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但像天山这样贯彻得彻底的门派还真是少之又少。
狐狸是天山人士的标志,出自二十八楼的人,标志为一尾灵狐;出自五门,为三尾妖狐;出自三观,为六尾魔狐;出自独宫,为九尾天狐。主子绣火狐,下属绣雪狐,最高级别自然是九尾火狐。
但出现在江湖上尾巴最多的狐狸只有三条,还是白色的。出现归出现,也就只是出现。有人见过了,也未见其掀起波澜。
正因为神秘罕见,没有人会忘记天山。又因为太过低调,没有人提起天山。天山人还真似一座大山,站在那里,谁都知道它是谁,但谁也没心情多关心它。
天山的实力无从估量,有人说它才是武林的真正第一大派。也有人说,实际天山根本不能算门派,因为从那里出来的人,没几个会参与江湖纷争。
当然也有不少人说,天山的“见尾窥级”一说不过谣言,实际烟影城真是烟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还有九尾天狐云云,根本不存在。
可是如今,竟真有刺三尾妖狐的人出现。
小二说一说的,眼睛也慢慢睁大:“这,这……”
“小二哥,这没什么好惊讶。有很多人为引起别人的注意,总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最后一次听说天山的消息是在一年半前,似乎是说有绣单尾白狐的人背着大包袱,自北向南赶去。有人在野外将之拦截,为其击退。仅此。
这样无趣的消息,居然传到了重火宫,这就是所谓神秘感的威力。
小二宽心了些,我亦对其兴趣不大,几下将他打发走。
碰巧夜晚云朵一飘,露出半个月亮,莹白的光芒照在金字间的窗纸上,然后我发现自己真的喝醉了。
我看见一把剑的影子,就在那窗纸上。
而且,还是一把腾飞的剑。
但我只眨眨眼,它就消失了。
顿时毛骨悚然,晃晃脑袋准备回房休息。
结果我走背运,楼下一阵笑声传来。清爽却妖娆,再次激得我冷汗直流。
我从走廊上探头下去。
宽敞的庭院中,一个头系白缎子的少年坐在走廊上,对着一个敞开的房门说话:
“你呢,胆子永远这么小。这不敢提,那不敢提,当初是用什么勇气睡我的?”
这个说话的调调,我是想忘都难。
“在下不过觉得这样不妥,并未限制白公子。若公子不满意,自可离开。”里头那个声音,一听又知道是什么人。
桓雅文那样温文儒雅的公子都无法忍受的人,估计也就只有白琼隐。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这俩人性格差距那叫天壤之别,如何凑到一块去。
“好了好了,你身子尚未恢复,别给再气出病来。坚持到天山,你就可以解脱了。”
“多谢公子。但在下最近觉得身体尚好,其实可以不用赶那么远……”
“尚好是不可以的,一定要痊愈。”
里头没有回答。
“你不用感激我。我是在替自己着想。”说到此处语气一转,“桓郎如果恢复不好,如何与我共度春宵?”
“你……”
笑声又一次传开。
我悄悄酒坛子,对底下说道:“楼下的公子,我刚才听你提起天山,不知是哪一个天山?”
“桃源仙境,烟霞万重。这小小的江湖,又能有几个烟影天山?”
“公子可认识天山之人?”
“天山神宫,三观风雀、鬼母、红裳,五门飞镜、天狼、九离、百鸟、寒水,二十八星宿楼,主子从属,上上下下也千百人了,你是想问哪一位呢?”
“公子认识哪一位?”
“都认识。”
我一愣,哪知他又补充一句:“不过他们不认识我罢了。”
“这也很厉害了,这些个名字我都记不全。”
“那是你脑子进了水,和我有何干系?”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知道里头住的人是谁。”
“当然。”
“请问……”
他摇摇手指:“不可说。”
我顿然发现,这白琼隐是个不怕死的主儿。
在江湖这个鱼龙混杂之地,胆敢口无遮拦的,只有三种人:疯子,武霸,寻死之人。
看他哪个都不像,绝不简单。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四件事。”白琼隐懒懒地靠在廊柱上,“第一,有几个天山人是不会在身上弄狐狸刺绣的。”
我还未接话,里面的桓雅文便探头说:“白公子,前几日我问你血凤凰是否属于天山风雀观,你没有回答,现在算是有了答案么。”
“桓郎,您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听说风雀观所有人的称号都是鸟名。”
“谁说的?风雀观的尊主的称号就不是鸟名。”
“百灵不算么?”
“是白翎好不好?”
“原来如此。我还道是百灵。”桓雅文脾气也忒好,浅笑道,“白公子不说也无妨,我不过随便问问。”
白琼隐总算晓得回头看我一眼:
“第二呢,就是一盏茶前,金字间住了个人,最少有六根狐狸尾巴。”
“怎么可能?有人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林公子,这世界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这姓白的大概不打算积口德。我虽惊讶,但实在不愿意在这臭屁的小子面前表露,于是两耳自动关闭,淡淡说:“天山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又不是他们,我怎么知道?”白琼隐道,“不过,我想答案不出六十日就会揭晓。”
“哦。那第三件呢?”
“第三件,你跳下来前,金字间里只剩了个三条尾巴的红狐狸。”
我连忙回头,脚都还没抬起来,白琼隐便又道:
“最后一件——现在,金字间里一条尾巴都没了。”
十三
我回头看着他,大有被耍提刀灭口之欲。但江湖宵小多了去,两袖清风才是明智之举。
匆匆与他道别,跃回楼上。
不过,倘若他说的是事实,我可真的郁闷一下。虽然托狗屎运之福,我学会了全天下最强的武功,但因为内力不足,自身本事也不过是江湖上流。要达到重莲失去武功前那种水平,估计没个三五十年达不到,甚至根本达不到。我媳妇儿生来就是天下第一的命。
说到内力,我突然想起雪天给我说过的两个强人。
其中一人天生内力浑厚,非常人所能匹敌,无奈物极必反,他从小就无法修习一招半式的武功,后来他的父母为保护他,将他藏在深山老林,也不知是否给野狼叼了去,反正毫无音讯。
另一人是个女子,和前者恰巧相反。她的资质相当惊人,可以在一个月内学会十三种武功,但因体质问题,内力浅薄到几乎没有,所以结果一样。父母怕她惹事,将之送离。
有人说,把这两个奇人综合一下,第二个重莲就产生了。
晃到天字间门口,看到重雪芝的影子,她手握花枝,以花枝为竹枝,狠狠朝手无寸铁的司徒公子身上抽去。
我大惊,破门而入,看到雪天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欲摇头退去,被雪天拦住。他大抵交代一下,花遗剑明日清晨会与我们回合,我点点头,又和他提起天山的事。雪天说白琼隐十有八九是在拿我开玩笑,天山的人要有这么容易出现,它就不叫天山了。
自从有了雪芝,睡觉总是不安宁。这孩子个子冲得特快,一长身体就乱踢被子,还常常说一些莫明其妙的梦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半夜大吼:“林宇凰,你这不仁不义的逆贼,早日降服在重女侠的手下吧!”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等重莲清醒,我一定要强烈要求让奉紫跟我姓。
被雪芝折腾多了,习惯成自然。天还未亮,我就被街上敲钟的人吵醒。扯住棉被,盖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我披了件衣服,带子也不系,傻愣愣地坐在窗口,忽然看到对面高耸的武昌客栈。想起前几天朱砂和我说的话,于是跃出窗口,飞檐走壁,几下蹿到武昌客栈的楼顶。
街上冷冷清清。
当铺和茶馆条幅上的字迹风情酥软,迎风抖动。
我沿着房顶走去,将瓦片一块块掀了开,终于找到朱砂所待的房间。看到她睡得比死猪还沉,想起她与白琼隐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我苦笑着,盖住瓦片,欲离开。
但就在这时,后院中传来簌簌的响声。
我轻轻爬过去,看到一个身穿土色衣服的男子从茅厕走出。这个后院里有两个茅厕,光看外表就知道,这人上的这一个,绝对比另一个臭上十倍。
而楼下这个人,呆滞的表情,重得几乎将眼睛盖住的单眼皮,不是砗磲是谁?
没想到这一回重火宫的人出来,还不是小范围的。只是,前几个客房都已占满,砗磲会睡在什么地方?
不出多久,我就听到瓦片下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我僵硬了片刻。
砗磲和朱砂,何时到达了这般水|乳交融的境界?
我一动不动,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将瓦片再次掀开。
朱砂依然维持着刚才的睡姿。
砗磲不在了。
不过多时,楼下又传来了声响。
这一回走出来的人是琉璃。
然后他重复了砗磲的工序。这一回瓦片没有放下,琉璃拱进了朱砂的床脚。
我匍匐前进,跳到茅屋后面,拨开稻草,见里面没人,才推门进去。
果然被我猜中。里面臭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寻常人在这里待久了,估计早已窒息而亡,哪还有闲情蹲下大小解。
我捏住鼻子,看看里面的设施。
一个粪桶,一堆看似不大干净的稻草,一把扫帚。
我提起扫帚,拨了拨稻草。
里面除了稻草,还是稻草。
终于面对现实,看向那粪桶。里头装得满满的,像是轻轻一推,里头的污物便会流泻而出。
又用扫帚拨了拨粪桶。我意外地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凝固的。于是推之,重得离奇。
使了内力,很轻松推开,揭开下头的石板,果然别有洞天。
往下一跳,一个隧道。沿隧道而行,道路平坦,伸手不见五指。
但很快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箱银子你先带回去。”
“是。”
两个女人的声音。前者相当陌生。后者一听便知,海棠。
“另外,在英雄大会结束之前,把人领走。”
“是。”
“就这些事了,你走吧。”
“是。”
然后传来脚步声。我连忙贴着墙壁凹陷处站立,屏住呼吸。
海棠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下。
我握紧双手,更加不敢动弹。
她转过头,对里面说:
“对于你的帮助,我都非常感激,并且以后会加倍偿还。但如果阁下有别的目的,我想说的是,重火宫的实力,阁下应该很清楚。”
里面一片安静。
忽然,有个男子笑出声来:“重火宫的实力?靠什么?一个疯癫残废的宫主,一个武功平平的副宫主,还有一帮不足挂齿的小鬼小丫头?给你赏赐就不错了,多漂亮的姑娘,话还是少一些的好。”
海棠的呼吸很快,但忍住气,离开。
我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重火宫确是在沦落。但我从不知道,如今宫里的存活,竟要依赖外力,还要受到这等屈辱。
我再往前走了一段,里面是一个暗室,光洁的地板,中间一个香鼎。
香鼎两侧站满了人,尽头的座位两旁又站着一男一女。座位上的人被烟熏得完全看不清,但他身着红衣,相当明显。
那香鼎旁站的男子一身水蓝,女子一身素白。
接下来,座位上的人和那男子说了一句话,我顿时就停止了呼吸。
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我后退一步。
里面有人大声说:“什么人?!”
刚想逃跑,忽然就软下来,跪在地上。
眼前的景色摇摇晃晃,迷迷糊糊。我看见那白衣女子朝我走来,面容还未看清,我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恢复清醒时,我仍在那个暗室中。
香鼎的兽角就在身旁。
烟雾缭绕,盈盈笼罩着眼前的人。
背上是冰凉,胸口是冰凉。
背下躺的是地板,胸前垂落的是发。
乌黑而长的发,一丝丝缠绕着我。女子的胴体沉浸在雾中,似一朵绽开的花。她坐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摆动腰肢。
沉睡了多年的欲望,一点一点被唤醒。
水中的月,雾中的花。身体之间的交流,温柔而模糊。
她扶我起来,搂住我的颈项,指尖在我的蝴蝶骨上按揉,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往里面注入什么东西。
清晰的疼痛,我却无心关注。只剩贪婪。
她身上的味道令我怀念。
怀抱着她,竟有抱着旧人的感觉。
霎时间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事。
一个清池,数只红莲。
月影被水纹打散,凌乱地像初秋缤纷的落花。
一双深紫的眼睛,一弯淡雅的笑。
重莲一身轻衣,足尖点过莲池朝我飞来。软软的风,扬起他软软的发。
他侧头吻我的模样,想来是今生都难以忘怀。
两人的身体融合成了一处。香鼎的味,还是她的味,也难再辨清。
眼睛有些模糊,我轻轻吸吮她的唇,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十四
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福寿客栈。前一夜在武昌客栈暗室中听到最关键的一段话,我竟然一点也记不住。那个女子与我缠绵的过程,我也不过记得些许。
只记得香气环绕,烟云寥寥。朦胧如同梦境。
被拥抱的人,更像是重莲。
刚起来没多久,花遗剑和司徒雪天便来唤我出发。
我向他们请了假,飞速赶到武昌客栈。
客栈门口熙熙攘攘,我挤了好一会才上了阶梯。碰巧迎面走来一个红衣姑娘,顶着浓浓的黑眼圈,怀抱一个大箱子,行步如风地冲下楼梯。
我一掌打在扶手上,拦了她的去路:
“朱砂!”
“啊。”朱砂立刻止了脚步,收紧抱箱子的手,“林,林公子?”
我站着不动,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常,干咳两声:
“林宇凰,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还是盯着她。
“你要不说话,我走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把她拖到一边:“朱砂丫头,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清早地听说城里闹贼子,叫你提防提防。不过看你这样,似乎已经准备离开。嗯,昨夜可睡得好了?”
“很好。”
“真的?”
“真的。”
“我暂时回不去,你要先回去的话,看好我的宝贝闺女,还有我的媳妇儿。”
“好。”
一个一向缺乏耐心的人突然如此好脾气,真是三九天里桃花开。
“你呢,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节约钱就饿了肚子,知道么。”
“好。”
“不过,血凤凰给的银子也不一定够开支,所以还是不要太浪费……哦,箱子里的银子清点过否?”
“五千两黄金,足够用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要小心花遗剑。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朱砂不说话了。
“如果被抓着也没关系,记得来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靠近莲,保护好他,知道么。”
“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多少?”
“林宇凰,你先不要急。我们这都是为了重火宫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
“如果有一天,他们叫你把你们的残废宫主杀掉,换回重火宫原来的地位,你照做了,也算立了大功。”
“我怎么可能拿宫主的性命开玩笑?没了宫主,重火宫也就等于不存在!”
“告诉我所有事。”
朱砂的嘴唇有些干裂。
“自从宫主精神失常以后,重火宫不断有人离开,投靠别的门派。去年,十多个弟子组织起来,趁宫主发作的时候带着大量钱财逃跑。没人愿意服从上面的指挥,长老也无心Сhā管宫内的事。”
“嗯,然后。”
“温孤长老告诉我们,只要是血凤凰的事,我们一定要帮忙。她会给我们银子。”
“然后。”
“血凤凰行踪不定,我们连她相貌都没看清楚过。每次给了我们银子后就离开。”
“凌晨时,似乎不止是她一个人在。”
“昨天是唯一的例外,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那些人给我们熏的是什么烟,回来以后人的相貌都全部忘记了。”
人的相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不能算忘记。但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我身上弄了什么东西,腰酸背疼不说,心里明明知道那段话有如何重要,可是,就是无法记起。
看来看去,朱砂也算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温孤东泰是个智者,而且对重甄重莲也算是丹心如故。最重要的是,据说这几个长老里,他的年纪最大。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扔一个扒光衣服的黄花大闺女在他面前,估计他都没什么反应。做人最基本的乐趣都没了,哪还有力气勾心斗角?
总的说来,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
放走了朱砂,回到客栈,觉得有必要去打听一下名医的消息。这样下去消息传开了,重火宫一定会被所谓正义的人士夷为平地。
从司徒雪天那里听来两个名字:行川仙人,白琼隐。
行川仙人并不是大夫,但只要满足三个条件,他就一定会出手救人。一旦出手,便一定能让人痊愈。甚至说,他可以站在雪山顶上听说南海有一个人生病,只要知道病人的发病时间,他都可以推断出病种,找出丹药,让那个人完全恢复健康。
听去非常匪夷所思,但凡事不可能空|茓来风。
只是这两个大夫,相当于只听了一个。因为行川仙人的三个条件是:
一, 不要带死人找他。
二, 不给战伤的人治病。
三, 找到他。
他的真名和模样都没几个人知道,更不要提他的所在。
江湖上神秘的人有太多,不要说找到他们,甚至他们的存在是否无聊人的捏造,都无法肯定。
倘若不是亲眼见过白琼隐,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捏造的。
一个拥有非凡治疗能力的神医,竟只是一个少年。
白琼隐不轻易给人治病,或者说,根本不给人治病。尽管他自诩为大夫,可他没有一点大夫的品操。
人家请他治病,他一定会说,我给人治病,结果通常有两个,一是药到病除,一是药到命除。你还要治么。
到这个时候,一般求医的人都被吓跑了。如果再坚持的,对方是个男人,如果还是个美男子,他的条件一定是上床,他还是下面那个。
如果是女人?
