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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23-处暑

春别

1999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青淮出去旅行。

那年冬天的尾巴上我们停留在一个叫做铃溪的古镇。之所以得名铃溪,是源于环绕镇子的一条小河,因清澈湍急,流水声酷似银铃。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古镇可以有如此美妙的名字。

在铃溪的时候,我们每日中午都在古老的大戏院的天井里面坐着等着听戏。在一排排的矮条凳中,我们选择靠后的位置。安静地晒着中午令人生倦的太阳,等着戏班子的人马姗姗来迟。说不准什么时候戏班子开始表演,但是只要条凳上坐了十来个老人和孩子,他们就会开始唱戏。

远远地看着几个身着彩衣的戏子从阁楼上下来,穿过窄窄的廊梯径直走到后台。稍后便有铜锣银镲的声音响起,借着便是戏子们铿铿锵锵地跨过虎度门,吊着嗓子呀呀咿咿唱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听懂过他们在唱什么。我几次试图问清淮,唱词究竟讲的什么,但是我每次都发现,青淮早就靠在红棕­色­的柱梁上恹恹欲睡了。于是我也就不忍心打扰她。

她像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懒猫,和铃溪古镇上的那些慵懒的老人一起,边听戏边打瞌睡。孩子们的嬉笑声则无比遥远。一株腊梅散发着幽香,气味蕴绕在天井里,正如同腊梅树屈曲盘旋的虬枝。

我们在铃溪镇的一处只有三间客房的小旅栈里住了十五天。每日不过是在客栈的楼台上仰望古镇背后的铃溪山,中午听戏,下午在铃溪边徘徊,然后在晚饭之后伴着乍暖轻寒的夕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逛着呈十字交错的那两条小街。

温厚的日光已经把生命抚摸得非常柔顺。

那是1999年的事情。我们在同一所高中。在高一的寒假来临之前,同桌的青淮对我说,我们去铃溪怎么样。于是我就跟着她去了。我始终觉得,有些人对我来说,总是值得我一再相信并且跟随其上路。后来证明她的确是神奇的旅伴。我跟随她走过的路途,一直都是那么的美好。

当然,在学校里面的时候,她就显得庸淡得多了。和我坐在一起,上课常常会拿着课本看着看着就突然埋下头嘻嘻笑起来,或者将课本立起来挡着,然后把铅笔盒里面的笔拿出来一一修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听进去任何讲课。她一直都是生活在旅途和幻想中的孩子。起初我会一再提醒她听课,但是后来我觉得这样的提醒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徒劳的,索­性­也就不再做傻事。

我是这所寄宿高中里面的外地学生。每个周末,同学都咋咋呼呼地被父母接回家,而我总是等到教室空无一人之后,才整理好书包,然后独自走到校门口,在一个用自行车载着打口CD的小贩那里挑碟,有时候满载而归,有时候又什么都不买。总是不知不觉地,天­色­就变得那么的暗淡。我的书包里背着作业和题集,还有那些令人愉快的CD,慢慢地穿过空旷无人的­操­场,以及光线暗淡的教学楼走廊,听见自己清晰的足音一再地敲击着青春寂寞的鼓点,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在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的宿舍里面独自泡一碗泡面,扭亮小台灯,然后塞着耳机,一边吃一边仔细翻阅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电影杂志。如此稍作歇息之后,我就会收拾好饭盒,CD和杂志,然后从沉沉的书包里面拿出作业,在已经沉沉地黯淡下来的夜­色­之中做题。

常常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做到很晚,然后值班老师过来提醒我快要熄灯了。我对时间的流逝一向不敏感,总是以为它还会给与我足够的光明,于是经常正好在伏案疾书的时候毫无准备地被关掉了电闸,然后就这么束手无策地被扔进黑暗。仿佛身处路途的尽头,或者陷入了一处幽暗无边的深渊。那种时刻我常常会觉得浑身无力直到站不起来。我想要在黑暗之中鼓励自己勇敢起来,但是每一次我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往要过很久,我才摸索出手电,独自用剩下的热水洗脸洗脚,然后爬上床去,长时间地辗转反侧,最终才能疲倦地睡过去。如果依然还不能够入睡,我就起床来写信。但是那些信从来都没有寄达的对象,因此也就也从来不会寄出。我只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和白­色­的信纸上千篇一律地重复这样的开头:

你好,最近过得好么。

我有时候想,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对其的想念漫长到足以使我在无眠的夜晚彻夜写一封纪念的信,然后在天亮之后郑重其事地寄出——那么,这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你跟我去小兴安岭吧。1999年的4月1日,高一的下半学期,青淮在数学课上对我说。我非常鄙视地白了她一眼说,愚人节快乐。青淮却认真地回答我,我没有开玩笑。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我们不是在假期,我们还在上课……怎么可能去旅行?

