熟?”
我心道这下大事不妙,我这张脸,江湖上很多人都见过。如果让红裳知道我是林宇凰,估计我会被砍成两段丢去喂狗。
“庄主讨厌,用这种方法搭讪人家。”
我已经快要被自己的声音震晕。段尘诗竟然不感到恶心。
“你认识我?”
“庄主盛名,人家怎么可能没听过?”
“原来如此。”
“庄主,赶快来房里,我们讲点悄悄话吧。”
“好。”
段尘诗果然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这把年纪了还在到处泡妞,连娘娘腔都不放过。我和他进了房间,径自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说吧,你要玩什么?我不陪睡觉。”
“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抬头,挑眉:“唷,你还不满意?不满意我陪别人去,点莲少爷我的人多得很。”
段尘诗笑笑,徐徐踱步而来,挑起我的下巴:
“长得不赖,怎么这么凶?你还是艳门呢,我看呀,该去野门。”
我才猛然想起我这是在挣钱,于是又笑道:
“段庄主,你要玩什么嘛,人家陪。”
“我要玩床上的。”
“告辞。”我起身,拱手。
“慢着,你可知道我段尘诗是什么人?”
“尘诗作剑雨作刃,酿月风流不沾花。方才已经说了,段庄主大名早已久仰。”
“我看上的人,是一定要吃掉的。”
“少爷我不卖身!”
我刚走一步,他已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转身,簌簌簌簌瞬间四掌击去。他只挡住两掌,撞在墙上。我足下一点,轻跃到他面前,悄无声息。抽他的剑,指他的喉:
“出去以后,给他们说,本少爷伺候得好得很,知不知道?”
“知,知道。”
“一千两。”
“好好。”
“你要不给,你小心你女儿……”我淫笑着,摸摸嘴巴。
“知道知道知道,你放我出去。”
我拉门,一脚把他踢出去。
腿还没收回来,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犹冷。
我立刻扑倒在地,抓住段尘诗的手:
“段郎,你还好吧?”
“好,好,我很好。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犹冷姐姐,段郎说他还好,他今天累了,我再扶他进去休息一下……”
“有人开三万两点你。”犹冷淡淡道,“不过你不能去了。”
“啊?为什么?”
犹冷看着地上的段尘诗:“你说为什么?”
“那人叫什么名字?”
“白翎。”
四三
“我去了。”
我又被犹冷拉回来。
“我说了,你不能去。”
突然有很多问题。
首先,风雀、红裳、鬼母,三观之首是风雀。白翎管风雀,也就等于管了红裳和鬼母。他来这里嫖妓,怎么还要付钱?其次,光看到一个重莲的名字,就值得他花大笔钱去见一面?再来,白翎可是认得我的。如果他当场把我揭穿,我就真的暴尸街头了。
“好吧,我不去。”我道,“不过,我很想知道,白翎怎么会花这么多钱?”
“这些你没有必要知道。”
犹冷走了。
一到晚上,花满楼简直是人山人海。我挤回自己的房间,碰巧看到杜炎捧着珠花飞奔而出,边跑边往头上戴。他身后跟着一帮男男女女,都跟赛跑似的,颇有意趣。
没料到他平时蛮柔弱,跑步速度这么快。
我跟着人群出去,挤在大厅门口到来不去。楼梯上站满了姑娘相公,大堂中央坐着一群人,一堆女人,一堆男人。
坐在女人堆最前头的女子背对我,不过我看出了是红裳。
那一堆男人都穿着雪白镶青的衣服,整齐地背着手站立。而最前端与红裳面对面的男子翘着二郎腿,腿上绣有一只六尾火狐。
这一回白翎没有戴斗笠。但是隔得太远,人头又挤来挤去,根本看不到。
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也听不到,身边两个嫖客讲话简直叫震耳欲聋:
“说真的,女人这玩意还真是越漂亮越拽。花满楼的女人是我见过最美的,但也是最贵最势力最难搞的。”
“确实,我开始还不相信会有踢床这种事。上次我搞冉冉的时候就真给她推了。你说这么突然拔出来,她不痛啊?她还是柔门的头牌呢。柔个屁!”
“酒、剑、女人、朋友。男人得这四样,便是消遥自在。哪知每一样都不好得。你说吧,女人有什么想要的?无非就是男人。怎么这里的女人就这么拽呢?”
“行了吧,谁叫这红裳观有天山支撑?白翎今天来,说是嫖娼,实际不就是给这些嫖客下马威,告诉咱们谁惹她们谁死?”
“起码花满楼的人还让男人碰,有银子就够了。你怎么不看看当年的双成楼?就算是只公蚂蚁,都别想爬进去。”
“你说步疏?这女人他妈就是欠操。”
我听起劲了,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大哥,你见过步疏?”
“怎么可能没见过?那女人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自己的脸。她是我见过最贱的女人,但长得漂亮有什么法子。”
“怎么个贱法?望大哥指教。”
他大体说了一下,语句比较粗鲁,还有点含糊。整理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
花满楼的六扇门中,每扇门都有个首领。艳门红裳,娇门犹冷,冷门仙姬,巧门闲吟,柔门冉冉,野门飞漠。而花满楼六大头牌我之前已经听过。红裳只是老鸨,不卖身。另外五个门的首领分别是五大头牌。还有一个头牌,也就是头牌之首,上一季的大花魁,步疏。
步疏是六个头牌里唯一有条件卖身的。
有要求不是罪,她的要求也只有两条。但因为这个,她被无数男人唾骂。
一, 艳酒。
二, 重莲。
这就是她的条件。
以那俩男人的话说,她这样还不如不卖。
步疏现在不在花满楼。严格说来,她并非红裳观的人。
她是艳酒的人。
她来参加花魁大赛拿第一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她的目标不是宣布自己的美貌。而是她的所属权。
混入英雄搏斗与武林纷争的女人,总是很容易出名。
艳酒的神秘感让人们大大地提高了对步疏的期望。
然而,她不曾让人失望。
我越发觉得步疏是个奇女子。她就像个价格昂贵的极品花瓶,只给Сhā两种植物。
一朵是倾国倾城的红牡丹。
一根是野生野长的狗尾巴草。
品位相差如此之大,果然不是凡人。
不过我更好奇艳酒。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长这么丑还吸引绝世佳丽。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在占有了这样的美人以后容忍她对外宣传她还喜欢另一个男人。况且,这个男人还是重莲。
或许他只是想要吸引别人的注意,让别人看看,最美丽的女人同时爱他和重莲。那他和重莲平起平坐。
天山想要对付重莲?
白日梦。
人群实在太挤,而且还有人拦路不让过去找人。我想这是个大好时机,赶紧赶回艳门。
果然庭院已空。
我偷偷溜到石墙那里,转动石狮的铜铃。
果然,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又一左一右传过来: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我接道。
“接口错误。请离开。”
我莫明其妙。
我分明听见两次是“艳丽难常好”,怎么会错误?莫非她们能听出声音?那要接口来又有什么用?
但不敢多试,回了房间。
年一过,春寒料峭,天稍微变一点,我的伤口就会疼痛难耐。再无力气出去看,在床上滚了一个晚上。
直到杜炎回来,我都没有入睡。
他推开门,气急败坏道:
“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我?”
“大尊主指定要你,你怎么回事?”
这下真的不好了。如果被他发现,我绝对死定。我哑着声音说:
“告诉他我和重莲一点都不像。我是随便取的名字。若有冒犯,替我道歉。我的胃不舒服……”
“我看,你是想要故意吸引尊主的注意吧?”
“被你发现了。”
“你起来!你给我交代清楚,你和他是怎么一回事?”
我特想问他一句话:姑娘,我和你很熟啊?但终究忍了。他后面一句话还未出口,门口又有丫鬟道:
“冰语,二尊主找您。”
杜炎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又不敢多说,出门去了。
二尊主?
大尊主是白翎我知道。但不知道鬼母和红裳哪个是老二?
“另外,二尊主说,刚才在门口对接口的人也请去一趟。”
“好好,我去我去。”我立刻跳起来。
杜炎道:“可是大尊主在找他,如果他不去,恐怕……”
“你不说,谁会知道?”
杜炎只好埋头走了。
我们又到了那个石狮面前。
双女音响起:“腻玉染深红。”
“绝色难常在。”
石门打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是同一句接口,为何答案会不一样?
只是进去以后,仿佛从仙境掉入十八层地狱。
这边灯火辉煌,那边黑灯瞎火。一条阴森森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直通向无尽的黑暗中。
左边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草丛,看去却是深渊。
道旁是两排幽微的红色蜡烛,走上去像在走黄泉路。
杜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但脑袋都不由自主缩入衣服。
忘了走了多久,只记得拐了几十个弯,分了十几次岔。倘若不是跟着别人,保准迷路。
道路突然,一个黑色小亭。
亭中坐着一个女子,声音沉稳而缓慢:
“杜炎,你胆子真不小。我告诉过你的话,你全部都忘记了?”
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
“另外,刚才在门口试接口的小子,”她打断道,“你的蝴蝶骨上种了个遗忘蛊,再不取出来,恐怕就要溶入骨子里,就打算一直这样,忘记的东西就忘记了?”
原来,当初血凤凰和我交合的时候一直按我的蝴蝶骨,是在种蛊。
“什么?蛊?”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接触毒物多少年?根本不用看,方圆十里内只要有类似的东西飘过,我用鼻子嗅一嗅都能嗅出是个什么毒。”她冷笑,“不过,殷赐那小子的蛊我解不了。”
四四
我给她说得一头雾水。
第一,我隐隐记得在那个茅厕底下的隧道里,听得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但是一和血凤凰交合过以后,就把关键的对话忘记。我记得只有一句话,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就是因为她在我身上种蛊的原因?
第二,这个人是鬼母无疑。但她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第三,殷赐是什么人?
这三个问题,先问最后一个比较保险。
“殷赐?”她慢慢道,“他是一个大夫。救人无偿。杀人无偿。”
“他的字可是行川?”
“看不出来,你居然听过他的名字。”
她的身影慢慢转过来,我闻到了一股清雅的幽香。但依然看不清她的脸。
“他在我身上种的蛊,很严重?”
“不严重。只是让你遗忘了一些瞬间发生的事情或者说过的话。当然,这一句话必定相当重要。因为所有蛊都是对身体有害的,而你身上这个无害。无害的蛊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种这个蛊的人是个女人,应该不是殷赐?”
“他只负责制蛊,至于是不是他自己放的,这说不定。会种蛊的人多了去。”她说完,转头对杜炎道:“杜炎,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杜炎二话不说,开始往脸上抽耳光。
那巴掌扇得叫重。杜炎平时性格如此自怜,不知怎得下的了手。
鬼母一直没讲话,他扇了大概五六十下,她道:
“住手吧。去给我分妖毒蛊。”
杜炎刚一退下。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声音。
“住手”这两个字,她在另一个地方说过。
我和重莲从乱葬村逃出,被天山人包围,她那时就说了这句话。
不过,她为什么要救?她应该是重莲的敌人。
不排除其他可能:她觉得直接杀死重莲太便宜。或者说,她想独占重莲。
当然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问她。
“二尊主无法替晚辈解蛊吗?”
“不是不能,是不愿。”
“为什么?”
“殷赐和我井水不犯河水。他认识的人种下的东西,我不愿意管。况且,你也没必要解了。”
井水不犯河水?
看来,行川仙人不是天山的人。
而且,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我毛毛的。预感不好,转身欲走:
“好吧,那我自己去找他。多谢前辈。”
“慢着。你都到了这里,还想活着出去么?”
“为什么不能?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你还跟我装傻?信不信我让你死得难看。”
不装傻死得更难看。
“我真不知道,前辈莫拿我开玩笑。”
“你在鬼母观。”
“天!”我故意吸一口气,“我临死前才知道,鬼母观竟然是一个这般神奇的地方!”
鬼母冷哼一声。
“更没想到,鬼母尊主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我年轻?”
“听声音便知道,您最多不过二十五。”
红钉叔叔的忠告:猜一个女人的年龄时,不用担心,尽管往小的猜。但太夸张也不好,最好是比你看到的小五岁。
“是么。”鬼母轻笑出声,“二十五是小丫头了。”
我愣了愣,我听她声音也就三十。
但等她出现在光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据说她长期和毒物接触,泡蛊水沐浴,应该已经是个烂透的人。
但她的皮肤好得惊人,别说皱纹,就是二八少女看了都得自卑。双颊很瘦,眼睛半睁着,媚态十足。
眼睛永远都骗不了人。
苍老的人,眼神总是会失去光彩,缺乏对新事物的好奇心。
“前辈,您,您究竟多大了?”我承认我有点夸张。但惊讶也是真的。
待她慢慢走到灯光下,我才发现她走路有些不稳。
确切说,有一只腿很僵硬,像死物。
我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腿上。
她轻描淡写:
“这条腿是假的。”
“不妨碍主人的美。原来不知道,经常和毒物打交道的二尊主竟然如此美丽。”我嗅嗅鼻子,“而且还这么香。”
“是么。”她嘴角微微扬起,“毒物很大一部分都是香的。正如会发出香味的人,大部分都很毒。”
我蓦然想起重莲。
她抬头看看我,拍拍我的肩。我一想到她浑身是毒,就特别想缩回去。但还是忍了。
她要想杀我,迟早会下手。
“小子,你居然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年轻漂亮的人,我从来不怕。”
“身处江湖的女人,应该具备什么?”她浅浅一笑,看我半天,眼神特别沧桑,“剑、胭脂、粉盒、毒药、男人。年轻漂亮,只会让你吃亏。”
“既然不要漂亮,要脂粉做什么?”
“对付需要年轻漂亮女人的男人——是男人,不是情人。”她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吧。”
我没反应过来。她就这么放过我了?
“如果是换做别人,我早杀了。”她转过去,轻声道,“我儿子若是没死,和你一样大了。”
“尊主,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我的接口不对?而且给了相同的上联,她们给的下联却不一样?”
“你知道为何鬼母观和红裳观的连接点在男妓住宅区么?”
“不知。”
“你在听的时候,或许就是有两个声音,从左右两边发出了相同上联‘腻玉染深红’。”
“没错。”
“实际上,这两个人只有一个人是这么说的。另一个人在说‘腻玉染沈红’、‘腻玉染柳红’、‘腻玉染赤红’等等。”
“不会吧?可是我听只有一个。”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女人听得出两个声音,对应出不同的口号。男人却不能。而男妓的住宅区不会有女人进入,男人又分不出来,也就不怕出现奸细。”
“我竟然未曾发现过这一点。”
“当然,也有一个人是例外。”
“什么人?”
“重莲。”鬼母淡淡说,“他不是男人。”
顿时对她的好感天崩地裂。我二话不说,撤离鬼母观。
“风雀观?”杜炎累得趴在床上,“只有鬼母观和红裳观在洛阳。大家都知道鬼母观在红裳观旁边,但风雀观应该在烟影城附近。大尊主每次过来都是从那边来的。”
“烟影城?”