他是个男的,但他讨厌女人。一切女人。尤其是美丽而高贵的女人。异性相吸这个词在他身上行不通。
白琼隐是个怪人。
他与梅影教主桓弄玉,以及弄玉的情人温采交好。数年前,弄玉在烈火中惨死,翌年温采在京师逝世。有情人终不得相守,无数人听了垂泪的故事,白琼隐没掉半滴眼泪。
温采死后,桓雅文患上重病,白琼隐替他治疗期间,天天冷嘲热讽,亦无一丝同情。
桓雅文逐渐康复后,某一日站在京师的某个桥上,看了看河水,身上的衣服稍微飞了飞,估计那景象有点伤情,但见多了生死离别的白琼隐居然大哭起来,还扑过去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桓雅文身上,十足像个三岁小孩。
这样的怪人,实在难找。
但我遇到他了。而且发现他的表现与司徒雪天所描述的差不多。于是,我立刻就追到客栈去找他,结果一朝掌柜的打听,白桓二人早已赶往奉天。
于是,加紧速度,赶到奉天,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武林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萧条没落,唯独英雄大会传之不朽。
奉天客栈中,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当年我与重莲、四大护法,以及重火宫的随从一起来时,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门的兵器,实在是乡下人进了城。重莲待在重火宫,深居简出,遇到这等情形,竟无一丝讶异。当时他跟我解释这些个人从哪里来,属什么门派,耍什么武器,修什么心法,使什么招式,分外耐心细致。我听后拍拍他的肩,说出来混过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目光远大。他没有回话,只是对我微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的谈吐风雅,眉眼深沉,举步投足间都透露着一代枭雄所拥有的气概与豁达。
江湖更替之速果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如今再到这里,人群中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有人说,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成功后失去快乐。
重莲几度笑傲武林,称霸天下。可流年似水,稍纵则逝,舞台已是别人的舞台,天下已是别人的天下。
一世异朝市,江湖无情。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无情的江湖中,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却是快意酣畅。
十五
参加英雄大会,就一定会到奉天。
到了奉天的英雄,就一定会住奉天客栈。
在金秋时分,英雄大会前后,再是江湖上的北斗泰山,来了这里也就只是诸多客人的一个。
奉天客栈上房有五间,往往都会被几大正派的掌门霸占。客栈原为崆峒包办,作用就是给这几个大派撑门面。
而花遗剑这种混出头脸的人,又是正义之士,和正派的关系铁得很,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地盘。
花遗剑参加英雄大会,多数能够拿点功勋回来。所以,往往客栈的上房安排会是以下几人中任意五位:
崆峒掌门,武当掌门,少林方丈,峨嵋师太,蜀山掌门,华山掌门,花遗剑,灵剑山庄庄主。
如果掌门不来,可以自动替换为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等等。
到场的人有很多,邪教中,青鲨帮和银鞭门这类倒上不下的,只有寥寥数人。像采莲峰和金门岛这类慢慢被前浪推翻的,已经毫无踪迹。
其实金门岛开始并非邪教,就是岛主卫鸿连和武当前掌门须眉勾结做的丑事被揭发,一个拖累了门派,一个被踢下台,遗臭万年。
正派和中立的占多数,新兴崛起的门派数不胜数。
而我在人群中,总算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但看了以后,我希望自己没看到——长了七根指头的灵剑山庄庄主。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
“这人还没死?”
看来他又用那根三寸不烂之舌欺骗众人,掩盖弑子的真相。指不定,还又推到了重火宫的头上。
楼七指正和峨嵋掌门慈忍师太聊天,不过多时便发现了我。
人群中很吵,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说了什么。但他刚一说完,他的嫡传弟子钱玉锦就冲过来,拉花遗剑和司徒雪天离开。
那速度,真不负他“玉轻燕”的美称。
对钱玉锦不了解,但看那单纯崇敬楼七指的模样,该不是坏蛋。
单纯的人常常坏大事,但一定不会做大坏事。
司徒雪天早知道楼七指是个什么货色,自然有所防备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花遗剑不厚道,跟着去了。
不过他看楼七指的眼神也不大友善,想来听说过点什么。
司徒雪天小声跟我说:
“放了大箱子的那一桌,是玉镖门的人。”
“这个曾经到过,门主似乎姓应。”
“应卿为。他们的暗器和匕首是天下一绝。如果以后对上了,一定要谨慎。”
“嗯。”
“那一桌穿丝绸衣裳,大部分是女子的,是平湖春园的人。这个门派是前年才创立的,她们靠经营茶馆酒楼饭庄出道,武功并不高,这一回来,应该是赞助英雄大会,博得名声的。”
“嗯。”
“那一桌拿钩子和齿轮的,是南客庐的人。‘七魂碎满轮,六魄落银钩’,说的就是他们老大曲悠延。”
“他很厉害?”
“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后来因为和女子私通被方丈处罚。实施杖刑的弟子刚好与他有私仇,把一百杖加成五百杖,打去了他半条命,又把他绑起来扔到后院,饿了四天五夜,他回寺的时候方丈非但不同情他,还斥责他几句,他妄图暗杀方丈,被人捆在麻袋里,扔到路边,又让人卖到了波斯去。回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和右手都没了,用齿轮和银钩代替。然后他结合了少林武功和银钩秘笈,研究出独立的武学招式,自立门派。单则易折,众则难摧,有人跟随后,他越做越顺。开了赌场,发了大财,天天大鱼大肉女人环绕,倒是比以前要逍遥自在得多。这样的人,你看如何?”
“很可怕。”
“没错。所以这里的人武功再比他高,都会忌他三分。他自己放话说过,只要给他银子和女人,他肯杀亲爹,奸亲娘——当然,他爹娘早死了。”
“当初他宁为鸡尸,不为牛从,这会又人性泯灭,何以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矛盾,才会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这样的人,竟然配了如此文雅的名字。”
“没有人叫他真名的,大家都叫他缺右眼。”
“这不是诅咒别人两眼都瞎掉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不叫曲左延?”
我看一眼曲悠延。他正用左手抓鸡,右手上的钩子唰的把整只鸡撕成两半,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接着一杯酒下肚,喝得好不畅快。
再看看那帮肃静吃豆腐的少林弟子。
他以前曾经也是他们之中一员。无法想象。
但那些和尚吃斋念佛,却一如既往,清寂中带着点高傲。也不知是否我太敏感。
以前和重莲来的时候,我曾经无比郁闷地抱怨说,所幸这些名门高师只包下客栈,没有限制大会。否则,像我们这些扣上邪教帽子的人怕再没机会踏进奉天半步。
重莲笑笑说,这些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那表情,那调调,真是温柔得春水都要自惭形秽。
跟在身边的琉璃冷哼一声,说:正教邪教一家亲。
我不是很懂,问重莲是什么,他也不说。
后来知道,原来那些名门中,多少有几个关键人物甚至整个教派是和邪教有勾搭的。邪教发展起来那得多快呀,吃喝嫖赌劫镖抢绑无恶不作,总比那些个烧香拜佛的和尚赚钱来得快。而且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强者就是老大,官府摆那看的。于是正教里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钱我要名,谁也不干涉谁。暗地里帮一把的,还可以分赃。
那时我还没成年,就知道傻兮兮地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跑。现在想想,重莲对我那种做法实在要不得。真是裹在怀中怕给他真气伤了,捧在手心里怕眼给刀光剑影闪了,什么都不给我说,什么都不教我做,金屋藏娇都没这么藏的。
他做得最勤奋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猛剥虾,吃鱼的时候猛挑刺,全给我扔到碗里,我吃多少他加多少。直到我开始留意,看看自己的碗,珠穆朗玛;再看看他的,四川盆地。当时觉得这人自个儿就没什么肉,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闲心帮别人增肥。于是不耐烦,开始骂人了,他才问我吃饱没有,要不要再多吃一点。
他也就塞饭给我的时候特别温柔,比妈还温柔。其他时候我要敢凶他一下,他那脸还没垮我就保准先认错。
后来重莲疯了,我守着他他就哭,我一天百无聊赖,竟然沦落到和一堆厨房的大妈东家长西家短的程度。然后,我从一个大妈那里听说,莲神九式在修炼过程中对任何欲望都有限制,除了邪欲。重莲事事追求完美,活得相当辛苦,饿得也相当辛苦。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东西。但等他莲神九式慢慢成熟,修炼时间少了,他也得了严重胃病,只要吃多一点,胃痛绝对叫他死一百次。我听后刹那明白,他逼人吃东西的癖好原来是这样养成的。于是干笑,说不如直接去少林算了,非想非非想处天,南无阿弥陀佛。
干笑完了回去看重莲,他坐在床上发呆,也不让我碰。
我守在门口一天,啥也没做。
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多着,一时也数不过来。
重莲是个聪明人,但笨的时候真是谁都不能比。他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以为少了他我会活得很艰辛。
其实不是这样。在他无助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他。给他依靠。
十六
司徒雪天继续向我介绍客栈里的人。
“那一桌坐的人,是酿月山庄的人。确切说,是山庄剩下的残骸。”
“段尘诗?”
“没错。看到他身边坐的女人了么。”
“嗯。那是他的夫人么?”
“她是段酿月。”
“他的女儿?不像啊。”
“他的女儿从小爱慕梅影教主,梅影教主灭掉了山庄的人,段尘诗为此几乎发疯,她却不介意。从梅影教主死后,她一直消沉度日。女人经不得伤神,稍微一点操劳,青春美貌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段尘诗年轻时是个风流公子,真是天遥地远。”
“现在你再看窗前那个大桌。”
这才发现,最古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组合就在那里。
那一桌有五个人。四男一女,没有随从。
那女人不是女人。只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平平,随便扔到人群中就会消失的小丫头片子。
她甚至拿着筷子,在碗上叮叮当当乱敲,哼哼唧唧着要小二快上菜。
小二连连应声,反应也再平常不过。
这个太平常太普通的景象,扔到这一群人中,便显得格外不普通。
“这个姑娘什么来头?”我低声问。
“不知道。”司徒雪天道。显然,周围看她的人不少。连花遗剑也都回头看着她。
“你都不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这里也该没人知道。”
“这可奇了。连芝儿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不敢说话,她竟然敢这样大声咋呼。你却告诉我,她是无名小卒。”
重雪芝狠狠捏了我一把,我抽一声,低头瞪她一眼。她回瞪我。
“不知道她是谁,不代表她就是小卒。你看她身边的人,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四个男人坐在她的周围。
那四个男人中,有两个的年龄很大,起码比另外两个大了三倍不止。而且,眼明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伤人的能力。
这两个年龄很大的男人又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其中一人衣服豪华得要命,里面一件薄薄的宫绫小褂,领口由上等纺绸制成。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指头都挂着金戒指。原本是俗气得不行的东西,配在这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合衬。
这人不像个跑江湖的,倒像个做盐米生意的儒商。
另一人个子特别小,小到像个畸形儿。外加他穿得比那豪华老人朴素十倍,几根稀疏的头发光光地梳在脑后,简直就是陪衬。
我只看他一眼,有些惊讶。
明知道他已无法出手伤人,明知道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却还是感到莫名的压力。
“最近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呀。”华衣老头道。
很久都没有人搭理他,除了那个小姑娘:“卫爷爷不喜欢奉天的气候么?”
“你丫头懂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年年来这里,哎哟,都像上辈子的事了……”姓卫的老人唉声叹气,“人老了啊。知道自己没几天可以活了,下意识也睡得少了啊。”
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祖孙对话。
他们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却一直不开口。
一人身着黑色纱衣,头系雪绸缎带,身材高大,手里却拿着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时候,只用食指拇指两根指头,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边把玩小扇,一边喝茶,脚下打着与转扇频率截然不同的点子,眼睛却在四处乱扫。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有一个,就是无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摆弄头发,要男人这么做,似乎很难。
而这个男人,却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惊讶,却远远超过他。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丝绢衣裳,打扮也是相当讲究。但和那卫爷爷比起来,简直就是破烂。
这人身材娇小,但绝对不是他对面老头那种萎缩的小。他长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细若杨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着和脸蛋极不衬的大喉结,我会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他的身后有一把剑。那把剑一点也不小。如果他是个断袖,我愿意相信那是他那强壮男人的剑。
这些并不奇怪。重点是他让我觉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动作,以及坐姿气质,乃至眼神表情,都相当的眼熟。
小姑娘在讲话的时候,他曾经抬头对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说万人迷,少来也可以电死一群小丫头。然后他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话,我发现,连笑容,以及说话的腔调,都是熟悉的。
他拨弄茶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池儿,先别急,菜一会就来了。”
如此端庄从容,淡雅高贵。再是矮小的人,若得这般修养,也会高大不少。
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他实在很像一个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发型,我敢断定,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鸟紫鸾的纹身。盘缠而上,右耳耳垂上有两只鸟型耳钉。左耳空。
他的发及至腰际,从双鬓各勾一绺,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小结。
“好玩的人来了。”雪天将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脸玩味。
我也跟着笑:“确实好玩,连发型都要跟着学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每次见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绑这种头发,也没想过换换。”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以前是要换发型的,还经常换。但是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换,人家都只盯着他的脸看。他觉得没劲,直接绑个最简单的。”
“你不说我还又没有发现。每次我看他,都会忽略他的装扮。”
“长那种脸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细腰男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找桶猪血泼在他身上,告诉他,这就是你偶像练功时的模样?”
“你小心莲宫主听了打你。”
“现在他温柔得很,哪有力气打我。我还是去泼泼看。”
“要泼就泼人血,那才够惨烈。”
“那我泼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会武功,泼雪芝的吧。”
“泼你姑奶奶的头!”我还没发怒,雪芝就一个飞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脸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刚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一脸淫笑,脸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巴掌声。
“说爹爹坏话!凰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小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我正准备还击,却听那黑衣男人说:
“姬老大武功高强,这一回大会肯定能获胜。”
被称作姬老大的,竟是那个细腰男。他依然笑得云淡风轻,连嘴角扬起的动作怕都模仿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池儿受了委屈。”
我自以为已经能够抗住风吹雨打,但听到这句无比耳熟的话,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连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为什么看谁都觉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边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后池妹子蛮厉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这样想是没有错的。人家最喜欢姬康哥哥了!”
“后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压低声音,惊愕道,“都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什么什么?”
“我还道他们都已经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问问那些老前辈,都该知道。但是他们以前互相都不认识,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么会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着折扇,“他们有共同点,一定有共同点。”
这时小二给他们上了菜。
有长耳朵的人,都开始互相传递眼神。
姬康看着后池的眼神分外宠溺。他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但手指并没有碰到筷子。
“这个人竟然凌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宫的人,武功自于重火宫武学一脉相承。在凌空这一方面,又比重火宫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莲凌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个武林中,唯一能够御剑飞行的人。”
“御剑飞行?”我惊道,“御剑?”
又想起了在福寿客栈一夜的事。
金字间的纸窗上冒出一把剑的影子。白琼隐之后又给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着他们,猛地一敲着折扇,“我想起来了!”
我道:“他们是天山的人?”
“这些人都是莲宫主的仇人!”
语毕,两人同时道:“什么?”然后,又同时看过去。
这五个人的裤管上都有刺绣。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司徒雪天喃喃道,“这五个人,是五位门主?”