令我不可置信的是,第二天,青淮就没有来上课。我想,她或许真的是去了小兴安岭。我旁边的座位空白了15天之后,青淮回来了。她像一个普通的惯于迟到的孩子那样,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从抽屉里面拿出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发下的一大叠试卷和作业本放在桌面上,然后轻然坐下,拿出课本。不久之后又打起了瞌睡。而我则继续勤快地记着笔记。

那天晚上,青淮却兴致勃勃地来到我的宿舍,手里拿着两只桃子,一只给我,另一只她自己已经咬了起来。她要对我说起旅途之中的事情。我耐心地放下笔,听她高兴地讲起来。她从列车上的奇闻上讲起,一直说到小兴安岭的云。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说,青淮,我还有作业要做。

气氛明显是尴尬的。青淮对我说,对不起。

我望着仍旧是大片空白的数学试卷,没有说话。

青淮轻轻关上了门走出了我的寝室。从室友们的啧啧声中我知道她们对青淮的打扰非常不满。青淮离开的那一刻我心里莫明地觉得很难过,我想要跟出去对她说一声我并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于是我懦弱地转过身,在内心大片的空落当中继续做题。十分钟之后突然就关闸了,我又毫无准备地被扔进了黑暗。

第二天,我收到青淮从小兴安岭的某处兵站给我寄来的明信片。邮戳上清晰的地址充满了骄傲的诱惑。我拿着明信片,对青淮说谢谢。

她微笑起来。笑容如同是明信片上的苍翠林海。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已经对她的这种出走习以为常了。身边的坐位时不时就空了。当我仍然在拥挤的教室里面勤快而规律地听课记笔记做题的时候,我知道,她又踏上了旅途,像在铃溪一样悠闲地听戏闲逛,或者像在小兴安岭一样艰难地爬山涉水。

她是一只没有家乡的候鸟。永无止境地迁徙,始终找不到家。或者说,是因为没有家,所以永无止境地迁徙着。

而她回来之后也再也不会来找我聊旅途中的趣事。只是把游记留给我,说是让我看看。唯独假期的时候她仍旧会邀请我一同出去旅行。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和青淮在新疆。

我们乘坐火车,在漫长的行进当中我发现旅途上的青淮话非常少。我们基本上不会交谈,只是独自长时间地眺望列车窗外的风景,或者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书。我看着青淮瘦削而安静的脸,觉得她是那么快乐而寂寞的一只鸟。

在新疆的土地上,我们从南到北,一路前进。如果想要在哪个地方停留,就住下几日。非常之悠闲。几次扛大箱的经历,亦是青淮带给我的独一无二的体验。那是从喀什到伊犁的那段路,我们睡在运西瓜的卡车车斗里,顶着漫天散落的星光,一路颠簸。塞外的夏夜清凉如水,我们睡在西瓜堆里,一直无言。我心潮澎湃,伴随着隐隐的担忧,一直无法入睡。而回头看身边的青淮,才发现她早已带着甜蜜的睡容进入梦乡。睫毛上竟然像野外的花草那样结上了露水。我在颠簸中凝视青淮无言的沉睡,间或抬头,看见渐次隐没的大地坦荡如砥,星光覆盖。

如同一艘鼓帆的船,借着故乡那饱含风信子之香的南风,划过月­色­下迷雾茫茫的银­色­海面,前往不知名的宿命。

1999年的夏天被我们挥霍在旅途上。高二开始之后,我父母就不再同意让我出去旅行了,他们说,你应该参加学校的培优班补课,或者你应该在家更好地复习功课。再或者,他们直接告诉我,家里正在储蓄你上大学的费用,拿不出那么多现金。