“天山的大本营,神宫就在那里。据说大尊主的武功这么高,有很大一部分是艳酒教的。但他和艳酒抢步疏,所以最近在闹内讧。这些都是传说,我不知道。”他揉揉头,“人家睡了。”
接下来几日,白翎不知去了哪里。杜炎说,白翎宿柳眠花不过是个借口,他实际是要给红裳鬼母银子。三万两只是表面数字,底下的金额,谁也想象不到。
我想先挣盘缠,一口气接了不下三十个客人。然后我惊愕地发现,大部分的人名字我都听过。然后,又有部分人是认得我的。认出我的大部分要被我威胁,再踢出门去。
眼见花魁大赛就要开始。红裳观热闹得不得了。
四五
鬼母又叫我去她那里。
分明是大白天,我到了鬼母观的路上,还是觉得天灰暗灰暗的,阴森得刺骨。那些道路旁原本我没有看清楚的东西,这会儿也看清了。原来鬼母观除了路、房子还有凉亭,就只剩下了毒物。
想到前次来,听到丛林里簌簌的声音,我还有一探究竟的欲望。现在想起,背后都凉凉的。
班茅、半夏、曼陀罗、断肠草,满院浓郁的香。
蟾蜍、杨瘌子、活辣子、斑蝥,蝮蛇、虿尾……毒物已经多到没地方装,只好从彼此的脑袋上身体上爬过去,蠕动着前进。
随便抽只蝎子,就有手掌大。随便抽条蛇,都有手臂粗。
道路上还有个小网子,里面密密麻麻挤着胡蜂和马蜂。这些虫子都使劲往外挤,像随时都会把网子给撑破。地上一堆死蜂。
进了鬼母的房间,原以为会看到满墙毒虫尸体,没想到她的房间竟与外面大相径庭。
一束百合花,讽刺地Сhā在她的床头。
她周围围着一圈小倌,有好几个都是我见过的。
连我都倍感恶心,也不知道这些小娘们进来的时候是不是都给吓哭。
“我是今天才发现,你胆子不小,玩笑居然开到了红裳观头上。”鬼母手中拿着一张纸,我从背面一看上面的鬼画符,心中就想这下废了。鬼母拿着它抖了抖,不紧不慢地说,“贾鸣。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干笑:“二尊主居然连我写的字都能看出来,真是才女。”
“这种小把戏,在红裳观是没有用的。”
“那是那是。”
开只当是一个好欺负的小妓院,谁知道是红裳观?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大适合当男妓。干脆留在我身边,给我做事。”
我看看她周身一圈给她按摩送水果的男宠,吞了口唾沫:
“谁说我不适合当男妓啦?我才来几天就接了三十个客了。”
鬼母又拿了个簿子,翻了翻:“这三十个客人都是常客。结果到今天没有再来一次。你若真的有心当男妓,不强迫你陪睡,起码要让人家亲一下。这都做不到,当什么男妓?”
我愣了愣,这老妖怪对红裳观的了解竟然这么多。
“好奇么,红裳观的另外一个老鸨是我。”
这女人莫非有读心术?我想什么她就猜什么?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了。可是鬼母身边美男不少,不缺我这一个了吧?”
“美男?”鬼母笑笑,挑起杜炎的下巴,“美女吧。”
杜炎泪水噙满了眼,羞愤得几乎咬舌自尽。
“唉,红裳那丫头啊,是给男人伤害深了。我叫她找几个像样的男人来,她就给我弄了一堆人妖。”鬼母揉揉太阳|茓,“在床上都缩成一团,像我在强Jian似的,颇满足征服欲啊。”
周围的人妖们,没一个吭声。
这鬼母也够豪放。我忍住不笑。
“有什么好笑的?找这帮子人妖来,我不如去找姑娘伺候。”她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我过去坐下。
她把小倌都遣走。
“你不用害怕,我一个老太婆了,想要寻求真爱,也得找个比我成熟稳重的男人。你当我干儿子吧。”
“使不得。这我太吃亏了。”
“怎么说?”
“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说要当我干娘,要换你,你干不干?”
鬼母笑着,拍拍我的脸:“你这小子就是会说话。你再好生考虑考虑,啊?”
突然想起重火宫厨房那些个大妈也特喜欢我。
莫非我长了一张讨大妈喜欢的脸?怎么喜欢我的大妈这么多?
这时传来扣门声。
“二尊主。”
“进。”
一个身着黑衣的信使走进来,看我一眼,朝她拱手:“有新的情报。”
“不碍事,你说。”
“这个月底,宇文中嵩要去琼州兵器行做一笔交易,数目似乎不小。”
“宇文啊。”鬼母咂嘴,“这个老头实在太碍事了。他带多少人?”
“现在定的是十五个。”
“行,你去通知后池和卫流空,叫他们多带点人,在琼州海港埋伏。他一出来,直接干掉。”
“是。”
“如果宇文又多带了人,把姬康叫上。”
“是。”
“记住,把死状弄惨一点。”鬼母重新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我就要看看,重莲能稳到什么时候。”
“是。”
“退下吧。”
要不是这老妖婆身上有毒,我绝对扑过去把她给掐死。宇文长老为人是不怎么和善,但少说也是看着重莲长大的。
但是,不能怒。
如何表现,才最不会引起她的怀疑?
片刻过后,我道:
“二尊主,为什么要激怒重莲?困兽不好对付。”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我已经认定你是奸细了。”鬼母抽出一根细黑长针,“你要晚一刻说话,这东西已经进了你的|茓道。”
“哇,你不要吓我。”我委屈兮兮,“我开始不过是认为你们的事我不该多问。但实在好奇。”
她笑笑,收回长针:
“你不把他激怒,就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她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重莲这小子年纪轻轻,城府却不浅。原以为杀掉南宫以后,他会愤怒。没料到现在,他还是没多大反应。你说说,重甄那是地道的性情中人了,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冷血的儿子?”
“重莲还是冷血?我只知道他长得好看。”
“呵,小伙子长得确实漂亮。看上去像个情种,开始我也以为他是情种。没想到啊,心爱的人也是说杀就杀的。”
“心爱的人?”
“林宇凰的名字,你应该听过。”
“听过。他杀了林宇凰?”
“没错。”鬼母用手掌盖住眼睛,轻声道,“他杀了自己唯一的弱点。”
“那,那我听说林宇凰出现在英雄大会?”
“那个是假的。”鬼母翻个身,说话带点鼻音,“我不是很舒服。你回去吧。”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从椅子上飞出去的。
天助我也!
不对,应该是莲助我也。
这消息肯定是重莲放出去的,他大概担心别人拿我作威胁。话说,身处江湖中,确实比留在他身边安全。不用天天面对他那个阴晴不定的破性格,还可以认识这么多好玩的人。
立刻回房,提笔写信。刚写两行字,忽然想起自己写的字实在特别,重莲不可能认不出来。于是,请杜炎帮写了一个字“小”,又另外请两人写了“心”,“琼”两字。理由都是自己识字不多,然后这一帮小姑娘给我弄得特有优越感。
重莲脑子一向好使,肯定能看懂。
去驿站把信件发出,不断求神拜佛,重莲一定要收到。这可是我冒着性命危险发的玩意,我要被鬼母毒死了,宇文长老又没被救活,那才是严重亏本生意。
看着街上来回行驶的车马,心里突然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我这才走了多久,就开始想媳妇儿了。他真的说话算话,没有来找我,估计十有八九把我给忘干净了。
忘了也好。免得他一天到晚担心我这惹祸精。
我摇摇脑袋,把重莲从脑袋里摇出去,又赶回花满楼。
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花满楼前已经摩肩如云,人们七言八语不知道在讲什么。我雄飞突进挤进人群,一边喊着我是花满楼里干活的,很快到了最前面。
终于看到一辆马车,一片珠帘。
珠帘后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
“谁在那里吆喝?”
我心中突然狂跳。这声音未免也太动听了一点。
这才发现花满楼楼上站了数排相公粉花,都在往这底下看。
“你是花满楼的小倌?”帘帐后的人说。
“姑娘是问我么?”
“没错。”
“是的。”
“最近红裳在搞什么,选的人越来越丑。”那女子不耐烦道,“这种货色都能进花满楼?”
“是么?那姑娘觉得什么才叫好看?”
那女子轻哼一声:
“我和艳酒。”
四六
我顿时醍醐灌顶。我以前一直认为重莲是个变态。
但是没料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变态外还有大变态。
这时如果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我绝对精神失常。
天底下只有这个女人会把自己和那丑八怪放到一块,还洋洋自得他们好般配。
开始听她说我长得丑,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不高兴。但怎么说对方也是个美人,让着点没关系。
现在终于明白,这女人是看多了丑八怪,反倒认为我丑。
她和艳酒绝配,顶好。顶好。
我原本以为步疏姑娘会挥动纤纤玉手,拉开帐帘让我看看她那张绝世美脸。结果她竟然往后一靠,击掌,直接让人把马车给掉头,跑掉。
晚上接客,又遇到了认识的人。
我推门一脸风骚地淫笑,眼睛爆发出妩媚的精光,却发现站在大门前的人是缺右眼。
“原来是你小子——”他提高嗓门,我立刻扑过去按住他的嘴巴,躲开犹冷质疑的目光,袅袅娜娜地拖他进房,“缺大爷进来坐呀进来坐。”
“缺你妈的大爷,是曲大爷!”他把门一摔,我立刻放开他,也不管是否穿着丝绢衣裳,跳上椅子,两腿翘上桌子。
“我说,你也无聊过头了,玩男人?”
“这不女人玩腻了,哪想到会遇到你小子。”他上下打量我,“打扮出来人模狗样的,可是老子一想到是你,就觉得他妈阳痿了。你说啊,你怎么混到这种地方了?”
“身世凄苦,沦落风尘,曲大爷您瞧我苦命相,我这下巴,都尖了……”
缺右眼砰地一拍桌:“你是不是还要跟老子呕?”
“好好。我是进来赚钱的,行了吧。”我笑道,“你又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不就林宇凰呗。”
我一愣,背上一凉,腿放下来:“别泄漏我名字知道不?”
“老子要漏,早就漏了。我开始还当你真死了,没想到……啧啧,重莲真厉害。”他想了想,又道,“上次跟你一起的那个小白脸呢?”
“哪个小白脸?”
“戴耳环的那个。”
“戴耳环?”
他指指脖子:“这里还刺了花的。”
“你说蒙面的?”
“对。”
我抬头看了他很久,终于决定什么都不说。
重莲啊重莲,枉费你天下第一人,竟然给人认成小白脸。
他道:“怎的不说话了?”
“你知道天山大本营在哪里么?”
“你说烟影城?”缺右眼摸摸带伤疤的下巴,“好似在东北方向,从奉天出发,都有十天左右的车程。”
“这么远?”
“对,而且那里有烟雾阵,不好去的。怎么,你想去?”
“我只是好奇,天山以拆招闻名,几乎全天下的武学都被他们拆光了。那他们武功岂非没有弱点?”
“不不,小宇凰,他们还是有很多武功拆不了。例如芙蓉心经和少林拳法。”
“光是这两个?莲神九式他们已经拆掉了?”
“艳丑放出来的消息,说他已经拆了莲神九式的前三式,不出半年,他可以把后面两式都拆掉。”
我沉思片刻:
“这艳酒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道?他说的话一般都是真的。去年他才宣布要拆武当九宫八卦剑,今年天山就真的有不少人打败了武当弟子。但又有人说他不会武功,只会拆功。”
“慢着。”我忽然抬头,“照你这么说,他们拿少林拳法没辙?”
“何止是没辙,简直就是怕。不知道你是否有留意,去年英雄大会的时候,姬康上台挑战群雄,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下的台?”
“好像是……有个和尚上去了?”
“没错。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只有两个人不怕少林武功:后池和白翎。”
“难怪天山执意要说自己是正派,是怕得罪少林。”
“是。”
我想了想,突然道:“那,大哥啊,你以前是混少林的吧?”
“怎么?想拿老子当靶子?没门!”
“不不,我只是想偷偷溜进天山玩玩,你跟我去,有备无患。”
“溜进去玩?老子看你是色迷心窍,想维护你的重美人。”
“没有没有,你想多了。”
“行了行了,陪你去天山也不是不可以,老子还嫌日子过得不够刺激。不过我今天有事,你要找我,写封信到南客庐。我准备好后跟你去玩玩。”
“我说臭小子,花魁大赛你要给我争点气啊。”
两日后我给鬼母按摩,他突然给我冒出这么一句。
“大妈,我和你很熟啊?就算争气也是跟我自己争气好吧?”
鬼母操起自己正在刨的大蝎子就砸我脑袋上:
“你说话还越来越得脸了。”
“那蝎子有毒的,你想玩死我?”
“捶腿去。”
我去捶腿。
“说真的,好歹拿个名次,顺便说你是鬼母观出来的,你干娘不会亏待你。”
干娘?
我这还没同意呢,她就当我默许了。
当真她是为了争个脸才让我去?三观里哪观出了花魁,相当于广告效应,哪观的招人量就越大。鬼母观实力不错,不过有几个人愿意往毒虫的地方跑?
“什么叫不会亏待我?干娘你把话说清楚了,不要欺负后生晚辈。”
“好好好,送你武器。”
“什么?风太大了,听不见。”
“是套市价超过四万两的龙渊剑,可以了吧。”
“干娘,我只会使刀。”
“我有把好刀,游龙。市价三万,也很不错了。”
“干娘不是不使刀么。”
“是呀。”
“那您花高价买下天鬼神刃,一定是想要收藏了。”
鬼母一时哑然,终于咬牙,往我脑袋上一拍:“好,你小子带种。你要拿不下花魁,我就是不会使刀,都会用天鬼神刃把你切成两段。”
“不要撇开话题,我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呀?”
“天鬼神刃,行了吧?”
“多谢娘。”
“臭小子,平时叫大妈叫得那么开心。一有好处,你就连干字都省了?”
“娘啊,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
天鬼神刃,传说中鬼看了都害怕的刀子,据说是没有人看到的。因为看到的人,一定死在刀下。
想要举起这把刀,也需要惊人的臂力。我使用凰羽刀多年,已经习惯轻武器,不知道为这把刀这么拼命是否值得。不过,就算我拿出去卖,在黑市上都能卖出二十万两银子。
男人的自尊算什么?花魁去了!
但是,真到大赛那一日,我惊讶地发现,我起迟了。
杜娘已经化上了浓浓的妆,甩手出去,一看就知道他那粉儿擦了超过一个时辰。
前一夜缺右眼又来看我,我俩喝高了,喝了就直接睡。这会一看镜子,果然是个水泡眼。揉了半天,我想天鬼神刃飞了。
这时鬼母破门而入,抓起一堆衣服就扔到床上。拖着假腿一拐一拐跳到我身边。
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已拉着我出现在大厅二楼。大厅中央站了一排女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花满楼人数众多,按道理说,女子的竞争应该比男子激烈得多。
可是这场比赛却一点也不激动人心。
因为步疏出来了。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那是步疏,无需多疑。
她并没有站在正中央,而是右数第一个。所有人,无论男女,头都转向右边。
鬼母说,她以艳门的名义参赛,仅仅是因为喜欢艳这个字。她的美丽,已经是不可以用六扇门六个字来划分。
若说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的容颜能够配得上重莲,那这个女人,一定是步疏。
四七
以讹传讹的道理我懂,有了缺点人家说优点,有了优点说缺点。
我现在已经怀疑那艳酒是一个极品。
花满楼的大厅绝对算气派的一类,但这会都给人挤得没了气派。楼里楼外里三重外三重,给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出现了严重事故,市民围观。
来这种地方泡妞的,一定都是有点档次的人。
但是有话说得好,真正高人不住无包间之房。
围着二楼的是镂空花栏,后面有数个包间,包间前挂着落地垂帘。根据以往经验来看,这里的人若非真的高手,就是怕在这种场合与自己的高手老爹撞车。或者,就是天山的重量级人物。
果然,鬼母拉我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可怜了艳门的姑娘们。
这会儿经过精挑细选,终于到了选出艳门小花魁的时刻。步疏以艳门的身份出来,别说花魁,她们连个小花魁的头衔都拿不到。
主持人出来宣布:“现在请大家把手中的银牌扔入箱中。”
人群一拥而上,步疏的箱子瞬间爆满。
因为箱子是水晶所制,透明的。旁边的姑娘因此显得更加可怜。一个大箱子,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小牌子。
主持人给步疏又加了两个箱子,比赛终于结束。
非常没有悬念的,步疏成为了艳门小花魁。
其实人们总说女人口是心非,男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平时骂步疏贱人骚货的男人多了去,结果到关键时刻,还是会挺她。
后面的比赛稍微有点意思。因为一旦各个门的首领落选花魁,老大和老鸨的位置,以及头牌的头衔也要让出去。每个女子都使出浑身劲数去表演才艺。
这一次,冉冉和仙姬依然守住花魁之位。闲吟、飞漠还有经常管我的犹冷大姐不幸名落孙山。
小花魁的比赛一结束,立刻轮到了大花魁。
大花魁选拔工序不像小花魁那么复杂。六个人只需要进二楼最大的那间屋子,轮流待一柱香时间再出来,最后由那屋子里的人宣布谁是大花魁。
我靠在椅背上:“这不明摆着就是色诱?”