姬康为后池夹了满满一碗虾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会为池儿拿下第一。不过,池儿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么。”
“嗯?池儿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让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拨茶,小饮一口:
“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姬某从来不做。”
十七
伴随着后池清脆的笑声,我们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谈的花遗剑同时目瞪口呆。
其实,所有人都在惊讶。但各人惊讶的原因不同。
别人或许是惊讶他敢挑衅重莲。而我们是惊讶他的脸皮。
我林宇凰自诩天下脸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疯狂模仿一个人的同时,说出鄙视他的话。
若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扑过去,大吼你小子蚂蚁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但贵无常尊。这一次没有靠山,压抑住火气绝对是上上策。
显然不少人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一向沉默的天山一下变得如此高调,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些个人是冒牌货。
但敢在奉天客栈里当冒牌的人,定比真货还可怕。
想来不过多少天,这次的消息会轰动全武林。
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白琼隐不是在戏弄我。当初姬康等人确实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绣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琼隐告诉我,在我跳下楼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说,天山某观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过,他们全部离开是在那个六尾的到了以后。我看到凌空剑的时候,那个六尾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姬康并没发现我。换言之,他的武功应该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楼外楼。
单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轻易躲过我,九尾的,简直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还有两天就是英雄大会。答案到时必能揭晓。
晚上,雪芝和花遗剑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来到了沈水边。
奉天的夜,月上浮云,十顷波平。
“若真如你所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想报复莲,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让天山更厉害的人帮忙。照这么看来,天山的实力实在是很可怕。我担心以后会出什么岔子。”
“宇凰哥,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上面帮忙……”
“而是——”我明显感到背后一凉,“天山根本就是一个为了灭掉重莲而建立的门派?”
司徒雪天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
司徒雪天不语。
“我要不要先回去?还是说,让花大哥帮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办法,尽量找到白琼隐,替他治疗。”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和司徒雪天一起回头。
月下的白琼隐竟有妖物般的邪气。
“为什么?”我道。
“你们莲宫主没有病。”
“他都这样了,还算没病?”
“他除了失去武功以外,浑身上下,毫毛都没少一根,哪里算有病?就因为他的表现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病?那我看你性格变态疯疯癫癫,你也是病人?或者说,死人失去了呼吸,也和常人不同,那算不算病人呀?”
白琼隐伶牙俐齿我早就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颇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但此时听到他说的话,我除了越来越烦躁以外,再没一丝好感。
“你不能治就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走开!”
“哟,还凶得很。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莲迷得也快成了疯子。真正该提防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会儿看到你我也没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废话。除了那个林二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白琼隐刚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要报复莲宫主的,还不止这几个?”
“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带着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么大,重莲杀的人又那么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开,逃有用么?”
我认识重莲的时候,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男子,自制能力外加足不出户,必能让他收敛不少。那个时候,最疯狂的时段已经过去,我都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残忍。
三年前,重莲灭掉了红缎园,玉镖门,紫棠山庄,所有我所去过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长的故土,乱葬村。
玉镖门的应门主侥幸逃过这一劫,重立门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宫因此更加臭名远扬。
其实有的时候静下心来想过,我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来接受重莲所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不如早日离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头呆呆喊着凰儿的模样,总是会觉得,一切道义与责任似乎都没有他重要。
在没有和我确立关系之前,重莲曾经跟我闲聊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说这么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于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后,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着。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着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着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么完了。
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于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于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
因此,近些年来英雄大会声势越发壮大。
刚一出客栈往外看,满城都是人头。叫卖声源源不绝,卖什么的都有。不过这里的东西,就跟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样,价超所值。
前两天,花遗剑去报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还打趣说要我也参加。我说让你天下无敌的宇凰哥上场,怕一个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败,那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
花遗剑一向寡言。但这回他不仅没有反应,连擦剑都擦了一个晚上。
花遗剑爱剑如爱妻。
当一个男人会不断爱抚自己妻子的时候,往往他与她之间,总有一个人将面临极大危险。
少阴时节。
沈水楼南,凤凰阁北。
英雄大会。
初期比赛皆为一柱香为时限。到时如果双方不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所以上场的人从不敢疏忽。
有的人搂剑像搂孩子似的,左顾右盼。通常这种人上场撑不过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但有些许紧张。这类人稍好。
有的人面带微笑,甚至还拿出小扇一柄,逍遥自在。这类人多数胸有成竹,但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不过,会叽叽喳喳闹得开锅的人,一定不是参加比武的。
例如说,飞龙赌场的人。
这群人站在人群后面,咋呼得整片会场的人都听得到。
“来来来,押注押注!十两十两!现在是南客庐史纤雨对青鲨帮铁逍!盘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铁逍!”
“我押史纤雨!”
“大哥,你傻呀,这一场明显就是史纤雨赢,怎么好重男轻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么好门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发疼,果真是事不关己无足轻重。
当然,也有不参加比武却很安静的人。
例如离擂台最近,却总是躲在轿子帘子里的人。当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权威级别的门派,那些门派的人,例如武当丹元道长,峨嵋慈忍师太,少林释玄方丈。
金秋的太阳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长年纪比较轻,也为难另两位老人家了。名门正派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享。
我瞅着那大红缎子也挺刺眼,转身对司徒雪天道:“你看这一场谁赢?”
“铁逍。”
“我猜史纤雨。”
“一定是铁逍。那姑娘年纪小,从未上过擂台,没有什么经验的。”
“我还是觉得她会赢。不信去押注。”
“宇凰哥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盛气凌人?”司徒雪天一脸笑意,“下注便下注。反正输十两,对你来说也没什么。”
我牵着雪芝的手,跟他一起到露天赌场摊前,丢了十两在史纤雨那边。
司徒雪天撑开扇子,银两唰唰倒下,颇是轻佻:“司徒某人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随父参加英雄大会次数不少,看也该看出点什么。史纤雨那丫头长得挺好看,倘或她真打败铁逍,我今晚什么都不干,就光追求她。”
结果话刚说完,挨了雪芝一巴掌。
司徒雪天捂着白生生的脸,有些惊讶。
重雪芝从我怀中掏出十两银子,砰地砸到史纤雨的摊子上,十足的霸王架势。
半柱香过后,胜负分晓。我将十五两银子放入怀中,又扔了十五两给雪芝。
司徒雪天半边脸还立着红红的五指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甚是可爱。
雪芝将银子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最后扔了一两给他:“赏你的!”
司徒雪天看看她,再看看我:“宇凰哥,这是怎么回事?”
“在重莲身边待过的人你也敢轻视?”
“少来,莲宫主极少跟你提及武学的事。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很简单。
刚去查过南客庐的档,史纤雨是那缺右眼派下的第一个人。这一会儿少林的重量级人物都在场,他来英雄大会,无非是想向他们炫一下什么的。倘或输了,他老脸往哪里挂?
两个时辰后,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只可救苦,不可救赌。我、重雪芝、司徒雪天根本就是赌武赌起了瘾。
不过,十赌九输的是雪天,稳吃押注的是我和雪芝。
这小子是赌钱赢不了,赌气要赢一把,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我下注的那方必胜,他还跟我反着干。难得雪芝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且比赛越到后面赌注越高,咱们父女俩三个月的生活费暂时不愁了。
花遗剑坐在老远的地方,等待着重量级别的挑战,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何为大侠作风?这便是了。
“林宇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出老千?”司徒雪天公子哥的形象终于坍塌,扯着我的袖子道。
我弹弹他的手,继续装神秘:“司徒公子,怎么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盛气凌人?”
司徒雪天正欲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道:
“哈哈哈,天山的人来了,重头戏来了!这会儿谁都没谱儿。这个押着才好玩。什么叫赌?这才叫真正的赌!”
人们开始鼓掌。
天山?
所有人一起回头。
天山的队伍很庞大,但却配上凄清的笛曲。
《来仪》。
这支曲子原本是一位琴师与爱妻游江南时兴起所作,是双人笛曲。所谓来仪,意为凤凰来舞,颇有容仪,以此指代凤凰,同释义为瑞应。
江湖有传言说,后来采莲峰薛红买下它,觉得曲风温软甜蜜,欲送给心仪之人在七夕夜作礼物。而那一夜,那个男子喝得不省人事,口中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薛红伤心过度,便在情人相会日,一个人吹笛。
薛红精通音律,随便改几个音,从她口中出来的曲子就完全变调,悲凉而忧伤。原是情侣合曲的笛曲再不适合双人齐奏。
自后,这原本默默无闻的笛曲一下走红江湖,被不少浪子游人吹奏。
我是去年才知道这个传言的。那时,又有不少人说,薛红死后没过两年,他的心上人也染上了重病,于是一个人躲入竹林,日夜不眠,吹的便是这一曲《来仪》。
直至咳血昏迷,郁郁而终。
之后,不少痴男怨女以此思念自己死去或远离的情人。“凤凰来仪”这一祥瑞之词,因了薛红和她爱人的传说,变成了离别的代称。
这是我近几年在江湖中听过,唯一被美化的传闻。
实际上,林轩凤不止在凤凰竹林中吹这一曲。
在他最后见我那一次,看到我和重莲拥抱的瞬间,他站在孤舟上,吹的也是这一首。
天山弟子身着素衣,最前端骑在马上,背挂巨剑的,正是重莲的疯狂痴迷者外加憎恶者姬康。
另外四位门主跟在他身后,也都骑着骏马,意气风发。
而跟在所有马匹后面的,是一个淡青色的大辇。
大辇上坐着一个人。但那人的脸却被高举的白色帐帘盖住。
帐帘在风中飞散,像一缕淡淡散去的轻烟。
笛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断断续续,不甚明显。
只是如今再听到这首曲子,难免想起故人,以及昔日种种。
他最后的日子,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曾经多次安慰自己,他去得很快,痛苦应该不久。
但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半夜,我和他比武,不小心把剑弄坏了,他剑指中我的要害,说他赢了。我说如果不是剑坏,你会赢么。他说,剑是被我击坏的,你当然算输了。我说,如果不坏,你会输。他说,你又开始赖皮,真正比试的时候,谁管你这么多。我那时估计是青春期,性情暴躁,死活不肯认输,还逼他去给我找铁匠修剑,要重新比过。他说,这么晚了锻造铺肯定关了,要不,我空手和你比?我说,不行,你把我剑弄坏了,非修不可。他说,明天可以么。我说,你不修我们就永远不要说话。
其实,倘若换成重莲,我哪里敢说这么任性的话?要换成温柔莲,他肯定说你要真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没有法子。然后干脆随我去。要是换成暴躁莲,我早一掌给他劈了。
当时真是知道只要自己提的要求,林轩凤一定会去做。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东西,到最后伤的还是自己。
那天锻造铺果然关了,我还强迫他给我修。
结果,林轩凤被钉子刮伤了手,流了很多血。我又是替他吸血又是拿药膏补贴的,急得大汗淋淋。林轩凤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我瞎忙忽。因为无法开口,还特地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轩凤哥,其实我怎么都打不过你的。对不起。
林轩凤看了以后,半天没说话。直到我快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说,凰弟,你在心疼我么。
当时差点一拳把他打飞,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承认了。
所以,根本不敢想象他临死前的模样。一想就会掉眼泪。怎么说也已经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子汉,两个孩子的爹,再哭就说不过去了。
人心真是最容易变的东西。
两年前轩凤哥躺在竹林中,大概会想,小凰真是变了。如今我这么难过,他也不会伤心了。
十九
不过,在听到关于《来仪》传闻的时候,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知道林轩凤死在凤凰林的人只有我和花遗剑。这个事我肯定不会说出去。而花遗剑,恐怕我说出去了,花遗剑都不会说。
最后,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不透风的墙。
此时,嗖的一声,一把巨剑横空飞出,足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姬康轻盈的身体自马上跃起,落在巨剑的剑柄处。
徒然间,剑似有了生命,带着他,左拐右拐,绕过人群,落在擂台中央。
大量天山弟子被抛在背后。
笛声早已停止。
姬康双手抱拳,对众人微笑道:
“天山百鸟门,姬康。无字。请多指教。”
“无字。多么简洁而又尊贵的介绍呀。”司徒雪天淡淡地说,“红尘江湖,只要是有点名声的浪子孤侠,多数是自小失家,漂泊落魄,才熬得一席名位。连外号都未必有人记住,哪能指望别人记得自己的字?”
“你呀,大名鼎鼎,姓司徒,名雪天,字玉面,表字白面,小字粉面。号粉面雪天。”
我敢押注一千两,倘若司徒雪天会武功,我已经被砍成两半。
姬康裤子上的三尾火狐十分灼目。
他仅一个开场白介绍,我们身后的飞龙赌场就已经有很多人倒戈天山。
一代枭雄的气势,即便只沾得一成边际,也能够唬倒不少无名小卒。更何况这人学得少说有五成精华。
当然,能够看到本尊一展风华的机会,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连我,都没有机会。
我听说重莲初出江湖时,向别人介绍自己,确是这个言行。双手一拱,眉宇间一股浓浓的傲气,说话时字字清晰:
“重火宫,重莲。无字。请多指教。”
重莲二十来岁重出江湖后,语气温软很多,是因早已不怒自威。尽管不再骄傲,却依然清高。这个时候,他干脆连出处都省了:
“鄙姓重,单名莲。”
他小时候如何我不知道,但每次看到他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我总是会对对方的表情很感兴趣。重莲只是这么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可以看到这么丰富多彩的神态。这等架势,不是重莲确实摆不出来。
一想到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又会想起现在。倘若他能像以往那般,和我一起行走江湖,那是何等逍遥自在的快事。
我拍拍脑袋,抬头竟就看到了重火宫的人。
而且,这一回在场的不止是朱砂。
在福寿客栈看到的人都在。甚至,宇文长老也跟来了。
他们站得极远,似乎来这里只为看戏。长眼睛的人都该认出那是什么人,只是不知道他们来此是为何事。
既然他们都已经出来了,那重莲和奉紫该怎么办?
我刚想过去问问情况,手被司徒雪天按住:
“考虑清楚再说。”
我怔了怔,权且当作没有看见。
姬康提剑,剑花一挽,背在身后,面带微笑看着众人。高人总是从容不迫。
不过多时,一道轻盈的身影飞上擂台——确切说,是飘上去。
武学任意一门的阶段总是入门极慢,终极则快,高级再慢,终极则无形。
能够把轻功施展得极快的人,江湖上随手抓一大把。能够轻飘飘地在空中飞的,或是根本看不到的,可谓寥寥无几。
钱玉锦在施展轻功的时候,绝不会丢了他“轻燕”的美称。
“灵剑山庄钱玉锦。请多指教。”
在他站定的片刻间,后面的赌场已经爆发出新的吼声:
“开盘开盘!押金一百两!押钱玉锦和姬康的都来了啊!”
“我押玉轻燕!”
“这一局我不押了,先看状况。”
“那个姬康看去挺像个高手,但腰板子细得跟葱花似的,谁敢放一百两在他身上啊?输不起输不起!”
“我押姬细腰!这娘儿们好玩!”
……
姬康的牛皮小靴在地上轻轻拍着鼓点。看得出他为了把三尾火狐崭露出来,特地把刺绣往下挪过。
他提剑指地:
“钱公子,请。”
钱玉锦静待了片刻,抽剑指向他,忽然飞身而起。
所有人的心眼都提了起来,准备着迎接一场汹涌而刺激的鳌斗。
刀光剑影穿梭,兵器碰撞的声音巨响,砰砰砰砰,四次。
一道血光自空中闪过,只见姬康又一次快速麻利地收剑,双手抱拳:
“钱公子,承让了。”
语音刚落,钱玉锦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
“下一场我押姬细腰。”
“我也押他。”
“我也是。”
身后的人变得倒是快,一百两也不心疼了。
我和司徒雪天对视一眼,再看看花遗剑。
绀阿剑依偎在他的肩上,就像一位性情温软细腻的女子。花遗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似乎一切与自己无关。
大侠就是大侠,沉得住气。
只是,后面几场比武,他看的时候明显认真了许多。
“承让了。”
“段前辈,承让。”
“阁下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承让。”
“承让。”
“承让。”
……
之后一直听姬康这么念,念得我特别心烦。
不是他作态什么的。只是不敢相信,他只有三尾。三尾,就已经打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
不少人都是抱着“这一次面对的人这么强那娘娘腔肯定打不过”这样的心态,去押注别人。结果都输掉了。
我不知道当初我在客栈,是以什么心态去笃定这姬康会比我弱。
另外四位门主坐在人群后方,我甚至还听到那个穿着华丽的老人叨念:
“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刚才姬康打败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卫爷爷,他叫狐轩。蜀山派的狐轩。”甜腻的小丫头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
“狐轩啊。那可是狐二天的儿子?他老子不是重火宫的人么,怎么养了个正派的儿子?”那卫爷爷咂咂嘴,“看来,该背叛的都背叛了。我老婆说得对呀,邪果然永不敌正呀。”
我禁不住回头看他。
他嘴巴在笑,眼睛却瞪得很吓人,声音更是和蔼得不行:
“我回去要给老太婆说一下,她肯定会高兴疯掉的。呵呵。”
“卫爷爷,你说重莲什么时候会死呀?”
