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活的一座古老而现代的江南小城里,这种散发着古旧的醇香又似乎总是带着一股涩涩傲气的木质小楼眼下已经不多见了,仅存的几间也在大刀阔斧的城市建设里苟延残喘、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无力自持而瘫软在地平面上。
尽管走上楼梯的时候,咚咚的回响沉重而有力,让我意外它的老迈中还有这般筋骨,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没法将眼前猛然出现的年轻而时髦的男人与这幢旧楼扯上太多的关系。
闻屿作为一个摄影师的名字我早听说了,关于他的那些传言,夹杂着他和无数女模特儿们的风流韵事,以及九死一生的拍摄经历,越来越多地在街头巷尾蔓延。听起来,人们对他的评价并不坏,特别是长相颇为自负的女人们,无意间滑过脸上的逗弄表情倒像是在宣告“以身试法”的愿望。
但我对闻屿并没有什么好感,我总觉得他是个嗅觉灵敏又懂得作秀的人。在大家还没有掀起“西藏热”的时候,他便多次只身深入藏区拍摄;当人体艺术在祖国人民面前欲露还羞的时候,他相机前搔首弄姿的祼体美女已经络绎不绝。所以,来采访前,从支离破碎的了解中,我大概体会出了他的“时髦”。
在木楼二楼的一间幽暗而杂乱的工作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闻屿。他正趴在相机上,指挥着造型灯光下的女模特儿,然后漫不经心地抬起脑袋,略显零乱的短发下有着一副如张贴画上扯下来的俊朗面孔,配上一种漠然淡雅的气质和玩世不恭的笑容,让我愈发确信我对他的已有判断。
我靠在楼梯口耐心等待闻屿发现并招呼我,可他几次将目光从我身边滑过,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只得上前一步,敲了敲那扇厚实的木质房门,凝重的声音仿佛不是从我的指间发出,而是从门的背面幽幽地传来,让我立即联想到了某个深渊的回响。
闻屿终于看到了我,似乎愣了愣神儿,但很快恢复了自如。
“是麦记者?”他有些不以为然地问道。
“我是麦淇。”我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刚通了电话吧?那会儿你在哪儿?在你们报社?到底是报社的人哪,一眨眼的工夫就在这儿了。”闻屿随随便便地说着,又无意地哼笑了一声,随手将扔在沙发上的衣物理到一边。
《红衣》第一章(2)
“这篇人物专访主编很重视,催得比较急,当然,如果打扰你工作的话,我们可以改天再约。”我尽量克制对他的所有成见,显得礼貌而平静。
“进来坐吧。”他转身看了看我说,“人物专访?我算得上什么人物?”
我慢悠悠地走进屋,浅浅地坐上沙发。“你在摄影界的成绩有目共睹,怎么不算一个‘人物’?”我勉强附和着说。
“这世界的‘人物’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闻屿边说边关了造型灯,拉开窗帘,初夏梅雨季节潮湿而阴郁的光线从窗子透进来,夹着几声沉闷的机船汽笛声,拨去了原先的昏暗,屋里显得宽敞而实在,空气却黏糊糊的,愈发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两个高挑妩媚的女模特儿从卧室里换了衣服出来,四条修长的小腿在我眼前迅速有力又充斥节奏感地移过去,落下发情的野马在旷野上狂奔时的声音,一种既像是对同类示威,又仿佛满是自嘲的幽默东西。
她们在闻屿脸上吻出响亮的装饰音符,然后下楼去了,那种奇怪的“四蹄动物”发出的声响才慢慢消失。
即便不借助流言,我也能猜想到这样“自投罗网”的女模特儿一定不在少数,以至于闻屿对她们始终流露出漠然无视的表情。不知怎么,这一点多少也让我受了伤害,仿佛每一个女人在他眼里都成了如此浅贱的生物,使得原本该对那些轻薄女人的厌恶转嫁到他那傲慢无礼的态度上。
“这儿有时很吵,船开过的时候。不过,我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感觉,很清净,也单纯。”闻屿离开窗台,走过来,又问我,“喝点什么?”
“谢谢,随便吧。”我说,“这后面是条河?”
“对,很破烂的一条河,听说就快填了,要改成大马路,这房子也快拆了。你们是记者,消息灵通,该知道点什么吧?”闻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从中间玻璃茶几上取了两个咖啡杯,倒上黑糊糊的苦咖啡。
“倒是没有听说,这一带我不太熟悉。”我说。
他把咖啡递过来,又将伴侣和方糖罐子推到我面前。