“谁说不是了?”鬼母随手掂起一串葡萄,翘着兰花指吃得特像老鸨,“反正有东西挡着,外面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而且隔这么远,就算有声音人家也听不见。”
“这不是正规比赛么?”
“这是挑妓汝,不是挑新娘。”
野门的新任花魁上来了。恰好正中央最大的屋子就在我们隔壁。
“我们旁边这男的谁呀?今天是享尽福了。”
“享福?未必。”
“为何?”
“这你很快就会知道。”鬼母把葡萄皮堆在身旁,擦擦手,“可怜的是这些姑娘。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让我去诱惑那样一个男人,我也受不了的。估计唯一会高兴的只有步疏吧。”
“莫非,这里面的人是……”我指指旁边。
“对,是他。”
“这,你说的话,他听不到吧?”
“应该听得到。”
“那你还……”
“他不会在意的。”鬼母想了想,笑道,“这世界上的奇人多了,我相信什么人都可能存在。但有四种我以前死也不相信。一是丑到极限,但只要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女人都会爱上他;二是性能力极差,却天天有一群人想和他上床;三是不露出任何消极情绪的表情的人。最后,不关心任何事的人。但是认识艳酒以后,我发现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他这人啊,没有在意的事。任何事,任何人,他都不在意。你根本看不出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也笑了:
“听你说的我也觉得奇了。不过你说和他说过几话的女人都会爱上他,那你呢?”
鬼母轻笑:“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男人。”
再?
算了。别人的闲事少问。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性能力?”
“你见过他以后就会知道。”
“这么神?只看就看得出来。”
“嗯。”
“那你说他不关心任何人,步疏呢?我听说他为了步疏和白翎翻脸。”
“他要真在意步疏,步疏就不会说出同时喜欢重莲的话——他要真在意她,根本不会允许她说出这种话。”
“步疏也够可怜了,生这么漂亮,却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你错了。如果艳酒真喜欢她,她未必会这么喜欢他。她这人,就是因为太漂亮,不相信真爱。她认为爱上她的男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所以,只有不爱她的人才值得她爱。”
“这女人性格真特别。”
“特别?”鬼母道,“这叫贱。所有人都会贱,越好看的人就越贱。”
我愣了愣,刚想说话,隔壁就传来了女人的呻吟——不,不能算呻吟,简直就是嘶吼。光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野门的。
但男人的声音,一点也无。
不过多时,野门的妞儿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在垂帘前回头,媚眼一抛,走了。
下一个是柔门的冉冉。
果然类型不同,呻吟声也不同。
冉冉的声音软得我浑身都麻了:
“宫主,我爱恋宫主已久,却从不得到回报,呜……轻,轻一点。”
寻常男人,恐怕不用她做什么,听到这几句话就选她了。
但从冉冉进去到出去,隔壁没有传出一个声音。
巧门的进去:
“宫主,我是第一次见你呢,我要觉得害怕,做错了事,宫主可要原谅哦。”
后面还是嗯嗯啊啊。
我道:“他不是没有性能力么,怎么……”
“不是没有,而是不好。花满楼的女人别的未必好,但纠床一定没话说。”
就算她们是装的。但性能力不好的男人,能坚持这么久不射?不过问一个女人这种问题,似乎不大好。不过鬼母脸不红心不跳,尼姑观音都没她这么强悍。
冷门的进去,稍微收敛点。没有怎么说话,哼的声音也很淡。
娇门的进去以后:
“选人家嘛……啊,啊,宫主,人家好疼,选人家嘛……”
反正,除了步疏,没有不陪床的。
最后一个是步疏。她进去后,倒是艳酒先开口说话:
“闺女,你来了?”语毕是茶盖碰撞的声音。他有心思喝茶,语调还平淡得不得了。
只是光听这个声音,不觉得是个丑人,甚至,该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
“我要当花魁。”
他清朗的笑声响起:“行,就是你了。”
“不是说艳酒不在意别人么?”
“宠爱和在意是两回事。”鬼母道,“他确实很宠步疏,但硬要说他在意谁,应该是白翎。”
“白翎?”
“嗯。白翎上次受伤,艳酒把他接到神宫连续养了很多天。有人怀疑他们是那种关系,但没证据,又对他们忌惮几分,就没敢说开。不过艳酒对谁都很好,只是稍微特殊一点,并不能说明就在意了。”
花魁又是毫无悬念的定了步疏。最后一轮,是砸钱比赛。
往六个花魁身上投钱,谁投得最多,谁就可以包她——当然,不是强制性的,时间也由她定。
有点像拍卖,又与拍卖不同。投出去的银子无法回收。
所以对花魁们而言,这个是最好的赚钱方式。
步疏却不参加。
人们开始叫价。
不是家财万贯的人,都自动退出。
“冉冉,三万!”
“冉冉,三万五!”
“仙姬,四万五!”
“冉冉,七万!”
除去步疏的无价,冉冉的身价一直是最高的。
“一百万,步疏。”
这一声出来以后,再无人说话。
我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就算步疏真卖,也未必能卖到这么多钱。很快步疏的声音响起:
“我早说过,没满足条件的,谁也不考虑。”
“不满足条件,又如何敢找倾国双成,天香步疏?”
“什么?”
“什么?”
我和步疏竟异口同声。
鬼母站起来大声道:
“什么人?”
“重火宫。随珠,荆玉。”
四八
步疏站起来,神情清冷:
“想要买我的人,是重莲么?”
“正是。”
步疏这丫头确实漂亮。她就这么走两步,就比别的女子抛声炫俏还要有吸引力。
难怪人家总说,这天下美女之多,步疏若说自己是第二,别人不敢自称第一。
她道:
“你们让他来见我。”
“宫主就在楼外,还请步姑娘随我们一同前去。”
步疏轻轻笑了一下,顿时百花盛开,万物失色:
“莲宫主确实是所有女人的梦想,或许是他过于优越,反倒不愿主动追求人,可我偏不吃这套。都是同样优秀的人,凭什么要我去见他?他是男人,我不是。”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重莲在此,步姑娘请随我去吧。”
我一怔,连忙跑出垂帘,看到楼下走进来一个男子。他个子很高,估计跟重莲差不多。这男子长发披肩,水蓝色的衣裳衬得他肤色极白。长得挺文秀,却丝毫不媚气,举步投足的动作,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此人仙人下凡。
他或许没有重莲那种倾倒众生的脸,绝尘拔俗之气却令人印象深刻。
见多了花满楼的人妖,突然看到这么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一时觉得这世界上再没人比他好看了。
步疏丝毫不惊讶,皮笑肉不笑:
“我还道重莲真来了,原来是大仙人。”
果然我的眼光没有问题,连步疏都这么叫他。
“我来你就不喜欢了?步疏姑娘真见外。”谁知道,这大仙人一说话,就变得像个风流公子哥,“重莲确实在门外,只是你们立那个牌子,要别人怎么进来?”
“你几时和重莲又认识了?我还道你只认得女人。还有,这里是红裳观,不是烟影城,立了牌子,你们也该找红裳和鬼母说去。”
我回头道:“大妈,那大仙人谁啊?步疏认识他?”
如我所料,一个葡萄皮飞入我的后颈衣领。我抖了半天抖出来,才听到鬼母缓缓道:
“殷赐。你听过的。”
“他就是行川仙人?”
“什么仙人不仙人的?就一个会造药的小大夫,救了几条损命。人就爱夸大事实。”她想了想又道,“一会你可以找他帮你解蛊。”
“好。我去找他。”
“现在别去。有好戏上演。”鬼母跟出来,对楼下道,“姑娘们,把门口的牌子撤了,给莲宫主陪个不是。”
我道:“这么容易就拆?”
“红裳观下写着重火宫不能进。但重莲要进的是花满楼,不是红裳观。你何时见过拒接客的表子?”
这理由够绝。只是心中难免忐忑。
门口久久不见人,我还在埋头遥望,却听见重莲的声音已在楼下响起:
“步姑娘。”
我直接怀疑重莲不止是恢复武功,而是武功大增。我根本没有看见他进门,他已经闪到步疏面前。
步疏看了重莲一眼,又看看二楼中间的大房:
“你就是重莲?”
“正是。”
“我跟你走。”
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场面。
平和,万物平和。
在这短短的瞬间,谁都来不及思考。只是人们的目光都从步疏身上自动移到重莲身上。尤其是女人,简直看到痴呆。
男人越老越有韵味。重莲一张脸从十九岁维持到二十七岁,但十九岁的他怎能跟现在比?
当初他稍微笑一下就会有人休克,更别说现在。
站在重莲身边的一个姑娘脸红得惊人,估计快晕了。
可步疏看到他,除了稍微尊敬一点,没有任何反应。
更诡异的是,艳酒就在隔壁,重莲就在楼下。天山和重火的两大巨头对一块,居然没有任何摩擦。
步疏是艳酒的女人,众所周知。可重莲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走了她。
等他走掉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向鬼母请假去茅厕,风风火火赶出去。
重莲正搀着步疏,上马车。
我唰地冲过去,撞翻几个水果摊:“你,跟我来一下。”
重莲回头看看我,仿佛不认得我一般:
“公子何事?”
我这一日受到的刺激够多,但绝对没有哪一句比这句话更刺激。我在他面前晃晃手:
“你失去记忆了?”
“为什么这么问?”重莲看看车里的步疏,“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告辞。”
“等等——”我把他硬从车上拽下来,拖到一边。又发现看我们的人实在太多,把他拖到树荫底下,“你是不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他笑笑,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林公子不是改头换面,不提旧名么。不怕我说出去?”
“原来你还记得我姓林。”
“自然记得。”
“我取了你的名字,很对不住。当初是随口说的,没想到真被他们用了。”
“不用在意。没人规定重莲这个名字只能是我用。”
我一时哑然,半天又道:“那还好,我只是想和你说说步疏的事。”
“嗯,你说。”
“她是艳酒身边的人。”
“然后呢?”
“没,就跟你说说这个,你小心点。”
“多谢林公子。我会小心的。”重莲看看马车,又看看我,“还有事么?”
“没了。”
他拱手一笑:“那就此别过。”
重莲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马车中。
我似乎担心太多。他这么做,想必是通过步疏来牵制天山。
只是,仍然有些诧异。他恢复得很快,才过了没多久,就能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像在街上偶遇的陌生人。
重莲就是重莲,与平常人不一样的。他若不绝情,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突然想起他以前在人群中看到我的模样,根本就是钻进了奶油堆里的肥老鼠,抓着香酥鸡的黄鼠狼。这一会儿,也平平淡淡了。
其实是件好事。
如果他对我稍微有点留恋,说不定我抓着他就私奔去。那样更糟糕。
而且我的火气也够重的,如果步疏是个男的,说不定我已经动手揍人。真没法做到默默相思苦什么的,不管有没有感情,只要霸占过,就想一直霸占下去。男人在这方面真不如女人。
回去以后,巧合得不得了,主持人刚好宣布:“重莲!”
我连忙站上高台,挺胸抬头。
我看到二楼醒目的鬼母大妈。她居然用一只手盖住眼睛,从手指缝里看我。
我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
周围的花姑娘们真跟姑娘似的,腿并齐,双手交叠在腿前或者拨弄头发。而我站得像个东北大汉。
婀娜多姿的他们,野蛮粗俗的我。
我还花魁呢。
不过,据说男子的比赛不像女花魁那样只看外貌,还要能文能武,最好还有点绝技什么的。
据说前几次大赛,男花魁一直都是野门的。因为野门的爷们儿很多,不是爷们儿都有两手武功。
“小黄鸟!”粗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加油啊,小黄鸟!”
我看看缺右眼的大眼罩,脸部肌肉几乎拉伤。他不知找谁写了一个横幅,上题草书“小黄鸟”。
他不爱叫我重莲,叫“小黄”和“小凰”又太像怕给人认出来,于是干脆取了这么个弱智名字。
男子数量大不及女子,也就不用分什么组,一个门所有人一拥而上,显得特别嘈杂。考官给词上半阙,小倌们填下半阙。题目如下:
冰霜林发,独压群花,轻烟随火萤。云送清笳,花景晚尽,恰似风听聆。
我一看这题,知道这一回是被踩中死|茓了。
杜炎到底是书香世家出生,上来就轻点螓首,放诞风流:
“江流曲折,年华冉冉,凌乱摇疏翠。露荷珠缀,岁莫悠悠,但见鸳鸯睡。”
我擦擦额头,鬼母也开始摇头。估计她料想不到我在第一场就会趴下。
其实我已经想到一个,但实在不敢说。
锁春公子不甘示弱,上前一拱手,分外袅娜: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豆雨声中夹。渔舟水影,驿路铃声,彩角吹月坠。”
我到底要不要说?
鬼母在对我做口型:
天鬼神刃。天鬼神刃。天鬼神刃。
纤哥哥也来了:
“长空星点,春风月白,快马上青云。天入吟笺,霜落千门,世情贫去知。”
我是死也不想把那首词给说出来。
但,天鬼神刃……
我站出来,大声道:
“疏影横斜,清风皓月,岂料玉床摇。夜深丝竹,春意凰鸣,更引无限情。”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估计是我太亢奋。
主持人鼓掌:
“好词,好词!好风流的词!”
托重莲的福,我顺利度过这一难关。
不过,那主持人此时对这词大加赞赏,还风流呢。若他知道这诗的实际意义,大概会含恨而死。
四九
我刚从台上下来,缺右眼就叫了一帮南客庐的小弟过来,端茶送水按摩捶背,殷勤得不得了。我坐在椅子上,随手抓起一块大西瓜,吃得满脸是汁。
“小黄鸟,老子还看不出你会点文绉绉的东西。”缺右眼在我身边坐下,也只手拿起大西瓜。
“去,二少我优点多着了。”
“是么。下一场你该不怕了吧。”
“比什么?”
“武功。”
不怕才有鬼。我可没有隐藏内力的习惯。自从练了青莲花目,已经完全走了重火宫的武功路线,外加小时候学了些比较不入流的招式,这身份不穿帮都难。
我在这里吃东西吃得倍儿香,便听到不远处杜娘子和他的锁春弟弟等在嚼舌根:
“唉,我们这些人,果然就是受欺负的命。”
“装什么男人,分明就是个女人脸。”
“别,别这么说。锁春弟弟,女人脸是赞美,说明这是俊秀。他那是娘娘腔。”杜炎轻轻拍拍他的肩,替他拾去肩上的断发,“况且,他和曲大侠关系好……”
听到这一“曲大侠”,我和缺右眼都抖了一下。
“他们也就是那种肮脏的关系,恶心!”
我和缺右眼对看一眼,捂住胸口,有点窒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刚好我看到他下巴有点肿,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小黄鸟,我太衰了。”他用仅剩的左手摸摸脸,“我是刚从京师赶来的。在京师,我遇到了你家小白脸,叫韩淡衣对吧?他看去不大能打啊,哪知我刚一和他提起你,他就转身走掉。本来我想教训他一顿,他把我打伤了。”
凭你个料子,也想和重莲斗?
“韩公子武功不弱。”
“哪的,上次跟他一起的美女也在。另外还有一个女人。我看他一个人占两个女人,也太那个了点,谁知他刚走,另外一个凶悍的女人就过来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再欺负我家宫主,我就杀了你,你滚吧!”
“哎哟我的妈,你学的调调真他妈太像了。不过原话是‘你再提林宇凰,我就宰了你’!男的也讨厌你,女的也讨厌你,你说,你是不是做了坏事?”缺右眼笑一笑的,不笑了,“你说什么?什么宫主?”
“我有说什么宫主么?我什么都没说。”
他凑过来,小声说:“韩淡衣就是你家那位?”
“现在已经不是了啊。分了分了。”我道,“可惜你来晚了一点,不然你可以看到他迎娶步疏时的盛况,何其壮观!”