我看着父母因过度的殷切而倍显漠然的目光,数着他们年轮般刻在额头上的皱纹,很轻很轻地点头。

我仍旧是那么安静而漠然地按照命运的旨意重复平静而刻板的生活,在清晨时拥挤的­操­场上伴随着夸张的喇叭机械地做广播体­操­,在白昼里紧凑而沉闷的课堂上认真地捕捉老师的每一句话,在夜晚时教室的白炽灯之下勤奋地做完一本又一本的题集,为考试不理想而难过,为父母的轻声埋怨而内疚。而青淮还是在课堂上对着课本突然神秘而天真地嘻嘻窃笑起来,然后在睡觉的时候流出口水要我递纸巾,依然定期地不断地旅行,深入边远地区的山川平原,独自一人。而我却总是忍受着勤奋的惩罚,一次次地被关掉了电闸,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黑暗。眼睛总是不能很快地适应黑暗,于是在那近似于盲的几分钟里,我一次次看到完整而庞大的黑暗,如同一张不透风的密网,一丝不漏地罩住我的青春,直至它在苍白的挣扎之后渐渐痉挛着陷入最终的窒息。、

我总是能够忍住疲惫的眼睛失控般滴出的泪水,不让它掉出眼眶。

因为如果眼泪滴落了,那么我的忍耐就将被惊醒。

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我们在骄阳似火的八月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像无法表达的眼泪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而青淮却早已在内蒙古,骑在如梦一般广袤的草原上,沿着血红的夕阳下绸缎一般飘向远方的无名溪流深入大地的怀抱,像以梦为马的孩子,枕着流淌的璀璨星河陷入沉睡。

而我们的世界里高三已经马上要开始了。补课结束放学那天,我照例收到青淮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我以为仍然是一张除了一个遥远的邮戳和一行简单的地址之外没有任何言语的明信片,却在翻过来的时候看到留言中一行赫然醒目的字迹:我不再回来了。

我骑在自行车上,穿越热气腾腾的城市的暮­色­,疲惫不堪地回家。林荫道旁的法国梧桐,裹满了灰尘的树叶被烈日炙烤得像锡箔纸一样奄奄一息。书包里揣着她不再回来的消息,我迷惑,担忧,并且难过不已地前行。我骑着骑着觉得好热好累,最终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仰头看夏日城市的黄昏,并最终在难以忍受的闷热和噪音中,决定等一场雨。

那天我就这么坐在单车的后架上,反反复复地看着青淮的明信片。车兜里面放着书包,从未拉好的拉链中露出数学试卷的一角。我难过地看着青淮的别离,以为我可以像她那样永远地停下来,不再往前。然而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个小时之后,天­色­忽然就昏黄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然后大雨倾盆而下。

我带着被戏弄的愤怒,看着急于躲雨的行人们慌张并且狼狈地奔跑着,车轮也毫不留情地溅起一滩滩泥泞的雨水,奔命的蠢牛一般横冲直撞。我感觉仿佛正在旁观一出布景拙劣而情节荒诞的哑剧。而我自身,或者说我们自身,以及所有自以为清醒而明智并足够冷漠的旁观者,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里面难道又能摆脱作为一个渺小丑角的宿命么?

于是我沮丧地推着单车继续回家。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到母亲打着伞神­色­慌张地一路寻过来。她看到我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徒劳地为已经完全湿透的我打伞。

其实那个瞬间,我懦弱地在被雨水模糊了眼睛的时候落泪了。我想,这样落泪,应该不会吵醒了忍耐。

因为在接下来的残余青春里,我还那么需要它。

高三还是这么毫不妥协地来临了。除了窗外的白桦又是一岁枯荣之外,我并未感到多大的不同。

青淮的明信片,已经贴满了我宿舍床头的整整一面墙。在无数个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在无数个无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它们安慰我以遥远的路途和梦想,并且一再提醒着我,青春的意义决不在于这炼狱般的高三,却一定需要这炼狱般的高三来锻造并藉此加以最深刻的阐释。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剑,唯有最滚烫的炉温和最惨烈的淬火才能铸就。

然而,在以后珍贵的岁月里,我却再也没有看见过青淮。身边的座位也就这么永远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静做题的间隙中,我总是感到青淮还会拿着两只青红的桃子,天真地来找我讲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我只要一扭头就还可以看见青淮躲在书后面,像孩子一般嗤嗤窃笑……