“好孙女呀,莫急。就快了,就快了。”老头子慈眉善目地摸摸她的头。
二十
姬康百战百胜,发奋蹈厉,简直就差没说你们一起上来对付我。
有很多重量级人物已经快要坚持不住。而花遗剑依然按兵不动,静静看着擂台上的姬康。
而又一次战胜的姬康微笑道:
“拆招为招,迎敌制敌。这就是我们天山武学的精髓。而我们的目标——”
话未说完,一位披着赤色袈裟的高僧跳上擂台:
“让贫僧来会一会百鸟门门主,看看姬施主如何破解少林青龙出海拳。”
这高僧我见过不少次,一时记不住名字,但我依稀记得他最擅少林拳法。从大小洪拳、到太祖长拳,到罗汉拳,到心意把,无一不能,无一不精。
看来姬康的强悍真快和当年重莲相提并论,连一向最稳重的少林和尚都按捺不住上来了。
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这姬细腰即将说的话。憋着张扬的口吻,装腔作势,说一声“大师,请”。
结果竟然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姬康还没说话,身后一阵衣服飘扬的轻响。
一道粉色的身影落在姬康前面。虽说后池是个小姑娘,站在姬康面前,也差不多和他一样高:
“姬康哥哥累了,让池儿和这位大师比划比划吧。”
“贫僧从不与女流之辈动手。还请女施主离开。”
后池嗲着声音说:“大师,您是在轻视池儿么?”
言语之间,姬康竟然偷偷退下擂台。这行为倒与他那飞扬跋扈的性格不大符合。
我笑:“雪天,我猜,这少林有一条金科玉律:一旦遇到无法回答或不方便回答的问题,一定不可以说不想回答或不好回答,要说,就得说四个字——”
说到此处,我双手合十,那高僧也双手合十,于是我俩异口同声:
“阿弥陀佛。”
“少林百代何乐,知其者宇凰兄。甚妙,甚妙!”
“倒是,这姬细腰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摸摸下巴,“前一分钟还自信满满,后一分钟就成了糠包?”
“且看台上。”
那叫后池的小姑娘顿时变了个人。前几秒还嗲得像朵二八黄花,这一会儿已经双眼发红,浑身杀气,翻脸如翻书。花遗剑动手时都没有她这么酷。
她和这高僧你进我退,皆以拳脚相击,前者快后者慢,打得不分伯仲。
只是少林高僧慢条斯理,方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后池是招招逼人死路,拳拳相指要害,相当残酷。
渐渐的,双方的势均力敌变成了后池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后池恐怕不止看上去这么大。”我道。
“何为不止?怕是两倍都不止。”
“有这么老?莫非她也练了莲神九式?”
“留住青春的方法,只有莲神九式么。”
这时,少林高僧一掌击向后池,她连退两步,却不顾身子,反扑而去,抓住高僧的双肩,十指紧紧扣入他的袈裟。
那高僧脸色大变,无奈双手动弹不得。
她的眼睛早已变成血红,十根指头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不过多时,噼啪两声,竟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把剑自人群中飞上,刺入后池的手臂。
后池竟只是哼了一声,踉跄两步,后面赶来的姬康立刻扶住她。
那把剑依然Сhā在她的手臂上,鲜血隔了很久才大量涌出,染红了剑柄上的翡翠蝴蝶。
很快,花遗剑便跃过无数人的肩膀,落在她的面前。
“你,你这是犯规。”后池低声道。
“倘若我不犯规,释炎大师怕已被你撕成了两半。”
释炎按住伤口,一脸震惊:
“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后池。”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年纪大一些的人反应都不小。
“司徒老弟,这算一个什么状况?”
“撕人魔后池。”司徒雪天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撕人如撕纸。可惜这样一个女魔头,也有爱上男人的时候。当年她爱上江南第一美男子春笑的时候,估计你还没出生呢。”
“我还没出生?”
“嗯。她的年龄是个秘密。那是因为她练了血骨百冰爪以后,真气阴寒,浸入骨髓。所以现在她的肌肤到血液,一直到心脏,无一不是冰冷的。”
“她怎么会憎恨重莲?”
“春笑得罪了重火宫,被宇文玉磬杀了。”
“宇文公子不过是重莲的师兄,与重莲有何关系?”
“她原是憎恨宇文。但不知道莲宫主做了什么事,让她将目标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女人真是疯狂。”
“我觉得比起姬康,后池不算什么了。”
“姬康又是因为什么恨重莲?我看他崇拜他得很。”
“我也不过是听来的,不知是否正确。姬康以前原是某家富商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珠宝环绕,又因相貌姣美受人喜爱,后来一家人被山贼杀光,恰好被莲宫主救回。自后,他成了莲宫主身边的跟班,因为失去了父母的支撑,他因性格骄纵身材矮小经常受到嘲笑,只有莲宫主对他格外照顾,还亲自教过他武功,不过那是他性格正常的时候。”
“但是,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然后他反目成仇,对否?”
“你怎么知道?”
“其实他憎恨重莲,并不是因为重莲有多么对不起他。这种心理,我能理解。”
司徒雪天望向我,淡淡一笑:
“宇凰哥,倘若重莲不是你的情人,他又一直放你在他身边,你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姬康?”
“我从小就是一野蟑螂,哪给人吹捧过?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定。人的共性总是大于异性。”
“你倒也诚实。”
“过奖过奖。”
释炎大师、花遗剑,以及后池都退下台。天山和少林的梁子竟然就这么结下了。
那八人抬着的大辇不知何时挪到擂台旁边。
姬康也重返擂台,道:
“今天我们天山弟子来到此地,并不想与大家结怨。而是想要呼吁所有英雄豪杰,一起消灭了中原第一邪教——重火宫!”
场地突然格外安静。
我看着司徒雪天,突然觉得头特别重。
所有人看向重火宫的人。
四大护法,甚至包括朱砂,都无任何反应。仿佛姬康只是在说大家一起去吃顿饭吧。
大辇中坐的人歪歪地靠在椅背上。透过轻纱,似乎可以看见他支撑着下巴。
他相当引人注意,他却不自知。
垂帘飘动,他一无所动。
“重火宫是一大邪派,我们都不希望它存在。但,我们也不希望另一个邪派宣扬着正义,别有用心地进攻重火宫。”花遗剑原已下去,这会儿又走上擂台,抱拳道,“如果阁下不退出,在下只有用剑来说话了。”
姬康面带怒容:
“你以为我怕你么?”
“请。”
花遗剑举剑。
剑不离手,剑离人亡。
花遗剑的规矩一直是这样。
而剑锋刚指向姬康那一刻,便听见铿的一声,绀阿几乎从他手中飞出。
所幸他反应及时,另一只手也抓住绀阿。
不过,已是分外狼狈。
那垂帘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与你打。”
“尊主!”姬康急道,“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让我与他交手!”
“你打不过他。退下。”
这人的声音沙哑却不难听,相反倒有些惹人垂怜。只是,在说话完后,他一只手便抬起,似乎在捂口。没多久,咳嗽声就从里面传出,十分剧烈,像个命在旦夕的病人。
花遗剑上前两步:“什么人?”
“天山白翎。”
这个名字早已在福寿客栈听白琼隐和桓雅文提过。
风雀观的尊主,白翎。
花遗剑拱手:
“请。”
白翎并未出来。但比武已经开始。
两人在肃杀的寒风中对峙。
高手过招,自古便是如此。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不击则已,一击即中。
火红的身影飞速挪向垂帘。
雪白的帐帘在风中颤抖一下。
天上有几只黑鸦不祥地鸣叫。世界万物仿佛凝固了瞬间。
一个身体从雪白的帐帘中推出。白翎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姬康,剩下的交给你。”
花遗剑重重摔倒在地,绀阿剑当地落在一边。
我猛然站起来。
大辇重新被抬起,转向场外。
姬康有些回不过神。但打败花遗剑,这是何等的殊荣?面子撑起来,他的神采再度飞扬:
“实在对不住花遗剑大侠。不过,各位也见识到了我们风雀观尊主的本领。如此一来,打败重莲根本不在话下。”
虽然依然想要捅死这个姬康,但已没时间管这个。
我飞奔上擂台,将花遗剑翻过身。
花遗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诧异。他手中抓着一快青色的丝巾,丝巾上染满血。
不知道白翎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摇晃他都没有用。
“请大家给我们支持,我们一定会……”姬康像是没有看到我,自顾自地说着。
“女人脸,你有完没完?”我回头道。
姬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重莲养的一个男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大呼小叫?”
“谁都知道,重莲是我媳妇。你这女人脸,好好问问在场各位,我俩,谁像男宠?”
底下有人低笑。
“我没心思和你说这些,你也蛮可怜的。”姬康一脸同情。
我也没时间和他说这些。站起来,对着大辇离去的方向喊道:
“白翎尊主,请留步!”
大辇停下。
“各位请继续听我说。”姬康道,“不管怎么说,我代表天山在这里宣布——我们一定在两年内,拿下重火宫,以及魔头重莲!”
这时,人群里传来清冷的声音:
“既然这样,重莲在此,有劳姬门主指教了。”
二一
比这句还要有震慑力的话,这世界上恐怕是没有第二句的。
人群有那么一刹那地僵硬,然后所有人整齐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说是他的声音,可在没看到之前,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尽头的人慢慢走上来,在我身边站定,我依然没有回过神。
天山那帮人已经完全惊呆了。姬康直接傻眼,原本一举一动中流露的风雅也顿时烟消云散:
“少,少宫……重莲?”
重莲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这一刻,台下的人群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流,瞬间轰炸开。
吵吵嚷嚷之间,我能听到的词,只有“重莲”“重莲怎么会”“天啊”。
重火宫人群那边,除了朱砂比较兴奋猛摇琉璃的胳膊外,其他人都只是嘴角扬起,并不意外。
原来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重莲,喃喃道。
“凰儿,一会我再和你解释。”重莲又对姬康道,“姬门主,现在可否出手了?”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武功究竟如何。
少年时期的重莲是真正的出圣入神,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身如云烟足踏月,身法缥缈虚幻得令人无法想象。
而他成年后,习惯与以前大相径庭。
如今,他能不出手的时候,绝不会出手;正如他能步行的时候,绝不施展轻功。正如我能坐下的时候,绝不站着;能躺下的时候,绝不坐着。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动作来证明自己的身手。
重莲从出现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施展半点功夫。
就连擂台,他都是端正从容地,一步步走上来。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难以想象,他出手会是个什么模样。
飞龙赌场这一盘开不了了。全场的赌徒统统去押重莲,那速度绝对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没有押姬康的。一个都没有。
姬康看着人群,有些不知所措。而天山的另外几位门主中,百里秀一脸愤怒,想要站起,被那卫老头压住。后池捂着伤口,眼中几乎要迸出火花。另外一个小老头,则是一脸阴森地看着重莲。
“重莲,要我接受你的挑战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阁下发起的挑战,何以让在下接受你的条件?”重莲举起一个玉佩,拎着红绳晃了晃。
姬康惊道:“你竟然盗我玉佩!”
“重火宫的东西,素来是不留给外人用的。”重莲将玉佩抛入空中,又稳妥地接住,握在手心,“何况,这个通行信物,现在已经不用了。”
语毕,张开手,一堆白色粉末从手中沙沙落下。
“你……不能伤我。”姬康道。
“放心,我不会伤你。”重莲扬起的眼角微微一弯,“我只会杀你。”
“你这六亲不认的疯子!”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重莲向来六亲不认。”
语毕,正待出手,突然一老人道:
“慢着。”那萎缩的小老头终于走出来,一步两瘸,但站在重莲面前,却一点也不矮小,“莲宫主。好久不见。”
“望植老前辈。”重莲拱手,又对他身后的卫老头道,“卫前辈也在。”
卫老头一脸慈爱的笑:“莲宫主。”
仇人相见,竟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好友团聚相。
只怕是年年岁岁,恨已入骨,再无须表现出来。报仇,也不急着一时半会了。
卫老头越笑越开心,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莲宫主呀莲宫主,姬小子这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拿他出气。要知道,我们五人不过是小小的门主,不过是拿出来当诱饵晃晃的。你今天可以杀了姬康,但等你落入三位尊主手上的时候,怕就可以再活久一点喽。”
再活久一点。好变态的威胁。真的只是小小的门主,就会恨成这样,如果重莲真被他们抓住,怕是死得越快越好。
只是再看看重莲,发现他精神好得很。想要捉住他,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不怕你们所谓的尊主。不过,两位老前辈的面子我还是会看的。”重莲手一摆,“姬门主,请。”
姬康不甘心地离开。
后池一直恶狠狠地看着重莲,一语不发离开。
我这才回过神,看看花遗剑,再抬头,发现白翎一行人也才准备动身。我立刻跟着跑去,喊道:
“白翎——”
垂帘飞扬,如同冬日的大雪,云散风流。
那大辇上的人回头,抬头看着我。我很少见到如此明亮的眼睛,水灵得像个姑娘——说不定,就是个姑娘。
白翎搭在扶手上的手握了起来。
“凰儿。”
这一声喊下来,七魂已经去了六魂。从头到脚,乃至寒毛,没有一处不是酥酥软软,无限销魂。
一时间,哪里记得别人?
刚一回头,又一道猛料下来。
近三年,未曾一亲芳泽。重莲拦腰一抱,垂首一吻,我人早已不知飞向什么地方。
等他放开我的时候,白翎和天山的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的,只有台下一双双大如同铃的巨眼。
我摇摇晃晃地跟着重莲走了,别说司徒雪天花遗剑,连自己女儿都给忘掉。
可是刚离开英雄大会会场,重莲按住胸口,许久不得动弹。我正欲问他,他胸前一震,吐了一大口血。
二二
直到晚上,司徒雪天请人背了花遗剑回奉天客栈。雪芝跟在他们身后,那脸,整一个黑猩猩。刚一进门,她对着我的小腿骨就是一次猛踢。
我这当爹的,未免太没威信。刚准备回抽她,便看她眼眶发红,委屈兮兮地说:
“死凰儿,要是没有司徒叔叔,我都给你搞丢了!”
“唉唉,你爹爹生病了,我要照顾他啊。况且雪天不是跟着你的么。不哭啊,乖。”我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额头,回头看看重莲。
重莲躺在床上,嘴唇白得几近肤色。
雪芝扑过去,趴在重莲身上:
“爹爹,你哪里不舒服?雪芝帮揉揉。”
这丫头,一遇到重莲就彻底变了个样。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我先到隔壁去照顾花大侠。明天英雄大会我就不去了。”
“英雄大会还没完呢?”
“是啊,强人都弃权了。今年冠桂一定落在无名小卒头上。”
我点点头:“一会过来找你。你找大夫看看他身子。”
司徒雪天出去了,带着雪芝一起。我又忙起来。当归、熟地、何首乌、白芍、枸杞子,一堆补血的药放在一边。然后用一个陶瓷盆装满药材。然后倒入冷水,超过药面些许。
重莲在后面轻声唤道:“凰儿,你在做什么?”
“给你熬药呀。”
“为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用被子把他裹得紧了些:“没有关系,只是补血的药,毒不死你的。”
“我没有病,只是——”
我按住他的嘴:“我知道是莲神九式的问题,这个我暂时没兴趣知道。你先休息好了,明天再给我说好不好?”
松开手以后,重莲眨眨眼,没有说话。
“感动是不是?感动就香一个。”我把脑袋凑过去,脸对着他的嘴。
他撑起身子,还是执意要吻我的唇。我在他的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挑开他的唇瓣,舔他的舌。他唇间隐隐传来笑声。我不罢休,卷着他,缠着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笑意,把我搂住,唇碰着我的唇,含糊地说:
“你学坏了。”
“是你越来越纯情了。”我把他压倒在床上,声音放得很低,“适当的运动绝对可以养生。”
重莲微微一怔:
“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
我放开他,捏捏他的脸:“我逗你玩的。你现在病成这样,我怎么好折磨你?”说完,去检查草药,又坐回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把药放到水里?”
“给你泡呀。”
“倒进锅里,煮煮不就好了?”
我愣。
“莲,你不会熬药?”
“嗯,重火宫里有药师。我曾听他们说过。”
真没想到,重莲竟然不懂这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一般熬药要泡冷水一盏茶半的时间。熬药是两盏茶。清热药、芳香类药物,还有解表药不要太久。熬完以后再煎,一盏茶的功夫。像现在我给你做的,是滋补药,要煮沸后,慢煎约半个时辰。煎时还得搅拌药料,再重复煎一次,时间可以短些……”说到这,自己又觉得不对,补充一句,“不过你不用记这些,以后有药我来熬。反正我身体好,不会得病。”
“凰儿。”
“嗯?”