缺右眼半天才憋出一句:
“妈的,输给他,我也认了。”
这时,古夏跑过来,替我沏了茶:
“莲儿弟弟,快点准备哦,要比武了。”
尚秋把她挤到一边:“我来倒,你过去忙。”
“有什么关系,尚姐姐忙一天,一定好累了,让夏儿来做。”
“我自己来吧,没有关系。”
我自己倒了,鬼母忽闪而出,抓住我的胳膊就走:
“去比武了。”
“还没开始呀,等一会吧。”
“先去先去。”
“他奶奶的!”缺右眼一拍桌,“老子在江湖打滚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人身边醋缸子有小黄鸟身边的多。你这厮享福啊。”
尚秋道:“曲大爷,你胡说。”
古夏道:“你还敢说没有。”
“说实在的,哪家姑娘都不配我们莲儿弟弟。莲儿弟弟的性格哪是姑娘家能承受的?”习春笑道,“依我看,和莲儿弟弟的人,只有重莲本尊。”
刹那间心眼提到了嗓子眼。
尚秋道:“重莲是男的。”
“男子又如何?这花满楼的男风刮得还不够大么。”习春抬头,仔细打量我,“方才莲儿弟弟在外面和重莲有说过几句话吧?”
我看看鬼母,紧张得手心冒汗:
“有。”
“对啊,这刚开春的天最具风情。你们往那绿嫩芽儿下一站,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真是一幅极美的图。”
伊冬接道:“他们俩只要站一起,就让人觉得好暧昧,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
我给她说的周身起鸡皮疙瘩,但再一看鬼母,又清清喉咙,无限伤情:
“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君有意,妾无情……”
话说,杜炎的口头禅我剽窃了不少次。
鬼母一巴掌拍在我脑袋上:“什么不学好,就知道学那些女人似的男人?跟干娘上去。”
比武开始。
我运气不好,抽签抽到了锁春弟弟。从兵器堆里跃过了我最爱的刀子,选了一把小棍。锁春弟弟选的长剑,往那一站,倘若不说话,真有几分英姿勃发的少年之味。可惜他一朝我翻白眼,男人的模样彻底破功。
锣声响起,底下的人兴奋万分。
其实很多男人吆喝,仅仅是想要看这些相公们比剑时的动作,就跟女人看男人比武,并不是为了研究武学一样。
可惜他们失算。我棍子一挥,一个不小心居然使成了刀法,劈头就给他一横棍。
兵器大忌是混淆,可我就这么赢了。
之后来几个都是这样,底下已经有人在问我的来路。
我又看看鬼母,吞唾沫。
鬼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但一看到我在看她,立刻轻轻抚掌。
撇开那首淫诗不说,我的武功在这种地方施展,自己都觉得委屈。加上林二少我也颇有几分容姿,出胜不是什么难事。
最后我以多出两票胜了锁春弟弟,拿了小花魁。
有点出乎意料,原来男花魁不是选美,而是选才。男性的美果然不是媚气就够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只是花满楼的客人中,男人基本都选了锁春和杜炎。
选我的,九成是姑娘。
一想到天鬼神刃即将到手,到其他几个门比试的时候,我下来和缺右眼大喝特喝。一壶女儿红下去,兴奋得手舞足蹈。可惜喝太急,差点呕吐。
“怎么,想吐?”
“想,舍不得。在这里买一壶普通女儿红要三十两,这还是上好的。”
背上又被不明物体砸中。
“吐什么吐?赶快去收拾收拾,你一口酒臭,我是白翎都不会选你。”鬼母在身后道。
“白翎选什么呀?”
“大花魁。就跟那些女人诱惑艳酒一样的,不过男子这边是白翎选。”
“喂喂,不是说要比武决胜负吗?”
“今年改了。”
“我不去。”
“不去就没有天鬼神刃。”
“不,我不卖身。”
“这不是卖,是送。”鬼母拍拍我,“快去快去,小花魁已经选完了,白翎就在艳酒刚才的房间。来,我帮你把衣服理一理。”
五十
一柱香过去。野门的花魁从账帘中出来,气息有些不稳,顺带擦了擦嘴唇。
我翘着二郎腿吹口哨。
“小黄鸟,你吹的是《来仪》?”
“嗯。”
“怎么这么悲惨的曲子给你一吹就这么乐呢?”
“其实我心里悲凉得很,你不懂。”
鬼母扔了一个东西在桌子上。我转头一看,小蝎子,却是紫色的。又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立刻站起来:
“准备出发。”想了想又道,“干娘,我想知道,为何艳酒要审女人白翎审男人?为何不让你来审?”
“这个你问艳酒去,我怎么知道?”
“艳酒和白翎,谁像女人一点?”
“都不像。”
“白翎像一点吧。”
“你几时见过那样杀人的女人?白翎外表清秀,性情残忍。”
“清秀?他没有毁容?”
“你听谁说他毁容了?”
“他生得好看,为何不露脸让大家看看?”
“他说他不想让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是他的仇家?”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上去。”她推我一下,刚好主持人宣布艳门花魁上。
我抓起一块西瓜皮,往天上一扔,再抽筷子,凌空击碎。抓在手里,一跃而上。
二少我跟男人厮混多年,对于断袖敏感得很。这白翎绝对是个纯断袖,搞不好运气好了,我还遇到一个喜欢在下的。
我在账帘门口理了理长发,在墙壁上敲敲:
“大尊主,我可以进来么?”
房中点着红烛,烛影在账帘上摇摇曳曳,像极了秋季的荻花。人影微侧,那人斗笠上的纱也晃了一下。渺茫得几近虚幻,一如苍苍往事,红波香染的浮萍。
他的侧脸隐隐约约,一直望着我这个方向,但声音像经过岁月的沉淀,许久许久,才传出来:
“请。”
我挑开账帘,白翎敞着领口靠在墙壁上。
烛火像是刻意嬉闹的孩子,在那层薄薄的纱上忽隐忽现。我几乎看清他的脸,却一直看不到。
明辉辉的灯盏实在惹人厌。
白翎不过轻回首,透过隔阂看着我。我却一瞬间想起了令人难过的事。
还是少年的我,还是少年的轩凤哥。
竹林中下着大雨,竹片儿被水花冲得晶亮晶亮。雷声轰鸣,我和他坐在小屋中。一切寂静得可怕。
他拨弄着手中的长笛,指尖修长,白皙如玉。
同样是烛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上。
他的瞳孔很亮,一如沧海的明珠。大概是发现我在看他,他忽然抬头看我。
飞在风中的雨珠变成了静止。
他放下长笛,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躺在软软的,破破的棉花小枕中。
思维之箭早已不知飞向何方。
雨水融合了大地万物,竹窗被风吹上了墙,无节奏地撞击。我只记得他的手冰凉。和他十指相扣,紧紧缠着,谁也摆脱不了谁,谁也忘记不了谁。
他的目光温柔淡静,大自然的喧哗嘎然而止。
寂静之中,他在呼吸。
他吃力而煽情地呼吸。
就连这种轻到令人无法察觉的东西,都已经随着他的灌注,渗入骨髓。
所以,就算亲眼看到他写的遗书,留下的遗物,都不相信他已经离去。
因为,我能够感受到深深陷入骨髓的呼吸。
“你叫重莲?”白翎突然道。
我顿时反应过来,笑道:
“没错。”
斗笠下的嘴唇扬了扬,他没再说话。
调整心态,我将西瓜碎皮夹在指尖,弹出。红烛刹那间熄灭。
四周漆黑了。
白翎倏然站起来。我冲过去,按他坐下:“大尊主武功卓绝,我自然不敢冒犯,只是我这人素来有个喜欢——说话喜欢和人面对面,你戴那个破面罩,实在很妨碍我们交流。”
白翎摘了斗笠。
他似乎有一头很柔顺的发,面庞也格外的瘦。他没有回话。
我直接拽住他的脖子,重重吻下去。
他身体微颤了一下,随即便再无激烈的反应。
我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头,心中大喜:这小子吃这一套。于是更加放肆,手指开始不甘寂寞地摸索他的身体,他的背,绕到前面,时重时轻地揉捏他的敏感点。
他细细地喘气,似乎有些吃不消。
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人是冒牌,怎的这么好对付?再夸张点,我就要上他了。
我捏住他的下巴,搂紧他,往他嘴中吹气:
“选我,知道么。”
“嗯。”
我一愣,这也答应得太快了。
他的手似乎触摸到了我的脸庞。我再一惊,突然想起蜡烛应该是在进来前就灭掉的——他已经看到我的脸了。
说不定,他正在想办法弄死我。
我紧张得浑身收紧,随时准备迎战,然后逃之夭夭。
谁知,他只是在摸我的脸而已。从额心一直抚摸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到下巴……就像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盲人孩子,好奇地抚摸着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东西,想要将它深深记在心里。
分明是没有光的。
可我总觉得他在看我,目光不曾离开过。
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忐忑着,却听他轻轻喊道:
“林宇凰。”
我的心一瞬间几乎跳停。开始确是做了傻事,这白翎的记忆力也太好了,才见我一次,就记如此清楚。
可是,叫过这一声以后,他便没有再说话。
他的声音哑哑的,这一声发出来以后,他便扶着我的肩咳嗽。咳得很剧烈,就连在旁边的我都感到钻心的疼。
既然都被认出,看他的样子又不大可能灭了我。我干脆问:
“什么事?”
他按住胸口,强忍住,吃力地换气,发抖着,压抑下去。
像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悄然道:
“宇凰。”
我没说话,他像听不到我说话。
“宇凰。”
我也再听不进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跟这家伙在一起,我就变得特别多愁善感,跟个女人似的。而且,我还很容易想起林轩凤。林轩凤站在西村口的小河边,朝我挥手的样子。
风是清凉的,薄薄的雾中,飘摇着竹叶的清香。
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
少年的如虹豪气,欢畅多情。
但林轩凤不曾用这种口吻叫我的名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压住咳声,一遍又一遍地唤道:
宇凰。
五一
从白翎那里出来,我立刻在人群中搜索那道蓝色的身影。
殷赐站在房檐下,悠闲地抱着双臂。
虽说他性情风流,但据说面对“仙人”级的人物,还是需要毕恭毕敬。我双手一拱:
“行川仙人。”
殷赐横着瞥我一眼。“嗯。”
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友善?我怀疑是在白翎那黑屋子里待多,出来都不懂如何与人打交道了。
“我有事想请阁下帮忙……”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什么事啊,赶快说。”
“哦,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在英雄大会上中了白翎的招,现在还在昏迷不醒,希望阁下能出手相助。”
“有没有人告诉你啊,殷赐不治两种人:一,战伤之人。二,死人。”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事相求。在下几个月前中了一个女人下的蛊,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我听二尊主说这蛊为行川仙人所造,还请阁下能帮忙解蛊。”
“你听不清我的要求么。”
“在下并未负伤。”
“我说了,不治死人。”
我猛然抬头:
“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治死人啊。你烦不烦?”
这殷赐说话怎么这样?
我笑道:“活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气。可惜这么重要的一口气,堂堂行川仙人竟然察觉不出来。”
“人家说我是仙人,我确实就是仙人。凡人就是猜不出你什么时候死。我却能看出。”
“望指教。”
“明晚。”
“何故?”
他挥挥手,又指指楼中央。
我看看周围,挺平静的。看来我找错人了,这殷赐名不副实。本来想再数落他两句,但一想到他,就想到步疏。想到步疏,就想到重莲。想到重莲,我就一股闷气憋着特想发怒。
这个时候,花满楼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艳门重莲!恭喜恭喜!”
鬼母拖着我的领子,把我扔上高台。
众目睽睽,男男女女包围。
我看着底下的人,一个劲拱手微笑。
不错,我林二少有生之年竟然有机会当上花魁,花魁就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那重莲也不算什么。
杜炎抓着小手帕,使劲拧着扭着。殷赐已经不知所踪。
“野门的男子向来被称为花满楼男花魁之最,因为同时拥有阴之俊美、阳之刚毅,而这一次,重莲公子却给艳门争了口气,非但美貌倾城,文武双全,重莲公子还拥有最高杆的诱人技巧,折服了……”
开始只是觉得浑身鸡皮。听到后来,我发现“重莲公子”四字的重复几率也高得太惊人了些。于是抢险梨花带雨道:
“这乱世红尘总有诸多不幸无奈,沦落风尘,原非我所愿……也多亏了大尊主的忍让,我才重新寻回了当男人的感觉。”
花满楼一下满坐寂然。
我梨花带雨地下台。
在场混江湖的人不少。相信不久的将来,白翎被重莲上的消息会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重莲是何等人物,让白翎和他搭上关系,多少有点不愉快。
刚下台,就主持人拉回去:
“好,明天重莲公子便可以随大尊主回天山了!”
掌声雷动。
我惊:“什么?”
“大家一起恭喜重莲公子!”
掌声再次雷动。
我回头,看看二楼廊道上的白翎。他斜倚在大红柱子上,白衣上是烟笼水月的素雅花纹。一把剑夹在怀中。
兴许是灯盏的缘故,总觉得那斗笠下有一双澄澄明媚的眼眸。
不过,他就算生得跟天仙似的也无济于事。
我给人卖了。
正准备用怨毒的眼神杀死鬼母,鬼母却发话了:
“重莲,你可能不知道花满楼的规矩。每一年的两个花魁,必须归属天山的任一主子。步疏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你。”她说到这里,仰头对白翎道,“大尊主,这小伙子是我身边的人,你不会抢的吧?”
算她有点良心。
“不会。”
白翎也有点良心。
“不过,大尊主既然特地赶到,这面子还是要给的。”鬼母转而对我,“重莲,今天你就陪大尊主一夜吧。”
白翎道:“一会我还有事。亥时正刻之前到西街的青溪沐浴堂找我,过了这个点,直接来深松阁就好。”
一个时辰后,鬼母观。
寻常人绝对无法想象,我如何从花满楼来到这里。艳门出了个花魁,二少我成了民族英雄。一路上不少人点头哈腰,送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到目的地时,林林总总大概十七件。
全是小瓶子小罐子,小棍子,小竹片,蜡烛,奇怪的长绳串铃当,春宫七十二式,角先生……
我把这些东西集体扔到蝎子堆里,坐在鬼母旁边。
“干娘。”
“哦。”
这大妈不是想跟我玩阴的?我捅捅她的胳膊。
她把手臂一抱,特别高深莫测。
“干娘今天真漂亮。”
“嗯。”
这大妈还是不懂?
“干娘身子不舒服么,要不要儿子按摩按摩?”
“懂礼貌的好孩子,来。”
按摩中。
“干娘还想要点什么?”
“我想睡一会。”
忍耐快到极限。
“今天天气好,干娘怎么会想睡觉?”
“黑黢黢的,哪里好了。”
要怒了。
“这里天气当然不好。”
“那我出去走走。”
她刚想站起来,我就先行站起来,一脚踹飞板凳。
“你小子胆儿大了,敢在老娘面前撒泼?”
大妈凶起来真可怕。我摆摆手:“没有,这板凳不听话,板凳说要让我坐还扎我ρi股,不守信用,我就踹了它。干娘又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撒泼。”
“你这小鬼啊,早看出你等得不耐烦了。”鬼母长叹一口气,从长椅下抽出一个长袋子,扔过来。
我伸手一接。嘿,这重量,拿在手里就是沉甸甸的啊。
我立刻把它放在椅子旁,重新替她捶腿。
“你要不嫌那木棍子硌手,就继续捶吧。别又给我捶断就好。”
我有些窘迫,换过去给她捶另一条腿:
“干娘这腿是怎么回事?”
“断的。”
“我当然知道是断的。”
“小伙子,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的少一点,活得久一点。”
我一听这口吻,知道把这大妈给惹恼了,只好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
我捶到一半,悄悄用靴尖拨开黑袋子。
那紫水晶,那七个孔,那质地……乖乖,真是天鬼神刃!不是我以前做来骗人的玩意!
鬼母闭着眼睛,忽然道:
“这腿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了的。”
“怎么?”
鬼母靠在椅背上,一手捏住一条小蛇的尾巴,长长的指甲这么一弯,便抠入蛇皮。还没见血出来,蛇挣扎了一下,不动了。她捏住它的三寸,掐断,把血注入小壶。最后扔掉蛇,擦擦手。
“那时候,有人追杀我,没法子的。”
“所以他们把你腿砍了?”
“我自己砍的。”
“啊?”