然而这一切都仅仅是记忆,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经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留学,所以她再也不用回来了。而直到高三最后的日子,我仍然持续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一个遥远的邮戳和一行清晰的地址之外再无其他赘言的纪念。我温暖并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经获得了多么令人骄傲的幸福:拥有一个地址,和一个远方的人,将路途中的想念寄给你。

我便是怀着这样的幸福,在最恬不知耻的满足之中,结束了十八岁的夏天。

而路途结束了。或者说,又将开始了。我最终背着背包,像青淮那样独自踏上漫长的旅途,而青淮,或许正在深夜的候机厅等待中途转机的国际航班。

我必定会记忆中珍藏我青春时代惯看的风景——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坐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一如青淮必定会在记忆中珍藏她青春时代惯看的风景——玲溪的折子戏,漫长的夜行列车,小兴安岭的林海,新疆的坦荡大地以及璀璨星光,内蒙的广袤草原,还有那些数不尽的如画山河。

从那个十八岁的夏天开始,在后来的时光当中,我一个人按照青淮寄给我的明信片的地址,一一重新去看一遍。而每次我在彼地准备寄一张明信片的时候,却发现,我的路途上的想念找不到那个可以寄达的人。即使有那样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毕竟,她是候鸟。

于是我只能一再写给自己,告诉自己,我曾经行走在回忆中。

昆虫记

是那只虫子,背部发出如曝露在阳光下的汽油而反­射­出的五彩的颜­色­,虽然停在树叶中,却因为光线的流动而不断变换着­色­彩。

西米有些看呆。烈日下的街道,除了蝉鸣的呱躁,只有寥落的路人因为匆忙赶路而瞬间消失的背影。

第二阵蝉鸣响起的时候,西米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浮现了一丝小小的满足的微笑。

“西米,你的生物作业有没有做好?”

“西米,加油哦,一切都拜托你了……”

“西米……”

自习课的教室中,还是保持着老师不在肆无忌惮的作风。因为和升学考试没有直接关系的生物课,也因为没有关系却难的莫名其妙的生物习题,班级几乎没有人愿意花力气在这门冷僻的学科上。身为课代表的西米自然成为了大家生物作业的抄袭对象。

西米望了望课桌右上角堆起的厚厚的习题,咬了咬了嘴­唇­,继续做起了生物作业,没有人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也没有人注意到她推算了一张草稿纸却仍无结果的答案。

“请问得唐式综合症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多少。”西米狠狠盯着这道题目,“唐式综合症,我怎么知道是多少,不得才好呢!”

蓝­色­水笔在草稿纸的角落里画了一片叶子,“桃金吉丁”,水笔继续写下这几个字。像是看到了花店里新进的鲜花,女孩的眼睛马上变的活泼起来。脑海里浮现起那天午后看到的彩­色­的昆虫,“原来,这就是桃金吉丁诶。”似乎获得了一些从不知名的地方得到的勇气,西米又开始计算起了那些习题。恩,唐式综合症……

“有谁知道染­色­体在受­精­后数目的变化过程?”

讲台下各种用生物书遮挡起的小动作仍在继续,尽管遮掩地很拙劣,可以从各种角度看到露出的数学习题与漫画小说,当事人似乎都并不在意进行进一步地掩护处理。一些庸懒的目光望向西米,一般来说,生物课的问题都是由西米回答的。紧张地翻了一下课本,西米抬起头,等待老师的点名。

讲台上的目光并不像往常直接停留在了西米的身上,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越过了一本被搭在笔袋上的生物课本,略微停留了几秒,对照着贴在讲台上的座位表,一个清晰的名字被喊了出来;“庆仪。”

是书本掉落的声音,还有突然间抬头撞到课桌的声音,桌椅因为急急忙忙的起身而发出的不太悦耳的吱呀声,像是不期而至的一场大雨,所有路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天空。此时,几十个转头,注视的中心站起的是一个满脸通红的女孩子。

“恩……恩……”不敢抬起头因为努力在课本上搜索答案的目光,其实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已经翻过一个单元了,在哪里呢,染­色­体……

突然的提问让教室一下变的安静起来,紧张的空气似乎能因为稍微强烈的呼吸便可以摩擦出火星。凝固的空气持续了几秒,一些同学由于不安开始扔下了手中的课业也翻起了生物书,老师没有让庆仪坐下的意思,咄咄逼人地继续喊着名字:“庆仪,请回答。”