重莲忽然摸摸我的头:“真的长大了。”
我一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往后一缩:“你说话不要像个老头子一样。况且,熬药是我从小就会的事情。”
“真的?你没告诉过我。谁教你的?”
“啊,到时间了。”我跑到陶瓷盆那里,将药倒入砂锅里。
这个是很小的时候就会的。
红钉老怪有严重风湿,一到换季就会疼得要死要活。百催花对药剂调配没把握个十成,起码也有八九。可惜他没良心,一天到晚就研究瑃药骗小姑娘。我到他那里偷了《神农千草经》,结果自己没耐心看。林轩凤默默读完了,把内容说给我听,我来实践。
其实研究药材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当时配药都配得不亦乐乎,一身药味便以为自己是高师。我和他甚至还做过打算,以后一个人当毒医,一个当仙医,神秘兮兮地闯荡江湖,提到毒医人们就闻风丧胆,提到仙医就感激涕零。当然,要当毒医也是我的份。我还说,以后人家发现,原来仙人一般的大夫竟是毒医的媳妇儿,倍感诧异的样子也特别好玩。林轩凤高深莫测地一笑,伸手就来挠我的痒,说谁是丈夫谁是媳妇,快说。当时我那笑声,清脆得几乎震破小破楼房的顶子。
“凰儿。”
“凰儿?”
“啊啊啊啊?”我愕然回头,才发现自己提着一个空盆子在发呆。
“想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有,我在想那姬康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之前这么大义凛然,你一出现,他就屁滚尿流。”
“姬康会恨我是正常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件事竟然可以让他记恨到现在。”
“什么事?”
重莲给我说了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段时间重火宫大量招人,银库亏空,急需用钱。恰好同一时间所有可以借银子的门派都在缺钱。姬康说他叔叔是大金赌坊的老板,可以通过赌坊赚钱。重甄同意,但重莲反对。后来姬康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把重火宫的一万两白银偷走,拿去赌。结果没赚不说,还大亏。重莲当时命人把他打去了半条命,饿了几天几夜,再叫人这个事。才知道是姬康他叔叔知道他家败坏,翻脸不认人,还故意唬弄他。之后重莲给他说,他不但不听,还对重莲态度特别差。再没多久,这小子就恨他恨到入骨。
故事还没说完,重莲便又开始压抑住咳嗽。我搂住他,拍拍他的肩:
“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捏碎了姬康的玉佩。”
“这,我知道你捏成了粉很厉害,但那个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怎么会……”
“我动用了真气。”
“什么意思?”我猛然推开他,“你现在连真气都不能用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法子。”重莲脸颊没有血色,穿了单薄的亵服,一双紫眸却格外明亮,肤色更加显得惨白,“我的武功恢复了,但只要一动用真气,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很大一部分时间,我的神智并不清楚。这个月是我表现最正常的一个月,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别说了,先休息一下。”我替他解开发带,他的黑发顺着肩膀落下。
“其实有很多人并不是我的仇家,他们也没有这么多正义感想去惩恶除奸。他们不过想要杀了我,灭掉邪教。”他理了理长发,慢慢躺下。
“为什么?”
问出来才发现多此一举。
人只要成名,便会不断有人找上门。为了匪夷所思的理由。
即便你不想,他们依然会来。这是不变的定理。
不少人抱着这种心态:既然你可以通过某件事出名,那我也可以通过你出名。
有争议的人确实容易让人记住,一个人可以因名气而荣耀。但,也可以因名气而灭亡。
有一部分人只看得到憎恨他的人,有一部分人只留意那些敬仰自己的人,有一部分人什么人也看不倒。
通常,第一种人很多,第二种人很少。第三种人,寥寥无几。
而重莲正是那些寥寥无几的人之一。
我想他不是不在意。
他不是不在意的。
错误已经铸就,丢失无法挽回。无论怎么做,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喜欢微笑,言语温软从容。只是一直在承受,在埋葬。那些无法扭转的回忆,真实的感情。
他微笑着,在岁月的流失中毁掉自己。
“由它罢。”重莲握住我的手,“莲神九式原本没有几个人学会。所以没有人知道修成它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其实修炼之前,我有认真算过,每一式所要爆发出来的威力,都是普通人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凰儿,听我的话,永远不要和什么邪功沾上边。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好处是你不需要代价就可以得到的。”
“你别说了。”
“凰儿,我做了太多愧对你的事。对不起。”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年,从第一次看见你到现在,也有了十五年。足够长了。”重莲微笑着,握住我的手用力了些,“不知会到哪一天。剩下的日子,我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二三
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风雀鬼母红裳至尊艳酒。
原本默默无闻的天山以挑战重火宫口号,扩张势力,变成了炙手可热一大门派。
转眼间,江湖刀光剑影,绿林腥风血雨。
天山二十八楼,均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分布在中原武林的各个角落。
飞镜,天狼,九离,百鸟,寒水五门,分别由后池,望植,百里秀,姬康,卫流空五大高手执掌。
三观风雀,鬼母,红裳,只有风雀观观主已经名扬天下。
风雀百灵,再生九冥。
能在这浩浩江湖中博得这等赞誉的人,十年九不遇。
而这位百灵,就是我们在英雄大会上遇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白翎。白翎的名声大振,流言蜚语自然也纷纷窜出。大部分都是针对他的相貌来的。白翎嗓音沙哑,不少人说他曾遇火灾,脸肯定被烧得焦烂,见不得光,不然不会天天用东西蒙着。
这些都只是小道消息,关于他的武功,只有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才有人敢说“不好”二字。
天山武功多变,最著名的便是姬康所言:拆招为招,迎敌制敌。
而且,他们拆得最成功也是最彻底的,便是重火宫的入门心法“九耀炎影”,以及中级招式“混月剑法”。
重火宫武功以快、准、变闻名,修炼了九耀炎影,可以大幅度提高身法轻功,混月剑又是重火宫所有剑法中最凌乱善变的剑法。此二者相结合,均修炼至中等,便已可以睥睨江湖中绝大部分高手。
重火宫内,从宫主到长老到护法,到资深弟子,到普通弟子,到见习弟子,人人手持这两本秘笈。
不会九耀炎影以及混月剑,重火宫的门槛都算没有进。
风雀观的“鹤鸣一指弹”, 伤力普通,招式平平,除了速度还勉强能见人,几乎就可以直接落入低等秘笈之流。但这一招一旦遇到使初中级混月剑法的人,就会变成最强的招式。
其实混月剑只要修到了第八重,鹤鸣一指弹的杀伤力便会大大减少;修炼到顶重,那鹤鸣又会变成一个平庸之极的招式。
只是在重火宫内,将混月剑修炼到八重的人,不过四十二个。近些年修炼到顶重的,不过六个——重莲,宇文长老,砗磲,海棠,水镜,重甄。也就是说,活人只有四个,能使用的只有三个。
百灵的鹤鸣一弹指简直出神入化。被他遇到的重火宫弟子,不是死,就是留一张嘴,让他们去哭诉。
天山现在观主才出动了一个,重火宫就已经受到极大影响。不知道待鬼母红裳的观主出来以后,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江湖中已经在流传鬼母观和红裳观的消息。
鬼母观的人数远远不及风雀红裳,却是由最厉害的巫蛊师组成。鬼母观观主本人就是一个毒药爱好者,据说她因长时间和毒物接触,身体已经无毒不侵无毒不入,自身早已变成一个百毒汇集体。因此,她每天还会浸泡两个时辰的毒水,让巫蛊进入她的血液肌肤,以提高自己的毒性。所以,很多人都说,天涯是毒公子,那鬼母就是蛊娘子。
面色黑青?满身蛆虫?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位鬼母会是个什么样子。
而红裳观则是一个极端。
红裳观有六扇门,里面装满了六种气质的美人:艳、娇、冷、巧、柔、野,据说红裳观的尊主本人就出自艳之门,是个天生尤物。
红裳观是最受人们关注的。毕竟这江湖之大,还是以男儿为主。都说男人的死|茓有俩,一是银两,一是姑娘。
进入天山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冲着红裳二字。
但又有传闻说,红裳观的佳丽虽多,却远远不及最顶上那人身边的两位绝色。
天山之首,神宫天狐,两位尊使,一大尊主。
两位尊使的美艳已经被人传得天上有地下无。非常不幸的是,当代武林中最时髦的两句话,一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一是“那人漂亮得很,比重莲还漂亮呀”。
我家小莲又被拖出去说事,何其悲哉。
而碰巧的是,那两个绝色陪着的不是什么神武高人,而是一位不问世事的至尊丑男。
那个丑男糟蹋了两个美人就算了,还自恋得很,时常身穿红衣,手持雪扇,更是给自己起了个动听的名字——艳酒。
冠世美人,武霸天下。这八个字,叫做传奇。
九尾火狐,至尊艳丑。这八个字,也叫传奇——传说真是神奇。
前者是江湖人士通过我媳妇的伟大事迹而改编的故事,后者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人类的想象力,无穷大。
显然天山这个神奇的门派已经预谋已久,就等着重火宫没落,落井下石。重火宫向来孤军作战,只要不惹别人,已经是极好的事。这会儿四面楚歌,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寻求援助。
自从花遗剑和百灵过招,不知中了那人什么怪招,连续半个月都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我和司徒雪天还有雪芝三人,使了吃奶的力气才让他闭眼睛。
他呼吸正常心跳正常,就是不能活动。即便是点|茓,也没有半个月都不能动的道理。
那白琼隐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寻了许多名医,对方的答案多数都是摇头摆手,直谈天山武功高明高明。
沿原路返回,刚到武昌,我、雪天、雪芝背着花遗剑的琉璃、蒙面重莲站在吴氏酒馆楼下站着,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
重莲道:“回宫。”
“这样好了,我先送你回重火宫,然后我再出来。雪天找人照顾一下花大哥,我到京师去找你。”
“为什么?”
“花大哥的事不能不管。我打算去找白翎。”
“不行。”
“不用担心的。”
“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还怕白翎不知道?”
重莲此话一出,司徒雪天噗哧一声就笑出来。倒是站离我们不远处的护法等人全无反应。
我嘴角一抽,把重莲往酒馆里面推:
“好好好,回重火宫是肯定的事。喝酒喝酒。”
两个时辰后,我叫司徒雪天先带着花遗剑回京师养伤。顺便领走了雪芝。
真正理由是我和重莲最近栽了,再拖个人下水,太不厚道。
弄走那仨,我们再武昌暂住一天。我看重莲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我们感情也还算稳定,气氛也不错,有些必要的事,还是要做一下的。自己跑澡堂里洗了洗,再回到房间里,发现重莲不见了。
二四
重莲这一着,已经把我彻底折腾够了。
我一个通宵没有睡,半夜三更把重火宫的人叫起来,大家一起冒着闹鬼的危险把武昌周围的野林子都找了个遍,哪里有重莲的身影。
我当时发誓,如果找到重莲,我一定,一定要把他暴打一顿,然后关他在房里十天不准他出来。
但是一想到他万一给天山的人抓走,就会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到天亮的时候,人的心情总是会浮躁。客栈后院的木桶被我踢穿几个。
要不是当着那几个姑娘的面,我估计眼泪就跟木桶里的水似的流。
第二天午时,客栈一楼给人堵得密不透风。我跑回客栈门口,准备向琉璃他们打听重莲的消息。
透过一排熙熙攘攘的人头,我看到客栈一楼窗口边,一双紫色细长的狐狸眼。
我的火气瞬间泄漏。
刚要穿进客栈,就被酒保赶出来:
“现在客栈里有人闹事,任何闲杂人不得入内。”
“大哥,让我进去,我娘子病得重得很啊。”
“我们也没有办法,这里头闹的两边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什么人?”
“灵剑山庄和南客庐。”
“他们闹他们的,你放我进去啊。”
“不行不行,你要进来我就不客气了啊。”
以我林大侠现在的武功,还怕你个小喽罗不成?只是不能给大美人添麻烦,又道:
“我认识灵剑山庄的人,你让我进去。我和他们说说。”
酒保上下看了我一眼:“你认识他们?”
我一掌推开他,直接冲进去。
客栈左右各站了一帮人,左边人人背上都背着比普通剑更长更细的剑,就知道果然灵剑山庄的人到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似乎是灵剑山庄的二弟子。他怒气冲冲的对着一个汉子,面色发红。
“有本事现在就开始!”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说了多少次,老子现在要吃鸡腿,吃完再说。”
说话之人正是南客庐帮主缺右眼,曲悠延。
一想到他曾经当过和尚,我就不禁大叹世事无常。
“喂,这俩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推推酒保。
酒保用下巴指了指最左边的人。
这日子神了。
江湖三大美女宣琬儿、楼颦珂、海棠。琬儿已死,另两个现在又会聚一堂。
海棠正站在重莲身边。
而站在最左边的人,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会发嗲的女人,楼颦珂。
楼颦珂捂着哭得红红的眼睛,靠在楼七指肩上。楼七指竟然也有心疼别人的一日,拍着女儿的肩,愤然看着曲悠延。
我道:“怎的,那缺右眼调戏了楼大小姐?”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楼庄主说什么都要教训他,无奈他一直坐那里吃东西,不甩账。”
“直接动手不就好了,还等什么?”
“客官啊,灵剑山庄可是最具正气的门派,怎么可能会做扰乱民心的事?”
我沉默片刻,道:“等他吃完,又有何难?”
“他已经吃了一个时辰了。”
“他是猪么?”
“猪都未必有他厉害。”
“那坐在窗边那位公子呢?”
“你说那位蒙面的漂亮公子?他来了也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身边还跟着这么好看的姑娘。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整个客栈的人都在看他们。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叹息。
寻常人永远不知道,看到一个大叔发花痴,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近日天渐凉。
窗边光线柔和,外有笛人轻吟寒水,晓霜落满河。
海棠往那一站,腰如武昌春柳。
重莲坐在窗边,她给他沏茶一杯。
重莲微微掀开面纱,低了头,淡啜一口,果是眉眼胜若相缪山水,云梦南州。
客栈里闹事闹得这么大,但七成的人,还是在看着这俩人。
看这俩人的人,又有九成是在看重莲。
我眼睛也不禁弯起来,心想我媳妇就是好看呀。刚一这么想,又觉得不对。我找他一个早上,他居然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这里的事不结束,恐怕出去也是给人折腾的份。不如主动来。
我推开人群,露出个脑袋。
果然灵剑山庄大半人都看向我。不过没人说话,气氛诡异。
“楼庄主,好久不见。”
我发现重莲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还好把脸盖得够严实,那眼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个端倪。不然给这些人看到,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楼七指愣了愣,还算沉得住气,慈笑道:“林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语毕,看向重莲。
楼七指竟没认出海棠?
“我好久没见楼庄主,想和庄主讨论一下上次的事。当时您的彦红公子也在场。是在哪里呢,哪里呢……”
楼七指转眼再一看重莲,脸色大变,拱手道:“山庄还有要事要处理,下次再与公子长谈。”转眼道,“走!”
“唉唉,等等呀。”
灵剑山庄的人迅速撤离。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我对周围挥挥手,飞奔到重莲身边,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你——”
重莲拉我坐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一句话,再一次凝聚的怒气又被戳破。我在桌子底下使劲捏住他的手:
“你昨天去哪里了?”
重莲没说话。
“莲。”我又道,“昨天去了哪里?”
重莲还是不说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绝对没有事的。”
“不行,我不放心。你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杀了你?”我声音越来越高,是海棠对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才又放低声音,“如果你要再擅自行动,你就别回去了——”
这时,桌上又砰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缺右眼站我旁边。
“臭小子,谁叫你管我的闲事了?”
近距离看他,那络腮胡子和独眼龙,哪里像个门派的老大?分明是个山贼。
“灵剑山庄人多势众,帮你还有错了?”
“废话!老子要娶楼颦珂,你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我大惊。
“你要娶楼颦珂?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生得标致,还有什么为什么?”
“喂喂,大哥,我这不是刺激你什么的。你知不知道以前楼颦珂喜欢的人是谁?”
“不就是林轩凤那个小白脸!”