“腿被打骨折了,要拖着一条死腿,跑不快。”
“可是,你要斩断它,它就没有了。”
“我要不斩它,我的命就没有了。”
我顿时哑然。
“那时我儿子还活着,我还不想死。”
这会真不知道该接什么好。我这种娃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对爹娘这俩字也没什么概念。好不容易遇到个爹,就被重莲一剑戳了,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二少我在乱葬村那小破篓子里长大,觉得挺好。待我好的人也不少:缺只眼的曲悠延,缺根腿的鬼大妈,缺条命的林轩凤,缺心肝的莲宫主……
重莲和林轩凤,真是想着就胃疼。我还年轻,怎能被这点风花雪月的小事纠缠住?赶快忘掉,寻找新一片天空,等一切平静了,娶个老婆生个娃,好生过日子去。
生娃……
我的可怜紫宝贝,我的混帐芝丫头。
我居然开始怀念雪芝自创的青天霹雳锅贴掌,女儿哪,爹爹想得心肝都疼了哎!
“不说这些了。”鬼母拨开我的手,“瞧你捶得心不在焉,想看刀了吧?回去回去。”
“没事,我多坐坐。”
“坐什么坐?晚上你还要去陪大尊主,再不去就没时间休息了。”
“干娘,你怎么这样待我!”
“你都接了这么多客,陪陪大尊主有什么?”
我一阵恶寒。虽然我确实有事找白翎,但怎么说都不想以这种方式。
“干娘,人家还是处子之身啊……”
“没事,大尊主人又英俊又温柔,不会亏待你的。赶快回房梳拢梳拢,准备去接客!”
“干娘……”
“滚去!”
“年纪一大把了还瞎操心年轻人的事,大妈你小心长皱纹!”
我跳起来,飞奔出去。瞬间,后脑门被击中,壮烈倒下。一无头蛇软软落在我的面门。
五二
从鬼母那里侥幸一逃,看时间不早,我直接穿到西街去。
青溪沐浴堂。
壁上大理石雕刻,秀色红黛,娇香绮罗。这里是高官名士享受的地方,我虽然现在银子也不少,但穷惯了的人一下这么奢侈,多少有些不适应。刚想掏银子,就有小厮过来说:
“这位公子,白翎尊主命我待您去等他。”
果然是沐浴“堂”。
白翎那个挥金如土的,选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水放得满满,还只有他一个人用。周围美女没有,英俊小生倒有一堆。
桌上金盏一座,美酒一壶,处处轻纱飞扬,醇香四溢。
估计这会儿白翎不会回来,我又不打算和他玩鸳鸯浴,绕着那些木头小生转了几圈。
谁知刚一转身,那些小生就被叫了出去。我还道是白翎回来,赶紧跟着跑。可是门锁上了。
我拉了几下,开不了,干脆坐在轻纱后的椅子上发呆。
这一呆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水中的热气已经完全消失。蹲下用手一试,根本是彻底凉了。
刚抬头,却正对上一个人。
那人穿了衣服。只穿了衣服。
我差点一头扎入水中——虽然背对着我,但那柔舒肌发一看即知,白翎。
白翎猛然抬头,估计很惊愕。我也同样惊愕。
他不动,我不动。他一动,我必定被一击即中。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腿间有血丝。
而他,正在用一张软巾擦拭那些血渍。
记得有人说过,迎面走来两个穿一样衣服的女子,如何辨别哪个是妓汝,哪个是黄花大闺女——吹来一阵风,黄花大闺女先压裙,妓汝先压发。
这样关键的时刻,白翎居然仍背对着我,以掌击起水花,直冲我面门。
我立刻回掌。
等水花消失以后,他已经戴好斗笠,正在穿裤子。
“你何时醒的?”他不紧不慢道。
“我一直醒的。”我走近两步,挑挑眉毛,“所以,该看到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也看到了。”
白翎没有说话,但身子明显一震。
嘿嘿,臭小子,比黄毛丫头还真好骗。我咂咂嘴,沮丧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呢?”
“你少装。”
“原来你暗恋我已久,是因为……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你……”
“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要再说了!”
我嘴巴上是淫笑,心里却咯噔一跳。这白翎竟然真的暗恋我,指不定还是我认识的人。这下子尴尬了。他每每提到重莲,都是一副酸相。不晓得人还当他是暗恋重莲呢。
给不喜欢的男人喜欢上,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遇到这种难缠的家伙,跑得越远越好。
“凰——”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只看到了你的命根子。都是男人,有什么……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
他走到一边,用软巾擦拭发上的水珠。
轻乌帽,长白裘,这小子整体效果真的不是一般好。就是骨架瘦瘦,再少点肉,整个看去就有点弱不禁风。还好个子蛮高,说难听点撑死一竹竿。要矮了,又一姬细腰。
我就不大明白了。这些个人都是男人。而重莲还不算个真男人,宽肩长腿,骨架还相当舒展,怎么蜕变的?
“林宇凰。”白翎忽然转过来。
“别叫这个,我提心吊胆的。”
“你可以回去了。”
“你叫我来,不是有事要说么。”
“本来是想让你陪我睡,但现在好像不大可能。”
这小子说话真不含蓄。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菩萨爷爷这么好心,把他给搞到硬不起来,不然今儿我吃不了兜着走。
“大尊主,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花遗剑的事,我不帮。”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是这样,我背上被人种了蛊,听说是殷赐做的蛊。他和步疏关系不错,想来和你关系也还说得过去,你帮我请一下他可以么。”
“在哪里,让我看看。”
我拉开衣服,露出后背:“不是很明显,但有个小豆。”
他走到我身后,把我挪到灯光下。
可能是用冷水沐浴的原因,他的手指很冰凉,跟上次一样冰凉。他手指按在我的背上,有些颤抖。
“嗯,我看到了。”
“大尊主啊,你声音怎么这么抖?着凉了?”
“没……”这话刚一说完,他似乎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重重地咳了几声,又忍住咳嗽,憋得我都想跟他一起咳了。
他飞速抽出腰间的药瓶,倒药丸子,吞下去,咳嗽还没停:
“殷赐现在已经走了。你下个月初……到,咳,到少室山找我,我会找解药给你。”
少室山?
缺右眼说的果然没错。天山的弱点是少林武功。白翎来洛阳还这么忙,肯定是为了去寻找和尚们的弱点。
“可是我走不出洛阳。”
“没事,我会……咳咳,会放你……”
我实在看不下去,拍拍他的背:
“唉,你也是个病壳子。”
他愣了很久,忽然重重把我推开:
“滚!”
没料到这家伙病不轻,身手也不弱。
我拍拍手,转身就走。
又不是我家媳妇,我干嘛让他?
白翎还在那里咳嗽。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追上来,咳嗽声还一直跟上来。快到我背后的时候,我忽然转过去:
“什么事?”
他定在原地,不动了。
“没事我先走了。谢谢你啊。”
他没有说话。
我赶快溜。
这下惨了,惹了不好惹的人。这世界上最不好惹的,就是感情丰富的人,这种人分三类:一,女人。二,重莲。三,林轩凤。
白翎大爷看上去又是一个很容易“痴情”的人。上苍保佑,他千万别跟我玩真格的啊,他把我当兔儿爷都比跟我动感情好。
前面的已经让我吃不消,再来一个我这老命也别想保了。
一盏茶过后抵达自己的房间。
房内黑暗,我走到窗边,摸索着寻找火折子。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火折子是摸到了,但我站着没动。
时间凝固一般,万物静止。
我捏住火折子,慢慢寻找它的端,另一只手摸到油灯。我把油灯抬起来。
一把剑冲破纸窗,刺向我。
我往后一闪,油灯的尖锐部分扎入握剑人的手背。惨叫一声。竟是女人。我刚想反击,窗口翻倒,一大群女子蹿进来。
原来殷赐说的是这个。
女子们将我团团包围。
“不要杀,先折磨一下他。”
“把脸划花。”
“不,切了他。”
我道:“妓汝身上死,宦官也风流。你们鸡奸我吧。”
鸦雀无声。
这些个人里居然还夹了个杜炎,我大叹白翎的崇拜者群真是强大。
“杀了这个淫贼!”
“大尊主是怎么看上他的!龌龊!”
这些女人真的是妓汝么?这种等级的黄段子都不得?
语毕,长剑簌簌刺来。我轻而易举闪躲。殷行川料事能力还不及白公子,妄称仙人。我正想红裳观都是一些草包料的时候,老大来了。
月下一身紫红衣裳,鸢尾花瓣一般艳丽惊人。
簌簌簌簌几剑,我连忙用台灯接招,勉强能应付。
但周围的女人又围上。
已经相当勉强。红裳手一挥,几支闪闪的飞镖击来。
我闪开,再当当挡了两剑。
几支红缨针飞来。
再闪。但人太多,已经快反应不过来。
根本没时间去拿天鬼神刃。凰羽刀又不在手上。
一把黑砂飞来。
我闪开,左眼眼睛中了黑砂。我捂住眼睛,但她又一剑,我连揉眼的时间也没有。单闭着眼睛,眼球发烫,泪水直往外涌。
这房间又无法施展轻功,我连连后退,直到无路可退。人太多,总会给逼死。
原来殷赐是个神人。
可惜我连自己为什么会给人杀都不知道。但死前,起码要看看这红裳的庐山真面目。
于是,抵死一搏,扔出灯盏,直击她的帽檐。
转眼,又一把砂铺天盖地而来。
不过这次比较毒,我闻到了鹤顶红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这辈子见过最快最狠的剑出现了——与重莲不相上下。
我甚至还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打的,红裳就已经被剑指住脖子。
她的耳侧已经被鲜血浸染,想必是被灯盏击伤。同时,她的脸还露了出来。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脸。
不是丑,是恐怖。
像被烧过,又像被划过。整个脸,已经看不出是人的脸。
“让那个狗女人带着她的狗人妖一起去死。”她那皱皱巴巴的眼皮眯成一条缝,“所有和狗人妖通奸的人,统统去死。”
站在我面前的人,居然是白翎。
“他自然会死。不过,你和步疏的私人恩怨,自己去解决。”
“自己解决?自己解决!?我自己能解决那个狗女人吗?她只要和艳酒在一起,我就伤不了她!现在她倒好了,重新回去找狗人妖!”她指着自己的脸,失声尖叫,“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脸!”
五三
白翎不动声色,淡淡说道:
“步疏就算杀了你,那还是你们的私人恩怨。要找她报仇,没人会阻止你,但不要动用天山的人马。你要动也可以,先拿钱出来。”
“行。我给她们银子,一人五百两,够了?”
“杀条狗都不够。”
“你认为该给多少?”
“五万都羞于见人。”
“白翎,这人是重莲的姘头,杀他还要这么多钱?”
这下有意思了。我的身份什么时候被看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
“你不是这么孝敬宫主么?他想杀的人,你还不杀?”
“你给我足够的银子,宫主我也杀。”
红裳的脸扭曲:“你……你这话,如果我让他听到,别说银子,你死后连粪土都拿不到。”
“他早知道。”
“笑话。他要知道还会用你?”
“他正是知道,才这么放心。只有贫穷的人才不敢用钱换忠心。但对他来说,这样的人才最好用,不是么。”
“我不管你和艳酒如何,我要杀了这个人。”
红裳上前一步,我始料不及,再无时间顾及眼睛,冲到枕下抽出天鬼神刃。但刚准备迎战,便听到她惨叫一声。
她捂着眼睛,浑身不住痉挛。
她周围的女人统统围上去。
白翎拍拍手掌,一堆红色的粉末从手中落下:
“滚吧。”
红裳那帮人陆陆续续离开。
我看看身旁的人,有点无言以对。平时看这人轻软素雅惯了,几乎忘了他是白翎。
白翎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拨了拨我的眼皮。我疼得倒抽一口气,刚想说他两句,他却轻轻说:
“不痛不痛,擦擦药就好了。”
月光朦朦胧胧,将他肩上的发,指尖细腻的皮肤照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从这个窗户,可以看到盛世繁华中,难见的月光。
故乡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外青山如笑,寒如雾。破旧的材房中,流水碧华斜斜照落,偶有马蹄声,几乎碎了房内房外,霜般的月光。
当时跟着村里的赵师傅学制竹剑,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劈了,血流成河。我甩着手,见血珠子满天乱飞,还兴奋地给林轩凤说,看,血花!林轩凤差点被我气休克,抓住的手就开始看伤口。我特不安分,跟个猴子似的跳上跳下,无聊地捏他。终于这种兴奋在他撒上行血药时彻底停滞。我痛得浑身打哆嗦,连脸上的皮肤都在跟着抽筋。
他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时隔多年,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大概也是不痛不痛之类的哄小孩的话。
只是小小轩凤的声音温柔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那个笑容真是可爱极了。可爱得就好像,好像村外的轻云,轻云间的花。
白翎的声音一点也不清脆,还略显沙哑。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当年那个少年。那个骑在师傅马上,徘徊醉里青山,巧折花枝的风情少年。
但是,总是会想起春末夏初。
暖暖的阳光,潺潺的河流。青涩的歌谣回荡在山间,仿佛来自天边远方。
我拿着枝丫,他握着玉笛,一前一后,踢着小石路往前走。看飞鸟觅路,树影错落,繁花重重叠叠擦身而过。回头看他的时候,光斑透过枝叶的缝隙,总会零零碎碎洒在他的身上。
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走着,永远没有尽头。
眼前的人声音尽管温柔,却少了年轻人的激|情。他轻轻拍着我的脸,在我眼睛上撒药:
“忍忍,马上就好了。”
药物刚一落入眼睛,我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到他的眼睛。隔着纱,不很清楚,可我知道他也在看着我。
我的牙齿几乎被我咬碎。
“真的很勇敢。很多人擦这个药的时候都会哭的。”他低声说,“慢慢把眼睛睁开,让药进去。”
估计我的眼睛红得很可怕,或者布满血丝,他有些看不下去。可依然在专心致志地按揉我的眼角。
可能是真的很疼。只是刚睁开眼,与他对望,泪水就直直往下落。
“现在可以闭眼睛了。”
我闭上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泪水不受控制往外涌。
“还好她没用九蛊砂,不然我这眼睛废了。”我摸索着坐在椅子上,疼得呲牙咧嘴,“不过瞎了也无所谓。就算瞎了,林二少也是风流倜傥天下无双的独眼郎。”
白翎轻轻笑了笑:
“这时候还不忘臭美。”
“不过,那个红裳的脸还真吓人,谁下的手呀?”
“步疏。”
“真是她?为什么?”
“现在步疏当真是倾国倾城,但当红裳还是名满天下的美女时,她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
“名满天下的美女?”我闭着眼笑,估计很诡异,“难道是般思思?”
“没错。”
“啊?”我差点跳起来,“红裳是般思思?她不是死了吗?”
“那是她自己放出来的谣言——变成这个样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活着。”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这落差和我想象得也太大了。当初听说般思思的故事时,我还对这个美女分外神往。
眼睛忽然又刺痛,我皱眉:
“因为什么?男人?”
“一个女人要毁另一个女人的容,只是因为男人么。你也太不了解女人。”
“哼哼,从小我家乡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我的,不过我嫌她们平庸。看不上。”
事实是,乱葬村里的女人少之又少。而且,都是阿姨级别的。
阿姨都喜欢我。
白翎忽然笑了,笑得我一身冷汗。笑过后,他又缓缓道:
“步疏毁掉红裳的美貌,就是因为红裳的美貌。”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有个比重莲还要惊艳的人出现,他是否会杀掉那个人?反正他有女人的心理么。
“是否还有一个原因,重莲?”
“你认为步疏爱重莲?不是的。她其实什么人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所有比她美丽的女人,都会被她毁容,或者毁容后杀掉——不过,现在比她美丽的女人,很难找了。所有男人向她求亲,她从来都只拒绝。她喜欢艳酒,只是因为艳酒不把她的美貌当回事。她以为这才是真爱。并且自从认识艳酒以后,她便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人比艳酒更美丽。”
“那重莲呢?”
“因为他是她的敌人。”
“敌人还爱?”
“她说,只有她的敌人还有不爱她的人,才配得上她。”
五四
这步疏真是疯子。一想到她和重莲站一块的模样,变态加变态,真是绝配。
一想起重莲那个在我面前温柔体贴洗衣烧饭的小媳妇变成个大男人,让步疏为他洗衣烧饭还不时赏她香吻一个,我火气就跟不要钱似的升起来。晃晃脑袋,我道:
“对了,整个天山的人都要听从艳酒的话么?”