西米不安地望向离自己好几个座位的庆仪,桌脚旁躺着一本半开的漫画,因为突然从主人手里的跌落,页面一张一张地往前翻动。西米看到庆仪的脚小心地把书往课桌底下踢。

“很好,这就是你们的生物课么?!”老师的声音开始变响了若­干­个分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课堂下做些什么!今天的作业做两张生物试卷!明天交!西米,明天早自习就送到我办公室来。还有,”训斥似乎还没有结束,“明天放学的时候,西米带庆仪到我的办公室来进行一个生物小测验,如果及格,今天的事就既往不咎。”目光从惊慌的庆仪转向西米,西米连忙答应,本来还想说什么的,西米最终还是把话咽下了肚子。下课的时候,西米注意到生物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下课,而是直接走出了教室。

而教室里,哀鸣遍野……

“不是一直这样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明天还要数学测验呢,已经打算放弃英语作业全部用来复习了。”

“好了,还是怪我们太放肆了……”

“……”

教室靠窗口的角落里,庆仪茫然若失地看着生物课本,脸上写满的都是委屈和惆怅。测验,数学和生物,庆仪把头转向窗外,就是漫画里,最倒霉也不过是罚做联系呀!

放学收拾书包的时候,庆仪胡乱地把堆放在课桌里的书本全部塞进了书包,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室,明天就是庆仪的世界末日了啊,今天不抓紧一些怎么可以呢?

教室的门口遇见西米,庆仪猛地停住脚,“啊,等等,西米……”

西米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生,眨了眨眼说“嘿,是生物试卷吧,明天会一大早带到学校的,早自习前应该全班都能完成吧。”低头想了一会,似乎确定了刚才的许诺,于是又抬起头,“好好复习哦,明天庆仪可是有两门考试的呀。”

两个女孩会心地笑了笑,教室窗外的蝉鸣因为临近黄昏开始安静了下来。

也许,女生的友谊就是因为这些不起眼的交谈而建立起来的吧。总之,就因为那一刻特别温馨的感觉而确定起了仿佛经历了几年的友谊。

琢磨不透。

小区游泳池的关闭,到公园里散步,蝉声的匿迹……都在宣布秋日的到来。这种入秋的感受,人人体验不同,也许是有人看到街上的冷饮店收起了各­色­­棒­冰的广告贴纸,才感觉到秋天来临。不过对西米来说,看到学校小花园的池塘上飞舞着红蜻蜓这才让她感觉到秋日的真正降临。这时,庆仪已经是西米很要好的朋友了。

“红蜻蜓诶,是不是就是那首儿歌‘晚霞中的红蜻蜓’里的那个啊?”庆仪盯着这些像红­色­­精­灵般的生物兴奋地问道。“我是第一次看到诶!”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恩,其实确切地说,是仲秋蜻蜓呢,红蜻蜓有很多种,庆仪都没看到过么?”

“没有诶……”微微有些失落的声音。

“呵呵,没关系呢,今天看到了。”

“恩!要谢谢西米呢!其实以前……”

被突兀的铃声打断的对话,庆仪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对不起呀,西米,我有事要先走了哦……”声音伴随着庆仪抱歉地挥手渐渐淡去。

真是一个很慌乱的女生呢,西米朝着庆仪离去的方向笑了起来。这个朋友,也真叫人惆怅呢。

进入了秋季,学校的活动开始变的繁忙和紧凑起来,除了准备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和艺术节,体育部还策划了一次篮球赛。

小声议论总是少不了的,走廊里的话题也不再围绕着‘某个X班的女生听说很漂亮呢’或是‘X班的XX听说和XX班的XX已经拍拖半年了’,篮球赛的突然组织显然成为了一个最大的新闻。

“是全校的比赛诶,班级为单位进行淘汰,也不知道哪个班级比较有实力呢。”

“一直都只关心校队的嘛,打的好的男生肯定都进去啦。”

“也许有人真人不露像呢,我就听说7班的XX篮球一直不错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进校队。”

“是呀,我也听说……”

“……”

话题很快地被转移到男生身上来了。

“太好了,学校怎么能这么有远见呢!就应该这么培养祖国的新一代嘛!”庆仪挽着西米的手滔滔不绝地已经嘀咕了10分钟了。

西米无奈地笑笑,漫画里长大的女生,怎么能不喜欢打篮球的男孩子呢。

只是,还没有反映过来。

“西米!”