真神奇,他竟然连这个都调查清楚了。最神奇的是,他可以在调查清楚这个以后再说这种话。
哪个女人可以在爱过林轩凤以后再爱上他,冠世美人都可以换人了。
“你要追到她,我叫你干爹。”
“你是个什么屁,你要当我干儿子,我还不乐意呢!”
“你要想当我干儿子,我也不介意。”我正和重莲吵架,心情不好,想着这下梁子结大了,难免打一场。谁知这话一说出口,那缺右眼道:
“小子,老子喜欢你!”
我一愣,回头看他:“为什么?”
“这江湖上不怕我缺右眼的人已经很少了,你,有骨气!”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哭笑不得。
这天下最可怕的人坐我旁边,前一秒还被我威胁,我做甚么要怕他?
“你好好追你的楼姑娘去,少跟少爷我唱戏。”
“嘿,你就不信我能追到?那林轩凤怎了?不过有个娘们皮囊,这么多年过去,尸骨也烂透了——”
我道:“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
重莲回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的?林轩凤是你甚么人?得个小小肺痨,七天不到就猝死,这种身体能干屁!”
我猛地站起来,怒道:“你若再说一个字——”
“他那破烂身体早坏死了,我就说了,如何?”
“慢着。”我忽然道,“你刚才说什么?……猝死?七天?”
二五
“是啊,七天。不少人因为肺痨丢了小命是真,但是得了肺痨七天就死的,估计也就林轩凤这么能干吧。”
《肘后备急方》中对肺痨的介绍:“积年累月,渐就顿滞,乃致于死。”
痨虫传染力强,问病吊丧,亲属骨肉与患者朝夕相处,都极易感染,甚至灭门。但当初因为林轩凤的死而心力交瘁,根本没想过他是被谁传染,死前遇到的事。
况且一般感染肺痨的人,若非禀赋不足,便是后天失调、病后失养,或者营养不良。林轩凤未曾患过大病,又是我见过最懂养生的人,灵剑山庄这么大一个门派,又怎么只他一人得了这个病?
我道:“你能确定所言属实么?”
“江湖上是这么传的,老子怎么知道?但这种事一般都不会空|茓来风。”
“你听谁说的?”
“一天见那么多个人,谁记得是谁?小子,老子今天有事,下次再会面,记得陪你干爹爹玩玩。”
缺右眼走了以后,我和重莲在窗口坐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或许谁都想说话,但都没人主动开口。
重莲的右手食指一直在茶盖上打着圈。不曾发现他的手指关节棱角如此分明,便似早春的竹枝,以极为秀美的姿态弯着,指甲盖尖尖细细。男子的生不出如此细腻白皙的手,女子的手指又不会这般硬朗修长。他的指根上套了一个银环,环上的雕刻是火焰与凤凰的图纹,不大不小,正是重火宫宫主的象征。
他向来不爱穿华丽的衣裳,此时一身淡色丝衣,衣上殷红如血墨梅点点,衬着小巧精致的戒指和银莲耳钉,煞是好看。
海棠从宫里带出来的龙井都倒了个空。
重莲划着圈的手突然停下。我微微一怔,还未回神,他便低声道:
“有事直接说。”
我反应及时,握住他的手:“莲,我觉得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我这开场白都还没结束,他直接落幕:
“你要回去调查林轩凤的死因,是么。”
“也不是,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奇怪的谣言到底怎么传出来的。”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猛然发现他的手比我大。又惊讶地对着比了一下,确实比我的大,然后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乱葬村在回去的路上,你要调查,可以直接回去。”重莲干脆把手抽回去。
我又赖皮地抓住他的手:
“你生气了?”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
“你这叫口是心非。”
重莲还是一直不看我,用茶盖拨着茶水,淡淡说:“你和林轩凤的感情我一直很清楚,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别瞎想啦。”
“我们动身吧。”
非常不幸的,我和重莲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感情,就这样又一次垮掉。
坐在马车上,连夜加班往回赶。是去哪里,我也不敢问。
直到夜月横斜,车帘窗间,几枝疏影。
重莲一腿搭在另一腿上,一手放在腿上,另一手放在椅垫上,身上跟着马车摇摇晃晃。我在旁边二郎腿大叉腿横躺斜躺翻来覆去,什么坐姿躺姿都用了个遍,他却维持这个动作,一整天。
“莲。”
“嗯?”
“莲莲。”
“嗯?”
“莲莲莲莲莲。”
“怎么?”
“不要不理我。”我蹭过去,抱住他的腰,“你不跟我说话,我就觉得生命真无聊。”
重莲淡笑:
“这是什么话?”
我又在他颈间蹭:“每次我和你吵,你就憋着不说话。如果你生气,就说出来。你用你的优点来对付我的缺点,太不公平了。”
繁花枝头,重莲身上花影斑驳。
他捏住我的脸,轻轻拉了拉:
“今天我不开心,你知道原因的。”
“我只是好奇对轩凤哥的死因……”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们这一次去乱葬村好好查一查,解决以后,你就不准再想他了。”
我挑挑眉:“那可说不定。”
重莲眉头一蹙,捏我脸的手用力一分。刚好马车晃荡一下,那一扯可就不是轻轻的了。我惨叫一声,拍飞他的手:“哎哟我的娘。”
重莲忙靠过来:“怎么了?很疼?”
我扁成了婆婆嘴:“你真的失去武功了?怎么下手还这么重?”
“我看看。”重莲垂头检查我的脸颊,揉了揉,又问我好点没。那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又轻轻松松地飘出来,刺激得我头昏脑胀,兽性大发。于是按捺不住,头稍微一抬,吻了他。
重莲先是一愣,浅浅的笑声随即从口中传出。不知不觉的,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角,慢慢往上游。我心想这下大好,偷瞄一眼外面,除了马夫以外的人都离我们极远。
正准备把他扑倒,他粗粗地喘气,把我抱上他的腿:
“凰儿,来。”
顿时一道轰雷劈入我的天灵盖。我摇摇头:“来什么来?这姿势不对啊。”
重莲莫名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跳下去:“反过来反过来,让官人好好疼爱你。”
“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老子要硬起来。
“你现在武功还没恢复,我怕你累着,还是让我来吧。”说完就想去压他。谁知我还没扑过去,他就反手握住我的手。
那力道,哪里像个失去武功的人?
“怎么回事?”
“凰儿不仅人长大了,胆子也长大了。”重莲微笑道,“这么快就想造反?”
我用力甩他的手,甩不掉,脸开始发热:“你骗我!”
“我不能运转真气,不代表我力气不在。”
估计这会儿重莲有点兴奋,不然不会笑得这么下贱。我要动了真气,一定能打过他,但那样他会不会怪我欺负他?
可是我要不还手,以后就再无翻身之地。
正在矛盾与挣扎,重莲已经把我推倒在座位上。头刚陷入软软的椅垫,他就整个人覆在我的身上。
难道连他失去了武功,我都还要受他牵制?
正待反击,重莲的笑声忽然变得相当淫荡:
“呵,呵呵。”
我惊。
这是一个什么状况?
他猛地拉开我的腿:
“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少反抗。”
我大惊。
他,他,他不是早就双性合一了吗?怎么还会变身成变态?
重莲嘴角微微扬起,一手抓住我的两只手,把我的手举到头顶,禽兽一般乱咬我的嘴。
既然是暴躁莲,我还用顾虑什么?我林二少什么都不行,就晓得欺硬怕软,以暴制暴。
我使了真气,抽出手,推他。哪知他反应迅速,一掌迎了我的手,反而扣在背后。我给他一拧,马车一晃,自然扑倒在椅子上。
裤子被他拔掉,他在我身后猖狂笑道:
“今天本宫要在你身上打洞,打得你再也喊不出‘林轩凤’三个字!”
二六
我当场傻眼。
明明重莲使不出内力,怎么一变了性格就会了?
虽说重莲是双重性格,但是事实上他的主性格是温和的那个。这个暴躁莲,不过是莲神九式分裂出来的变态品。分裂性格虽然性情乖僻,却相当单纯,最没心机绝不会撒谎骗人。
难道说……重莲骗我?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臀部上:
“抬高一点!”
这一下我彻底恼了。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在回头的时候目瞪口呆——重莲身后是深夜的花树林,重重叠影间,马车溅起的石子乱飞。
一双细长弯曲的眼倒挂在窗口。
乌黑的长发落下,被风吹乱。
这样的夜晚,在荒山老林中,看到这样一双倒着的眼睛和长发,实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若不是看到她头上的凤凰金簪,我一定会认为是遇见了鬼。
转瞬间,一声惊响,血凤凰抽出长剑,刺向重莲的后背。
我伸掌,抓住那把剑。
相当锋利的一把刀,紫电清霜。
手掌刚握上去,鲜血立刻流出来。我一咬牙,将剑推开,提裤子,转手拔出座位下的凰羽刀,纵身而起,与她兵刃相接。
在跳上马车车顶之时,只听见刀剑刺耳碰撞声连响十二次。
我落在马车顶篷,声音方停。
这血凤凰武功果然惊人,我这样飞快重击十二次,她竟一次次接下。
马蹄踢着小路,身边的景色飞速变换。
她跃入空中,上树欲逃。
我足下点过枝桠,持刀追上。今日一定要掀开她那常年不摘的面纱。
谁知在我跟了几步以后,又见一个黑影蹿入马车。
大事不好!这人打算调虎离山。
我立刻放弃追杀,又跳回马车。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又从窗口跳出去。
重莲卧倒在座位上,似乎已经失去神智。
我扔了刀,跪在他身边,发现人没被掉包。只是他被点了睡|茓。
我搂着他靠在我的肩上,替他解开|茓道。谁知我刚睡下去,他又起来,把我压在座位上。
次日清晨,我们已经临近岔路。
大家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早餐,重莲却追着我从餐馆里出来。
“凰儿,怎么了?”
“凰儿?”
“凰儿,凰儿。”
“滚!”我眼睛发热咆哮道。
原因很简单,刚才在吃玉米的时候,朱砂啃得满脸玉米籽被海棠笑了。朱砂把玉米棒子往旁边一扔,闹脾气。温孤长老说要吃玉米还不容易,拿棍子打个洞,串着啃就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琉璃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啃不动也没关系,这玉米嫩得很,轻轻吸吮都可以吃到。
我一大早精神萎缩,听到这些话以后脸上一阵冷一阵热。
结果这个关键时刻,重莲还特地放下宫主的架子,把那玉米往空中一抛,将筷子刺出,一手接住。
那身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但我脸上又开始色彩斑斓。
重莲还特意示范给朱砂看,细细地咬下玉米,吃得颇是享受。我当时的老脸已经快挂不住,埋头啃包子。
大家都继续聊天的时候,重莲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他。
他伸出舌尖,在上面舔了舔,把玉米嚼得啪啪响。
玉米滚烫滚烫,冒着蒙蒙轻烟,就像要烧起来。
我再忍。
重莲把上面的啃完了,固定住上端,抽出筷子,又往里面捅了捅。那玉米不知道为什么的,像是会感到疼痛一样,在他手里娇弱地颤抖。
我立刻下定决心,他要再说一句让我愤怒的话,我就和他翻脸。
重莲指着玉米说了两句一样的话,终于让我爆发了。
第一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第二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刚起来的时候,重莲对我的态度还算略有些愧疚。乖乖地把衣服穿好,还乖乖地替我穿了,一直用那双迷死人不偿命的细长眼儿瞅着我。
我最受不了他那种眼神,稍微这么瞥我一下,我一般就会中电而死。
但对于他前一日的行为,我坚决不要那么容易原谅。虽说重莲在性格大变的时候行为不受自己控制,但他要自己不这么想,就算变了也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我决定,从思想上压倒他。不然有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
结果冷战一个时辰,一进了馆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看宇文长老在那里捅玉米捅开心了,也跑去凑热闹。
一个早上,满脑子都是前夜发生的事。
重莲霸占在我双腿间,手指放在我的口中。
花影摇摇晃晃。纷乱中,重莲颈前的红莲摇摇晃晃。
滑落的发丝一次次被搭在背后,到最后被汗水粘住,再落不下来。
光是回想,都觉得被强大的力量冲击着,直到每一根神经都彻底麻痹。
“凰儿?”
“凰你的头!滚开!”
早上的空气也是特别好,清新凉爽。重莲一副“我是正人君子”的样子,在我面前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
“谁惹你生气了?我去教训他。”
“滚滚滚滚滚!”
真的不能再看他一眼,一看到他,脑子里除了那档事就再无法思考别的。
关于血凤凰,我的疑问还多着。
这世界上最怪的事莫过于这件。
重莲可以使用武功,但他前一夜分明没有发现血凤凰。而且后来那个蓝衣人进来,很轻松地就点了他的|茓道。
血凤凰想要杀了重莲,那蓝衣人却只是点了他的睡|茓。这两个人的目的不一样,想来应该不是同时行动的。
这么说,在追杀我们的人马,不止一路。
怎么会有人敢来追杀重莲?难道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
不管怎么说,血凤凰清清楚楚看到的事实是,我出手保护重莲。
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莲,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这几天稍微好些,怎么了?”
“你确定你的武功没有问题?昨天晚上有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昨天晚上有人来?你的手是被别人伤的?”
我愣住。难道现在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神智属于模糊状态?
“那对于天山里的人,你有多少了解?”
“对于三个观主,我没有把握。我知道五个门主都是我的仇人。”
既然连观主都不知道,那么那个艳酒他肯定更没底。
我道:“那除了姬康和后池,另外三人是个什么来头,和你有什么仇?”
“百里秀原来是铜扇帮帮主,喜欢般思思,追求却被拒绝,理由是不喜欢邪教。于是他解散铜扇帮,重新追求,然后听说般思思已死。”
“且还是因为最大的邪教教主而死。”
“嗯。”
“人心难料啊。想我小时候也是发誓不跟邪教的人有来往,更别说有什么亲密关系了。如今啊,堕落了……”
重莲笑道:“嗯,真没想到乱葬村竟出了这么一个心灵纯洁的好孩子。”
“是啊。哎。”
“正气浩然林公子,是我把你玷污了。”
我又一次语塞,转移话题:“那望植呢?”
“望植的孙子曾经是武当弟子,在争夺秘笈的时候和我交手。”
“那又如何?”
“我把他杀了。”
“我觉得你真的冷血。”
“我不是冷血,只是在以前,死人活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这不是冷血是什么?
“那卫老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我查过,怎么都查不出来。”
“原来如此。”我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现在有个不好的消息想要告诉你。”
“什么?”
“就是你失去武功的事,可能,可能……”
“可能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有人说出去。”
“是谁?”
“凰儿,恐怕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麻烦。”
“不用担心!”我拍拍胸脯,“别人要想杀你,得先从我林少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重莲走近两步:
“你会保护我?”
我实在意外。无论重莲谈吐再是温软,言行再是优雅,我都看穿了他那颗心。那是又黑又好强。但是,他现在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还没回答,他又道:“如果我需要,你一定要保护我,将我裹好,裹得紧紧的,暖暖的,知道么。”
我再一次惊讶:
“啊,啊,好。”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
二七
再行一段路便会抵达乱葬村。早膳完毕,一行人上了马车。
一坐上去,气氛又开始诡异起来。
重莲握住我的手。那一刹那,我几乎就要抽手。
真是一种可怕的反射。
稍微闻到他的味道,与他对视,或者碰他一下,脑中回想的又是那一类东西。
“我看看你的手。”
重莲的手微凉,指尖握住我皮肤的时候,有些痒。
马车逸辔,沿路穿入山涧。
冷风掠千山而过,飞鸟拔出盘桓。
林间透着初冬的微冷,雨后的飘香。
树荫丛丛,清源滚滚。
重莲的皮肤一如清池的霜雪,弹指可破。
我一时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颊。他抬头看我一眼,没有刻意带上什么感情。我却一时心神荡漾,转眼忘了他做的事,头往前面微微一送,亲了他一下。
“先看手。”
重莲三个字把我打发。
早晨已经做过清洁处理,且找衣料包扎过。这种小伤原是给风吹吹就好的,包都不用包。
重莲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买了卷轴绷带,敏捷迅速准确严密地盖住我的手,动作却相当轻柔。
第一圈斜着包,第二三圈环着包,压第一圈斜出角压环形圈内。最后撕开带尾,两头打结。
“啧啧。”我道,“没想到莲宫主不会熬药,却会包扎。”
他一脸浩气英风:“习武之人,怎能不会包扎?”
“如此体贴温柔,以前替多少情郎弄过呀?”