“不用。”
“他不是神宫宫主么?”
“他从来不管别人的事,底下的三观五门二十六楼只要定期交银子孝敬他老人家,就可以自由行动,并且一致消灭重莲。当然,天山有些规定,不能违反。”
“但你说了,他是花钱雇你的。”
“没错。所有观主门主里,只有我是倒收钱的。”
我自然不会傻到去问理由。给他钱,在他即将和别人睡的晚上把他折腾成这个样子,又加上鬼母那些不可能是空|茓来风的消息……艳酒喜欢他,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
看来,白翎去自己去抓那个药,一定是有难以启齿的理由。
“我上次在长安看到你抓药……艳酒在那方面也太狠了些。”
白翎低垂着头,隔了片刻猛然抬头:
“胡说什么?”
原来真是这样,艳酒不仅人神秘,连在床上也如此高深莫测。可我记得,鬼母说他性能力不好。
难道说,他还喜欢用工具?
造孽的大尊主,容我再问一个:
“艳酒真的丑?”
白翎看了看我,想了想,半晌才迟疑道:“没有谣传的那么难看。”
如此这般。
“对了,今天的事,你不要生气。”白翎道。
“我生什么气?”
“在浴堂。”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算了。”
我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别小气,说来听听啊。”
谁知,他敏感得要命,还往后缩了一下。我那手臂落了个空,倒上不下的尴尬万分。白翎站起来,道:
“我会去交代,让她们不要再动你。记得来少室山。”
白翎走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生了大事。
杜炎飞奔过来跟我说,鬼母找我去见她。原因不用问,她知道我是林宇凰。我又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只是鬼母叫我去。
我立刻开始收拾包裹准备金蝉脱壳,刚一埋出门,就看鬼母站我面前。
“你是重莲的人?”
“不是。”
“真的不是?”
看她这口吻,不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要是,就凭我这三脚猫的武功,怎么在这里混?”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重莲的人?”
“不是。”
“如果是如何?”
我嘿嘿一笑:“任干娘处置。”
“若你不是他身边的人,那这是什么?”她举起一封信。信还未拆开,我的背上已经凉得彻底。
那是我寄给重莲的通报信。
看来宇文长老已经没事。送一口气的同时,又假装不明所以地打开信封。
信纸还没取出来,就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我捂着脸。不过多时,半边脸就开始发烫。真看不出来鬼母一个残疾竟然如此大力,连续掴了我好几个耳刮子。而一向以牙还牙的我居然无法还手。
不是说她的武功怎么强,也不是说我身法不够快。我既然通知重莲,那她派去杀宇文长老的人肯定安心当神仙去了。我这种心肠子比较硬坏点子比较多的人,还是会有愧疚的时候。一想到她对我这么信任,良心就拔凉拔凉的。反正我皮子硬,恢复能力强,只要她不要我小命,打一顿也没什么。
“你说,你是什么人?”
我两边脸都打肿了,有点浮躁,压着脸颊看她,翻了个白眼。
她直接把我踹到地上,用棍子戳。
“大妈,你用棍子戳戳没什么,别用刀戳啊,出了人命你别后悔啊。”
“老娘这辈子杀人无数,还从来不曾后悔!”
我干脆不回答她,给她打得滚来滚去。终于受不了,直接站起来往外面冲。结果刚到门口,鬼母冲过来,硬把我拖到地上,拖回去。
我这会儿自尊心真的受挫了。我怎么说也是一成年男人,居然会给一个半老徐娘从地上拖着走?
她那是什么臂力?
会武功的人打起人来绝对不留情。鬼母离开的时候,我浑身淤青,血也流了不少,浑身骨架都碎了一般,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黑了,鬼母又来,我还在那里不动。中途有几个莫明其妙的人来看我,都以为我是受到了精神上的创伤。实际我是给打得挪都挪不动,外加腹部上的旧刀伤,一挪就跟挺尸似的。
“我不杀你,你走吧。”
鬼母站在房门前,疲惫地靠在门栏上。
“大妈……你看我这样能走么?”我原想吼得有气势一点,但一看到地上的血跟长江黄河似的四通八达,我就晕眩。于是,说话也软了些:
“重莲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虽然把我赶出来,但人不能忘恩负义,这回恩报了,我良心也安好。我对花满楼的工作虽然不怎么喜欢,可是干娘人这么好,我怎么也舍不得走。以后,我一定不会再把天山的事情说出去,好吧?”
还好她还不知道我是林宇凰,不然我不死也得死。
“如果换作别人,我已经把他做成|人彘丢到蝎子堆了。”她蹲下来,假腿非常不灵便地瘫着,“还是说,你想和‘别人’一样?”
“我明天走。”
约莫三更的时候,我房间发生了灵异事件。
有人偷偷来替我盖被子,一边盖还一边吸鼻子。我用眼缝瞅着看出是个蒙面人。不过那人眼睛大而亮,眼角微微挑起,还有头发在晚上看都乌亮乌亮的,实在不难认。
大妈做事也欠考虑,也不想想她把我揍成这样,还叫我滚蛋,我能睡着么?
盖好被子后,她的眼泪也唰唰落了满地。想她还是很不容易,这年龄的女人哪个不是为了丈夫儿子活,她两个都丢了。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干儿子,还出卖她。有时候我还真他奶奶的不是人。
重莲那个死妖精,红颜祸水。我和他都没关系了,他还挥舞着白骨爪继续害我。
次日清晨我带着我的大笔银票离开了。但实在走不动,在一家小饭馆里吃早点。我找小二点包子,小二说你这嘴里不是含着两个么。我差点闹出人命事件。
休息了没多久,听了点消息。重莲对步疏宠爱得不行,麻烦终于找上步疏。
步疏现在是整个武林和天山的靶子。
不过我猜她可能还会高兴。毕竟敌人越多,值得她爱的人就越多。她也不用为了自己的绝世美貌而感到精神空虚。
然后我又知道我会这么红的原因。隔壁桌有两个人在打赌,说花满楼的重莲绝对是极品,你去找他看看。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接过一个比较莫明其妙的客。他一进门想飞扑而上,被我踹飞并威胁。他忽然冒出一句:“老子中张暴虫他们的计了!”然后逃之夭夭。
之后,经常会来一些类似的莫名客人。每次似乎都是慕名而来,又绝不失望而走。没过多久我就出名了。花满楼名倌——重莲。
“重莲,鬼母观的人都在找重莲!花满楼的重莲逃跑了!”
这消息一传出,我猛然抬头。
“听说鬼母找他的时候脸都白了,口齿不清,好像是他出卖了天山的重要机密,你们快点去找他,悬赏一万两啊!”
难道大妈后悔了?现在想杀人灭口?
所幸人家都是在找美男重莲,不是变形脸林宇凰。我继续坐在位置上啃包子,看全城人都冲出城门外。
等这一波人都出去了,我才超着小道溜出洛阳,朝少室山的方向赶去。
五五
少林寺与重火宫相对,于登封少溪河北岸坐落,寺院宏大。
禅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刹。说的正是少林。
少室山角有数条秘道,道旁碑石如林。山脚有一家驿站,一间马厩,两家饭馆,一个客栈。
还有十来日便到与白翎见面的日子。我在客栈住下,拿着大笔银子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花。有计划在见过白翎之后便去打探天山的消息,到驿站去写了一封信给缺右眼,约他十五日后在长安见面。回来的时候,客栈里多了不少人。
那些人统一穿着白衣,系有黑色腰带。
我连连退了几步,跑到后院,跳到房檐,倒挂金钩,往底下看。
“春唤。”
“有。”
“红翠。”
“有。”
“锦凤。”
“有。”
“欺羽。”
“有。”
“乌鸦。”
“有。”
全是鸟名?
风雀观?
楼下有两个马夫在谈话。我眨眨眼,侧耳倾听:
“风雀百灵,再生九冥。我看,是疯子百灵,再生阎冥。”其中一个一边给马匹倒饲料,一边低声道,“你看到没,百灵刚才叫他们拖了一堆麻袋出去。”
“看到了,麻袋里装的什么?”
“死人。都是他亲手杀的。”
“这些人做了什么,给他杀了?”
“都是重火宫的。”
我微微一愣,更加注意。
“看不出来啊,百灵长了一张公子哥的脸,谈吐举止也够体面,怎么出手这么狠?”
“我呸,我老婆今儿一看到他,立刻就给他那双桃花眼勾了去。我给她说那是个杀人魔,她还觉得他更加有魅力。明儿就把她休了去。”
“行了吧你,你什么时候对你老婆凶过?”
“你真是没看到百灵杀人的模样,太恐怖了,简直不像个人。我看到不少人杀人,从来没哪个像他那样的。简直就像人人都是他的杀父仇人。人家气都断了,他还要在别人身上划几个口子。”
“有人说他是艳丑养的表子,看来是真的。”
“哈哈哈哈,是啊,平时给人欺负多了,这会儿来这里卖骚。”
我吞唾沫,却看到那两人瞬间倒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来我居然没有察觉。
可更令人诧异的是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确切说,是他手中的剑。
那是一把长细而轻巧的剑。百炼钢的剑锋,黄金制的柄。柄上迎风摇摆的,是白如初雪的羽绒。
血珠顺着剑锋滴落。
那人弯下身子,用死人的衣服擦拭剑身。
剑回鞘。他回头走了。
之前他的身子被马棚挡住,现在一转身,绾在一边的乌发丝丝缕缕,飞舞翻转。他穿着风雀观的衣服。但因为是背面,我看不到他腿上的刺绣。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
揉揉眼的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
凤翎剑应该在重火宫,这一把或许是赝品。
但这背影,这种走路姿势……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一定是想得太多,产生幻觉。
再回神的时候,客栈里的鸟类们都走了。
七日后,我在客栈二楼窗户旁往外看,白翎带着一帮风雀观的人前来投宿。看这架式,似乎愣是准备轰轰烈烈闹一下少室山才走。
我对下面大声唤道:
“白翎大尊主!”
其他人都抬头看我。白翎还是蒙着那个面纱,停了停,没抬头。站在原地不动。
我跳下窗户,落在他面前。
“大尊主居然提前来了。”
“你不满意么。”
“我当然满意,我还荣幸得很哪。不过,大尊主如果有事,就别在这里住了。把解药给我就好。”
“怎的,嫌我麻烦?”
“风雀百灵是个大忙人,谁都知道,我就不多解释什么了。”
“我要不给你,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白翎真是个偏激狂。说话永远是那个“我就如何如何看你如何如何”的调调。问题你偏偏又有事要求他,实在让人好不耐烦。
于是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锁,放到白翎手中:
“这是我大老远跑到东海买的东西,本来准备以后拜师学艺送给师傅做礼物。现在送给大尊主,以表谢意。”末了,又补充一句,“很贵哦,要一千两。”
白翎握住小锁,仔细看了看。小锁镀了一层金,上刻有两只小鸟,特别精致。
“一千两买这个?是挺贵了,不过你确定要送我么。”
我拍拍他的肩:“虽然贵,不过我也不缺这一千两的。”
“林宇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件事?”
“什么?”
“这锁是洛阳产的。三十两一个。”
我木了。
“你怎么知道?”
他把小锁翻过来,下面刻了四个小小的字:
洛阳制造。
“哦,那我上当了。”我拍拍脑袋,“肯定是洛阳商人运送到东海的。可惜。”
白翎轻笑:“我再给你说一件事。”
“嗯?”
背上毛毛的。
“这鸳鸯锁又名情锁,是洛阳男子专门送给爱妻的定情信物。意为鸳鸯相锁,不离不弃。”
“大尊主,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在少室山外遇到山贼,被抢了个光,现特别缺钱。”
我刚想把锁抢回来,白翎已经把它塞到衣服里:
“你刚说什么?”
我终于暗下内力,逼出几颗汗来:“我……”
“怎么了?”白翎忽然上前一步,“怎么脸色这么白?哪里不舒服?”
“我……那个蛊好像对我身体有害。大尊主,我浑身都很痛。”
“不可能。鬼母告诉我,这个蛊是无害的。你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不知道。好难受。”
“你等等。等等啊。”他连忙扶住我的肩,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匆匆忙忙抖出几颗药丸,“服了以后,五日内蛊基本就可以解了。不过我不知道你身上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疼吗?”
“我,我可能快死了。”我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说,“告诉我,风雀观有没有,一个叫做,林轩凤的人……”
“没有。”他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种问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不疼了。吃了药就不疼了。”我站直身子,拍拍衣服,朝他拱拱手,笑得分外灿烂,“多谢白翎大尊主赏赐。就此告辞。”
白翎愣住。
“林宇凰,你——”
白翎这小子肯定看上我了。看上我的人大部分都是变态,哪天不小心被他以爱我就要杀了我的理由灭掉,那才划不来。对这种人,走为上策。
于是我跑了。
回到客栈飞速收拾东西,收到缺右眼的飞鸽传书。当下动身赶往长安,去会见缺老弟。
长安离少室山不远,天刚一黑,我就在长安客栈住下。有钱人的日子就是好,客栈房间随便你挑。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节约点好。选了个中档次的房住下,下楼要了点酒菜,但发现门外格外喧哗。
华灯初上,帝里春光。
门外人来人往,风淡暖烟。
一群红衣男子起着骏马,加鞭赶入京师,冲破寂静,大声吆喝道: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武霸天下!双成步疏!”
“平湖春园主办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四个月后,平湖春园,欢迎大家都来参加!”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重莲步疏!”
五六
平湖春园在济南东方,临海,与东瀛相对。江水古柳,扬丝依依,美不胜收。选在那里成亲,确实是风情月夜,无限逍遥。
只是,如何也无法联想到,新郎是重莲。
尽管和他相处了很久,但一直觉得他是误落凡尘的嫡仙,或是炼狱重生的修罗。喜事花堂,同牢之礼,似乎怎么都联系不到他的身上。
新郎是重莲。新娘是步疏。
天底下最骄傲,最可能孤独终老,也是最令人神往的两个人,居然快成了夫妻。
说起来都觉得好笑,又有些可悲。
重火宫的事我鲜少Сhā手,但最起码知道他此次成亲必有目的,也清楚他对步疏即便有感情,也不会多深。林二少我跑小江湖多年,知道这男女情爱有一个不成文的定理:凡人和凡人,丑男和丑女都可以成为一对儿。但变态和变态,一定成不了。
他要放出消息,不仅仅是为了重火宫里的事吧。多少有气我的因素在里面。不过重莲一旦陷入情网就跟个呆子似的。武功我比不过他,但对于他某些幼稚的行为,二少我一双法眼,瞬间把他看穿。
他要玩就让他玩。我继续忙我的事。
先去找司徒小雪天,再等缺右眼。
只是一路上听到很多消息,有点呕血。
“步疏自命不凡,清高得要命。果然看到重莲还是倒下了。”
“步疏这么恶心的女人,重莲也要娶?”
“重莲不男不女的,配双成步疏,是否有些癞蛤蟆吃天鹅肉了?哈哈,我敢打赌,两个月以后,步疏保证会休了他——他没有老弟啊,怎么好娶女人?”
“其实他们挺配的。”
“话说,重莲还真没什么良心啊。林宇凰一死,这才几个月就换新的了。”
“林宇凰死了?”
“重莲果然是女人,水性杨花呀。”
“我原来听说,步疏太漂亮,所以不相信真爱。她认为爱上她的男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所以,只有不爱她的人才值得她爱。看来都是狗屁啊,这女人一遇到爱情,就跟傻子似的嫁过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不是在利用她。”
“步疏的眼力也真他妈妈的够奇怪,这天下男人占了一半,她先是找了个最丑的,现在又找个不是男人的。不过这下好了,步疏是艳丑的心肝。重火宫和天山一打起来,有好戏看。”
我特想去把这些人的祖坟都挖了。特想出去吼一下:人家成亲关你们什么事?重莲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仙人!你们这些狗男狗女,能同时武功第一容貌第一还能生孩子么?
提到孩子,开始同情步疏。
雪芝讨厌一切和自己父亲有接触的女人。连我和血凤凰搭讪她都气成这样,如果是重莲,她不劈掌灭了步疏?