“恩?”

“西米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哦,我已经发现西米的不正常了,大家讨论篮球赛的时候西米完全不在听哦~~”

“……”

“西米,否则我要说西米喜欢7班的XX了……”

“不可以!”

“那有没有……”

“……”,想了想,“有”。很小声,却还是被女生听见了。“庆仪,真的太过分啦!!!!”

“哈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啦……不要打我啦……”

装饰的再好的昆虫都是会被认出来的,就像秘密,终究会被挖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的偶遇,西米或许和现在的生物课代表会完全没有关系吧。

篮球场,挥汗如雨的男生。草坪上斜躺的几辆山地车。只是周末,校园里的人并不是很多,西米是住校生,拎着热水瓶从宿舍走向开水房。

水房里,有两个男生。

西米去转水龙头,发现龙头上有一样东西在闪光。“啊!这是什么?”出于本能,西米叫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西米拿着热水瓶把龙头上的东西往下拨,东西竟然飞了起来,“啊……”,又是一阵尖叫,昆虫从眼前飞了出去。西米是彻底被吓到了,突然间,泪水就涌了上来。鼻子有点酸。

“不要怕,那是桃金吉丁。背部有五彩的光泽,很普遍的一种昆虫呢。”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男生对着西米说。西米没有回头,手很僵硬地去冲开水。

“好象真的被吓到了诶。”又有一个男生说。“只是吃树叶而已,不会吃你的啦。哈哈。”

“拜托,调节气氛也不要用这种玩笑好不好,很冷诶……”

“那要不要冲一下开水温暖一下?”

“X!”

男生打打笑笑地从西米边走了出去。西米觉得有人拍了她一下。“不要害怕,昆虫也是朋友呢,人和昆虫都是属于生物不是吗。”很有磁­性­的声音,也很沉着的声音,西米看清了那张脸,清晰的轮廓,渗出的细细的汗珠。

“喂,太官方了吧!”

……

很快,两个男生便不见了。

昆虫也是朋友,呵呵。

后来,西米在爱好这一栏填上了昆虫。后来,西米成为了2班的生物课代表。后来,西米知道了男生的名字叫永律。

那个代表学校获得过大大小小生物竞赛的男生。

那个在制服里喜欢穿T恤不喜欢穿衬衫的男生。

那个唯一在校园里会抱着一本昆虫图鉴看的男生。

那个放学会留在实验室做各种标本和实验的男生。

那个很少在篮球场会打球的男生。

那个回家会往右拐,要穿过一条弄堂的男生。

……

西米想,我怎么会知道永律这么多的秘密呢?对呀,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秘密呢,难道,也许……

“也许,你喜欢上他了吧!”庆仪说。点头。这一次,女孩在夏日里绽开的心事被猜中了。只是,那么快,就像秘密不会因此戛然而止。

城市街角的大树上,刻着“XX喜欢XX”的句子也因为叶片的逐日跌落而日渐清晰。

女生充满八卦与热情无比的气质不断地在这个秋日升温。

夜­色­开始漂浮在城市的上空。道路上陆续亮起的霓虹将夜景烘托的格外暧昧。

女生在校门口不安地站立着,努力装出一副焦急等人的样子。手心却和着草丛里昆虫的鸣叫持续地冒出细微冰凉的汗。

回去吧。心里一个声音响起。

脑海却出现更加清晰的画面。

“西米一定要认识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哦。

怎么可以就一声不吭地默默喜欢呢。

万一人家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呢。

只是说一句话而已啦。”

不依不挠地怂恿。停顿了许久,又装作看透女孩心思的样子盯着对方的眼睛补充一句,“西米,也一定想认识那个男孩子吧。”

又一次被猜中心事了。只是承认了一个小秘密而已,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后续状况。

连着上厕所也要被游说,吃午餐也要被游说,本来深埋在心底的愿望开始像棉花糖被撩拨地越来越大。

只是告白一下而已啦。心里不断地用“没有关系”来说服自己袅袅升起的小小自卑。

再加上那个叫庆仪的女生热情丝毫不减的鼓励。“西米加油哦,今天高三年级月考,会比我们晚许多才放学呢,今天一定要说哦。那么,先回去了。”