“你又瞎说话。”
“本来就是。我也习武,但我就不会包扎。”
重莲敷衍着哦了一声,慢慢靠近我。我双手叉护在胸前:“你要做什么?谋杀亲夫啊。”
“继续。”重莲拉下我的手,放在我的双腿边。又像是怕我反悔一样,按得特别紧。
车帘在风中摇摆。
重莲的耳钉在模糊的视域中,一闪一闪。
莲花的花芯是红色,花瓣是银色。
花芯如同一颗火星,浓烈地燃烧,却压抑着,凝聚着,永远化不开。
花瓣如同破碎的岁月,纷纷落落,即要飘散沧海。
他的脸慢慢靠近我。他的身后是一片落叶纷飞的竹林。
经过上次的血洗,这里早已变成荒村一座。而天下总有人迁移到这寂静山林,宁和村镇之中。
远远的乱葬村中,又有炊烟升起。
重莲亲吻着我。柔软绵长,一如花落地,叶归土。
朝阳落花,莽莽的树木。阳光穿过婆婆的山林,洒满我们一身。天地万物仿佛都生了眼睛。窥望着。
远离繁华的都市,所有花草树木都一样。
竹林由绿转黄,繁花只能绚烂一季。
叶落终要归根。
我回来了。
自小就想往外走。闯荡江湖,开创自己的天下,却极少留意自己成长的地方。
夏季夜凉。晓月时,竹林中,小池畔,双影成形。
池中月影,影水摇晃。而一张笑脸摇晃摇晃,在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最美丽的火花。
重莲的耳钉是盛开的银莲。
花蕊如红梅,重重叠叠,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颗。
一颗淡淡的,精致美丽的美人痣。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一粒嫣红。就像在抚摸那个人光洁的额头。他仿佛活着,一直活着。甚至从来没有离去过。所以,我才不会感到悲伤。
站在村口,茫茫烟雾已经罩住整个世界。
我叫重莲留在外面等我,自己进去了。
里面已经有不少新的人家,新的茶馆,餐馆,当铺,兵器铺。有的修筑得比以往还好。只是,伴随着我长大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像这里这个名为“新风”的客栈,以前其实叫做“笨蛋当铺”。名字傻,店主也傻。店主的外号叫蛋蛋,真名自然是没几个人知道。林轩凤叫他蛋叔叔,我叫他蛋弟弟。蛋蛋人运气不好,分明开当铺的都是有钱人,从我四岁他在这里开店,一直到我十四岁他的资金都一直周转不过来。以百催花的话说,就是“蛋蛋你这店被林宇凰煞到了”。
蛋蛋的店是我和林轩凤经常去的。因为亡羊不补牢的事,也就只有蛋蛋做得出来。当铺有一个门,是专门让人破的。每次被我捅破以后,他又要重新去修。木匠都说这门已经没法修了,他却偏偏不肯多拿几钱去换个新的。于是他不断修,我不断破。林轩凤去,纯粹是为给我善后的。为了这个,林轩凤连续跟我提了很多次,还差点发火。但我坐椅子上翘个二郎腿用蒲扇把眼睛一盖,两袖清风,羽化登仙,好不自在。
这门板旁边以前还有个窗口,我每次蹲下去搞那门再站起来,总是会把自己脑袋给撞了。现在看着这新风客栈崭新的门,一下有些适应不过来。那窗台也不见了。
我和轩凤哥比身高的时候,经常就用那窗台。看谁的头超出那窗台多一些,谁就赢。结果往往是两个人都只能超出半个头。
蛋蛋经常向红钉叔叔诉苦,说有的时候他转身去翻账目本,再转身回来,往往会看到外面台子上露着四颗大眼睛,常常给吓得半死。小轩凤那眼睛还好,细长细长还分外妩媚。小宇凰那眼睛大得惊人,而且不止是大这么简单,还相当圆。圆滚滚的眼睛又格外闪亮,这么天真地看着他,还会发光。他要不知道那是林宇凰,保证又要壮烈一次。
现在把手放在那个位置,仿佛都可以摸到两颗圆溜溜扎着小团子的脑袋。仿佛再摸摸,小轩凤就会忽然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跑掉,小小的身影越来越高,最后出脱成一个美丽风雅的少年,却消失在迷雾中。
“是……小宇凰么?”听到这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我立刻回头。
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此眼熟。我却不敢叫他的名字。
“怎么,连老蛋都不认识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可是,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所以……”
“唷,小宇凰还变有礼貌了。”蛋蛋笑出一脸皱纹,“村子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重火宫的宫主把所有人都杀掉。都杀了。我当时出差进货,逃过一劫。不过回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啦。”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个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还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墙壁后,有你轩凤哥留给你的东西。”
“我现在就去。”我道,“我一会再回来看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等等我。”
他笑着。除了多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与当年的老好人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赶到凤凰竹林,重莲尾随而来。
这个季节的竹林,是一片荒芜。
落叶满天飘散,枯黄细长,被风吹起,破裂,又于空中变做尘埃。
我走入小木屋,这里和上次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有一点灰尘。花遗剑这段时间没来。
我敲敲墙壁,有些松动,后面露出字迹。
我干脆把整块竹墙都拨开:
凰弟,看那竹影飘逸,月水婆娑,幽趣无边。
我吹管箫,你行水湄。
竹林深处,身心皆处世外桃源,吹来是徐徐清风,诗情画意。
余日所剩无几,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忆旧人吾已老。人世无常,犹记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杀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红尘似海,月伴风随。
若来世,愿吾似凤来君似凰,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林轩凤绝笔
二八
初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坐在竹屋里,一直到黄昏时分,一直看着林轩凤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其实有的时候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把轩凤的死怪罪到重莲头上。人这种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重莲其实什么都没做错,错在我不够信任轩凤哥。
当初我竟然还在重火宫刺了重莲一刀,真的实在太任性。
如果当时不那么幼稚,不那么无知,不那么容易相信人,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遗忘才是最大的报复。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
林轩凤会一直活下去。
我将床单抽出来,把林轩凤的遗物都放在上面。最后,不忘用刀将那墙上的遗书挖下来。但竹板太大,装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转身的时候,看到重莲站在门口。
我有些尴尬:
“莲,过来帮我收收好吧?东西不多,可是很杂。”
重莲似乎没有不快,默默过来帮我打包东西。一些很无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破旧的砚台、从师父那里盗来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银发簪、掉了柄的木剑、中间有两个小洞的枕头……
重莲拿着那个枕头,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穷得很,你可能没看过这种可以睡出洞的枕头哦。”我抓过枕头,放下。
越发觉得自己过分,我竟然叫他来做这种事。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收拾我和林轩凤的过去。让他来陪我调查死因,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莲一直看着那枕头上的两个洞,无喜无忧。
他从小压抑过多,以致于不会表达感情。他难过的时候,常常一语不发。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视我的模样。那时我嘶喊着要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还痛不痛?”
重莲回头:“什么?”
“这里还痛不痛?我是说,伤口。”
他摇头,继续帮我收拾东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们说林轩凤是猝死,恐怕是传言吧。我有点傻,刚开始觉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在这里写上这个。”
我抚摸着竹片,低声道:“总觉得如果有人杀了他,他的死就与我无关。我还是不想他恨我,还是喜欢推卸责任。”
“这事还有余地,一会回村里再调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杀了他。”
“不会的。这个字我认得,是他亲笔写的。”
重莲沉默片刻,道:
“凰儿,你可认得我写的字?”
我一时愣住。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
重莲将床单卷起,打了个结,然后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来,要接过包裹。重莲不肯给我,硬要起来。我又硬把他按下来。重莲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里:
“他的东西,就一定要亲自带走,是么。”
我大惊,连连摇头:
“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的武功没恢复,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等等!莲!”
他出去,顺带把门关上。我赶忙追过去,差点碰上被弹回来的竹门。我下意识往里面拉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拉不开。我再推,门开了。
重莲走在前面,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飞舞的枯叶中。
我赶忙追上去,背上的东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赶上他。
“莲,你不要生我的气了。拜托!拜托!”我喘着粗气,抓住他的胳膊,“虽然我知道这么做真的很过分,但是,我对不起轩凤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么绝情,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没叫你忘了他。”
“现在我在世界上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都要离开我,那我真的没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莲低垂着头,睫毛显得特别长,脸颊显得特别小:
“对不起。”
“怎么,怎么又道歉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啦!”
“凰儿。”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为了得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他的身后,落叶一片片被风撕裂,化作齑粉,满天飞扬。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从这个压抑狂重莲口中。
但我尽量表现得嘻嘻哈哈,还拍拍他的肩:
“好,以后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惊之余,已经开始怀疑这重莲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闷闷的,但最近越来越开朗,简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额头,嘶地抽了一声,又去扯他的脸皮:
“你易容的?”
“为什么?”
“你不像我媳妇啊,我媳妇不开玩笑的。”
“这个说话腔调,你说我跟谁学的?”
我一愣,清清喉咙,尴尬地溜了。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得多纯情啊。苍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仙子一般的小莲给带成半痞子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刚走没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码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别,便给重莲说了一声。
我和重莲走到村东门口,他说在门口等我。
我刚进村,就看到西门口上空一团亮光炸开。
这是……
信号弹?
当下明白,这附近有问题。
我连忙跑向当铺,却看到一个人影刚倒在地上。村内迷雾重重,又是夕阳时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发现,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经被割开,伤口不宽不长,血也刚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剑。
再抬眼,这个时段常人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现在还能说话么?谁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么?你慢慢说,不要急。”
“凰儿,救命要紧。先给他通气。”
不知何时重莲跟上来了。大概也看到了那个信号弹。他从旁边找了一个小麦穗管子,蹲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割开蛋蛋的喉管。
我惊道:“你做什么?”
“相信我。”重莲把麦穗管子Сhā入他的喉咙,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血染红了麦穗,沿着伤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我几乎无法看下去。
麦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竟然通过麦穗在呼吸。
重莲道:“给他止血。”
我连忙点他|茓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动。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凰儿,不要慌,还有救。现在我去找个大夫,你等着。”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连忙站起来,手却被人抓住。
我回头一看,蛋蛋那张脸已经变成青色。
“不好。”重莲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无法说话。只是在费尽最后力气抬手。
但他失败了。
手尚未挪动一寸,便落在了地上。
蛋老弟死了。
我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重莲强行带离乱葬村。
看来,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是众所周知。乱葬村已经不安全。
马车刚才离开乱葬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始重莲从竹林小屋中出来,我追他上去的时候,那门拉不开。
我在乱葬村长大,很小就和林轩凤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绝不会记错一件事——人在房里面的时候,是该拉门出去。
我不管重莲的反对,强行跳下马车,赶回凤凰竹林。
但还没有到竹林,我就赶回来。
老远的,我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灼灼染红了半边天空。
竹林被烧毁,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而且,敌人已在附近。
二九
我们走出村西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雾气如苍虯,广袤迷蒙。这一片黑灯瞎火中,浓雾反射着几家小馆的条幅。到这个时候,四周都是山壁,阴风来回刮,寒浸浸的,直渗入骨子里去。
小的时候经常逃出来玩,但从未发现村口如此阴森。
马车跑了很长一段,方才看到人烟。
路边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一个偏高微壮的年轻男子。他们俩都捂着双手直吹气,一个人的手皱巴巴,一个手白生生。
“这些个贵人,来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高个子老远就在喊道。
车马停下。我伸出脑袋:
“小哥,刚你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有人经过?”
“没有。”小个子道。
“有。”高个子道。
“哎呀,我没有看到。”
“公子,我有看到。不过那人身法太快,闪了一下就看不清了。”
“朝哪个方向去了?”
“村里。”
“村里?”
“没错。那人是从这个方向过去的。”他指指西边。
“我说老弟,你怎么什么事都爱跟我较劲儿呢?像你硬说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小个子道。
“怎的没道理?你说薛红那女人有多大能耐,刚跟重甄没到一年,就跟他有了孩子?这也太胡扯了。”
我回头看看重莲。重莲亦看着我。
“一年生孩子有什么希奇的?况且在那之前,那荡妇是男人就要的。”
“你怎么就这么帮这他们讲话?你看上了薛红?”
“薛红什么样我都没见过,死这么多年的人了。”
重莲把我往里面拽进去,对车夫道:“走。”
“就走了?”
“这些事多听无益。”
原本还想多说些什么,还是忍住。马车还未行驶,旁边的高个子道:
“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保证公子你满意,你不满意我白送你。”
这事情奇了。我在乱葬村活了十七八年,第一次听说这小破村子有除了坏蛋以外的特产。不过多半是赝品。
“公子,看看吧。如果不满意乱葬村的,我们还有重火境的特产。”
我又伸出头去:
“什么?拿来看看。”
那高个子把地上唯一的袋子放到我手中:
“只有这些。”
袋子还不轻。我拎过来一看,里面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数了数,大概有六个。但光线太黑,看不清,只好伸手进去掏。抓起一个冰冷的硬物,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头骨。
人的骷髅头骨。
只有点点星光。这白森森的头骨上,两只大而黑的洞,看去格外渗骨。
我立刻把骷髅给扔进去。
“这位公子哥您看,今天的北斗七星只剩了六星。公子,您和车里面那位公子,谁愿意去当第七颗?”
我直接把布袋扔了,转头看了重莲一眼。
马车飞速前行。
身后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壁间。
我不断看向重莲,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不是对着我们,他也只是在继续旅程而已。
窗外的迷雾越来越大,四大护法和长老等人在一个个减少。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最后一个人也飞速消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中了他们的迷雾阵。”重莲道,“今天逃不过。”
四周只剩了白雾。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慢下来。
我道:“车夫,麻烦快点好吗?”
“他死了。”
我一愣,掀开帘子。车夫横躺在座位上,七孔流血。
山间传来悲戚的鸟鸣。
万物回归寂静。
我抱紧林轩凤的遗物,抓住重莲的手:“来不及了,我去驾车,你趁我驾车的时候跳出去,躲起来。我回头来接你。”
“不。他们人太多,你会死。”
“不会的啊,怎么说我现在身手也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在前。是碎布骨肉撕裂的声音。
一个在脚底。
那只大布袋又扔到了我们脚下。
两只骷髅头滚出来。
车内死寂。
一阵阴风吹来,那车夫的尸体已经变成碎片,血肉横飞。
马车又辘轳滚起来。车夫的手臂和头颅顺势落在地上,双眼两道血痕,惊恐地睁大,对着我们。
“天……天山。”我大声道,“妈的,这种死法真的太没英雄气概了,我不要!少爷出去和他们绝斗!”
刚要跳出车门,重莲忽然把我整一个抱住:“不要怕,我陪着你。”
“莲啊,我们俩的小命就快没了!”
“天山中,只有白翎的身法比你快。凰儿,你能够跑得掉。”
“那好,我走了,你就在这里死吧。”
重莲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外面推。
“你不要犯病了好不好?”我硬挤回去,“赶快想办法对付他们啊。”
“这六颗头颅里,有三个是你师父的。”
“他们挖墓?”
“是。他们杀了南宫。另外两个,应该也是重火宫的,只是不知道是谁。”
“南宫?南宫长老?”
“是。他们这么做只是想取我性命,你要逃,他们不会追杀得那么厉害。”
“想点别的办法好不好?”
“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再是高强的人,也无法逃脱。”
我正欲还口,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出现在窗口:
“莲宫主,跟人家,走吧,好吧?”
那双眼睛在笑。弯曲着,几乎到了倒扣月牙的程度。这个女子,曾在英雄大会上出现过。
我立刻拉开重莲,双指向她的眼睛戳去。她身形一绕,闪开。随即就不见了。
我和重莲换了个位置。
“呵呵,人老了,果然连个小丫头都追不上。重莲呀,把你的心肝掏出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可好?”
卫流空的头又出现在重莲身边。重莲没多大反应,我却急得一身汗。等我再换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卫老头穿的衣服,就是方才那高大穿的。
那矮的一个,八成是望植。
这周围,到底潜伏了多少人?
我刚一过去,便提刀去砍卫流空。卫流空不闪躲,只抽出拐杖来抵挡。两个人对力许久,他不如我,可重莲身旁便又出现了一个人。
那持扇的百里秀。
他手中的扇子虽小,却在他的大掌下飞速旋转。
重莲说得没错,若我一个人对付,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保护他,简直难如登天。
我应接不暇,还被扇子在手臂上划了个大口子。
最后,只有只手撑在椅上,足对付卫流空,手对付百里秀。
渐渐的,体力不支,撑着的手开始发抖。我想我表情肯定很难看,不然重莲不会把眉头皱成这样。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冲进来,一把长剑直直刺向重莲的胸膛。
我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倒在重莲的身上。
重莲大惊,连忙把我推下。
姬康从椅背上抽剑,准备再度攻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住手!”