对了,血凤凰?
血凤凰的消息几乎是从天山复出就断了,莫非她是天山人?
我知道的天山的女人,只有步疏,般思思,鬼母。
鬼母行走不便,排除。般思思脸是烂的,而且烂到无法易容,排除。
血凤凰是步疏?
假设是步疏。我在福寿客栈的暗室里看到三个人。一个蓝衣男子,一个红衣男子,一个白衣女子。若说白衣女子是步疏,那另外两个人是什么人?
抵达紫棠山庄,司徒雪天又特热情地跑出来接我:
“醋罐子是不是要打翻了?”
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他莫名对你好的时候,一定是打算奚落你。
“打翻什么,他们俩是互相利用,到最后肯定有一个人要倒下,倒的人又肯定是步疏,我有什么好吃醋的。该替重莲高兴才对,捡到个好骗的女人来完成灭天山大业。”
“宇凰哥,重男轻女就不对了。谁说步疏那么好对付了?况且,给她撑腰的人,正是最难对付的那个。”
“重莲一定赢过他们。”
“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一是不清楚艳酒的背景,二是……步疏真的太漂亮了。
“他们是在暗里较劲没错,不过对手容易惺惺相惜,尤其是对步疏这种欠虐的女人来说。我可以这么说,只要重莲还有一点男人的特征,就绝对受不住她的诱惑。”
“没关系,美人和美人,一定成不了。看看我和重莲,我和林轩凤,唉。造孽呀,下次找个平凡人吧。”
“宇凰哥,你肚子饿么,我们去吃东西。”
长安春饭馆。
色字头上一把刀,万恶淫为首。一有桃色消息,气氛之活跃,群情之兴奋,岂是言语所能描绘。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看表情就知道他们的侧重点是婚礼,还是两派之斗。
忽然有个大汉狠狠拍桌道:
“行了行了!不管是重莲利用艳酒,还是艳酒利用步疏,还是步疏利用这两人,重莲这臭小子运气都够叼了。银子让他拿,武霸让他当,还有步疏让他操!不管结果如何,人尤其是男人能活到他这个地步基本就没有什么好追求的了!”大汉稍微顿了顿,“对不对呀,小黄鸟?”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冲过来,把我拖到他那桌旁边:
“都给我起来!”
南客庐的人齐刷刷站起来,兵器酒瓶的声音乒乒乓乓。
“这是我老弟,姓林,都知道了?”
“林大哥好!!”
我拱手干笑:“好说好说。”
这堆人里可是有花白头发的老头子,把我叫得真老。
缺右眼拉我坐下,那些人也跟着坐下。
“你们听好,以后林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以后他要遇到什么困难,你们要不帮,我把你们脖子都一个个都掐断了。”
“是,帮主!”
我擦把汗,朝雪天挥挥手。他走来,我给缺右眼说那是我朋友。缺右眼把我从头到脚看一边:
“你的朋友怎么都是些小白脸,莫非物以类聚?”
“缺大爷,你是小白脸么?”
“是曲大爷!”缺右眼重重拍我的肩,一杯酒塞到我的手中,“不过我喜欢你这话,喝!”
我和他干了一碗酒,擦擦嘴巴,擦擦衣领。缺右眼又招待雪天坐下。雪天在我耳边悄悄说:
“看不出来你会喝酒。”
“会喝酒的人一定要是大肚子大胡子么?”
“不,我以为能喝酒的人,往往性格比较豪迈或者沉稳。”他顿了顿,笑道,“莲宫主的酒量应该不错。”
“他?”我哈哈笑起来,伸出一根小指头。
“不会吧?”
“我骗你也是这个。开始我也以为他能喝,后来发现一杯就可以灌倒他。他从来不喝酒,我再逼也没用。但他神智不清醒的时候喝过酒,之后发酒疯,愣要跳到莲池中去摘星星,还是我去把他抓回来的。”
其实以前问过重莲这个问题。我说你可是重火宫的宫主,酒剑相伴又是何其潇洒的事。花遗剑武功不及你,但人家喝酒起来还真是大侠作风。哪像你,平时无比帅气,一到喝酒就跟姑娘似的扭捏。
他只是笑,不作回答。
女人是水做的,往往酒量比男人好。重莲要真去练练,绝对比寻常男人厉害。
现在大概明白了些。经历风雨越多的人,越容易对酒上瘾。
男儿有泪不轻弹。酒能够将泪水化作满腹烈火,让人浑噩,让人沉醉。总是说浅尝辄止,实际还是会醉。想要不醉,只有不喝。
但真正能不沾酒的人,少之又少。重莲便是其中一个。
他并不是粗糙且缺乏感情的人,但他理智得令人无法相信。
他不喝酒,或许只是想要让自己永远清醒。
总觉得一旦他醉了,便会垮掉。
那次重莲说要摘星星,我拦腰抱住他,他还在不断挣扎,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先是说,爹,九犬一獒。孩儿是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对不对,对不对?
一连问了几十次对不对,他忽然说,凰儿,为了你,我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摘。然后又重复了几百次,我要帮你摘星星。
我使劲甩甩头,站起来倒酒:“别讲他的事了。来来,缺大哥,我敬你!”
五七
我万万没料到的是,重莲不会喝酒也就罢了,缺右眼居然也是个水的。两三坛子下去,他就开始左摇右摆,满口胡言: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恶心的事,就是被人丢到粪坑里三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老子觉得像重新投胎一样。”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丢人的事,就是释炎那老秃驴把我赶下少室山的时候,那么多弟子,他把我的袈裟扒了,还生生把我头上的戒疤刮去……”
他的手下看着他,无言以对。
还好夜深了,客栈里人也不剩几个。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内疚最亏心的事……”他忽然压低声音,唯一的右眼往下翻,“就是强Jian了般思思。”
我没反应过来。
“当初喜欢她,她却喜欢重莲那小子。有人说她自杀是因为我,我真的良心不安。”
“什么?”
“所以,我再喜欢楼颦珂,楼颦珂再喜欢林轩凤,我也不去计较了。林轩凤死了不说,就是没死,我也争不过他——这念头女人都喜欢小白脸。但是,我还是喜欢她。”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他左右看看,大着舌头,“我什么也没说。”
“林大哥,帮主一喝醉就爱乱说话,您别在意。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不必,我们自己回去即可。明天早上我再来。”
司徒雪天道:“早上怕我陪不了你,花大哥早上冒虚汗,我招呼人伺候他。”
“那中午再来。”
翌日清晨,我的背上其痛难当。刚随着司徒雪天去探望花遗剑,就听说曲悠延拜访。雪天请他进来,他大步流星跨入房槛:
“宇凰,你不是要去天山么。”
“没错,一会就出发。不过,我对天山的人很没把握,还是先打探了再去。”
“那是没问题,不过你在这里守个死人做什么?”缺右眼靠近床,忽然抽气道,“这是花遗剑。”
“从英雄大会他被白翎击倒,便一直昏迷到现在。”
“老子就不信白翎有这么强悍。看看。”他走到床旁,给花遗剑把脉。
“缺大哥还会医术?”
“嘘,别吵。”
我和雪天对看一眼,不禁摇头。
“什么破玩意,不就是神雀落日掌么?白翎自创的武功,伤人无形,但凡中招,必定昏迷不醒。”
“你怎么知道?”
缺右眼把他衣服拉起,腹部有一道蝴蝶形的红印:
“有个姓白的小孩给我说的,他还告诉了我解法。”
姓白又是小孩?白琼隐少说有十八。不过必定是他没错。
我怎么请他帮忙,他都见死不救。缺右眼从来不做救人的勾当,他却告诉他。这不明摆着闹着人玩么。
我道:
“你可以解?”
“不都说了天山人怕少林武功么。修习过易筋经义外加太祖长拳,反向使用点|茓秘法,取个名儿就叫妙手金刚。不过,使用这招需要一个东西。”
“什么?”
“蛊。”
“这个很容易,苗子开的药店有卖。”
“不,这个蛊一定要是天山山顶的蛊。天山地理位置特殊,生出来的成虫比普通的蛊要小,寿命长,还是红色。要把这个蛊磨成粉运入他的体内,同时进行反向解|茓,保准儿没问题。我们去一趟天山,肯定能弄来。倒是小黄鸟啊,你怎么一直按你的背?”
“估计是有蛊会从我背里钻出来了,不过一定不是活的,也不是天山的。”
缺右眼紧皱眉头,起来拍拍我的背:“我看看。”
有东西掉在地上,疼痛慢慢消失。
我不由自主睁大眼睛。
缺右眼把它捡起来,是一条干瘪的红色小虫。
“小黄鸟,你会变戏法不成?”他惊喜道,“我叫你找你就找到了?”
“我晚上回来。”
扔下这句话,我就跑了。
我跃上房顶,朝长安城外奔去。
分明是春季,凉风却刮得人骨子生疼。眼望城内的十里红楼化作红点,无底绿江沿河流淌,树林间鸟叫虫鸣,深翠生烟。
我从来没有用这么短的时间跑完这么长的距离。
在凤凰竹林外站定的时候,我已经累到无法站直身体。腿似不是自己的,我扶着竹子,用袖子擦汗,一边往里面蹒跚走去。
蛊一解,暂时忘记的东西也记起来了。
人说话的声音我记不是很清楚,但语气不会变。那个暗室中,红衣人说了一句话:
“下一次少室山的事,轩凤也去吧。”
新生的竹子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寒烟清幽。
小木屋早已变成一堆焦炭。
我飞扑过去,跪在地上,沿着房基的竹子根,使劲挖坑。
无疑红衣人是艳酒。
那个蓝衣人,多半是殷赐。
泥土污浊了手指,指甲被泥中的石头折断。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入土中。
我拔出一根烧焦的竹棍。
竹节是断的,以绳子衔接。
也就是说,那个门的方向不是巧合。这里翻修过。这片土地十分坚硬,如果想将根基拔出,一定会损坏地皮,在短期内必然看得出来。所以砍断上面的部分,再接上新的。
如果林轩凤还活着,那一定是他。
林轩凤没有死。
林轩凤还活着。
“轩凤哥。”我飞速站起来,手因为激动而极度颤抖,“轩……轩凤哥。”
“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个秘密,凰儿变聪明了。”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不过,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一定是他!”我竟连惊讶的过程也省了,直接回头道,“我,我才和他说过话!他还活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
三春竹叶,骏马青丝。
大梦方醒,重莲独乘一骑,身影在竹林中隐隐约约。
“步疏的话,艳酒不可能不听。而我的话,步疏不可能不听。”
“你说什么?”
重莲淡淡笑道:“你说呢。”
“我会去找他。”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微提缰绳,掉头走掉。
“慢着。”
马蹄声停下。
清风摇摆着翡翠般的叶片。
我思考了很久,跑过去,抓住重莲的腿,摇了摇:“莲,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就只见一面。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我只想确定他活着。”
重莲看着远处,长发垂落在腰际。从下往上看,他的下颚骨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和步疏在一起是为了气我,乖乖下来,让我抱抱就好了。”我连哄带骗地拉他,“我保证见过他以后就回到你身边,天天待在重火宫照顾两个小丫头,哪都不去。”
“就值这么多?”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啊,只是想确定他活着就好。见一面就好。”
“雪芝,奉紫……就只值和他的一次见面?”
我一愣,忙道:“你别这样,你看你在外面找女人我都没有介意,你怎么好……”
“他和薛红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没有没有啊,你怎么老曲解我的意思——”
“我算什么?”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说,我算什么?”
“我回头再找你。”我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朝回去的路上赶去。
“林宇凰。”他在后面轻轻唤道。
我回头。
因着春雨后的湿润,竹林中烟波茫茫。
重莲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他仿佛还跟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个站在竹林中,偷偷观望着别人的少年。
他看着我。
他忽然笑了。
他轻提马缰,恍然又变回了多年前笑傲武林,意气风发的重火宫少宫主。
“林公子,保重。”
五八
回到紫棠山庄时,竟才黄昏,我冲进房,原想收拾收拾自己的包裹,但一直心绪不宁。
重莲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放弃我?
不可能。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放弃的。
我拍拍脑袋,先去找司徒雪天。但路过花遗剑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声。
“花遗剑,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侠,只认你是小黄鸟的兄弟,让着你,你当真我就怕你了?”
没有花遗剑的回答。只是武器碰撞声依然激烈地响着。
我破门而入。
缺右眼拿着大铁轮,当当挡着花遗剑的攻击。见我来了,立刻大声道:
“小黄鸟,快过来,你这哥们发疯了!”
“我要出去。”刀光剑影中,花遗剑的声音低沉得有些诡异。
“花大哥,你是要去天山对么。恰好我们也要去,一起吧。”
果然花遗剑停了进攻,绀阿剑光一闪,转瞬入鞘:
“林轩凤还活着。”
“我知道。”
“白翎就是林轩凤。”
“真的是白翎?”
“是。英雄大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
“好,没问题,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天山。”
次日离开的时候,似乎花遗剑都无任何反悔的痕迹。我现在开始猜测这位大侠是位真大侠。不动脑筋都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那武功绝对是铁打的。
他是去天山找白翎。却不问问白翎是否在天山。
这个问题我已经私下和雪天讨论过。他说,白翎每完成一个任务都会赶回天山报道。我的意见是在天山等他,毕竟我的目的不只是见见白翎这么简单。不过让花遗剑知道,他肯定会直接去找他。
另外,林轩凤的遗书也有问题。
无疑小木屋是重修过的,可是既然重修,重莲怎么会发现不了里面的遗书?
而且,重修的事蛋老弟也不告诉我。
最奇怪的是,花遗剑既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林轩凤,这说明他的脸没出问题。那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如果是艳酒的原因,我打着旗号说自己是为白翎而去天山,死路一条。
但从我身上中的蛊可以看出,艳酒并没有要我命的想法。难道是他和林轩凤有什么协议?
还有,蛊是天山的。殷赐或许也在天山。
天山在金门岛的正北方。洛阳距离天山有一个月的脚程。我们三个人走,约莫七日。与司徒雪天道别后,我们朝着西北方向赶路。
每个门派的外部都有迷阵。一路上和花遗剑以及缺右眼商量着,如何才能破解天山的阵法。可对于天山的阵法,流传在江湖上的起码有十五种。我们每一种都参考过,都有漏洞。
我们抵达天山山脚时是夜间。
从下往上看,山间有错落不一的玉楼金殿,朱檐碧瓦。楼间星彩花灯繁多如画,如同九华乱坠,浮翠流丹。
细细数下,在最下方的楼有二十八栋,中间有五个大楼台,再上面便被云雾遮掩,看不清了。
正中央,一个石门,一条石阶直劈而上,仿佛通往琼楼仙界。
“现在怎么办?”缺右眼道。
“走上去呀。”
“怎么走?”
“这么大条路你看不到么。”
“当真从这里走?”
“这里是最不可能出现机关的地方。如果来人就杀,他们也别招人了。”
花遗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没错。走了走了。”
顺着石阶往上走,风夏月凉。与一座座楼台擦肩而过,果然毫无危险。
二十八楼都经过了,看到五个大门。五个大门后面有五栋楼,却只有一个是亮着的。不一会儿,连最后一个也熄灭了。
我们正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去,一大群人从楼间冲出,飞速赶下山。
带头的人是姬康。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居然没任何行动,继续带人往下跑。
缺右眼道:“莫非机关在上面?他们都不动手,这机关有这么灵么?”
我摆摆手:“看来天山真的是这样,所有分支互不干涉,只管自己的任务。”
“呸呸,照你这样说,有权的人除了艳酒,便是林轩凤那个死不透的了?”
“缺老弟,你想死么。”
我话刚说完,花遗剑的剑便铿的一声响,出鞘。
“走走走,反正都是死,给你俩小子杀了,不如给天山的杀了,起码有面子。”
我继续往上走。
几乎是穿过云雾,我们才看到三座大观。
此时,三观中依然只有左边的一座是亮着的。
再上去难保会出事,我们走到那座大观的门前面。牌匾红漆黑字,清楚写着:
红裳。
我拍拍缺右眼:“你俩可以去,我不行。”
“我懂,你个重莲。”
缺右眼带着一脸迷茫的花遗剑进去。
我找到一个石凳坐下,凳子还没坐热,那俩人就出来了。
“怎么?”