吵闹的人群中消失了一个捧着漫画书的女孩子的背影。

终于狠下了心。

现在,已经很空荡的校园,高三的同学也已经大多回家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个有着清晰轮廓的男生。

只是没有关系,心中惦记的还是怎么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你好,我喜欢你?”摇摇头。太呆了吧。

那么,那么直接说“我喜欢你”?不行的,太突兀了。

一个孤单的影子不停地在这四个字的前后左右加着各种修饰语,安静的秘密在周围的空气不断地小心膨胀。终于一声“吱——”的刹车声戳破了这种紧张的情绪,西米抬起头,一辆山地车在校门口禁止骑车的警示牌下停了下来。男生推着车走出校门。

永律。

仿佛淋了一场大雨,西米站在原地。所有组合过的句子都散失在了虫鸣中。

右拐。直走。男生没有看到这个站在黑暗里的女孩。

快跟上呀。西米连忙走在自己心里早已熟悉的男生的回家路线。是偷偷地跟踪过的吧,只是这一次和往常都不同,因为,女生终于要向男生告白。

不安。亦步亦趋地跟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不行的,快说吧。

你说自己喜欢他么?

恩,喜欢。

那快说呀,就要到家了呢!

可是……

前方已经飘散出了弄堂里橘红的灯光和油炸里脊­肉­的香味。

好吧。女孩深吐一口气。

“你好。”

“恩?”

“我叫西米,我……”

“好象不认识你呢。”

“恩……”

“那么……有事么?”

“恩……”

短暂的停顿,休止符小心地褪去它的颜­色­。似乎是用力闭上了眼睛,似乎还深深吸了口气。

“我喜欢你。”

四个字。越过西米微微发红的脸,坠入男孩惊讶的视线。我,喜欢你。

只是还没有太多的时间。“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西米努力睁大眼睛,笑呵呵地点了一下头,“哦,这样啊,恩。”不知道该转身还是立在原地。

略微的尴尬。

“那么,就这样吧。”男生望着西米,平静的眼神。

应该早就知道,永律是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

曾经就在草坪上看书的时候,听到过永律和一个男生的对话。

“捉桃金吉丁­干­什么,不是已经有过它的昆虫标本了么?”

“不是啦,是想画它翅膀的花纹呢。”

“男生也会画花纹玩么……哈,永律,是画给女孩子的吧!”

“要你管!”

“是谁呀?”

“闭嘴!”

“不是害羞了吧?!啊!救命呀,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关注这个叫桃金吉丁的昆虫吧。

只是。原来……

“怎么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呢……”庆仪咕哝着嘴抱怨着,“是第一次诶。”

“没有关系的嘛。”

“西米你不会难过吧?”

“不会的。”

“真的么,西米你难过要和我说哦。”

“恩。不过被永律喜欢的女孩子还真是幸福呢。”

“对哦,不知道是谁呢。”

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篮球赛已经开始了。

每天放学校门口已不再是最拥挤的地方,篮球场上,因为比赛,终于以它无比的魅力吸引了几乎每个人的观看。篮球赛比回家重要。一致的信念。

“篮球赛,必修课”已经成为了“XX加油”的第2口号。

可是,谁又知道这样的赛事会发生什么呢?快乐满足的谈笑风生后,有谁又能预料到即将萌生的悲伤,或许更多呢?

喧闹的人群中,庆仪收到了一份礼物。

“这是什么呀?”回教室的途中,庆仪把拆开的礼物递给西米,一个很好看的相框,周围画满了花纹。“这些花纹好好看哪,可是这是什么花纹呀,似乎不是植物的图案呢?”

因为。那就是桃金吉丁。

“有一张纸条诶。”庆仪小心地打开它:我是那个在学校池塘边的男生,谢谢你捡到我的准考证啊,否则那次要被学校骂惨了。相框是我做的,希望你能喜欢啊。还有啊,池塘上已经有红蜻蜓了,可以去看看哦。以后交个朋友吧。我叫永律。

纸条上留下了电话。庆仪悄悄地把纸条放进了口袋。恍然大悟,惊讶,等等的情绪让她一直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西米,也没有说话。永律喜欢的女孩子原来是庆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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