这个声音听去不老,但语调中的威严,实在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女。
我连忙跳到前面,推开车夫的尸体,策马奔驰。
迷雾重重,叠叠山岭。
一片漆黑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飞落而下,带过一道美丽的线条,如同展翅的白鸟。我来不及分神,只一味前进。
下一刻,一团白色的重物从车里飞出,落下山谷。
一瞬间像失去了灵魂,我回头失控地大叫。叫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轩凤哥的遗物。
还有他的遗书。
一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凰儿,别难过了,先逃命要紧。”
我几乎无法冷静。但脑中忽然闪过两个字——遗书。
蛋蛋死前,说了一个字:疑。
三十
我们逃出了迷雾山岭。之后一直在往城镇的方向飞速行驶。
重莲竟然一直不跟我说话,替我包扎。倒地还是我主动:
“刚才有人进来?我看她穿白衣,是血凤凰么?”
“这个人是男的。”
“男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身形了。”
“他速度这么快,你能确定?这么快身法的人,除了血凤凰就是你,我再想不到别人。”
“能的。”
我才发现是自己目光局蹙。重莲是什么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看人从来不会错。
既然不是血凤凰,那么,血凤凰是敌人这一点还是不能磨灭。
我顿了顿,道:“莲,你说他会不会是白翎?”
“可能是。这人的脸孔我看不清楚。”
“那这么说,叫他们住手的人不是这个白衣人?”
“不是的。叫人住手的人,或许是天山三位观主之一。”
“红裳,或是鬼母?”我道,“不是说红裳是美女么,这个人的声音很冷酷很有气魄,应该是鬼母才对。”
“毒花至香,烈酒至浓。未必。”
“对了,你是怎么认出那些骷髅头是谁的?”
“七杀刀的下巴上有个一个刀疤,很长,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乱葬村是否有人也像他这样,但红顶老怪和百催花两人的头一个极大一个极小,三个摆在一起,骨头又像刚出土的,肯定是他们三个没错。”
我有些悻悻然。重莲只跟他们交手过一次,就能够把这些特征记住。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这么多年,重莲要不说七杀刀的下巴,我还真容易忽略那最明显的一根伤疤。
看来英雄不光是武功高就可以的。
“那南宫长老呢?”
“他的头颅很新,还有血丝。但骨质疏松,这是老人的头。重火宫只有五个这么老的人,其中后脑勺比较突出的只有南宫和宇文。宇文跟着我们。”
我听说几位长老与重莲一起长大。到此,忽然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莲,你还好么。”
“不用担心我。人死由命,再多伤感也没有用。”
“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有时间为那些死去的人难过,不如保护好活的。”
瞬间,又是尴尬的沉默。
我分明知道他不是刻意针对我,但那句话,真是狠狠给我一拳。
隔了很久,重莲才说:
“从今以后,天山要么一个重火宫的人都不能碰,要么,就只杀一个人。”
“谁?”
“我。”
刚出山岭,就遇到一家小客栈。一进去,果然看到重火宫的人都在一楼等待。
重莲坐下来:
“先用餐,明天一早往回赶。”
几人应声,都跟着坐下。上了几道小菜,重莲饮茶,砗磲和琉璃要了两壶烧刀子。
我一直在想蛋蛋死前说的话。
疑,二。
这个疑,是否就是指遗书?
还有,他抬手,是想做什么?
轩凤哥的遗书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但反复想那内容,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写作一直有个习惯:如果是写诗,会另起一行,如果只是这种普通的文言。他都是堆成一长篇写。
为什么要这样写?
我默默吃饭,用筷子在桌上比划。
“凰儿,怎么了?”
“没有,就是有点奇怪那人为什么要扔掉轩凤哥的东西。”
“不是他扔的,他原本想杀我。那个是不小心滚出去的。”
“后来他怎么放弃了?”
“不知道。”
我应了一声,继续在桌上画。
没过多久,重莲又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轩凤哥的遗书很奇怪。你说,蛋蛋在死前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关于遗书的事?他说那个二是什么意思?”
“他要有秘密,早就就该告诉你,何必等到快死了才说?”
“倒也是。”
虽说如此,还是觉得奇怪。
烛光交映,香雾淡薄。
重莲握住茶壶盖,轻轻拨了拨,却迟迟未饮。手像滑腻的,连握个雕花盖儿都会脱落。
茶壶在安静的客栈中稍微碰撞,声音便很大。他似受到惊吓,立刻把盖子盖好。
我忍不住笑了:“莲,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冷血宫主呢。”
“啊,什么?”
“你还是会感到害怕。刚才在山岭里,你的表现真不像个人。害我以为你的血都给抽干了,站我面前的是僵尸。”
“嗯。”
刚才慌乱的心情届时烟消云散。如果这里没人,我一定抱住他,好生安慰一下。
我们吃完饭,找掌柜的登记住宿。我借了笔和纸,重莲问我做什么。我摇摇头,只在上面默写轩凤哥的遗书。
重莲握住我的右手。
我刚一抬头,门口却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魔头重莲武功尽失!现在中原武林清静了!天下人都等着得之诛之吧!”
朱砂握紧刀柄,几乎要冲上去砍人。
海棠按住她,摇摇头。
我收好笔纸,看向重莲。重莲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那个上面,只一直盯着我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表现失常。
一行人上楼,重莲安排随从们入房,只留下长老和护法,在自己房内。
“砗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宫主指的是什么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直接讲结果吧。”
砗磲忽然抬头,僵硬得说不出话。
我莫名地看着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看你以前一向对我忠心,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留在宫内,割掉舌头,贬为普通弟子。二,出宫,死。”
重莲一向习惯用平淡温柔的语气说残忍的话。我听得毛骨悚然。
“怎么了?”
海棠道:“砗磲出卖了宫主,投奔了天山,把宫主失去武功的事传出去。”
“什么?”我愕然,“怎么会?”
重莲道:“选吧。”
“第二种。”
“明天给我结果。”
我给他们弄得莫明其妙。在我没问清状况前,重莲已经将所有人打发走,自己拿了一本书卷在床上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对一个忠心自己十余年的下属,就这样说杀就杀?
“莲,他什么时候出卖你的?你有没有冤枉人?他对你一直很好啊。”
烛光下,重莲的睫毛黑黑的,盖住了深紫色的瞳孔。他翻了一页书,没有回答我。
“喂,你不是说过,不要再让任何重火宫的人受伤么?”
“他已不再是重火宫的人。”
“对于别人的背叛,你一定要这么报复么?你怎么不问问他理由?”
“他的理由我很清楚。”
“是什么?”
重莲又不回答我,继续看书。
我把默写的遗书扔在了桌子上,衣服脱掉,扔在一旁。但他还是没看我一眼。我恼了,把他的书给抽出来,扔在桌子上,刚好压住遗书的纸张。
重莲抬眼看看我,直接靠在床头不动了。
我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却发现书本斜斜地压住了遗书上的字。
然后,最边缘的六个字,组成了一句话。
我心中一凛,抽出纸张,想起蛋蛋说的话。原来他是想说:
遗书,第二行。
从第二行的“你”开始,斜着往下看。
那是一句话。
重莲慢慢坐直身子。原来他一天慌乱,不是因为敌人,而是因为这个。
三一
“我的字果然是鬼画符。”我把纸张放好,用书本将它压住,“那个悬崖下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虽然高,但以我的轻功,下去应该没有问题。”
“嗯。”重莲又靠回去。
原本几乎是立刻就相信的。但这事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首先,陪伴着林轩凤死去的人是花遗剑。林轩凤对花遗剑的信赖,肯定大大超过蛋老弟。但他不告诉花遗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花遗剑知道是重莲干的,肯定会去报复。现在大概清楚了,如果我所见一切属实,林轩凤死前嘱托花遗剑不可以杀重莲,是怕花遗剑会遇到危险。
其次,小屋的门有问题。那个地方大概重建过。林轩凤死前肯定还留下过什么东西,被摧毁了。只是如果杀了林轩凤的人真是重莲,那摧毁房屋的人必定是重莲。既然如此,他为何独独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让我来发现?
再者,包裹究竟是怎么掉下山崖的?到底是那白衣人推的,还是重莲“不小心”掉落?如果真是重莲,重莲为何要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最后,蛋老弟死的时候,重莲试图救他。但他很快中毒而死。如果凶手是重莲,那毒一定是他下的。但有很重要的一点,重莲站在东村口,信号弹是西村口发的,凶手逃脱。如果是重莲,这也太说不过去。
其实,大部分证据都能说明,不是重莲。
但有一点,让我彻底心寒——重莲的表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我再想林轩凤。可是,有人会因为嫉妒而慌张么?
重莲吹了灯,在被窝里轻轻握住我的手,合了眼睛。在黑夜中,那张脸美丽如同由白玉雕琢而出。
我多少次因为这张脸而心神荡漾。
重莲却说,毒花至香,烈酒至浓。
再回想他刚认识我时发生的事。只要是和我有一点暧昧关系的姑娘,他都会杀掉。所以我一直觉得奇怪,和我至亲的人是林轩凤,他竟动也不动他。
还有白琼隐说的话。
我最该提防的人……会是重莲吗?
“凰儿,凰儿。”重莲的声音低低回荡在耳边。我还没回答,他已经一条腿越过我的身体,撑起来,将我围在他的双臂间。然后,垂头便在我耳上咬了一下。我给他咬得面红耳赤,还没缓和过来,他双手微微一松,压在我身上。
脸与脸隔得很近,唇与唇也只有薄纸距离。他并不亲吻我,而是微微摆动下身,用硬物摩擦我开始抬头的地方。
每次他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诱惑人。不强迫我,也不询问我,等我给他挠痒挠到受不了,主动找他要。我曾经试图和他对抗,就任他一直摩擦。而我的表现,以他后来的话说,就是“凰儿你的脸就越来越红,红到晚上都看得出来,好可爱”。
小的时候听百催花说,好好练武,练好了武功好泡姑娘。我开始还以为是习武之人潇洒帅气才会讨人喜欢,后来才知道,武功高的人体力好力气大,自控能力也相当的好。床上的表现自然也分外讨人喜欢。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宁可跟个彪形大汉都不要跟文弱书生。但我懂这个道理的时候似乎是在十五岁,晚了些。那时候我想武功这样的事轩凤哥去练吧,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找姑娘了。
重莲是高手中的高手,强人中的强人,外加练那个什么都需要控制的变态武功,耐力自然是没话说。他可以一直维持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频率来摩擦,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因为我只赢过一次。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给他摩得射了出来。开始他不知道,还一直挑逗我。没多久,他发现我裤子湿了,愣了老半天。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重莲又在折磨我。但这一回我不妥协。
我板着脸道:“如果你想要,就乖乖躺好,腿张开,不然就跟那次一样,谁也别想舒服。”
这个明知道不可能被允许的要求,重莲竟然答应了。
顿时,有些强势外加诱骗的表情彻头彻尾改变。重莲靠在床头,衣服半挂在手臂上,头一扬,长发就落在枕头上:
“来。”
我差点就兽性大发扑到他身上去。虽然没表现那么夸张,但兴奋肯定是显而易见的。衣服裤子都脱了扔掉,散了头发,脱他的衣服。他倒是大方得很,主动把手腿伸直了,方便我给他刮下来。
衣裤脱下以后,随手扔在床末,和我的衣服堆作一处。
他坐直了,搂住我的肩,轻声道:
“温柔一点。”
煞时血液又沸腾。我用力点头,咬住他的耳垂。沿着他的耳钉轻舔,往里面吹气。重莲急促地喘气,搂紧我。舌尖卷着他的肌肤,直到咬住他的胸前的红点,他才轻轻哼了一声。
这些还好,我发现自己要取悦人还是不难。
但当我替他润滑,握住自己的雄性部位想要进入他时,他做了一件事,让我差点爆裂——他把我推开一些,俯下身,在我那顶上舔了一下。然后坐起来,分开双腿,媚眼如丝:
“凰儿,不要一下就进来,慢一点。”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我最大的欲望就是直接把他捅坏。但我还是忍住,慢慢推入他的身体。
他将我一丝一丝吞没,渐渐与我融合。当我触入最深处时,他抓住我的双肩,头往后仰去。
我抽出一些,再进入,不知是碰到了什么地方,重莲身体一颤,胸口剧烈地起伏。我腰腹用力。谁知不过几下,重莲就呻吟出来。
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如此敏感。但是,我有一个毛病和寻常男人不同:我最听不得纠床。或许是重莲的缘故,他一叫,我就想射。于是干脆用唇堵住他,带着他剧烈摇摆。可即便这样,他的声音还是会传到我的口中。最后我直接放弃,任他叫。
“凰儿,好舒服。”重莲断断续续道,“再……再用力一点。”
我终于爆发:
“不要叫,你叫我就早泄。”
“你早泻就换我来。”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你记住我。”他挺了身子,直接坐在我的身上,摆动着腰肢,主动吞吐着我的欲望,“不论是我的人,还是我的身体。无论你跟谁在一起,都忘记不了我。”
我一愣,连身体也跟着愣了。
“凰儿,你喜欢的人是我。”他风情万种的模样忽然消失,一脸平淡,却像赌气一般,狠狠地摇动身体,“你喜欢的人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连我都感到疼痛,不知道他会多难受。
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痛苦,刺伤自己。
我已经快受够了他这种自残的行为,干脆推开他:
“本来好好的,怎么又弄成这样?”
有液体从他身体中流出,重莲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我抱着腿坐在一旁,本来极好的情绪都给他几句话打散。
不知坐了多久,我穿好衣服,以散心为由走出门去。
砗磲的房间里,灯火依然亮着。
我敲门,他很快替我开门:
“公子何事?”
“你现在忙吗?我可否进来坐坐?”
“请。”
一进去,看到床旁有一个小盆,盆里装了水,水里泡着一把亮光光的匕首。他竟然真的打算听重莲的话。
我默了片刻:“莲他不过一时的气愤,不要当真。”
“宫主下决定之前,从来都是再三思虑的。”
“你跟他这么多年,他不会这么冷血。赶快把东西收了。”
“宫主是否冷血,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见盆壁上有些许血丝。再回头看砗磲,他身上并无血迹。
蛋蛋的伤口,是匕首或短剑造成的。
心中开始感到害怕,我试探道:
“确实。蛋老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他都是说杀就杀。不过他也够笨的,不知道我会原谅他。”
砗磲没有说话。
“他还费尽心思,特地让你从村西冲出去。”
一向面无表情惯了的砗磲,竟然冷笑起来:
“他告诉我宁肯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给你说。”
三二
以往对砗磲的了解,只是忠心,寡言,杀人不眨眼。可以说,四大护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莲,最不可能的就是砗磲。
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比狗还忠诚。
“砗磲,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说出去?你一向忠于重莲。”
“我是忠于重火宫。”
“你出卖了重莲,就相当于出卖重火宫。”
“倘若他不是宫主,这个等价不成立。”
“重莲不可能不是宫主。”
“重火宫上百年历史,数十位宫主,重莲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原本是最好的一个,现在反倒变成最废的一个。”
“真没想到,砗磲护法竟是柔茹刚吐之人。”
“这世界原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受到他的熏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该了解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可是最近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做事?我不过觉得匪夷所思。若说重莲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砗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实际上,原因不是武功。”
砗磲不语。
“你发现,你那冷血的宫主开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响他的人是我,实际宫内很多人都记恨我,但因担心重莲而不敢对我下手。”
“朱砂说你只会耍小聪明,看来不是这样么。你心里明白得很么。”
“所以,对于刚才你说你杀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在挑拨离间?”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想说,在你眼里,林轩凤或许是什么宝贝,但在我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或者死了,根本没有影响。至于宫主这么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宫主不去杀他,我们也会动手杀了他。”
“林轩凤究竟是不是重莲杀的?”
“你毁了宫主,毁了重火宫。从我口中出来的答案,你愿意相信么。”
原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回到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对着黑暗发呆。
“回来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
“嗯。”
我走过去,跳上床,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刚我和砗磲谈了一会。说到了蛋蛋的死。莲,你说,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杀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莲没有说话。我在黑暗中抓抓脑袋,干笑一阵子,又道:“轩凤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怎么?”
“因为我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