花遗剑道:“她们叫我们直接上去。”
“六门的老大有三个在,其他都是小丫头。都在甩骰子赌博,押注美少年二十个,丝绸二十箱,金钗两百支,玩得可开心了,都没时间鸟我们。”
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
再上去便是神殿了,那岂不是要和艳酒直接对上?
然而我猜错了。
上面不是神殿,而是一座城。
一座大得不像生根在山顶的城。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水声柔舻,烟影清风。
星辉月映,冉冉波光,万家灯火。城中是终年化不开的烟雾。
城中央,一座宫殿悬浮坐落在空中,缓缓旋转,俯瞰着大地万物。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不决,一个姑娘自烟云中走下,停在我们面前:
“请问,三位来天山,是见宫主的么?”
对付这种场合,花遗剑最厉害。我推推他的胳膊。果然他握剑拱手,浩然正气:
“正是。”
“请跟我来。”
我们跟随着前行一段,终于发现,原来这烟雾中是有桥的。长而华美,直通向神殿天狐。
一路往上走,仿佛走向月宫。再低头看看脚下的繁城,天街繁华,烟水茫茫。
我们走入月夜下的天狐宫。
放眼望去,殿旁女子手提琉璃灯盏,恰似海神明珠。
黑暗中,灯火映亮了殿内的珊瑚镜,芙蓉帐,及女子们罗裙子的下摆,淡墨的花枝,水晶风荷。
珠帘垂落在台阶上,一道孔雀屏风。
屏风后的人影不很清晰,只见他穿着红衣,身裹雍容白裘,绒毛翻卷着滚落,在台阶下露出一个尾端。
他身边站着个女子。
她不过素颜而立,乌发间一支金步摇,髻双垂柳烟一缕,手拈团扇,雪白一身,再无它物。
只是至美素璞,物莫能饰。她就这么往那儿站着,已出群翘楚。
而此时的翘楚,绝对是壁花一朵。
他坐着,她就只敢站着。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娴静温柔的模样。
“欢迎远道而来的三位客人。”那红衣人的声音动听,婉转迷人。
不过多时,屏风缓缓展开。
以前看重莲的时候,觉得世界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他长这么帅个子这么高武功这么好这么有钱还男女通吃,男人该有的优点都给他占去了,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
但现在看了艳酒,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世界不公平。
他身上的衣服却是真丝全手工的。无论是剪裁,还是刺绣,都考究得要命。
他身边围绕的女人,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群。在这最美丽的女人群里最美丽的一个,又对他最是死心塌地。
寻常男人要敢多看步疏一眼,怕下一刻就会丢了眼睛。
此时,她在他面前半露酥胸,媚态十足。
他一脸习以为常的轻视。
而他长成这个模样,真真不会亏待了江湖传扬的盛名。
五九
满殿仙界般的云雾。
灵光荡漾,银红交错。
玉制三足鼎雪烟四溢,冉冉迷离,丝丝浮游,却不及胭脂香粉味浓。
天狐宫八百姻娇。
锦屏上,一只金孔雀曲颈袅娜,嫣然开屏。它身边站着的侍女们罗裙绮带,姬扇在手。
九尾身姿是绝妙的线条。
红衣雪扇,长发黑瞳。
流言向来以讹传讹,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如绰号所述。
至少他不会丑。
烟影神殿,至高处。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无论再丑,都不会丑。
经过如此华美的点缀,都无法掩饰事实的存在。
步疏往他身边这么一站,简直是香酥鸭子和屎壳郎。
他坐在一个镶金绣玉的椅子上。上面搭着厚厚的狐裘绒毛,落在他绣了九尾火狐的裤腿上。
同样的,再是华美的椅子,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
这是把轮椅。
难怪鬼母会告诉我,艳酒性能力不行,一眼便看得出来。
原来,艳酒不仅仅是个丑人,还是个残人。
这样的人真正是该成为传奇的。这么好的身材衣服,配了这么双腿。这么美的女子香酒,配了张这样的脸。他在笑,连笑容都看去猥琐。这样猥琐的表情,竟然配上了这样的身份地位。
他不成为传奇,谁能?
“三位为何如此吃惊?有事请讲。”
原来吃惊的人不止我一个。花遗剑和缺右眼也都呆滞了。
我上前一步,笑笑:“是艳酒宫主么?”
“没错。”艳酒雪扇一展,摇了摇,风流得一塌糊涂。倘若遮住他的脸,这动作估计要迷倒千百女子。
“这样,我们三人想入天山,不知宫主是否赏脸?”
“林公子聪颖过人出了名,没想到我们话才说两句,公子的就开始给我下圈套。”
一阵阴寒。人家分明是说我只会使小点子成不了大器,就给他吹成了这个样子。
我笑:
“小的不大明白宫主的话。”
“我待在这小破楼久了,也琢磨不透。这样吧,你们说说理由。”
我指指花遗剑:“这位是花遗剑,宫主应该听过。他的爱妻花玉蝶死于重莲手下,无奈重莲阴险狡诈,邪功惊人,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报仇。”
“嗯。”
“这位是曲悠延,外号缺右眼。他和我是铁哥们,特地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嗯。”
“至于我,宫主应该也知道。”
“这我却是不知道的。”
“重莲不是要娶这位姑娘么。”我用下巴指指步疏,“不过我恨重莲不恨她。”
“林公子,你是个男人。”
我咧嘴一笑:“我是男宠,不是男人。”
“我觉得你跟重莲,他还像个男宠。”
“那是宫主的错觉。”
“不管如何,你们三个都是武林名士,愿意在天山待,我自然乐意。不过,林公子,你方才说了,是要入天山。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公子是要‘入’天山,还是‘加入’天山?”
艳酒从容自得,我却给他弄得进退两难。
“不管三位的真正目的或是理由如何,都可以留下来。”他笑得分外惬意豁达,“现在告诉我,你们想入哪个观,哪个门,或者哪个楼?”还未等我说话,他扇柄一合,指向缺右眼,“鬼母。”
又指向花遗剑:“风雀。”
再指向我:“风雀。”
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在你眼里是否特别幼稚可笑?你一眼就可以把他们看穿。但你不会去和他们计较,正是因为他们对你而言,毫无威胁。
而艳酒是这样一个人。他看你,如同看孩童。
他现在这种行为,仿佛纵容着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当你自己以为已经得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过一直在他的手掌心翻筋斗。
“不不。”我上前一步,“我想留在天狐宫。”
“天狐宫从不让外人进入。”
我指指步疏:“这位姑娘再隔三个多月就会变成外人,宫主不也让她住了?”
步疏回天山,我已经听说过。但我不知道她居然还能和艳酒相处这么好,似乎要嫁人的人不是她。
“好吧,那你留下来。闺女,把他们送下去。”
步疏毕恭毕敬地下去。
花遗剑和缺右眼与我交换了个眼色,跟她离开。
数名女子提着灯盏,火焰百般颠颤,光点随高随下,一座座,一排排,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刚一出门,我就听到门外缺右眼的大笑声:
“他妈的,老子一直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没想到比我丑的还大有人在,啊哈哈哈。”
我担心地看看艳酒。
艳酒完全没有反应,仿佛缺右眼说的不是他。
但是,一切都顺利得太可怕。到了这一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
会不会明日清晨,咱们仨都死了?
“林公子,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轻易伤人。”他还是一脸从容的微笑,“我脑子不大好使,所以活这么多年,还不曾瞧不起一个三岁孩童。”
“我只是觉得进来得太顺利,有些不习惯。”
他爽朗笑了两声:“那是别人不了解而已,不少人来过天山,可是没人敢上来。他们总以为这里有很多可怕的阵法机关,却如何也发现不了痕迹,于是胡乱揣摩。日子久了,传得也就越发离奇。实际天山上没有机关。一个也没有。”
“原来如此。”
艳酒的性情简直与我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似乎真如鬼母所说,没有仇恨悲伤,看什么都分外开明。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杀重莲?
不过这问题不敢问。若问了,要不是得到一个“为了好玩”的答案,要么就是被他毙掉。
“看你也累了,先下去和你朋友会会面,然后再来这里,我让人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这明摆着就是在说“去和你朋友商量好对策再来”。
我道:
“不了,有事明天说,今天先休息。宫主不休息么?”
“我在等人。”
“哦。那劳烦宫主请人带我去。”
“等到了。”
话音刚落,一个美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那人踏着月光,掠过烟云,缓缓走来,单腿跪在地上:
“宫主。”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我的心已经开始乱跳。
“你过来。”
白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艳酒拍拍自己的腿。
白翎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腿上。然后艳酒摘掉他长年挂脑袋上的斗笠,背对着我,一头秀发落下。他腰间的凤翎剑闪闪发光。
他垂首吻艳酒。
这会儿我连吃醋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鸡皮疙瘩集体做仰卧起座。
林轩凤这个猪做的脑袋,对着那样一张脸,怎么吻得下去?
谁知吻一吻的,他居然有些兴奋,一手捧住艳酒的脸,一手便开始脱衣服。衣服滑到胸口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
“越恨就越爱,不是么。”艳酒笑道,“不过今天有贵客,你也消停停,和林公子打个招呼吧。”
白翎突然不动了。
六十
艳酒这个老妖怪果真对他动了心思,这么没城府的事都做得出来。
白翎的反应格外冷静。他只是背对着我,又将斗笠戴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拱手道:
“林公子。”
我笑得如浴春风:
“见过大尊主。我大哥花遗剑今天入了风雀观门下,以后就一直跟着你混了。”
“既然是花大侠,某人愧不敢当。”
“大尊主盖世无双,何必自谦。”
“承蒙夸奖,林公子才是武艺超群。”
恭维来恭维去,我一直留心他的说话语气和习惯用词,便觉得越发相似。倘若不是顶上坐了个老妖怪,我估计得化作豺狼恶虎。
林轩凤不希望我知道他还活着,十有八九是因为他跟艳酒那点破事。
艳酒这人,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他难道就没照过镜子么,长成这个模样,还请林轩凤步疏这等美人伺候他。我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知道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若我是他,先一头扎下天山,来世投胎投成个正常人再指望想一想这些个美人。
只是又开始觉得奇怪。这段时间只顾着兴奋去了,都忘记花遗剑对我说过,林轩凤的骨灰洒在了凤凰竹林。
这下不好,该怀疑的人还得加上花遗剑。
倘若他真知道这么多,那他当时在凤凰竹林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不过,若傻愣愣地跑去问他,必然打草惊蛇,还是先按兵不动。
事后,艳酒让人带我去天狐宫后院,暂住秋满间。
我这不像入天山,倒像是天山某一贵客。就怕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艳酒提着我的名号去威胁重莲,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次日,因为白翎回来,所以花遗剑要去风雀观听什么规定拿什么衣服。而鬼母不在,艳酒又不肯见人。于是我跟着缺右眼准备去逛烟影城。
站在轻烟寥寥的殿门前,几乎可以极目城全景。
一个丫鬟出来,指着脚下的一座座建筑向我们介绍: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宫正门朝北,西北角是婚所,鹤琴寺,往南一点,是烟影城最大的鸾凤镖局,正中央是金谷广场,东北方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楼都是住房。”
我指向东北处:“你是说那里?”
“对,中间最大的道路分东西两部分,东大街极东处是剃头挑子的小铺子和杂货店,东门可以下山,通往敦煌,西大街有仓库、当铺还有珠宝店,西门通往九天寒碧谷。西市有校场、酒馆、药铺、驿站、病坊。东市有珍兽馆、兵器行、商会、卦铺、饰品店、衣店、银铺……其他小店你们自己看。”
“九天寒碧谷是什么意思?”
丫鬟想了想道:“就是一个普通的谷。”
缺右眼道:“有赌坊没?”
“这……没有。”
缺右眼道:“有妓院没?”
“也没有。”
“连个表子都没有?”
“酒馆里,兴许有些……”
于是,缺右眼去了西市,我去了东市。
在饰品店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块彩凤玉佩,花了三百两,肉痛。当初要赚这些钱,只需要威胁几句再踹一脚,现在用可得省着点。刚进入衣店,就听到大美女的声音:
“我是要成亲,用这个来给我成亲?”
“大,大小姐,我们这里最好的就这个了唉。”
然后我听到布匹乱飞的声音,步疏带着一帮人走出来,愣是眼睛往远处长,看不到我。她一边快步走路,一边道:“算了,还是找我家官人帮忙。丹霞,给我准备车马,我就去长安。”
里面的大叔大妈蹲下去捡衣服,哆哆嗦嗦的好不可怜。我冲进去帮他们捡,问:“请问刚才步疏在选什么呀?”
“这位小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她要嫁重莲?”
“知道,但人家不都说天山的雪蚕是最好的么,她不在这里买还能在哪买?”
“是啊,这一小块缎子拿到长安去卖,可以卖到五千两啊。我看是她,把价钱压到了五百,她觉得太便宜,配不起她。”
“五千?”我大抽一口气,“你这缎子在这里价格是多少?”
“一千。”
“那好,你卖一万两的给我。”
“小公子,你这是在浪费钱啊。一万两,成亲都够了。”
“我就是拿来成亲的。”
把周围的几个店都逛了个遍,虽然东西都比市价便宜,但确实贵得人冒汗。想想重莲可能这回火气真的大了,居然还真打算和步疏成亲。既然如此,我又去了一趟饰品店,精挑细选,买了一根五百两的红玉莲金簪。
出店,正想着去西大街逛逛,却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店门前走过。我的小心肝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跟着那人走了一段,发现路上有很多人看他,但没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用剑柄挑开兵器铺的布帘子,撩起衣服下摆跨入门槛。
我站在门口,偷偷拨开布帘,看他正抱腿坐在铁匠身旁的椅子上。
铁匠一边敲打凤翎剑,一边道:
“我说大尊主,这韦一昴的打的剑再好,给你这么用,也该用坏了。这是把好剑没错,但也只是好剑而已。这天底下有多少秘藏宝剑,罕见之至,凭您的实力,夺它一两把还不容易?”
白翎道:
“不必多话。”
铁匠摇摇头,继续费力地修剑。
我往后退了几步,在大街上大喊:“缺老弟啊,你到哪去了?我买了个玉佩送给大尊主,你好歹带我去见见他。”
片刻过后,跳入店铺,还故意给帘子上的绳索缠了头发。解了半晌,才进去。
白翎已经站起来,凤翎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尊主?”我眨眨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白翎踌躇着,“我随便走走的。”
“花大哥呢?”
“他在风雀观。”
“哦。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回来,“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什么?”
我拿出鸾鸟玉佩,在他面前晃晃。
白翎接过来,握在手心摩娑了许久,低声说:
“你怎么总送我这些东西?”
“不明白。”我看他,琢磨了许久,“难道说……这又是代表那种意思的?”
白翎迟疑着,点点头。
“没关系,你知道没那个意思就好。”我拍拍他的肩,看他欲言又止,又笑嘻嘻地说,“还是说,你希望我有?”
“没有……我……”
“总是我送给你也不好吧。”我瞥到他腰间的小锁,“你也得回送我点东西才对。”
“你要什么?”
“要看你的脸。”
“不行。”他断然道,“……除了这个。”
“那这样,你过来。”
我拉着他走出店铺,转角进入一个小巷。巷外喧哗,巷里空寂。
空气有些潮湿,从这往上看,看不到神宫。
我解下自己的腰带。白翎立刻敏感地后退几步:“你要做什么?”
我拽他回来,用腰带蒙住眼睛,在后脑勺上系了个疙瘩。白翎是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蒙住眼睛以后,他的呼吸便清晰可见。
“我也不想看你,因为我只喜欢你给我的感觉。”我眼前一片漆黑,“你让我想起一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但他已经去世了。我一直在想他,可他连在我的睡梦中都不愿出现一次。”
白翎没有说话。
我缓缓摘去他的斗笠,他亦同样没有反抗。
“我对不起他,所以他不愿意见我。可是还是会想,尤其是我拉着他的手在小村子里横冲直闯的样子,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担心,却也很开心。”
我摸到他的脸,沿着双颊摸下来,按住他的唇。
我微笑: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他不给我机会了。”
我吻他的时候,有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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